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同事们的议论声瞬间变得模糊而遥远。
宋玉恩只觉得寒气从脚底板沿着脊椎,一路蹿上天灵盖,将她昨夜手术成功后升起的职业自豪感与暖意,浇得一干二净。
革委会。
在这个年代,这三个字不只是一个机构名称,而是悬在她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
自从五年前被找回宋家,她的身份就成了洗不掉的烙印。
宋家,在解放前是上海滩有名的“资本家”,纵然家产早已上交,成分却永远刻在了每个家庭成员的档案里。
这些年,她拼命的证明自己,成为一名外科医生,就是挣一个清白安稳的未来。可即便她再努力,单位领导还是会时不时叫她去办公室“喝茶”、“谈话”。
“玉恩同志,最近思想上有什么新的感悟吗?”
“要时刻牢记自己的出身,更要积极地向组织靠拢,划清界限。”
有时候,革委会的人也会亲自上门,坐在她那狭小的客厅里,目光审视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
“听说你还在和海外的亲戚联系?”
“没有,从来没有联系过。”
“听说你父亲解放前,剥削过很多工人?”
“我不清楚,我从小在乡下长大,是党和人民教育了我。”
每一次,她都要面对那些审视、怀疑的目光,一遍遍重复早已说倦了的身世,剖白自己的思想,证明自己与那个“资本家”家庭彻底划清了界限。
她怕一句话说错,就会被扣上摘不掉的帽子,怕靠知识和双手换来的安稳生活化为泡影,怕失去这份救死扶伤的工作,更怕失去唯一的女儿岚岚。
可现在,她拼尽全力甚至赌上职业生涯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人,竟然就是那个让她最为忌惮的机构的领导。
这,究竟是福是祸?
宋玉恩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失神。
几天后的下午,钱书记的情况已大为好转,从重症监护室转回了外科特护病房。
作为主刀医生,宋玉恩正拿着病历去查房,刚走到门口,两名站岗的警卫员便立刻站得笔直。
“医生好。”其中一个年轻些的警卫员为她打开了病房的门,还朝她敬了个军礼。
“辛苦了。”宋玉恩朝他们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病房里,钱书记已经能靠着枕头坐起来。虽然面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劲头看起来很不错。他的妻子正坐在床边,小声地给他念着报纸上的新闻。
“玉恩来了。”钱书记的爱人一看到宋玉恩,立刻放下报纸,满脸感激地站了起来,快步迎上来。
“宋医生,这几天我总在想,那天晚上要不是您,我们家老钱这次……”她说着,眼圈就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别的医生都说风险太高,不敢动,只有您……真是谢谢您,宋医生!”
类似的话,这几天她已经说过无数次,想来真是后怕极了。
“嫂子,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宋玉恩笑着扶住她,“您快坐。”
她走到病床前,拿起听诊器,语气温和的问:“钱书记,今天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好多了!”钱书记声音洪亮,真诚的对宋玉恩赞赏道,“宋医生,你可真是太厉害了啊!我听我爱人说了,那天晚上是你当机立断给我做的手术。这份魄力,不简单!”
宋玉恩有些不好意思,刚想谦虚两句,病房的门被敲响了。
一名警卫员推开门,敬了个礼:“钱书记,军区的厉璟恒同志来看您了。”
话音刚落,一身笔挺军装的厉璟恒就走了进来。他手上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和一罐麦乳精。
宋玉恩的身体下意识的僵硬了一瞬,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
厉璟恒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他的目光和她对上,随即又落在了病床上的钱书记身上。
“钱书记,我代表军区来探望您。您感觉身体怎么样了?”他大步上前,将东西放在床头柜上。
“好着呢!多亏了宋医生!”钱书记精神矍铄,指着旁边的宋玉恩对厉璟恒热情的介绍道,“小厉,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市医院的宋玉恩医生!你别看宋医生年轻,本事可大着呢!那天晚上要不是她当机立断,我这条老命就交代在这了!”
厉璟恒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宋玉恩的身上。
他从没有注意到,原来脱下那身灰扑扑的旧衣服、穿上白大褂的她,是这个样子的。
她身上仿佛有光。这种源于她自身骨子里的、强大而锐利的光芒,干净纯粹的让人无法忽视。
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几天前那个在电话里和他激烈争吵,将他堵得哑口无言的女人,和眼前这个冷静、专业、被所有人敬仰的“活菩萨”,会是同一个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从厉璟恒的脚底板升起,直冲脸颊。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所以为的真相,或许……只是别人想让他看到的真相。他所以为的宋玉恩,那个恶毒、善于算计的女人,和眼前这个被病人交口称赞、救死扶伤的医生,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宋玉恩没有理会厉璟恒探究的目光,她专心致志地为钱书记做着检查。听诊、按压腹部、查看伤口愈合情况,每一个动作都专业而严谨。
检查完毕,她又仔细叮嘱了家属几句注意事项:“嫂子,钱书记恢复得很好,但还是要注意休息,不能太劳累。饮食上先以流食为主,慢慢过渡。”
“哎,好,我们都记下了。宋医生,真是太麻烦您了。”钱书记的爱人连连点头。
“应该的。”宋玉恩微笑着说完,便准备离开,“钱书记,我先去忙了,有任何不舒服,随时按铃叫我。”
“我跟您一起走。”厉璟恒几乎是立刻接话,他向钱书记敬了个礼,语气恭敬,“钱书记,您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您。”
说完,他便快步跟上宋玉恩,一起走出了病房。
走廊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两人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过道里回响。气氛有些尴尬。
厉璟恒几次想开口,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还是解释?似乎都不太对。
就在这时,站在走廊尽头的宋淑仪看到了他们。她不能进特护病房,只能在外面干等,心里早就憋了一股气。远远地,她看到病房门开了,厉璟恒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并肩走了出来。
是宋玉恩!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宋淑仪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往墙边的阴影里缩了缩。她看到他们俩在走廊上走着,虽然没有说话,但厉璟恒的侧脸却一直朝着宋玉恩的方向。
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再是她熟悉的剑拔弩张。
一种强烈的不安弥漫上宋淑仪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