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了上来，傅寄年触碰时微微一惊，那只手冰凉到近乎没有体温，然而指尖的脉搏却跳得极有力，像某种异常鲜活的节律，隐隐震动在两人之间。
傅寄年暗自打量着。这个名字明显和眼前的人散发出的气质丝毫不相关联，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是，违和到像是滑稽而粗劣的扮演。
“夏先生是做哪方面艺术的？”傅寄年随口一问，语气不重，像是学术人之间习惯性的打探，却又带着点微妙的试探。
“装置艺术。”夏三伏答得简短干脆，话尾轻轻扬起半个音节，“InstallationArt.”
夏崇武听得瞠目结舌，他以为自己随口胡诌的谎言到这里就会败露，没想到当事人竟然如此心有灵犀的配合。
夏日葵也是暗自惊讶，她倒是第一次听夏三伏说英语，说得极为流利，发音干净利落，甚至像是……英语母语者。
她眼神不着痕迹地在夏三伏的后脑上扫过，试图找到些实质性的伤口，以佐证他确实失忆了的事实。
不远处响起一道对讲机的声音，紧接着是几道整齐的脚步声。
“戚队，川台附近发现异常，现场已有人员聚集，重复一遍——”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戚止汀啪地关掉对讲机，语气利落，脚下带风。她一眼看到这边的几人，步伐顿了顿，又快步迎上来。
“武叔，小葵，”她点头打了声招呼，齐肩的高马尾随着动作晃动，“治安队在川台的西北方向发现了一只运动鞋，现场只拍到了半只脚印，暂无法确认身份。”
她将手机上队员传来的图片点开，只见照片中，一只蓝色的儿童运动鞋半埋在湿土里，鞋帮上沾着未干的泥浆，边缘有点撕裂痕迹。鞋尖朝外，泥地周围只有半截鞋印，线索戛然而止。
夏日葵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村子东南角住着一对祖孙，是村里少有的孤居户。那家老太太姓佟，年过七旬，有基础性疾病，长期靠低保和卫生所定期配药维持身体。
她唯一的孙子叶小航才不到八岁，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低龄留守儿童。父母常年在沿海的建筑工地务工，已经两年没回来了，微信视频都很少接通。
那时她还在村委工作，网格走访的时候，这家被村里划为重点关照户，夏日葵还记得走访表备注栏写的是：“高龄独居+低龄留守，行动受限，无稳定照护能力，建议定期探访。”
或许是留守儿童的原因，叶小航性格内敛，一直很听大人的话，从没听说过因为顽皮闹出什么出格的事。
夏日葵记得清楚，那户人家的院墙上爬着藤蔓，院门口常年晒着破旧的衣物。孩子懂事安静，哪怕和奶奶一起来村卫生所打疫苗，走路都紧紧牵着大人的手。
因此很难想象，叶小航会独自出现在川台附近的林子里，还是在黄昏过后，天色都暗下来的夜里。
“我现在带队过去。”戚止汀调出村子的地图，正跟其他队员部署路线，“佟奶奶精神状况不稳定，听说我们在川台找到小航的鞋子后情绪有些激动。”
夏崇武面色凝重：“这边有我在，老人家我会派人安抚好，你快过去那边，别耽误了搜救的时机。”
“夏成美呢？”戚止汀倏地眸光一闪，皱着眉问道。
知晓二人之间的过节，夏崇武尽量简短地回答：“他已经带队上山了。”
“呵，他那几个人总算能派上些用场，”戚止汀语气冰冷，临走前跟夏崇武交代，“我先过去川台，让夏成美晚些来警卫室跟我汇报今晚的情况。”
夏日葵目送着戚止汀穿着警服的身影远去，今晚连治安联防队都出动了，连带着这片夜色，也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戚止汀走后，夏崇武抹了把汗，对傅寄年不好意思地说：“傅教授，辛苦你了。这么晚了还跟我一块儿跑出来，害你没能好好休息。”
傅寄年摇了摇头表示没事：“村里是有小孩走丢了吗？”
“嗯，”夏崇武神情沉重，“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家附近失踪的……孩子一直挺乖，不知道怎么就走到川台附近去了。”
“川台？”傅寄年神色一动，语调放缓了些，“白天我们去的时候，好像听村民提起，那一带以前是观星台遗址？”
“对，”夏崇武凝重地点点头，“山上风口大，老一辈人说那里容易‘走风’，以前也出过事……”
夏三伏突然俯下身，低头看着夏崇武手机里那张鞋印照片。他没说话，只是用指尖在鞋印边缘轻轻比了比。
“看这儿，”他语气随意，“鞋印不是深陷进去的，是从上面压出的，周围泥浆有一圈外扩的痕迹。说明这个鞋印形成时，地面是偏湿而不粘的状态。大概是在傍晚之后，地面微潮但还没完全干。”
夏崇武一愣，下意识点头：“有道理。”
“再看鞋尖的方向，”夏三伏站起身，顺手从地图上找了一处标记，“他是往川台的东北方向去了，那边有什么？”
夏崇武愣了愣：“那边……以前是老山道，通到一处废弃的地质监测站，十年前塌过一段，一般人不走那边。”
“那就值得查一下。”
夏三伏分析的干脆利落：“鞋印只有半只，说明不是在这里脱了鞋——他可能是跌了一跤，鞋被绊掉，之后继续往前走了。”
“轨迹偏东略北，按地理方位计算……大致落在Azimuth60°至65°区间，方位指向川台东北坡。”
说罢，夏三伏自己也微微一愣，那些专业的术语与判断几乎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他甚至并不需要经过如何复杂的思考。
傅寄年开始认真看向他：“你是做什么的来着？”
“装置艺术。”夏三伏淡淡地说，面不改色。
“嗯。”傅寄年笑了一声，没再追问。
夏日葵见状不对，一巴掌拍在夏三伏背上，扯着嗓子哈哈干笑了两声：“……表哥，你最近地理纪录片看得挺多啊哈哈——”
夏三伏被她这一下拍得身体前倾，嘴角却微不可察地翘了一下。
“纪录片？”他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回头朝她挑眉，“那可能是你睡着的时候开着我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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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过于自然，像是真的相处许久的家人间的小打趣。
傅寄年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没接这句话，而是低头打开手机备忘，像是记下了什么关键词。
“我也正好想去川台那边看一看，”他说，“不管是不是那孩子的足迹，这个角度的地形确实容易被忽略。”
“傅教授。”夏崇武迟疑了一下，“那片山道不好走，之前塌方那一段还是个回音谷，不熟的人进去容易迷路……要不等明天戚队那边派人带你进去？”
傅寄年点头应了，目光却依旧不经意地落在夏三伏身上。
“你刚才说的那个‘Azimuth’，是在哪学的？”他说得轻，却足够让人注意，“我们学校地质专业的学生都不一定能脱口而出。”
夏三伏仿佛没听懂似的，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指尖在地图上划了划。
夏崇武的手机一亮，联防队发来了最新的情况进展。
“戚队那边传来消息，她的队伍和夏成美的人在山脚下汇合了，两边顺着同一条线索找到了一起——”
夏日葵望着山脚的方向，黑夜下的山脊更显肃穆，心渐渐沉了下来：“我现在过去，之前走访时叶小航认识我，如果找到了，说不定能安抚住他。”
夏崇武迟疑片刻，叶小航的搜寻刻不容缓，夜晚的山里可能会有各种突发情况，他还是担心夏日葵的安危：“你带上对讲机，务必跟戚队保持联络。我这边再安排两个联防队员随你们过去，山上情况复杂，一定注意安全。”
“不用了，我和她去。”
傅寄年将眼镜取下，别在了衬衣胸前的口袋里：“我不是本地人，也不是什么专业搜救人员。但这次失踪的位置太靠近我们白天探勘的地段了，从田埂那边上来，不到一公里就是川台东坡。”
“我们单位有地形建模实验室，GIS的山地剖面图我白天时扫过一遍，这一带的植被密度、风口走向、斜坡角度我大致有底。”
“如果那个孩子真是朝那个方向走的，”他顿了顿，目光在地图与山脊线之间来回，“那么等明天天亮再搜，可能就太晚了。”
夏三伏已经接过夏崇武手中的地图，正在细细研究着，他手指在地图上点了两处位置，描绘着地势的等高线，指尖停在川台东北坡一处略显凹陷的地形点上。
“崇武叔，我和表妹要怎么过去呢？”
他声音自然，“表妹”两个字被他在齿间咬得不轻不重，喊得夏日葵脖子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夏崇武一时也探不准这个外来人员的底细，不过这种时刻总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他略一思考，便回答道：“从村道切进去，有条小径能绕开塌方段，过去那条地质监测站的老道也不是全断，有几段还保持着原始结构。雨季时水流会从这条沟槽漫下去，淤泥堆积的地方踩不得，要注意脚下。”
他眼神微敛，仔细叮嘱着三人：“前天傍晚那场雨刚过，这种时候最容易出滑坡。你们沿这条线走，安全系数最高……记住，必须跟联防队保持通讯畅通，有什么问题一定要立刻请求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