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医院门诊大楼安静的可怕。
白天的喧嚣和嘈杂荡然无存,只剩下空旷的回响。白色的墙壁,磨的发亮的油绿色水磨石地面,在走廊顶上那几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清冷和寂寥。
只有走廊尽头的急诊手术室区域,还在亮着格外刺眼的灯光,像一座在黑夜里发出警告信号的灯塔。
一进医院,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浓烈消毒水和若有若无的病痛气息的空气便扑面而来。
这味道宋玉恩再熟悉不过了。它像是焊在记忆里的一种符号,代表着紧张、严肃以及与死神赛跑的日日夜夜。
宋玉恩飞快的调整了一下自己急促的呼吸,朝着那片光亮冲了过去。
还没到跟前,她就看到手术室外已经站了好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他们一个个神色焦灼、眉头紧锁,像是一群即将上战场、却发现武器库空了的士兵。
被围在正中间的正是外科的刘主任。
刘主任名叫刘卫国,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他身材高大,肩膀宽厚,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是从一名战场上转业下来的军医。
转业后,医术精湛的他还曾去苏联进修过,攒了十分丰富的经验,是整个外科雷打不动的顶梁柱。
他向来以沉稳冷静著称,无论遇到多大的场面,都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科里的小护士们都私下里说,只要有刘主任在,天塌下来都有人顶着。
可此刻,这位向来沉稳如山的主任,却是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疙瘩瘩的“川”字,满脸都是化不开的愁云。他甚至一反常态,背着手在手术室门口那片不大的地方,焦躁地来回踱步,水磨石的地面被他的皮鞋踩得“咯噔、咯噔”作响,每一下都敲在人心上。
“主任!”宋玉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看到宋玉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刘卫国立刻停下脚步,大步迎了上来。
“小宋!你来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急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主任,病人什么情况?”宋玉恩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伸手接过旁边护士递来的白大褂,三下五除二,利落地穿在身上。那件还带着一丝浆洗后清香的白大褂一上身,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之前的疲惫和狼狈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业而冷静的干练。
“情况非常糟糕!可以说,是我当了这么多年外科医生,见过的最棘手的一个!”刘卫国的脸色,在头顶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
他将一份病历档案夹塞到宋玉恩手里,语速快得像连珠炮:“病人叫钱建国,男,四十八岁,半小时前开完会,突然肚子疼,被单位的同事用三轮车送来的。来的时候人就已经休克了,血压都快测不到了!你看他那个肚子,腹胀如鼓,硬得跟块铁板似的!”
“我们立刻给他开了绿色通道,拍了腹部平片,你看看!”刘卫国从档案夹里抽出一张还带着冲洗药水湿气的X光片,递了过去。
宋玉恩接过病历,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的记录:生命体征不平稳,血压70/40mmHg,心率130次/分,腹部压痛、反跳痛明显,肠鸣音消失……每一个指标,都在发出最危险的警报。
她将那张X光片,举到走廊的灯光下。
只看了一眼,她的心,就跟着沉到了谷底。
片子上,病人的肠道,已经扭转成了一个极其诡异的麻花形状,纠结缠绕,像一个被人恶意打上的死结。大量的气体被困在闭锁的肠腔内,将肠管扩张得不成样子。更可怕的是,肠壁因为缺血而严重水肿、增厚,在片子上呈现出模糊的毛玻璃样改变。甚至可以看到,腹腔里已经有了一些积液的阴影。
这是……这是她只在老师那些珍贵的、从国外带回来的笔记里,见过的最严重的那种“乙状结肠扭转”!供血,几乎已经被完全切断了!
“必须马上手术!”宋玉恩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急切,“再拖下去,肠道就会彻底坏死,甚至穿孔!到时候腹腔感染,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刘卫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满是无奈和焦虑。
他指了指那扇紧闭着、透出森冷气息的手术室大门,压低了声音,对宋玉恩说道:“这种程度的扭转,复位手术的难度,实在是太高了!就像一个已经拉死了的、浸了水的麻绳结,你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稍微用点力,脆弱的肠壁就可能被撕裂!到时候就是肠穿孔,粪便流得满肚子都是,那比现在还麻烦!”
站在刘卫国身边的另一位老医生,也跟着开口了。他是外科的另一位权威,张承志医生。张医生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性格比较保守谨慎,在业务上,向来是有一分把握说一分话。
“是啊,”张医生摇了摇头,一脸的为难,“我刚才跟刘主任进去探查了一下,就简单看了一眼,没敢多动。病人的腹部硬得跟块石头一样,腹腔里的情况,肯定比片子上看到的还要糟。那肠子……都发紫发黑了。这个手术……说实话,我……我没有把握。”
张医生这句“没有把握”,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周围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连他这位有着二十多年手术经验、以稳健著称的老专家都这么说了,其他几个年轻医生,更是面面相觑,脸色煞白,谁也不敢再开口。
这个年代的外科手术,还远不像后世那般精细。没有腔镜、没有各种先进的吻合器,更没有那么多精密的监护设备。很多复杂的手术都还处于摸索和尝试的阶段。医生的经验和一双手就是手术中最重要的武器。
像这样棘手的、罕见的重症,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硬生生的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手术一旦失败,病人就会没命,而主刀医生,也要承担巨大的压力。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不仅仅是技术上的失败,更可能被上纲上线扣上“不负责任”、“草菅人命”的大帽子,轻则写检查、挨批判,重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刻,走廊里一片寂静,只有墙上那面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挂钟还在“滴答、滴答”的地走着。
那声音在此刻听来,却像是死神的催命符,一下又一下,无情的敲打在每一个医者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