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是怎么开回部队大院的,厉璟恒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他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幼儿园老师那句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反问。
“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机械的将车停好,机械的走上楼,机械的推开宿舍的门。
他的单人宿舍里当然也是空无一人的,就和他那间已经落了灰的家一样,没有一点声音,到处都是冬日里的冰冷气息。
厉璟恒没有开灯,摸着黑走到一个军用简易椅子上坐下。
今天的一幕幕又在他的眼前重新浮现,离婚申请书、退学手续、去乡下生活……这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那么当时的他在干什么呢?他记得他当时特意动用了一点人脉,给王小虎的父母带了话,希望王小虎的父母能告诉医院调查的人,这一切都是误会。
当时王小虎的父母支支吾吾的,说革委会的钱书记也找过他们,钱书记让他们如实汇报所有的情况,他们不敢瞎说。厉璟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给王小虎的父母买了很多东西。
后来,王小虎的父母妥协了,他们告诉从医院来调查的人,这一切都是因为双方的沟通误会。
医院撤销了对宋玉恩的处罚。
事情了结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为宋淑仪……也为宋玉恩。你看,只要动用一点点资源和人脉,一切事情都有和平解决的办法不是吗?
然后他就不在关注这件事情了,等到军区的演习开始后,他连宿舍都忙的没法回去,就更加没空理会凤城这边了。
可是,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叉子?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宋玉恩……
她怎么敢就这样走了?
她怎么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带着女儿从他的生命里彻底蒸发?
愤怒、不甘、屈辱……各种情绪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最后却都化作了一股无力的茫然。
他找不到她们。
中国这么大,红旗公社到底是指的哪里?他连一个最基本方向都没有。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无力,空有权力却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他被这股巨大的无力感吞噬时,宿舍床头柜上的电话忽然响起了。
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大声,扰的人心神不宁。
厉璟恒僵硬的坐在黑暗中没有动,也没有要去接电话的意思。
他现在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然而,那电话却依旧固执的响着,一遍又一遍,大有他不接就响到天亮的架势。
最终,他还是被折磨的烦躁不堪,猛的站起身,几步走过去抓起了听筒。
“喂!”他压着火气,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混账东西!你还有脸发火?”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厉老爷子中气十足的怒吼,那声音穿透听筒,吵的厉璟恒耳朵嗡嗡作响。
是父亲。
“爸,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厉璟恒下意识的放缓了语气,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什么事?我倒要问问你干了什么好事!”厉老爷子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玉恩给我写信来了,说她工作调动,要带着岚岚去乡下生活一段时间。信上写得轻描淡写,只说什么响应号召、体验生活,可我左思右想就是觉得不对劲!”
宋玉恩她竟然还记得给父亲来一封信……果然是她的风格,妥帖的滴水不漏。
可为什么他没有收到信?厉璟恒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发紧。
“她……她就是闹脾气,过段时间就回来了。”他干巴巴的辩解着,连自己都觉得这话说的苍白无力。
“闹脾气?”厉老爷子在电话那头冷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失望,“闹脾气能把家都搬空了?还给岚岚办了退学手续?”
厉璟恒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炸开了一样。
父亲怎么会知道?
难道宋玉恩在信里全都说了?
“我告诉你厉璟恒,玉恩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我今天收到信以后就派警卫员去幼儿园问了一下,还去你家门口看了一眼。好啊,真是好啊!人去楼空!”
厉老爷子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的扇在他的脸上。
“你老实告诉我!”老爷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厉声质问道:“你是不是又为了宋淑仪那个女人,把玉恩给逼走了!”
厉璟恒被父亲的这句质问问的说不出话来。
是。
不是。
他想反驳,却发现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不就是他和宋淑仪吗?
虽然他没有亲手“逼”她走,但这一切的根源,还是因为他要帮着宋淑仪遮掩。
宋玉恩是个好医生,可是他却为了宋淑仪的面子而选择沉默。
因为对宋淑仪的“亏欠”,他对她的委屈假装没有看见。
因为要维护宋淑仪,他默认了医院对她的调查和处分。
是他,一步一步,亲手将她推开了,推向了那个他一无所知的“乡下”。
见他沉默,厉老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电话那头传来老人粗重的喘息声,那是被气的呼吸节奏紊乱的表现。
“混账……你这个混账东西!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玉恩她父母把她托付给我,我是让你照顾她,不是让你作践她!你……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我,对得起去乡下的宋家叔叔阿姨吗?”
“你这是要气死我!”
“我告诉你厉璟恒,你现在不珍惜,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嘟……嘟……嘟……”
电话被厉老爷子狠狠的挂断了。
这边的厉璟恒握着冰冷的听筒,久久的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父亲的怒吼还在耳边回荡,第一次,他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他和宋淑仪已经有五年没见了,他不知道五年过去,宋淑仪是否还是他以前认识的那个人。为了宋淑仪……真的值得吗?
那个在他心里纯洁善良、需要他保护的女人,和这个被他逼到绝境、带着女儿毅然离开的女人……
到底哪个,才是他真正应该守护的人?
黑暗中,他缓缓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