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朱平安便带着萧何,径直前往户部衙署。
户部尚书孙康年,已年过花甲。
他头发花白,一双老眼却不时闪烁着精光。
在朝中,此人素有“老狐狸”之称。
听闻六皇子朱平安亲自引荐一位“奇才”前来,他心中早已盘算开了。
“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孙康年满脸堆笑,对着朱平安拱手行礼,姿态放得极低,仿佛真是诚惶诚恐。
朱平安虚扶一把,微笑道:“孙尚书不必多礼。”
“今日前来,是为向尚书举荐一位能人。”
他微微侧过身,将身后的萧何引荐给孙康年。
“这位是萧何先生,于算学一道颇有心得。”
“本王以为,可为户部臂助,协助整理账目,厘清财政。”
孙康年目光在萧何那一身洗得略微发白的青衫上轻轻一扫,心中已然了然。
又是一个想借着皇子门路,来户部这种油水衙门镀金的年轻门客。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所谓“奇才”了。
不过,这位六皇子如今虽圣眷不显,倒也不必过分得罪。
“原来是萧先生,失敬失敬。”
孙康年脸上依旧挂着热情的笑容,对萧何拱了拱手,语气却是不咸不淡,透着一股官场老油条的敷衍。
“殿下举荐之人,老夫自然信得过。”
“户部事务繁杂,正缺人手,萧先生肯来帮忙,那是再好不过了。”
一番滴水不漏的客套之后,孙康年便唤来一名户部主事,不轻不重地吩咐道:“给萧先生在后院寻一间清静些的屋子。”
“再将往年积压的账簿,搬一些过去,供萧先生参阅。”
那主事也是个在官场浸淫多年的机灵人,一听便明白了尚书大人的弦外之音。
这所谓的“参阅”,不过是打发人的场面话罢了。
于是,萧何被领到了一间位于户部衙署最偏僻角落的屋子。
房间不大,光线也有些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以及淡淡的尘土气息。
屋角,堆放着小山一般高的陈旧账簿,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显然已经许久无人问津。
萧何对此却毫不在意,脸上不见丝毫愠色或失落。
他只是平静地对那主事道了声谢。
随后,便在那张同样积了灰的桌案后,安然坐下。
接下来的几日,萧何每日都准时来到户部。
他不与任何人多言,也不去巴结奉承任何官员。
他只是默默地一头扎进那些故纸堆中,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他仔细地翻阅着每一本账册,那双明亮的眼睛专注而锐利。
时而蹙眉深思,仿佛在解一道绝世难题。
时而提笔在随身携带的纸张上飞快地记录、演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户部那些官员们,起初还对他有些许好奇。
见他这般“用功”,反倒更加轻视起来,私下里的议论也多了几分嘲讽。
“瞧见没,六皇子送来的那位‘高人’,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整日埋首故纸堆,能看出什么花来?”
“呵呵,装模作样罢了。那些陈年烂账,便是神仙来了,也理不清半点头绪。”
“等着吧,依我看,不出十天半月,他自己就得灰溜溜地待不住了。”
这些风言风语,如同微风拂过水面,丝毫未能扰动萧何的心境。
他的世界里,此刻只有那些枯燥的数字,以及数字背后隐藏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五日后的清晨。
萧何手中拿着几份整理得井井有条的薄薄简报,第一次主动走出了那间偏僻的屋子。
他径直来到户部尚书孙康年的公房外,请求觐见。
孙康年此刻正为一笔边军粮草的调拨之事焦头烂额,案牍上的公文堆积如山。
听闻是那个被他几乎遗忘在角落的萧何求见,眉头不由得一皱,心中颇为不耐。
“不见,老夫忙得很!”
他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门外的书吏将其打发走。
门外的书吏正要开口回绝,萧何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
“尚书大人,草民所呈之事,事关国库安危,更牵动朝廷根本。”
“还请大人拨冗一见,否则悔之晚矣。”
孙康年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
“关乎国库安危?牵动朝廷根本?”
他狐疑地眯起了眼睛,看向门口的方向,心中念头急转。
此人说话口气倒是不小。
沉吟片刻,他终究还是沉声道:“让他进来。”
萧何缓步走进公房,神色依旧平静如水。
他将手中那几份简报,恭恭敬敬地呈递到孙康年的案前。
“尚书大人,请过目。”
孙康年接过简报,目光随意地扫向第一页。
起初,他脸上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与审视。
但仅仅看了几行字,他的脸色便开始悄然变化。
眉毛渐渐拧紧,如同打了个死结。
眼神也从最初的随意,变得专注,再从专注,化为深深的凝重。
当他翻到第二份简报,看到上面用朱笔清晰圈出的几处账目中明显作伪的痕迹,以及后面附带的、逻辑严密到令人心惊的分析时,他握着简报的手,甚至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几份看似单薄的简报,却如同一道道惊雷,在他心中炸响!
上面清晰无比地列出了三笔数额巨大到令人咋舌的款项,竟然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去向不明!
更可怕的是,这些款项的原始记录之中,存在着多处涂改、伪造的痕迹,手法虽然隐蔽,但在萧何的分析下,却显得那般拙劣可笑。
其牵涉范围,赫然指向了工部的宫殿营造款、兵部的军械采买费,甚至还有几笔与宗室庆典相关的巨额支出!
孙康年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直冲脑门,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他执掌户部多年,自诩对部中账目了如指掌,清明无比。
却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竟然藏着如此巨大、如此触目惊心的窟窿!
这……这怎么可能!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侵吞国帑!
“来人!速传度支司郎中刘德全,还有仓部主事张茂!立刻!马上!”
孙康年声音都有些变调了,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很快,几名相关的户部官员被紧急传唤至公房,他们个个面带疑惑,不知尚书大人为何突然雷霆震怒。
当着萧何的面,孙康年将那几份简报重重拍在桌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他厉声质问,言辞犀利如刀。
那些被点到名的官员起初还想开口狡辩,但在萧何随后列出的一条条精准无误的数据,以及逻辑严密、环环相扣的推断面前,他们很快便额头见汗,脸色发白,支支吾吾,破绽百出。
经过一番紧急的、几乎是混乱的核对与盘问。
孙康年不得不承认一个令他心惊肉跳、脊背发凉的事实——
萧何所言,句句属实!字字如铁!
这一刻,孙康年再看向萧何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原先那份根深蒂固的轻视与不以为然,早已被震骇与惊惧所取代,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惊,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敬佩,甚至还有一丝后怕。
这位看似不起眼、衣着朴素至极的青衫文士,哪里是什么想来户部镀金的无名门客?
这分明是一位深藏不露、拥有经天纬地之才的经世大才!
是能勘破迷局,洞察秋毫的国之利器!
远在皇子府中的朱平安,几乎在同一时间,便通过陆柄的秘密渠道,得知了户部衙署内发生的一切。
他嘴角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的微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萧先生,果然没有让本王失望。”
他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萧何的锋芒,才刚刚开始在这潭死水般的泰昌官场展露。
而泰昌王朝这艘看似庞大、实则千疮百孔的巨轮,也将在他的手中,迎来一次彻底的清算与重整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