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璟恒从红旗公社回来,人就像丢了魂。
他把自己反锁在厉家老宅的书房,整整三天三夜没露过面。
部队的警卫员过来送紧急文件,敲了半天门,只换来一句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滚”。
宋淑仪的电话打过来,他听着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烦躁地伸手,一把将电话线给拔了。
整个厉家,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书房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烟灰缸里早已堆成了小山,更多的烟头散落在桌上、地上。
厉璟恒对这一切毫无知觉。
他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死死地钉在桌上一本破旧的小册子上。
册子封面卷着边,纸页泛黄发脆,上面用铅笔画着一个个姿势古怪的小人,旁边还标注着些看不懂的符号。
这是他从宋玉恩和岚岚现在住的那间小屋里,偷偷拿回来的。
他记得那天,车子已经开出了公社,他却命令司机掉头。他也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又回到了那个他只敢远远看着的小屋前。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股洗得发白的皂角味。
桌上,就放着这本册子。
是岚岚的。
他当时就确定了。
厉璟恒伸出因为攥了太久而僵硬发白的手,指腹在那粗糙的纸页上轻轻摩挲。
他几乎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就趴在这张破桌上,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一笔一划,笨拙地描摹着这些无声的语言。
她想说什么?
她到底想告诉这个世界什么?
在他缺席的那一千八百多个日夜里,她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他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一个简单的手势图画,旁边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妈妈。
厉璟恒抬起自己的手,学着画里的样子,笨拙地比划起来。
这双握惯了枪,下惯了命令的手,此刻却僵硬得不听使唤,每一个关节都在跟他作对。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对着图,反反复复练了十几遍,才做得有那么点意思。
下一页,再下一页。
“吃饭”、“喝水”、“睡觉”、“开心”、“难过”……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这些,不都是孩子牙牙学语时,最先会喊的词吗?可他的女儿,只能用这种沉默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表达着自己的需求。
他这个父亲,当得何其失败!
他猛地想起在公社食堂,岚岚看着那群追逐打闹的孩子时,那种渴望又胆怯的样子。
她是不是想对那群孩子们说,他也想和他们一起玩?又或是想问问他们为什么不跟她一起玩?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小孩子们也看不懂她的手语。
无法和同龄人交流,她只能一个人站着,等着年长的长辈注意到她的情绪,然后把她带离那里。
一阵剧烈的恐慌和悔恨,如同潮水般将厉璟恒淹没。
他豁然起身,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狭小的书房里烦躁地来回踱步。
不行。
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他的女儿怎么可以活成这个样子?
他不会让她成为一个敏感懦弱的人的,他要走进她的世界!他要亲耳“听”到她的话!
第二天,书房的门终于开了。
厉璟恒走了出来。
他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一身笔挺的军装皱得像咸菜干,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颓废又偏执的气息。
他直接找到了参谋长刘建军。
“建军,帮我个忙,把市面上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手语的书、教材、图册,全都给我弄来,不管什么版本,只要有,就都要。”
刘建军看着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团长,您这是……要这个干什么?”
“别问,去办。”厉璟恒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
刘建军不敢再多嘴,立马发动关系到处去找。
没过两天,一摞摞印刷粗糙、版本各异的手语教材就堆满了厉璟恒的书桌,有正式出版的,也有内部流传的手抄本。
书房的门,再次被锁上了。
厉璟恒把自己变成了最笨的学生,从最基础的指法开始,一个一个地啃。
他的手指粗大,骨节分明,做起那些需要灵活变化的手势时,显得格外滑稽可笑。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常常练得满头大汗,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
他搬来一面镜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我、是、爸爸。”
他重复着这个手势,嘴唇无声地开合,镜子里那个狼狈的男人,眼眶一点点变红。
他想,总有一天,他要站在岚岚面前,用她能“听”懂的方式告诉她。
我是爸爸。
爸爸来了。
到那时候,她看他的眼神,是不是就不会再那么陌生,那么疏离?
他疯了一样地学。
“糖”、“娃娃”、“画画”、“故事书”……
他要把所有代表着美好的词汇都学会,然后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全都捧到她的面前,去填补那些他亏欠的时光。
他不知疲倦,不眠不休。
练得实在撑不住了,就趴在桌上,盯着岚岚那本小册子出神。
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上,画着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画得很潦草,五官模糊。
可厉璟恒知道,那就是他。
在那个小人的旁边,岚岚用歪歪扭扭的铅笔,标注了一个她自己创造的手势。
一个他翻遍了所有教材,都找不到的手势。
他看着那个手势,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一阵阵地抽痛,痛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这个手势,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我想你”?
还是……“我恨你”?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这股渴望,化作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支撑着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被悔恨和思念啃噬的夜晚。
他不知道,他这副几近疯魔的样子,早就在军区大院里传遍了。
有人说,厉团长下乡一趟,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了。
也有人说,他是被乡下的苦日子给惊着了,忧国忧民呢。
这些流言蜚语,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传进了宋淑仪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