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壑这日离开后,急召了医官,因为胸闷难以喘息,喉间腥痒只觉有物堵着,咳之肺腑疼痛,欲咽下又无济于事。医官道是仍为旧疾,隐隐已成血淤之症,若能咳出倒好,这会咳不出且用些活血散瘀的药试试。终究是不能治,只能养。劝他少费神,多歇息。
好在薛壑底子好,就那一阵不舒服,用药歇了一觉后便也无事了。
廿三休沐,他再来向煦台。
这日他带来一把戒尺,搁在席案上。
又不是学了要去参加新政做官,至于这样严吗?不是自个说的不必过于精通!要是真敢打,待孤回了未央宫,定然连本带利讨回来……
江瞻云坐在书案前,眼光瞄着那把戒尺,慢里斯条地摩挲掌心,直到薛壑看过来,方顺手将手上护甲规矩地摘下来,做出一副要书写隶书时的姿态。
“头正、肩平、身直、臂开。”她口中振振有词,一副牢记模样,将护甲搁在书案一角,距离薛壑稍近处。
薛壑目光划过,想起自己房中的那副红宝石护甲。
她说她从不戴护甲,也不喜欢护甲。
锦衣华袍,宝冠珠翠,臂钏手镯,甚至还有足链,她私下里没少穿戴,也不是节俭素简的性子,怎就这处不喜欢了?
是何缘故呢?
他想问一问。
但已经无从问起。
“以后入书房前,就将护甲摘下。这般放在书案上,既占位置,又有跌落的风险。”薛壑这会又觉护甲碍眼,若是江瞻云,绝不会将首饰同书卷放在一起。
“记住了?”自这人入京,薛壑频繁想起江瞻云,一个瞬间莫名恼怒,开口带着厉色。
非要挑刺是吧!对待基础差的学生,当以鼓励为主。
护甲也是你布置的任务,十七那日时还未收拾妥当,这日特意带来给你看,告知你我放心上了,态度是端正的。
给你表扬的机会都捡不到,五年了还是这般讨人厌!
江瞻云被他一惊,不由腹诽,低声道了声“记下了”,扭头命桑桑收起来。
薛壑与她对面而坐,一人一席。
“坐好。”薛壑意识到自己失态,缓和了声色。
江瞻云挺了挺背脊,重新摆正姿态,“阿兄看看。”
“你过来。”薛壑扫她一眼,吩咐道,“拿起戒尺,贴近我腰身,以戒尺一端垂直地面,观察戒尺和我背脊线的差异。”
江瞻云拿着尺子垂直于地,故意距离他稍远,闻他强调“贴近”二字,方略一思索靠近他,摆出了正确的样子。
“对,就是这样。”薛壑肩背如山,垂着眼睑道,“看清楚没有?说说有何区别。”
原来戒尺是做这个用处的。
其实纠正人坐姿,更直接有效的法子乃执教者伸手给学生捋背、压肩拨正。师者授业,这等接触原也没什么。
大约是念着他们既存男女之别,年岁又所差无几。
江瞻云跪坐在他身后侧,看青年,青丝束冠,肩宽腰窄,手修如竹,他还是没有熏香的习惯,周身只一股股淡淡的皂角清新之气,在长扬宫的衣香鬓影中格格不入……
“还没观察好?”
“好了!”江瞻云回神,“九娘瞧着,此刻阿兄的背脊线同戒尺相比,稍显弧度,并非僵硬直挺。”
“很好,你继续观察。”薛壑话落,完全挺直了背脊,“现在呢?”
“现在特别直,同戒尺一般无二。”
“把尺留下,回去座上。”
江瞻云跽坐在案,一抬头见对面直挺挺撑着头的人,脖颈青筋毕露,喉结都突出了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难看吧。”薛壑松下姿态,“这就是完全挺直的样子,刻意又不好看,落人眼里只有模拟之状,无半点以年月教养、深入骨髓的仪态。似天降金子暴富的显摆,却不是世代簪缨的从容。”
若是在明光殿,江瞻云定叫他再做一遍方才的样子让她笑一会。这会她也懒得再戏弄他,点头记下后,又练习了两回,故意出了一回错,便赶紧摆出正确的坐姿以示掌握。
于是,薛壑开始查验下一处握笔姿态。
“隶书采用五指执笔法,拇指紧贴笔杆,食指外压,中指钩住笔杆外侧,无名指指甲抵推,小指则起稳定的作用,如此五指形成“指实掌虚”的握笔状态。”江瞻云拿起案上的笔,边说边摆出姿势。
以防握得太标准,她往上挪了一寸,又将食指的第二节关节外压,顺带翘起小拇指。
“背得倒是不错,可见下了功夫。”
“当然了,而且那些字我都认全了。”江瞻云接话的间隙,又用左手去推笔,防止笔从手中话落。
“握得不舒服?”薛壑笑道,“有两处错误,首先你整体握得太上,持笔位置距离笔尖一寸半就够了。”
江瞻云听话往下挪去。
“另外是手指的问题,小拇指既然是作稳定作用的,便不可能似兰花状翘起,当是蜷缩于内,以外侧抵笔。还有……”薛壑尤觉别扭,起身来到她处细看,果然瞧出另一错处,“食指应该在第一关节处外压,你这在第二关节,所以握不住了。”
江瞻云按他所说,一一纠正,握笔与他看,“这样?”
薛壑点点头。
“隶书有三大特点:自行方扁,左右舒展;蚕头燕尾,一波三折;变圆为方,边连为断。要完成这些,最主要的一点,是书写时腕力的运用。”薛壑说着,让江瞻云来他身侧,看他书写。
“‘横’这笔顺,横向运腕是关键。以腕部为轴心,进行左右摆动,同时配合肘部轻微平移。”说话间,竹简上已经出现一笔长横。
这横还不错,舒展流畅,但对比自己,还差了些。力道足但力度转换不够自然。不对,转换不够自然,乃气息运转的问题,本质还是力道不足。用的是蛮力,而非巧劲。
江瞻云原本只是在心中点评笔画,至此不由偷偷看了薛壑一眼,他的脸色其实一直不似平常人那般自然,不是过于苍白,便是泛出蜡黄色。这会细看,依旧没有血色。
“想甚,去写。”薛壑催促道。
江瞻云点点头,按照他说的回来自己案上试着落笔。她想了想,用力一笔拖出,搁笔抬眼看他。
“你这坐姿、握姿都对了,也知晓落笔要用力,但明显运腕不够,重练一回,我让你感受清楚。”薛壑转来她身后,伸手就要握上她手腕。顿了顿,拉下她袖沿,隔布帛握她手腕,“对,就这样,以腕为轴,左右摆动。先用力,然后提笔卸力,收尾再用力。”
午后阳光很好,从窗牖倾洒进来,江瞻云的目光从那只隔物握在她腕间的手上,挪移到地上。
地上,两幅影子重叠了一半。
她和薛壑相识的五年里,还没有过这样的场景,也不曾这样安静地细数他的呼吸,听见他的心跳。
只是这会,他离得有些远,她感受不清楚。
他并没有完全站在她身后,因为右侧是临窗的位置,他站在了她左手边。所幸手臂足够长,从后头绕过抓上她手腕,如此即便她不小心后仰,抬首,凡能触及处,只有他的一条臂膀,或是一片在右侧随笔动时微摆的广袖。
一点风过,袖角掀起涟漪。
“再练一遍。”
他抓得很牢,力道从指尖贯入她腕部。他盼着她早些掌握,还有好多事要做,要谋划,要处理。
从未有人敢这般抓握她的手,怀着这满腔迫切,恨不得将他所有倾囊相授。江瞻云腕间受力,隔布帛感受他掌心的粗粝和温暖,直击她心扉,是振奋,是同行。她由着他握腕指引,提力松劲。如漂浮于汪洋中的一叶扁舟,这几年失势后于至暗处不见天日地游走,她绷着神经没日没夜地掌舵,今朝终于来了一个人,可以替她执掌片刻,容她喘息,得片刻放松。于是微微后仰,枕上他臂膀,却觉不够,便往左挪过些,那处有他胸膛和怀抱。
江瞻云阖上了眼睛,心中遐想,这人到底是天生冷心冷清,还是不知风月。凡有接触,贺茗会脸红身烫,卢瑛会喘息不止,齐尚温颐会心跳如擂鼓、垂眼不敢看她……
他呢,怎就心不跳气不喘的?
这样想着,她转过头看他。
四目相对的一瞬,江瞻云睁开的双眼瞬间重新闭起。
她是套着薛九娘皮具的落英,不是东宫储君江瞻云。
薛九娘,不,落英,怎么敢这般靠入他怀里的?还是从臂膀一路枕到他胸膛?
“你要是实在改不掉教坊里的那副作态,我这会了结了你,也免得来日入宫左右落个死,还要连累我。”心不跳气不喘的人面如修罗,话落如刀。
“不不……”江瞻云膝行转过身来,拉住他袍摆,垂首编话,“奴家只是想起殿下,殿下以往来坊中,也教过我们几个写字,奴不擅此道,便不曾多学,但奴家记得也被殿下这样握过,所以一时失神……”
女郎偷偷抬了眼,见薛壑铁青的脸色稍显松动,但鹰隼般的双眼依旧锐利,赶紧怯怯垂下,“自然,自然也有旁的缘故。若只是心念殿下奴不该有此举措,乃奴、奴见大人风姿,心生荡漾。奴下九流卑贱之人,萤烛之光不该肖想天上月,但是男欢女爱乃人之常情,大人文韬武略,奴动心也无甚错。”
“巧言令色!”薛壑自然不吃她这套阿谀谄媚的话。
女郎这会抬起了头,眼中怯懦之色淡去些,多出两分不甘,“奴并非巧言令色。奴是有错,但奴之错并非错在对美好人事的渴求,乃是错在自小流落烟花之地,不曾受过圣贤教养,所以心动情起之时本能流露的是公子这等云端之人看不上的下作之态,没有与您君子之风匹配的贵女举止。但非要论错,奴不觉是我一人之错,有本事你这般金尊玉贵的大家公子、朝廷大官让全天下的百姓都有饭吃,让全天的人都得教化,让全天下的妓院都关了门去,让人牙子都死去,就不会有人买,有人卖了!我们是卖笑不假,但是来买笑的王孙公子,动辄一掷千金,你倒是去翻翻他们的家底,是否当真那般干净,可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未央宫前殿站着的衣冠楚楚之辈,多少是人面兽心,外头镀金身,内里裹破絮,眼中只有高官厚禄,利益权势,无有半点民间疾苦……”女郎愈发愤慨激昂,话语戳人心底,“落英若有您这般出身,未必不如您;您若和坊中人投的是一样的胎,许是比之还低贱!”
薛壑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她明明跪着,却头颅高昂,眼中已经没有半点畏惧之色,唯于一片铮铮铁骨的韧劲。
“你……”不知是被她言语震撼,还是在思她如何能有这般见解,薛壑竟一时语塞,只无声看着她。
他莫名觉得有一瞬看见了江瞻云。
但江瞻云不会仰视,她从来都是俯瞰众生。
“后头话是殿下教的,殿下与我们厮混,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世道,谁比谁高贵!”江瞻云这会意识到言语太过,赶紧补上漏洞。
“你、她说得对!”许久,薛壑才吐出一句话,回去自己的案前坐下,“起来吧。”
江瞻云深吸了口气,嘟囔道,“阿兄放心,就算我真的对您有几分动心,也都是因为殿下,我更喜欢殿下。”
薛壑抬眸,眼光中竟带了一丝不可察觉的暖意,“其实殿下教你写字,你该珍惜的。她的一手隶书,写得极漂亮,比我好多了。”
江瞻云一双本就圆亮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上扬的嘴角压也压不住,垂着眼睑道,“殿下若听到,肯定欢喜。”
她眉眼弯弯,浓密的睫毛覆下,便也不曾看见对面青年难言的落寞。
只闻他道,“未来一段时日,我会很忙,你将近来所学好好练习。无论听到甚,见到甚,都莫轻信,也莫要离府。”
江瞻云抬眸看他,青年脸上褪尽了血色,眼底隐隐含有两分惧意,极快地隐去了。剩寒森森一片冷光,衬得一张脸愈发白如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