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珣没有回答。
那时,他在王福的催促声里,上了马。
他是趁着行幸甘泉,而瞿阳前往巡视甘泉米仓,又去云阳县内,赏赐百户牛酒的时候,微行出来的。
他来这里,一是见苏澹,二才是致哀。
致哀用不了多久,他又担心瞿阳知晓了他与苏澹的私下会面,所以不能久留。
越来越粗粝的风打在他的脸上,似乎还卷来了晚秋的雨,或是早至的雪,他的脸也湿了。
马蹄声,疾风声,扬鞭声里,夹了他沉沉的声音:
“好。我一定会带你回家。”
七日前,等他终于清算了瞿氏一族,下了恢复苏澹官身的旨意,萧珣难得地醉了酒。
这条路,他走得艰难,一路荆棘,洒上了好多人的血,可他到底是做到了。
他在醉眼里看见了苏婵。
眼睛亮亮的,笑意盈盈的苏婵。
像极了十四岁时候模样。
十四岁,他们一道坐在承明殿中,跟着太傅读尚书。
淮阳王世子本也同在殿中受教,不过萧珣登基后没过几年,瞿阳不准萧氏王侯在京久留,他就同淮阳王一道就国了。
一起读书的还有瞿家长子瞿清川,作为萧珣的伴读。
他比萧珣年长两岁,心思十分活络,只是不在书上,一朝被发现,在四经的书卷里藏了避火图,因而挨了苏太傅的戒尺,还被罚抄了一整部的礼。
不过一卷书没抄完,他就意识到阿父权倾天下,权势远超苏澹,自己又是膝下独子,历经了这一遭,任瞿阳怎么劝说,也不肯再上承明殿读书,或者说,不甘去承明殿听训了。
瞿阳无他法,恐瞿清川成日与狐朋狗友鬼混,只能为他找了个侍郎官的缺儿。
承明殿越来越空寂,好在还有苏婵。
读着读着书,苏婵从书案下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个书卷。
“不会是避……”萧珣抿了抿唇。
苏婵睇了他一眼:“避什么?谁都是瞿清川吗?这是外头最时兴的诗歌。”
“哦,我以为是毕命。”萧珣的耳朵一热,指着案上的另一卷尚书说,“周书里的毕命,这一章。”
“真是只知道读书的脑子啊。”苏婵直笑,“难怪阿父老同我夸你。说你不仅天资聪颖,还勤奋刻苦。”
她瞅着萧珣,狡黠道,“也难怪掖庭的舞女乐工有一大半都被遣出宫去了,原来,他们的陛下恨不得把歌舞全都改成周书和兵阵才好。”
萧珣被她说得脸红,比被瞿清川拉着看避火图时还要红。
苏婵在承明殿用罢了飧食,披上了裘衣,拉着萧珣来到了太液池边上,退避了众人,寻了一方静谧,展开了她偷藏的书卷:“我阿父从不许我看这些。说是靡靡之乐。这是我从阿母那儿找来的,偷偷拿出来的。”
萧珣好奇地往书卷上看去,苏婵软声读了出来:“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她叹道,“写得真好,若是编做曲子,别提多美了。陛下真不该将掖庭的女乐都遣出宫去。”
萧珣垂了垂眼眸,低声说:“是大司马觉得宫中女子太多,阴气过重,对身体不益,遣些出去方好。”
“大司马管的可真多。”苏婵撇了撇嘴,转而又拍了拍萧珣的肩,“不过,没事,改天我编一首曲子,唱给你听。”
萧珣笑了,继续往那书卷看,一字一字读过去:“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他抬头望向了苏婵。
些微的阳光与雪色,为她周身罥了一层朦胧的雾。
她仍沉浸在诗里: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她唇角微扬,依稀还能看出七八岁时的影子来。
七岁的岁末。
萧珣搬到了北宫。
北宫是本朝太子居所,建得异常宏伟高旷,因为两个月前走过水,修得匆忙,更显得空空荡荡。
外头雪虐风饕,穿过户牖,就成了呼啸的穿堂风,长驱直入到内寝,撞在斧扆上,变成了一声一声诡异的呜咽。
他那时刚失去了阿母。小小年岁,不知发生那一切的缘由,无端觉得是自己的过错。
向来恭谨又受宠的阿母被皇帝赐死了。可在同一份诏书上,他成了太子啊。
倘若他不当太子,阿母就不会死了吧?
可他为什么会当上这个太子呢?
父皇有六个儿子,他有五个兄长。除了父皇的第五子,在他出生之前就病殁了,剩下的,除了二兄淮阳王萧珵,忽然一夕之间都死了。
太子萧珩葬身在一场大火里,这场火来得奇怪却凶猛,从北宫开始烧,一直烧到了长安城的南郊,火势绵延了半月有余,后来还下起了一场黑色的雪。
太子的王妃,他的儿子萧钰,两个女儿,都死在了这场火里。
三兄燕王萧瑞,受了牵连,惶惶不安,惊惧病死。
四兄广陵王萧玠,受他的舅父车骑将军与丞相的怂恿,结交朝臣,谋太子之位,计划败露,始作俑者车骑将军被夷了三族,而丞相受腰斩之刑,广陵王被送至刑场观刑,受了惊吓,一病不起,死在了转月。
而二兄淮阳王萧珵,事发之时,在淮阳封国中,却也因之惊厥,性情大变,湎于酒色,耽于舞乐,人道是,中邪疯魔了。
萧珣想不通这一切,自己给自己关了禁闭,除了皇帝偶尔召见,不肯出户,屏退了一切人,连王福也不肯令他近身。
最难熬的是夜。
梁上的彩绘,柱上的雕饰,在夜里都成了活着的异兽。
忽然,一阵风猎猎吹过,门扉开了半扇,承尘猛烈地动了动,而豆灯颤颤,倏忽灭了两盏。
萧珣神色紧张,朝着飘扬的幔帐慢慢走了过去。
绡帐下隐现了一双晶亮的眼。
接着跳出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阿姊?”萧珣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儿?”
萧珣比苏婵小两个月,所以唤她“阿姊”。
“我听阿母说,你总是睡不着。”苏婵仰着脸,在朦胧的烛光里漾开了笑,看着他,“不怕,我来陪你。”
她不等萧珣回答,自说自话地爬到了榻上,钻到了被衾里,“我以后都陪着你。”
他们倚靠在枕上,讲了一夜的话,直到各自昏昏睡去。
聊的童颜稚语,萧珣不记得了。
阳邑大长公主与傅母找不到苏婵,急得将苏府,公主府与长乐宫翻了底朝天,苏婵饶是胆大,后来也不敢在夜里偷偷跑出来了。
不过,那是萧珣来到北宫之后睡的第一个囫囵觉。
从此,梦里再没有了张着巨口要将他吞噬的巨兽,也没有了那些炭黑的、长着他兄长样貌的索命鬼。
萧珣望着醉眼里的苏婵,说:
“我终于,带你回家了。”
广袖动辄带起了一个刚斟满了葡萄酒的玉卮。
玉卮打翻了,骨碌碌从案几上滚走。
酒水洒到了林鸢的衣衫上,天水碧色的深衣,从腰腹间的大带那里,登时洇开了红色。
像极了,一片血。
*
林鸢捂了捂自己的小腹。
那里有些隐隐生疼。
去岁在上林苑中受的剑伤留下了寸长的伤疤,不过治疗得宜,落了痂后,已经不大看得出旧伤了。太医令说,幸而没有伤及要害,悉心保养,来日就会全然无碍的。
那么是这两日冰天雪地,太冷了吧。
还有就是,马车颠的。
马车颠啊,颠啊,过了京畿,暮色将至的时候,就到了豫州的山麓。
她掀开了车帘,对驾车的人说:“阿伯,今天是到不了了。还是找个地方下榻,歇一宿吧。”
王福停了马车,抹了一把皲裂的脸,望着晦暗了一整日的天色,说了一句“也好”。
一开始,林鸢像在宫中一样,叫王福“王常侍”。不过王福受之有愧,低下头说,自己出了宫,“哪里还是常侍呢?”
连新入宫的小内侍都在他跟前挺直了腰杆,将他的包袱从屋舍里扔了出来,谁都看得出来,“受恩还乡”不过是彰显君主仁慈的幌子,他是被赶出宫去的。
“是啊,是我考虑不周。”林鸢接过了话,忽笑,“出了宫,再也不用常常侍奉人了。”
于是,便唤他“阿伯”。
临近元日,风雪不停,官道上的雪积得脚腕深,将旧日的乡集变成了一眼望去荒无人烟的所在。
他们在一个冷清得像冰窖一样的郡邸僻舍安顿了下来。
林鸢忍着小腹隐痛,趁着将暮的天色和熹微雪光,将两间久无人住的陋室打扫了一遍。与昨日家里相比,这儿的布衾冷得像铁,一碰就飘起一片灰白的尘埃。
林鸢连连打了两个喷嚏,眼睛在一片灰蒙蒙里落下了泪来。
王福出去了一会儿,朝一个鼻孔长在头顶的店家要来一壶热汤,又加了二十钱,求来一个手炉。
他们就着热汤,啃着林鸢带来的芝麻饼。
热气氤氲起来,手炉贴着小腹,疼痛稍稍好转些了。
也有了精神说话:
“王阿伯的家乡,是在颍川?”
王福含混地应了一声,嘶溜喝下一口热汤,把冻硬了的饼送了下去,又从嘴里呵出一口白气:“就在前面不远了。其实啊,谈不上什么家乡,十岁就离开了,也早就没个亲人了。”
“那,你怎么离开的——”林鸢顿了顿,把“家乡”换成了“颍川”。
“那时候,好几个月不下雨,活不下去,我的阿父、长兄,都是打匈奴的时候没了命的。没了命,也没换来个战功爵,不知道死在了哪里——爵能授田授宅,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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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有些想往地说,忽而笑道,“后来倒好了,进了宫,连王爵侯爵的,听着都不稀奇了。连天子都见过了俩。”他伸出手指,比了个“二”。
“我的阿母病死后,我被舅父骗去挨了一刀。也是福大命大啊,一道挨刀的人,有直接死在那把锈铁刀下的,有熬了两三日高热病死的。那么多年,我还记得,那血啊,‘滋’一声,溅到了脸上,还是热乎的。”
他手指比出的“两”还悬在空中,看起来倒成了那把断子绝孙剪。
林鸢忽觉得热水里忽然多了一些咸涩的怪味。
“当初一辆驴车进的宫,也是这样寒冬腊月的天,从颍川走到长安,那驴子一瘸一拐地走了整整半月。”王福看林鸢神色郁郁,枯笑了两声,“如今隔了三十年再出那道宫门,驴变了马。没盖的车,变成了辎车。也是进益了,不是么?”
林鸢默了半晌,埋头慢慢地啃完了大半个芝麻饼。
快到未央宫安门宫阙下的时候,他们一匹老马拉的不起眼的辎车,遇上了光禄卿威武的高头大马,身后跟着数不清的羽林骑,次第出了宫。
她支吾着,问王福:“阿伯,你认识苏丞相的女儿吗?”
“苏丞相与阳邑大长公主的女儿啊。是陛下的表姊。”王福眯了眯眼,“一出生,大长公主就请相士算过,她是凤命。当时还传了一句话,凤兮凤兮还未央。都说,她以后啊,是要做皇后的。”
林鸢恹恹地点了点头,稍许又不解问:“从出生开始?”她思忖道,“可那时候,陛下也还没出生啊,而且,怎么知道,陛下后来会继位呢?”
“当然不是。”王福摇了摇头,“陛下行六,出生的时候,前头的兄长都已经成年了,谁能知道最后竟是一个八岁稚子继承了大统?”
他虚起眼眸,想着十几年前的旧事:“大长公主亲近的是先太子。先太子的嫡子,长公主之女,与如今的陛下,三人是同一年出生的。若是先太子顺利继位,那皇长孙,太子嫡长子,就是未来的储君。大长公主的女儿,自然也就是皇后的命了。”
说到这儿,王福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是,任谁都想不到,会有天狩三年的那场祸端呢?太子自尽,太子妃与皇孙公主们,也自焚身亡。大长公主是审时度势之人,在这场大祸中得以自保,转而开始亲近当今的陛下。在陛下的阿母,也就是悼太后,先帝的李婕妤,薨了之后,大长公主受先帝之托,照拂陛下,于是带着女儿住在禁中。她的女儿,跟陛下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啊……”林鸢心里头一颤。
后来的事儿,她就知道了七七八八。
“苏丞相,那时候还是苏太傅,与大司马大将军瞿阳,原先都是扶助陛下登基的有功之臣,后来因为一些朝政政令,有了分歧,听人说,也有二人女儿的关系。最后,苏太傅在朝上不敌大司马大将军瞿阳,瞿阳让自己的幼女做了皇后。”
是一对苦命的鸳鸯啊。
林鸢觉得吃到口中的芝麻饼也有些苦了。
她问:“所以,苏丞相的女儿,这么些年,一直都待字闺中?”
王福笑了笑:“自小认定了要做皇后的人,大长公主与苏丞相,也舍不得将她草草嫁给匹夫吧。——跟天子比,其他人,自然是凡夫俗子了。”
林鸢也提了提唇角:“嗯,那位相士算得可真准。”
王福迟疑了一会儿,瞅着林鸢:“其实啊,苏丞相的女儿,知书达理,并不是个难相与的人,哪怕入主了中宫,也定会令六宫和睦……”
暮色将尽,油灯里一缕细细的光与黑烟交织在一起,看得人眼晕。
林鸢知道王福话里的意思,打断了他:“阿伯,当你知道,陛下怀疑你是瞿阳的人,不是也寒透了心么?你都在陛下身边二十年有余了,不是也离开了?哪怕勉强留在了宫里,以后的时日,心中总有个解不开的疙瘩,定然也不好受吧。没有谁离不开谁的。也就是刚刚离开,有些不习惯罢了。”
她弯了弯眼眸,轻巧一笑:“宫里的月没有更圆一些,外头的月也没有多亏一分。要我说,我与阿伯,都赚了呢,我早了五年出宫,阿伯呢,早了——五十年。”
王福大笑:“五十年?我如今都是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
“长命百岁!”林鸢端起热汤,以水代酒。
两个粗陶碗碰在了一起。
汤水热气晕开了弦月皎皎。
风雪不知什么时候止了。
雪光映月,素白一片,林鸢支颐着望出去,想起了留在宣室殿的缣帛。
萧珣会来找她吗?
应该……
不会。
苏丞相与他的女儿,早进宫了吧。
她想起自己出宫的时候,透过被风扬起来的车帘,看见羽林军的行伍,不见首尾,浩浩煌煌。
多么像皇后的大驾卤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