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璟停下脚步,转身朝晏清叉手一拜:“殿下有何吩咐?”
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平静。
晏清握紧拳头,憋着一口气走到谢璟近前,并屏退了所有侍从。一时间,竹林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她看着他的脸,他却盯着地面。他们之间分明不过半丈的距离,却如同隔着万水千山。
晏清闭了闭眼,努力按捺下心中情绪,以平静的语气问:“你就没有话想和我说吗?”
空气沉默了一息,方听谢璟淡淡道:“没有。”
耳边“嗡”的一声,晏清心跳猛地一滞,一阵刺骨的冷意自心脏处迅速蔓延开来。
果然,他一点也不关心她的病情。
诚然她早已经猜到了,但此刻亲耳听见他承认,还是觉得很难受,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住了,疼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这是她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原来心是真的会痛。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晏清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了当地问:“所以,你不喜欢我,是吗?”
谢璟垂眸不语。
沉默已经是答案了。
“呵,很好。”晏清冷笑一声,语气狠厉,眼中却已然浮现了泪光,“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来日可别后悔!”
说罢,她狠狠一拂袖,转身就走。
谢璟抬眼,直勾勾盯着晏清离去的背影,黑如点漆的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然而转瞬间,他又垂睫收回了目光,继续行路。
心绪莫名不宁,他于是选了一条比较偏僻的路。
清净,净心。
走着走着,谢璟隐约听见前方的竹丛后传来人声。越往前走,声音便越清晰,是几个男人在聊天——
“嗐,娶妻当娶贤,公主美则美矣,却不适合做妻子。”一个男人说。
又一个男人附和道:“就是就是,公主一看就不贤惠,说不定……还会给我戴绿帽子呢,我可消受不起啊!”
话音刚落,一阵哄笑声随之而起。
谢璟墨眉微蹙,不自觉加快了步子,很快就绕过竹林,看到了这段低俗交流的源头——
三个男人正勾肩搭背,谈笑风生,其中一个谢璟认识,是台院的从七品主簿,名叫杨之荣。
见了谢璟,三人不约而同地面露尴尬,杨之荣尬笑道:“谢副端,你怎么在这儿啊?”
谢璟如今任从六品的知西推侍御史,别称“副端”。
“谢某不能在这儿么?”谢某淡声反问,夹杂着几分讽刺。
杨之荣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谢璟眸中透着明显的不悦之色。
杨之荣因公务和谢璟有不少接触,知道谢璟虽然看似冷漠,但其实日常待人是比较平和的,很少见他有如此浓烈的情绪,看得杨之荣竟然有些脊背发凉。
谢璟缓缓道:“谢某想提醒各位一句,我朝律令有言:‘不得非议皇亲。’还望各位谨言慎行。”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当然,就算不是公主殿下,诸君也应慎言,毕竟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
他这番话看似是客气的提醒,实则是拐弯抹角地嘲讽他们枉读圣贤书,直将他们说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谢某还有事,就不奉陪了。”谢璟点到为止,转身离去。
谢璟去到正堂与陈侍郎作了辞别,随后离开陈府。陈府外停着许多马车,谢璟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那一辆——实在是简朴得有点显眼了,而且车辕上还靠着他的侍从陆林。
陆林远远瞧见自家郎君面色阴沉,如同夏日暴雨前空中聚积的乌云,不由得在心里直犯嘀咕:郎君最近这是怎么了?
郎君素来是个内敛的性子,面上很少有大的情绪起伏,但近几日他却几乎是把“烦躁”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细细想来,一切不对劲都是从半个月前的夜里开始的。那夜,长公主于府上操办生辰宴,他家郎君也应邀前往。
如同以往一样,清河公主来找郎君,他非常有眼色地退下了,留他们二人独处。
再见到郎君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素有洁癖的郎君形容狼狈,不仅头发略显凌乱,衣服上还沾染了泥土,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
更令人诧异的是,郎君像是丢了魂儿,无论他问什么都不回答。
他十岁起就跟在郎君身边,还是第一次看郎君那般情状。
真是怪哉……
谢璟全然不知陆林内心所想,径直上了车。
两刻钟后,谢璟回到了自己的宅子。
他的宅子不大,甚至还略显老旧,但胜在整洁雅致。
谢璟径直进到书房,开始处理手头公务。
不知过了多久,门板忽然被人叩响,随后是陆林的声音:“郎君,外头有个和您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男人找您,自称是您的堂弟,我已经将他请到前厅了。”
谢璟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其实有个双胞胎弟弟,但这胞弟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过继给了叔父,如今算来,确实是他的堂弟。
多年来,胞弟随叔父在老家琅琊居住,谢璟则随父亲生活在汴州,两地相隔数百里,兄弟二人从未见过彼此,几乎称得上是形同陌路。
谢璟虽然不明白这位胞弟的来意,但毕竟血脉相连,还是选择前去会面。
谢璟步入前厅,瞧见一个玄衣青年背对他而立,身量竟是与他大差不差。
约莫是听见了动静,青年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与谢璟一般无二的脸。
那一瞬间,两人眸中同时划过一丝惊异。
惊异过后,一股莫名的烦躁感在谢璟心中升腾而起。他闭了闭眼,压下心中异样,朝对方扯出一个笑,轻声唤道:“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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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听父亲说过,他的双胞胎弟弟名谢韶,字郁离。
“兄长。”谢韶也朝谢璟微笑。
不同于谢璟只是改变了唇角弧度,谢韶笑意温暖,连带着眉眼都多了几分秾艳柔情,让人如觉春风拂面。
很好,就连声线也极其相似。
谢璟不自觉地绷紧了唇角。
谢韶又彬彬有礼地朝谢璟叉手一拜,谢璟客气地回了一个礼,然后邀请他入座。
二人双双落座后,谢璟客气问道:“不知郁离今日特意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谢韶面露几分羞惭:“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你尽管说,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一定帮你。”谢璟道。
他听说,叔父一家在三年前就陆续亡故,留谢韶孤苦伶仃一人。谢璟身为他的同胞兄长,理应给予照拂。
谢韶道:“我此番是来京城参加科考的,本来备好了盘缠,不料路上横遭变故,如今囊中羞涩,就只好来投奔兄长了……”
谢璟没多想就答应了:“好,那你就住在我这儿吧。”
他虽然不算富裕,但供给一个人的日常衣食住行还是没问题的。
谢韶喜上眉梢,叉手朝谢璟一拜:“那就多谢兄长了!”
“不必见外。”谢璟顿了顿,略显生硬地补充道,“你我是一家人。”
谢韶笑吟吟道:“好,那我就不与兄长客气了。”
谢璟吩咐人去给谢韶收拾房间,接着又问谢韶:“近些年可还好?”
“挺好的,有劳兄长挂怀。”谢韶语气轻松,“父亲留了些家底,我自己也时常做些抄书、写碑铭的活儿,日子不算难过。”
谢璟神情复杂。
谢韶问:“兄长和大伯近来可好?”
“一切无恙。”
“那就好。”谢韶垂下眼睫,唇边的笑意似乎淡了两分。
谢璟并未注意到,岔开话题:“日后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陆林说。若有任何不懂的,也尽可来问我。”
“好。”
谢璟想了想,叮嘱道:“京城不比其他地方,机遇多,危险也多,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万劫不复,所以你一定要谨言慎行。”
“兄长放心。”
谢璟犹豫了一下,郑重其事地补充道:“对了,你一定要警惕清河公主,万不可与她走得太近,那不是件好事。”
“为何?”谢韶疑惑道。
谢璟默了默,道:“齐大非偶,树大招风。不仅仅是清河公主,其他王孙权贵也是一样。”
“是,多谢兄长提点,韶必将谨记。”谢韶乖顺应道。
谢璟又嘱咐了几句,接着便让陆林领谢韶去院子里转一转,好熟悉环境,自己则要回书房继续看公文。
谢韶含笑目送谢璟离去,眸中划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