张秉正闻言,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之上,竟是浮现出一抹近乎讥讽的冷笑。他向前微倾,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力,紧盯着朱平安:“哦?既有义士,不知六皇子可否将此人即刻传来,当着陛下的面,与老臣,与诸位同僚,对质一番?”
他眼神锐利,仿佛早已看穿朱平安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强作镇定。“国舅府上的人,举报国舅与皇后?哼,这等奇闻,老臣活了这把岁数,倒也是头一回听说。六皇子,可莫要为了脱罪,而信口雌黄,欺瞒圣听啊!”
此言一出,殿内刚刚因朱平安那句“义士举报”而略有松动的气氛,再度绷紧。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齐刷刷地聚焦在朱平安身上。泰昌帝朱乾曜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但那微微眯起的双眼,显然也在等待朱平安的回应。
太子朱承泽此刻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虽然狼狈,但听到张秉正的追问,眼中又燃起一丝希望。是啊,哪来的义士?定是这朱平安情急之下胡编乱造!
朱平安确实感觉到了压力。他清楚,此刻自己就是骑虎难下。交不出人,便是欺君之罪,罪加一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默立于朱平安身后的贾诩,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身旁的陆柄。他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几个字眼如蚊蚋般飘入陆柄耳中。
陆柄身体微微一震,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随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他对着朱平安的背影几不可见地一点头,便悄无声息地向后挪动,借着人群的掩护,退出了太庙大殿。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除了少数有心人,几乎无人察觉。
朱平安面上依旧平静,他仿佛未卜先知般,深吸一口气,对着张秉正朗声道:“首辅大人所言极是,此事关乎皇家清誉,自然要人证物证俱全,方能令人信服。只是,那位义士身处险境,为求自保,行事必然谨慎。要将其带来,恐怕尚需一些时间。”
他话锋一转,目光炯炯地看着张秉正:“不过,在等待之时,晚辈倒也想请教首辅大人一二。方才大人提及,曾‘协助’坤宁宫将账目做得天衣无缝,以掩人耳目。晚辈愚钝,不知大人此举,是为皇家颜面,还是为社稷稳固?又或者,是担心陛下过于忧心?”
朱平安巧妙地将张秉正之前的话语抛了回去,语带双关。
张秉正眉头一皱,他没想到朱平安竟敢反守为攻。
朱平安继续道:“《尚书》有云:‘为君者,当以天下为公。’为臣者,亦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首辅大人位高权重,乃百官楷模。若明知有亏空舞弊之事,却因种种顾虑而隐瞒不报,甚至加以粉饰,这是否与‘为臣之道’有所相悖?长此以往,朝纲何以清明?陛下又何以洞察下情?”
他一番引经据典,言辞恳切,声音在太庙中回荡,竟是将话题从“义士何在”巧妙地引向了“臣子本分”的激辩。一些老臣闻言,不由得微微点头,觉得此言亦有道理。
泰昌帝听着,脸色稍霁。他当然明白朱平安是在拖延时间,但也乐得看张秉正被这小子将上一军。
张秉正活了这么大岁数,岂会看不出朱平安的用意。
与此同时,京城,国舅府。
陆柄带着一队精悍的锦衣卫校尉,如幽灵般潜入了国舅府的后院。他们的动作快如闪电,避开了所有巡逻的家丁护院。
目标,是国舅府账房管事,钱三的住所。
“就是这里。”一名锦衣卫低声道。
陆柄一挥手,两名校尉如同狸猫般翻墙而入,撬开窗户,闪身进入。片刻之后,窗户重新关好,两人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大人,妥了。”
一枚事先写好的“匿名举报信”,连同一小袋分量不轻的金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钱三的床头暗格之中。那封信,字迹模仿得与国舅府内部传递消息的笔迹有七八分相似,内容则是含糊其辞地暗示钱三掌握了某些“天大的秘密”,并有人愿意出钱“保他平安”。
做完这一切,陆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打了个手势。
“行动!”
下一刻,国舅府前院突然火光冲天,几处偏僻的柴房被点燃,浓烟滚滚。紧接着,便是凄厉的喊声:“走水了!快来人啊!有刺客!保护国舅爷!”
整个国舅府瞬间大乱,家丁护院们手忙脚乱地提着水桶四处奔跑,呼喊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混乱之中,一队锦衣卫校尉“恰好”冲入后院,高声喊道:“国舅爷有令,账房钱三勾结外人,意图不轨,就地格杀!”
早已被外面的动静惊醒,正瑟瑟发抖躲在床下的钱三,听到这话,魂都快吓飞了!他什么时候勾结外人了?
“砰!”房门被一脚踹开。
几名“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冲了进来,手持钢刀,直奔床榻。
就在钱三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另一批人马从窗户撞了进来,厉声喝道:“御麟卫办案!奉旨保护证人!我看谁敢动手!”
这批人,自然也是陆柄安排的。
一场“激烈”的打斗之后,那几名“要杀人灭口”的“国舅府护卫”(实为锦衣卫假扮)被“击退”。钱三连滚带爬地被“救”了出来,他惊魂未定,脸色煞白,裤裆都有些湿热。
“钱先生莫怕!我等奉六皇子之命,特来保护义士周全!”一名锦衣卫校尉义正言辞地说道,不由分说,架起钱三就往外冲。
钱三脑子一片空白,什么六皇子?什么义士?他只知道,再待下去,小命不保!
于是,在贾诩的巧妙设计和陆柄的雷霆执行之下,前后不过一个时辰,一位货真价实的“人证”,就这么被硬生生地“制造”了出来。其手段之诡谲,配合之默契,当真是化腐朽为神奇,令人叹为观止。
太庙之内。
张秉正与朱平安的“辩论”已近尾声。老首辅毕竟老辣,渐渐占据上风,眼看就要将朱平安逼问得无话可说。他心中冷笑,小子,跟我斗,你还嫩了点!
就在张秉正清了清嗓子,准备给朱平安这番“拖延之词”做个总结陈词,彻底将他钉死在“欺君罔上”的罪名上时——
“陛下!启禀陛下!”
一个洪亮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陆柄,步履匆匆地奔入大殿。他身后,两名校尉架着一个衣衫不整、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的中年男子。
陆柄单膝跪地,声若洪钟:“陛下!国舅府账房管事钱三,感念圣恩,不忍同流合污,欲揭发国舅王显与皇后娘娘勾结,挪用内帑,买凶续命之惊天罪行!方才国舅府欲杀人灭口,幸被微臣及时救下!此乃义士钱三,特带其前来投案,请陛下降旨!”
石破天惊!
此言一出,整个太庙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瘫在地上的太子朱承泽,如遭雷击,浑身一颤,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熄灭了。
皇后一派的官员,个个面如死灰。
而张秉正,那张一直古井无波的老脸,在看到陆柄身后那个抖如筛糠的钱三时,脸色第一次变了!那双深邃的眸子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万万没有想到,朱平安竟然真的能把“人证”给弄出来!而且,还是国舅府的账房管事!
这……这怎么可能?!
这位被硬生生“制造”出来的“义士”钱三,他此刻脑中一片混乱,但求生本能让他死死记住了路上“救”他的那些锦衣卫反复叮嘱的几句话。他会说些什么?他这临时拼凑的证词,能否经得住老狐狸张秉正和洞察秋毫的泰昌帝的盘问?
朱平安这步险棋,究竟是引火烧身,把自己也彻底拖入泥潭,还是真的能绝地翻盘,将太子一党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