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阁的第一缕晨光,是透过那面巨大的琉璃晶窗照进来的。
光线很干净,照在地上名贵的地毯上,照在紫檀木的书案上,也照在顾云舟一动不动的身上。
他坐了一夜。
从昨晚开始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
喜公公带着两排宫女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桌上的九九八十一道菜,一口未动,已经凉透了。
床榻上名贵的丝绸被褥,没有一丝褶皱。
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帝师,如今的阶下之囚,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哪。
喜公公心里咯噔一下,差点以为这位爷想不开,自己把自己给坐死了。
他硬着头皮,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躬着身子凑上前。
“先生,该用早膳了。陛下吩咐了,今儿的早膳有您最喜欢的江南小点心……”
顾云舟没有反应。
他的眼睛看着窗外,眼神空洞,没有焦点。
宫女们战战兢兢地将冷掉的菜肴撤下,又捧上新的。
香气四溢。
顾云舟依旧一动不动。
他不是在绝食,也不是在抗议。
他就只是……单纯地不想动。
不想吃饭,不想喝水,不想看书,不想听琴。
这种死寂的沉默,比任何动作都更让人心头发毛。
喜公公的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他知道,这位爷是在用最安静的方式,扇所有人的耳光。
尤其是,扇那位的耳光。
一整个上午,忘忧阁里安静得可怕。
宫女太监们进进出出,脚步轻得像猫,连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傍晚。
忘忧阁那扇沉重的大门,再一次被打开。
不是喜公公,也不是送餐的宫女。
来的人是萧青鸾。
她没有穿那身威严的黑色龙袍,而是换了一袭淡青色的便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
脂粉未施,眉眼干净。
像极了三年前,两人在落霞谷那间破庙里初遇时,她褪去满身泥污后的模样。
一个天真烂漫,带着几分怯懦的少女。
“你们都下去。”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喜公公和一众宫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再次关上,将这里与外界彻底隔绝。
萧青鸾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她走到顾云舟面前的桌案旁,将食盒里的几样小菜一一摆了出来。
一碟醋溜鱼片,一碗碧梗粥,还有两样他亲手教她做过的家乡小炒。
菜色简单,甚至有些寒酸,与这宫殿的奢华格格不入。
她脸上带着一丝讨好的,近乎天真的笑容,声音轻快得像一只小黄鹂。
“先生,你看,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下了朝就一直在御膳房忙活,差点把太监总管给急死。”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鱼肉,递到他嘴边,语气里满是期待。
“你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她的表演天衣无缝。
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张传遍天下的追捕令,也没有过周信和李源的死。
仿佛他不是一个囚犯,她也不是那个将他囚禁于此的帝王。
只是一场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学生给先生献宝的温馨戏码。
顾云舟的视线,始终落在窗外。
他没有看她,也没有看那些菜。
他的沉默,重重压在萧青鸾的心头。
她精心营造的温馨气氛,在这片沉默中,开始一寸寸地碎裂。
她举着筷子的手,在半空中微微有些颤抖。
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僵硬,最后彻底消失。
她缓缓放下筷子,走到顾云舟的面前,蹲下身子,仰头看着他。
她的眼中,迅速泛起了水汽。
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一丝恐慌。
“先生……你为什么不理我?”
“你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要去碰触他放在膝上的手,却又在即将碰到的时候停住,仿佛怕被烫到一般。
“我……我只是太害怕了……我怕你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我怕你身边会有别人,像那个翠儿一样,她们会给你擦汗,会给你做饭,会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哭腔,像个做错了事,却又不知道错在哪里的孩子。
“先生,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只要你不离开我,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番话,若是让任何一个男人听了,怕是心都要化了。
一个女帝,如此卑微地向你乞求原谅,这是何等的殊荣。
然而,顾云舟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垂下眼帘。
这是他被捕之后,第一次正眼看她。
在目光注视下,萧青鸾所有的表演,所有的委屈和眼泪,都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小丑,上演了一场滑稽无比的独角戏。
然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沙哑,又带着疏离。
“陛下。”
他开口,吐出两个字。
萧青鸾的心,猛地一沉。
他叫她,陛下。
不是青鸾,不是小鸾,而是陛下。
一个冰冷、官方、足以隔开万水千山的称呼。
顾云舟看着她那张写满错愕和惊慌的脸,继续用那种没有丝毫波动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
“君臣有别,请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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