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几上，稿纸整齐堆放成一叠，搁在了一旁。这些纸页已略略泛黄，边角也微微卷起，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可字迹仍旧清晰，可见收藏之人极为爱惜，保存得当。
祐子侧过身子，枕着手肘伏在小几上，尝试放空大脑。连着看了三日，她终于把母亲的旧事理顺了……若不非亲眼见了诚子收集的这些手稿，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些人，居然全跟她娘有关系！
大江霞原是清流学者家庭的女儿，不慎被右卫门督看了脸去。那相貌丑陋的粗鄙武夫竟强占她为妾，霞大受打击，便想着寻个机会出仕内里，好远离丈夫。
然而，参内的门路并不易寻，于是她……找上了当时的九条殿关白，成功被选为东宫妃诚子身边的和歌女房。
凭借美貌和诗才，她在内里有了几段风流韵事……其中当然也包括祐子的父亲。再往后的记述就有些语焉不详了，似是因九条殿以势相挟，迫她入府为妾，她不愿就范，只得求助已有大宰帅任命的筑前宫，以去国司就任为由带她离京。
见到阿满掀帘入殿，她连忙坐起身子，理了理有些散乱的乌发：“来了？”
阿满微微颔首，伸手替她整了整衣袍。
不一会，便有侍女引右卫门督在帘外落座。
那道壮硕的身影一坐定，便有一阵刺鼻的熏香扑面而来，祐子不觉蹙眉，抬袖掩住口鼻。
阿满也对她投来一个满是嫌恶的眼色，看来这人果然品味粗俗。
右卫门督并未发觉帘内二人的心思，神色自若地开口：“拜见东宫妃殿下。那些往事殿下想必业已知晓，不过逝者已矣，臣也不愿再多指责霞。”
“臣也算得殿下的半个父亲，便有话直言了。殿下如此金尊玉贵，离凤位只有一步之遥，可曾想过，这一步，自己能否安安稳稳地走过去？”
祐子默默提笔，将诚子在首页所题的“江卫门集”四字划去，改作“江内侍集”。
阿满见状，掩袖轻笑，代祐子答道：“殿下说，陛下年华正盛，亦从未透露过遁入空门的意愿，她想不了那么远。大人此言，倒像是在盼着陛下早日退位呢”
右卫门督冷哼一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朝素来只有藤原氏方得正位中宫，自己这个藤原氏究竟有多少水分，殿下心中有数。”
“您是臣妇，到时也只得恪守本分，以东宫殿下的心意为先。”
撂下这句话，他也并未行礼告退，径自起身拂袖而去。
阿满不忿低声道：“他便这般无礼？”
祐子揉了揉酸胀的额角：“不必理他，本就是来耀武扬威的。”
阿满问道：“姬君可是看出些什么了么？”
祐子轻叹一声：“他在警告我，待东宫践祚，我也未必当得上中宫。”
“……而且，听他话中的意思，像是有些人暗中已有动作了，还是冲着陛下来的。”祐子敛了眸光，唇角勾起冷笑，“没想到右卫门督居然和他们合作，夺妻之恨，居然都能捏着鼻子忍了？”
阿满大惊失色：“那该如何是好，我们得赶紧禀告关白殿下！”
祐子轻轻拽了下她的衣袖，娓娓道：“事以密成。连我们都已察觉，陛下和爹爹那边必定也早有准备。”
她沉吟片刻：“阿满，这段时日你先出宫避一避。虽然他们绝无成事的可能，可到底刀剑无眼……”
阿满却打断了她，坚定道：“我不怕。姬君，就让我陪着您吧。”
祐子凝望着她清澈的眼瞳，轻轻颔首：“好。那先委屈你搬去普通女官值宿的院舍住上几日，若有什么万一，也好帮我们递个消息出去。”
-
窗外月色如霜，夜幕沉沉，内殿却灯火未熄。
自搬来了梅壶，已许久未见他了。二人隔着小几面对面坐着，竟一时相顾无言。
还是望贞率先开口打破了凝滞的气氛：“姬君，我有样东西想请你看看。”
他从怀中小心取出一本书册，置于小几上，祐子拿起翻开了第一页：“法华经？”
书册装订处犹新，封面空白，尚未来得及题上经文名字，看起来是刚刚抄好。
望贞道：“听闻最近登华殿被太后罚了抄经。他托人将此物递给我，可除此之外，再无旁的话了。”
“我不知他有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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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意，但如此事出反常，心中总觉不安，便拿来请姬君出出主意。”
祐子轻轻阖了双眼，瞬间明白过来：“殿下有所不知，其实五日前，右卫门督来见了妾。”
她将右卫门督来访时所说的话，连同自己的一些猜测，都大致与望贞说了一遍。
望贞面色骤变，失了往日的冷静：“他们竟买通了卫门府，计划兵变？怪不得登华殿急着向我传消息，此事必然牵扯到我们两个。”
祐子缓缓膝行至望贞身侧，寻了那宽大衣袖下冰凉的手握住：“殿下且放宽心。举大计最要紧的就是谋事周密，务求一击必中，这右卫门督迫不及待地来找妾炫耀，怎可能是陛下的对手。”
“不过，”祐子轻叹一声，“这正是棘手的地方。”
望贞垂眸替她理了理额前碎发：“我明白。九条流一旦有动作，不论是否成事，陛下面前，我和登华殿该如何自处？”
“殿下是凤子龙孙，无论如何，陛下总还是会留您一命。可登华殿……只怕陛下真的要容不得他了。这也是为什么，他要找您求助。”
祐子沉吟片刻，犹疑着开口：“……不。其实即便东窗事发，殿下咬死自己不知情，总还是摘得干净的。登华殿是要把您一同拉下水，逼我们帮他想办法。”
望贞不免露出失望之色，登华殿从前与他相互扶持，到了生死关头也不得不连他一起算计。
“那……想必证据就藏在这书册中吧。”
祐子轻轻颔首，玉手覆上那绀色的封皮：“供佛的经文原也不必特意装帧，登华殿是为了夹带在某一页中？”
她抖了抖书册，并没有东西掉出。
祐子心念电转，除了封面，余下的书页都是有字的。
她索性将封皮扯下，轻轻捻着，寻来一盏烛台，隔着一段距离烤着那纸页。
……并没有任何字迹显现。
她喃喃自语：“唐国话本子里的隐字戏法不都是这样的吗？再拿去泡水试试？”
望贞怕她不慎被烛焰灼伤，连忙移开了烛台，有些无奈：“……姬君，以我对他的了解，想必没有那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