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月初六。
长安城被一片铺天盖地的赤色席卷。
象征着“百年好合”的桂子尚未飘香,整座帝都却已沉浸在喜庆之中。
宫墙内外,金楼玉阙,目之所及,皆是大红宫绡。
午后,熙仁公主浮梦身着繁复华美的翟衣,头戴沉甸甸的九翚四凤冠,珠翠流苏垂落,遮住了她大半面容。
她端坐于厌翟车中,车身镶嵌金玉,由八匹纯白骏马牵引,在皇家仪卫森严的簇拥下,缓缓巡行于长安城的主要街道,是皇室向天下昭告其威仪与恩宠。
然而,透过厌翟车薄如蝉翼的纱帘,浮梦看到的,却远非纯粹的欢腾。
街道两旁人头攒动,百姓们伸长脖子,脸上混杂着敬畏、好奇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
喧嚣的声浪中,她敏锐地捕捉到那些被刻意压低、却依旧顽强钻入车内的议论碎片:
“……到底是皇家嫁女,这排场……啧啧……”
“嘿,排场再大,能大过前几日的火烧公主府?”
“嘘!慎言!……不过,你们听说了吗?城西那案子……”
“对对对,人好像还是没回来,骠骑将军不是接了这差事吗?怎么……”
“嘘——别提了!晦气!……诶,你们知道‘旧故里’吗?今儿个一早,大门紧闭,挂牌歇业了,里头的人,一夜之间全不见了!跟鬼似的……”
“啊?‘旧故里’?那不是熙仁公主……咳咳……常去的地儿吗?这节骨眼上关门?蹊跷!太蹊跷了!”
城西悬案未破,“旧故里”的陡然关闭,人去楼空……这些消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浮梦心头,让她身披华服、置身喧嚣的中心,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与孤立。
这场盛大婚礼的华美外袍之下,是长安城涌动不安的暗流,以及指向她和她身边人无形的漩涡。
日入时分,夕阳熔金,将金楼染成一片辉煌的赤金。
依照礼制,驸马崔逢青需在金楼之外迎亲。
当那道颀长挺拔、身着玄色底绣金线麒麟吉服的身影出现在金楼门口时,围观的勋贵宗亲、命妇朝臣们,心中无不掀起惊涛骇浪。
大不同了!
这与彩楼下那个冷硬如铁、托着绣球如同托着烫手山芋、甚至拂袖而去留下满城惊愕的“冷面阎罗”,判若两人。
眼前的崔逢青,面容依旧冷峻,线条刚硬,但姿态却无可挑剔地遵循着每一项繁琐的皇家婚仪。
他步伐沉稳,目光平视,对着厌翟车方向,一丝不苟地行着迎亲大礼。
那份专注与……略带僵硬的恭谨,让所有等着看皇室与崔家撕破脸、或是崔逢青当众给公主难堪的人,都惊掉了下巴。
崔太傅“抱恙”缺席的阴影,似乎并未影响这位骠骑将军分毫。
他如同上阵打战,完美地执行着“迎亲”这一道程序。这异常的“顺利”与“配合”,本身就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诡异。
太常寺的乐工们身着庄重礼服,分列金楼两侧。
编钟、编磬的清越悠扬,笙箫管笛的婉转和鸣,与节奏分明的鼓乐交织在一起,奏响宏大肃穆的雅乐。庄重喜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人心的力量。
皇家仪仗队盔明甲亮,手持金瓜、钺斧、旌旗、幡幢,如同冰冷的金属丛林,肃立无声。绣着祥云瑞兽的旗帜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
盛装的宫女内侍手捧香炉、花篮、宫扇,垂首侍立,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没有生命的精致木偶。
在礼官拖长了调子、近乎吟唱的高亢唱礼声中,浮梦在侍女的簇拥下,缓缓步下厌翟车。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颈酸痛,繁复的翟衣束缚着她的行动。
她一步步,踏着猩红的地毯,走向御座(象征皇帝亲临),屈膝,行礼,谢恩。每一个动作都如同在刀尖上舞蹈,精准而麻木。
随后,她移步至崔逢青面前,依照“却扇礼”,她需用手中那柄精美的团扇遮面,直到礼成。
在无数道或艳羡、或嫉妒、或探究、或等着看好戏的目光注视下,浮梦深吸一口气,缓缓移开了遮面的团扇。
她从未想过崔逢请会吟“却扇诗”,按着流程缓缓却扇。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滞。
夕阳的余晖穿过金楼的飞檐,温柔地笼罩在她脸上。
卸去了往日或慵懒或戏谑的伪装,也褪去了刻意堆砌的惶恐,
此刻的浮梦,眉目如画,肌肤胜雪,一双杏眸在珠翠流苏的掩映下,清澈得如同山涧寒潭,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脆弱的美丽。
华服与凤冠的沉重,反而更衬出她那份倔强孤绝的气质,如同冰雪中怒放的红梅。
崔逢青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有瞬间的凝滞。
他深邃的眼眸中,惊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覆盖——
那情绪太深,太快,快得让人抓不住,仿佛只是烛火跳动下的一抹错觉。
随即,他垂下眼睑,掩去了所有波动。
全场屏息,随即爆发出由衷的赞叹与潮水般的欢呼。这欢呼声浪,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地冲击着浮梦的耳膜。
礼官的声音再次响起。
浮梦与崔逢青并肩,走向铺设着华丽锦茵的青庐。在礼官的高声唱和下,他们行三拜之礼:
一拜皇权御座——
二拜皇室宗亲——
三夫妻对拜——两人相对躬身,额头几乎要触碰到一起。
咫尺之距,浮梦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她垂着眼,只看到他玄色吉服上冰冷的金线刺绣。
这最后一拜,如同将两条本不该相交的线,强行打上了一个死结。
夜幕降临,金楼内外亮如白昼。
无数琉璃宫灯、鎏金蟠龙烛台以及高耸的百枝灯树同时点燃,将宏伟的宫殿映照得宛如坠落凡尘的天上宫阙,璀璨夺目,却也虚幻得令人心慌。
盛大的夜宴开始了,
霓裳羽衣的舞姬在琉璃灯海中旋舞翩跹,身姿曼妙,如同月宫仙子。
鼓点激昂,震得垂挂的彩帐簌簌作响,其间系着的金钱、瑞果纷纷坠落,引得席间宾客争相哄抢,一派奢靡狂欢的景象。
然而,这极致的繁华与喧嚣,却如同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与新婚二人无关。
终于,繁复的仪式结束。浮梦被送入金楼婚房。
洞房内,红烛高燃,锦被绣褥,处处透着喜庆。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甜腻得让人有些窒息。
几位负责“教导”和“见证”的皇室命妇垂手侍立一旁,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忍不住在两位新人身上逡巡,充满了探究与好奇。
浮梦端坐于宽大的婚床右侧,姿态端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绷紧的弓弦。
凤冠已被取下,繁复的发髻依旧沉重。崔逢青则立于床左侧,身姿挺拔如松,玄色吉服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目光低垂,看着脚下猩红的地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洞房内的气氛凝滞得如同结了冰,红烛燃烧的噼啪声,命妇们细微的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浮梦心中翻涌着无数疑问:万全的下落?庄园被焚的真相?“旧故里”的关闭……她迫切需要从崔逢青这里得到一些线索,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然而,那几个命妇如同木桩般杵在那里,眼神如同探照灯。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微微侧首,目光扫过那几位命妇,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公主威仪,清晰地回荡在洞房内:
“本宫乏了,尔等退下吧。”
命妇们闻言,脸上程式化的笑容瞬间僵住,面面相觑。
按照规矩,她们需得“侍奉”到新人饮下合卺酒,甚至……更久。一位年长的命妇犹豫着上前一步,嘴唇嚅动,似乎想委婉提醒规矩。
浮梦的目光冷冷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冰锥,带着昔日“长安笑柄”所没有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她并未再开口,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
命妇心头猛地一颤,瞬间想起了这位公主虽表面纨绔浪荡,但心狠手辣才是底色,更想起了彩楼下那位煞神驸马冰冷的目光。
权衡利弊,终究是颈上人头和家族前程要紧。她慌忙低下头,与其他几人交换了一个无奈又隐含恐惧的眼神,齐齐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奴婢等告退,愿公主与驸马……百年好合,早……早生贵子。” 说罢,如同逃离龙潭虎穴般,迅速退出了洞房,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沉重的雕花木门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偌大的洞房内,只剩下浮梦与崔逢青两人,以及满室摇曳的烛光和甜腻得令人发昏的香气。
空气仿佛凝固了。
方才命妇在场时的凝滞,此刻化作一种更深的、无声的张力,在两人之间弥漫。浮梦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将憋了一路的关于万全的问题抛向崔逢青——
然而,崔逢青动了。
他并未走向她,也未坐下。
而是径直走向房间中央那张铺着龙凤呈祥锦缎的圆桌,桌上,早已备好了合卺酒——那是由一个剖开的、用红线系在一起的匏瓜盛着的美酒。
他端起其中一半匏瓜,动作平稳。
然后,在浮梦略带错愕的目光注视下,他竟没有如寻常新郎般站着递酒,而是……俯下身,单膝微屈,以一种近乎平等的、甚至带着一丝谦卑的姿态,蹲在了浮梦面前。
两人的视线,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毫无遮挡地平齐了。
崔逢青双手捧着那半匏酒,稳稳地递到浮梦面前。
烛光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眸中,那里面似乎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不再是宴席上的冰冷,也不是彩楼下的漠然,更非平日相处时那种带着距离感的沉着。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浮梦从未听过的、难以言喻的……郑重?
“殿下,”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仪式未完。”
浮梦完全懵了,命妇都遣走了,这戏……还要演给谁看?给这满屋子的红烛吗?她下意识地看向紧闭的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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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和窗户。
崔逢青却仿佛没看到她的迟疑,依旧稳稳地举着匏杯,眼神专注,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甚至将酒杯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触碰到她的唇边。
那姿态,固执得近乎虔诚。
浮梦心中疑窦丛生,但此刻僵持显然毫无意义,她压下翻涌的思绪,伸出略显冰凉的手,接过了那半匏酒。
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温热的手指,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就在她接过酒杯的刹那,崔逢青眼底深处,似乎飞快地掠过一抹极其明亮的光芒,如同夜空中骤然划过的流星,快得让人抓不住,却带着一种灼热而纯粹的……欣喜。
浮梦的注意力被手中冰凉的匏瓜和浓郁的酒气吸引,并未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异样。
她看着崔逢青拿起桌上系着红线的另一半匏酒,两人手臂交缠,在摇曳的烛光下,饮下了这象征同甘共苦、合二为一的合卺酒。
酒液辛辣,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灼热感。
浮梦疑窦丛生:崔逢青守规矩?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荒谬,他究竟在坚持什么?这仪式对他而言,难道真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还没等她理清思绪,更让浮梦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饮完合卺酒,崔逢青并未起身,也未离开。
他放下匏杯,竟又自顾自地伸手探向桌上一只精致的锦盒,盒中盛满了特制的“同心金钱”和象征“早生贵子”的五色彩果——饱满的红枣、圆润的栗子、带着泥土气息的花生、金黄的桂圆、雪白的莲子。
然后,在浮梦惊愕的注视下,这位名震天下的骠骑大将军,以一种近乎笨拙又带着点孩子气的动作,开始抓起那些金钱彩果,一把一把地抛洒向铺设着百子千孙被的婚床。
金钱叮当作响,彩果噼啪落下,滚落在锦被上、脚踏上、甚至……有几颗圆滚滚的桂圆和栗子,不偏不倚地蹦跳着,轻轻砸在了端坐床沿的浮梦的膝头和裙摆上。
“……” 浮梦彻底石化,她微微张着嘴,看着眼前这荒诞至极的一幕,脑中一片空白。
这……这是在干什么?!难道屋外真的有人监视?可若真有人,他刚才为何不阻止自己遣走命妇?反而要自己亲自来做这些……这些本该由喜娘完成的、充满象征意义却又无比琐碎的仪式?
太怪了……眼前的崔逢青,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与他平日的冷硬、深沉、心机叵测,判若两人,难道被某种东西……附身了?
浮梦心中的戒备瞬间飙升到了顶点,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贴身藏着的、那个装着致命毒药的小瓷瓶,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瓷壁,才让她找回一丝镇定。
崔逢青似乎浑然不觉她的惊疑与戒备。
他认真地、一丝不苟地抛洒完最后一把彩果,看着满床象征喜庆和祝福的物件,仿佛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终于再次投向浮梦。
然而,就在他视线触及浮梦那张写满不解、困惑和浓重戒备的脸庞时,他脸上那点因“完成仪式”而浮现的、近乎纯粹的欣然之色,如同被寒风刮过的烛火,瞬间熄灭得干干净净。
眼神里的那点迷蒙和暖意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浮梦熟悉的、如同深潭寒冰般的清澈与……冰冷。
那转变如此突兀,如此彻底,仿佛刚才那个笨拙撒帐的男人只是一个短暂的幻影。
崔逢青的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避开浮梦探究的目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
“殿下不必多虑,此乃婚制仪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床的狼藉,又飞快地瞥了浮梦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句:“夜已深,殿下早些安置。”
话音未落,他已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房门走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吹得近旁的烛火猛烈摇曳。
“等……” 浮梦下意识地出声,她还有关于万全、关于庄园的疑问要问,她甚至已经想好了措辞。
然而,“欻啦”一声轻响,房门被崔逢青拉开,他高大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迅速闪身而出,随即房门又被轻轻但迅速地合拢。
“走这么快干嘛?” 浮梦后半句带着懊恼的疑问,被生生关在了寂静而诡异的洞房之内。
她独自一人坐在铺满金钱彩果的婚床上,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满室摇曳的烛光将她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
红烛燃烧的噼啪声,甜腻的香气,以及膝头那颗滚落的、冰凉坚硬的桂圆,都在无声地嘲笑着这场盛大婚礼的荒诞。
崔逢青最后那清澈又冰冷的眼神,与他之前那近乎虔诚地完成仪式的模样,在她脑海中反复交错。
巨大的疑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
万全之事未问,庄园之疑未解,而她的新婚夫君,却在完成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仪式”后,如同逃避洪水猛兽般,消失在了门外深沉的夜色里。
这洞房花烛夜,只剩下她一人,与满床象征“圆满”的金钱彩果为伴,咫尺之间,已是天涯。
崔逢青离开后,那扇紧闭的房门突然动了,掉进了一个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