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官署深处,卷宗阁的木门被推开,带起一阵细微的尘埃。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木头腐朽的气味,带着一种尘封历史的沉重感,仿佛连时间在这里都凝滞了。
谢云景高大的身影立在靠墙一排巨大的樟木书架前,大氅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深青色的劲装。
他专注地理过书架上密密麻麻,贴着标签的卷宗匣子,他伸出手精准地落在书架中层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乌木匣子上,标签上写着“天启五年·成王谋逆案·卷七·牵连名录”。
那匣子比其他卷宗匣子更为沉重,乌木的纹理在积尘下透出幽暗的光泽,如同承载着一段被掩埋的血色过往。
“啪嗒。”
匣子被取下,搭扣轻响。
谢云景转身,将沉重的乌木匣放在旁边一张宽大的木书案上。
他拂去匣盖上的积尘,动作沉稳,指尖带着一丝凝重。匣盖开启,一股岁月沉淀后的纸张和墨汁气息扑面而来。
匣子里,整齐地码放着一叠叠泛黄的卷宗。
最上面一份,封皮上用遒劲的朱砂笔写着:“霁月窑季氏案·附供状”。那朱砂红得刺眼,如同凝固的鲜血。
谢云景拿起那份卷宗,没有立刻打开。他的目光落在封皮上的朱砂小字上,墨色的眸子里翻涌着叹息。
他沉默片刻,才将卷宗递给身后一直安静等待的沈桃桃。
“你要看的。”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沈桃桃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卷宗。仿佛接过了一段冰冷而血腥的历史,一股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她坐到书案旁,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屏住呼吸,轻轻翻开。
卷宗内页,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字迹工整却透着一种刻板的冷酷:
“天启五年,冬月廿七,太后千秋寿宴。”
“是夜,长乐宫,灯火通明,笙歌鼎沸。百官朝贺,觥筹交错。”
“成王李桓,献‘霁月天青’缠枝莲纹大盘一对,贺寿。”
“帝悦,亲抚之,赞其‘釉色天青,温润如玉,霁月之辉,名不虚传’。”
“盘底暗藏机括,内藏淬毒精钢**,淬‘见血封喉’之剧毒。”
“帝触盘底机括,**如毒蛇吐信,骤然弹出,寒光乍现,直刺帝心。”
“千钧一发,内侍……忠心护主,以身挡刃,**贯胸,血溅当场。”
“帝惊怒,龙颜震怖,厉喝:‘逆贼!’禁军如狼似虎,蜂拥
而上刀光剑影成王伏诛。当场格杀血染宫闱。”
“太后目睹亲子惨死惊厥昏厥。”
“霁月窑季氏献器附逆罪不容诛满门抄斩鸡犬不留以儆效尤。”
冰冷的文字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瞬间剖开了十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
沈桃桃仿佛看见那被无辜牵连如同待宰羔羊般被禁军团团围住的季家府邸。
满门抄斩
八个字血淋淋的判决带着滔天的杀意和皇权不容丝毫挑衅的冷酷。
沈桃桃的心猛地揪紧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卷宗边缘卷宗几乎要被撕裂。
她抬头看向谢云景“季家就因为这个被满门抄斩?他们……他们只是造瓷器的怎么可能知道成王要谋逆这太冤枉了。”
谢云景沉默地站在阴影里眼眸里却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情绪复杂难辨。
他缓缓开口吐出一个冰冷的现实:“霁月窑世代供奉内廷。所造瓷器每一件从选料制坯施釉烧制到最终呈送御前需经内务府司礼监甚至皇帝近侍。层层查验把关。”
他顿了顿继续给沈桃桃说着其中的弯弯绕绕“成王选在太后寿宴用霁月窑的盘子献上淬毒**这**是如何躲过层层查验藏入盘底机括的?霁月窑在贡品交付前是否知情?是否参与?”
他的目光扫过沈桃桃震惊的脸:“你能说清季家是‘不知情’还是‘知情不报’亦或是……‘同谋’?”
“最重要的是这些在皇权眼里……重要吗?”
谢云景的声音陡然转冷“重要的是**是从霁月窑的盘子里弹出来的。在皇帝抚弄之时弹出来的。”
“霁月窑就是成王谋逆的……帮凶是皇帝心头那根必须连根拔起的刺是杀给天下人看的那只鸡。”
沈桃桃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股悲凉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是啊在绝对的皇权面前真相是什么重要吗?
季家不过是这场权力倾轧中一枚微不足道却必须被碾碎的棋子。一个用来泄愤彰显皇权不容侵犯的牺牲品。
她甚至能想象到皇帝震怒之下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只需要一个泄愤的出口。
季氏这个曾经煊赫的瓷器世家就成了那个最合适的祭品。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窒息感手指微微颤抖着继续往下翻看卷宗。
后面的内容更加触目惊心。是季家被查抄的清单厚厚一叠密密麻麻。
沈桃桃的目光猛地顿住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最下面一行小字上:
“季氏家主季怀远闻讯惊惧过度失禁瘫软于地涕泪横流状若疯癫。”
“季氏长女季岁岁年十七献季氏传家之宝‘达摩面壁盏’并霁月窑全部库藏珍宝地契银票。总计纹银三百七十万两黄金十二万两古玩珍器尽数充入内库。”
“帝感其诚念内侍总管蔡忠贤进言‘霁月窑匠人之心望陛下留一丝香火。’”
“遂得法外开恩改判季氏满门流放宁古塔遇赦不赦。”
沈桃桃的心一颤十七岁的季岁岁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在父亲瘫软如泥禁**剑出鞘的绝境之下。
她站了出来献出全部家产和传家之宝只为换得满门一条生路。
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智慧。
“达摩面壁盏……这盏是什么竟然能抵得上满门性命?”沈桃桃下意识地看向谢云景眼中充满了不解。
谢云景微蹙了一下眉头才缓缓说道:
“相传南朝梁时达摩祖师渡江北上于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悟道之时天降神泥遇火不化遇水不融色如琉璃质若凝脂。少林方丈慧可禅师感念神迹取神泥请当时隐世制瓷圣手‘泥菩萨’耗时九载方得一盏。盏成之日霞光万道瑞气千条梵音隐隐。盏壁薄如蝉翼透光可见人影轻叩声如龙吟。盏内注水水波不兴如镜面平滑。盏底天然形成达摩祖师面壁参禅之影须眉毕现衣袂飘然栩栩如生仿佛祖师真身隐于盏中。”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神往:“此盏乃佛门圣物
沈桃桃听得目瞪口呆这简直是神乎其技难怪能让皇帝动容。
“那季岁岁她……”沈桃桃难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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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她是怎么在那个夜晚说服族老们交出这传家之宝的又是怎么在那种情况下力挽狂澜的?她才十七岁啊。”
谢云景的目光重新落回卷宗上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十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成王伏诛后禁军围府季府朱漆大门被轰然撞开如狼似虎的士兵手
持火把利刃,蜂拥而入,瞬间将诺大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刀光映着火光,杀气腾腾。
季家当代家主季怀远,正与几位族老在书房赏玩新得的钧窑笔洗,闻听管家连滚带爬报来的噩耗,当场如遭雷击。
手中价值千金的笔洗‘哐当’一声摔得粉碎,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颤抖,‘噗通’一声瘫软在地,一股腥臊之气弥漫开来,竟是……屎尿齐流。
口中只会无意识地喃喃:“完了,完了,霁月窑,百年基业,毁于我手……”状若疯癫。
“族中长老面如死灰,踉跄着冲向祠堂,整个季府如同末日降临,哭声震天,绝望弥漫。
仆妇下人四散奔逃,杯盘狼藉,一片混乱。
唯有季岁岁。
她一身素白孝服,当时其母新丧未久,孝期未满,立于季府正堂,脊背挺直,如寒梅傲雪。
面对步步紧逼的禁军,她面不改色声音沉静,穿透了满院的哭嚎:“禁军大哥,”
她对着眼神凶戾的校尉,微微颔首,“季氏满门在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可否容小女子与家父说几句话?”
那校尉见这少女临危不惧,气度不凡,又念及季家世代供奉内廷,或许还有转机。
他犹豫片刻,挥了挥手,粗声道:“快些,莫要耍花样。”
季岁岁走到浑身污秽的季怀远面前,蹲下身。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她看着父亲那张被恐惧彻底扭曲的脸,眼底深处掠过失望。
她伸出手,没有半分嫌弃,用力抓住季怀远冰冷颤抖的胳膊,字字如刀,狠狠劈进季怀远混沌绝望的意识里:“季家三百七十六口,上至耄耋族老,下至襁褓婴孩,你想他们就这么死去么?”
季怀远被她眼中的寒光和话语的锋利刺得浑身一颤,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
“起来。”季岁岁用力将瘫软的季怀远从冰冷污秽的地上拽了起来。
她扶着他如同烂泥的身体,目光扫过周围哭嚎的族人,声音如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满院的悲声,“都闭嘴,哭嚎无用,能救命的,只有我们自己。”
她扶着季怀远,一步一步,走到几位须发皆白的族老面前,“三叔公,五叔公,七叔公……霁月窑是季家百年基业,是祖宗心血,但基业没了,可以再挣,心血毁了,可以再创,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季家的根,不能断。霁月窑的魂,不能灭。”
她猛地转身,指向庭院中那些虎视眈眈,如同索命恶鬼的禁军。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响彻整个季府:“季氏愿交出所有,库藏珍宝,田产地契,银票现银,尽数献于御前。”
“还有……”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目光投向季府那座供奉着祖宗牌位和传家之宝的祠堂。
眼底深处的不舍如剜心剔骨,那盏……是季家的魂,可今天为了三百多条人命,她……必须舍。
“请……达摩面壁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