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日子,兄妹俩就和透明人一般,在薛家待了下去。
一应供给,倒是没短,但西厢末端这两间房,几乎成了禁地一般的存在,没谁再过来了。
薛嘉宜没去揣摩薛家到底是怎么想的,也没有去想以后。
照顾兄长的这段时间,她的心境反倒平和安然不少,恍惚中,她还有一点留恋这样的时刻,就像是留恋从前在乡下,那段相依为命的时光。
“下雪了,哥,你瞧!”
一觉醒来,屋檐上积了些白,空中正飘着些细雪,随寒气一起打着旋儿。
严州府靠南,雪自然少见。凛冬时偶尔飘些雪,也是湿漉漉的,和北方干爽的雪并不相同。
薛嘉宜有些雀跃地跑出去了,然后叫外面的风雪冷得一激灵,缩着脑袋又跑了回来。
她掸了掸刘海儿上沾的雪粒子,扭头,见薛云朔半蹲在箱笼前,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凑过去问道:“哥?”
薛云朔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他毕竟年轻,平时身体也健壮,一个月过去,虽然狰狞的外伤还是会疼会痒,但是已经不影响他正常行动了。
箱笼里,他带来京城的东西,委实不算多。
一把短刀,一柄木剑,换洗的衣物,除了这些,基本上没了。
薛嘉宜蹲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他找东西,随即眼疾手快地伸出了手,惊奇地拈了条绳子出来。
她“哇”了一声,随即感叹:“你居然还留着,天呐。”
是一条五彩的长命缕。
只是编织者的手艺实在是不太好,再加上丝线都已经褪色,若非这就是她自己做的,还真是认不出来。
薛云朔没料到她这么眼尖,挑了挑眉,朝她摊开手心,道:“还给我。”
薛嘉宜有一点不想还,缩着手道:“好丑呀,我编一条新的给你,好不好?”
这还是她六岁时编的呢!
太丑了,她有点儿想毁尸灭迹。
薛云朔想也不想便道:“不好。”
眼见他伸手要夺,薛嘉宜还是还他了,嘟囔道:“小气!给新的你都不行?”
薛云朔攥着这条长命缕,轻抬唇角,坦然应承:“对,你有一个小气的哥哥。”
对于有关她的人和事,他一向都很悭吝,做不到、也没想过要大度。
薛云朔正要把褪色的旧物重新收好,低下头,思绪却不自觉流转回了当年——
他们六岁那年的端午,缠绵病榻的朱婉仪勉力支起身,挟来五色丝线,亲自编了一条长命缕,戴到了自小多病的女儿手上。
小姑娘兴高采烈地跑到兄长面前,本意是想朝他炫耀,看到他空荡荡的腕间时,却扁起了嘴。
她回去,窝在房里好几天,给他也编了一个。
“送给你,哥哥,你也要长命百岁哦。”
那道满是期待的童音仿佛还在耳边,薛云朔想了想,把这条长命缕珍重地收好了,又拿了母亲留下的那块玉佩出来,揣到袖中。
薛嘉宜没注意他的小动作。
炉子上的药已经咕嘟好了,她去端了过来,放到了窗边晾晾。
薛云朔凝眸看着她,心下微沉。
沉寂的这段时日,他想了许多。
前段时间在学塾里,他便听闻西南烟瘴之地战事又起,而澧朝承平日久,兵力不足,四境之下,皆在大举募兵。
读书考举的路太慢,那留给他的,只剩下从军一条了——没有家世,没有背景,这是唯一一条也许还走得通的路。
自己手上有几斤重的本事,他还是清楚的。
可这样,他就要离开京城,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四面楚歌的薛家了。
薛云朔不能放下心来,于是,又想起了朱婉仪临终前留下的这份遗物。
那间缠绕着病气的寝屋里,最后的情形是怎样的,他记得很清楚。
母亲声色俱厉地要他起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保护他的妹妹。
那时他心想,不必起誓,他也一定会这样做。
血脉相连、呼吸与共,朝夕相处的十六年,他和她的羁绊,早不是血缘能概述得了的。
可现在回想,薛云朔却也能记起,这块玉佩——朱婉仪是在他起誓之后、确认了他的心志之后,才把它给它的。
往事像罩在迷雾里,他一时也摸不透关窍,但现下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只好先寄希望于这块玉佩真的有用。
薛云朔把还烫着的药汤一饮而尽,随即起身与薛嘉宜道:“我有些事,要出去一趟。”
薛嘉宜的眉梢挂着不赞同:“你的伤……”
这些时日,一直都是她换的药。她很清楚,他的伤势没有他表现得这样轻。
“没事。”薛云朔云淡风轻地笑笑,道:“等我回来,给你带云片糕。”
——
纷纷扬扬的雪,下得更大了些,落在宫城间的碧瓦红墙上,煞是好看。
陈筠目不斜视地走在宫径上,没有欣赏雪景的心情。
再好看的景,呆个十来年,也该看腻了。
眼见宗太妃所居的庆安宫就要到了,她的脚步却忽然一顿。
陈筠稍侧过身,朝迎面走来的那人见礼:“见过宗将军。”
朝野上下,能被叫做“宗将军”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昭武大将军宗甫,另一个,就是他的儿子宗尧之。
眼前这位,便是年轻的那位宗将军,算起来,还是宗太妃的侄儿。
宗尧之步履微顿,还礼后,问道:“太妃这是又传你进宫说话了?”
陈筠微微颔首,惜字如金地回道:“是。”
人老玩性大,宗太妃厌倦了宫里日复一日的生活,想听听宫外的新鲜事。
后宫之中,便是这位宗太妃地位最尊,其实就是想出宫转转,也未尝不可。
但她是个再谨慎不过的性格,当年即便对皇帝有抚养之恩,却也坚决地辞让了太后的位置,避免宗家过于坐大,如今上了年纪,更是不会为自己的私欲,折腾出什么事端了。
宗尧之闪身让开,道:“我才请过安出来,你去吧。太妃今天心情一般,说话小心些。”
陈筠眉梢微动,问道:“是因为西南的战事吗?”
宗尧之点头,目光也有些凝重:“是,前日,我父亲已经挂帅出征了。”
“只是各地军户废弛,临时拉起来的新兵,光是到那烟瘴之地,都不知道要折多少进去……”
当今天子,已经在那把龙椅上安坐了几十年,和史书上绝大多数做到这个年纪的皇帝一样,日渐走向昏聩。
若非如此,安定了多年的西南诸国,也不敢作乱。废弛的军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而已。
宗尧之顿了顿,没继续往下说。
他的视线落在陈筠肩上的浮白上,不经意般问道:“怎么没撑伞?”
陈筠仿佛没有听见,她拢了拢风帽,朝他屈膝一福,便继续往前了。
宗尧之只回头看了一眼,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他是外臣,没有在宫中久留,出宫后,骑马回了将军府。
一到将军府,府里的亲兵就迎了上来,为他牵马。
“二爷,今天府里来客了。”亲兵压低了声音道:“当铺那边的消息,说有个小子,拿着咱家的信物,找来了。”
宗尧之抛开缰绳,扯来巾帕,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粘的雪粒子,问道:“哪来的小子,问了名姓吗?”
“他说他姓薛。”
“薛……”宗尧之皱了皱眉,把擦过脸的帕子往亲兵手上一丢:“人在哪?带我过去。”
……
前厅里,薛云朔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方才,他依照朱婉仪临终前的吩咐,去到了一家偏僻的小当铺,言道要当那块玉佩。
玉的水头和成色都不错,小二留他坐下,拿着去找了掌柜。
薛云朔在当铺内坐了许久,心情渐泛起了一些微妙的毛躁。
来之前,他便有所猜测。
朱家从前也算钟鸣鼎食之家,会留下点什么依托,不算稀奇。
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加之树倒猢狲散,他不知道母亲留下的所谓“信物”,是否还有效力,又是否能护得了她的女儿。
如果没用……那就得想别的办法了。
薛云朔攥紧了拳头。
总之,他是不可能任她一个人留在薛家,受人摆布的。
好在,当铺的掌柜很快现身,确认了信物之后,甚至直接领他来到了这昭武将军府。
薛云朔颇有些意外。
凭他对当今局势的了解,这昭武将军多年以来,一直是皇帝的忠实拥趸,从不参与朝野之争,更别提沾染储位了,与当年明面上就是太子党的朱家,更没半点牵系。
朱婉仪留下的信物,怎么会与宗家有关?
终于,前厅外有脚步声传来。薛云朔站起,眉梢微扬,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连廊的拐角处,走来一个英武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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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高腿长、臂膀宽阔,走起路来,一步顶得上寻常人两步半,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薛云朔打量他的时候,宗尧之也看了过来。
本不过闲闲一眼,可他的视线落在薛云朔脸上的时候,倏而就凝住了。
怎么是他!
这不是那天,他与父亲宗甫在望春楼的二楼吃酒,瞧见的那小郎君么?
那时他还觉得,这小子长得有些像天家人,还与父亲说笑了两句来着。
宗尧之微微有些吃惊,不过他很快便收敛了神色,若无其事地开口道:“薛……小公子,请坐。”
薛云朔朝他抱拳一礼。
宗尧之走到厅前,待到坐下,又问:“你这个薛,是哪一笔的薛?”
薛云朔垂了垂眼,答道:“吏部右侍郎薛永年,正是家父。”
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闻言,宗尧之更是满心疑惑了。
好在薛云朔已经拿出玉佩,双手奉上。宗尧之接过,定睛看了看,随即屈指在玉佩上挂着的小坠子上一弹。
“确实是我宗家的东西。”宗尧之取下了这颗平平无奇的绿坠子,把玉佩又还给了他,“说说吧,你这玩意是哪儿来的,今日找上门来,又为的是什么。”
“椟”才是信物,“珠”只是添头?
薛云朔沉吟片刻,握着玉佩,拣着重要的部分解释了一通。
毕竟,眼下是有求于别人,不是隐瞒的时候。
宗尧之越听,神色却越古怪了起来:“你确定没有记错么?你母亲临终前,说,让你拿玉佩,去找一个叫青鹞的人?”
薛云朔拱手,垂眸:“千真万确,未敢杜撰。”
宗尧之忽而问道:“你知道,青鹞是谁吗?”
不待薛云朔回答,他自己先笑了起来。
青鹞,是他老子宗甫的小名!他还是长着顺风耳,才听他娘这么喊过他爹!
可很快,宗尧之便笑不出来了。
朱家女的遗物、宗家的信物……
还点名要见他父亲。
宗尧之的右眼皮剧烈地闪动了起来。
他站起身,抬起视线在这前厅扫了一圈,随即扬手示意,让厅前本就不多的仆下,俱都退了出去。
他微眯了眯眼,盯着这张有些肖似谢家人的面孔,心底,忽然浮现起一个极荒诞的念头。
“薛小公子,某冒昧地问一句……”宗尧之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如今,是什么岁数?”
——
雪停了。
只比铜钱大一点的太阳,悬在远山尽处,散发着一些聊胜于无的热意。
神色冷然的少年提着一只纸包,慢腾腾地回到了薛家。
薛云朔的心情有些沉闷,庭前的积雪受了牵连,叫他踩得嘎吱作响。
就快要到西厢的时候,他的脚步却忽然顿住了。
他的妹妹侧坐窗前,正微微勾着脖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手上的绣绷。
红线缠绕在她莹润素洁的指尖,上下翻飞,像一只捉不住的蝶。
薛云朔立在原地,察觉自己的视线被这根红线牵引许久的时候,天色已然又暗了一些。
不知是他的呼吸太轻,还是她太入神了,她完全没有觉察他的到来。
直到他的声音在窗前响起:“怎么坐在窗口,不冷吗?”
薛嘉宜猛地一回神,在意识到是谁回来了之前,她的眼睛就先亮了起来。
“哥?”她放下绣绷,站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走路没声音的呀——还好,不是很冷。屋子里待久了闷,吹吹风也好。”
哪里没声音,分明是她没听见。薛云朔轻笑一声,神色稍释。
她一贯如此,做事时只要沉浸下去,别说旁人,就是连自己都能忘了。
他走进了屋里,随嘴问道:“在绣什么?”
“给全嬷嬷的,我见她荷包旧了,正好一直在想该怎么谢谢她。”薛嘉宜随手把针扎到绣绷上,迎了上去:“怎么才回来?”
薛云朔朝她举起右手,给她看提溜着的纸包:“今天茶肆不顺路,换了家点心铺子买的,尝尝?”
薛嘉宜从他手里接过绳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倒显得我多馋嘴似的。”
薛云朔低眸笑笑,没再看她,也没说什么。
他的表情一如往常,薛嘉宜却察觉到有些微妙的不对。
想及今日还不知他去了哪里,薛嘉宜秀气的眉心微蹙,问道:“哥,你今天……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