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礼终了,钟磬余音袅袅消散。
繁琐仪程耗尽心力,赵燕直回到昭孝禅院专为他辟出的净室,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他如铁塔般的禁军护卫。
室内檀香氤氲,却驱不散赵燕直眉宇间的沉郁。他身着素净常服,坐在书桌前,指节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忽然开口,满是疲惫:“镇哥,都看见了?”
王镇抱着臂膀立在门边阴影里,闻言只闷闷地嗯了一声。他身材魁梧,面容刚毅,一拳能打死牛,却半天憋不出一句整话。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赵燕直的声音低了下去,像说给王镇听,又像说给自己,“可你瞧瞧这祀,若非我此番拿出雷霆手段,步步紧逼,处处敲打,大至祭台,小到垫布,哪一样不糊弄,哪一样不敷衍。祖宗陵前尚且如此,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又该是何等光景。”
他端起冷掉的茶盏,抿了一口,苦涩直冲喉头,如同他此刻的心境:“至于戎,元丰元年,官家抽查西作坊制武器,连试三把弓,竟都断弦脱胶!天子震怒,彻查工部军器监,结果如何?还不是层层推诿,最后推出几个替罪羊了事。风气如此,从上到下,早已烂熟。”
他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茶水溅出少许。王镇身形微动,想上前,又停住了,担忧地看着他。
赵燕直苦笑一声,看向王镇的眼中毫不掩饰羡慕之情:“你能凭一身本事入禁军,凭真刀真枪挣前程。过几年考上武状元,更是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当其时。
哪像我空有抱负,却似金丝笼中雀,连振翅都不得其法。除了顶着个宗室名号,靠祖父余荫过活,我还能做什么?此番祭礼,不过大宗正寺一时无人可用,才被我争取到。明日回汴京,继续做我的富贵囚徒。”
王镇张了张嘴,黝黑的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想安慰,憋了半天只讷讷挤出几个字:“郎君莫急,总有法子。”
看自家奶兄那笨拙焦急的模样,赵燕直满腔的愤懑与不甘,终究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摆摆手,嘴角扯出苦笑:“罢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也累了一天,去歇着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王镇没再说什么,抱拳行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高大身影消失在廊下,依旧如磐石般守在外门。
赵燕直枯坐良久,胸中那股难以排遣的块垒却愈发沉重。他起身,走到门外,对值守的内侍道:“去,取笔墨纸砚来。”
小内侍应声,不多时,捧了套笔墨纸砚进来,放在书案上。
赵燕直等人离开,起笔,蘸饱了墨,却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胸中思绪万千,家国天下,身世浮沉,堵塞在喉头,竟不知从何写起。
他烦躁地将笔掷回笔山,墨点溅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一片污迹。
“来人。”他再次唤道。
还是那个小内侍:“主祭有何吩咐?”
“这纸太小,写不尽兴。”他蹙眉道,“去取两匹素绢来。”
大晚上的要绢布?小内侍不敢多问,应了声是,转身就要去库房翻找。可走了两步,他眼珠一转,脚步拐了个弯,径直往绣娘们暂住的偏殿跑去。
偏殿外面空地灯火通明,祭礼已毕,王教习需要尽快跟禁军完成需要运回汴京的布品收拾清点,整理归置和交接。所有的绣娘都分到了工作,正紧锣密鼓地忙着。
小内侍脚步匆匆地跑进院子,左右张望。他见王教习手上裹着布条,正跟禁军核对,便随手抓住离得最近的唐照环:“你,主祭那边要写素绢,拿上剪刀跟我去伺候裁布。快,主祭等着用呢。”
唐照环顿住,这种活计怎么会落到她头上?她下意识看向王教习。
王教习也听到了小内侍趾高气扬的话语,心中暗骂这些阉人就会支使人。
她本想叫个手脚麻利的年长绣娘去,可转念一想,裁绢布虽是粗活,但毕竟是在主祭房里伺候,万一问起什么,得有个机灵点,又识得几个字的人回话才好。环顾四周,唯有唐照环识字,人也稳妥。
“唐照环,你去吧,仔细些,莫要毛手毛脚冲撞了贵人。”
唐照环心中无奈,只得应下,拿上针线包,跟着明显不耐烦的小内侍,去库房领了两匹新造的上好素绢。小内侍见她能抗能跑,乐得清闲,干脆指了路让她自己送去。
唐照环抱着素绢走到赵燕直净室门外。
王镇如同门神般杵在那里,看了她一眼,认出是被赏过的小绣娘,又见她抱着布卷,知是送东西的,侧身让开了门。
唐照环垂首敛目,叩了叩门:“主祭,您要的素绢。”
“进来。”赵燕直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唐照环推门而入,将素绢放在书案一角,只想赶紧离开:“主祭,绢布在此。若无其他吩咐,小女告退。”
“且慢。”赵燕直叫住了她,“你识字?”
唐照环心中一凛,谨慎答道:“回主祭话,不识得几个,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最多……最多帮我爹磨过墨。”
她故意将自己说得粗鄙,降低存在感。
赵燕直懒得深究她话里真假:“那就留下,伺候笔墨。”
唐照环无法,只得应了声是,走到书案旁,拿起墨锭,在砚台里加了点水,默默地研磨起来。
赵燕直提笔饱蘸浓墨,铺开一张素绢。那压抑已久的郁气,终于找到了出口,化作笔走龙蛇。他不再拘泥于宣纸的方寸,素绢的柔韧承载了他更狂放的笔意。字迹时而激愤如刀,时而沉郁如海,力透绢背。
唐照环眼观鼻,鼻观心,只专注地磨墨,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赵燕直写到酣畅处,瞥她一眼,见她一副木讷模样,只道是个本分且见识浅薄的小丫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匹素绢几乎写满。赵燕直掷下笔,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胸中郁结散去不少。但随即,他看着满桌满地墨迹淋漓的绢布,眼神骤然一冷。
这些东西,不能留。
“去,搬个火盆进来,把这些全都烧了。”他指了指案上地上四处散落的宣纸和素绢,“一片碎屑也不许留。”
唐照环应了声,转身出去。不多时,费力地搬了个亮闪闪的铜火盆进来,把炭火烧到正旺。
她拿起写满字的素绢,毫不犹豫一条条裁剪开,投入火中。火焰腾起,瞬间吞噬了墨迹,化作飞灰。轮到那些宣纸时,她看着手中大片地方依旧空白的上好纸张,动作不由得迟疑了。
“怎么?”赵燕直察觉到她的停顿,目光扫了过来。
唐照环心一横,捧着一叠只写了几个字的宣纸,起身面向赵燕直,屈膝行了一礼,刻意地卑微讨好道:“主祭容禀。这宣纸是上好的贡品,有的只有墨点,大片地方还空着,烧了实在可惜。斗胆请示,能否容小女将这些空白的部分裁下来?主祭放心,有字迹的地方,保证烧得干干净净,绝不留半点痕迹。”
赵燕直闻言,眉头蹙了一下。
这话让他很是不快。他赵燕直的东西,烧便烧了,何须一个小小绣娘来可惜。他虽处境尴尬,但这点东西还不放在眼里。
他觉得这丫头未免太小家子气,嫌弃道:“区区几张宣纸也值得你如此计较,烧了便是,干净利落。绣艺坊应没如此穷困,不至于连这点边角料都看在眼里。”
这话语中的轻慢,如同针尖刺了唐照环一下。她眼中刻意维持的卑微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现代灵魂的耿直。
她依旧保持行礼的姿势,理直气壮地顶撞:
“主祭出身尊贵,自然不将这些阿堵物放在眼里。可对小女这等升斗小民而言,宣纸和素绢,就是天大的财物。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此等好宣纸至少十五文一张,一匹绢市价一贯二,够我家用一个多月。上上个月交夏税,我每日起早贪黑,手脚不停,也要织上五六日才能得一匹。
我爹是个穷酸秀才,日夜苦读,就盼着有朝一日能中举,改变门庭。束脩纸笔,哪一样不要钱?不像主祭您,生来便在云端,随手写几个字,上好的东西说烧便烧了。”
她一口气说完,胸脯剧烈起伏。室内一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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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只有火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
赵燕直完全愣住了。他从未想过,会从一个卑微小绣娘的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控诉。那句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像一记耳光,响亮地抽在他方才那点轻慢的心思上。
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那句,穷酸秀才,日夜苦读,就盼着有朝一日能中举,改变门庭。
他不也日日期盼着能改变处境吗?可他的路在哪里?
小绣娘的父亲,再穷困,再艰难,终究还有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路可以拼搏。而他生来姓赵,连资格都没有。
“你父尚有科举一途可搏前程。而我,”赵燕直自嘲地笑了笑,“生来便似金丝笼中之雀,连振翅的方向,都被人钉死了。”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深深的无力和自厌,他连在王镇面前都未曾如此直白流露。或许因为眼前只是个陌生的小娘子,或许因为今夜胸中块垒实在难消。
啧,来了来了,经典富二代忧郁症,搁这儿跟我演金丝雀的烦恼呢,跟现代社会那些抱怨家里给买了玛莎拉蒂但不是最爱颜色的少爷有啥区别?
您哪是笼中雀,您是天生金凤凰啊,多少人几辈子修不来。生来就在罗马,锦衣玉食,仆从环绕,想写个字都有上好的素绢宣纸随便造,搁这儿伤春悲秋的,还振翅的方向被钉死,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矫情。
唐照环强压下翻白眼的冲动,拼命告诫自己。不行不行,阶级鸿沟大过天,这位爷再自怨自艾也是主子,我这小身板可顶不住雷霆之怒。刚为了宣纸已经顶撞一次了,再来一次,怕不是嫌九族消消乐玩得不够刺激。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不如给他个难题,让他自个儿琢磨去,省得他闲得发慌,逮着我这只小蚂蚁倾诉他那富贵病。
要振翅是吧?行,按史书给你个方向,看你接不接得住。
她故意用天真的语气问:“主祭既想做一番事业,又觉宗室身份是桎梏,为何不试着为那些困顿的宗室们,寻一条出路呢?”
赵燕直猛地看向她:“此言何意?”
唐照环斟酌词句,尽量说得动听:“主祭既知宗室之苦,又心怀济世之念。那汴京城中,与主祭虽同出一脉,却因血脉疏远,家道中落,困顿潦倒,甚至为生计所迫,做出有辱宗室体面之事的宗亲,想必也有吧?”
她点到即止,不敢说得太明。北宋中后期,下层宗室生活困顿乃至卖女违纪,并非罕见。
“主祭若真想有所作为,或可从这些同宗着手,为他们寻一条活路,一条既能保全宗室体面,又能自食其力,安稳度日的出路。此既解宗室之困,又能安朝廷之心,积功德于社稷。
或许这便是主祭能施展抱负的一处天地?总好过对死物宣泄。”她意有所指地抬起手中的纸堆。
赵燕直死死盯着唐照环,胸中翻江倒海。
她的说辞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沌的思绪。
是啊,庞大的宗室群体并非人人都如他祖父般还能有点余荫,不如他的更多。他们同样被禁锢,同样无所事事,同样在消耗朝廷的供养,若能为这些人找到一条生路,让他们也能为国所用,自食其力,而非坐吃山空,惹是生非。
岂不是可从此打破宗室禁锢,成就一番足以改变格局的大事业。
唐照环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慌忙深深行礼谢罪:“小女信口胡言,主祭恕罪。”
赵燕直此刻心潮澎湃,也顾不上她了,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你想裁便裁吧。有字之处手脚麻利些,处理干净。无字之绢,还有干净的宣纸便赏你了。”
“谢主祭恩典。”
唐照环如蒙大赦,动作飞快,将空白绢布和纸张仔细叠好,抱在怀里,再次行礼,快步退出了净室。
房门轻轻合上。赵燕直缓缓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的素绢,提笔蘸墨。这一次,笔下的字迹不再激愤沉郁,而是充满了意图破茧而出的锐意与深沉的谋算。
为困顿宗室寻出路,这盘棋,或许比他想象的,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