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家出来，周遭一片寂静，周度抬眼看天空乌蒙蒙的云，空气中一股雨前的窒闷与潮湿。
他深吸气，解开了系好的西服外套，又难耐地扯松领带，大步朝外走。
双手紧握方向盘，男人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凸起。发动机持续呜鸣，周度看着前方郁郁葱葱的道路，没有着急走，他在等情绪平复。
他在努力把理智的自己从情绪里拉出来。
他不是个七情活跃的人，更不是一个爱生气的人。
和大多数家境一般的孩子一样，周度从小就擅长忍耐和隐藏情绪。不主动惹事，这样就可以避免许多麻烦；成为透明人，麻烦也不会上门来找他。
他一路淡泊宁静地成长到十五岁，没有做过一件逾矩的错事，直到宋矜芙的出现.....她像个天真的顽童乱拨算珠，将他原定的轨道打得满盘错位。
周度也曾试过“拨乱反正”，上大学后，切断了和她的所有联系。
直到十九岁那年，妹妹周静得了一种罕见病，他四处筹钱。宋矜芙再度出现，同他谈了一笔“交易”。
她说：“周度，你现在穷得叮当响，最值钱的就剩下那颗‘自尊心’了吧。我出一百万，你肯不肯卖啊？”
周度早都忘了自己当时的回答，但还记得她捧着下巴笑靥如花的模样。
他似乎问了她期限是多久。
而她说，“没有期限。腻了我会喊‘停’。”
七年。
周度最近时常在想，她到底什么时候会喊“停”。
***
“周，FDA这次针对今睿的突击调查，如果真得判定我们的AI模型在少数族裔患者中误诊率异常，恐怕你计划的C轮融资要暂停了。”
视频电话的投影里Dr.Smith表情严肃，“这在行业内叫‘算法偏见’，在美国是‘种族.歧视’。FDA今年已经用数据多样化不足的理由，驳回了三家AI公司的申请。我们很危险。”
话一出，会议室陷入沉默。就连昨夜提前得知消息的周度也没有说话。
同为合伙人之一的陈南急性子地转头看他，没明说，但逐渐攒聚的五官也在催他拿个主意。
他们费那么大劲在波士顿设立子公司为的就是加速通过审批，不仅能吸引和跨国药企的合作，而且拥有FDA审批的AI医疗公司，估值会比仅NMPA认证的公司高2-3倍。那可是从十几亿，到几十亿美元的差距。
谁都不想用钱打水漂。
手里的钢笔轻点桌面，周度开口先问他：“Dr.Smith，能不能请你们医学院在近期发几份论文期刊。表明今睿所用的数据都来源于当地生物数据库，事先充分考虑到了多元族裔的情况，而且我们的数据准确率绝对在FDA的标准之上。”
周度说：“我想先解决这件事造成的负面舆论影响。”
这种“丑闻”一出，当地社区的少数族裔一定会非常敏感。
Smith耸肩，欣然应允：“没问题。你们聘我做CMO，我要做的就是这些。”
“嗯，其余的我会和数据团队再开会确认。四十八小时内我们会拿出一套完整的应对方案。”周度起身，最后对着屏幕道：“有必要的话，我会亲自飞一趟。”
“就这样，先散会吧。”
男人严谨地系好最下面的西服扣子，攥着手中钢笔，阔步走出会议室。
接下来是一场又一场的组内会议。相比于陈南的急切，周度一上午都表现得很平静。
用陈南的话说，他这火燎腚都坐得住的性格，要是不当CEO，还能去庙里出家，都快老僧入定了。
周度转着钢笔，摇头，“不是我不急，是我觉得问题根本不会出现在数据上。我对我们的模型有信心，审批一定能过。”
“可他耽误时间啊。”陈南敲他桌面提醒，“这样一弄，咱们C轮融资今年年底都难完成。”
“我知道。”周度颔首，“我昨晚就想过了。卡着审批对我们是绝对的劣势，但对于谈判的另一方是新的优势。”
“我猜这件事最大可能是有资本方用‘灰色手段’在给我们施压。目的是稀释我们手上的股权，降低今睿估值，甚至是想夺走董事会席位。”
嘴上说是“猜”，但从他一早上翻查的各种审批资料看，周度几乎能肯定，就是有资本在搅局。
他不确定的是，这件事光是国外资本参与，还是国内外联合的一次打压？
“不急，先等等。”等对方先出手，见招拆招。
陈南见他气定神闲，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也稍稍松了口气。
陈南道：“行，反正我只会搞技术。我再去检查一遍数据，核准之后发个报告给你。”
“好。”
送走陈南，周度再一次打开Smith发来的邮件，从头到尾仔细地读了一遍审查通知的信函。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无论是FDA还是国内的NMPA，全部的申报流程和相关法规，他如数家珍。各种信息可以在他大脑内自动连成一张紧密交织的网，方便他攫取关键，抽丝剥茧。
当然，再严密的程序也有对付不了的木马病毒。
【周哥，你，在公司吗？笑脸emoji】
看见小骁这犹豫的措辞，周度心脏都一梗。
有事“周哥”，无事“周总”。
发表情，说明事情更棘手。
周度皱着眉回了一句：【在。怎么了？】
“对方正在输入”，大概一分钟，小骁发了个“大哭”的表情，配文：【完了，周哥。她上去了！】
周度愣了一秒，立刻拨通通讯录置顶。
手机里嘟声响起的一秒，直通他办公室的专用电梯也“叮”的一声打开。
周度正坐着，与电梯后面的一双伶俐眼睛撞了个正着。
妆容昳丽的女人踩着红底高跟鞋，贴头皮的长发尽显优越圆润的颅骨，桃花瓣似的眼睛画了小烟熏，深深勾勒的眼线，配合挺拔的鼻梁，丰润的樱唇，俨然一只贵气小猫。
就连她的神情都同猫一样优雅骄矜，眼神聛睨不屑地看着他。
宋矜芙拎着限定款的mini包，径直走向他的办公桌。她包上还挂着粉丝送的手工小兔玩偶。
周度每次看见她家那一堆粉丝送的兔子挂链、兔子玩偶、兔子周边，他就想笑。
是的，这个蛮横擅专，招呼不打，硬闯他办公室的人，在粉丝嘴里，她们竟然叫她“宋兔兔”？
周度觉得非常不匹配，因为兔子是急了才咬人，宋矜芙是有事没事都要咬他。非要说，那也是北极兔，腿长，凶猛，好战，还爱吃肉。
“我饿了。”宋矜芙把手里的包往他桌上重重一放，居高临下地看他。
周度抬头仰视，如实地坦白：“我也没饭吃。”
他早上一杯咖啡撑到现在，虽然是午休时间，但他根本没想去吃饭。
再说，“没人给你做饭吗？”食材他都送到了，那个人，他什么都没做吗？
来者全无拜访的自觉，细眉骄矜地一拧，不耐烦地重复一遍：“周度，我饿了。”
周度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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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两眼，什么都没说，直接给小骁打电话，让他有什么东西都送上来。他不信这个时间了，助理会不给她备饭，除非他不想干了。
小骁匆匆上楼，放下东西就走。他的脸和指纹不在专用电梯的识别范围内，他只能装作外卖员从员工电梯来去。
他走后，周度把办公室的门上了锁，挂了个暂时勿扰的牌子。
回过头，他发现有人反客为主，直接坐在了他椅子上，嘴里喊“饿”，也不见积极吃饭，反而在玩他桌上的钢笔。
“这不会还是我送你的那支笔吧？”宋矜芙夹住钢笔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两圈。
“嗯，还能用。”周度坐到她对面，把两份餐盒一一打开，勺和筷子都放她面前。
“这上面还有你名字呢。”宋矜芙看到了她当初特别的“设计”，满意地放下笔，开始玩他，“你撞见Ember了？”
周度吃饭，下意识问：“谁？”
宋矜芙举着筷子睨了他一眼。他明知故问。
周度想起早上那个少年，“哦。”原来叫Ember。一个洋名。
宋矜芙扒拉着碗里的蔬菜沙拉，眼睛却一瞬不眨地盯着他，仿佛在拿他下饭，“他长得帅吗？”
“帅。”周度答。顺手把她不爱吃的蛋黄夹过来，蛋白放回去。
“还行吧。他刚上了《VOGUEItalia》的内页封面。”宋矜芙大概也知道他听不懂，干脆直接评价：“比你帅。”
周度吃完，放下筷子，着手整理文件。
一只手盖住他的文件夹，指尖亮闪闪的粘着桃心型的钻石。
宋矜芙又问：“我和他谁好看？”
周度没想到他们三个还要轮番比较，他想了想，给出完整的答案：“他比我好看，你比他好看。你是最好看的，我是最难看的。”
这一题他答得并不违心。
宋大小姐听得也十分舒心，小手一松，终于把目光放回餐盒里。
周度在分析资料时，听见她在旁边把一根生菜细嚼慢咽，偶尔一瞥，他仍觉得心脏怦然直跳。
如果有“恃靓行善”类的美女，那宋矜芙可以做里面的代表人物。她五官都是明艳的，眼睛大，鼻梁高，整张脸放在欧美明星里也不会显寡淡。但比起恃靓行凶，她的桃花眼型更为柔和，总是亮晶晶地盛着一汪春水。
是那种，明明她在欺负你，但你看着这张脸，还是想跟她说“对不起”的类型。仿佛被她欺负是种恩赐。
周度总结为“恃靓行善”。长成这样，确实对其他人的眼睛很友好。
只剩性格...表里极不如一。
“烦死了，每天都吃这些。”餐盒本来就不大，吃了一半，宋矜芙扔下筷子，粉唇不满地噘起。
周度放下手里平板，本来想哄她两句，突然响起敲门声。
“周度？别睡了，快给我开门！有事。”是陈南。
周度站起身，看着毫无反应的宋矜芙，“三个选择。我休息室、桌子底下，你坐电梯走。”
他笃定她不会选前两个。
可宋大小姐的耳朵在听见“桌子底下”时，就已经自动屏蔽了剩下所有词。
宋矜芙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拍桌而起，“你让我藏桌子底下？！周度你——唔！”
“你...湿不湿...冯了？！”
周度捂住她的嘴。
“对不起，忍一下”，他揽住人，一边不断道歉，一边用手挡住她额顶，怕她磕到。
陈南有他办公室门的密码，他听见他输密码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