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安迈步上前,双手捧着那份凝结了萧何无数心血的报告,神情肃穆。
老太监躬着身子,动作比往日更轻缓几分,小心翼翼地接过,小碎步挪腾,快而不乱,将报告呈到了御案之上。他退下时,眼角余光瞥见皇帝紧抿的唇线,心头也跟着一紧。
金銮殿内,一时间万籁俱寂,落针可闻。唯有御座上皇帝朱乾曜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以及他逐渐粗重起来的呼吸,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起初,朱乾曜眼神中尚有一丝惯有的审视,带着几分对这个平日里不算显眼的儿子能否真正拿出解决国库空虚之策的考量。他翻开了第一页,那厚厚一叠纸张上,字迹工整严谨,笔力沉稳,每一笔都透着一股子锐气与决心。
仅仅看了数行,朱乾曜的眉头便不自觉地蹙紧。他继续往下看,翻页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每一次翻动,都像是亲手揭开一道道看似愈合、实则早已腐烂流脓的伤疤。紧握着纸张的边缘,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根根泛白,青筋在手背上隐隐暴起。
殿中群臣,尤其是那些平日里与各部钱粮往来密切的官员,此刻只觉得脖颈后方阴风阵阵,后背的朝服不知不觉间已被冷汗濡湿了一片。
便是一位素以刚正不阿、清廉自诩的老御史,此刻也不禁悄悄吞咽了数口唾沫,只觉得口干舌燥,平日里挺得笔直的脊梁也微微有些佝偻,强作镇定地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暗忖这报告所指,是否会波及自己曾弹劾过的某些‘清水衙门’。
朱乾曜的脸色,开始了令人心惊肉跳的变化。最初的平静被一层薄薄的苍白所取代,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随即,那苍白又被一种不正常的潮红浸染,那是怒火在皮下疯狂奔腾的迹象。
最终,当他看到某些令人发指的挪用——比如边防重镇修葺城墙的款项竟被挪去修建某位权贵的私家园林,赈济灾民的粮食半途便不知所踪——以及那些堪称国贼的贪墨数额时,一种铁青夹杂着病态的紫红,迅速爬满了他的脸颊,连额角的青筋都一根根贲张起来,如同扭曲的蚯蚓般突突地跳动。
他的呼吸,也从平稳变得粗重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紧紧攥着那份报告,手背上的血管虬结暴起,似乎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
报告中的每一个字,都出自萧何之手,用词朴素直白,却字字千钧,数据罗列清晰得不容任何狡辩,附带的账目影印更是铁证如山。
从中央六部那些冠冕堂皇的衙门深处,到地方州府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库房角落;从日进斗金的盐铁专营,到维系帝国运转的漕运脉络;从皇庄官田那些被巧妙隐匿的收益,到边防军伍那些被层层克扣、掺沙掺水的粮饷……
一桩桩,一件件,皆是触目惊心的亏空,骇人听闻的贪腐。其牵连之广,盘根错节之深,腐蚀着泰昌的根基。
户部尚书孙康年跪在那里,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若不是靠着一点残存的意志,怕是已经瘫倒在地。他仿佛能感受到皇帝目光中喷薄欲出的火焰,每一道都足以将他烧成灰烬。
他此刻心中悔恨交加,情急之下提及六皇子,本是想寻一线生机,却未料到这生机背后竟是如此惊天动地的风暴,这哪里是烫手山芋,分明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当朱乾曜的目光终于触及报告末尾,那汇总起来的、足以让任何一个帝王心胆俱裂的亏空总额,以及萧何那句冷静到残酷的断言——“若不雷厉风行,刮骨疗毒,不出三年,国朝财政必将全面崩溃,届时大厦将倾,悔之晚矣!”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死死扼住般的嘶吼。
下一瞬,“砰!”
一声巨响,那份沉甸甸的报告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金砖铺就的御阶之上,纸张四散纷飞,有的轻飘飘落在御座前,有的则打着旋儿飘向跪伏的群臣。一张写满亏空细目的纸,恰好落在了太子朱承泽的朝靴边上。
“混账!”
皇帝的声音,不再是往日的沉稳威严,而是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撕裂与暴怒,尖利刺耳。
“通通都是混账!”
龙威如狱,刹那间席卷了整个金銮殿。唾沫星子随着他的怒吼喷溅而出。
满朝文武,无论品级高低,无论平日里多么道貌岸然、趾高气扬,此刻都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膝弯,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噤若寒蝉,连粗气都不敢喘一口。
一位体态臃肿的礼部官员,因跪得太急,头冠都歪向了一边,样子颇为滑稽,却无人敢笑。空气凝固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殿内除了皇帝粗重的喘息,再无半点声息。
太子朱承泽脸色煞白,嘴唇微微哆嗦着,他偷偷瞥了一眼脚边那张纸,上面的数字让他心头狂跳,只盼着那几笔经他默许的“便宜行事”没有被抖搂出来。
二皇子朱承煊则竭力控制着自己嘴角那丝几乎要咧开的弧度,免得那股幸灾乐祸的笑意太过明显。他低垂的眼帘下,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里却满是看好戏的兴奋与快意,暗中瞥向太子那愈发难看的脸色,心中早已乐开了花。
四皇子朱承岳依旧跪得端正,只是低垂的眼帘下,眸光闪烁,飞快地盘算着这场风暴可能带来的权力真空与机遇。
那些平日里确实手脚不干净,从国库中捞了不少油水的官员,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瘫软在地。更有几个心理素质差的,已是面如金纸,冷汗如浆,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只恨不能当场晕死过去,免受这煎熬。
皇帝朱乾曜伸出因愤怒而剧烈颤抖的手指,指着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罪证”,如同指着一群败坏家业的逆子。
“看看!”
他的声音沙哑,却又尖利得能穿透每个人的耳膜。
“都给朕好好看看!这就是你们,你们这些朕倚重的肱骨之臣,治理下的泰昌!”
“这就是朕的江山!朕的万民!”
他猛地一捶龙椅扶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是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户部尚书孙康年,更是将那颗花白的头颅深深埋在臂弯里,恨不得脚下的金砖立刻裂开一道缝隙,将他整个吞噬进去,免受这雷霆之怒。他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因为极度恐惧而散发出的汗臭味。
一片死寂的跪伏之中,唯有朱平安依旧笔直地站立着,身形挺拔。
他的表情平静如水,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种对国家现状的痛惜、对社稷将倾的沉重,那份镇定与周围匍匐在地、战战兢兢的百官形成了无比鲜明,也无比刺眼的对比。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泰昌的天,真的要变了。这第一把火,已然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