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个身材丰腴、穿上穿着一件分外鲜亮衣裳的女人。
她的脸上扑了雪白的铅粉，圆润的脸盘子上面，两条新月一样纤细、弯曲的眉毛，眼睛窄窄小小，这是世人眼中特别明显的憨厚模样。
不过她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动，显得十分精明。
她的模样还是旧日的模样，只是乌黑的鬓发间掺杂了几缕斑白，粉质细腻，遮盖不住眼角眉梢深壑般的皱纹。
姜满认出了她，张媒婆。
曾在八年前，与她昔日同窗陈三度一起来到她家中，为她说媒。
“张媒婆，你这是看什么？按着辈分，你年长，我年幼，你该是我的长辈，你做什么跪我？咱们并没有什么仇怨。”姜满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很直白了，只要对方不笨，那她就该知道顺坡下驴。
何况现在在路上，已经有了许多乡亲们在看。
张媒婆本来哭哭啼啼的，一听见姜满这番话，她才缓缓站起来说：“您如今与我们这些人不一样了，您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我们是肉体凡胎一个，昔日是我瞎眼了，替丧良心的陈家少爷上门……”
姜满原本并不乐意见她，因为这很轻易就能勾起了她的回忆，且不是很愉快的回忆。
她笑意不变：“哎呀，您说笑了，张婶婶，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我还有事，就先这样吧。”
张媒婆原本就是听说了这个桃源县姜屠户家的大闺女，竟然被点了状元！
这个对姜家来说是大喜事，对她可就不一定了。
这世间能压死人的东西，不是钱就是权。
曾经欺辱过的人，如今发达富贵了，再次见到，能不战战兢兢吗？
张媒婆就是听人说了这件事，想起来自己以前还干过这样的事情。
她今天过来，就是为了在大街上让人看到这一幕。
这样，就算给这件事情套上了一层道德光圈，她已经当面来道歉了，还想要怎么样？
姜满其实早就看明白了她心里所想，她也不想计较这么许多了。
她先是安抚了几句，又换上了好态度，与张媒婆道别。
这个不怀好意的拦路总算是过去了，姜满还是按照自己原来觉得计划去了桃源县县廨，拜见了一番徐县令。
两个人八年前曾经历过白鹤山马匪叛乱，随着这几年姜满随着科举考试名次越来越好，徐县令现在全然没有了当初的不赞同的情绪。
说了会话，姜满就回来了。
等到第四天晚上，姜家再次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最后由白叔告知结果：“阿满，你如今得势了，在朝堂为官的时候，要记得伴君如伴虎，你有心，我和婆姨都知道，但姜家不能没有是守屋人，你们带着灵哥儿去，以后，家里家外的事情都叫使唤他。”
姜满挺听完了的结果，先去看一眼姜老爹，还好，阿爹的情绪虽然不高，但并没有半分意外的是事情，她心里清楚，这事已经商量过了。
白灵也是有点失落，当初的小少年也已经长成了个大小伙子，肩宽腰窄，身材高大。
只是他的眼眶感刚刚有了一点湿润的痕迹，就被他爹一嘴顶了回去，“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到底是亲生儿子，白叔刚才还微有些僵硬的的脸，就像是破冰一样裂开了。
白叔说：“别难过了，你照顾好了老爷、小姐们，就是对我和你娘最好的照顾。也要照顾自己，别叫我和你阿娘替你揪心。”
接着，就到了最后一个人的选择，大家齐齐看向坐在阴暗角落里的董时雨，他只比姜满小一岁，已经是二十二岁的男子了，他这些年在衙门里担任仵作，也遇见了心仪的姑娘。
已经娶妻生子，搬到另一条巷子里住了。
他的妻子肚子渐渐大了，行动不便，大家知道他要照顾妻子、孩子，就是还得问问他。
董时雨看着姜满，叹息一声，说：“大姑爸，我就不去了，您得了富贵还不忘记我，我心里感激着呢。就是我婆姨肚子大了，我也早适应了江南的风光，哎，受不了寒冬了。”
这话听得，姜老爹深深叹口气，他不知道这个小侄孙究竟有没有放下，当初他孤身一人从西北奔赴江南，到现在也有八年光景。
得了，这下子就只有姜老爹、姜粟，还有白灵愿意离开故乡，去到新的地方重新适应了。
其实姜满也能理解，到底是故土难离，各有各的难处。
到了另一天，四个人收拾齐全了行李，就一起行驶水路，北上去了云京。
一路上，众人观看水上风景，越往北走，便越发觉得山高林密，是一种同江南小丘山全然迥异的感觉，山势高大挺拔，宛如刀劈斧凿，焦墨纵横。
船行舟缓，姜满一行人在时商旅船队上，这一走就花了五六天的时间，刚好卡在了皇帝给的最后一日假期时间点上。
中途还换了马车走陆路，总算是来到了云京城里面，姜粟早就按捺不住，掀开帘子看了许久，最后叹息道：“哎呀呀，咱们家的那块破地方，果然跟天子脚下、王朝都城比不了一点，真是繁华得不成样子。”
白灵咬了一口糕点，嚼嚼嚼，口齿不清道：“二小姐，这一路上，凡是看到的东西，就没有不受您赞叹的。”
姜老爹和姜满就看着他俩一个损、一个穷追不舍。
那些朝廷派遣的仪仗、乐师如今功成身退，都要回去复命。
几人在云京城入口处分手，姜满翻出来金银，给了领头的那个人，又语气客气、亲热地将人送走。
“小娘子，去哪里落脚？”问话的是赶车的车把式。
车把式也觉得挺奇怪，一个小娘子怎么还会有仪仗队伍？
以及，这一行人里面，话事人竟然不是那个稳重的老翁，而是一个瞧不清年龄、生得很漂亮的小娘子，他听见那白发老翁喊她小名，分明就是一个老父，两个女儿。
姜满从挎包里翻出慕容徵送的那张房契，最后报了个地址，叫车把式把他们拉到那去。
好在车把式认得路，很快就把他们带到了地方。
车把式是云京城人氏，他越赶车越心惊，最后停在了京城里东街一府门外。
姜家一行人下了车，这才打量起来，看着面前这座宽大又低调的宅门，都沉默了一会。
姜粟和白灵年纪小、阅历少，还是少年心气：“这是我们以后要住的地方吗？”
阅历少就是这点不好，人心里面有什么事都藏不住。
姜满正要说是，忽然瞥见姜老爹幽深的眼眸，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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黝黑，让人心中一惊，仿佛什么被彻底看穿了。
“小娘子好福气，您家宅可真阔气，还在东街上，可是家中曾有人当过官？”车把式问道，在东街的宅院多是为官，周围还有一个彻夜开放的东市。
这里的地段一宅难求。
姜满摇摇头，说了几句，又才要去拿钥匙开门，没想到院门竟然从里面打开了。
走出来一老一少，老人姓陈，所以叫陈大，年轻的那个是他孙子，叫陈年。
“大人来了，这几位是太爷，小姐和灵小哥吧？”陈大身上的衣裳虽然是简单的深色款式，很明显比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主子。
姜老爹微微蹙眉，姜粟坐在轮椅上很有些害羞，白灵更是羞红脸，支支吾吾。
姜满叹口气，上前介绍了一番，几个人一起进了院子。
这是一座四进的宅院，不大不小，十分宽敞，后院还有一座花园，阳光落在屋檐上非常美妙。
分配好了房间，姜老爹住东侧间，白灵住东侧暖阁，姜满和姜粟分开住在西侧间。
姜满想了想，今天下午姜老爹的眼神，本来想去找他问问，但外面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天使驾到！”
天使，天家使者。
姜满整理好了衣着，奇怪，明天她就该去翰林院入职了，怎么今天晚上皇宫就有人叫她？
不知是吉是凶，姜满心中惴惴。
那天使只是代替天子传达口谕，问了几句话，却让姜满心中震惊！
“姜爱卿，花路客栈陈御史一事，当时就发生在你隔壁，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这话一出，姜满都蒙了，按理说这种命案皇帝怎么会知道？
她难以抑制想到了一个人，李副指挥使。
姜满正色道：“臣当时沉湎于会试之中，难以自拔，夜里确实不曾听见……”
话音未落，天使轻笑，这与姜满印象中的阉人相差无几，手上无毛，颔下无须。脸上涂粉，唇上涂朱，笑起来就像纸扎店里的纸人一样。
天使姓徐，天子近侍。
往往他传达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
他面向北方，测过身体说：“罢了，朝臣议论纷纷，朕实不忍爱卿身陷舆论，姜爱卿不妨西行前往酒泉县赴任县尉，一面宽养心情，一面替朕首位戍守西北，宽慰朕心。”
姜满脑子“嗡”的一声，简直像是要爆炸了的痛处。
她面色一白，徐大监细长的眼神一沉，姜满立即就清醒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姜满跪在地上，伏身下拜：“是，臣谨遵圣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哎呀，这才对嘛。姜大人，您呐，放宽心。您迟早能回来……”徐大监笑道，阴恻恻的。
等送走了宫里来人，姜满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她坐在正堂厅里主位，周围空落落，心里也空落落。
才过了一会儿，姜老爹就进来了，静静坐在她旁边。
哎。
姜满叹口气，姜老爹跟着叹息。
“阿爹，怎么不睡？”姜满问。
姜老爹看了一眼她的脸色，虽然没什么血色，也没什么笑意，他本是个直爽人，一下子要他说写些委婉的话，一时间还真有些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