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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低语

作者:懒羊叫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孟天正的脑子嗡嗡的。


    那句“道理,有时候,有的时候不如一瓢水管用”像是一巴掌,狠狠的抽在他的脸上。


    他看着前一刻还恨不得生吞了对方的张李二族,看着那个抱着龙一靴子痛哭流涕的陈员外,只觉得......


    荒谬。


    太荒谬了。


    他读了二十年圣贤书和王法礼教,到头来,却被一瓢水,上了一堂他毕生难忘的课。


    龙一似乎很享受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独眼里满是快意。


    他一脚踹开陈员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


    “都特娘起来。”


    没人敢动。


    “我数到三。”龙一的声音也冷了下去。


    哗啦一下,所有人像是被烫了屁股,瞬间从地上弹了起来,低头不语。


    龙一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张李两族的族长和那个陈员外身上。


    “你们三个,过来。”


    三人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地凑了过去,那姿态,比见了亲爹还恭顺。


    龙一没跟他们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水,是我断的。”


    三人头点得像捣蒜。


    “想不想有水喝?”


    “想!想!做梦都想!”陈员外抢着回答,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行。”龙一点点头,“一个水源,养活你们三个村子。怎么分,你们自己商量。我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拟个章程出来。谁占多少,什么时候用,白纸黑字写清楚,按上手印。以后,谁敢不按章程来,我就砍了谁,懂?”


    三人面面相觑,又飞快地点头。


    这法子简单粗暴,却也是最公平。在活命面前,百年的恩怨算个屁。


    “至于你,”龙一的独眼转向陈员外,“昨天在公堂上,你不是挺会说的吗?什么乡里乡亲,以和为贵。我看你就是那个最不盼着他们和气的人吧?”


    陈员外腿一软,直接瘫了下去,裤裆里传来一股骚味。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晚了。”龙一冷笑一声,对着门口的亲兵一挥手,“拉下去,当众杖责二十。打完了,把他这些年靠着挑拨离间霸占的田产家财,全都给老子抄了。正好,拿这笔钱,给双溪镇修一条新水渠。”


    两个亲兵如狼似虎地冲上来,拖着杀猪般嚎叫的陈员外就往外走。


    板子打在肉上的闷响声,一下一下,清晰地传来。


    张李二族的族长吓得脸都白了,浑身发抖。


    这位龙将军,不讲道理,不听辩解,他只看结果,只用拳头。


    可偏偏,就是这种方式,让他们觉得……有点爽是怎么回事。


    不到一炷香,一份崭新的用水契约就摆在了龙一面前。上面密密麻麻按满了红手印,两族族长献宝一样,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将军,您过目!我们……我们商量好了!以后就按这个来,谁敢反悔,不用您动手,我们自己清理门户!”


    龙一扫了一眼,随手丢给旁边的亲兵。


    “收好。另外,派人去上游,把石头给老子搬开。告诉镇上的人,水,是巡阅军给他们放的。以后谁的地,谁的田,再有纠纷,就不是跪在这里求我了。”


    他顿了顿,独眼里寒光一闪。


    “直接把脑袋,挂在村口的大槐树上吧。”


    一场持续了上百年的械斗,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彻底被搞定。


    孟天正站在一旁,从头到尾,像个小丑。


    他看着那些对他剑拔弩张的村民,此刻围着那两个族长,脸上洋溢着喜悦。他甚至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


    “这位龙将军,真是刚正不阿!”


    “是啊,要是早来几年,我三叔就不会被打断腿了。”


    “还是军爷的法子管用,跟他们讲道理,能讲出个什么玩意儿!”


    刚正不阿?


    孟天正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头子,一个视王法如无物,在此刻的百姓口中,竟然成了刚正不阿之人。


    而他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御史大人,反倒像个百无一用的笑话。


    他踉踉跄跄地走回自己的营帐,一头栽倒在冰冷的行军床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帐顶。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是世界疯了,还是他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夜深了。


    营帐的帘子被掀开,龙一走了进来。


    他身上带着酒气,显然是刚刚庆功回来。


    孟天正没有动,依旧扮演着一具尸体。


    龙一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走到桌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丢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


    里面不是军令或地图,而是一叠厚厚的手稿。


    “先生派人送来的。”


    龙一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了白天的嘲弄,反而带着郑重。


    “他似乎算到,你会对双溪镇的事,想不通。”


    孟天正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那叠手稿。


    灯火下,手稿封皮上那几个大字,落进了他的眼睛。


    《乱世策》。


    落款,顾云舟。


    孟天正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挣扎着坐起身,一步步挪到桌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伸出手,抚上那三个字。


    先生……


    他连这种事都算到了吗?


    他是在嘲笑我吗?还是……在教我?


    孟天正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看下去。


    他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仁不掌兵,慈不掌政。治平世用德,治乱世用刑。”


    孟天正的呼吸瞬间停滞。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行字,要把它看穿。


    这……这是何等的惊世骇俗之言!简直是离经叛道!


    他想把手稿扔掉,可他的手,却不听使唤似的。


    他只能接着往下看。


    “以杀止杀,以暴易暴,非不仁也,乃大仁也。盖因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孟天正感觉自己呼吸加快了许多。


    菩萨心肠?


    把杀戮和暴行,说成是最大的仁慈?


    这是魔鬼的低语!


    他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可他的眼睛,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贪婪地,逐字逐句地往下看。


    手稿里没有辞藻,没有废话。


    有的,只是一个个血淋淋的案例。


    从前朝末年,某地大旱,官府开仓放粮,却因秩序混乱,灾民为抢粮而互相践踏,死者数千,粮食被糟蹋大半。而邻州一酷吏,直接派兵镇压,将为首抢粮者当众斩首,余下灾民噤若寒蝉,排队领粮,无一伤亡。


    先生的批注只有一句话:“一善之举,杀人如麻。一恶之行,活人无数。何为善,何为恶?”


    还有本朝初年,太祖皇帝面对士族掣肘,政令不出皇城。数位名臣上奏,请求以德感化,以仁服人,结果处处碰壁,新政无法推行,国家日渐衰弱。最后,太祖皇帝启用酷吏,一夜之间,血洗三大门阀,人头滚滚,天下震怖。自此,政令通达,国力日盛。


    先生的批注更加刻薄:“对牛弹琴,牛不能懂,非牛之过,乃人之蠢。对狼讲仁,狼要吃人,非狼之恶,乃人之痴。”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孟天正烂熟于心的史实。


    可从前,他只看到了史书上那冠冕堂皇的“王道感化”“仁德治国”。


    而现在,顾云舟却一层层剥开,展示在面前的无比真实的权力逻辑。


    秩序!


    效率!


    在特定的时期,在一个崩坏的世界里,这两样东西,远比所谓的程序和仁德,更重要,也更宝贵。


    因为它们,能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孟天正的额头上,冷汗涔涔。


    他感觉自己过去二十年建立起来的信仰,正在一砖一瓦地崩塌,碎裂。


    那些他曾经的圣贤之言,此刻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他通宵未眠。


    当天边的第一缕晨光,透过营帐的缝隙照进来时,他才看完了最后一页。


    手稿的最后,没有案例和批注。


    只有先生写给他的一段话。


    “孟大人,我知道你读圣贤书,心怀天下,想做一个真正的君子,以王道教化万民。你的志向,可敬。但你可知,真正的君子,不应只有菩萨的慈悲,更应有金刚的怒火。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对善民,当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对恶徒,当如雷霆霹雳,斩草除根。”


    “你所面对的,是一个吃人的世界。在这里,你的仁慈,是喂养豺狼的血肉。你的退让,是鼓励罪恶的根源。你想救更多的人,就要先学会,对一部分人,变得比他们更狠,更不讲道理。”


    “双溪镇之事,只是一个开始。你将来会看到更多。你可以不认同我,但请你,用你的眼睛,去看,去记。看看这个真实的世界,究竟是用道理驱动,还是用刀子。”


    “言尽于此,望君珍重。”


    孟天正缓缓合上手稿,把它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胸口。


    他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这不是悲伤,也不是屈辱。


    而是一个读书人,在自己的整个世界被彻底颠覆,信仰被无情碾碎之后,从废墟中,重新睁开眼睛时,流下的,茫然而又痛苦的……新生的泪。


    或许……


    从一开始,就不是世界疯了。


    而是他,那个活在书本里的孟天正,错了。


    (大家放心,目前写的就是权谋篇,权谋写完才到现代,也就是男主发育起来之后才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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