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部队宿舍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厉璟恒焦躁的心上。
他颓然地靠在硬邦邦的木背椅上，指间夹着一根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烟雾缭绕，模糊了他俊朗却冷硬的脸部轮廓。
后悔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不深，却持续地疼。
他不知道。
但他好像，有点想念那个总是沉默着为他准备清淡饭菜的女人，和那个总是怯生生躲在妈妈身后，用一双清澈大眼睛偷偷看他的女儿了。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叩叩叩。”
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厉璟恒眉心一蹙，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这个时间点，谁会来他的单人宿舍？
“璟恒，是我，淑仪。”
一个温柔又带着几分怯意的女声，穿透厚实的门板传了进来，“我能进来吗？”
宋淑仪？
厉璟恒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指针已经指向了晚上十点。
她怎么会来这里？还这么晚？
他没有立刻回应，门外的声音似乎因为这片刻的沉默而变得更加急切和委屈。
“璟恒……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给你带了些吃的，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听上去可怜极了，一如五年前一样。
那柔弱又惹人怜爱的样子，曾是他记忆里的一根软肋。
厉璟恒紧绷的神经，鬼使神差地松懈了一丝。他掐灭了烟头，起身走过去，拉开了宿舍的门。
门外的走廊灯光有些昏黄，宋淑仪果然俏生生地站在那里。
她变了许多。
一件时髦的米白色风衣，衬得她身段窈窕。精心烫过的大波浪卷发披在肩上，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比五年前洋气了不止一个档次，也更加漂亮了。
此刻，她那双精心描画过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贝齿轻咬着下唇，低着头，手里提着一个三层的精致保温饭盒。
在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正是厉冬冬。
“爸爸！”
厉冬冬一看见厉璟恒，立刻挣脱宋淑仪的手，一个健步就朝着厉璟恒冲了过来，手脚并用地往他身上爬。
“冬冬！快下来！不要对爸爸这么没礼貌！”宋淑仪连忙上前，故作姿态地想把孩子拉开，语气里却带着一丝炫耀般的亲昵。
“没事。”厉璟恒在厉冬冬跳起的瞬间，条件反射般地伸手稳稳抱住了他。
孩子的重量不算轻，带着一股奶香气。厉璟恒抱着他，心里却是一片复杂。他到底是谁的孩子，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他会给这个孩子改姓，更多的是出于一种补偿心理。
他想起了五年前，宋淑仪哭着对他说，为了给姐姐让路，她只能远走他乡。
一个年轻女孩无依无靠在异国他乡拉扯一个孩子长大……这些年，她一定吃了很多苦。
想到这里，厉璟恒心中那点莫名的烦躁被压了下去，声音也缓和了许多。
“先进来吧，外面风大。”他侧身让开了路。
宋淑仪的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她柔顺的“嗯”了一声，提着饭盒走了进去，熟稔的将饭盒放在桌上，一层一层的打开。
“璟恒，我还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我做的水煮肉片了。今天我特意去供销社买了最新鲜的里脊肉，忙活了一下午呢，你快尝尝，看看还是不是你最喜欢的那个味道。”
饭盒盖子一揭开，一股浓郁霸道的香辣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宿舍。
只见那汤碗里红油赤亮的，肉片上铺满了干辣椒段和碧绿的花椒，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厉冬冬闻到味道立刻从厉璟恒身上滑下来，吵着闹着要吃。
“妈妈，我要吃肉肉！我要吃肉肉！”他一边喊一边伸出小手，要直接去碗里抓。
“冬冬，不许用手抓！跟爸爸在一起，不能这么没礼貌！”宋淑仪嘴上呵斥着，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真正的责备，只是拿了双筷子递给儿子，任由他在碗里翻搅。
厉璟恒的目光落在那碗红彤彤、油汪汪的水煮肉片上，胃里隐隐的抽痛了一下。
自从那次抗洪抢险落下病根后，他的胃就脆弱的像纸糊的一样，别说这么重油重辣的菜，就连稍微油腻一点的都碰不得。
这些年，宋玉恩给他做的饭永远都是清淡、温和、养胃的。
他曾经无比厌烦那种寡淡无味，可此时此刻，闻着这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香辣味，他却升不起一丝一毫的食欲，反而觉得这股味道刺鼻又油腻。
“璟恒，你怎么不吃啊？”宋淑仪满眼期待的看着他，声音娇软，“是不是……不合你的胃口了？还是我做的不好吃了？”
“我胃不好，吃不了辣。”厉璟恒淡淡的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宋淑仪脸上热切的笑容。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有些不可置信：“啊？怎么会……怎么会胃不好？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吃辣的吗？我们那时候……”
“那是以前。”厉璟恒打断了她的话，不想再听她提起那些所谓的“过去”。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宋淑仪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尴尬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厉冬冬却完全不管大人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他用筷子在碗里胡乱的搅着，好不容易夹起一片肉塞进嘴里，立刻被辣得张大嘴巴直哈气，眼泪都快出来了，却还是不肯吐掉，吃得满嘴是油。
汤汁被他搅得四处飞溅，桌子上，甚至厉璟恒刚刚放在桌上的一份演习总结文件上，都清晰地印上了几个刺眼的油点。
厉璟恒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看着那个上蹿下跳、吵闹不休的孩子，看着那份被弄脏的重要文件，再看看宋淑仪那张带着尴尬和一丝慌乱的漂亮脸蛋。
五年了。
他记忆里那个温柔善良、善解人意、处处为他着想的女孩，好像在这一刻，彻底变得模糊不清了。
她不知道他胃不好。
她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管不好。
一股前所未有的不耐烦从心底里涌了上来。
“很晚了。”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语气疏离又冰冷，“你们该回去了。”
宋淑仪彻底愣住了，她没想到厉璟恒会这么直接地下逐客令，连一丝一毫的场面话都懒得说。她精心准备的一切，换来的就是这个结果？
“璟恒，我……我只是想……”
“我送你们下去。”厉璟恒根本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直接拉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眼神里再无半分刚才的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