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壑睁开眼睛,空洞地望着帐顶,还在想梦中事。
他也梦到了承华廿八年的那场夏苗,夏苗之后明光殿中的争吵。
他提了许多谏疏,她采纳的第一条是“垂帘”。
那之后,凡东宫议会,她都会落下帘幔,隔帘与他说话。
东宫议会随在早朝之后,承华帝后期龙体欠安,隔日朝会改成了逢五上朝,也就是每月的初五,十五,廿五三日,东宫议会则在初六,十六,廿六。
于是这三天里,明光殿的政事堂便挂会起一张帘幔,将参与议会的二十多位臣子隔在帘外。
东宫的属臣已经习惯了储君各种别出心裁的花样,见怪不怪。只有几位近臣在议会结束后寻了掌管东宫内务的大长秋文恬和太医令曲樾问候:殿下是否身子有恙还是容貌有异,如何挂起了帘幔?
然大长秋和太医令皆摇头否定,道是殿下甚安。
那怎么就突然弄了这么一出?
难不成是寻人代替,溜出去玩了?
也不对,殿下虽好玩但从未做出有碍政务的事,何论声音举止确实其人不假。
那就是纯粹翻出的新花样?
……
这点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倒不是江瞻云直言是不想看见薛壑之故,实乃诸人没多久便都看懂了。
东宫议会原本就是针对早朝事宜的二次商讨和整理,形态基本一样。臣子出列奏话,君者应之。
只是这会在东宫之中,凡臣子言语,储君便命侍者请人入内回话,话毕退下。但薛壑言语时,却从未招他入内,就隔帘对话,这是其一;另有议会结束后,亦同在未央宫一般,重臣被点名留下复议。薛壑彼时官品不高,但无论从心腹论,还是从官品属性论,他都该被留下,但储君从未留过他。仿若议会是不得已才让他来,但凡议会结束巴不得他赶紧走。而薛壑亦是步履匆匆,半点不留恋。
诸臣便看明白了,两人又较上劲了。
帘子早晚会撤。
再不济,入洞房还能隔着帘子?
臣属私下打趣,一笑了之。
说是早晚,却也够晚,直到转年承华廿九年的正月,年假结束朱笔重开后,明光殿中的这张帘幔才撤了。
薛壑以为自己不在意这张帘幔,撤不撤都无所谓。然在踏入政事堂发现帘幔未垂的一瞬,尤觉这世间广袤无限,二月阳光明媚万千,整个人都舒畅了起来,连带心跳都加快。
同僚自然也瞧见了这模样,三五成群在一旁窃窃私语。
温颐还过来推了推他,“劝你去同殿下低个头,你还嘴硬,怎么转身又去了?早和你说了,殿下其实很好哄,你得顺着她!”
“我没去。”薛壑抑制没来由的心跳,压住嘴角回道。
“嘴硬,你同我还装甚!”
“我真——”
薛壑的话没说完,储君的仪仗便到了。江瞻云入殿来,在正座落座,赐坐诸人。众臣分文武按席而坐。
新年头一日议会,原无甚要事可谈,更多是天家施恩,人臣仰德,体现君仁臣恭。诸人依次说了些吉祥话,大长秋领宫人将赏赐逐一送达。
轮到薛壑时,储君多说了一句,问他殿中陈设如何?
殿中陈设——
新年伊始,司工处会给殿中重新打理一番。主上喜欢的或有太史令卜卦需安置的物件一应留下不动,其他的譬如屏风、熏炉、书画器物等皆会换新。
但显然这日江瞻云一问,意在指那幅消失的帘幔。
薛壑想,若今时今日她再问他一回,“孤殿中陈设如何?”
他一定会说,“博望炉壁身紫云缭绕,与“凤仪来祥”六合屏风正好呼应,同时亦彰显殿下凤舞九天之气象;四架二十七桂枝云纹豆形灯分布殿内,采玉之温润,聚火之明耀,眼下白日难见其功效,但可以想象晚间燃起,必似星火燎原,堪比殿下在天子教导指引下,如东升之旭日,继陛下之德行,辅君同耀万民。”
温颐说得对,说两句好听的话,不仅不会让他少块肉,还能哄她高兴,何乐不为!
但彼时他说甚?
他说,“陈设符合仪制,古朴庄严。只是殿下是否忘记了挂帘幔?”
此刻孤枕寒衾,薛壑自嘲地看着帐顶,觉得自己蠢得无可救药。
他为何要这样说?
是非要她亲口说“孤没有忘记,是孤让他们撤下的,以后不挂了”?
真是天真又狂妄!
这话一出,得她回应,“多谢薛大人提醒!”
翌日,撤下的帘子重新挂起。
这事之后的不久,他被文恬拦下开解了一回。
原来帘幔初时并不是江瞻云开口撤下的,天子曾不咸不淡地斥责过她两回,她亦不咸不淡地敷衍。后来是文恬懂眼色会做事,借着新春司工处更换陈设的机会,私下命他们撤了。
江瞻云自然发现了。
文恬便回道,“是臣想让他们选些时新的花样来替换,所以把原先的先撤下了。”
江瞻云哼声道了句“快些换上”。
后来,司工处请储君过来看新摆上的器物陈设,江瞻云环视四下,最后白了大长秋一眼,转身走了。
“姑姑,这帘幔到底还挂不挂?”司工令不比文恬有一手带大储君的情分,摸不透女郎心思,更不敢作她的主。
“糊涂东西,殿下都不提了,你还提!”
这便是同意撤下了。
文恬讲完前后事宜,瞧着一脸无动于衷的少年,叹声道,“殿下向您提的那一问,原不仅是给您台阶那般简单。
“她能给个台阶便是主动退了一步,您顺势下去纵是彼此面上皆过去了。但她生来便是公主,公主之后更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心里气还没捋平,你得捧着她,奉承她,哄回去。结果您……”文恬又叹了口气,“帘子这般没日没夜挂着,大人可觉得好看?”
“那姑姑的意思是?”
“亡羊补牢。我的大人,您得低头,得折腰。”文恬看着他的神色,心觉不妙,少年一双眼睛半点情绪都没有,好像殿下合该如此!
的确,彼时薛壑不以为然。
他上疏规劝本是想着正好她坠马受伤,有这么一个实例在前,更具说服力,完全是为她好。他不止一回说了,只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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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皆可商榷。然她却不纳不谏,如此闭塞言路,实非储君之德。至于垂帘一事,完全是被她气得话赶话,谁料她会当真。
也就是他,换了旁人早就称病不参议会,将事捅到天子面前去了。哪有为君者如此孤立臣子,直接罢官削爵都比这般做派好看!要真是罢了他的官职他还求之不得呢!士可杀不可辱,该生气的是他!
她还气,气甚?
那年的薛壑想不明白。
于是也不可能“亡羊补牢”。
于是,往后年年月月,这幅政事堂中的帘幔再未撤去。
他们会在早朝于未央宫前殿相见,会偶尔在宣政殿论政时相见,会在一些宫宴节庆上相见,他自然瞧得见她面容眉目,但记忆中愈发深刻的是隔帘望去的身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能辨出帘幔后的人长高了,清减了,丰腴了;他也能看清她挽了双螺髻、飞仙髻、高云髻;但他看不见她笑时弯眉如新月还是眸中生星光,也看不见她怒时双颊发白还是胸膛起伏。
他看不见她的一颦一笑,只见得身影时近时远。
……
薛壑起身盘腿坐在榻上,看帘帐低垂,有女身影缓缓而近。
越来越近。
“殿下!”
他仓皇出声,就要掀帘向她行礼。
然他的手抓在帘帐上还未掀开,便见那人先躬身俯首,向他行礼问安。
他松开帘帐,隔着起伏微摆的罗纱,辨清今夕何夕,辨出来人只是他府中的掌事红缨。
红缨是他母亲的贴身婢子,当年随他来益州一是帮他打理送给储君的一应礼物,二则代母帮衬他、照顾她。
今日这个时辰出现在这,原也是他昨晚回来后,特地交代的。
“老奴敲过门,公子久未应声,眼看早过了您素日起身的时辰,怕您有恙,方才入内。”红缨退开两步垂首避在一旁,考虑他还不曾盥洗,击掌唤人入内伺候。
“我无碍,就是昨日饮酒有些头疼,才起迟了。”薛壑披了件外袍掀帘出来,见红缨手捧一物,面上顿时有了些笑意,“寻到了?”
“这物珍贵,老奴一直仔细收着。”
薛壑打开匣盒,见六枚红宝石缠金护甲依旧光芒流转,其中有一枚红宝石用鎏金补了一角,雕出梅花纹络,更添别致。
“公子难不成是要送人?”
薛壑抚摸那枚修补后的护角,一时没有回应。
“那您赶紧先去宗正处将您的名字除了,去了皇家身份。这都快五年了,孝期早过,且正经娶个少夫人回来。千万莫忘记写信给夫人,夫人不知要高兴成这么样……”
“姑姑,你说如果别人送你礼物,你不喜欢,你会收着放了十多日才还给人家吗?”
“不喜欢就不收,收了十余日才还,那、那除非送礼物的人不在当地,话说回来和尚不在庙还在,总能还到庙里去吧。”
“我也这样想。”薛壑的目光在护甲上流连,指腹在宝石上来回摩挲,仿若轻抚那个他明明唾手可得却从未触及、也无法再触及的人,“我其实很早就是这样想的。”
她肯定是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