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值,皇帝私下对陈郁真又斥责了几番。
陈郁真垂着头,听得倒是十分认真。
皇帝的火气下去不少,他淡淡道:“你与赵显,一人默写十遍《礼经》,好好洗去身上的污浊之气。”
赵显听了,呜呼哀哉。
有气无力极了。
陈郁真没看他,他提起袖子,湖笔轻轻蘸取墨汁,心神一动,就在洁净纸面上默写下来。
科举虽已过去了三年,但陈郁真记性很好。写的洋洋洒洒,毫不停顿。
当年那些对烛读书的记忆对他来说弥足珍贵,他仿佛还踏在那条孤独求学的路上,周围寒风刺骨。而今陈家国公爵位已除,陈夫人诰命也被褫夺。
他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没一会,这一张白纸就缀满了文字。陈郁真写的认真,心无旁骛。
赵显跳脱的神情消失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陈郁真旁边。长久地、长久地、长久地注视面前少年郎。
眸光晦暗。
不知过了多久,赵显转移了视线,他看向窗外那株芭蕉树,轻声道:“那日的事,你没怪我吧?”
“什么事?”陈郁真没抬头。
赵显一笑,他说:“我不是故意踢玉如的。只是她冒犯了你,我不开心。”
他说:“陈郁真,你知道我心里最在乎你,是吧?”
赵显盯着陈郁真,素来活泼的人沉凝下来,灿烈日光照在他面上,一半在日光下,一半在阴影里。
陈郁真俊秀的面孔扭了过来,他微微一笑:
“知道。”
赵显这才畅快地笑了起来。
等两人都抄完那十遍《礼经》,已经是三日后。这三日,陈郁真夙兴夜寐,好容易弄完了,两人一同到两仪殿交差。
申正时分,如今天暗的早,云边火烧似地红,刺骨北风穿过长长宫道,吹到殿前侍卫黑枪下方红穗子上,摇摇摆摆。
刘喜道:“原来是二位大人,圣上正在和阁老们、部堂大人叙话。快过年了,忙的紧,请二位大人先去侧殿等一会。”
于是二人便在侧殿稍候。
等了不知多久,才有内侍过来请。陈郁真抱着那一叠书稿,方去了。
转过正厅,皇帝正在喝茶。男人对着窗外,明亮日光穿过隔窗,打下长长一道影子。
男人身高腿长,龙章凤姿,气质雍容华贵。他幽深的目光停在远处金黄屋檐。手中杯盏水汽袅袅升起,氤氲了他的眸光。
“臣陈郁真、臣赵显叩见吾皇。”
皇帝转过身来,五色五团龙金黄织金下摆划过长长一道。他居高临下的俯视二人,目光从赵显移到陈郁真身上。
青袍年轻人俊秀清冷,他跪在地上,那纤长、骨节分明的手腕裸露出来,搁置在大红织金地毯上,越发白皙细嫩。
指甲圆润,掌心中有细小的薄茧。这是一双读书人的手。
细弱但又有力量感。
皇帝收回了目光,轻轻抬手:“都坐吧。”
很快宫人们搬来了圆凳,陈郁真、赵显都坐下。他二人没有贸然开口,在两仪殿保持肃穆端正。
刘喜将两份书稿送到皇帝面前。皇帝放下茶盏,借着窗边日光,一页一页看起来。
皇帝先看的是赵显的,翻得有些快。半炷香不到的时间就看完了,简短的点评道:“前面的略可观也,后面写的越发心急,字不堪入目。”
赵显讷讷称是。
到了陈郁真那份,皇帝翻页的速度一下子就停下来。两仪殿一片安静,偶尔翻页声传来。
男人神情专注,高挑的鼻梁落下一阵阴影。他长相极好,极冷峻深刻。只不过这种长相,当沉下脸来格外吓人。长久的掌握权势让皇帝本人越发喜怒不形于色,极少外露。
此刻他翻着书页,面上一点不漏,心中却愈发异彩连连。
能千军万马中过独木桥登科入仕的都不是等闲之辈,更何况当朝探花。
陈郁真就写的一手好字。其字和为人一样,清冷却有风骨。一撇一捺,遒劲有力,力透纸背。
堪称赏心悦目。
一页一页的划过,皇帝觉得自己翻得奇快无比,旁人却觉得无聊极了。待全都看过,竟不知不觉过了一刻钟。
将陈郁真那份和赵显那份放到一起,越发显得丑的可爱,与美的惊人。
“爱卿回去后又练颜了?”皇帝温声道。
陈郁真恭声道:“是,自那日看到圣上写的颜后,臣偶有所感,也练了几日。”
皇帝道:“写字练书非一时之功,爱卿万不可懈怠。朕闲时也喜欢练字,只是不拘颜体。多年来,经过数位大儒教诲,也颇有建树。爱卿若是在书法一道有何疑问,尽管来问朕。”
陈郁真一喜:“是。”
赵显已经无聊死了。任谁被强压着按在皇帝面前都会不自在。他着急万分,恨不得皇帝赶紧放他们两个走。原本他以为将书稿交给刘喜就成了,万万没想到交个稿子还得面圣,更未想到,圣上居然会一页一页的翻过去,如此认真的看。
此时见圣上好像停下了闲聊,心中一喜,连忙坐直,等待着圣上让他们出去。
皇帝随手将赵显那份混在不重要的奏折那边,又将陈郁真那份搁在案上。男人眉眼冷峻,温声道:“爱卿,退下吧。”
赵显站直,拉着陈郁真,预备拱手行礼。
“陈卿留下。”皇帝突然说。
赵显头猝然抬起来,惊愕极了。皇帝极其自然地补上了下句话:“朕这里有些诏书,你来起草。”
翰林院编修的职责之一便是帮皇帝起草诏书,所以皇帝的命令合情合理。
陈郁真:“是。”
赵显无可奈何,只能遗憾退下,他原本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和陈郁真说呢。只能等下次了。
未过半刻钟,有部堂找皇帝,皇帝便去了。
刘喜安排着陈郁真去了偏殿。偏殿这里有现成的书案桌椅,笔墨纸砚。
几个小内侍抱着一叠文书来了,刘喜亲自端上一杯老君眉,满脸堆笑:“小陈大人,有些多,怕是您今日要晚些下值了。”
“无事。”陈郁真已经开始一目十行地看文书了,他蹙着眉,脑海中已经在思考如何行文。
刘喜看他看得认真,悄悄退下。
钟摆不知敲过几道响,花几影子渐渐西斜,殿内逐渐昏暗下来,有烛火摇曳,宫人悄悄地剪过几轮灯芯。
陈郁真全神贯注,他轻轻蘸取墨汁,悬臂在金黄圣旨上书写。可就在这时,耳边传来细微的呼吸声,炽热的热气喷洒在他裸露的后脖颈上。
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覆盖在他手上,男人低哑的嗓音响在他耳畔:
“这句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