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冥人脸上的悚然依旧,皱巴巴的嘴皮紧抿着,戛然无声。
空气就是这般寂静凝滞。
马路上,那司机全然不知路边情况,他嘴里一边骂着投胎,一边拨通电话,骂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和保险沟通的内容,紧接着他又打了报警电话。1
日头正盛,这里本来就是公园,人多,很快就乌泱泱地围来了一大片群众,有人接连叹气,有人咋舌,还有那种看热闹的说,真就是撞大运了。1
守冥人低头,哑声道:“您说的有道理,时也命也,我冒犯您了。”
语罢,他缓缓后退,下了台阶,身影很快消失。
罗彬这才迈步往下走,进了冥坊后,径直朝着见陈爼的茶社走去。
十来分钟,到了茶社外,门口有个布衣布裤,腿上缠满细绳的中年人等候,罗彬认得出来,这是陈爼当时五个随从之一。
对方领着他进了之前那个包间,陈爼已经沏好茶,脸上堆满笑容。
“陈司长。”罗彬先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紧接着,他将红布裹着的金童子放在桌上,又将纸条摆在桌上。
陈爼目视着罗彬掀开红布,这同时他斟茶,向罗彬推了推杯子。
罗彬端杯饮茶,他则拿起纸条看地址。
放下茶杯,罗彬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
“原来如此,罗先生不去是对的,这就是典型的请君入瓮,这东西,好听一点儿,叫金童子,可你知道它是怎么制作的吗?”陈爼摇摇头,眼中透着一丝丝忌惮。
罗彬没说话,认真听。
“死去孩童的骨灰,混合各种阴邪物品,最终烧制而成,此物阴邪得没边儿了,高僧开光?此僧非彼僧。”陈爼沉声说。
“那是什么僧?巫僧?”罗彬继而问。
“可以这样认为,不过没有这样称呼的,这种僧人非本土僧,算是外来者。”陈爼再道。
罗彬心里默念了一遍外来者。
柜山给了他深刻印象,不过,此外来者就完全不是柜山那种了。
“我需要找人研究研究,这金童子究竟是龙普还是龙婆,或亦是阿赞开光。这关乎着我们对手的实力。”
“纸条和东西都暂时留给我,罗小先生意下如何?”陈爼问。
“多久?”罗彬反问,稍顿又道:“我很急。”
“我知道您担心顾小姐双亲的情况,可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这些人绝对不是好相与的角色,给我一天的时间?”陈爼沉声说。
罗彬没回答。
“这样吧,我安排你去老茶馆听戏,至多这个白天,我必然解决问题。”陈爼显得志在必得。
“好。”罗彬这才点头。
陈爼在这件事情上已经亲力亲为了,若他再催促,只会有反效果。
先前带路进来那人,又领路带着罗彬出去。
两人走远后,从其他包间走出四人,进了先前包间内。
这四人,其一脸颊略圆,面白似是打了粉,背着个竹篓。
其一身材略矮,四肢健硕有力,脖子上都有肌肉鼓起。
其一瘦高瘦高,穿着花绿,腰间别着白绫细棍。
最后一人,脸四四方方,虽说没有眼歪口斜,但模样分外丑陋。
他们分别是纸扎匠、抬棺匠、神婆、赶尸匠。1
送罗彬离开那人,先前被陈爼骂成猪。
一时间,屋内氛围有些凝滞。
陈爼先前脸上的平和,成了一阵阵思索,还有阴晴不定。
他的态度,明显有些动摇。
“司长,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张云溪都被制服,他们都找到了冥坊,要求我们查出来罗彬下落,那迟早,他们会发现罗彬的存在,我们很容易树一个大敌。”那面白的纸扎匠名为许黔,慎重至极地说。
陈爼没吭声。
昨天,他送走罗彬的时候,还和手下说,风水轮流换,今年到我家。
今早冥坊就来了一群不速之客,那是两名道士,两位先生。
道士来自赤甲道观,先生则来自玉堂道场。
对方表态,说知道张云溪曾来过这里,还说了,张云溪是玉堂道场的叛徒,曾和一个叫罗彬的年轻人同行,杀死了道场内大部分护卫道士,以及所有精锐的先生,包括场主,两位副场主。
前几日张云溪回到玉堂道场,妄图再度掌权,被他们拿下。
只不过,罗彬没有和他在一块儿,因此他们来了冥坊,希望冥坊一旦有罗彬的消息,就立即通知玉堂道场。
如今玉堂道场的执掌者,分别是赤心道长和阴月先生。
冥坊若帮忙找到罗彬,将收获他们的友谊,如果冥坊包庇,则两者为敌,后果自负。
那四人甩下这些话之后,留下联系方式,便直接离开。
陈爼一直在思索和徘徊的边缘,一直没有下决定。
恰好罗彬得到金童子和纸条,来了冥坊。
他手下这几个人,主张交出罗彬,冥坊的确想和阴阳先生打好交道,罗彬的确可能有个厉害的师尊。
可对方再怎么厉害,至多比张云溪强一些,且一直都没有露面。
张云溪都已经被捉住了。
赤甲道观虽说算不上太大,赤心道长也不过是个红袍道士,但那个阴月先生却非比寻常,传言中,他非正派先生,无任何同行敢招惹他,哪怕是想窥探他的人,都没有再出现过。
此人本质上存于山野,如今居然入主玉堂道场。
正常情况下,对于这种人,是只能交好,不能树敌的。
“如无意外,玉堂道场是内乱,云溪先生和罗彬一方,其余人一方,结果一方重残,我先前知道张云尽的事儿,他算是引火自焚了。整个玉堂道场都丢了。”陈爼低喃。
“司长,这不重要。”那瘦高瘦高,穿着花绿的神婆,沉声接话:“重要的是,对方已经掌管玉堂道场了,且他们距离我南坪冥坊太近,得罪这样一群人,真的没有任何好处。对方发现罗彬之后,我们不可能出人去保吧?也保不住,到时候是真的赔了夫人又折兵。顺水推舟把人交出去,我们来动手,您不用出面。冥坊依旧交好一位厉害的先生,何乐而不为?”
陈爼依旧没点头,他拿起一个茶杯在手中转动,把玩。
“司长,为了罗彬背后一个不确定的人,承受这么大的风险不值得,还有,我们没必要去和那群人起冲突,他们本身任何事情都规避着冥坊,一旦翻脸,他们也会不择手段,到时候可能是腹背受敌。”模样丑陋的赶尸匠马霁低声再劝。2
“我有一种直觉。”陈爼喃喃。
四人面带疑虑。
“阴阳界可能要变天了,这四大道观风云变幻,四规山小师叔横空出世,非真人,起天雷,先劈天寿,再劈瘟癀,明明他们一家将各大道观祖坟都刨了几座,却依旧能得到大部分认同。”1
“往往任何事情,都是相辅相成的,道士有变,先生是否一样有变?”陈爼说。1
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无言。
“司长……您是不是太……”那敦实的抬棺匠王懈正开口。1
他想说,陈爼是不是想机缘,想得魔怔了。
忽地,包间门被推开,守冥人匆匆走了进来。
“怎么了,慌慌张张?”陈爼脸色透着一丝不悦。
“那个罗彬……动手杀了一个人。”守冥人脸色略不安。
“司长,正好,罗彬破坏了冥坊规矩,我们动手,合情合理!”纸扎匠许黔果断说道。
“不对……他没有破坏规矩,因为他没动手……”守冥人不自然又道。
“老兄,动手又不动手的,你怎么说话吞吞吐吐,不像是你的风格?”王懈不满的说道。
“他把人说死了……那人是司刑一脉的朱犁,也算是刽子手中的佼佼者,他们似乎发生过矛盾,朱犁言语挑衅了几句,罗彬刚进冥坊就跟着走出去了,我怕他们动手,紧跟在后边儿。”守冥人慎重说。
“然后,我就听到他念了几个字,朱犁就惨叫着捂眼睛,冲上大马路,被一辆车当场撞死。”
话音至此,守冥人咽了一口唾沫,话音略沙哑:“罗彬的意思是,对方时运不济,有血光之灾,今天该死……”
“这太古怪……刚才他走在前边儿来见您,我也不好通报,只能等到他走。”
一时间,陈爼瞳孔紧缩,其余四人面面相觑。
“外边儿天黑了?”王懈瓮声再问。
“你这是明知故问。”守冥人摇头。
王懈:“……”
陈爼舔了舔嘴角,眼中思索变得更深。
“详细和我说出所有过程。”他招了招手,是示意守冥人上前一些。
……
……
老茶馆内,二楼卡座。
这位置的视线是最好的,能瞧见下方戏台。
此时演的是一场皮影戏,幽婉的戏腔,不停跳动的皮影,也算得上是精彩。
只是罗彬的心,却一直没有太沉定,看不下去。
桌上有各色点心,他没有伸手去动,茶也未曾喝一口。1
时至中午,又有小厮送上来一些吃食,桌上已经摆着不少东西了。
罗彬干脆闭眸,开始回溯玄甲六十四天算的内容,慢慢地,心境稍稍平和了一些。
脚步声临近。
罗彬睁眼。
坐在对面的,正是陈爼。
桌面上还摆着一块怀表,先前罗彬一直等,时而就看看表上时间。
他明明觉得自己才闭眼不久,居然指针都指着七点,快天黑了?
“是这样的罗先生。”陈爼开了口。
他称呼中,去掉了那个小字。
罗彬没在意这些,更没打断陈爼的话。
“那金童子的确是来历不明,我没查到相关信息,巫僧藏匿很深,冥坊还是没有线索,我打算带人和你一起走一趟,请君入瓮,翁中总有动手的人吧?捉一个,严加拷打,总会问出来一些东西。”
“你意下如何?”
陈爼眼神中有着很深的一丝闪烁。
罗彬点点头。
不过,他视线一直和陈爼在对视,眼中流露出思索。
“怎么了罗先生,我脸上有东西?”陈爼问了一句,很微弱的,他眼中又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