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被认回东宫后》
1. 001
永定十八年,夏。
京城、薛府。
是夜,无风无月。墨灰的天穹上,只挂着几点疏星。
窗槛外,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儿努力掂着脚,试图透过窗牖的罅隙,看清寝屋里的情形。
可屋内光影昏沉,她什么也看不见,也看不着娘。
女孩儿松开了扒在窗沿上的手,抽了抽鼻子。
她嘴巴一扁,就要哭出来的时候,身旁一个高她半头的小郎君,朝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别怕,浓浓。”
被唤作“浓浓”的女孩儿非但没止住眼泪,反倒扑进了他的怀里,哇哇大哭了起来。
“哥……怎么办,娘病得好厉害,她不会不要我们了吧……”
小郎君与她同岁,身形也不过稍长她一些,但依旧抱得很稳。
他垂着眼帘,没有开口安慰,只任凭妹妹的眼泪淌在他的衣襟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肩膀。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股浓郁的、散发着不详气息的药味随风涌动,婢女红着眼眶,朝两个孩子道:“随奴婢进来吧,夫人在喊你们。”
……
朱婉仪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
她勉强靠坐在床头,双目紧阖、面若金纸,听到两个孩子进来的动静,只有眼睫颤了颤。
她刚要说话,又咳嗽了几声,侍候在旁的洪妈妈赶忙去搀,一低头,叫被面上星星点点的红刺痛了双眼,别过了头去。
洪妈妈忍泪,朝两个孩子道:“快些过来,叫你们娘好好瞧瞧你们。”
朱婉仪坐起来,摆摆手,咽下了喉间的腥甜,道:“不要太近,就在床帐外。”
她不想孩子记忆里最后的母亲形象,是个痨病鬼。
她偏过头,视线透过轻薄的帷纱,看向了自己的女儿。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都七岁了。
可惜她大限已至,见不到女儿长大了。
朱婉仪闭了闭眼,把眷念的目光,从女儿的身上收了回来。
“都出去。”她呼吸微滞,却勉力平静地道:“阿朔,你留下,母亲有话和你说。”
……
薛云朔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单独留下。
他与妹妹薛嘉宜,虽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妹,但妹妹自小体弱多病,母亲总是会更偏爱她。
“母亲。”
朱婉仪牵扯嘴角,似乎想笑,但实在笑不出来。
她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些。
薛云朔依言照做,站定在了离床帐不过尺余的位置。
他看到了被面上如红梅绽开的血色,垂下眼,掌心发紧。
朱婉仪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他身量单薄,模样还是孩子的模样,眉眼间却已经有了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沉郁之色,瞧不出多少孩子气。
轮廓和五官,也越来越不像她,不像他的妹妹。
等他再大些,等有心人瞧见他的这张面孔……
当时保住他、保存故太子的血脉,不知对她的嘉宜是福是祸。
心口仿佛灼烧一般在痛,朱婉仪的声音却没有起伏。
“阿朔,你是哥哥,母亲有事要交代你。”
薛云朔跪下,朝她磕了一个头,直起身道:“母亲请讲。”
“薛家不是个好地方,我走之后,会让人带你们回严州府——朱家的祭田在那里。你去那里,带着妹妹。”
远离薛家,远离京城。
能拖几年是几年吧,朱婉仪想。
薛云朔微微一怔。
从他记事起,父母就是不睦的。
母亲早早地就搬出了正院,名义上还在薛家,实则是带着他们析府另居;父亲薛永年更是鲜少踏足这边,偶尔来一回,夫妻俩也会吵得面红耳赤。
他懂事早,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的外祖父朱翰,曾任太子詹事。但多年前,故太子被治了谋逆大罪,东宫党羽尽皆遭受牵连。
母亲怨恨深受朱家恩惠提拔的父亲不肯施以援手,自此长绝。
可是他没有料到,母亲会决绝到这种地步,竟是不想让他和妹妹继续留在薛家了。
薛云朔垂眸,道:“是,母亲放心,我会好好带着妹妹。”
朱婉仪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不——不够。”
薛云朔再早熟,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闻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的沉默却像是火星,叫朱婉仪的情绪骤然爆发了起来。
“你记住,她是你的妹妹!”
女人本就呼吸困难,此刻的声音更是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尖锐。
“她永远是你的妹妹!”
“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一定要保护她!你发誓!”
……
远山尽处,渐渐泛起了蛋青的颜色。
缠绵病榻多载的朱婉仪,在和心腹交代完两个孩子的去处之后,终于还是合上了眼帘。
天亮了。
兄妹俩被洪妈妈一手一个地牵着,到床前给母亲最后磕了三个头。
薛嘉宜的眼睛都哭肿了。
七岁是一个很微妙的年纪,也许不够她明白许多的事情,却也足够她意识到,她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薛云朔安静地跪在榻边,一言不发,心里盘桓着母亲最后说的话。
洪妈妈早哭过了,这会儿已经冷静了下来,没有沉溺在悲伤里。
她依照朱婉仪方才的吩咐,一刻也不停,立时就牵着两个孩子起来,要带他们走。
对于自己的大限,朱婉仪早有预料,连车马都早有准备。
只是,就在洪妈妈要带着两个孩子上车的时候,别院紧闭的大门,突然间被人踹了开来。
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的薛嘉宜被吓得肩膀一颤。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看见了来人是谁。
虽然不熟,但是她还认得这是她的父亲。
孩子都哭成了这样,已经不需要再问什么就能明白了。
薛永年瞳孔微缩,径直闯入了房中。
片刻功夫后,他转身出来,原本默然的眼神,在触及到洪妈妈牵着的两个孩子时倏而一凝。
他缓步走向那架马车,脸色难看极了:“你这老奴,要带我薛家的孩子去哪儿?”
薛永年的步伐缓缓逼近,身后还带着人。洪妈妈自知无法直接带着孩子离开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老爷!这是夫人最后的遗愿,到底夫妻一场,求您成全啊!”
洪妈妈跪在地上,不住地叩首、祈求。
男人迈向儿女的脚步微顿,良久,竟是嘲讽般冷笑一声:“她竟恶我至此。”
“罢了,都滚吧。”
“从今往后,我薛家就当没这两个种。”
——
永定二十七年,严州府。
夏末的雨依旧绵延,从富贵优渥的京师,一路落到了千里之外的山野之地。
距离薛家兄妹俩离开京城,已经过去九年了。
天边落着雨,泥泞的乡野小路上,出现了一辆与环境显得格格不入的马车,看起来很是富贵。
只可惜中看不中用,车辙已经深陷进泥里。
为首的中年妇人穿了身靛色裙衫,衣服的料子不错,不似贫苦百姓,但是发间没有什么额外的装饰,相比自己有钱,更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仆人。
只是这乡间的路实在恼火,她裙摆沾了泥水,鬓发也湿了,瞧着好不狼狈。
“还要多久才能弄出来?”
她皱着眉,问正在试图把车从泥里拉拽出来的马夫。
马夫苦笑作答:“这雨一直下,滑得要命。全嬷嬷,没人帮忙,一时半刻的,恐怕是弄不出来的。”
被称作全嬷嬷的妇人眉心愈发紧皱,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前头那位夫人到底发什么疯,非要把儿女送到这穷乡僻壤里来!”
薛家现在的夫人姓秦,秦夫人领了丈夫薛永年的意思,派心腹全嬷嬷来严州府接这两个孩子回京。
全嬷嬷一行人又是坐船又是乘车,好容易辗转到了严州府,再到县里,却被告知这朱家的祖宅和祭田还在几十里外的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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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又逢阴雨连绵,他们经验不足,走错了路,又陷了坑。
眼见天要黑了,马夫提议道:“车是不行了,不若我们先牵马走,到附近人家中借宿一晚,明早再找人来帮忙吧。”
“说得倒轻巧,还不是你们驾车不小心?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到哪儿去……”
全嬷嬷正埋怨着,扭头,却见不远处的另一个方向,有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正走在路上。
这人个头很高,背着只大大的竹篓,手上拿着把弓,腰上挎了箭袋,像是生活在附近的猎户,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
全嬷嬷眼睛一亮,立时便迎了上去,“这位小哥,请留步——”
她清了清嗓子,上前道:“我们行路在此,不慎摔了车,这会儿下着大雨没地儿可去,不知你家在何方,可否容我们借宿一晚?必当报偿。”
说话的时候,她刻意地晃了晃腕间的玉镯,展示了一下自己报偿的实力。
那猎户打扮的男人果然停步。
“你们是哪里人?大雨天,来这里做什么?”
这猎户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戒备心倒是强。
全嬷嬷眼珠一转,答:“我们是自严州府来的,来乡下探亲——朱家,这边的朱家你听说过没有?”
斗笠微微偏斜,他透过雨水织成的帘幕,平静地看了这群不速之客一眼。
“你们去朱家找谁?”
全嬷嬷赶忙道:“我们是来探亲的,小哥可认识路?要是不远的话,现在就可以带我们过去,我们不亏待你,给你引路钱。”
这猎户小哥仿佛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眼神却冷了下来。
全嬷嬷正忐忑着,不知他是要拒绝还是要答应,紧接着,便见他转身,走在了他们前面。
“跟我来。”
……
雨越下越大了。
全嬷嬷开始有些庆幸在路上碰着了人。
不然这一瓢瓢的雨浇下来,在外头可怎么过夜?
可就这么跟着走,她的心里却也有些没底,忍不住和这猎户搭话。
“小哥什么年纪,家里就是做打猎这营生的吗?”
“朱家……朱家是有两个孩子在这边吧?一个小郎君一个小姑娘,不知你平时可有见过他们?”
年轻的猎户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此时,才隔着斗笠投去了隐晦的一瞥。
“你找他们兄妹俩做什么?”
全嬷嬷随口就道:“我此番,是给那姑娘说亲来的。”
她正想再问一问,还有多久才能到的时候,这猎户突然顿足,朝前方一指:“到了。”
全嬷嬷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当年,朱家被牵连到太子谋逆的案子里,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阖府男丁最好的下场,也就是个流放。
好在这片田地是朱家的祭田。
按澧朝律令,家中的祭田和祖宅不在抄没的范畴。
不过即使没有被抄没,失去了靠山和人气的田地和宅院,也早已今非昔比,看起来很荒敝,四下都有青苔横啮。
全嬷嬷在心里啧啧两声。
那朱夫人果然是疯了,把儿女送到这样的地方吃苦,就为了和丈夫赌气。
她心生慨叹,正要上前叩门,却见这猎户小哥径直往前,竟是像回家一样,直接打开了门。
他摘下了背篓,站在门边,示意道:“进吧。”
全嬷嬷有一瞬犹疑。
这猎户和朱家什么关系?
是乡邻间民风淳朴,所以这么熟悉?
但又是赶路又是淋雨,一行人都很累了。在想清楚之前,身体的本能就驱使她,先一步迈进了院中。
全嬷嬷顶着雨水,张望了一下,正想问一问这小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一回头,却见他还站在院门边。
咔哒一声,院门被关上了。
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柴刀。未被斗笠遮蔽的下半张脸上,笑意森冷。
“竟然还敢登门,还敢打我妹妹的主意……”
“这一次,你们别想回去了。”
2. 002
这是什么路数的匪徒?
全嬷嬷悚然一惊。
柴刀闪烁的寒光中,她发出了尖锐的惊叫:“你你你……你是图财还是害命?来人呐,救命——”
刀光越迫越近,她哆哆嗦嗦地后退着,脚下一滑,跌在了地上。
视角骤然变低,直到这时,她才透过连绵的雨幕,看清了斗笠之下的那一双眼睛。
清明、锐利,像一柄渴血的剑。
全嬷嬷的瞳孔颤了颤。
听声音就知此人年纪不大,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的男人,会是如此年轻面嫩的一个小郎君!
雨丝纷纷、连缀成幕,他挺拔端正的身形步步逼近,杀气凛然。
这荒郊野岭的,一嗓子喊起来,只能惊飞枝上的鸟雀,根本喊不来人救命。
全嬷嬷以为自己就要死得不明不白了,绝望闭眼,耳畔,却忽然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女声。
“哥——你可回来了……咦?”
一个身着青绿裙衫的姑娘,伞都没打,从屋子里奔了出来。
她生了一双很明亮的眼睛,粉腮桃面,是让人看了就很想亲近的长相。髻边垂着两缕鹅黄的丝绦,在细密的雨丝里,随着她奔跑的动作漫舞飞扬。
雀跃的声音,在小姑娘看到几个陌生人出现在家里时停住了。
她歪了歪脑袋,疑惑地看向了一旁的兄长,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哥,你……他们是?”
薛云朔神色平静,把拿着柴刀的右手往身后放了放:“回去,下雨了出来跑什么?”
全嬷嬷在雨水中睁开了眼,看清这女孩儿肖似其母朱婉仪的眼睛时,福至心灵般回过神了。
“别……别动手!”
“你们、你们就是薛家的大公子、大姑娘,对不对?”
——
一通乌龙之后,洪妈妈出面,通过全嬷嬷手中的薛家印信,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洪妈妈不无讪讪地道:“真是对不住,叫你们受惊了。”
九年过去,她原本花白的鬓边,现在已经白透了。
朱婉仪小时都是她带大的,到如今这两个小的都十六岁了,她想不老也难。
全嬷嬷仍旧惊魂未定,喝了几端茶才勉强顺下去一点,开口时却还有力气阴阳怪气:“要我说,这穷乡僻壤的,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把郎君的性子都养左了!”
这见人就动刀的凶恶习气,也不知怎么养成的!
洪妈妈看了一旁过分缄默的薛云朔一眼,轻叹口气。
她知道他为什么今天会动刀。
前些日子,县里有富户子弟,瞧上了薛嘉宜的美貌,意图强纳她做妾。
是薛云朔提着刀,把登门送聘礼的人全逼退了,刀刀见血。
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美人有这样的一个哥哥在,那富户子弟还真的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命够不够硬,最后偃旗息鼓了。
今日,薛云朔看见薛家的马车,怕是以为又是那富户派人来生事了。
洪妈妈扭过头,亲手给这全嬷嬷又续了盏茶,打着圆场道:“半大孩子么,就爱舞刀弄棍地吓唬人,没坏心思,嬷嬷别见怪。”
全嬷嬷有点喝饱了,没有再端杯子。
薛嘉宜觑了一眼哥哥的神情,见他额前的头发湿漉漉的、神态也有些紧绷,她悄悄地伸出手,隔着袖子,牵了一下他的尾指,晃了晃。
这是她惯常的小动作。
儿时父母吵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她也常常这样悄悄拉住他的手。
薛云朔垂了垂眼,偏过头,用余光看她,仿佛在问怎么了。
薛嘉宜也不说话,只朝他抿唇一笑,露出颊边两点浅浅的梨涡。
洪妈妈和全嬷嬷主动聊了起来,很快得知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特别是宜姐儿,如今该十六了吧,都到议亲的年纪了,总不好一直耽误在乡下。”全嬷嬷道:“老爷和夫人惦记着呢,命我来接他们回去。”
洪妈妈连忙应是,又哄了全嬷嬷一会儿,带着她和一起来的马夫、仆人,去了空房间安置。
等她再回来时,见兄妹俩还杵在这儿,不由地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因着这些年的经历,两个孩子其实都早慧。
当哥哥的表现得更明显些,遇事总是会站在最前面;当妹妹的瞧着迟钝却也不笨,只是内秀于心。
“行啦。”洪妈妈道:“事已至此,我们商量商量吧。”
……
九年前走得匆忙,加之害怕薛永年反悔,和兄妹俩一起来到严州府的,只有洪妈妈和她的丈夫安伯两人。
又见京城薛家的人,洪妈妈的心情其实不太好。
“哎……”她叹了个九曲十八弯,却还是道:“不管怎么说,待在这别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既然京城来人接了,还是回去吧。”
她顿了顿,继续道:“而且,那嬷嬷也没说错,咱们宜姐儿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在这乡下地界,能相看什么好人家?”
单看这一次富商的事情,便知就算嫁给了寻常人家,恐怕也护她不住。
薛嘉宜垂着密不透风的眼睫,小小声道:“我不想嫁人。”
洪妈妈拍拍她攥在膝头的手背,道:“说什么傻话?”
薛嘉宜抬眼看她,旋即又转过乌漆漆的眸子,看向对坐着的薛云朔:“如果嫁人,就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了。”
这附近虽然人少,也是有其他庄户人家的。
她见过邻居姐姐出嫁,一顶红彤彤的轿子送出去容易,再想回来,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她一贯这样孩子气,洪妈妈笑笑,也看了薛云朔一眼,换了个方向劝道:“好好好,我们宜姐儿不嫁。可你兄长也是要成家立业的呀。不管是文是武,在这里,终归是耽搁了。”
从知道薛家来人起便过分沉闷的薛云朔,终于开口了。
他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薛嘉宜,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想回去吗?”
洪妈妈安静了下来,似乎也想听听她的答案。
薛嘉宜眨了眨眼,道:“我们违拗不了。”
父亲要接子女回家,天经地义。
道理都懂,但是说完,她还是不自觉抿着唇,把膝头那一块裙子揪得皱皱的。
离开京城时,她已经七岁了,并不是不晓得事的年纪。
她知道从前的薛家是怎样的鸡飞狗跳,所以才格外珍惜在这座别庄的生活。
虽然清苦,可不必与那么多双形形色色的眼睛接触,她觉得很自在。
薛云朔的眸光微闪,道:“如果你不愿意回去,总也有办法。”
不论在哪,他总能保护得了她。
薛嘉宜抬起微翘的眼睫,看着他,很认真地摇了摇头:“我还好的,哥哥,只要不和你分开,回去就回去了。”
薛云朔别过头,没有回答。
——
回京的日子,最后定在了大暑过后。
过了大暑,天气能干爽些,好赶路。
那全嬷嬷想快点回去交差,不住地催促着:“还要在这乡下地界待多久?老爷和夫人都在京里等着呢。”
不过有薛云朔提刀在先,她嘴上也不敢如何放肆,最多只敢暗戳戳的拿长辈来压。
薛云朔淡淡睨她一眼,道:“虽是归家,也不能空手登门。我们要备些土仪,聊表为人子女的心意。”
这几日,他弄清楚了薛家的大致情形——
薛永年一路高升,如今简在帝心,正安坐在吏部右侍郎的位置,自发妻故去后没两年,便扶正了姨娘秦氏为续弦,陆续又添了两个儿子。
薛云朔所说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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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全嬷嬷无法反驳,却还是道:“置办土仪而已,要这么久吗?”
薛云朔道:“那是自然,严州物产富饶。只是别庄这几年荒废了,一时凑不齐全,才耽误时间。还请嬷嬷支应些银钱,我们好快些置办、快些启程。”
还真会顺杆爬。
全嬷嬷不好自打自的脸,只能悻悻地去车厢里拿钱免灾。
拿到银钱后,薛云朔并没有真的去置办土产。
他请人修缮了屋舍、买粮填满了地窖,又连进两天山,打回了若干猎物,制成肉脯、鞣制兽皮。
薛嘉宜这几日也没闲着,收了园圃里的草药、补了漏角的窗纱,还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几遍,连洪妈妈匣子里的针,都叫她挨个穿好了线头。
洪妈妈和安伯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你们这是……”她笑得勉强:“这是不准备带我们老俩口进京了?”
薛嘉宜和薛云朔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意思。
她上前几步,认真地握住了洪妈妈的手,道:“安伯腿脚不好,洪妈妈你年前也才生过病,此去京城上千里,怎么折腾得起呢?”
她和哥哥没有商量,但却达成了惊人的默契——
洪妈妈和安伯祖籍本就在严州,况且他们的年纪都大了,安安稳稳地生活不好吗?去京城前途未卜,又何必让他们一起千里奔袭?
薛云朔没说话,只把将将修好的拐杖递给安伯。
洪妈妈见不得这场面,已经开始抹泪了。
从前还在京城的时候,朱婉仪因为抱病,就很少有能亲自照应儿女的时候,而洪妈妈一直是看着她长大的。
“真是冤孽哦……我怎么舍得。”洪妈妈哽咽道:“要叫你俩独个儿进京去了。”
薛嘉宜也想哭,但是她皱了皱鼻子,忍住了。
她环抱住洪妈妈的肩膀,柔声安慰:“都是‘我俩’了,怎么能叫独个儿呢?别担心我们呀洪妈妈,我和哥哥一起,没事的。”
薛云朔没吭声,只悄悄地,站到了薛嘉宜身后。
……
紧拖慢拖,最后这点时光还是飞快地过去了。
回京的马车里,薛嘉宜趴在车窗上,回头看了好久。
直到视野里再看不到洪妈妈和安伯,也再看不到那一座别庄,她才转身坐回来。
她还是舍不得,低着头,眼底湿润。
“别担心。”少年人的声音低沉传来:“我已拜托乡正,也和赵二叔说了,请他们日后多加照拂。”
赵二叔是村里的猎户,为人诚朴,薛云朔打猎的本事便是和他学的。
薛嘉宜用力地点点头,没说话。
薛云朔抬起手,似乎是想摸一摸她的脑袋,最后却还是收了回来,只往她身侧坐得近了些。
总是聒噪得像个小麻雀的薛嘉宜,此刻却是一言不发。
她侧过头,试探般往薛云朔的肩膀上轻轻一靠,没有感受到拒绝,才把脸在他肩头贴实了。
男女七岁不同席,她和他因着是双生子的缘故,比寻常兄妹亲厚许多,但长大之后,到底还是保持着正常的距离,鲜少离得这样近。
可现在,她不想管那么多了,她只想好好地靠一靠他,靠一靠在这世上,与她血脉牵系最深的人。
她凑过来的时候,薛云朔的身形有一点几不可察的僵硬,不过很快,他便立直了脊背,叫她靠得稳稳的。
隆隆的车声里,薛嘉宜依偎在他肩上,唤道:“哥哥、哥哥——”
薛云朔低声问:“这样叫我做什么?”
薛嘉宜不说话了。
星星点点的泪花,洇开在她微红的眼尾。
薛云朔垂眸,还是抬起手,用指腹捻去了她羽睫上挂着的泪珠,声音沉缓而坚定。
“别怕,我在。”
3. 003
一行人很快登上了去往京城的官船。
严州府距京上千里,只走陆路能拖到来年,若无特殊情况,一般都走运河。
薛嘉宜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地登上了船舷。
她上一回坐船,还是来严州府的时候。
那时她还小,又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伤里,诸般情形与感受,已经记不真切。
眼下看见这条浩浩汤汤的运河,薛嘉宜紧张之余,却也有些微妙的兴奋。
“哥——”她拖着长音唤他,用手指向河岸边:“你快看,那个是白鹭吗?”
船舷边风大,她额前的碎发被吹得蓬蓬的,眼神也亮晶晶。
薛云朔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过去,点头:“嗯,应该是白鹭。”
还有几只水雉凑在岸边,扑腾着翅膀,不知是在搭窝还是育雏。
看了一会儿新鲜后,薛嘉宜的神色渐渐怅惘起来:“可惜这次,不能带翘翘一起走。”
去岁冬天的时候,她在树下救起了一只受伤的雀鸟,悉心养了许久。
后来开春了,它也没有再飞走,薛嘉宜高兴极了,留下了它,给它取名翘翘——因为它有一根翘翘的尾羽。
见她低落,薛云朔反倒低笑一声,道:“你这算什么,睹鸟思鸟?”
那小鸟儿叫她养得圆乎极了,和岸边细细长长的白鹭,可以说是两模两样。
也不知她是怎么能想一起的。
薛嘉宜嘁他一声,旋即又若有所思地道:“留下它,替我陪着洪妈妈,也挺好的。”
薛云朔没有说话了,只安静地站在她身边。
橹声渐起,风越来越大,他的声音却依旧清晰明亮:“回舱房去吧,再吹要着凉了。”
薛嘉宜嘟囔着转身:“我也不是纸糊的,风一吹就倒。”
薛云朔瞥她一眼,提醒道:“当年不知是谁,坐船的时候又是发热又是吐,命都快没了半条。”
这句命没了半条,一点没夸张。
长途跋涉本就辛苦,之于一个才七岁,自小还体弱多病的小儿来说,是真的要命。
得亏这几年,她在乡下地界跑跑跳跳的,把身体养好了些,此番才连赶几天的马车,还能站着上船。
这个当年太遥远了,薛嘉宜的记忆有些模糊,她狐疑地道:“有吗?”
正说着,又是一阵河风呼啸而过,她克制不住,极为应景地打了个喷嚏。
在薛云朔的眼刀飞过来之前,薛嘉宜缩了缩脖子,快步回到了自己的舱房。
她站在门边,幅度很小地朝他摆了摆手。
薛云朔没急着回去,而是在船上转了转。
官船很大,且有兵士保持秩序,但是毕竟鱼龙混杂,他有些不放心。
薛嘉宜倒是没想太多。
她一贯是个随性的,既来之则安之,再加上本也不是特别喜欢出门,呆在不大的舱房里对她来说不算难受。
薛嘉宜拿出了一本《神农本草经》,慢吞吞地读了起来,打发时间。
她自小体弱,久病成医算不上,却也有心学了一些。
当然,时至今日,也只有薛云朔敢吃她开的方子,连洪妈妈和安伯都敬谢不敏。
不过她的身体虽比小时好些,到底不算太硬气,在船上颠了半天之后,开始有些不舒服了,没用多少晚饭,便开始躺下休息。
果然也没有睡着。
薛嘉宜拥着被子,侧过身,靠着和兄长毗邻的木质舱壁。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骤然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还是有些害怕。
薛嘉宜想了想,起来把灯重新又点亮了,才躺回去,轻轻合眼。
她正要哄自己睡觉,小腹忽然传来一阵绞痛。
是吃坏了东西吗?
可晚上没吃什么呀。
她皱了皱眉,伸出掌心贴了贴自己,还没来得及再分辨,另一种陌生的潮涌,忽然就占据了她的全部感受。
原本细微的、牵扯一般的绞痛,也变得剧烈了起来。
舱壁很薄,不过一层木头,她这边翻来覆去的动静,很快就叫隔壁的薛云朔听见了。
笃笃两声,他叩响了船壁,声音也透过木头,低低地传了过来。
“做噩梦了?”
薛嘉宜把唇抿得死紧,道:“没有。”
“那是哪里不舒服?”他又问。
薛嘉宜回答得吞吞吐吐:“还……还好。”
这就是不好了。
薛云朔很明白她。
他翻身起来,披了衣服,走到了她的舱房门口,不由分说地道:“叫我瞧一眼。”
薛嘉宜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努力昂起头道:“哥,我没事,可能只是有些水土不服。”
门外的脚步声一顿,很快离开了,什么也没有说。
薛嘉宜有一点微妙的失落,她蜷起双膝,正要抱住自己,那道脚步声却忽然去而复返。
“开门。”是薛云朔的声音:“我请了船上的郎中来。”
……
水路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人其实很容易生病。
大点的官船上,基本上都配了郎中。当然,去找郎中时,郎中给什么脸色,那就要看舱房是几等的、船票又价值几何了。
薛嘉宜拥坐在被子里,眨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正给她搭脉的郎中,软声软气地问:“我应该没事吧,只是肚子稍微有些疼。”
郎中是个老头儿,他扭过头,看了一眼杵在一旁的薛云朔,轻咳了一声,道:“这位郎君,你先出去、出去,我有话和你小妹说。”
薛云朔眉心微蹙,目光落在薛嘉宜发白的脸上:“是什么病?”
难道很严重吗,都不能叫他知道?
他去请郎中的时候就盘算好了——
不管那全嬷嬷的态度如何,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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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病了,他是一定要带她去下一个停靠的地方先行养病的,不能为了回京,再搭她半条命进去。
郎中的表情僵硬了起来,欲言又止了片刻之后,见薛嘉宜也一脸懵懂地看着他,郎中站起身,走到了薛云朔身边。
老头儿轻咳了一声,拍了拍少年人尚还单薄的肩膀,道:“令妹没有生病,只是……到了来天癸的年纪了。”
说罢,他跨步便走。
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之后,薛嘉宜瞪圆了一双眼睛,脸更是瞬间烧红了。
她把脸埋进了被子里,恨不得给自己闷死算了。
怪不得呢!
怪不得她腹下一坠一坠的。
她自己明明读过医书,长大后,洪妈妈也和她婉转提过,怎么就没想起来?
再亲厚,男女也是有别的。
结果现在还……叫哥哥和她一起知道了。
她偷偷抬眼,往兄长的方向觑了一眼。
薛云朔的端方自持,这会儿也不剩多少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直觉自己的过分关心,导致他撞破了一些……很尴尬的事情。
他的常识虽不匮乏,可也仅止步于知道这是什么。
薛云朔抬步欲走,却还是忍住了。
他耳尖微红,别开脸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虽然羞窘,但是薛嘉宜的脑子倒还是清楚的,想到了该怎么解决。
她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哥,你帮帮我,去请……去请全嬷嬷过来吧。”
船上也不认识别的什么人了,此行来接他们的,除了全嬷嬷和一个粗使婆子是女子,剩下的马夫健仆都是男人。
……
天虽然黑了,但是时辰不算太晚。
薛云朔带着全嬷嬷来了。
薛嘉宜有些局促地咬了咬唇,一时没敢吭声。
她知道,这个全嬷嬷是如今她父亲如今继室秦夫人的心腹,也还记得,全嬷嬷刚到朱家祖宅的时候,差点叫她哥哥的刀架在了脖子上……
薛嘉宜不免有些忐忑。
如果……如果全嬷嬷不愿意帮忙,她应该怎么办?
洪妈妈之前是怎么教她的来着?
仿佛只简单提了一嘴,具体细节,她已经不记得了。
全嬷嬷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发髻也有些潦草,看起来像是准备歇下了,却叫人喊了起来。
“什么事情,大晚上的拖拖拽拽?”
她生了张容长脸,配了弯细细的柳叶眉,本也不是好相与的面相,此刻拉着脸,更是显得有些刻薄。
薛嘉宜直起腰,抢在兄长开口之前,硬着头皮道:“全嬷嬷,我、实在抱歉,我……我来癸水了,我不知道该……”
闻言,全嬷嬷瞪大了眼睛。
下一息,薛嘉宜还没反应过来呢,形容刻薄的中年妇人,伸手往薛云朔背后一推,啪嗒一声就关上了房门。
4. 004
薛嘉宜的担心是多余的。
全嬷嬷把那个半大的男人赶了出去,随即便事无巨细地、一样样地教她应该怎么处理。
见小姑娘眨着乌漆漆的眸子看着她,呆呆的,也不说话,全嬷嬷没好气地道:“听全了没?”
薛嘉宜这才回过神来,小鸡啄米似的努力点头:“全了、全了。我都记住了。”
全嬷嬷还想再说她两句,见小姑娘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忍住了。
也是作孽哦。
她心想:这些事情,本该让亲娘来教的。
秦夫人还是姨娘的时候,全嬷嬷就服侍在薛家服侍她了,自然清楚前面那点陈芝麻烂谷子。
要她说,那位朱夫人,实在也不是个聪明的。
为着娘家的事情拗着、与自己的丈夫斗气,最后呢?可怜的只有她留下的孩子。
小姑娘身边连个熟悉的、能在她月信时教她的人都没有。若非做娘的还给她留了个亲生的哥哥,几乎可以称作伶仃于世了。
想到这儿,全嬷嬷看薛嘉宜的眼神,简直算是怜悯。
薛嘉宜虽然人有些钝钝的,但其实对别人的情绪很敏锐,见状,她微微一瑟,却还是很认真地道:“多谢嬷嬷。若不是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姑娘的谢意真诚而直接,绷着脸的全嬷嬷反倒有些抹不开面的感觉,她“嗐”了一声,摆手道:“老的小的,不都是女的,这有什么。”
全嬷嬷打开薛嘉宜的箱笼,拣了两件干净的小衣出来,拿了剪子给她裁好,道:“船上没有细绢,先凑活凑活。这东西呀,叫陈妈妈……”
薛嘉宜不是太害羞了,听得很认真。
全嬷嬷在她舱房里忙活了一通,该教的都教了,方才站起,道:“好了,就这样吧。”
薛嘉宜已经换好了衣服,起来送她:“嬷嬷,您……”
在船上,一等的舱房也大不到哪去,全嬷嬷转了个身,就到门边了,她正要推门出去,见薛嘉宜站起,忽又拉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开口。
“天癸来了,这说明你不是孩子了,长大了。与兄长再要好,也该保持些距离,知道吗?”
薛嘉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全嬷嬷没有久留,开门出去,见薛云朔还吹着夜风等在外面,又有些不爽了,阴阳怪气地道:“大公子这是还担心,老奴会伤着大姑娘不成?”
薛云朔回头看了一眼,见薛嘉宜也从舱房里缓缓走了出来,面色好了许多。
他心情稍定,知道方才多亏全嬷嬷帮忙了,朝她躬身一礼。
“我替舍妹多谢您。”他一板一眼地道:“还有之前的冒犯……多谢嬷嬷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
“这个时候知道是冒犯了?为了你妹妹,还真是能屈能伸。”
全嬷嬷冷嗤一声,走了,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薛云朔仍旧微弯着腰,目送她离开,回身时,便见薛嘉宜不知何时,悄悄走到了他的身边。
“哥。”她叫了他一声。
“嗯。”薛云朔仍有些微妙的局促,扭过头没看她,只问道:“现在……好些了吗?”
薛嘉宜轻轻点头。
她原本也还尴尬着,可不知为何,走到薛云朔身边之后,这种感觉反倒烟消云散了。
这算什么呀,她悄悄想,他是她的哥哥,彼此间更狼狈的样子也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见怪的。
“只有一点点不舒服了。”薛嘉宜道:“全嬷嬷看着不好相处,其实人还挺好的。”
夜色已深,只有一轮亮澄澄的月亮,照在天上,照在河里。
月色如水波荡漾,也映在了薛云朔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他轻垂眼帘,幽深的瞳底显出几分懊恼来。
“当时是我莽撞,得罪了她。还好没有牵累你。”
薛嘉宜一听这话,眉头就皱起来了:“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
薛云朔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偏开头,避开了她端详的目光。
他没有什么表情的时候,面色很冷,光看骨相,完全瞧不出只有十六岁的样子。
他冷着脸,薛嘉宜也不怕,还往他跟前凑。
“你别这么说。”她话音真挚:“你是为了保护我,我都知道的。”
薛云朔沉默着,一如既往地寡言,只有瞳光在微微闪烁。
在亲近的人面前,薛嘉宜的话一贯很多,她也不在乎他是否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全嬷嬷刚刚和我说,我这算是……长大了,我还挺开心的。”
薛云朔的眼睫微动,问:“为什么开心?”
薛嘉宜扒在阑干上,支着腮看他:“我想,如果我长大了,也许就不会拖累你了。其实,我一直害怕做你的累赘。”
也许是换了个环境的缘故,这些从前没和他吐露过的话,她忽然也能说出口了。
她身体不好,总是生病,即使后来好些了,也还是要人照顾。等她年岁渐长,不再是小女孩儿的模样了,又因容貌招来了祸端。
他是她的兄长没错,可说起来,并没有真的比她年长,却为了她这个妹妹,背上了许多的责任。
为了她,早早地有了超过同龄人的沉稳,为了她,学着进山打猎,去挣药钱……
薛嘉宜有时会想,如果没有她,也许他会更自在一点。
闻言,薛云朔皱了皱眉,脸色也更冷了一些:“谁说你是累赘了?”
薛嘉宜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自己觉得的。”
薛云朔一哽,眉心皱得更深了。
他大概是在思考,良久,方才缓声道:“你不是。”
他从来没把她当成过累赘。
薛嘉宜眨着和月亮一样亮的眼睛,明明很高兴听到这样的回答,却还是要扬声反问,要再确认一遍:“真的吗?”
薛云朔轻笑一声,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是需要他的,而他同样需要这种被她需要的感觉。
母亲的偏心,他很早就感受到了。
他没有觉得不公平,妹妹生来体弱,多垂顾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可她在意。
她从小就黏他得紧,像是想把多从母亲那里占去的,全都补偿给他。
连吃完苦药、得到的那一块甜嘴的饴糖,她都要悄悄藏起一半,然后,塞到他嘴里。
“回去休息吧,明日再说。”薛云朔轻抬唇角,眉眼间是只会对她展露的温柔:“我方才又去问过郎中了,等船靠岸,我下去买些枣仁和红糖。”
薛嘉宜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买糖做什么,反应过来之后,她的脸又红了。
“哥,你……”她跺了跺脚:“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
薛云朔挑了挑眉,露出了颇为无辜的眼神:“不就是买点东西?你都叫我哥了,我管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薛嘉宜的脸又开始红得发烫了,她再不理他,扭头跑了。
薛云朔侧过身,原本是想看她回房了再回去,可目光在触及到她的背影时,倏而就凝住了。
她长高了,身形也渐渐脱出了少女的轮廓,月色掩映下,竟是已能看出柔曼的曲线。
明明朝夕相处,他从前……竟没有注意过。
想到方才她那句无心的“男女授受不亲”,薛云朔皱了皱眉。
——
船上的生活枯燥无味,薛嘉宜翻完神农本草经,又去看新修本草,才艰难地把这段时间打发出去。
万幸的是,她的身体比七岁那年好了许多,除了刚登船时,因为突然造访的癸水难受了一阵,就再没什么不适了,连晕船都不曾。
那一晚过后,兄妹俩与全嬷嬷的关系,也微妙地好了一些,至少薛云朔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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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打招呼,全嬷嬷虽还是鼻子出气,但明显也气顺了。
运河的最后一段走完之后,他们就要换马车走官道了。
离京城一天近过一天,薛嘉宜越发紧张起来。
装饰得还算柔软的马车里,她打起车帘,往外望去,然而触目所及,却都是陌生的北地风物。
薛嘉宜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了,随手又放下了车帘。
她转过头,却见薛云朔难得的垂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手里还拿着个什么东西,像是块玉佩。
“这是什么?”
坐车比坐船还无聊,薛嘉宜自然要与他说话。
薛云朔答:“当年离京时,母亲给我的。”
说起来,算是遗物。
薛嘉宜微微一讶,旋即鼓着腮帮子道:“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和我说过!”
薛云朔睨她一眼,道:“母亲给我的时候说,如果以后我们不回京城,这个东西,就永远也不要拿出来。”
薛嘉宜皱了皱秀气的眉,不由道:“娘为什么要说这些?”
薛云朔没有回答,只道:“她还说,让我别告诉旁人。”
所以他一直把这件事瞒得好好的,在今日回京之前,连薛嘉宜都不知道。
薛嘉宜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巴,旋即又道:“不对呀,那你现在都告诉我了。”
薛云朔把玉佩收回了袖中:“你不是旁人。”
薛嘉宜一想也是,娘是她的娘,哥哥也是她的哥哥。
随即,她郑重承诺道:“你放心,哥,我也一定不会说出去。”
薛云朔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袖底的手指,静静地抚摸着玉佩的纹路。
母亲最后说了什么,他依旧记得很清楚。
除了要他起誓以外,她还交代了一件事情——
她说,此番他们回严州,就再也别回京城了,但如果还是不得已回了京城,遇到了什么危险……
她从怀里拿出了一块还夹着体温的玉佩,交到了他手里——
那就拿上这块玉佩,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
时至今日,薛云朔还是没有明白,母亲最后的举动意在何为。
难道是觉得京城、又或者薛家,对他们兄妹俩来说,会是一个危险的地方?
他一时想不明白,只把玉佩又好好地收了起来。
……
车轱辘驶过了城外的泥地,又驶向了青石板砖,隆隆的车声里,富贵之地的气息越来越近了。
透过车帘的缝隙,薛嘉宜已经能够看见,京城富庶繁华的一角。
她不由把腰杆挺得溜直,手本想绞自己的袖角,想到一会儿要见人,不好把衣服弄皱,还是忍住了。
一旁的薛云朔倒是没什么变化,冷峻的面孔上依旧没有表情。
他瞧了过于正襟危坐的妹妹一眼,安慰得很不像安慰:“都是一双眼睛两只腿,别紧张。”
薛嘉宜嘟嘟囔囔地道:“有谁不是一双眼睛两只腿吗?”
“有啊。”他冷不丁一句:“谁没修成人形,谁就是四只腿。”
噗嗤一声,薛嘉宜叫他逗笑了。
正说着,前头的车夫长吁一声,马蹄哒哒的声音,也随之停了下来。
薛云朔垂眼,神色似乎更冷了些:“到了。”
薛嘉宜抿着唇,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全嬷嬷已经走到了车边,她打起车帘,绷着张脸道:“薛家到了,下来吧,大公子大姑娘。”
兄妹俩对视一眼,先后下了马车。
这会儿已至下午,日头明明偏斜却还是盛极,照得薛嘉宜眼前的一切都是朦胧的。
她抬起头,看到了那张写着“薛宅”的、金光闪闪的匾额。
……好陌生。
和她记忆里的、曾经也许能被称作家的地方,已经很不一样了。
5. 005
不知为何,薛嘉宜忽而有一点瑟缩。
薛云朔看出来了,不动声色地稍上前一些,半挡在她的身前。
他的影子笼在了她身上,薛嘉宜微微一怔,旋即低下脑袋,攥了攥拳头。
没关系,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管到哪里,只要哥哥还在。
兄妹俩的视线并没有接触,旁人全然瞧不出来,一旁的全嬷嬷还在低声催促他们:“快些上前,该给夫人请安了。”
就在这时,等候在影壁前的薛家一行人,也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迎在最前面的,便是薛家如今的女主人、继夫人秦淑月。
“千盼万盼,可算把你们盼回家来了。”她朝俩兄妹迎了过来,极其热络地开口道:“哎哟,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远远一瞧,便知是宜姐儿。还有我们朔哥儿,我的天爷,怎么长这么高了。”
这位继夫人面如银盘,眉若远山,打眼一瞧,是一张看起来便十分好相处的长相,身上的华服、头顶的珠翠,丝毫没影响她散发出这种亲和的气质。
她一面说,一面微一弯腰,似乎是想上前,握住薛嘉宜的手。
但是薛嘉宜招架不住这种过度的热情,有些赧然地后退了一步。
秦淑月动作一滞,又看了一眼薛云朔,见他个头都比她高了,索性收回手作罢。
她温柔一笑,道:“忘了自报家门了,怕是你们都不记得我了。我姓秦,日后,你们唤我母亲,唤我秦夫人,都是可以的。”
薛嘉宜福了一福,道:“见过秦夫人。”
薛云朔亦是一礼。
兄妹俩行礼的时候,秦淑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
二人的模样都极为周正,妹妹清丽、哥哥俊逸,单拎谁出去,都叫人挪不开眼,此刻站在一起,那更是一双金童玉女,瞧着就赏心悦目。
唯独有一点不好,秦淑月在心里暗道:不是双生子吗?怎么越长大越不像了?如果不告诉她这两人是兄妹,她是一点也瞧不出来。
她撇下心底乱七八糟的念头,给她和薛云朔介绍起身后的其他孩子。
“这是你们二弟弟和三弟弟。来,阿泓、阿泽,快给哥哥姐姐见礼。”
秦淑月膝下有一个儿子,叫薛泓,如今十二了。除了他,便是另一个姨娘所出的儿子,叫薛泽,这会儿才七岁。
还好,人不多,薛嘉宜还记得过来。
虽然已经入秋,但是天气还热着,秦淑月没拉着他们在门口盘桓太久,简单地介绍过后,便领着他们进府了。
秦淑月道:“既回来了,你们先去给长辈请安吧。”
看这架势,倒像是薛家等不及要他们回来似的。薛云朔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试探着问道:“长辈现在何处?我们风尘仆仆,可会冒犯?”
“哪能呢?都是自家孩子。”秦淑月掩唇笑道:“你们父亲这会儿,应该正在上房里,和你们祖母说话。我领你们过去。”
……
越过影壁,区区十数步,就走到了正院,即可透过垂花门,看见上房了。
薛嘉宜只埋着头走路,薛云朔倒是还在分出余光,打量着他们将要留下的地方。
京城居、大不易,薛家没有积淀,如今这座宅子的位置虽好,坐落在达官贵人往来的定府大街,地方却不够大。
薛家只凭薛永年一人的官阶,能在此处置下宅邸,已经是因为他简在帝心了,没什么好挑剔的。
不过宅子再小,薛永年这个孝子也亏待不了他的老娘——他爹死得早,他全靠自己的寡妇娘拉扯长大。
板正开阔的上房里,四角都燃着香。
是檀香。
薛嘉宜鼻尖轻嗅,偷偷抬眼,便见正前方的紫檀罗汉榻上,端坐着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妇。
这位应该就是薛老夫人。
她年岁已高,大概也疏于保养,即使眼下没什么表情,眼尾依旧可见深堑般的纹路。也许是常年礼佛,她的腕间还绕了两圈佛珠。
薛嘉宜微微有些发怵,很快又低下了头。
秦淑月带着兄妹俩走进来,旋即退后,让他二人上前请安。
薛嘉宜垂着眼帘,用余光偷偷地瞥了身旁的兄长一眼。
薛云朔回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定下神来,没有再迟疑,和他一起,依次给上首的两个长辈请了安、磕了头。
薛老夫人冷淡的眸光落在了这双孙儿的身上。
是周正孩子,只一点不好,女孩儿瞧着太像她娘了,尤其是那双眼睛。
薛老夫人侧目看了薛永年一眼,见他神色淡淡,没有什么反应,心下稍安。
是她杞人忧天了,还以为前面那儿媳,仍旧是儿子心里过不去的坎。否则这些年,为什么一直不把两个孩子接回来呢?
朱婉仪是家中千娇百宠的老来女,不愿嫁入高门、处处低头,是以朱翰榜下择婿,为女儿选中了那年高中探花、毫无家世背景的薛家子。薛永年自此拜入朱家门下,虽不是入赘,却不差毫分。
好在如今形势,已大为不同了……
“起来吧。”薛老夫人收回思绪,开口道:“真是实诚孩子,家里见个面,也拜得这么扎实。”
薛嘉宜听不出来这话是好是赖,所以低着脑袋不回答。
“礼不可废,这是应该的。”薛云朔适时开口道:“我们在严州,一直记挂着您和父亲,此番回来,略带了些土仪以表心意,还望您不嫌弃。”
在严州府的这些年,他算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性子虽冷,该懂的待人接物却是都懂的,并不是只知道拿刀架人脖子。
双生子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一个人说话了,大家都当他是给两个人说的,没人在意薛嘉宜的沉默。
她很喜欢这一点,盯着自己绣鞋的尖儿发呆。
薛老夫人不咸不淡地回道:“好孩子,有这份孝心。”
一直瞧着有些心不在焉的薛永年,听了薛云朔这番谈吐,才终于把目光投过去,正色打量起这个儿子来。
身量高挑,骨相英挺……这倒不稀奇,田间的树也能比院子里种的长得高。
真正叫他有些诧异的,是这个儿子行止间的进退和气度。
这也是朱氏留的老仆能教出来的?
薛云朔能感受到这股来自父亲的如有实质的视线,心情微妙,说不上好。
薛永年终于开口,淡漠的视线仍旧在薛云朔身上盘桓:“这几年,都做什么了,读过书吗?”
薛云朔垂着眼答:“认得字,不怎么读书,平时常在山间打猎。”
薛嘉宜听了,连眨两下眼。
他这是在说胡话呢,哪里不读书了?
朱家家学渊源,朱婉仪身为朱家女,学识自然也不差。她还在时,虽缠绵病榻,却也没放松过对两个孩子的启蒙。
薛嘉宜吃着苦药呢,也要眼泪巴巴地抓笔杆学写字,薛云朔就更是了。
之后他们到了严州府,住在朱家的祖宅里——朱家文风本就通达,即使人事凋敝,书房里一箱一箱的经史典籍却未蒙尘,依旧等着有心人的到来、翻阅。
一开始,薛云朔还会向乡里的老童生请教,再后来,那老童生都只摆摆手,说教不了他了。
不过,虽然心里疑惑,薛嘉宜倒也没吭声,她知道,哥哥这么回答,一定有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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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在听到薛云朔的回答之后,薛永年的脸上,露出了并不意外、却也稍显失望的神情。
他正值盛年,蓄着一把浅浅的山羊胡,看起来颇具文气,眼型是微微上扬的桃花眼,瞳孔中的颜色却是冷的。
他很快就收敛了神色,没有再问这一茬,只随意又说了两句。
另一边,薛老夫人也把薛嘉宜叫上前了些,拉上她的手,客套又空乏地问了些话。
老妇人的手背有些凉,手心却是热的,薛嘉宜在这儿杵了一会儿,渐渐也没有刚到时那么紧张了。
她努力扬起合适的笑容,一句句回答着。
旁边的秦淑月也极有眼力见,适时给搭搭话,一家人再见面的场面虽然疏离,意外的还算融洽。
口头上的客套和过问过后,薛老夫人又道:“我瞧两个孩子,都是好性的,这么多年,虽然在乡间疏于教养,瞧着也还像模像样,不愧是我薛家的孩子。”
薛云朔稍低着头,很好地克制了唇边将要泛起的冷嘲。
……他的记性还不错。
至今仍记得,那个身为他们父亲的人,撂下的最后一句话。
薛永年自己显然是不记得了,他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须,给今日重逢的场面敲下了句号。
“回来了,是好事。原本想着,等你们的礼数练得好些,再出来和亲友见一见,现在看,不必劳那许多时间了。”
他方才有意观察,虽说女儿瞧着有些怯生生的,但行止间也算自然,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乡下来的粗俗作派;这个儿子就更不必提了,若真要比一比,他这长在京城的两个小儿子,都要低一头。
秦淑月从前只是个妾室,能被扶正,自是极会体察丈夫的意思的。
闻言,她立马了然,试探着递话道:“那……接风洗尘的宴席……”
薛永年站了起来,道:“宜早不宜迟,就定在五天后。”
——
堂前众人很快散去。
秦淑月和兄妹俩交代了住处:“家里地方不大,宜姐儿且随我住吧,我院子里还空了个次间,已经拾掇出来了。至于朔哥儿……西厢那边,也收拾好了。”
薛家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人家,家中也没有这房那房,人际关系尚算简单,孩子都是跟着生母住,没什么特别讲究的。
见薛嘉宜又看了一眼薛云朔,秦淑月抿嘴笑笑,道:“这亲生的兄妹,就是感情好,分开还舍不得上了。你们先带两个人,去把各自的行李分出来,今儿天色也不早了,去吧。”
薛云朔略一正色,朝她应是。
薛嘉宜也朝她福了一福。
到目前为止,相比冷着脸的父亲,这个继母还算亲切些。
秦淑月招了招手,便有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走了出来,领兄妹俩去稍间取暂放的行李。
薛嘉宜走在薛云朔身边,凑得近了些,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悄悄问:“刚刚,为什么要说没读过书呀?”
薛云朔仍在观察周遭的环境,仿佛头狼进入了一片陌生的山林,提起了十足的警惕:“初来乍到,没必要叫他们知道。”
薛嘉宜歪着头看他,小声问:“藏拙?”
薛云朔点头,又轻轻摇头。
是,也不全是。
九年间,薛家从来都对他们不管不问,没有递过一句话,更没有给过一文钱。
他们的父亲一直践行着自己当年的那句话——就当薛家没这两个种。
等到他们都长大了,却突然有了感情,想要一叙天伦?
傻子才会信。
他觉得薛永年突然要接他和妹妹回来,定是有所图谋。
6. 006
应付完今天一起子事儿后,秦淑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喝了盏茶,没多歇一会儿,便把全嬷嬷叫了来。
“刚刚人多,还没来得及问你,”秦淑月道:“这回去严州府,都遇上什么事儿了?怎么回来的时间,比预计晚了许多,老爷都问过我好几次了。”
全嬷嬷连忙告饶,又解释道:“实在是路途遥远,连日里又都在下雨,难免耽搁。”
一下雨,不仅马车难行,运河风浪一大,水路也难走。
不管怎么说,反正人是顺利接回来了,秦淑月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诘难的意思。
她略一抬手,示意全嬷嬷继续说下去。
于是,全嬷嬷便把在严州府时的经历,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听到“猎户”带路那段的时候,秦淑月眼珠子都快惊掉了:“好家伙,这若是排场戏,我一定会听到下一折。”
想到那时的场面,全嬷嬷还有些心神未定。她擦了把额间的冷汗,道:“还好没出事。不过,夫人,这些事……要和老爷那边禀报吗?”
秦淑月稍加思忖,道:“老爷没问,那就算了吧。他本来不关心,说出去倒显得我这个后娘说继子小话。”
她入府的时候,前面那位朱夫人就已经析府另居了,她没怎么见过她和那双孩子。如今虽然已经从妾室扶正了,但在原配嫡妻的孩子跟前,她自觉还是有些微妙。
不过只要不影响她和她孩子的利益,她也不介意做一个慈善可亲的继母。
全嬷嬷应下。
正说着,秦淑月的亲子薛泓,撩起珠帘进来了。
这胖小子进来就是一句:“娘——我饿了,要吃宵夜。”
秦淑月翻了个白眼,毫无白日在人前的温婉,连珠炮似的斥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功课做完了?”
她今日看到儿子就来气——
那个薛云朔,也不过十六的样子,就比她的儿子大了个三四岁,瞧着不知成熟稳重了多少。
薛泓有些懵,疑惑地顿足,又叫了一声:“娘?”
一旁的丫鬟紫珠,知道夫人的气症结在哪,哄道:“夫人何必和二郎置气。都道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那乡下长大的大郎不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毕竟要生活,能担事些也不奇怪。可大字都不识一斗的乡下小子,都没读过什么书,怎么和咱们二郎争?”
秦淑月确实在意的是这个。
姑娘家没什么好挂心的,漂不漂亮聪不聪明都无所谓,一副嫁妆嫁出去的事情。而薛永年接这个女儿回来,本也是为了联姻;
可那个前头夫人留下的儿子,就不一样了——论身份是嫡,论年纪是长,她担心他会抢走属于她亲儿子的东西。
紫珠说完,秦淑月明显气顺了些,不过还是瞪了薛泓一眼,又吩咐紫珠道:“你去,给他温点薄粥。”
她站了起来,见全嬷嬷似乎还有话想说,问道:“怎么了,嬷嬷?”
全嬷嬷回过神,摇了摇头。
她活了几十年,自认见过不少人,多少有一些识人的本领。
譬如那小姑娘,便懵懵懂懂的,一眼就望得见底。但她那兄长,凭这段时间的相处,全嬷嬷敢说,他绝对不是个简单的,更不可能没读过书。
不过话已至此,再多嘴倒显得她讨嫌,还给紫珠拆了台,于是全嬷嬷只道:“没什么,我只是困了,想眯一觉。”
“舟车劳顿,可不是累了吗?”
秦淑月笑笑,亲自扶了把她的肩膀,送她出去。
——
薛嘉宜在次间安顿了下来。
她的行李并不多,不过带了些衣物和医书,并一些零零碎碎的药材。
屋子里明显是已经收拾过的,没有灰尘,但也光秃秃的,不见什么多余的家俱摆设。
毕竟不是自己的小孩儿,秦淑月不能说不上心,却也没那么上心,能把面子功夫做得溜光,也不算对不起谁。
刚到别庄的时候,条件比眼下差多了,薛嘉宜这会儿倒没觉得被薄待。
只是安静下来之后,她还是觉得心里空空的,人也飘飘的,没有踩在地上的实感。
乡下的别庄里,并不会像这样安静。
夏日有蝉鸣,冬天有风声,还时常有鸟雀,呜呜喳喳地飞过她的窗前。
不知道洪妈妈和安伯怎样了……还有她的翘翘,不知会不会啾啾啾地想她?
薛嘉宜一边想着,一边解了外衣,刚要躺到帐帷里,忽然听见窗棂上,传来很轻很轻的两声叩击。
她的眼睛倏而一亮,人也从床上弹了起来。
小时候,薛云朔来找她时,便会这样敲她窗户。
“哥——”
还没到窗前,薛嘉宜便惊喜地唤出了声,只是走了两步想起来自己没穿外衫,又回头去披了。
听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走出了兵荒马乱的动静,薛云朔不由勾了勾唇。
吱呀一声,窗扇叫人从里头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薛嘉宜明明高兴,却还是矜持地问道:“哥,你怎么来了?”
薛云朔唇边的笑意不是那么明显了,不过月光映照在他的背后,他的眼神还是显得很温柔。
“猜你会睡不着,过来一看,果然亮着。”
薛嘉宜这才发觉不对,他没走前头的明间过来,还出现在她的后窗……
她抬头,看见了矮墙上缺了的那块瓦片,扬眉看他:“你是翻墙来的呀?”
翻墙之事,属实不算太光彩。薛云朔轻咳一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夜深了,不好走前头来找你。”
薛嘉宜一想也是。
其实睡前,她也想去西厢那边看看兄长可安顿好了。可是这么晚了,要出去难免得和秦夫人说一声,到时候又是大张旗鼓的,还显得她添麻烦。
想到这儿,她的神情又有些黯淡了。
薛云朔把她的神情看得分明,问道:“怎么了?在这里可有人给你脸色看?”
薛嘉宜扒着窗槛,忙摇摇头,道:“没有。秦夫人很和善,她院子里的人没有刁难我的,见我都打招呼。”
可她还是觉得像寄人篱下,没了之前在别庄时的自由。
薛云朔上下扫她两眼,见她确实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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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目光,道:“你若确实不愿意呆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离开。”
薛嘉宜微微瞪大了眼睛,道:“怎么离开?”
薛云朔垂眼笑笑,“我带你浪迹天涯,走不走?我们出去当游侠,一路行侠仗义,回严州府去。”
说实话,他在这座陌生的宅邸里,也没有什么安全感。
这种不安集中在,他无法掌控现在的局势,也不知道他和妹妹多年未见的父亲到底要做什么。
偏偏在京城的这套规则里,以薛永年的父亲身份,几乎可以对子女做任何事。
所以今天一路上,他一直观察着周遭的环境。
确定了府里没有什么特别守卫之后,薛云朔才稍微安心了一些——就算真的没有退路,他也可以带着她走掉。
薛嘉宜支着腮,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不无遗憾地感慨道:“唉……你带上我,就当不了游侠了,我不会武艺,只能给你拖后腿。”
“不会。”
“我受伤了,你可以给我包扎;我在前面卖艺,你可以在后面给我鼓劲,再摆个破碗。”
这人总是喜欢一本正经地说笑话,但是薛嘉宜还是很诚实地被逗笑了。
笑过之后,她的心情微妙地好了许多——又或者本就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言辞,只要哥哥在这里,在她身边。
见她神色稍释,薛云朔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从怀里掏了什么东西出来。
薛嘉宜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根白色的羽毛。
薛云朔伸手,把绒绒的羽毛递到她眼前,示意她接下。
她眨眨眼,接过,捏着羽梗转了转,问道:“这是……翘翘的?”
薛云朔点头,非常严肃地道:“走之前,我和它打了个商量,本来想要它那根特别的尾巴毛,它不给,给了我这根。”
他当时就想着,大概能派上用场。
薛嘉宜爱惜地摸了摸这根羽毛,语气还有些狐疑:“真的是它给你的,不是你拔的?”
薛云朔抬起手,屈指假装弹了一下她脑门:“你那圆鸟,除了你见谁咬谁,谁敢拔?”
薛嘉宜丝毫不为有这样的逆鸟感到羞愧,她难得露出一个有点狡黠的笑容来,转过身,把宝贝小鸟的羽毛夹进了那本百草经里。
薛云朔看着她动作,紧绷的神色,也渐渐松弛了下来。
其实他过来,也是想确认她也还在。
见薛嘉宜噔噔噔地走回窗边,似乎还有话想和他说,薛云朔重新板起脸,道:“差不多了,很晚了,再有动静,该把人引过来了。”
薛嘉宜眼巴巴地看着他,还是要说:“哥,你饿不饿,我这里还有糕点。”
薛云朔挑眉看她一眼,没回答,转过身,朝她挥了挥手。
眼前的这堵矮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阻碍。他从旁蹬了两步,展臂一越,便轻巧地翻了过去。
能不能当游侠不好说,这么一瞧,倒有些当飞贼的潜力。
薛嘉宜抿唇,偷偷笑了。
视野里分明已经没了他的影子,她还是定定地站在窗前,良久,方才合上窗,心满意足地回去躺下。
7. 007
五日功夫,一晃就过去了。
这天清早,秦夫人身边的紫珠来了次间。
“大姑娘。”紫珠朝薛嘉宜一福:“奴婢奉夫人之命,来给您梳头。”
薛嘉宜已经起来了,这会儿正在镜前梳头,她捋着发尾站起,用才睡醒不久的细软嗓音问道:“可我已经在梳了呀。”
紫珠给了旁边分来次间的婢女玉屏一个眼神,示意她退开些,旋即又道:“今日洗尘宴,大姑娘总得打扮打扮。”
薛嘉宜抬起眼帘,便见紫珠身后还跟着两个拿衣裳端首饰的婢女。
她坐回了镜前,不明就里地道:“自家吃饭,会不会太隆重了?”
紫珠站在她身后,端详着镜中的小姑娘,笑道:“是自家人吃饭没错,可多少也会请些亲近的人家来。姑娘头回露面,自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能不叫旁人看低了去。”
薛嘉宜心想,如果因为她打扮得不够漂亮,就低看她一眼的话,这样的人,她也不想和他相处。
不过,她的眼睫闪了闪,什么也没说。
紫珠确实是长于梳头绾发的,没一会儿,便为她梳起了一个双环的望仙髻,又往髻边细细地缀了宝石花钿。
薛嘉宜从未做过如此郑重的打扮,一时有些僵硬。
从前和哥哥,和洪妈妈生活在乡间,她都是两根发带了事,至多耳上再缀颗银丁香。
她看着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不由问道:“会不会有些奇怪?”
紫珠抿着嘴笑,“哪奇怪呢?奴婢看了都挪不开眼,只怕席间其他家的夫人见了,都恨不得马上把姑娘聘回去当媳妇儿。”
薛嘉宜不太喜欢这个说法。
仿佛她成了一只小小狸奴,人见她毛发顺滑,就要用两条鱼干把她聘回去了。
梳好头发,紫珠又命小婢服侍薛嘉宜更衣。
一通折腾下来,天边的太阳都已经升至了正空。
薛嘉宜略一松口气,又被带去给老夫人那边请安,忙乎完之后,天光差不多到了下午,快到主人家迎客开宴的点了。
薛家的孩子这会儿都在正院里,没有胡乱跑动。
还有几个大概是薛家相熟人家的孩子,小姑娘小郎君都有,这会儿也提前到了。
三三两两的人群里,薛嘉宜一眼就瞧见了薛云朔,提着裙裾就找他去了。
薛云朔的视线,更是早早地就落在了她身上。
她今天穿了身茜色的百迭裙,裙摆上洒了金、滚了七彩的绣线,跑起来的时候扑簌簌的,像蝴蝶,像流光。
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些日子舟车劳顿,她脸颊上的婴儿肥彻底瘦了下去,今日施了粉黛,绾了稍显成熟的发髻,整个人看起来更挺拔、更明快。
他的妹妹,仿佛确实是长大了不少。
也许,他确实应该与她保持一些距离,不该像儿时一般亲昵下去了。
他微垂眉眼,眸间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
薛嘉宜朗声喊他:“哥!”
薛云朔今日也换了新装,一身墨蓝圆领袍、腰佩卷云纹革带,因为还未加冠,头发只用了一根青玉的发簪半盘了起来。
他全身上下其实没有太鲜亮的颜色,很容易显得老气,但他的身形五官摆在这儿,反倒把这一身衬了起来。
薛嘉宜眨眨眼,给出了诚实的评价:“你今天可真好看。”
而且,是极其正气的那种好看。
她打量他的目光就要肆无忌惮许多了,薛云朔被她看得耳尖微红,好在秋天的太阳毒,本就把他的耳朵照得有些透明,倒是瞧不出来。
他偏开视线:“怪不得早上不见你。”
薛嘉宜可算找着地方说了:“头发梳了可久,压得我后脑勺都坠坠的。不过这根钗子我很喜欢,你看,它亮晶晶的……”
说完,见薛云朔不搭话,她轻咬了一下下唇,然后抬眸看他:“哥,你怎么不回答我?”
薛云朔故作不知,还反问道:“回答你什么?”
薛嘉宜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还是道:“我都夸你好看了,你怎么不说我好看?”
“原来是等价交换。”薛云朔挑眉看她:“看来有些人前面夸我,一点也不诚心。”
“我哪有!对了,哥,我听说,今早你和他们一样,去了学塾里了?”
“嗯,就在毗邻的徐尚书府中,是他们家里的族学。”
徐家家学渊源,文风通畅,家里子孙又多,家中的族学很出名,不少相熟的官宦人家,都将孩子送去徐家进学,薛家的薛泓和薛泽,也叫薛永年送了去。
兄妹俩说着闲话,没一会儿,薛老夫人又派人把他们叫到了上房里,耳提面命地再叮嘱了一番。
“虽说都是相熟的人家,但你俩是头回露面,可也不能跌了我薛家的脸。”
薛老夫人敲了敲拐杖,板着脸,说得极其认真。
她腿脚不好,据说是当年被薛氏宗族逼迫改嫁、干脆跳河明志时留下的病根。天热时还好,一旦入了秋,寒气浸染过的骨头就疼,到了不良于行的地步。
堂外,迎客的秦淑月也差了小丫鬟来同老夫人禀报。
“禀老夫人,夫人说该到的几家都到齐了。”
薛老夫人扫了薛嘉宜一眼,旋即又问:“汝阳伯家的夫人可到了?”
小丫鬟恭谨回答:“魏家的夫人和公子刚到,夫人已经引他们上座。”
薛老夫人稍一颔首,与兄妹俩道:“差不多了,随我一起去席间吧。”
薛云朔察觉到了方才薛老夫人看薛嘉宜的眼神,眉心微皱。
——
薛家虽属寒门,薛永年如今却也在朝廷新贵里排得上号了。
此番他要为一双刚认祖归宗的儿女办洗尘宴,来赴宴的人家不少,诸如汝阳伯魏家、兵部尚书徐家,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些夫人们,此刻正聚在一起,与秦淑月说着话。
至于这两个孩子的身世,当年又为什么会送到乡下……
京城的门户间,从来就没有什么秘密,大家其实心里都有些数的——还不是因为他俩那姓朱的母亲么?
薛永年是永定五年的探花,同年取仕入了翰林,在当年太子还未坍台的时候,因有个身为太子詹事的老丈人,有幸侍奉在东宫。
可后来东宫出事,他却并未受到牵连,还能回翰林院安安稳稳地做他的编修,几年后便得皇帝青眼,入了吏部,先为文选司郎中,后辗转腾挪几次,到如今,已经稳坐吏部右侍郎的位置。
当年的细枝末节,外人未必清楚,但这位的“识时务”,可是出了名的。
然而这是人家的私事,秦淑月在闲话中,不经意地给出了“孩子命数薄,得在乡下将养才能养大”的说辞,大家也就笑说过去了。
时候差不多了,秦淑月引了兄妹俩在席间露面。
薛嘉宜还有些紧张,不过不多,她紧跟慢跟着薛云朔的动作一起,朝在场的夫人们见了礼。
洗尘宴也不过是个酬酢交际的由头而已,在兄妹俩真正露面之前,众人其实没有对他俩抱有什么兴趣和期待。
纵使母亲是大儒之女又如何,这些年都长在荒野之地,缺乏教养,恐也养成了个粗俗不堪的样子,日后别给家中添乱就不错了。
秦淑月把夫人们的神情变化看得分明,又留意看向了那位汝阳伯夫人,见她多瞧了薛嘉宜几眼,眼神里非但没有不满意,还有一丝惊艳,心下稍安。
看来……婚约的事,这一关算是过了。
“咱大人聊大人的,既见过了,我可让他们孩子自个儿玩去了。”秦淑月笑着,拍了拍薛嘉宜的手背。
一旁的徐尚书夫人,见状也笑道:“是该交交朋友。”
她喊来自己的女儿:“柔歆,薛家没有其他的姊妹,你带着宜妹妹,一起去说说话。”
……
这位尚书府的徐姑娘,是个活泼好性的。
应了母亲的意思,她便朝薛嘉宜走来,拉着她去了女眷们的地方。
今日的宴是小宴,男客女客之间不甚分明,只虚虚拉了两扇屏风。
见薛嘉宜的目光一直往屏风另一边飘,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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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歆眨着眼笑道:“你是在看你的兄长吗?”
被人点出来,薛嘉宜有一瞬赧然,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她已经习惯了,走到哪都去找他的影子。
徐柔歆找到了话茬,便继续抛了下去:“我听说,你和他是一母同胞,一起降生的?”
薛嘉宜感受到了她的友善,努力回答着:“是,母亲说,他只比我早出生一会儿,差点我就是姐姐了。”
“是吗?”徐柔歆忍俊不禁地道:“可你兄长瞧着真的很有长兄的风范,我倒想象不出,你做他姐姐的样子。”
徐柔歆心下了然,知道那声母亲喊得不是刚才那位继夫人,于是很巧妙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她旋即又感叹道:“双生的兄妹就是不同,我家里也有哥哥弟弟,都讨厌死了,我和他们可玩不到一块儿去。”
徐柔歆一面说,一面拉着薛嘉宜,去和自己相熟的几个闺秀见了面。
大家不说都是高门贵女,至少也出身官宦人家,彼此间不论关系如何,面子情都还是做得的。
即使有人向薛嘉宜投来好奇的目光,也没有多少恶意,最多是有一点对于与自己不同的人的探究。
这种程度的交际,薛嘉宜还应付得来,她努力维持着自己的表情,一边听旁人说话,一边悄悄记住她们都是谁家的姑娘。
又聊过一会儿后,女孩儿们便和相熟的手帕交,各自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薛嘉宜松了口气。
她对旁人散发的情绪一向很敏感,人多时,即使不是有心要去一一分辨,也会有一种处理不过来的感觉。
她没有主动和谁凑在一起,留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后,便稍往后散了散。
虽说这里是薛家,但是她也还不熟悉,没有散得太远,只在小池塘旁走走,透透气。
秋意渐浓,池子里的荷花早就凋谢了,只剩下一池枯损的残荷败枝。
薛嘉宜没有逗留太久,正打算回席间时,却在水面上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倒影。
是一个身着红衣的青年男子,看起来约莫二十啷当岁,不知何时从池塘的另一边走了过来,还站定在她后侧只有两三丈远的地方。
薛嘉宜叫突然出现的男人唬了一跳。
她下意识转过身,想要后退,又想起身后是池塘,于是侧身让了两步,局促地屈膝一礼。
见过礼后,她闷着头要走,然这红衣男子非但不让,反而跨到了她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便是薛家刚回来的姑娘吧?瞧着眼生得很。”他甚至还调笑道:“嗳——别急走呀小娘子,以后在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咱也认识认识。”
这红衣青年的五官生得不错,只是眉眼间透着轻浮,看人时眼白也比眼黑多,散发着一股阴恻恻的气质。
薛嘉宜能感受到他的不怀好意。
可四下无人,丫鬟也不在身边,她知道不是闹起来的时候,皱了皱眉,只得顿足,生硬地道:“男女有别,不必了,这位公子。”
红衣青年哈哈大笑,随即道:“佳人不问,某只能自报名姓了。我姓魏,单名一个‘祺’,是汝阳伯府的世子。”
“你的外祖父与我的祖父,可都算从前的太子旧臣,说起来,我们也是有渊源的,并不是我唐突。”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却也知道不好与这种人纠缠,于是朝他极快地又福了一福,道:“见过魏世子。”
说着,她抬步欲走,然而这个魏祺仍旧不依不饶。
他不仅继续挡在她的去路前,甚至还渐勾下腰,意欲俯身贴向她的耳际:“小娘子……你的名字,是什么?”
薛嘉宜退无可退,裙摆都快垂到小池塘的水面上了。
她闭上眼睛,捏紧了拳头,正在思考这一拳该打登徒子的下巴还是眼睛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充满安全感的声音,沉沉地飘了过来。
“这位兄台——”
魏祺倾身向前的动作,被强行制住了。
薛云朔扣在他肩上的指掌寸寸用力,声音平静:“是有什么话,非得与舍妹一叙?”
8. 008
听清是谁的声音后,薛嘉宜近乎惊喜地睁开了眼睛。
袖底的拳头一松,在那句“哥”窜到喉咙之前,她便已经灵巧地一猫腰,跑到了他身后。
薛云朔低眸看她一眼,见她脸色还好,没多少惊魂未定的样子,这才松手。
他长于挽弓搭箭,更时常在山林间拖拽猎物,寻常男子的力气,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魏祺叫这突然出现的一只手吓了一跳,肩膀一震,才转过身。
他微微眯起眼来,揉了一把自己发痛的肩头,从“舍妹”二字里读出了薛云朔的身份。
“你便是薛家一起认回的那小子吧。”魏祺的声音冷了下来,没了方才调笑时的故作和煦:“好小子,力气够大的啊。你可知我是谁?”
薛云朔把左手背到了身后,隔着衣袖,不动声色地握了一把薛嘉宜的手腕,带着安抚之意。
有些纷乱的心跳,似乎因为这一下轻握,渐渐平复了下来。
薛嘉宜眨眨眼,想回握他一下,他却已经把手收了回去,朝面前的男子抱了抱拳。
“久闻魏世子大名,改日有机会再来讨教。”薛云朔从容道:“家中长辈在喊我们过去,先走一步。”
他侧过身,撤开时,仍旧寸步不让地挡在薛嘉宜身前。
见着兄妹俩抬步要走,连一个目光也不再分给他,近来春风得意的魏祺,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怒火。
“说走就走,你们可真是太讲礼数了。”
魏祺上前两步,正要如法炮制,也扼住薛云朔的肩头,为自己讨回几分颜面,然这身量尚还单薄的少年,竟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在他动手之前忽然回头,用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瞳,淡淡地睥睨着他。
视线接触的瞬间,魏祺眉心一跳。
是他的错觉吗?
眼前的才被认回家中的乡野少年,瞳孔中那一瞬闪过的神色,竟叫他没来由地有些惧怕。
就像是被鹰隼、被虎狼盯住了一般,让人脊背发冷。
明明他身量还没长成,肩膀也单薄。
薛云朔收敛目光,没有纠缠,拉起薛嘉宜的衣袖便走。
他很清楚,这样的场合,纠缠是没有意义的。况且此人一看便是个浑的,在这个时候闹起来,对她也没有好处。
要不是因为这个,他的拳头已经砸到那人的眼珠子上了。
快走了几步之后,薛云朔顿足,回头看向薛嘉宜,松开了她的衣袖。
“方才怎么了?”他问。
精致的裙幅限制了她的脚步,薛嘉宜跑得乱七八糟的,她站定,扶了一把鬓边的发钗,回答道:“我……觉得席间人多,闷得慌,就往旁边散了散,我也不知这人是从哪里来的。哥,是老夫人那边在喊我们吗?”
薛云朔淡淡道:“随口编的。”
哪有那么巧,长辈是他扯的借口。
两人一道往席间走,薛云朔道:“刚刚那人姓魏,是汝阳伯府的二公子。”
薛嘉宜“哦”了一声,道:“方才他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她顿了顿,秀气的眉皱了起来:“好奇怪的人。”
薛云朔亦是皱眉,道:“是很奇怪。”
这里好歹也是薛家的宴席,如此轻浮的搭讪,实在是……太过火了。
虽然刚到京城、刚到薛家,这也是薛云朔第一次进入到这样的环境里,但是他已经能感受到,镀上了身份地位之后,人的表现是不一样的。
看向他的目光,有好奇,有轻视,但是无一例外,这些眼神都包裹上了礼节性的微笑,没有人会主动展露情绪里真实的底色。
这和从前他在严州府时感受到的世情,很不一样。
那魏祺好歹也是伯府公子,却肆无忌惮地对主人家的女儿表现出这样的孟浪直接,相比无赖,更像是有些……有恃无恐。
他在有恃无恐什么?
薛云朔本就凌厉的剑眉愈发深锁。
他放心不下,与薛嘉宜道:“你回席间坐着,别走动了,我去看一眼情况。”
薛嘉宜轻抚着自己的心口,咕哝道:“不走了,一会儿不知又碰见什么。”
见她回了席间,和其他姑娘凑到了一起,薛云朔这才安下心来,朝那个魏祺之前离开的方向,悄无声息地绕了回去。
……
见薛嘉宜回来,方才那尚书家的徐姑娘笑道:“快来,给你留了酪浆。”
她是很标准的那种贵女,深谙如何交际,对初来乍到的朋友,不会问出答案未知的问题。
薛嘉宜腼腆一笑,朝她走了过去。
甜滋滋的小甜水她很喜欢,而且吃着东西,她就更有理由安静下来,只听她们说话,不用绞尽脑汁想该怎么接茬了。
薛嘉宜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浅啜着。
酪浆才喝了半盏,紫珠又来了。
她施施然和各家闺秀行了礼,随即便与薛嘉宜道:“大姑娘,夫人喊你过去呢。”
薛嘉宜“哦”了一声,搁下碗,与刚认识的姑娘们福了一福,便随紫珠去了厅里。
前厅里并不热闹,秦淑月大概是应酬累了,这会儿单独在这里小坐。
不过看到薛嘉宜过来时,她眉眼间还是噙了点笑:“来,宜姐儿,坐到我身边来。”
这是有话和她说了?薛嘉宜心下猜测着,垂眸坐到了秦淑月身边的软垫上,轻声道:“夫人。”
即使生母的形象,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她还是没办法管别人喊出那声母亲。
秦淑月显然并不在意,她随意地问了薛嘉宜几句,玩得可开心、和哪家的姑娘比较合得来之类的闲话,紧接着,便话锋一转,说起了真正的意图。
“席间,你可瞧见那位汝阳伯家的公子了?”
听到“汝阳伯”三个字的时候,薛嘉宜轻垂的眼睫,倏而一颤。
秦淑月没注意她的眼神,也没等她回答,便道:“汝阳伯夫人,方才你已经见过了,他家行二的那位公子,叫魏祺,如今正值弱冠,也是仪表堂堂,今日也来赴宴了。”
“最难得的是……”秦淑月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看着薛嘉宜道:“如今汝阳伯府,只这魏二公子一根独苗,他父亲汝阳伯,待到他成婚之后,就要为他请封世子了。”
即便薛嘉宜再迟钝,听到这儿,也渐渐听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想到那一道拦住她的轻浮身影,她的脸色白了一白。
薛嘉宜勉强挂住脸上的表情,低声嗫嚅:“伯府的事情,您与我说做什么呀?”
“现下是与你无关。”秦淑月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轻描淡写般道:“可等你嫁过去,成了世子夫人,这些呀,可不就是你的家事了么。”
她仿佛没有瞧见薛嘉宜蓦然瞪大的瞳孔,一字一顿地继续道:“我们薛家与汝阳伯府,可是在多年前,就许下了这桩儿女亲事。”
——
直到这场洗尘宴毕,薛嘉宜还是有些恍恍惚惚的。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当她和哥哥不存在的薛家,会起意接他们回京了。
原来,为的便是这一桩旧日婚约。
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直到她回了寝屋也未消去。
丫鬟玉屏不知内情,也难免担心地问:“姑娘,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薛嘉宜垂了垂眼,勉强分出一点笑来,回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你不必管我。”
主仆间到底不熟,她既这么说了,玉屏没有追问,只是道:“那大姑娘早些歇息吧,睡一觉许是会好些。”
薛嘉宜轻轻“嗯”了一声。
不大的寝屋只剩她一个人,很快安静了下来。
她心绪纷乱,也知晓自己恐怕睡不着,干脆没有躺下,仍旧披衣坐在窗前。
薄雾似的月华笼罩在她身上,少女灵俏动人的一张面孔上,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继母秦淑月的话,仍旧盘桓在她耳边。
“你才回来,年纪也小,成婚之事,我们不会操之过急。”
“你长在乡下,到底疏于礼仪教养,成婚前,家里会请女师来,来好好地教你规矩,教一教你,该如何去执掌中馈,做这个世子夫人。”
怪不得今日见到的那魏二公子会是那副作派,想来,他是知道婚约之事的。
薛嘉宜有些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回到京城的那一天起,她仿佛,就没了选择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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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难过吗?还是愤恨?
仿佛都不是。
她只是忽然想起了从前在严州府,和哥哥生活在一起的日子。
明明也没过去多久,再想起时,竟也要用“从前”来形容了。
薛嘉宜的眼底渐渐濡湿了,她垂着眼帘,突然觉得身上这条曳金的百迭裙很是刺眼。
其实那时的日子也并不顺遂,老旧的屋顶会漏雨,枯败的墙根会生青苔,到了冬天,碗里更是一点菜蔬也不见。
可她宁可回去,和兄长继续那清苦的日子。
薛嘉宜忍着泪,正要起身去把这条裙子脱掉,余光中,却瞥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轻巧地翻过了矮墙。
她一怔,背过脸去,抬手胡乱地揩了一把湿润的眼睫,这才扬起脸,朝他笑道:“哥,你怎么又来找我了?”
薛云朔随手掸了一把衣襟上的灰,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她微红的眼尾上。
他薄唇轻启:“你……”
多年朝夕相处的时光,在此刻仿佛连接了某种感应,即便她没有解释,薛云朔还是眉心微皱,顿住了脚步。
薛嘉宜咬着下唇,本没打算说什么,可张口喊他的时候,还是带着一点哭腔:“哥……”
从失去母亲的那一天起,她已经很少哭了。
薛云朔的拳心发紧,已然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告诉你了?”
薛嘉宜轻轻点头。
她知道了,却没有哭闹,连眼泪都只有浅浅一泓,薛云朔深吸一口气,胸臆愈加难平。
方才宴中,他直觉那魏二的态度不对,悄悄又跟了过去,结果没瞧见他,反倒撞见了他母亲汝阳伯夫人与心腹婢女的交谈。
“这薛家也真是有趣,当年出事之后,恨不得把自己身上,与故太子有关的痕迹全都剜了去。”
汝阳伯夫人的声音戏谑极了:“那时绝口不提与我们许的这桩儿女亲事,现在倒好,见陛下对我们这些太子旧臣的态度松动了,也恢复了我魏家的爵位,嗤,开始巴巴地把那乡巴佬接回来,想要完婚。”
伯夫人的婢女则道:“听伯爷的意思,这婚约也不全无不可取之处。毕竟,如今那薛侍郎简在帝心,从前也确实是东宫的旧臣……而且明面上,这薛家,与那风头正盛的三皇子和八皇子都没有牵系……”
薛云朔没再听下去。
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席散之后,溜了出去,打探了一番这个魏家的底细——
魏家从前的那位汝阳伯,与他们的外祖朱翰走得还挺近。也许正因有朱翰牵线,才定下了这桩在当时看来,还算薛家高攀了伯府的这一桩儿女亲事。
可惜后来,太子坍台、被迫自尽,东宫属官尽皆坐罪,魏家也如朱家一般深受牵连,被褫夺了爵位。
再到那位老汝阳伯过世之后,魏家的情形便更是一落千丈,如今的一家之主魏鸿才,快到知天命的年纪,还只是个六品小京官,捞不着外派的机会。
他膝下有两子,长子据说颇有才干,可惜早早去世了;剩下的那个小儿子叫魏祺,光听这名字便知他从小就是被宠大的,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不仅不学无术,仗着魏家还有些家底,吃喝嫖赌更是样样俱全,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据说有人曾当面讥讽,叫他“魏衙内”,而他也笑眯眯应了。
薛云朔不过转了一圈,就听得了魏祺一兜子的轶事。
“是谁告诉你的?”薛云朔轻声问她。
薛嘉宜垂着眼,手无意识地紧抓着袖口:“散席后,秦夫人知会了我。”
是知会,不是商榷。
薛云朔紧了紧拳头。
不待薛云朔回答,薛嘉宜便低下脑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其实想想,也未必有很差吧。我到底是薛家的女儿呢,就是不在意我,他们也不会作践薛家自己的脸面。”
她的声音低低的,也不知有没有骗过自己。
席间那魏祺的作派,分明是个孟浪之徒,即使白日里,身上都带着一股挥之不散的酒气和脂粉香。
她说得越平静,薛云朔越是克制不住胸口激荡的那股冲动:“你不需要和我解释这么多。你只告诉我,你想不想嫁?”
9. 009
薛嘉宜把唇抿得发白,明明那句“不想”已经盘桓在了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
从记事起,她便记得母亲是如何怨怼父亲,父亲又是如何冷落母亲,没可能对婚姻有什么期许。
可她做不了主,哥哥也做不了主,难道还要他一次次挡在她身前,然后带累他吗?
“哥……”薛嘉宜垂着眼帘道:“可我总要嫁人的呀。”
“是。”薛云朔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只一字一顿地道:“但是你不能嫁这样的人。”
他鲜少用这样命令的语气和她说话,薛嘉宜眨了眨还有些湿意的眼睫,故作轻松地道:“那哥哥觉得,我应该,选什么样的郎君?”
薛云朔避开她缓缓抬起的目光,绷着脸道:“这是另一回事。”
薛嘉宜拉长音调“哦”了一声:“那我以后……选个像哥哥一样的夫婿,可好?”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却很认真。
乡间清苦的岁月里,他是她的兄长、是她的友人,也是她对于同龄男性,所有的认知和幻想。
薛云朔沉默一瞬,随即把本就冷峻的一张脸,板得更面无表情了。
“回答我,薛嘉宜。”他认真地唤她姓名:“这次你要是蒙混过去,我就……”
他原本想说句硬邦邦的话恐吓一下她,结果停顿了好一会儿,最后也只舍得撂出一句:“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眼看是躲不过去了,薛嘉宜咬了咬唇,终究还是说了实话:“我……不想嫁。”
这是她的终身大事,如果她有的选,又怎么会心甘情愿配一个烂人。
薛云朔等的也只是她这一句话而已。
闻言,他微微一笑,久违地伸出手,越过窗台,摸了摸她的发顶。
“好。我来想办法。”
见他说完,转身就走,薛嘉宜赶忙探身拦他:“哥,我话还没说完——”
生怕他不听似的,她急急说道:“我是不想嫁,可是,我也不想看到你为了我的事情,去争辩、去冒险。”
眼下的情况和在严州府时根本不一样,那时他还能凭借一时的孤勇和意气,挡在她的身前,可现在不同,她不能因为自己害了他。
见她几欲翻窗跳出来,薛云朔无奈,只得停步。
“我自有我的办法,”他只道:“你不必为我担心。”
薛嘉宜想了想,鼓起勇气道:“这也是我的事情,哥,既然我也想好了,那我们一起想办法。”
薛云朔微笑道好,随即又道:“别担心,我们才回来,两家也没有立即把婚约挑明。还有时间,还来得及。秦夫人那边,你应付着就好。”
这个“我们”让薛嘉宜感到安心了些,她重重点头,见他真的要离开了,又抓住他的手臂,吞吞吐吐地道:“哥,你可别莽撞。这里是京城,有王法的。”
薛云朔睨她一眼:“怎么,我干过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儿吗?”
见她一脸的欲言又止,他轻笑一声,还是安慰了一句:“放心,我有分寸。”
——
洗尘宴后,薛家为薛嘉宜,延请了从前在宗太妃宫中侍奉过的一位陈姓女官,来教授礼仪。
这位宗太妃于当今皇帝有抚养之恩,命还很长,皇帝如今都五十多了,她还活得很健朗。
能请来宫中的女官教导,也可以看出,薛家对于那一桩婚事的在意了。
另一边的薛云朔,也正式开始进学了,每日早间,和薛泓、薛泽两个弟弟一起,去到徐家的学塾里。
薛家新冒出来个儿子——还是长子,叫学塾里的一群半大郎君很是好奇。
不过薛云朔的表现实在是很冷漠,态度也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在先生几番提问、他都表现得没什么错处之后,其他人就是连笑话他的心思都歇了,也懒得再分给这个不合群的人目光。
只有秦淑月的那个儿子薛泓,在渐渐察觉到这个突然多出来的长兄并非文墨不通之后,悄悄磨了磨牙,多看了他好几眼。
薛云朔浑然不在意,他从来没有融入谁的打算。
此生他在乎的人,唯有一个。
又花了几日功夫,摸清楚书塾里讲习的规律之后,这天下晌,薛云朔正打算趁先生不在的功夫溜出去,却忽然叫人拦住了。
薛泓挡在了薛云朔的去路之前,仿佛抓到了他的小辫子一般,跳脚道:“好哇!你逃学,我要告诉先生,回去之后,我还要告诉父亲!”
对于这个还没薛嘉宜高的异母弟弟,薛云朔无甚耐心,也并不在意,只乜他一眼,淡淡道:“可以。到时候父亲正好也和你谈一谈,你的功课是谁代做的。”
“你怎么知……”
薛泓大惊,随即捂住嘴收了声,只愤愤瞪他一眼。
……
悄悄离开徐家的族学之后,薛云朔孤身来到了城南,一处名唤“望春楼”的茶肆。
为免显得太年轻、太像学子,他换了一身墨色的圆领袍,叫了一壶茶水,安坐在大堂角落的位置。
这座茶肆生意红火得很,大堂里人声鼎沸,没有人在意一个形单影只的小郎君,即使有人觉得他样貌不俗,也至多多看两眼罢了。
薛云朔垂着眼帘,安静地注视着杯中的茶汤,余光,却一直落在毗邻的楼梯处。
茶肆没什么稀奇的,这座望春楼的生意能这么好,自然有它的独到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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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澧朝禁赌,天子脚下,更是没人敢堂而皇之地犯禁。只是这世上从不缺赌徒,而这望春楼,干的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生意。
当然,这不算什么秘辛。既然敢赚这样的烫手的钱,背后必定是有人撑腰。
茶水斟到第二杯的时候,门口又来客了,薛云朔捏着杯壁,目光淡淡地望了过去。
是那位“魏衙内”,呼朋引伴地来了。
才到下午,也不知喝到几巡了,魏祺那张人模狗样的脸都泛着红。
他身边的狐朋狗友一面扶着他,一面奉承:“魏兄海量,我们真是拍马难及。”
这起子人都是熟客,小二眼睛一瞄,就知道该把他们往哪儿领了。
“诸位少爷,”小二躬着身,殷勤问道:“今日要大玩小玩?是推牌九,还是打关扑?”
魏祺颇为自得地笑了两声,昂首道:“当然玩儿大的!就打关扑!”
有与他关系尚佳的友人劝道:“关扑玩起来没个底儿,届时你爹知道了……”
魏祺不以为地一挥手,随即神秘兮兮地勾了他的脖子过来,很刻意地压低声音道:“没——关系。我就快娶亲了,当年的朱家女,你可知道?她唯一的女儿,嫁妆想来也丰厚……”
不远处的薛云朔,把魏祺的话悉数听了进去。
杯中清茶倒映出的眼底,阴翳闪现。
魏祺浑然不知,他一掸衣摆,又朝小厮颐指气使地道:“带路!小爷我今天要玩把大的!”
店小二甩了把汗巾,眉开眼笑地领着他们往上走。
薛云朔收回目光,平静地稍坐了一会儿。
窗外天色渐暗,他没有久留,叫来了店小二,指了指桌上未动的云片糕,吩咐道:“帮我打包。”
薛嘉宜爱吃这些小甜嘴,本就是给她点的,他不爱吃甜的。
小二很熟练,三两下就打包好了。
薛云朔从绳结处接过,微微颔首,道了声“有劳”。
天边,暮色四合。他才踏出这座望春楼没几步,忽然感觉背后,仿佛有谁在盯着他。
山林间打猎留下的直觉犹在,薛云朔脚步微顿,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不动声色地偏过头,往回看去。
……没有什么异样。
是多心了吗?
薛云朔扬了扬眉,提着云片糕,走了。
望春楼二楼靠窗的雅座,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英武男子,正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爹,你有没有觉着,方才路过的那小子,看着有些面熟?就像是……哪里见过。”
男人的话音稍一停顿,旋即伸出食指,往皇宫的方向,虚虚一指。
10. 010
定府大街,薛家。
薛永年是个孝子,即使今日,他下值得很晚,回府之后,却还是先去了上房请安。
薛老夫人的情形还是如往日一般,到了这秋天里,没有病得起不来,状况却也不是很好,正靠坐在软榻上。
见儿子迈入房中,她的脸上浮了几分笑——她只在面对儿子的时候,会露出这样真心实意的笑来。其他的人,无论是儿媳还是孙子,都得不到她这样的笑脸。
“怎么才下值,可是圣上召见?”
“见过母亲。”薛永年请过安,到她身边坐下:“没有,只是公衙里有事绊脚,所以回来迟了。”
母子俩聊了几句,薛永年忽然问道:“伯府那边,这几日可来交换了庚帖?”
薛老夫人摇了摇头,道:“且拿着乔呢,不过这段时间,和我们走动还是有的。秦氏也去和伯夫人旁敲侧击过了,对宜姐儿,他们那边是没什么不满意的。”
据秦淑月的回答,伯府松口这桩婚事,更像是他儿子那边的原因——那魏祺仿佛是瞧上薛嘉宜了。
想到这儿,薛老夫人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的不赞同:“唯一的儿子这样没出息,纵然恢复了爵位又如何?日后也不会有什么作为。”
“你子嗣不丰,女儿更是只有这一个,联姻的对象应该仔细斟酌才是。要我说,嫁进魏家去是平白浪费了,于你的仕途并无助益。”
薛永年在自己的母亲跟前没什么保留的,答道:“陛下近来很是怀缅故太子,甚至还有重修他坟茔的打算。”
“我在朝中的处境有些尴尬,此时与汝阳伯联姻,不为别的,只意在表明,我未曾和当年的东宫割席。”
至于魏祺如何,他日又会否有出息,并不在他的考虑范畴内。
涉及到朝堂政局的事情,薛老夫人便不多嘴了,只摸着拐杖上的兽首,道:“你心里有数就好。至于后院的事情,你不必劳心,自有我和秦氏。”
既说起,薛永年问道:“女官来府里也有些时日了,大姑娘学得怎么样?”
薛老夫人道:“陈女官来与我说过,人是听话好学的,挑不出什么错处。”
薛永年点了点头:“听话就好,我原还担心,她会继承她母亲的倔强性子。”
他又随意问了几句,不过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薛云朔一句。
会接他回来,只是因为一母双生,单独接薛嘉宜一个女儿回来不好看。
在他的心里,女儿无论聪明愚笨,尚有联姻的价值,而一个十多年了才开始正经读书的儿子,已经没有什么用了,送他去进学,不过捎带手的事情,并没有指望他真的出什么名堂。
——
薛嘉宜丝毫不知,自己的父亲和祖母如此谈论过她。
自从薛家请的那位女官到了之后,她每日都要来上房这边进学。
起初,薛嘉宜心里是很有些抵触的。
实在很难不抵触——那日宴后,继母话里话外都是在说,要她为他日嫁入伯府做好准备。
她不想嫁给那魏祺,自然也没想好好学。
教导她的女官姓陈,叫陈筠,今年不过三十,因为年纪到了,才从宫里放出来。
她生了张椭长的脸,眉眼间很是有些温和的笑意,确实是会讨宫里贵人喜欢的那种长相。
眼睛也尖。
薛嘉宜摸鱼划水的态度,全被她看出来了。
这陈女官起先并没有说什么,观察了两天之后,才和她算的总账。
“不尊师长,是为一;态度不端,是为二;浪费你自己的时间,是为三……”
陈筠一条一条数着,数一条就是两下手板。
她面容和煦,下手却狠,薛嘉宜含着两包要掉不掉的眼泪,疼老实了。
陈筠看得出她虽然规矩了许多,但心里还是不服的,没有再发作,只平心静气地道:“我不知晓,你家中是什么情形,我只知道一点,学到了的东西,就是你自己的。”
“待人接物的礼仪规矩,不是只有嫁人才能用到。你若只想应付过去,可以,我不会再管你,你若是想好了好好学,那我们继续。”
薛嘉宜揉着自己红肿的掌心,冷静了下来。
不管是为什么,学东西本身总是对的。
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回严州府了,既然要生活在京城,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逃避的,总不能回回都站在兄长身后,等他替她开口。
她把嘴巴抿得发白,低着脑袋:“我……明白了。”
不过她一贯温吞,底子又薄,即使想通了,全神贯注起来,也总有做得不那么好的地方。
有几回,薛嘉宜都以为自己又要挨手板了,这陈女官却意外地温和,只微微一笑,重新与她示范。
“基本的礼数学完了,后面,我们学些别的。”这日结束前,陈筠与她道:“该教你算账,和怎么处理人情往来了。”
薛嘉宜眨着双杏眸,朝她行了个现学现卖的谢礼。
陈筠失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放她回去了。
——
散学后,薛嘉宜回了次间,在案前铺陈纸墨。
抵达京城也有段时日了,她准备给在严州府的洪妈妈和安伯写封信,报个平安。
离开这么久,她怪想他们的。
傍晚时分,薛嘉宜咬着笔杆,正琢磨信的内容该怎么写的时候,薛云朔来了。
这回,他没有翻墙,倒是光明正大地走前头进来的。
“在写什么?我来了头也不抬。”
“因为我知道是你呀。”
薛嘉宜抬起头,见薛云朔已经走到桌边了,还顺手放下了一个纸包。
“这是什么?”
她眼睛一亮,见这明显是给她带的吃食,不待他回答,就搁了笔,伸手拿过来了。
薛云朔淡淡道:“云片糕,记得你仿佛是爱吃。”
见薛嘉宜埋头拆着纸包,他低眸,唇边泛起了一点几不可察的轻松笑意。
“洪妈妈、安伯,见信如唔……”薛云朔顺手拿起了她搁在一旁的信笺读了起来,“你打算寄信回去?”
薛嘉宜拈了两块云片糕出来,第一块本想递到薛云朔嘴边的,但他皱了皱眉,明显是有点嫌弃,她就都塞到自己嘴里了。
见她不回答,只一面嚼嚼嚼一面点头,薛云朔轻笑一声,道:“你还真的学进去了。”
薛嘉宜把云片糕咽了下去,又啜了两口花茶清口,才道:“陈女官说,吃东西的时候要讲规矩,才是淑女。”
薛云朔挑眉看她:“之前还被她的手板打得抽抽噎噎的,晚上见了我就哭,现在倒是天天把她挂在嘴边了。”
薛嘉宜的脸立马热了起来,不无羞恼地道:“我……我只挨了那一回,你不许提了!陈女官对我很好。”
薛云朔低笑两声,倒也没再逗她。
早先那两天,她去上房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跟上坟也差不多了,这段时间,能与那女官渐渐相处融洽,是好事。
他也并不觉得讶异。
她天性纯质,对人对事都是坦率真诚的,相处过后,那女官会喜欢她,实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薛嘉宜想到了什么,忽然站起,把薛云朔摁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她翻出来另一张压花的信纸,又递上笔:“哥,你也写一写,我们好一起寄出去。”
薛云朔于感情上并不丰沛,不过她既提起,倒也绞尽脑汁写了两行。
两人的字迹大相径庭,放在一块儿时更是分明——一个大开大合、一个婉若银钩。
薛嘉宜看着他那行干干巴巴的“万事顺遂展信安”,笑了个不停。
薛云朔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瞳,斜她一眼:“怎么?我也得和你一样,把刚刚吃了几块云片糕都写上去?”
薛嘉宜轻哼一声,道:“怎么不能了?”
不过她也知道薛云朔的脾性,他一贯内敛,别说写信了,面对面时的话也不多。
她捻起信纸,吹干笔墨,非常仔细地叠好,再装到了信封里头。
薛云朔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拿在手里掂了一掂,道:“那明天,我寄出去。”
他是正大光明走进来的,不好在妹妹房里待太久。
天色已经不早了,夜空中挂着几颗碎碎的星子。离开次间时,他无可避免地要从院子里穿过去,正好撞见了那薛泓。
薛泓假装没有看见他,却十分造作地与身边的小厮道:“哼,山沟沟里爬出来的,装什么相,还真当自己是薛家的长子嫡孙了。”
薛云朔平静地走了过去,没有理会。
他从不在螺蛳壳里做道场,更懒得争什么口舌之快。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薛泓目光微滞,愈发恼了,转身又回去找他娘。
……
秦淑月正在为庶务烦心,也懒得理自己的儿子。
今日,汝阳伯府终于派人送来了男方的庚帖。眼见这门亲事已经八九不离十,她松了口气,又开始为薛嘉宜的嫁妆犯愁。
朱婉仪没有留下多少嫁妆,当年朱家出事,值钱的东西还有恒产,基本上都叫她变卖了,眼下薛嘉宜要出嫁,嫁妆只能家里出了。
然而薛家账上的是收支情况实在一般,薛永年还要支去其中大半,用在他的酬酢上。
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秦淑月是不舍得为了这个便宜女儿,从自己能摸到的油水里抠出去多少的,这会儿可不就犯了难。
“娘——”见母亲不理他,薛泓开始拖着长音抱怨:“那乡巴佬越来越不懂礼数了,在家里,在学塾,见到我连招呼都不打。”
秦淑月看着账本,本就烦得要死,随口道:“那你给他打招呼不就成了?”
薛泓一噎,随即又不甘地道:“娘,你是不知道,这乡巴佬可精了。”
“他还整天鬼鬼祟祟的,还逃学!先生都不知道,课上还夸他!我早晚要去和父亲说,叫父亲罚他。”
“你父亲本就不在意他,告小状做什么?只显得你没有兄友弟恭的样儿。”秦淑月顺嘴说完,忽然放下账本,皱起眉问:“你说,先生夸他……夸了什么?”
薛泓嘟囔着道:“就,说他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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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就通啊,还说他字写得好。”
徐家族学里的先生,不说是大儒,也是老学究了。
秦淑月心里犯了嘀咕:不通文墨的乡下小子,来京进学不久,就能得先生青眼……莫不成之前,都是在装相、在藏拙?
她眉心微蹙,没把心里想的跟儿子说,只道:“你平时也机灵些,别傻乎乎地跟人家找茬,再有他什么事,你只和母亲说,听见没有?”
——
两家交换了庚帖的事情,薛嘉宜是知道的。
但她并没有告诉薛云朔。
她担心他知道了,会做出冲动的事情,到时候反而连累他。
日子一天翻过一天,继母已经开始派人来量她的身形,准备给她裁制嫁衣了。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面前鲜红的锦缎时,薛嘉宜还是有些难受。
回到薛家的这段日子,她看得出来,那个身为她父亲的男人,对她、抑或者她故去的母亲,没有半点感情。
他接她回来,就只是要她做这个联姻工具。
既然这样,即使不嫁这一位,随便换一个谁,又能强到哪里去?
薛嘉宜抚摸着织锦的纹路,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安慰着自己。
没关系的,也许不全是坏事。
至少哥哥也来京城了,如洪妈妈所说,他不会在乡下蹉跎下去。
她嫁了人,也许日后还能帮到他。
薛嘉宜纤密的眼睫轻颤,一滴晶莹的泪珠悄悄掉了下来,在锦纹上洇开了。
侍候她的丫鬟玉屏见了,以为她是因为待嫁而惶恐,出言安慰道:“大姑娘,别难过,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奴婢看那伯府,也算是煊赫人家,嫁过去之后呀,你可就是世子夫人了。”
薛嘉宜抿着唇,说不出回应的话。
就在这时,秦淑月身边的紫珠又来了。
紫珠眉目含笑,送来一只锦盒,道:“大姑娘,魏二公子那边,得知婚期已定,特地派人送了礼物来,要我们给您呢。”
薛嘉宜偷偷擦了一把眼泪,微笑点头,道:“好,我收下了,替我多谢魏公子。”
紫珠心下暗道:这太妃宫里出来的女官的确有本事,如今瞧着大姑娘的礼仪气度,已经看不出半点乡下回来的影子了。
不过她面上不显,只笑着递出锦盒,又奉承道:“魏公子对您可真是上心,巴巴地送了礼物来,大姑娘,你看要回礼吗?”
揩掉那一点泪花之后,薛嘉宜的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情绪了:“不必了。”
她平静地接过锦盒,就要放下的时候,一旁的玉屏倒像是有些好奇,开口问道:“这锦盒四四方方的,也不大,不知是送了什么宝贝?”
长条的也许还是个簪子,这形状,倒真的难猜。
薛嘉宜垂了垂眼,把盒子递到玉屏手上,道:“那你替我拆了吧。”
玉屏小心翼翼地托起,见紫珠没有说话,看眼神也像是有些好奇的,于是打开了它。
薛嘉宜没有在意,然而两个丫鬟,却齐刷刷地发出了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她觉得奇怪,偏头,想看一眼盒内是什么东西,玉屏却手足无措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就要把盒盖扣回去。
然而薛嘉宜已经看见了。
锦盒里装着的,是一对正在交合的白玉摩罗。
赤条条的,极为露骨。
紫珠的脸色都有些白了。
成婚前,长辈会教导男女之事没错,可这魏公子自己送来这样的“礼”,是拿薛家的姑娘当什么了?
玉屏的手颤颤的,把盒子扣上了。她不无瑟缩地看向薛嘉宜,道:“大姑娘,这……”
薛嘉宜阖上眼帘,深吸了一口气。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放桌上吧,你们都出去。”
——
薛云朔回到薛家的时候,巡夜人的梆子都已经敲过了三更。
夜已深沉,本不该再去找她了,但是他揣着一件值得立即告诉她的好事情。
于是,他还是翻上了矮墙,打算碰碰运气。
也许她还没睡呢?
那扇窗前,竟还真的亮着灯。
而她侧坐在窗扇边,像是正在发呆。
再沉稳,薛云朔也不过是个连十七都没有的少年,见状,他再克制不住心底漂浮的情绪,直接唤道:“浓浓——”
薛嘉宜微微一怔。
在母亲去世后,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她。
……其实在两人都长大些之后,他也很少这样叫她了。
因为这个小名于音韵上实在是太黏糊,噙在唇齿间,就像一块化不掉的饴糖。
薛嘉宜站起来,她抬起稠密的眼睫,有点呆呆地看向声音的来处:“哥。”
半蹲在矮墙上的少年跳了下来,倾斜的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高大。
他扬起眉梢看着她,眉宇间,是一种志在必得的意气。
“你不用嫁给那个混球了。”
“这件事,我已经解决了,明天,魏家的人自会来解除婚约。”
11. 011
薛嘉宜瞳仁微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道:“哥,你说什么?”
薛云朔的脸上并没有挂着明晃晃的笑,可他的心情大概真的很好,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朝她眨了眨眼,卖了个关子。
“哥哥还能骗你玩儿不成?给我端杯水来,我就告诉你。”
月光蒙蒙的,并不太亮。薛嘉宜这才发现,在这样萧索的深秋里,他的额上,竟然还冒着一层热气腾腾的薄汗。
她回过神来,一面探身去拿杯子,一面道:“早过宵禁的点了呀,哥,你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跑了一头汗?我的帕子呢……”
她手忙脚乱的,一时不察,将桌上那只锦盒带倒了。
想到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薛嘉宜一窘,正要赶紧把那摩罗放起来,窗台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薛云朔却是眉头一皱,先她一步,劈手将它拿了过来。
他一眼就发觉不对了,拿上时只觉手心都发烫:“等等,这是哪里来的?”
薛嘉宜默不作声,给他倒了水来。眼见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不放,她才声如蚊讷地回答了:“是……那姓魏的送来的。”
薛云朔眉心一刺。
这种时候送这种物件,是什么意味,不言自明。
捏在这摩罗上的修劲手指用力到快把它捏碎了,他才堪堪忍住把这玩意儿,狠狠地掼到地上的冲动。
算了,夜深人静的,砸在她屋子里,也是给她惹麻烦。
“我来处理。”
薛云朔连盒子带摩罗收走了,端起茶,猛喝了一杯。
乍听得兄长方才的话时,薛嘉宜自然是欣喜的,可欣喜褪去之后,她看向他的眼神,却隐隐有些忧虑。
她当然不是怀疑他骗她。
从小到大,他说出口的话,就没有食言过。
可她怕的就是这个。
公侯之家,薛家对上他们都算是高攀,而他更是赤手空拳。
她害怕他为了她,做出什么以卵击石的事情。
“哥……”薛嘉宜小心翼翼地开口了:“你刚刚说,喝过水就告诉我的。”
薛云朔放下杯子,朝她抬了抬唇角,轻快地道:“放心,没杀人,也没放火。”
杀人放火是下下策,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届时,也难免牵累到她。
他知道分寸。
这个潦草的答案,显然不能让薛嘉宜放心。
一时之间,婚事告吹的喜悦,都没有办法盖过她心里的忧虑了。
她上前一步,隔着窗台抓住了他的袖子,摇了又摇,撒娇道:“哥,你不告诉我,我可真没法睡了。”
薛云朔方才答应告诉她,不过是一时嘴快。眼下她真的问起,他还是琢磨了一下,要不要直接说与她听。
他想了想,决定掐头去尾地解释几句,问道:“还记得,我们的外祖父,从前是为谁效力吗?”
薛嘉宜从前对于这些事情的认知,其实并不清楚。
但是这段时日,陈筠不止教她礼仪、以及府宅内的事情,之于朝局、京城的人事往来,也隐晦地与她说了一些。
——这也是为什么宫里出来的女官受欢迎、时常被大户人家争抢,因为她们能教宫外的女师教不了的东西。
尽管四下无人,薛嘉宜还是压低了声音才回答:“我知道的,是从前那位……太子殿下。”
当年的这位太子殿下是皇后所出,从出身,到能力,都可以说是无可指摘的储君。
就连私德都挑不出错来——据说他与太子妃伉俪情深,一个侧妃也没纳,只守着她一人。
然而皇帝已过春秋鼎盛之年,尚还年轻的太子在这个位置上,没错就是最大的错处。
皇帝心知肚明这个儿子没错,否则早就废了他,与此同时,提防打压也没停过,还扶持了他同母所出的弟弟三皇子、以及德妃所出的五皇子一起打擂台。
只是权力场的倾轧太残酷,后来的局面,大概也超脱了皇帝自己原本的制衡之意。
一次监国、一场刺杀,最后,太子落得个刺杀君父、意图谋逆的罪名、被迫自尽以证清白,而当时身怀六甲的太子妃,则在惊惧之中难产,母子俱亡。
回过劲后,皇帝却又开始彻查,查到所谓谋逆皆是五皇子陷害。然而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没舍得再杀,只将五皇子废为庶人,圈禁府中,直至今日。
这么多年过去,皇帝有没有后悔不好说,当年的惊变,却已经是讳莫如深的秘辛,满京城人都绝口不敢再提。
薛嘉宜的眼睫忽闪,道:“可是……这些和婚事有什么关系?”
薛云朔已经筹措好了语言,简明扼要地回答道:“这么多年过去,皇帝如今的儿子,都不如那位故太子出息,他后悔了,开始缅怀。也正因如此,像魏家这种昔年受到牵连的太子党,得以陆续恢复爵位。”
薛嘉宜听得有点儿不是滋味了。
无论太子还是皇帝,对她来说都是很遥远的词汇,她并不会为了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而共情。
她只是想到了母亲。
她能记事的时候,朱家已败亡多年,她根本没有见过自己的外祖父,更没见过那些舅舅和姨母。
可她从母亲的嘴里,认识过他们,知道他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爵位还能恢复,死了的人却不能活过来了。
而皇帝的那一点后悔,更是显得这些人命,薄如纸屑。
薛嘉宜有些难过,下意识搓了搓手指,搓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拽着的是哥哥的袖子,赶忙松开。
薛云朔把她的小动作看得分明,低头,不经意般把袖子又递给了她。
“魏家如今的倚仗,便是他们的太子旧臣身份。”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下去:“可惜他们的儿子不争气,认识了一些不该他这个身份认识的朋友。”
“这件事若叫有心人知道,把他们的首鼠两端捅到皇帝那里去,魏家这个爵位,恐怕捂不热了。”
薛嘉宜的心咚地一跳,仿佛是听明白了:“那魏二……是与其他皇子的党羽,相交了?”
薛云朔平静地点头,只有嘴角泛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嘲。
其实他原本没想沾惹这些。
那日偷听得汝阳伯夫人的谈话,便知这桩婚事,于魏家来说不是非要不可的,根源在那魏祺,竟敢觊觎他的妹妹,还有所谓朱家留下的家资。
所以,他盯住了他。
发现此人嗜赌之后,薛云朔起初只打算在赌桌上做局,坑他一把大的,想着到时候以利相逼,他不取消婚约也不行了。
谁知这魏祺身上有这样大的破绽。
也许连魏家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背地里,早与三皇子搭上了桥。
可细想却又不是那么意外——
若非背后还有人撑腰,当年魏家深受牵连的时候,这魏祺又怎么做得了作威作福的衙内?
见薛云朔点头,薛嘉宜的心更是扑通扑通地狂跳了起来。
这回,她不抓他的袖子了,直接握住了他的小臂,急道:“哥!”
是没杀人放火,可是牵涉到储位之争,不比杀人放火还要危险吗?
他还是拿魏家的命根子——失而复得的爵位来威胁的,对方要知道了,怎么可能不报复!
薛云朔知道她在急什么,勾唇笑笑,还伸出食指比到她鼻尖前,轻声示意道:“嘘——动静太大,一会儿把你的丫鬟引来了。”
他的声音是好听的,放低了之后,更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磁性,然而薛嘉宜是半点欣赏的心情都没有,急得都跳脚。
见她真是担心得要命,薛云朔也不逗她了,正色解释了两句:“我没有挑与伯府知道,只私底下见了魏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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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和他说明白了。”
那魏祺虽是纨绔,却不是蠢人。他清楚,若真因他的缘故而丢掉了魏家的这个爵位,他爹再宠他,恐怕也要把他的腿打断。
相比之下,回家去犯浑打滚、让家里把一桩议到一半的婚事取消,实在是很小的代价。
薛嘉宜努力分辨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蔫巴下来了。
“哥。”她又叫他,只是这一声软绵绵的,带着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她咬着唇道:“下一次……你别再这样了。”
别这样冒险了。
整件事情做下来,绝对没有他嘴上说得这么轻巧。
薛云朔挑眉看她,反问道:“你还想有下一次?”
薛嘉宜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她松开了握着他的手,垂着眼道:“我害怕,哥,我可以嫁人,可我不能失去你。”
今晚,她看着那耻辱一般的白玉摩罗,思考了很久很久。
她在想,婚事若成,她要怎样保护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活得稍微好一些。
可现在,她只是想到如果魏家的人报复,他若遇到危险,她再也见不到他……
她的脑子竟就成了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下去了。
相比嫁给谁,她更不能接受这样的可能。
朝夕相伴十六年,她不能失去他,永远不能。
薛云朔瞳光闪烁,似乎有所触动,开口时,他的声音却冷了下来:“谁叫你选了,薛嘉宜?”
“我会顾好我自己,你别……”
他刚想说,别杞人忧天了,一低眸,却见窗槛上,蓄起了两汪浅浅的湖。
她的眼泪安静无声,而天边的弦月,也正安静地倒映在湖底。
铁做的心也要软下来,薛云朔的话立即就拐了弯:“别哭了……浓浓。”
薛嘉宜咬着唇,轻轻捶他一下:“你刚刚想凶我,喊我大名了,我都听见了。现在换小名,没用。”
她抽了抽气,继续道:“而且,你明明答应了我,我们一起想办法的。结果还是一个人闷声不响,把什么都干完了。”
哭归哭,她脑子还怪清楚的,前面他说的一字一句居然都还记得。
薛云朔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只得道:“不会有下一次的,好不好?别哭了。”
他实在很不会哄人,好在薛嘉宜抹抹眼泪,倒也真的不哭了。
她紧抿着唇,抬起被泪水涤过后格外澄明的一双眸子,定定地望着他。
视线相接的瞬间,薛云朔的眼瞳亦是微颤,有些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良久,薛嘉宜方才垂下濡湿的眼睫,轻声道:“谢谢你,哥哥。”
见她展颜,薛云朔悄悄松了口气,随即用轻松地转过了话题:“既然说谢我,那我可要和你讨谢礼了。”
薛嘉宜破涕为笑:“好呀,你想要什么?”
薛云朔别开视线:“你先记着,等我想好再说。”
可等到走前,他却又转过身来,推翻了自己刚说的话:“我不需要你的谢礼。”
薛嘉宜一怔,紧接着,便见她的兄长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做这些,本就是值得的。”
——
这一晚,薛嘉宜睡得意外安稳。
第二天起来,她正要和往常一般,去到上房里,随陈女官进学,前院里却突然急匆匆跑来个丫鬟,与她知会道:“大姑娘,您先别过去了,前头闹了起来呢,女官也先回去了。”
想到昨晚兄长所说,薛嘉宜眉心一跳。
这也太快了。
她垂了垂眼,仿佛不经意般问道:“怎么会闹起来呀?可是出什么岔子了?”
这丫鬟似乎有些张不开口,但见薛嘉宜执着,她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是那汝阳伯府的夫人……她来了,说、说要退还庚帖,与我们薛家退婚。”
12. 012
送走那位汝阳伯夫人后,秦淑月憋了一肚子邪火。
“婚期都定了,这时来悔婚,她还趾高气昂的,仿佛我欠她似的!”
莫说面对面切磋的她气不顺了,就是一旁围观的紫珠这会儿都忍不住道:“这伯府真是好生轻狂,夫人莫气了,气大伤身,为了这种人不值当。”
秦淑月坐下,喝了端茶,勉强冷静下一点后,皱着眉又啐了一口:“还说什么命数相克,八字不早就合过了?我看,八成就是这魏家的又有别的高枝想攀了。”
闻言,紫珠不禁笑了一声,道:“就他们那二公子,可别……”
秦淑月的脸色却忽然沉了下来,淡淡乜了她一眼。
紫珠意识到不对,赶忙收声。
魏二公子品性如何,都是心照不宣的,可要真说出来,不成了她们主动把大姑娘往火坑里推吗?
“行了,不该说的别说了。”秦淑月复又起身,嘀咕道:“不高嫁也好,剩得我费劲巴拉琢磨那点嫁妆。左右我是尽心了,事情黄了也赖不到我头上。”
尽管心里隐隐约约觉着,伯府突然退婚有些蹊跷,但秦淑月什么也没说,转身摆出一副遗憾又惋惜的模样,去上房里和薛老夫人禀报去了。
薛老夫人自是同样冷了脸下来,末了又道:“也是那朱氏的女儿没福气。”
秦淑月赔着耐心哄了一会儿。
里里外外地一通操持整理,到了晚间,她又硬着头皮,去找刚下值回来的薛永年,说了今天这事。
秋冬交界之际,京城风沙大,尽管来去都有车马,薛永年的幞头上,还是沾了不少沙粒。
他摘了泛黄的头巾下来,随意搭在了一边,听着秦淑月细细说来,眉心渐皱,忽而问道:“今日之前,退婚之事可有征兆?”
到底事情没成,秦淑月不想连带着吃挂落,于是全都往伯府身上推:“没呢!就昨天,那伯府的二公子还主动差人送了礼物给大姑娘,想来对婚事是极满意的,不知怎地,伯府今日便反口了。”
紫珠在旁边不敢说话,更不敢提那礼物是什么。
薛永年的眉心依旧皱着。
难道说,是汝阳伯府故意戏弄他们,可又何必浪费这样多的时间?
况且这场婚事也不止对薛家有利,如今的汝阳伯,就没期待着身在吏部的他,他日拉拔一下女婿吗?
薛永年觉得此事很蹊跷,一时间却又说不出蹊跷在何处。
左右事情已成定局,尽管他有些恼怒于伯府的反复无常,到底也没太生气。
“罢了。”薛永年淡淡道:“大姑娘的婚事,再留一留吧,左右她还小,可以再留两年。”
虽然说薛嘉宜已经及笄了,不过京城稍微疼女儿些的人家,基本上也要把人留到十八九岁上再嫁。
秦淑月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还好,没她什么事。
她应下了丈夫的话,紧接着,又听得他捋着须道:“今日时候早,把薛泓叫来,我问问他的功课。”
秦淑月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
儿子几斤几两,当娘的再清楚不过。不过父亲垂问学业,是亲厚的表现,她还能拦着不让问不成?立即便着人去把薛泓叫了过来。
薛泓刚从学塾里回来不久,见到父亲正襟危坐着,他心里便开始打鼓,等到薛永年多问了几句,他更是紧张得额角汗都下来了。
薛永年的声音则愈发冷肃:“我看你这书,是越发不知读进谁的脑子里了。再这样,你不必去了,省得丢我薛家的脸。”
其实薛泓的功课未必很差,约莫中等的水平,但薛永年自己,当年是在没有宗族依托的情况下,一试即中了探花的,自然瞧不上这个“中等”。
薛泓肩膀一颤,委屈地回了句嘴,秦淑月叫他唬了一跳,赶忙过去拢着他的肩膀,压着他、替他告罪道:“是我太宠着他了,老爷别生气,我回头就罚他——没心肝的东西,还敢和你父亲顶嘴?快给你父亲赔不是!”
母亲也不向着他,薛泓只觉天塌了,更是梗着脖子道:“儿子哪儿错了?我知道我不聪明,可每日读书也没有懈怠过,那薛云朔都不止逃几次学了,父亲都没有责骂过他。”
秦淑月心道:蠢儿子哟,你爹不问,是因为他压根没想起来另一个儿子!
然而话一出口,捂他嘴也是来不及了的。
薛永年的眉梢抬了起来:“逃学?”
薛泓以为告状告成了,立马昂声道:“是。自打进学以来,他一直都不专心,时常趁着先生留我们自省念书的时间溜出去。”
薛永年微微眯了眯眼,神色因为这个动作而变得有些微妙。
逃学……
一个才从严州府回来,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小子,他逃学,能去哪?又或者……是要去哪儿?
——
婚事告吹之后,薛嘉宜依旧和之前一样,每日去上房与陈女官学习。
如今没有了讨厌的婚事在前,她学得更加认真了。陈筠看在眼里,没有点破,只多夸了她两回。
傍晚的时候,薛嘉宜抱着账本,到西厢找哥哥去了。
——她寓居在秦淑月的院子里,书房是薛泓的,她不想和他共用。
这几日都是这样,薛云朔下学,她也下学,两人一起在西厢那边的稍间里读书习字。
丫鬟玉屏侍候着薛嘉宜,也跟来了。
看着书桌前兄妹俩的身影,玉屏微微皱起了眉,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即使一母双生,兄妹俩这样……是否也有些太过亲近了?
可硬要说的话,两人却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你在这一头我在那一头,两个脑袋都低着,做功课做得很认真。
明明连眼神都少有交流,更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偏偏就是散发着一种,谁也插不进去的氛围。
薛嘉宜丝毫没察觉背后的眼神。
陈筠不是一个苛刻的老师,留的功课不多,她已经快做完了。
她一边拨弄着算筹,一边支着腮,偷眼望向薛云朔。
远山尽处,金乌尚未完全坠下,月亮却已经升到了半空。冷暖交错的光线里,他垂着密实的眼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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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清晰流畅。
薛云朔没有抬头,只拈着笔杆,探手往她脑门上精准地敲了一下。
“看我做什么,该算的都算完了?”他低声问。
薛嘉宜不说话,只捂着脑门点头,然后把面前的本子,展开到她折了角的部分,往他的面前推了推。
薛云朔了然,把自己的书合上了,斜了一眼她勾勾画画的地方,拿过她的算筹,教她摆了一摆。
薛嘉宜思考了一会儿,抬起胳膊肘,把算筹拢回到自己跟前儿,重新又算了一遍。
没多久,她又把本子推来了。
薛云朔以为她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低眸,却见纸页上写了一行话。
——安否?顺否?
有下人在旁边,她不好张口问,只能这样了。
薛嘉宜托着腮,眨着眼看他。
薛云朔提笔的手一顿。
魏祺是魏家仅剩的独苗,所以,他突然反口说不想结亲了,汝阳伯和伯夫人虽然奇怪、虽然无奈,最后却也只能依了儿子的意思。
威胁的目的已经成功达成,当时留下的证据,自然要依言交给他,不能让这人狗急跳墙。
薛云朔垂着眼,在“安”和“顺”两个字上,各自勾了一下。
然后把本子,往她的方向轻轻推了回去。
什么嘛,这么言简意赅。
薛嘉宜不满意这样潦草的答复,在纸上追问:“真的这么老实吗?我怕他报复你。”
像是怕他还这样回答,她在旁边画了一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盯着他。
她提笔在纸上画圈圈的时候,薛云朔就已经察觉到了,可等亲眼看到她画下的这个表情时,还是没忍住,勾唇一笑。
他稍想了想,也动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画了一个房子,上面写了一个“魏”字。
房子外一个细细的、柴火棍似的人,抱着头;房子里两个大大的柴火棍人,一个提刀一个举棒槌。
画得太丑了,薛云朔简直不忍心看第二遍,闭着眼给她推了过去。
薛嘉宜也没忍住,绷着脸,还是发出了漏气一般的声音,笑了出来。
丑是丑了些,看还是能看懂。
魏祺比谁都更想瞒住自己的事情,他不会闹到家里的。
不过,薛嘉宜却还是很担心。
都叫衙内了,能是什么好人吗?他或许不会闹起来,可没准哪天敲闷棍呢?
她咬着笔杆,正想着该怎么和哥哥说,要他平时小心一点,一阵脚步声传来,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尽管不是在上课,薛嘉宜还是有一瞬心虚,下意识把本子给合上了。
薛云朔先她一步,循声看了过去。
见来人是谁之后,他的眉心微蹙。
是他们父亲身边的长随,姓查,叫查胜。
这查胜生了张瘦削的脸,两腮凹陷无肉,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带着些莫名的笑。
“倒正好都在这儿。”查胜躬了躬身,道:“随我来吧,老爷那边……请你二人过去一趟。”
13.013
夜风悄过,月色昏沉。还没到地方,薛嘉宜心下便渐觉有些不对。
薛永年的精力不在后宅,更不在子女身上,一应事宜,他都交由秦淑月处理,不会耽搁他自己的时间。
回薛家之后,她极少见到这个父亲,只偶尔会在去上房给薛老夫人请安的时候,与他打个照面。
现在,天色已晚,对他们从来不闻不问的父亲,却突然着人把他们叫过去……
薛嘉宜隐隐有一点心虚,频频往身侧的兄长看去。
天边的月亮半明半寐,薛云朔的眸光亦是微闪。
他在心里把这段时间以来的事情盘了一遍,确信自己没露出什么行迹之后,不动声色地偏了些头,无声地朝她安抚道:没事。
即使有事,也与她没有关系。自始至终,本就只是他一人所为。
薛云朔平静地想着,本就锋利的眉梢,在浅淡的月色之下,更添几分冷然的颜色。
薛嘉宜心怀惴惴,这种忐忑,在发觉查胜是领着他们往前院去的时候,变得愈加明显。
正堂里,灯火通明,这里是薛永年平素处理公务、与宾客往来的地方。这会儿,他身上官服未换,正坐在案前,翻看着一叠公文。
秦淑月则站在一旁,挽了袖子,替丈夫磨墨。她看了一眼站在堂前的兄妹俩,没有说话。
直到两人异口同声地朝他行礼,生疏地喊了一句“见过父亲”,薛永年方才从公文里拨冗掀起眼皮,淡漠地往前扫了一眼。
接这双儿女回京已有月余,然而时至今日,薛永年才终于正眼,审视这个发妻留给他的儿子。
不过十六出头,正是最轻狂的年纪,却已经是容止可观、进退可度。只有丝毫不像他和朱婉仪的一双眼睛里,能看出一点强自压抑着的桀骜与不驯。
“进学也有些时候了,云朔。”薛永年终于开口,声音甚至称得上温和:“这段时日,在学塾里待得可好?”
薛云朔垂着眼,答得周全:“谢父亲关怀。先生博学、同窗友善,我在学塾一切都好。”
“哦?”薛永年放下手中的笔,拍了拍手,又问:“最近,都与什么人相交了,又都去过何处,与为父聊聊吧。”
他取仕已有二十载,如今也是一部主官,宦海沉浮多年,即使没有刻意摆出咄咄逼人的语气来问话,依旧透着一股不可忽视的威压。
一旁的薛嘉宜闻言,心突地一跳。
是她的错觉吗?这两个问题……
薛云朔显然也感受到了话里的指向性。
他抬起眼瞳,与案前那位可称他父亲的人对视的瞬间,脊背便爬升起一股寒意。
没必要回答了。
这是一个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
他的父亲已经猜到了,这桩婚事,为什么魏家那边会反复无常。
果然,下一息,薛永年直视着他乌沉沉的眸子,淡淡开口,声音冷了下来。
“跪下。”
薛云朔本没有动作,只是余光瞥见她的裙裾后,还是一撩袍角,平静地跪了下去。
他腰杆挺直,即使跪着,也像一杆青松。
薛永年忽觉这个儿子的身影刺眼极了,开口时,原本一直把持着的语气,也带上了薄怒。
“想不起来了?那为父来替你回想。”
“昨日正午,望春楼,你私自见那魏祺,是第几次了?”
薛云朔垂着眼,神情冷漠。
约在望春楼见面是第二次,盯梢的话,就不好说有多少次了。
昨天,除却约定好的证据,他还带上了那只摩罗,当着魏祺的面,砸碎在了他的脚边。
碎玉飞溅,魏祺的脸都青了,可他心里仍觉不够。
敢觊觎他的妹妹,送这样龌龊的东西给她……早晚,他会把这些人的眼睛都挖出来。
薛云朔回答的声音无波无澜:“父亲既已知道,又何必再问我。”
这话听得一旁的秦淑月眼皮都跳了起来。
不是吧……她原以为只是丈夫多心,才派人去查一个尚未加冠的儿子的行踪,结果怎么还真是他?
才多大点的年纪,竟然敢和父亲、和伯府对着干。眼看事情败露,一句分辨的话也不说,也不知是满不在乎,还是有恃无恐。
薛永年唇边勾起了一丝冷嘲,三分薄愠此刻也成了真怒:“真不愧是她的儿子。”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再说下去都是一种浪费,只抬起手,朝查胜喝令:“押住了,打。”
他倒要看看,流着朱婉仪血的这个儿子,骨头能有多硬。
几句话的功夫,情势急转直下,薛嘉宜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父亲为什么忽然发难,便见正堂两侧,真的有手持长棍的家仆走来。
一阵冰冷的穿堂风吹过,她嘴唇微颤,扑通也跪了下去。
明明肩膀都在抖,薛嘉宜却还是膝行过去,昂首替他争辩:“哥哥他就算……就算是去见了那魏公子,这也不能说明……”
薛云朔封冻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眉心一跳,没有回头看她,只厉声叱道:“闭嘴——”
薛永年仿佛才看见这个女儿似的,笑了一下。
“身为父亲,我管教子女,还需要讲什么证据,讲什么道理吗?”
他缓步走了下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冷砖上的兄妹俩,愈加面若寒霜:“架起来,给我打到他服软为止。”
棍棒如雨点般砸下,而薛云朔一声不吭,双膝像是被嵌进了地里,唯有齿关偶尔溢出一两声闷哼。
薛嘉宜的眼眶烧烫,几乎是哭叫着朝薛永年叩首认错:“都是我的错——父亲,是我的错,是我心大不想嫁人,才撺掇哥哥去……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我再不敢了……”
可是无人理会。
薛嘉宜死死咬着下唇,收了声,径直扑上去,挡在兄长已经渗出血痕的背上。
家仆吓了一跳,匆忙收势,她无可避免地吃了一杖,而薛云朔身形微晃,正要推开她,却也支撑到了极限,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未料想得今天会闹得这样大,秦淑月也吓了一跳,赶忙跪下,朝薛永年求情道:“老爷,这……大郎到底还是个孩子,再打下去,真的要出人命了。传出去,于老爷您的官声也无益呀!”
薛永年冷漠的眉间,只在听到“官声”二字时,起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想到薛云朔那双自始至终,都直勾勾看着他的鹰隼般的瞳眸,薛永年嘲讽般冷笑一声,道:“各自带回去。”
见他松了口,秦淑月还来不及松口气,便听得薛永年继续吩咐道:“这一次,务必让他吃足教训。什么时候不敢忤逆了,什么时候再找郎中。”
若非势单力薄,很多事情只能亲力亲为地去做、无法隐于幕后,他还真未必能查出来。
可那又如何?横竖他不缺儿子。
聪明也好蠢笨也罢,打不服这一身反骨,那这个儿子,他不要了便是。
不知怎的,秦淑月的表情也十分难看了,然而她亦只能低头,婉转称是。
……
薛嘉宜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离开正堂的了。
她的脊骨上火辣辣地发紧、发疼,每一呼每一吸都在提醒着她,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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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在他身体上的疼痛,是她感受到的百倍、千倍。
然而玉屏把她带回次间后,就关上了门。
想到他还昏着,还被孤零零地丢了回去,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薛嘉宜的眼泪又下来了。
她淌着泪,拍门求道:“玉屏姐姐,你放我出去吧,就叫我去看一眼。”
玉屏不敢开门,只道:“一晚上了,大姑娘你也累了,别乱跑了,早些歇息吧。”
眼见哭求无用,薛嘉宜掐着自己的掌心,竭力冷静了下来。
不行的……
不能这样下去。
那样重的伤,如果不及时医治,就算不死也要落病根。
也许是真的冷静了下来,也许是眼泪已经掉完了,薛嘉宜不哭了。
等到门外没了声音,她从箱笼里翻出了干净的布绢,和一点简单的止血药材,悄悄打开窗,翻了出去。
她学着他的样子,想再翻墙出去,可这堵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障碍的矮墙,对她来说却难如登天。
她艰难搬来石砖垫脚,可惜爬上去,容易翻下来却难,薛嘉宜只得心一横,闭上眼跳了下去。
脚踝像是崴到了,然而她已经顾不得许多,趔趔趄趄地摸去了西厢。
好在薛家的人口并不多,西厢这边大多是空置的,没有人注意到她。而薛云朔的那个小厮,也不知是溜号了,还是被遣走了,这会儿并不在。
跨进寝屋,闻见这股浓重的血腥气的瞬间,她的眼眶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酸了。
薛嘉宜循着窗前森冷的月光走了过去,开口便是哭腔:“哥……”
自听见她的脚步声起,薛云朔便有些朦胧的意识了,眼下听到她在叫他,近乎本能地睁开了眼。
看到他俯卧着,满背都是血痕,薛嘉宜才知道,自己的眼泪根本没有流干。
她把头拧开,不再看他,抹着泪,匆匆忙忙地去点了灯,拿起带来的剪子,走到了他身边。
“哥。我帮你把背上衣服剪开,不然要粘连伤口了。”
薛云朔已经差不多醒了,却没有回应她。
好狼狈。
他把脸彻底埋进了褥子里。
这样子的他,怎么能叫她看见?
可是感受着身后她细微的动作,他的心里,却渐渐满溢起另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
他和她,仿佛生来就应该这般,永远交缠着,永远……抵挡在彼此的身前。
她的哭声渐渐停了,全神贯注地替他处理着背后狰狞的伤口。
架在床头的灯不太亮,她凑得很近,连她温热的、湿漉漉的鼻息,他也感受得很清楚。
是抚慰,又或者是折磨?他却有些分不清了。
好在,她怕他痛,尽快结束了清理伤处的过程。
薛嘉宜能感受到他灼然的体温,也能感受到他的状况不对,就要起身道:“不行,光我处理不够。”
她那点医术,连半桶水都算不上。
她抬起手背,揩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目光坚定:“哥,你等着我,我一定把郎中找来。”
直到这时,薛云朔才终于抬起些头。
他用很轻的气音开口:“你过来。”
薛嘉宜不明就里地往他身边坐了一些,声音紧张:“很痛吗?”
薛云朔摇了摇头,有些艰难地笑了一下:“再过来一点。”
薛嘉宜不知他要做什么,还是懵懵懂懂地朝他低头,把脸凑了过去。
“哥?”她小小声问。
薛云朔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侧脸,温声道:“没关系,不是很疼。”
14.014
他的抚摸很轻盈,像一片羽毛落在她脸上。
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安抚他自己。
薛嘉宜湿润的眼睫颤了颤。
她正想捉住兄长发烫的指尖,他却已经放下了。
薛云朔阖上眼帘,轻轻与她说:“我缓一缓,会好的,别怕。”
她素来心软,从前连他处理猎物都不敢看,今天见得这样血腥的伤口,会很害怕吧。
见他闭眼,薛嘉宜心底一慌,也顾不得许多了,慌忙伸手,拍拍他的脸,又捏捏他的耳朵。
“哥,你别睡。”她手足无措地道:“我……我这就去找郎中来,你等我!”
她正要站起时,薛云朔精准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声音虽轻,却还平静:“我不会死的。听话,回你房里去。”
这个时候,薛嘉宜能听他的话就见鬼了。
他已经在发热了,她虽医术不精,可也知道,这比外伤更危险。
她坚定地站起道:“哥,我去去就回。”
薛云朔到底没什么力气,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很快就叫她推了下来。
她最后看他一眼,随即抹抹眼泪,扭头就跑了出去。
阴郁的寝屋内,她的离开带走了最后一抹亮色。薛云朔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来到京城之前,他曾经自信又天真地想,不论如何,他总是能护住她的。
现在,薛云朔发现,他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即便凭借一点小聪明,解决掉了她这桩婚事又怎样?没有魏祺,也可以有张祺李祺。只要薛家、只要他们的父亲有意,照旧可以随便给她配个人家。
在严州府时,他还能凭借一点蛮横的孤勇,强硬地挡在她的身前,可在京城这样的富贵膏腴之地,没有权势的他,什么也做不到。
不能这样下去。
他想,他要快一点,成为她的依靠。
……
已是深秋,冰冷的夜风吹得薛嘉宜的脑子愈加清醒。
她摸着黑,小心翼翼地穿过连通院落的碎石小路,生怕踩出什么动静叫人发现。
她倒不是害怕被人发现会受责罚,只是她要再被关起来的话,就没有人管哥哥了。
眼看就快要摸到角门了,薛嘉宜深吸一口气,猫着腰,正想从花圃穿出去,却忽然听见了有人的脚步声。
她呼吸一紧,还未抬头,便听得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
“大晚上的,跑出来做什么!”
是全嬷嬷,她提着灯笼,似乎是巡夜到了这边。
她一面上前,一面尖着嗓子说:“快回你屋里去,叫你父亲知道了,你这不是讨打吗?”
晚间发生的事情,那样大的动静,府里没有不知道的。
薛嘉宜只觉浑身都僵硬了。
全嬷嬷已经拉住了她的衣袖,不由分说地要拽她回去。
她不得不挪动脚步,长睫上又沾了泪:“嬷嬷,我求求您,您就当没看见我,我……真的不行的嬷嬷,我得去请郎中,不然哥哥他真的……”
想到还孤零零在屋里的薛云朔,她的喉咙一哽,竟是说不下去了。
全嬷嬷动作一顿,皱起了眉,似乎还想说什么,良久,还是松开了抓在她袖子上的手。
“角门落了锁,你怎么出去?”全嬷嬷转过身,灯笼的光映在她下半张脸上,衬得她板起的脸愈发冷肃,“跟我来。”
……
薛嘉宜从稍间后、运送菜蔬的小门溜了出去。
打更人的梆子已经敲过了三更,早到了宵禁的时辰。
薛嘉宜有些害怕。
全嬷嬷还能好心放她一马,要是被巡街的武侯捉到了,夜犯宵禁,那她可真完蛋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呼吸,愈发提起了小心。
好在今晚天上有月亮,不算太昏暗,而京城的街巷横平竖直,路也是好找的。
薛嘉宜没有去找医馆或者药行的打算。这么晚了,这些铺面早关门了,不会搭理她。
而且,以今晚薛永年的态度,即使她找来郎中,人家也不会愿意掺和到他们薛家的浑水里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套,就是闹到衙门里去也没用。
得找有身份的人帮忙。
薛嘉宜咬了咬唇。
来到京城之后,有身份的人,她只认识一位。
想着受伤的兄长,薛嘉宜鼓起勇气,循着上课时,陈女官所说的她家的方位,沿街摸索了过去。
然而她毕竟没怎么在京城走动过,平时都被拘在家里,没一会儿,便有些迷失方向,不知该往哪个路口走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她听见相邻的街道上,传来了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
这个点,还敢这样堂而皇之地走在街上的,只能是巡夜的武侯。
武侯们再拐个弯儿,就要往她这条街来了。薛嘉宜呼吸一滞,四下望了一望,但沿街的铺面都关了张,没有能藏身的地方。
耳听得足音越来越近,她心在狂跳,却不敢顿足,只得提着裙子,放轻脚步往前跑。
可惜夜太空旷,薛嘉宜甚至已经能听见那几个武侯打诨说笑的声音,然而她距离前面的街口,还有一段距离。
心越跳越快,几乎就要绝望的时候,她抬起头,猛然发现,在斜角那一家客栈的旌幌下,停着一辆朴素的青帷马车。
车上套了匹枣红的马,却没有车夫。
难道说,是有人住店了,但没把车马牵进去?
薛嘉宜顾不得许多了,咬着牙,心一横,扶着车辕,直直就跳了上去。
浅寐的马儿叫她突然的动作惊动了,蓦地一掸后蹄。
薛嘉宜刚探头钻进车厢,还没来得及站稳,叫这一下晃得后仰,就要栽倒出去。
她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抓车帷,然而抬眸看向车内情形的瞬间,她几乎惊叫出声。
有人。
一个身着墨青长衫的青年男子,正倚靠在车厢内。
他本像是在闭目养神,然而此刻,却因她突然的闯入而蓦然睁大了眼睛。
薛嘉宜瞳孔放大,瞬间紧张了起来,抓在车帷上的手无意识一松——
好在车内这人迅速从错愕中回过了神,起身,拽了她一把。
薛嘉宜勉强站定,整个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局促之中,她不知自己是应该先开口解释还是先赔礼道歉,刚刚的动静,却已经将武侯引来了。
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眼前的青衣男子朝她轻轻摇头,示意她安静。
武侯的脚步声果然越逼越近,“何人胆敢犯禁,出来!”
青衣男子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睡眼,又打了个呵欠,才撩起窗帘一角,闲闲望了出去。
“更深露重,几位巡夜辛苦了。”
看见他长相的瞬间,马车外的武侯立马就换了语气。
“二、二公子?这这这深更半夜的,您怎么在这儿,不在府里休息?”
被唤作二公子的男人弯着眉眼,笑得温和:“与我爹吵架了,这可不,只能出来露宿街头。”
武侯不知他是不是在玩笑,然而顶头上司的家事,他们也不敢过问,打着哈哈就过去了。
薛嘉宜缩着肩膀藏在角落,听着这男子与外头的武侯说话,心跳非但没有平抑,反倒愈发快了。
他定然是有身份的,否则武侯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
然而她满心惦记着薛云朔,惦记着他身上的伤口、惦记着他还孤零零一人,完全没有心思继续深思下去。
等到武侯们的脚步声离去,薛嘉宜立即便朝面前的青衣男子恭敬一礼,垂着眉眼道:
“多谢公子施以援手。不然刚刚,我……就要被以犯禁之名带走了。”
说罢,她又是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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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她就要跳下车去,青衣男子却忽然叫住了她。
“等等。”他饶有兴致地反问:“谁许你走了?”
见眼前的小娘子身形一僵,抖着眼睫抬眸看他,青衣男子挑了挑眉,视线缓缓落在她的面颊上。
倒真是生得灵秀,这般满面泪痕,也不显得狼狈,只平白叫人生出许多的保护欲出来。
只是这大晚上的在街上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看衣着打扮,别是哪家的姑娘小姐要逃府私奔吧?
青衣男子心里犯了嘀咕。
“你不和我说清楚,你这般夜奔是为了什么,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他神色认真:“当然,你也不必担心我是恶人,我可以先告诉你,我是谁。”
“我姓季,在家中行二,父亲便是如今的京兆尹,所以方才那些武侯,见是我便没有深究。”
薛嘉宜咬了咬唇,思考了一下。
陈筠教她的时候,与她简单说过京中大小各部官员,她知道如今的那位京兆尹,确实是姓季。
她垂着因为泪水洇湿、而不再卷翘的眼睫,低声回道:“我的兄长生病了,他病得很重,我出来给他请郎中。”
这话不能说是全然的真话,但也不是假话。她自觉眼前的男子方才帮了她,她不应该骗他。
季二保持着扬眉的神情,正想再问几句她是谁家的,怎么她哥哥生病,要她一个小娘子跑出来请郎中,想了想,还是没问。
算了。这些高门大户,哪家没点乱七八糟的糟心事?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印信,又从车内翻出张纸条来,往上盖了一章。
“拿着。”季二道:“这是京兆府的印,回来的时候再遇到武侯,你给他们看就是。”
薛嘉宜未料得还有意外之喜,下意识圆睁着眼看向他。
这青衣男子却已经摆出了送客的架势,抱着臂往后靠了靠,道:“去吧去吧,不用再谢了。”
薛嘉宜拿上纸条,却没再谢,而是忸怩地又开口了:“我……我不太认识路。我想请问,季公子,这个……”
季二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还是给她打起车帘,指了方向。
“你的路没找错,往前再一拐,朝西走,跨一条街就到了。去吧——”
……
有了正确的方向,有了那张纸条,薛嘉宜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她找到了陈筠的住处,不无忐忑地敲了敲门。
好在门房处有人,听闻她是陈筠的学生,虽然夜已经很深了,还是替她去通传了。
陈筠披衣起来,见薛嘉宜这一脸泪痕,形容也狼狈的样子,几乎被吓了一跳。
听她说清楚情况之后,陈筠皱了皱眉,道:“今夜太晚了,请了医师也进不了你们薛家的门。”
薛嘉宜眼眶里的泪又蓄起来了。
她抬手揩了一把,没有让眼泪掉下来,还是恭恭敬敬地朝陈筠屈膝一礼,道:“我知道了,多谢大人。”
“叫什么大人,叫老师。”陈筠往她额前敲了一下:“没说不帮你,你跟我来。”
陈筠带着她,从药箱里取出了一些药葫,一样样拿与她:“这个是金疮药,这个是草乌散,还有这个……这个丸药,你拿回去就给他吃,这个要磨成粉……”
她顿了顿,又道:“明早我便带医师去你家,只说是你最近身体不好,我给你请来调养的,把面子留够。我是外人,既这么说了,你父亲不好驳我面子。你回去也不要和旁的什么人硬碰硬,听见没有?”
薛嘉宜听得这番事无巨细的叮嘱,忍着眼泪,重重点头。
陈筠见她心都快飞出去了,也不耽搁,拍拍她的肩膀,送她走:“平时见你胆小,今晚倒是胆大包天,怎么,不怕武侯给你捉到牢里去?”
薛嘉宜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回话的声音轻细:“老师,我怕的呀。”
可是她更怕,从此偌大的人世间,只剩她一人。
15.015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薛云朔醒了。
他做了一整晚的梦,意识尚还昏沉,感受到手仿佛被谁握着的时候,下意识攥了一下。
掌心传来的触感柔软而真实,不似梦中。
刚睁眼的薛云朔微微一怔,侧目看了下去。
是薛嘉宜。
她趴在床边、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了,而空着的那只手,正紧握着他的手不放。
她应该是倦极,用这样不舒服的姿势,都睡得很沉。
薛云朔垂了垂眼,心情复杂。
少女莹润的鼻尖沾着一缕碎发,正随着她的呼吸而起伏,他斜支起身,刚想抬手替她拂去,感受到他动作的薛嘉宜却突然惊醒,猛地直起了腰。
薛云朔逗留在半空的手滞住了,一时竟不知是该继续往前,还是该收回才好。
薛嘉宜并未察觉他的局促,见他醒了,眼睛蓦然一亮。
她在榻边坐直了,双手合握住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近乎惊喜地唤道:“哥——你醒了!”
听她唤他,薛云朔眼底原本那些堪称阴翳的颜色,倏而便隐匿了下去。
他低垂眼睑,用一种尽力轻松的语气应了一声:“嗯。”
见他想要坐起,薛嘉宜手忙脚乱地又去扶他:“别,会扯到伤处的。”
薛云朔没听她的。
这会儿醒了,他不允许自己在她面前表现得太狼狈,执意坐了起来。
薛云朔卧着的时候还好,薛嘉宜只能看见他的脊背——那样重的伤,她一时也不可能想到什么别的。
但眼下他坐了起来,即使她慌忙后退几步,又别过了脸,还是无可避免地瞧见了他身前块垒分明的腹肌。
见薛嘉宜几乎是小跳着躲到了帷帐后面,薛云朔本还没反应过来她在躲什么,直到他顺着她猝然收回的视线,低下眼帘……
他的耳尖,也迅速红了起来。
薛云朔眼疾手快地抓过被子的一角,盖在了自己身前,随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没什么。我披件衣服吧。”
他的皮肤是浅麦色,夏天的时候,天天跟着老猎户进山打猎,也晒不黑几分,常年遮蔽在衣物之下的腰腹,更是白得分明……
等等,她在想什么?
薛嘉宜捂着自己跳得乱七八糟的心口,去拿了衣裳,正要给他,却又皱起了眉,道:“可你的伤……”
天上下刀子,这衣服也得穿。
薛云朔平静地接过,道:“虚披一下,没关系。”
见兄长神色坦然,薛嘉宜心底那一点尴尬倒也很快退去。
雀跃的心情还是占了绝对的上风,她去端了水来,开始和他讲昨晚的事情。
怕他担心,薛嘉宜隐去了差点遇到武侯的枝节不提,只说自己去找了陈女官帮忙,还说再过一会儿,她会带郎中来。
薛云朔静静听着,扣在杯壁上的指骨用力到微微凸起。
昨晚做梦的时候,他心里都在想一件事情。
要怎样,才能快一点护住她。
他原本的打算,是好好进学,考取功名。所以在严州府的时候,即使身处乡间,无有良师,也没有放弃过读书。
但昨晚的事情提醒了他,来不及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任凭怎样天资聪颖的才子,在考场上折戟沉沙的也不在少数。
即使一试即中,距离取仕、高升,也还有十万八千里。
他既要尽早展露出自己的价值,那便走不了这条路。
也许……只剩下一条路好走了。
薛云朔思考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本就冷然的一张清俊面孔,更是显得有些拒人千里之外。
薛嘉宜的话音渐渐停了,不无担心地问道:“是伤口又疼紧了吗?”
薛云朔回过神,没回答,只严肃地看着她。
薛嘉宜叫这眼神看得有些茫然,歪了歪头,“哥?你怎么盯着我看?”
薛云朔瞳底的颜色幽深,移开了视线,却没回答。
他只是在想,老天既然要让她做他的妹妹,又为什么要让他和她一起出生?
如果他比她更大些,如果他已经拥有了保护她的能力……
见他不答,薛嘉宜正想追问,虚掩着的寝屋门口,却有人敲了敲门。
她心弦一紧,本能地站了起来。
好在来的还是老熟人。
全嬷嬷绷着个脸,仿佛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只公事公办地道:“大姑娘,那位女官已经到前院里了,说是带了郎中来给你瞧病的,你去迎一迎吧。”
算算时间,差不多才解除宵禁,也就是说,陈筠那边得是一早就马不停蹄地出发。
想到这儿,薛嘉宜浅浅的泪窝又有些兜不住了。
她低下脑袋,克制着抽了抽气,随全嬷嬷去了前院。
时辰还早,薛永年还没有去上值。见陈筠来,显然是知道昨晚的事,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眯起眼,目光扫向了堂前看起来温软和顺的女儿,有些阴阳怪气地道:“你们兄妹的感情,倒真是在那泥巴地里,养得极好。”
在这薛家,他向来是令行禁止,是以能趁夜溜出去通风报信的,只能是这个女儿了。
薛嘉宜鼓起勇气,抬起下巴回道:“孝悌之道,难道不应当吗?我与兄长感情好,这并不是错。”
说着,她自己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剧烈了许多。
可想到昨晚,若非继母求情,这个所谓的父亲恐怕真的要发狠打死她的哥哥,她就觉得,没有什么话是不敢说的。
这个时候提“孝悌”,明显就是在嘲讽,薛永年的眉梢急促地一跳。
好在陈筠还在一旁,出来打了圆场。
在进宫侍奉太妃之前,陈筠也是官家小姐,虽说是因为家道中落才进的宫,但是在宫里沉浮十余载,她如今算是给自己挣了体面出来。宗太妃那儿,还惦记着她,时常传她入宫面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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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大户间,她也时常走动。
话茬很快被带了过去。薛永年一贯圆滑,自然不会因为家里的小事,开罪一个能在宫里说得上话的女官。
薛嘉宜自觉开口是在惹麻烦,低下头,一面有些懊恼,一面随陈筠和郎中一道走了。
乍然泛起的怒意消退得很快,薛永年看着这个女儿的背影,眼神里突然多了一些微妙的神色。
他忽然发现,在昨晚之前,他仿佛……很是低估了这双儿女。
——
陈筠带着郎中,很快来到了西厢。
薛嘉宜跟在后头,脑袋缩得跟鹌鹑似的。陈筠看出了她在局促什么,笑道:“你胆子真是愈发大了,连你父亲都敢顶撞。”
薛嘉宜抿了抿唇,小声道:“不敢了。”
不过见到薛云朔那一身伤之后,陈筠也有些笑不出来了。
父亲打儿子并不稀奇,可是这种打仇人的打法,却还是罕见的。
那薛永年想来也是知道这件事传出去不好听,所以见她来也没说什么。
陈筠按住了薛云朔意欲起来谢礼的动作,示意郎中上前去处理,牵了薛嘉宜出去。
之于皮肉伤,郎中处理得很快,出来后还与陈筠赞道:“昨晚是这小娘子处置的吗?做得还不错,该清理的都清理干净了,否则恐怕已经生了疮疡。”
陈筠往屋内看了一眼,“叫也没叫一声,伤得不重?”
郎中一摆手,道:“怎么不重,是他太能忍了,这样的伤,居然还能醒着。不过再能忍,也是肉体凡胎,恢复还有得熬呢,估计这两夜还会发热,离不了人。”
薛嘉宜竖着耳朵听着,立马道:“我会守着的,您教教我吧。”
郎中与陈筠对视一眼,随即拍了拍手,道:“好啊,你跟我来,汤药我还要教你怎么煎,再就是换药的时候……”
陈筠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但是一想薛家这个情况,恐怕也没有比亲妹妹更妥帖的人了,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
毕竟是薛家,陈筠和郎中是外人,没有久留。
寝屋内只剩下兄妹二人。
秦淑月那边,薛永年应该和她说了些什么,她刚刚派了人,送了些炭火和吃食来。
薛嘉宜把炉子生得旺旺的——在乡下的时候,她常常做这些事情,并不生疏。
薛云朔吃了一副药,比晨起那会儿要好些了,只是面上还是微微发红,看得出还是有些烧着。
见他又要起来,薛嘉宜急道:“不行!郎中方才说了,不好乱动的,会牵扯伤口。”
薛云朔压着眉稍,轻笑了一下,道:“那我只能使唤你了。”
她哼了一声,道:“又没不让你使唤,你说吧,要做什么?”
“去拿药油来。”
薛嘉宜依言照做,拿到床边后,薛云朔却袖手不接。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她的脚踝上:“你脚崴了,揉一揉吧。”
16.016
随后的日子,兄妹俩就和透明人一般,在薛家待了下去。
一应供给,倒是没短,但西厢末端这两间房,几乎成了禁地一般的存在,没谁再过来了。
薛嘉宜没去揣摩薛家到底是怎么想的,也没有去想以后。
照顾兄长的这段时间,她的心境反倒平和安然不少,恍惚中,她还有一点留恋这样的时刻,就像是留恋从前在乡下,那段相依为命的时光。
“下雪了,哥,你瞧!”
一觉醒来,屋檐上积了些白,空中正飘着些细雪,随寒气一起打着旋儿。
严州府靠南,雪自然少见。凛冬时偶尔飘些雪,也是湿漉漉的,和北方干爽的雪并不相同。
薛嘉宜有些雀跃地跑出去了,然后叫外面的风雪冷得一激灵,缩着脑袋又跑了回来。
她掸了掸刘海儿上沾的雪粒子,扭头,见薛云朔半蹲在箱笼前,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凑过去问道:“哥?”
薛云朔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他毕竟年轻,平时身体也健壮,一个月过去,虽然狰狞的外伤还是会疼会痒,但是已经不影响他正常行动了。
箱笼里,他带来京城的东西,委实不算多。
一把短刀,一柄木剑,换洗的衣物,除了这些,基本上没了。
薛嘉宜蹲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他找东西,随即眼疾手快地伸出了手,惊奇地拈了条绳子出来。
她“哇”了一声,随即感叹:“你居然还留着,天呐。”
是一条五彩的长命缕。
只是编织者的手艺实在是不太好,再加上丝线都已经褪色,若非这就是她自己做的,还真是认不出来。
薛云朔没料到她这么眼尖,挑了挑眉,朝她摊开手心,道:“还给我。”
薛嘉宜有一点不想还,缩着手道:“好丑呀,我编一条新的给你,好不好?”
这还是她六岁时编的呢!
太丑了,她有点儿想毁尸灭迹。
薛云朔想也不想便道:“不好。”
眼见他伸手要夺,薛嘉宜还是还他了,嘟囔道:“小气!给新的你都不行?”
薛云朔攥着这条长命缕,轻抬唇角,坦然应承:“对,你有一个小气的哥哥。”
对于有关她的人和事,他一向都很悭吝,做不到、也没想过要大度。
薛云朔正要把褪色的旧物重新收好,低下头,思绪却不自觉流转回了当年——
他们六岁那年的端午,缠绵病榻的朱婉仪勉力支起身,挟来五色丝线,亲自编了一条长命缕,戴到了自小多病的女儿手上。
小姑娘兴高采烈地跑到兄长面前,本意是想朝他炫耀,看到他空荡荡的腕间时,却扁起了嘴。
她回去,窝在房里好几天,给他也编了一个。
“送给你,哥哥,你也要长命百岁哦。”
那道满是期待的童音仿佛还在耳边,薛云朔想了想,把这条长命缕珍重地收好了,又拿了母亲留下的那块玉佩出来,揣到袖中。
薛嘉宜没注意他的小动作。
炉子上的药已经咕嘟好了,她去端了过来,放到了窗边晾晾。
薛云朔凝眸看着她,心下微沉。
沉寂的这段时日,他想了许多。
前段时间在学塾里,他便听闻西南烟瘴之地战事又起,而澧朝承平日久,兵力不足,四境之下,皆在大举募兵。
读书考举的路太慢,那留给他的,只剩下从军一条了——没有家世,没有背景,这是唯一一条也许还走得通的路。
自己手上有几斤重的本事,他还是清楚的。
可这样,他就要离开京城,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四面楚歌的薛家了。
薛云朔不能放下心来,于是,又想起了朱婉仪临终前留下的这份遗物。
那间缠绕着病气的寝屋里,最后的情形是怎样的,他记得很清楚。
母亲声色俱厉地要他起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保护他的妹妹。
那时他心想,不必起誓,他也一定会这样做。
血脉相连、呼吸与共,朝夕相处的十六年,他和她的羁绊,早不是血缘能概述得了的。
可现在回想,薛云朔却也能记起,这块玉佩——朱婉仪是在他起誓之后、确认了他的心志之后,才把它给它的。
往事像罩在迷雾里,他一时也摸不透关窍,但现下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只好先寄希望于这块玉佩真的有用。
薛云朔把还烫着的药汤一饮而尽,随即起身与薛嘉宜道:“我有些事,要出去一趟。”
薛嘉宜的眉梢挂着不赞同:“你的伤……”
这些时日,一直都是她换的药。她很清楚,他的伤势没有他表现得这样轻。
“没事。”薛云朔云淡风轻地笑笑,道:“等我回来,给你带云片糕。”
——
纷纷扬扬的雪,下得更大了些,落在宫城间的碧瓦红墙上,煞是好看。
陈筠目不斜视地走在宫径上,没有欣赏雪景的心情。
再好看的景,呆个十来年,也该看腻了。
眼见宗太妃所居的庆安宫就要到了,她的脚步却忽然一顿。
陈筠稍侧过身,朝迎面走来的那人见礼:“见过宗将军。”
朝野上下,能被叫做“宗将军”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昭武大将军宗甫,另一个,就是他的儿子宗尧之。
眼前这位,便是年轻的那位宗将军,算起来,还是宗太妃的侄儿。
宗尧之步履微顿,还礼后,问道:“太妃这是又传你进宫说话了?”
陈筠微微颔首,惜字如金地回道:“是。”
人老玩性大,宗太妃厌倦了宫里日复一日的生活,想听听宫外的新鲜事。
后宫之中,便是这位宗太妃地位最尊,其实就是想出宫转转,也未尝不可。
但她是个再谨慎不过的性格,当年即便对皇帝有抚养之恩,却也坚决地辞让了太后的位置,避免宗家过于坐大,如今上了年纪,更是不会为自己的私欲,折腾出什么事端了。
宗尧之闪身让开,道:“我才请过安出来,你去吧。太妃今天心情一般,说话小心些。”
陈筠眉梢微动,问道:“是因为西南的战事吗?”
宗尧之点头,目光也有些凝重:“是,前日,我父亲已经挂帅出征了。”
“只是各地军户废弛,临时拉起来的新兵,光是到那烟瘴之地,都不知道要折多少进去……”
当今天子,已经在那把龙椅上安坐了几十年,和史书上绝大多数做到这个年纪的皇帝一样,日渐走向昏聩。
若非如此,安定了多年的西南诸国,也不敢作乱。废弛的军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而已。
宗尧之顿了顿,没继续往下说。
他的视线落在陈筠肩上的浮白上,不经意般问道:“怎么没撑伞?”
陈筠仿佛没有听见,她拢了拢风帽,朝他屈膝一福,便继续往前了。
宗尧之只回头看了一眼,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他是外臣,没有在宫中久留,出宫后,骑马回了将军府。
一到将军府,府里的亲兵就迎了上来,为他牵马。
“二爷,今天府里来客了。”亲兵压低了声音道:“当铺那边的消息,说有个小子,拿着咱家的信物,找来了。”
宗尧之抛开缰绳,扯来巾帕,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粘的雪粒子,问道:“哪来的小子,问了名姓吗?”
“他说他姓薛。”
“薛……”宗尧之皱了皱眉,把擦过脸的帕子往亲兵手上一丢:“人在哪?带我过去。”
……
前厅里,薛云朔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方才,他依照朱婉仪临终前的吩咐,去到了一家偏僻的小当铺,言道要当那块玉佩。
玉的水头和成色都不错,小二留他坐下,拿着去找了掌柜。
薛云朔在当铺内坐了许久,心情渐泛起了一些微妙的毛躁。
来之前,他便有所猜测。
朱家从前也算钟鸣鼎食之家,会留下点什么依托,不算稀奇。
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加之树倒猢狲散,他不知道母亲留下的所谓“信物”,是否还有效力,又是否能护得了她的女儿。
如果没用……那就得想别的办法了。
薛云朔攥紧了拳头。
总之,他是不可能任她一个人留在薛家,受人摆布的。
好在,当铺的掌柜很快现身,确认了信物之后,甚至直接领他来到了这昭武将军府。
薛云朔颇有些意外。
凭他对当今局势的了解,这昭武将军多年以来,一直是皇帝的忠实拥趸,从不参与朝野之争,更别提沾染储位了,与当年明面上就是太子党的朱家,更没半点牵系。
朱婉仪留下的信物,怎么会与宗家有关?
终于,前厅外有脚步声传来。薛云朔站起,眉梢微扬,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连廊的拐角处,走来一个英武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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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高腿长、臂膀宽阔,走起路来,一步顶得上寻常人两步半,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薛云朔打量他的时候,宗尧之也看了过来。
本不过闲闲一眼,可他的视线落在薛云朔脸上的时候,倏而就凝住了。
怎么是他!
这不是那天,他与父亲宗甫在望春楼的二楼吃酒,瞧见的那小郎君么?
那时他还觉得,这小子长得有些像天家人,还与父亲说笑了两句来着。
宗尧之微微有些吃惊,不过他很快便收敛了神色,若无其事地开口道:“薛……小公子,请坐。”
薛云朔朝他抱拳一礼。
宗尧之走到厅前,待到坐下,又问:“你这个薛,是哪一笔的薛?”
薛云朔垂了垂眼,答道:“吏部右侍郎薛永年,正是家父。”
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闻言,宗尧之更是满心疑惑了。
好在薛云朔已经拿出玉佩,双手奉上。宗尧之接过,定睛看了看,随即屈指在玉佩上挂着的小坠子上一弹。
“确实是我宗家的东西。”宗尧之取下了这颗平平无奇的绿坠子,把玉佩又还给了他,“说说吧,你这玩意是哪儿来的,今日找上门来,又为的是什么。”
“椟”才是信物,“珠”只是添头?
薛云朔沉吟片刻,握着玉佩,拣着重要的部分解释了一通。
毕竟,眼下是有求于别人,不是隐瞒的时候。
宗尧之越听,神色却越古怪了起来:“你确定没有记错么?你母亲临终前,说,让你拿玉佩,去找一个叫青鹞的人?”
薛云朔拱手,垂眸:“千真万确,未敢杜撰。”
宗尧之忽而问道:“你知道,青鹞是谁吗?”
不待薛云朔回答,他自己先笑了起来。
青鹞,是他老子宗甫的小名!他还是长着顺风耳,才听他娘这么喊过他爹!
可很快,宗尧之便笑不出来了。
朱家女的遗物、宗家的信物……
还点名要见他父亲。
宗尧之的右眼皮剧烈地闪动了起来。
他站起身,抬起视线在这前厅扫了一圈,随即扬手示意,让厅前本就不多的仆下,俱都退了出去。
他微眯了眯眼,盯着这张有些肖似谢家人的面孔,心底,忽然浮现起一个极荒诞的念头。
“薛小公子,某冒昧地问一句……”宗尧之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如今,是什么岁数?”
——
雪停了。
只比铜钱大一点的太阳,悬在远山尽处,散发着一些聊胜于无的热意。
神色冷然的少年提着一只纸包,慢腾腾地回到了薛家。
薛云朔的心情有些沉闷,庭前的积雪受了牵连,叫他踩得嘎吱作响。
就快要到西厢的时候,他的脚步却忽然顿住了。
他的妹妹侧坐窗前,正微微勾着脖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手上的绣绷。
红线缠绕在她莹润素洁的指尖,上下翻飞,像一只捉不住的蝶。
薛云朔立在原地,察觉自己的视线被这根红线牵引许久的时候,天色已然又暗了一些。
不知是他的呼吸太轻,还是她太入神了,她完全没有觉察他的到来。
直到他的声音在窗前响起:“怎么坐在窗口,不冷吗?”
薛嘉宜猛地一回神,在意识到是谁回来了之前,她的眼睛就先亮了起来。
“哥?”她放下绣绷,站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走路没声音的呀——还好,不是很冷。屋子里待久了闷,吹吹风也好。”
哪里没声音,分明是她没听见。薛云朔轻笑一声,神色稍释。
她一贯如此,做事时只要沉浸下去,别说旁人,就是连自己都能忘了。
他走进了屋里,随嘴问道:“在绣什么?”
“给全嬷嬷的,我见她荷包旧了,正好一直在想该怎么谢谢她。”薛嘉宜随手把针扎到绣绷上,迎了上去:“怎么才回来?”
薛云朔朝她举起右手,给她看提溜着的纸包:“今天茶肆不顺路,换了家点心铺子买的,尝尝?”
薛嘉宜从他手里接过绳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倒显得我多馋嘴似的。”
薛云朔低眸笑笑,没再看她,也没说什么。
他的表情一如往常,薛嘉宜却察觉到有些微妙的不对。
想及今日还不知他去了哪里,薛嘉宜秀气的眉心微蹙,问道:“哥,你今天……怎么了?”
17.017
见他不答,薛嘉宜立时便急了。
“哥——”她拖长了声音,哀怨地喊他:“你又这样!不声不响的,叫我担心。”
虽然今天的事情没打算瞒着她,但见她这样,薛云朔还是起了逗弄的心思,板起脸道:“还管上我了,你是哥哥我是哥哥,嗯?”
薛嘉宜抿着嘴不答,但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意在不言中。
她生着一双乌漆漆的杏眸,眼黑比眼白要多许多,如这般抬着浓云似的眼睫看人的时候,任谁见了都心软。
薛云朔不知叫她这样盯过多少回了,每每见她这样的眼神,还是只有缴械投降的份。
他别开一点视线,把那装着吃食的纸包慢条斯理地拆了,才道:“吃吧,我边和你说。”
他既开口了,就不是哄她的。薛嘉宜这才展颜,乖乖坐了下来。
雪白的云片糕入口即化,丝丝缕缕的甜意沁在舌尖,薛嘉宜安静地嚼嚼嚼,听他的话音响在耳边。
“我今天出去,是为了这个。”薛云朔从怀里掏出了那块玉佩,放在了桌面上:“母亲留下的遗物,总得一探究竟。”
薛嘉宜伸出手,想摸一摸这块玉佩。可感受到上面残留着的他的体温的瞬间,不知怎的,她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蓦然抽回了指尖。
她的小动作一直很多,薛云朔没太在意,继续说了下去。
听到那当铺掌柜领他去了昭武将军府的时候,薛嘉宜的眉梢蹙了起来。
能叫母亲临终托赖的,一定是值得托付的关系。可朱、宗两家一文一武,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瓜葛。
“好奇怪哦。”薛嘉宜不由追问:“然后呢,那宗将军是怎么说的?”
薛云朔有一瞬沉默。
他也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宗尧之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什么危险的东西,问清楚他的年纪之后,这人的神色更是大变,像是勘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说,玉佩上的那枚坠子,是宗家的信物没错。这信物,宗家从不轻易许人,知道的人也极少。”
“也许是再上一辈的人有旧,具体得问问那位宗老将军才知道缘由,但可惜几日前,他正好挂帅出征了。”
直到这时,薛嘉宜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劲来,问道:“哥,你为什么……突然要去寻这玉佩的究竟?”
按说他们来京城也有些时日了。
这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薛云朔却觉喉头一哽。
他偏开头,不去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声音放得很平:“因为我想好了,打算去投军。”
话音落下,小小的一间屋子倏而就安静了下来。
薛嘉宜蓦地睁圆了眼睛,瞳仁轻颤。
薛云朔低下眼帘,浓密的眼睫掩去了眸底隐秘的神色。
——远走行伍,那必定是要与她分别了。
房间里有些暗,他侧转过身,去点亮了灯台上的半只蜡烛。
薛嘉宜的眼下投着一片细碎的、晃动的阴影,不知是因为火苗轻曳,还是长睫本就在扑朔。
她轻声开口:“从军,很危险吧。”
薛云朔盯着那一星火苗:“有舍有得。”
她咬了咬唇,忍不住问道:“是因为……这次的事情吗?”
明明这些年,他一直在读书的,虽说时常进山打猎,但那只是为了贴补家用。
是为了她,才选择走向这样一条危险的路。
虽然不想她有心理负担,但薛云朔没有直接反驳这句话。
她素来敏锐的,矢口否认,只会叫她更怀歉。
“不全是。”他终于还是回转过身,在朦胧的烛光里认真看着她:“我并不喜欢囿于四方书房,日复一日的苦读。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本就向往亲身去建功立业。”
从听到兄长打算投军起,薛嘉宜的嘴角就耷下去了,这会儿听他这话,也只勉力提起来一点。
她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道:“其实也好,不然父亲那边……”
以薛永年的官职,他若是有心阻止,恐怕薛云朔进入考场的资格都没有。
薛嘉宜顿了顿,努力朝兄长扬起一个笑:“哥,不管你走哪条路,我永远都相信你。”
薛云朔轻轻一笑,追问道:“相信我什么?”
她眨眨眼,道:“相信全部的你啊。”
饶是她对她从来都是独一份的热烈,这样不加掩饰的吹捧,薛云朔听了还是有些赧然。
他稍偏过头,趁薛嘉宜放松警惕,右手的掌心落在她的发顶上,重重地搓了一把。
小时候,他就常仗着比她高摸她脑袋,等她大一点,会抗议说,他把她摸矮了的时候,他就不这么干了。
和记忆中的触感并无区别,薛云朔唇角笑意犹在,眼底终究还是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过去的十六年里,他们从未分开过。
他甚至料想不到,与她别后,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他声音低沉:“留你一人在薛家,我不放心。”
薛嘉宜抿了抿唇,道:“我已经及笄了,是大人了,你不必为我担心许多。”
“而且……”像是怕自己耽误他似的,她甚至还找来佐证:“这段时日,你瞧,不也没有谁再来找麻烦吗?”
薛云朔未置可否,却是摇了摇头。
从当年立时便能与发妻割席的态度来看,薛永年绝对不是一个有情之人,遑论他们在乡下长大,与他本就没什么相处。
这段时间,薛家人是漠视了他们,可这只是因为,一时还没再遇到一个值得把她放上的价码,没想好要怎么处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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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俩罢了。
“我今日拿上玉佩,便是想与你寻个托处。”薛云朔道:“那位宗将军认了信物,答应了我的所求。”
薛嘉宜还有些懵,不由问道:“哥……你、你要把我嫁出去吗?”
有一就有二,薛云朔又搓了她脑袋一把,冷笑问道:“你很想嫁?”
不知道为什么,薛嘉宜总觉得他这个问题有点危险。
她缩了缩脖子,没回答他这话,只发出小小的抗议声:“头发都教你摸乱了。”
薛云朔皱了皱眉,察觉到了自己方才那一瞬的语气有些不对。
要紧事当前,他没有深思,只收敛神色,正色道:“不嫁人的路有很多,譬如教授你的那位陈女官,至今也未婚配。”
薛嘉宜歪了歪头,看着他。
薛云朔继续道:“宫里前两年放了一批人出去,那位宗太妃,身边的位置空了许多。近来,她有意要选两个年轻的姑娘家陪在身边。”
“如果你愿意进宫,和你的老师一样做这个女官,我便去回那宗将军,请他出面帮忙,在过几日的花宴上,报上你的名字。”
宗太妃地位尊贵,对身边亲近之人也从不薄待,去她的身边侍奉,算是一件镀金的好事。
因此,她要选女官的消息,在京中有适龄女孩儿的人家里,早就传开了。
愿意应召的不知凡几,但总归还是要看宗太妃自己的眼缘,故而宫里打算以赏花宴的名义,请这些姑娘家来。
薛嘉宜听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女儿在家中,自然要听从父母之命。
但若在宫里有了身份,那即使是父亲,也不能轻易摆布她。
说不意动是假的,可薛嘉宜的眼神却有些细微的闪烁。
薛云朔看出了她的犹疑,以为她是畏惧于深宫内院,出言安抚。
“你别怕,我探听过了,那位宗太妃风评不错,她一向避世,不怎么沾惹那些宫闱之争。既是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里选,选的是女官、而不是宫女,想来也不会有太粗重的活计。”
薛嘉宜确实有一点害怕陌生的皇宫,但是不多。
至于后面那句,她更不担心了。
在严州府时,虽有洪妈妈和安伯,但是四个人的生活起居,只他们两人肯定是忙活不完的,她和哥哥都没少干活。
“也就是说……”薛嘉宜酝酿了一下,才慢吞吞地问道:“那位宗将军,愿意看在信物的份上,帮我们一个忙?”
薛云朔颔首,随即扬眉看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她有些扭捏,却又不无期冀地开口了,眸子里有光闪过。
“我觉得……”
“哥,你既要从军,眼前有机会入那昭武大将军的麾下,不比我去做一个小小女官,来得更合算吗?”
18.018
薛云朔挑了挑眉,一时没说话。
见状,薛嘉宜以为他没明白,赶忙解释道:“战场上,再好的身手,也得有人赏识呀,既然有这样的机会,总比自己应征,从做大头兵起要好……”
大概是想到了他可能会遇到的危险,她的声音越说越低,不过语气并没有减弱。
行伍间等级分明,若无人赏识,只被安排去填线,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凶多吉少,更别提建功立业了。
不待她说完,薛云朔便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不用想这么多了,如果你不排斥进宫去当这个女官,明日,我便去回那宗将军,请他看在信物的份上,为你安排。”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强硬:“至于我的前程,我不需要谁来给我铺路,尤其——不需要你牺牲。”
薛嘉宜轻轻皱了皱眉,显然并不赞同:“这怎么能算我为你牺牲呢?那块玉佩……母亲是我们两个人的母亲,既是她留下的东西,只用在我头上算什么?”
她知道,母亲在世时一直是偏心于她的,也正是因为她知道,所以才一直想弥补上对兄长的那一份薄待。
“这件事没得商量。”薛云朔神色冷然,不容分说地道:“保护你,也是母亲临终前的意思。”
见他油盐不进,一点商榷的余地都不给,薛嘉宜气得一跺脚,扭过头道:“非要这么说的话,难道这么多年,你都只是因为母亲的意思,才对我好的吗?”
此话一出,薛云朔漆黑的瞳仁闪了闪,随即也别过了头去。
“你可以这么想。”
他没看她的眼睛,只平静地回答。
话刚出口,薛嘉宜其实就自觉有些过分了。
她这样说,仿佛否定了他们兄妹俩过去的所有,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并不出自他的本心,而只是为了一个在记忆里渐渐泛黄的誓言。
可听薛云朔这样回答,薛嘉宜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又跺了两下脚,瞪他一眼,正要转身走掉,却听得身后他叫住了她。
“等等。”见她回头,薛云朔并没有挽留,只指了一下桌上的纸包,“你的云片糕,拿走。”
他垂着眼帘,半边轮廓沉在烛火没有照亮的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
薛嘉宜果真顿足,朝他走来,却并没有去拿那纸包。
“谁稀罕这一口吃的了。”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有人背上的伤还没好呢。你坐下,我给你换了药就走,随你怎么安排。”
薛云朔沉默一瞬,抬眼见她已经去打水净手了,终究没再拒绝。
天色又暗了几分,一盏灯已经不是很够了,薛嘉宜准备好了换药所需的东西,本想去再点两只蜡烛,瞥见薛云朔正站在衣桁前一件件地脱衣服,想了想,还是算了。
她稍稍移开眼,尽力目不斜视,随即如之前的每一日一样,为他擦拭,又为他敷上新药,重新裹好干净的细纱。
薛嘉宜原本还存着一点赌气的心思,可看到他背上这些将近月余、依旧未能好全的伤口,心里便只剩下难受。
她咬了咬唇,正想着该怎么为刚刚的话道歉,却听得薛云朔先开口了。
“就当是为了我。”他明明离得很近,声音却显得有些渺远:“你不安定下来,我无法安心。”
——
第二日一早,薛云朔又去了一趟昭武将军府。
“有劳宗将军。”他朝宗尧之抱拳一礼,神色谨然:“此番,我也要替舍妹多谢您。”
他一开始并未抱有期望,毕竟,只有一个尘封了那么多年的旧物。
没想到这位宗将军真的会施以援手,而且帮得相当干脆,连缘由都没问,也没打听薛家的情形。
宗尧之爽朗一笑,道:“微末小事,无需在意。太妃本就是我的姑母,我与她说一说就好。”
只是陪伴太妃的女官而已,不是什么紧要的位置,即便宗太妃没瞧上那个薛姑娘,多选她一个留在庆安宫,也不是大事。
薛云朔闻言,又是长长一揖,宗尧之的眼神微妙地闪了一闪,在他拜下之前扶住了他的肩膀。
眼前这位的身份,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当年那位太子妃难产后,恐怕,不是一尸两命……
只是手一抓上薛云朔的肩膀,宗尧之的职业病就有点犯了。
这两日见这少年人虽因还在抽条,身形略显单薄,行止间下盘却极稳,宗尧之本就有心试他一试。
说是迟那时快,他当即便出手了,扣在薛云朔肩头的那只手猛然缩回,随即化掌为拳,直冲他的面门而去。
薛云朔微微一惊,虽不知宗尧之为何突然发难,但身体的本能已经极其迅速地做出了反应。
他大退两步,微一后仰,旋即飞快地定住了身形,在宗尧之的下一拳来临之前,已经摆出了招架的姿态。
“好小子!”宗尧之的声音忽然高昂了许多。
薛云朔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沉下心来,开始应对。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是一个已经三十多岁、还有家学渊源的武将的对手,但是对面显然并无恶意,薛云朔很快便换了一种心态。
能与这样的人切磋的机会很难得,他一面化招,一面开始学习对面之于招式的处理。
宗尧之本意是为了试探,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反在薛云朔的引诱之下,开始给他喂招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几乎都气笑了。
“拳脚不错,可惜都是野路子。”差不多试探完了,宗尧之收势、抱臂,问道:“你师父是谁?”
薛云朔垂着眼帘,道:“赵二叔。”
“哦?”宗尧之好奇问道:“这是谁?”
难道说,是朱家当年悄悄安排的什么人物?
薛云朔不卑不亢地答:“是严州府乡间的猎户。我随他进山打猎,学过一些。”
宗尧之嘶了一声,琢磨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此番,你为什么要替你妹妹做诸多安排?”
还未弱冠的年纪,相比兄长,操的简直是当爹的心。
薛云朔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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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隐瞒,道:“不瞒宗将军,西南战事纷纷,四境都在募兵,我有心沙场建功,唯独不放心舍妹。”
看来薛家内部是有些故事了。
不过宗尧之并不关心这个,他扬了扬眉,眉宇间露出了一点玩味的神色。
“起自募兵,即便你身手不错,至多也不过从伍长做起。不若这样……”宗尧之道:“你既找上门来,我们也算有缘,我去信一封,将你直送我父亲部前,让他直接提拔你,栽培你,可好?”
他说完,好整以暇地等着薛云朔的反应。
听了这话,薛云朔的眉心倏而一跳,不过,他的神情,也只有这一点微妙的变化了。
“多谢宗将军,不过不必了。”他平静地作答,仿佛没意识到自己拒绝的是怎样的一个大饼。
宗尧之没想到他居然不答应,不由追问道:“为什么拒绝?”
薛云朔抬起黑沉沉的眼瞳,直视着他道:“无功不受禄,宗将军能看在旧物的份上,帮一把舍妹,我已是感念万分。”
事实上,这两次来到这座将军府,眼前这位宗将军微妙的、若即若离的态度,已经叫他察觉到不对了。
愿意帮薛嘉宜一把,还可以说只是看在那信物的份上,举手之劳。
再对他如此一帮到底,甚至直通到那位昭武大将军面前,又是为了什么?
宗家将门世家,有本事的人应该见得多了。薛云朔不觉得,宗尧之表现出这样的态度,是因为他身手不错,起了爱才之心。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其代价,他不相信会有谁对他无缘无故的好。
洪妈妈与安伯照顾他们兄妹俩多年,是因为朱家对他俩有恩义;猎户赵二叔会传授给他吃饭的本事,是因为赵二叔自己年岁渐长、儿子又不争气,而他学艺之后进山打猎的收获,都会如数交予他一部分。
这位宗将军,一定有所图谋。
闻言,宗尧之不禁眯了眯眼。
他确实是抱着,趁着眼前这位疑似皇太孙的少年尚在微时,朝他施恩的想法,未料得他拒绝得如此斩钉截铁。
高看薛云朔一眼的同时,他不禁也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那位故太子,最是清风朗月的一个人,即便相交很少,他也有所耳闻。他的亲儿子,会是这样一个满心戒备,小小年纪便能数出几转心思的人吗?
不过话已至此,宗尧之倒也没有勉强,只拍了拍他的背道:“少年人,有志气。去吧,凭你的胆气,相信即便没有引荐,我父亲也一定会看到你的。”
他拍打的动作没有留力,薛云朔一时不察,加之背上有伤,叫他拍了一个趔趄。
宗尧之觉出不对了,问:“有伤?”
挨打总不是光彩的事情,但是被问起了,薛云朔倒也坦坦荡荡:“是,家法。”
闻言,宗尧之的表情忽然变得古怪了起来。
皇家的恩怨暂且不提,他忽然很想看看,那位薛侍郎,他日得知自己打过谁之后,会是怎样一番精彩的表情?
19.019
京城的冬一天冷过一天,冬至后的这天清早,薛家迎来了一位贵客。
送走那面白无须的小宦官后,秦淑月摸着宫制的烫金请柬,脸上的笑容里浮现起一丝疑惑。
“莫不是老爷那边和宫里走动了?这宗太妃的花宴,居然给我们家里的姑娘递了帖子。”
紫珠在旁提醒:“咱家里的姑娘,不就那一位吗?夫人您忘啦,她那女师,从前不就是太妃娘娘宫里的?”
秦淑月这才恍然大悟般,拉长音调感叹了一声,“这段时日,那位陈女官不怎么来,我都快忘了。”
说着,秦淑月越发觉得这个说法有道理:“嘶……她倒是走运,遇到了好老师。算了,去,把大姑娘叫过来。”
薛嘉宜被传过去的时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见秦淑月拿出了那封请柬后,她便明白了。
“这两日,你好生准备,莫丢了薛家的颜面。”秦淑月把请柬交到了她手里,继续道:“选得上最好,选不上倒也无妨,就当开开眼界,见见各家的闺秀。到时我叫紫珠随你一起去,她中用些。”
好赖话薛嘉宜是听得出来的,想及继母上回还为兄长开口求情了,她不无感激地道:“多谢夫人,我会好好准备的。”
更圆滑的话,她也说不出来。
秦淑月笑笑,一面摆手让薛嘉宜下去,一面与紫珠道:“既是女官大人提携,薛家也该备份礼回去……”
薛嘉宜安静地退下,把这话听到了耳朵里。
她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次间,把挂在楔子上的彩绳取下了。
这根长命缕,她已经编好几天了,却一直别扭着,没有送出去。
再不送,他是不是就要走了?
薛嘉宜垂着眼,把收尾的结扣盘好,拿上它,去了西厢。
这几日,薛云朔时常不在屋子里,她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了,但隐隐约约能猜到一些。
其实上回也不算是吵架了。
可不知为何,想到悬而未决的离别,她明明是不舍得的,却反而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薛嘉宜原想着,把长命缕悄悄放下就走,结果到了西厢,却见那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院中。
来都来了,不好心虚地转头就走。她抿着唇上前,很轻很轻地叫了他一声:“哥。”
薛嘉宜在外面盘桓的时候,薛云朔就听见了她的动静。
他对她的脚步声,简直比对自己的还熟悉。
不过直到她扭扭捏捏地进来了,他也才站起来,假装才听到她的声音一般,淡淡应了一声:“怎么过来了?”
薛嘉宜捏了捏掌心里的彩绳,答道:“赏花宴的请柬,秦夫人已经给我了。”
算算时间,确实差不多了。薛云朔并不意外,只道:“好事落在薛家,他们倒也不会阻挠。”
薛嘉宜不去看他身后打开的箱笼,也不去想,他刚刚是在因为什么收拾东西。
她把唇线几乎抿得发白,随即,用轻松的语气回道:“嗯,我晓得的。哥,你都……打算好了吗?”
“差不多。”薛云朔微微颔首,扬眉道:“募兵不像科考,祖宗十八代都要盘查清楚,我可以搞定。”
“父亲那边,不会阻拦吗?”
“先斩后奏吧,等他知道我走了之后,已经来不及了。我会留信给他,多一个去挣军功的儿子,对他来说不是坏事。”
薛云朔说完才发现,薛嘉宜已经走得离他很近了。
她垂着眼睫,朝他摊开手心:“喏,给你的。”
看到那条长命缕的瞬间,薛云朔感叹:“怪不得突然来找我。”
薛嘉宜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调侃,抬头,用雾蒙蒙的眼睛瞪他:“你要不要?”
薛云朔手都伸一半了,闻言一顿,挑眉看她:“旧的你要收回去吗?”
不待她回答,他便一把将那长命缕夺了过来。
“新的我要。”薛云朔难得笑得张扬:“旧的我也不还你。”
见他拿着彩绳,在自己的腕间比划了半天也戴不上,薛嘉宜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里嘀咕了句真笨,才道:“手给我,我给你戴。”
薛云朔拿人手短,只得听从。
她认真地替他戴着手绳,眼神里别无他念,只有柔嫩的指尖,偶尔会无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他腕间的皮肤。
薛云朔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
他低垂眼睑,忽然很郑重地唤她:“浓浓。”
……还借着这个动作,双手合握住了她的手。
薛嘉宜本能地想要闪避,一抬眼,却正好撞进他幽深的眼瞳。
熨帖的热意自他的宽厚指掌间传来,她的眼睫微颤,轻声唤他:“哥?”
他的眼神很深,深到她望也望不见底,可开口时,却是云淡风轻,甚至还勾起唇角,轻笑了一下。
“我终会出人头地,护你周全。”薛云朔松开手,留给她一个很潇洒的侧脸:“等我回来。”
——
请柬上的日期很快就到了,薛嘉宜穿着身藕荷色的竖领对襟短衫,下系一条织金马面,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在揣摩人心这方面,秦淑月很有些心得:“虽说皇宫是巍峨庄严的地方,可也要看是去干什么的。”
“太妃娘娘都多大年纪了,在宫里什么端庄的姑娘家没见过?这一次,她就是想选些年轻鲜活的颜色陪在身边,打扮得跟个老学究似的,反倒讨嫌。”
头回进宫,薛嘉宜难免有些紧绷,不过等马车进了宫门,开始要步行往庆安宫之后,她的内心,反倒渐渐平静了下来,并没有把这次的赏花宴,当成救命稻草一般紧张。
虽说赏花只是为这场宴席立下的名目,宫里的布置,依旧没有懈怠。
许多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鲜花,都在盆中大朵大朵的盛放着,更不必说应季的水仙、腊梅,那更是开得花团锦簇,远远望去,好似一团一团的祥云。
宴席之上,各家的贵女也正如枝上鲜花一般,开得热烈。
薛嘉宜略一定神,在拥簇的人群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洗尘宴时来过薛府的,那位徐尚书家的女孩儿、徐柔歆。
徐柔歆的手帕交此番不在,她也落了单。
两人打了招呼,聊了好一会儿,那位传言中的宗太妃,总算是姗姗来迟了。
和薛嘉宜想象中的和蔼老人很是不同的是,这位宗太妃偏瘦,脊背微隆,脸颊也因上了年纪,凹陷无肉,但是皮肤并不松弛,还算紧致,依旧能看出盛年时的容华与气度。
原本喧闹的席间,因为正主的驾临,立时便安静了下来。
女孩子们忐忑又雀跃,在女官的带领下,齐刷刷地向太妃请安。
随即便是几项在宴前就知会了各家的流程,投壶、插花……不一而足。
众贵女们虽然知道,此番并不是选状元,主要看的还是太妃的眼缘,也都铆足了劲,想要表现自己。
薛嘉宜低着脑袋,随大流地跟在人群里。
虽说这一次的机会难得,但她清楚自己的斤两,对自己没有那么高的期待,并没有打算强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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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太妃坐在炉火边,捧着手炉,神色和缓。
“是那个姑娘吗?”她遥遥指了指院中那个藕荷色的身影,问身边的大宫女繁炽。
繁炽定睛看向薛嘉宜的方向,点了点头:“是那一位。只是奴婢实在好奇,这……二爷为什么要和您说这么件事,留这么个姑娘下来?”
“孩子难得有求于我,管那么多做什么。”宗太妃的目光也落在薛嘉宜的身上:“瞧着也是个可心的,没这茬,我没准也会挑她。”
繁炽试探着道:“那另一位……”
这一次,宗太妃是预备选两个新女官来着。
宗太妃没有犹豫,又朝徐柔歆的方向点了一点。
繁炽会意,去往席中,收束了渐起了玩心的闺秀们,随即,便简单明快地宣布了太妃的意思。
徐柔歆对自己的入选有些惊喜,却也不那么意外。
她和薛嘉宜一道上前,与太妃行礼。
谢过恩后,徐柔歆忍不住侧目看向薛嘉宜,见她眉眼间依旧平和,并无喜色,心下一惊。
她一直觉得,薛家新近认回的这乡下姑娘,性格有些钝钝的,也未见有多么出挑的地方,可这么一看,倒实在有些太沉着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难道说,这薛姑娘一直都只是内秀于心,没有将城府表现出来?
徐柔歆忍不住暗忖。
打量她的眼神太多,薛嘉宜没有一一分辨,更没想到在徐柔歆心里,已经开始把她往喜怒不形于色的方向去思考了。
想到今日之事有了结果,兄长或许立马就要心无挂念地离开……她明知被太妃挑中是喜事,却还是有些难受。
个中情形难以言表,在众人复杂的眼神中,宗太妃与两人说了会儿话,又命繁炽拿来一双玉镯,各自套到了她们的手上,今日的宴席,便结束了。
直到坐上出宫的马车,在身旁紫珠的吹捧声中,薛嘉宜无意识地摩挲了好一会儿腕间的玉镯,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抬眸看向紫珠,目露期许地道:“紫珠姐姐,难得出来一趟,我想在街上逛逛,不知可不可以?”
若是以前,紫珠一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回绝了她,但是她才得了太妃青眼,眼见会有更好的前程了,紫珠只笑道:“大姑娘想去哪里逛街?奴婢陪您一起吧。”
薛云朔就快走了,薛嘉宜想要为他添置一些东西,不好叫人知道,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想自己逛逛,可以吗?”
紫珠自然没有拒绝的,甚至还关切地问了一句她身上有没有带银钱。
薛嘉宜自信地摇了摇她的小荷包,道:“放心吧,我带啦。”
早在这趟进宫之前,她就想好了,无论被不被太妃选中,都要借着出来的机会买东西,把体己的私房钱全都带上了。
……
今天没有下雪,市面上行人不少。
薛嘉宜掰着指头算,自己要给哥哥买的东西。
“药材、皮子……先去买药吧,皮子太重了。再就是……”
这回是西南起了战事,听说那边山林沼泽多,瘴气也多,她翻了几日医书,想要为他配一个解瘴的香囊,即使只是聊胜于无也好。
薛嘉宜低着头走路,浑然不觉身边多了个身影,等到她蓦然反应过来的时候,腰上的荷包忽然被身边这个影子钳了去。
薛嘉宜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抓,抬头看清是谁的瞬间,她眼中又喜又怒:“哥!”
薛云朔笑着掂了掂她的荷包,闪身避开了她的动作:“走吧,你这是要去哪里?”
20.020
陪妹妹逛街这件事情,薛云朔已经是驾轻就熟。
从前在严州府时,没那么多街市好逛,县里每月一回的大集,她也是不会错过的。
针头线脑、山货小食,小贩们每回卖的东西都大差不差,她却次次都逛得很开心,薛云朔至今也无法理解。
他拎着包,见薛嘉宜出了一家药铺,转头又进了另一家医馆,这才终于发觉,她仿佛不是在为她自己置办些什么。
“丹砂、雄黄,这些都有的,只是这扣子藤……平时入药甚少,姑娘再去别处看看吧。”
接连被拒绝了几次,薛嘉宜有些蔫蔫的,不过还是和店小二道了谢。
她拎着打包好的其他药材,见薛云朔走过来,顺手就往他手里一放。
“买这些做什么?”他问。
薛嘉宜没瞒他,答道:“给你的呀。此番募兵都是要去西南之地的,那边丛林多瘴气,我找了几个方子,给你配一份。”
说不上有多感动,但是薛云朔心下还是微微一漾。
今日宗太妃择选女官的结果,他已在她的表情里读出来了,所以,方才很顺理成章地以为,她是选中了高兴,想要给自己添些钗环,没成想是惦记着他。
“所以……”他挑了挑英气的眉,把手里另一个包袱提了起来:“这个也是给我的?”
薛嘉宜眨了眨眼,微翘的眉梢满是得色:“对的哦,最近天多冷呀,手套和护膝我都已经做好了,回去把皮子一缝,包管暖暖和和的。”
她原本想做身衣裳,但一来完整的皮料在京城太贵了,她的小金库显得岌岌可危,二则皮衣厚重,也太惹眼,想想西南之地不会太冷,做些小件的也好。
兄妹之间,没什么好客套的,薛云朔只低眸笑了一声,道:“早知道,当时鞣的皮子,应该带两张来。”
薛嘉宜嘟囔道:“是啊,还有两味药,在严州府可便宜了,到这皇城根下,翻倍都不止。”
大街上人来人往,薛云朔克制着自己揉她脑袋的冲动,只与她闲闲说笑。
苍术、丹砂、雄黄……连带最难买的那味扣子藤,也一样样买齐了。
眼见时候不早,薛嘉宜却踢踏着,一点想回去的意思都没有。
“哥……”
她低声唤他,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欲言又止。
薛云朔明知她为什么突然叫他,却还是微扬起锋利的眉梢,问道:“想说什么?”
一直被两个人刻意回避的离别,此刻,终于已经近到避无可避。
薛嘉宜垂着眼睫,嘟囔道:“你要好好保重,不许受伤。”
听了这一团孩子气的发言,薛云朔勾了勾唇,故意逗她:“刀剑无眼,我若受伤了,可怎么是好?”
闻言,她把头埋得更低了,也不说话。
见状,薛云朔疑心自己逗得太过火,正想凑近看一眼她是不是掉金豆子了,脚步刚顿住,就叫她逮住机会,往他靴尖狠狠踩了一脚。
薛云朔叫她这一下踩笑了,一低眸,却见她抹抹眼泪,昂起头瞪他。
“举头三尺有神明,”薛嘉宜咬牙切齿地道:“不许说这样的话,万一叫他们听见了。”
薛云朔唇边浅笑犹在,眉宇间,却也多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好,不说了。”他顺着她的话,声音放轻了许多:“只为了你,我也会好好地回来。”
怎么舍得呢?薛云朔心想,如果他再不在了,这世上,就只她一个人了。
薛嘉宜不知他心中所想。但她并不满意这个答案,拉着他,要他连呸了好几下,才勉强放过他。
——
薛云朔没在薛府久留。
时间悄悄过去,年前的募兵,眼看就要暂告一段落。
这天清早,雪下得很深,他最后一次翻过那堵矮墙,隔着朦朦的窗户,看了薛嘉宜一眼。
时辰还早,她没有醒,睡颜安详而宁和。
悄悄地走吧。
薛云朔心想,要是叫醒她、和她道别,她怕是要哭鼻子了。
他低笑一声,回眸看了她最后一眼。
眸底的那一点笑意转瞬即逝,身形尚显单薄的少年昂起下颌,紧了紧背上妹妹裹好的行囊,迎着还未乍破的天光,再没回头。
……
床帷间,薛嘉宜缓缓睁开了眼帘。
她似有所感,目光怔怔,捧着毫无征兆作起乱的心跳坐了起来。
她缓了好一会儿,直到屋檐外飘起细雪纷纷,她才慌忙趿鞋起身,近乎趔趄地奔至了窗前。
漫无边际的白色铺陈在天地间,那几枚就要被新雪覆盖掉的鞋印,显得刺眼极了。
薛嘉宜打开窗,闭上眼,任冷风吻过她颤抖的眼睫。
不能哭……她要好好的,要叫他安心。
——
正午时分,薛云朔的离开被仆人察觉了,连带桌上那一封留给薛永年的书信。
信的内容很简短,只说了他有志报国,投军去往西南,让薛家不必找寻。然而薛永年攥着这封信,神色却是晦暗不明。
秦淑月看着他有些在颤抖的手指,微微一惊,试探般问道:“老爷,这……”
“成何体统!”薛永年把信往桌上一拍:“当我薛家是什么地方,又当我这个父亲是什么!”
把信拍下之后,他大概仍觉气不顺,又叫人把薛嘉宜叫了来,明摆着是要诘问。
薛嘉宜猜到了会有这一出,来到正堂的时候,并不慌张,问她什么,她都只说不知。
被这个平素木木呆呆的女儿顶回来好几句之后,薛永年简直比读信时还要火大。
然而宗太妃懿旨已下,这个女儿虽还未正式进宫,却已算半个庆安宫的人了,薛永年勉强压制住心底的怒火,冷笑道:“你们俩兄妹,还真是一路货色。”
薛嘉宜并不把这句话当成讽刺,反倒接受良好地弯了弯唇角,朝他屈膝一礼:“父亲谬赞,我不如兄长许多。”
秦淑月都快憋不住笑了,很是艰难地绷着脸劝和。
好在她的救星马上就来了,门外,一个丫鬟怯怯地打断了堂前的对话,通传道:“老爷,夫人,宫里来人了。”
……
之前来过的那个面白无须的小宦官,此刻已在前厅等候。
上回便是秦淑月见的他,她赶忙上前,客套道:“梁公公,这是哪来的风,又将您给吹来了?”
宫里来的人,无论位高位低,总得多给几分薄面。薛永年亦是客客气气地请了这宦官进来。
宦官姓梁,叫梁贞,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庆安宫的大太监。据说宗太妃起初赏识他,只是因为觉得他名字好听。
“嗐,若无要紧事,我也不会上门叨扰。”梁贞笑眯眯的,双颊各有一条猫胡子般的纹路:“今日宫里雪景好,宗太妃有心作画,请新入选的二位新女官入宫,侍奉笔墨。”
秦淑月眼睛一眨,问及关键:“没几日便要过年了,这回进宫,姑娘可还……”
梁贞笑答道:“夫人说笑了,宫门可不是朝外开的。”
薛嘉宜垂手立在一旁,不知为何,听闻不必在薛家过这个年,心里竟然微妙地一松。
当然,不论她什么想法,太妃的旨意已下,而这位梁公公带来的马车,也已经停在了薛府门前。
即便她心下仍有些微妙的忐忑,也终究是登上了这辆入宫的马车。
薛嘉宜安静地坐在车里,没有回头,也没有张望。
兄长已经离开了京城。
现在,离开一个对她而言、早已是空荡荡的薛家,并不足以让她产生任何情绪。
——
进宫之后,薛嘉宜和徐柔歆一道,去给宗太妃请安。
宗太妃并不畏冷,正在四面开阔的亭下作画。见两个年轻的姑娘朝她请安,她只略掀了掀眼皮,问道:“此番来得匆忙,心里可有怨言?”
徐柔歆忙回答道:“能早日进宫侍奉太妃,是臣女的福分,怎敢有怨言?”
宗太妃笑了一下,眸光却依然冷淡:“怎敢。你的意思是,心里确有怨言了?”
徐柔歆再圆滑,也不过是女孩家的圆滑,闻言,立时便心惊了起来,扑通跪了下去。
宗太妃并不管她,视线渐移到了徐柔歆身边的另一道身影上,问了如出一辙的问题:“你呢?可有怨言?”
薛嘉宜不知道怎样回答这样的问题,只好说了实话:“臣女长在乡下,留在京城的那个家中,又或者进宫,对我……对臣女而言,并无区别。”
这个回答其实并不好,父母长辈如何暂且不论,身为儿女对家毫无留恋之意,这话若是说起来……
一旁的徐柔歆都有些为薛嘉宜害怕了。
上首的宗太妃却什么也没说,只搁下笔,轻轻带过了这个话题,与身边的大宫女繁炽道:“带两个新人下去安置吧,挑好些的宫室。”
老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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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声音温和,仿佛方才的诘难,只是一场错觉。
……
好在这样的问话,只在进宫这日出现过一次。
薛嘉宜和徐柔歆在庆安宫渐渐安顿了下来。
两人的身份过了明路,如今,已经是宫中有品阶的女官了。
拿到月例的时候,薛嘉宜的心情还有点雀跃。
宗太妃并不缺宫人伺候,不过来到宫中,毕竟不是在家里当小姐,总归是要有干活的时候。
徐柔歆颇有些不适应。薛嘉宜倒是随遇而安,那些被徐柔歆推诿的、露不了脸的活儿,她干着也挺开心的。
宗太妃看在眼里,但并不在意。
到她这个年纪,十来岁的小姑娘站在面前,心思和透明的也没什么区别。
对她来说,活泛的姑娘有活泛的好,温吞的姑娘也有温吞的好,左右两人的存在,本就是用来讨好她的。
她本就是看腻了宫里的同一张脸,听腻了宫里同一张嘴说的话,才又选了两个新鲜的女官陪在身边。
薛嘉宜虽然无法准确地描述这位宗太妃带给她的这种感受,却已经意识到了,她是一个真正的上位者。
即使她面色和蔼,即使她关怀备至,甚至时常会亲自教导她和徐柔歆,教她们琴棋书画。
开春后,两人渐渐习惯在宫里的生活,开始像女官的模样了,宗太妃终于开始把两人带在身边,交予一些事情与她们。
真正随侍在宗太妃身边时,薛嘉宜心下还是难免紧张。
不过,等到那位留质京中的宗二爷宗尧之进宫,向太妃请安,顺便聊起西南军情的时候……她这才恍然记起,宗太妃的宗,和前线那位昭武大将军的宗,是一笔写就。
迢迢千里,鸿雁传书不得,能听到一点兄长的消息也是好的。
薛嘉宜竖着耳朵的姿态,一来二去,很快叫宗太妃察觉了。
“怎么如此关心前线战况?”宗太妃睨她一眼:“我仿佛记得,你早年间也不是在西南长大。”
见她眼睫颤了颤,就要跪下请罪,宗太妃伸手扶了一把,道:“站着好好说。”
薛嘉宜咬了咬下唇,答道:“太妃恕罪。我并无窥探军情之意,只是家兄如今正在西南军中,所以才、才关切得紧。”
对坐的宗尧之眉梢一挑,忽然问道:“哦,你就是那姓薛的姑娘?”
薛嘉宜朝他屈膝一福,应了声是。
宗尧之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薛嘉宜两眼。
原来这就是那皇太孙在薛家时的义妹。
原来是为了她,才拿着旧时信物找上门来。
“你的兄长薛云朔,自进入与南诏对战的前线后,表现很是出色。”宗尧之收回视线,淡淡道:“迄今为止,不过三月功夫,他作战勇猛,已经累进至百夫长,再来一场胜果,晋为小都统也是指日可待。”
这般晋升的速度,即使是在战时,也是难以想象的飞跃了。
宗太妃听得感了兴趣,问道:“哦?小姑娘的兄长……多大年纪?”
宗尧之答:“与她一般年纪。”
一旁的薛嘉宜仍旧咬着唇。
她其实还想问一问,哥哥现在可还好,又是否受伤?只是眼下的场合,显然是不好多问了。
宗家是武将世家,家中女眷,谁没有过盼着亲人回来的经历?宗太妃把薛嘉宜的神情瞧得分明,见状,不免触动。
她倒也没有纡尊降贵地去安抚薛嘉宜,只是与宗尧之道:“再有什么消息,你来请安,也好叫我这老婆子听一听。”
宗尧之抱拳应下。
往后的几个月里,庆安宫的楸树日渐浓绿,又渐渐泛黄,而薛嘉宜也在宗太妃的默许之下,听到了一场又一场战胜的消息。
真好呀。
胜仗一场一场地打下去,他是不是就快回来了?
她盯着殿外纷纷扬扬的落叶,心想,到了手套和护膝能派上用场的时候了。不知她赶工缝上的皮子是否牢靠?又够不够暖和?
直到立冬那天,京城风沙大作。
一纸急报飞到了皇帝的案头,霎时间,军情如雪片一般,亦传遍了整个京城。
萧瑟的寒风中,薛嘉宜站在廊下,几乎有些摇摇欲坠了。
他们说……
南诏突袭,西南前阵九城接连陷落。
昭武大将军宗甫,与他新近提拔在帐前的几位小将,遭迂回伏击,全军覆没,无人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