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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恶心

作者:松竹煎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嘿哥们!这酒够劲儿吧?来来来,尝尝这刚出锅的炙羊肉!管事的特意给兄弟们留的!”


    门外,那刻意拔高,带着浓浓醉意的熟悉声音再次响起,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完美掩盖了其他响动。


    脚步声杂乱,伴随着杯盘磕碰的轻响,由远及近,明显是朝主殿而来。这喧闹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浮梦。


    她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暗格内,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弱烛光所窥见的景象——那密密麻麻悬挂的、描绘着各种难以言喻姿态的画像,画像中女子那酷似母亲却充满屈辱与痛苦的脸庞,以及散落一地的、写满狎昵诗词的泛黄纸笺——


    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在她脑海中疯狂闪现,刻骨铭心。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冰冷的恨意和灭顶的悲凉几乎将她吞噬。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嘶吼,压倒了所有眩晕与恶心。她用力掐住大腿内侧最柔软的皮肉,尖锐的痛楚带来一丝残酷的清明。


    “母亲,等我。”无声的誓言在齿间碾过。


    她猛地撑起身,动作因强烈的情绪冲击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以最快的速度将卷缸推回原位,抹去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


    目光扫过紧闭的殿门,守卫的声音已近在咫尺,她毫不犹豫地扑向离暗格最近的一扇高窗,费力地推开一条缝隙,身形灵巧地钻了出去,落地时脚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殿外,巡逻的守卫明显增多,火把的光影在宫墙间晃动。


    浮梦心中警铃大作:糟了,算算时辰,宫宴怕是彻底散了,按礼制,喜婆该去请驸马“归房”了,若是崔逢青回到婚房发现她不在……她该如何解释?


    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紧贴在冰冷的宫墙阴影里,试图寻找守卫巡逻的空隙。


    刚试探着探出一只脚,不远处一队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盔甲摩擦声便清晰传来,吓得她立刻缩了回去,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与此同时,婚房外廊下


    几名喜婆果然重整旗鼓,脸上堆砌着比方才更加夸张的喜庆笑容,全然不见之前提及崔将军时的大惊失色。


    她们簇拥着走向崔逢青暂歇的偏厅,眼神热切地在他身上打转,仿佛在无声地提醒:驸马爷,还有“结发”、“撒帐”之后的赏钱呢?图个吉利嘛!


    崔逢青正听着亲卫月明的低语,内容显然包括公主的行踪以及檐角那几只“老鼠”,闻言,只冷淡地抬了下眼皮。


    喜婆们堆着笑刚想开口,他身后的亲卫便已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一个眼神扫过去,硬生生将她们涌到嘴边的话堵了回去。


    崔逢青本人则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每次喜婆试图靠近搭话,他便恰好侧身或加快步伐,精准地避开所有“讨赏”的企图。


    几次三番下来,喜婆们脸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只能悻悻地跟在后面,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公主身上——毕竟新娘子脸皮薄,总不好意思让她们空手而归吧?


    可惜,算盘再次落空。


    婚房门开了一条缝,露出春意紧绷的小脸,她将门缝挡得严严实实,只低声道:“将军,殿下……已歇下了。”眼神警惕地扫过喜婆们。


    透过门缝,隐约可见内室垂落的帷幔。


    崔逢青面沉如水,微微颔首,侧身便进了婚房。


    春意紧随其后,迅速将门关上,然后如同门神般和那亲卫一左一右守在门口,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几位不死心的喜婆,无声地传达着“还不走?”的逐客令。


    喜婆们面面相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愤懑。到嘴的肥肉飞了!几人交换了一个晦气的眼神,终究不敢在骠骑将军门前造次,只得悻悻然地转身离去,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晦气。


    偏殿檐角阴影处。


    “哎哟……谢兄,咱们还要蹲多久?腿都麻了!”一个纨绔揉着酸痛的腿肚子,忍不住低声抱怨,


    “公主大婚普天同庆是不假,可咱哥几个猫在这儿喝西北风……图啥啊?”


    他其实更想问:您老该不会真对熙仁公主,有什么非分之想吧?那可是皇上唯一的女儿,还嫁给了活阎王崔逢青,喝高了也不该做这种送死的梦啊!


    谢今茛没好气地反手就是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闭嘴!你懂个屁!”


    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掌握秘密的优越感,“本世子可是听说了,咱们这位圣上……对这位熙仁公主,可未必像面上那么宠爱。这里头水深着呢……”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紧闭的婚房门,仿佛想用眼神穿透门板。


    就在这时,廊下传来一阵异响,三人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往阴影里缩,身体紧贴着冰冷的瓦片。


    然而下一秒——


    一道如同铁塔般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们头顶的檐角,月光勾勒出月明那张棱角分明、毫无表情的脸。


    他如同盯住猎物的鹰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面三只瑟瑟发抖的“老鼠”。


    “啊——鬼啊!”一个胆小的纨绔吓得失声尖叫。


    “啪!咚!啊——!”


    如同下饺子般,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弄得手忙脚乱,一个接一个从并不高的檐角狼狈地摔了下来,痛呼声此起彼伏。


    月明依旧稳稳立在原地,声音刻板冰冷,如同宣读判决:“夜深了。将军有令,请诸位公子速速离去。改日,将军自当‘好好款待’。”


    他将“款待”二字咬得极重,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说完,不等三人反应,身影一晃,便再次消失在屋檐的阴影里。


    三人摔得七荤八素,惊魂未定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什么秘密,什么看热闹,此刻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走……快走!”谢今茛强撑着爬起来,色厉内荏地低吼一声,带头就往外跑,脚下步子迈得又大又急,仿佛身后真有恶鬼索命。另两人连滚爬爬地跟上,很快消失在偏殿的范围。


    浮梦刚小心翼翼地绕回偏殿附近,差点与这仓皇逃窜的三人迎面撞上。


    她反应极快,闪身躲进一丛茂密的树影后,屏住呼吸。只听得谢今茛边跑边喘着粗气,兀自嘴硬:“怕……怕他?笑话!我乃堂堂谢……”后面的话被风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淹没。


    浮梦看着他跑得连滚带爬的背影,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无声吐槽:“这谢今茛……怕不是个傻子吧?”


    她定了定神,迅速溜回婚房。


    春意看到她,眼睛猛地一亮,随即又拼命朝她使眼色,小嘴无声地张合,目光焦急地瞥向紧闭的房门,再瞥瞥旁边如同铁塔般杵着的——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将军在里面!而且知道您出去了!


    浮梦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就想转身溜走。


    然而,她的动作仿佛早已被屋内之人预知。


    一个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清晰地传了出来,瞬间钉住了她的脚步:


    “臣,恭候殿下多时了。”


    浮梦动作一僵,深吸一口气,索性破罐子破摔。她脸上迅速挂起那副惯常的、带着点漫不经心又隐含挑衅的笑容,抬手——


    “砰!”


    用力推开了房门,


    开门带起的气流涌入,吹动了室内明灭的烛火,也拂动了站在门内不远处那人的发丝。


    崔逢青不知何时已卸下了沉重的发冠。


    墨黑的长发仅用一根暗红色的绸带在脑后松松束起,仍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挣脱束缚,垂落在他线条冷硬的颊边和颈侧。


    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褪去了白日里的肃杀,在摇曳的烛光下,竟显出一种罕见的、近乎慵懒的俊美。


    最让浮梦呼吸一窒的是他的姿态。


    他微微低着头,双手捧在身前——那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束被一根细细的红线精心缠绕、捆扎在一起的乌发。


    那发丝一束浓黑如墨,显然是崔逢青自己的;另一束则泛着柔润的光泽,正是浮梦先前被喜婆拆下的。


    他就那样捧着这束象征着“结发同心”的青丝,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安静地、近乎虔诚地等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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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归来。这与他平日冷面阎罗的形象形成了巨大到近乎荒诞的反差。


    浮梦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饶是她自诩“见多识广”,此刻也被这极具冲击力的一幕钉在了原地,心中呐喊:这……这崔逢青……原来竟生了这样一副好皮囊?!不对!他在干嘛?!结发?!这戏还没演完吗?!


    崔逢青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久等不到回应,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该死!早知道不听郑闫那厮的馊主意了!)。


    他强自镇定,清了清嗓子,故作自然地直起身,试图用最公事公办的语气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咳,殿下既归,礼不可废。这结发……”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手中的发结上,又飞快地瞥了浮梦一眼,似乎在确认她的反应。


    “结!”浮梦几乎是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美色误人!绝对是美色误人!她怎么能被这煞神一时的皮相迷惑了心神?!


    “砰!砰!”两声闷响,门外的春意和月明动作快如闪电,迅速而有力地将两扇门严丝合缝地关紧,力道之大,震得门框都似乎轻颤了一下。


    巨大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婚房内回荡,更衬得此刻的安静无比尴尬。浮梦只觉得脸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干巴巴地“哈哈”笑了两声,试图用夸张的演技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将军……真是……有心了哈?”


    崔逢青却像是没听出她语气里的窘迫,反而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


    他上前一步,不容拒绝地将那束捆扎得有些笨拙却异常牢固的发结,轻轻放到了浮梦微凉的手心。


    若是浮梦此刻抬头细看,定能发现这位冷面将军紧抿的唇角,正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弧度——那是往日里谁都不曾见过的、带着一丝笨拙的欣然。


    “我……”崔逢青开口,意识到自称不妥,立刻改口,“臣的祖父性情刚直,若有不周之处,望殿下海涵。日后殿下居于将军府,府中一应内务,皆由殿下掌管……”


    “停!”浮梦像是被烫到般打断他,将那束发结攥紧又松开,仿佛那是什么棘手之物,


    “本宫没兴趣掌管中馈!”那些琐碎的管家事务,她从小避之不及。


    至于崔太傅?不过是一场交易的附加条款罢了,她压根没放在心上。


    想通了这一点,方才那点因“结发”而起的慌乱瞬间消散了大半——她刚才到底在紧张什么?


    意料之中的拒绝,崔逢青眼底那点微光并未熄灭,只是平静地点点头:“是,臣明白了。”他不再强求,目光扫过室内,最后定格在窗边那张铺着锦褥的软榻上。


    “时辰不早,”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今夜人多眼杂,为免横生枝节,委屈殿下与臣同处一室。”


    说完,他不再看浮梦,径直转身走向那张软榻。


    玄色的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利落地和衣躺下,背对着那张宽大华丽的婚床,只留下一个沉默而挺拔的轮廓。


    一缕红色的绸带从榻边垂落,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一道暗影。


    浮梦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一分。


    她走到妆台前,拉开一个抽屉,有些仓促地将那束仿佛还带着崔逢青体温的发结塞了进去,仿佛要藏起什么烫手的证据。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呵,这缠绵悱恻的词句,与他们这对因阴谋和交易捆绑的“夫妻”何其讽刺。她本想问问他谢今茛那个蠢货是怎么回事,此刻也没了心思。


    她吹熄了大部分蜡烛,只留了床边一盏小灯。回到那张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婚床上,学着崔逢青的样子和衣躺下。


    然而,眼睛一闭上,寒客居暗格内那地狱般的景象便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涌入脑海。那些屈辱的画像,那些狎昵的词句,母亲那张被扭曲、被玷污的脸……每一个细节都化作冰冷的毒针,反复穿刺着她的神经。


    黑暗中,她睁着眼,毫无睡意。


    耳边是崔逢青在软榻上平稳悠长的呼吸声,眼前却是挥之不去的噩梦。母亲那些年……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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