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传十十传百。两仪殿所有驻守官员齐齐站了起来,袖手站立。
皇帝仿佛压抑着极深怒气,脚步匆匆穿过众人,冷峻面孔崩的紧紧地。薄唇抿紧,眼眸仿若寒潭。宫人们纷纷低下头去,生怕被盛怒的皇帝迁怒。
等皇帝过去,众人才终于松出气来。
而这边皇帝走的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快到身后宫人快要跟不上,刘喜暗暗叫苦。
皇帝却始终肃着眉眼,等终于穿过夹道,走至暖阁,望见面前朱红猩猩锈金毡帘时,皇帝却忽然停顿了。
日头亮堂堂地,均匀洒在白玉砖上。也洒在皇帝冷硬的侧脸上。
他半边脸在光下,半边脸在阴影中。仿佛有一根阴阳交界的绳悬在中间,两方都拉扯他。一方是极致的光明,一方是极恶之地。
皇帝沉沉吐出一口气来。
他攥住面前毡帘,因太过用力,上面锈纹刺的掌心生疼。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一寸寸崩裂,露出被至亲之人伤害过的鲜红血肉。
皇帝目光冷硬,终于缓缓将它拉开了。
暖阁内,只有二人。
探花郎一身青白半旧官袍,垂首行礼。而在他身侧,小广王也乖乖行礼。
皇帝定了片刻,探身进去了。
毡帘垂下,隔绝内外空间。
皇帝目光未放在小广王身上。但谁都知道这话是对小广王说的:
“你想见太后么?”皇帝说,“朕可以让你见太后。”
嗓音轻而淡,轻的一阵风都能吹走。小广王却打了个哆嗦。
他跪下,挺起胸膛,按照陈郁真教给他的说辞,说:“儿臣想见。”
皇帝眼神一下子锐利下来。小广王却道:
“两仪殿是前朝,是圣上处理朝政之所。王华身为祥和殿太监,怎么能贸然来两仪殿寻侄儿,可见王华平时就不恭敬惯了,任性妄为。”
“王华是太后宫里的掌事太监,太后管教不善,也要负责任。”
“太后宠爱侄儿,侄儿却不能对太后错事视而不见。”
“所以儿臣想见太后。”
皇帝幽深目光从小孩头顶划过,落到那青白官袍身上,语意不明道:“这都是你自己想的?”
小广王跪地板直,闻言,他耿直道:
“是小陈大人教给我的。”
陈郁真袖手立在身旁,面色平静。
“……哦?”
“但是侄儿也是这么想的。皇伯父,侄儿不是不分是非好歹之人。伯父对侄儿的尊重爱护,侄儿都记得。”小孩嗓音软糯。
“陈大人说,当圣上屏退众人时,就代表着不是君臣,而是血亲。既然血亲,那我就可以畅所欲言,把平时敢说的不敢说的都说出来。”
小广王目光澄澈,带着濡慕:“侄儿不知为何您要把我过继出去,也不知您为何不让我与祖母见面。但侄儿知道,圣上圣明烛照,他所作出的所有决定,都是在深思熟虑下最好的选择。”
“既然这样,侄儿只要相信圣上就够了。”
小孩嗓音回荡在宫殿,皇帝默然良久。
阳光洋洋洒洒倾注在他面上,皇帝身上的织金花纹熠熠生辉。
倏忽间,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衣服布料摩擦,皇帝亲手将小广王扶起来。
“陈郁真,你教了个好徒弟。”等说话时,皇帝嗓音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男人面目冷峻,当他垂下头,从上方看竟然有几分温柔。
“小广王进步很大。以后,你便官升一级,兼任广王日讲官罢。”
陈郁真低低道了声是。
“他年纪小,你要多教导他。”
皇帝继续说:“以后,小广王便居住在昭和殿,等成年后再分府居住。”
在小广王欢喜的目光中,皇帝最后道:“以后每逢官员休沐日,你可去一次太后宫中,晚饭前回来。”
皇帝话还未说完,小广王就喜得不能自已:“谢圣上!”
男人望着他,目光充满着许多小广王看不懂的情绪。袍袖翻飞,皇帝转身离去。
待皇帝走后,小广王美滋滋地拉着陈郁真手蹦来蹦去,喜不胜收。
陈郁真却看着皇帝背影,直至从窗棂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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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出了大事!
王华王公公竟被圣上下令杖责八十,还要被脱光了衣服打,这是何等的羞辱!
太后远远听着刺耳的叫喊声,牙恨得都要咬碎。
她对着贴身嬷嬷道:“他何必要这么下的哀家脸面……不过是要王华去看一看罢了,他就又耍威风又杖责的。哀家身边只有你和王华两个体己人,皇帝这是要断哀家左膀右臂么!”
贴心嬷嬷自然不能说皇帝坏话,不过婉言劝解太后罢了。
太后忽道:“今日那个编修,叫陈郁真?他是谁?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拦哀家的人马。”
嬷嬷耐心道:“是他,听说是前科的探花,也是勋贵子弟,他是原陈国公的庶子,后来他们家被褫夺爵位了。听说长得是极其漂亮的。”
太后恨恨道:“怕是被皇帝雷霆手段吓怕了,说什么都向着皇帝。我可怜的瑞哥儿。”
想到自己一个时辰前还满心欢喜地给孙子准备小物件,原以为趁着皇帝不在,十拿八稳能将瑞哥带回来,没成想……
陈郁真,名字就一股妖娆气息,太后听了就十分不喜欢。
外面呼喊声渐渐减弱,太后沉默片刻,问来人:
“王华还活着么?”
皇帝雷霆之怒,必是下死手的,八十大板一个年轻人都未必能活下去,更何况已经长出白发的王华。
来人说:“还活着。”
太后长舒一口气,她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模样来:“快去请太医。不拘是什么好药,只要能让他身子养好,哀家都重重有赏!”
待宫人下去后,忽然有一人上前,小声禀告:“刘喜来到。”
太后面上喜气还未散掉,就又重重落下来。她冷笑连连:“刘公公来此有何贵干,圣上有何吩咐?”
刘喜极恭敬地低下头:“圣上说,这次念其是初犯,只打了四十板……若娘娘行事再无所顾忌,那就不是四十板子的事了。”
碰——
名贵瓷器被人推倒在地,四分五裂。殿内人跪了大半,太后胸口起伏,冷笑道:
“真是哀家的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