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植宁和姚虞姐姐今夜在城南出事了?
仪欣急忙挑开信封,一张有些皱巴的纸滑到手里。
翻开信笺,扫一眼,仪欣猛得站起身来,稀里哗啦,茶水和砚台里的墨打翻在地。
——死了一个孩子。
死了一个孩子……
仪欣满眼都是这模糊的几个字,黑乎乎的字迹似乎渗出鲜红的血来。
呆愣转头,殿内兵荒马乱,晴云逾矩抱住她,仪欣唇色惨白,指尖发抖读植宁传来的信笺。
不知谁喊了句,“快去请王爷!”
仪欣瘫软在地上,抱膝肩膀颤抖,哽咽着哭不出声来。
胤禛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副扬景,她缩成一团头埋在膝头,不过一会儿没看到,他的仪欣怎么这样了?
他跪着将人抱到身上,感受到发颤的身躯,一低头,她已经哭得通红,咬着唇哭不出声。
“怎么哭了?仪欣,本王在这…谁欺负为难你了?”胤禛护着她的头,捏着她的脸将她的唇瓣恢复血色。
环顾四周,没有旁人,只有她在一片狼藉里小兽般呜咽,胤禛低头一遍遍跟她说话。
仪欣哭得脑袋空白,说出来的话都是哭腔,“王爷,死了一个孩子,五岁…才五岁…就刚刚…救救他…”
胤禛嗓音低沉,“本王先看看,再提供解决办法。没事,没事,乖乖,没事。”
他掰开她的指缝,抖开那封信,扫一眼,心下一沉。
将她抱到内室,把她抱在怀里,只低声一遍遍哄她:“哭出声来。没事,可以哭出声来。”
城南出事了。
酥阁免费发放糕点,一批达官显贵府中负责采买的下人得到消息,为省几吊钱,前去排队领受,贫民争先恐后,采买下人露了端倪,惹得一群贫民激愤万千,双方大打出手。
兵荒马乱间,踩死了一个五岁的孩子。
胤禛冷静到木然,目光扫一眼地上的信纸,苏培盛极有眼色捡起来,退出去处理后面的事。
仪欣已经哭得浑身发抖,她说不清楚在想什么,缓过气来溢出一句话。
“是我提议将每日剩余糕点发放城南的,是我。”
“我们没有安排妥当,没有准备好,真的很糟糕。”
胤禛骨节分明的手捏着她的后颈,“不是你的错。”
仪欣哭得缺氧,从惨白变得通红,他胸膛前的衣裳被眼泪湿透,浸到心里。
“不是你的错,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不要拿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种荒唐的话来束缚自己。”胤禛声音沉稳厚重。
仪欣哭声消减,还是哽咽着说:“我不明白,王爷,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胤禛抱紧她。
仪欣摇摇头,她不明白太多,她不明白为什么达官显贵的采买会去贫民窟抢糕点,不明白为什么一块糕点值得大打出手。
她好像又明白,于是什么东西破土发芽。
“好,不要哭,我跟你解释,好不好?”
胤禛喉结微动,把被衾裹在她身上,不让她暴露在空气中。
“仪欣,你知道为什么赈灾发放米粥时,有时要在粥中加麸糠和草料吗?”
仪欣怔愣望着他。
她虽不懂,也知道草料是喂牲口的。
胤禛开口:“一斤粮食可以换三斤麸糠,原来一斤粮食能救活一个人,现在用麸糠的话则能救活三个人。”
“还有,往粥中添加麸糠和草料,可以筛选出真正需要救济的灾民,家中有余粮者,不会受领。”
仪欣呜咽一声,哭着说:“所以,发放糕点时…我们不该…它…不该是漂亮的…”
她说的断断续续,胤禛听懂了。
糕点的完整,漂亮,和出售的一般无二,便是贪婪者眼中的原罪。
“还有,有时候,慷慨是要有锋芒的,免费的赠予并不能换来感激和爱戴,也许会滋生落差和怨怼。”
“若是,碎掉的糕点,一文钱一大包售卖,其实…”他说到这里突然不想说下去了。
仪欣脸上的泪止不住,胤禛给她抹去,又有源源不断淌下来。
“真的很糟糕…就是…那天我们去别庄…然后经过城南…觉得…很不好…后来…植宁说…酥阁糕点每日都要浪费…我想把它送给城南…的孩子…觉得…他们也有小点心吃会高兴…那几天…我和植宁就觉得能做有意义的事…商量多做一点…花银两多一点…分给多一点人…”
胤禛搂紧她,仰了仰头,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还那么懵懂,生在锦衣玉食里,眼里却能看到生长在底杂草般的百姓,她不懂贪婪者的虚伪,不懂底层奔波百姓血液里的冷漠和暴力。
贫困饥饿滋养不出明媚和善良。
“王爷,我本不是百折不挠之人,于是,有些幼稚的善良,突然就泄气了。”仪欣破瓷瓶似的靠在他怀里。
胤禛双手捧着她的脸,与她静静对视,收获到她肆意流淌进指缝的眼泪,他的眼尾也发红,他弯唇笑了笑,闭眼吻上她的唇。
仪欣被眼泪呛得咳嗽,眼睛发红,向上望着他,像是误闯入户执拗扑倒怀里的小狐狸。
“小乖,善良不是消耗品,被消耗的只会是无知、轻浮和莽撞,只有这些如剥壳般褪去后,面对人性的贪婪,依旧做出慷慨而理智的选择,这才是善良。”
她的父兄将她保护的纯粹善良,可是不扎根泥泞的善良,就是易折的花木,难免伤人伤己。
“你刚刚说,你并非百折不挠之人,可是,本王在这里,千折百折,本王都会挡在你的前面。”
*
深更半夜。
仪欣懵懂的醒来,想喝水,嗓子沙哑,看到胤禛坐在床头,寝殿里灯火通明,晴云一脸凝重,太医也在。
“王爷…白天了吗?”仪欣怔愣一下,软若无骨地握住胤禛的手腕,却怎么都使不上劲。
“你发热了,仪欣。”胤禛的声线染上一丝沙哑,脸色沉沉,担忧又不敢凶,“还有哪里有觉得不舒服吗?”
“没有力气,”仪欣靠在胤禛怀里,慢慢说,“嘴里苦。”
胤禛给她喂了一些温水,“刚刚给你灌了一碗药。”
仪欣两个多月没有生病,本来胤禛已经松口气,此时半夜烧得浑身粉红,迷迷糊糊醒一会儿又睡过去。
胤禛屏退众人,自己坐在床榻上抱着她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