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大队部的院子里停着两辆车。
一辆是军绿色的吉普车,车身线条硬朗,威风凛凛。
另一辆是公社的解放牌小皮卡,车斗里已经装了些米面粮油,都是这次要送的慰问品。
厉璟恒扫了一眼,沉声对王主任和陆明远说:“路不好走,开吉普去。王主任,你坐吉普车方便指路。陆同志,你是知青领队,对情况也熟,跟着一起。”
他顿了顿,看向自己的警卫员:“小王,你开车。”
说完,他自己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把后排的三个位置留了出来。
王主任一看这安排,心里门儿清,一屁股坐进去,热情的招呼:“宋医生,快上车!这吉普车坐着可比咱们那小皮卡稳当多啦!”
陆明远礼貌的朝里挪了挪,把最方便上下的靠门位置留给了宋玉恩。
宋玉恩提着药箱,应了一声,弯腰上了车。
车子发动,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起起伏伏,每一下颠簸都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给晃出来。
王主任是个话匣子,逮着机会就跟陆明远念叨:“陆知青啊,回头你得跟大伙儿说说,这路得修啊!你看厉团长来一趟多不容易,这要是把咱们领导给颠坏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陆明远只是笑了笑,没接话。
宋玉恩抱着药箱,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树木在她眼中只是一片模糊的绿意。
厉璟恒坐在副驾驶,背脊挺得笔直,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可他所有的感官,却都拧着劲儿往后飘。
他能闻到身后飘来的淡淡皂角和草药混合的味道,是宋玉恩身上的,干净又清苦。他能从后视镜的角落里瞥见她清瘦的侧脸和微微抿着的嘴唇。
她离他那么近,不过一臂的距离。
也那么远,远得像隔着千山万水。
车开了十几分钟,在一个挂着“下河村”木牌的村口停下。
村子比想象的更破败,土坯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麦秆和黄泥,路上全是泥泞的脚印。
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早早等在村口,一见吉普车立刻满脸堆笑的迎上来。
“王主任!厉团长!可把你们给盼来了!”
“老张,人我给你请来了,赶紧带路!”王主任跳下车,熟络的拍了拍村干部的肩膀,嗓门洪亮。
一行人跟着老张,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村子深处走。最后,简陋的院子前停了下来。
一个头发花白、背驼得像只虾米的老大爷正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
看见这么一大群人过来,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捏着烟杆的手都有些抖。
“大爷,我们是公社的!这位,是部队来的厉团长,特地从凤城来看望您!”王主任上前一步,特意加重了“厉团长”和“凤城”几个字。
厉璟恒的表情很严肃,他没有一点领导的架子的走上前,微微弯下腰,让自己能平视老大爷的眼睛:“大爷,您好。家里几口人?身体怎么样?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您尽管跟我们说。”
他的态度让宋玉恩有些意外。
她以为他下乡不过是走个过场,摆摆姿态。
却没想到他问得如此仔细,眼神里是实实在在的关切,没有半分虚假。
老大爷似乎也被他的态度安抚了,磕磕巴巴的回答,说自己一个人过,腿脚不好,干不了重活,全靠村里接济。
厉璟恒听得十分认真,不时回头对小王说一句:“这个记下来。”
“这个情况,回头跟县民政部门反映,看能不能申请特困补助。”
他完全是一副心系群众、认真履职的样子。
慰问完,王主任立刻对宋玉恩说:“宋医生,快,给大爷看看身体!”
“好的。”宋玉恩应着,放下药箱,走到老大爷面前,声音温和的说:“大爷,我给您检查一下身体,您别紧张,放松就好。”
她的声音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老大爷紧绷的身体果然松弛了不少。
宋玉恩拿出听诊器,仔细听了心肺,又拿出血压计给他量了血压。
最后,她蹲下身,轻轻卷起了老大爷的裤腿。
一双因常年劳作和风湿而严重变形的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腿的关节肿大的吓人,皮肤上布满了深色的斑块。
厉璟恒的目光在老大爷的腿上看过,又落在了宋玉恩的身上。
她蹲在地上,白大褂的下摆沾了些许尘土,但却浑然不觉。
她的手指一边轻柔的按压着老大爷肿胀的关节一边轻声细问。
“是这里疼,还是这里?晚上睡觉会不会抽筋?”
她的神情专注而认真,阳光透过破旧的屋檐缝隙照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大爷,您这腿疼是多久了?是不是阴天下雨的时候更厉害?”厉璟恒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没有走开,而是也蹲了下来,目光落在老大爷那双变形的腿上,眉宇间一片沉重。
老大爷点了点头:“已经十几年啦,一到下雨天就疼得睡不着觉。这几年越发严重。”
“您平时一个人住,吃饭怎么解决?有人帮您劈柴挑水吗?”厉璟恒问得十分具体,全然没有了在部队时的雷厉风行,反而像个在认真了解情况的晚辈。
“村里派人送饭,柴火也有人帮着送。就是这腿不中用喽。”
宋玉恩在一旁听着,心里也有些触动。
“大爷,您这风湿很严重。我给您开了些药膏和口服药,一定要按时用。”她打开药箱,麻利的分拣出几个药包,“疼得厉害了,就用这个药包煮水泡脚,能缓解不少。这里有张纸条,上面写了用法。”
她把药和纸条一起递到老大爷手里,叮嘱的清清楚楚。
厉璟恒的目光再次落在宋玉恩身上。
他忽然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她在洪水中救他的那个时候。
宋玉恩交代完一切,收拾好药箱,一抬眼,正对上厉璟恒那道灼人的视线。
四目相对,宋玉恩的心猛地漏跳一拍。
她仓促的移开视线,低头整理着药箱的搭扣。
厉璟恒也感到了几分不自在,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猛的站起身,率先迈开步子,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
“走吧,去下一家。”
他走的很快,像是在逃离什么。
心里的那份烦躁,不知为何,比之前看到女儿被孤立时,更加汹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