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光景,在简陋的泥屋和窗外四季常青的山色里悄然溜走。碧云村的日子像山涧溪水,清贫却宁静。
武阳身上层层叠叠的粗布绷带终于拆去了大半,只留下左肩和肋下几处最深的伤口还仔细包扎着。
虽然动作依旧迟缓僵硬,每一次牵动筋骨都伴随着清晰的酸痛,但双脚终于能重新踏在坚实的地面上,感受着泥土的微凉与踏实。
清晨的阳光带着暖意,透过小木窗斜斜地照进来,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武阳扶着墙壁,缓慢地、试探性地在狭小的屋内踱步,活动着僵硬太久的四肢。
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像久未上油的机括重新运转。
虽然步履蹒跚,每一步都带着虚弱,但那份重新掌控身体的自由感,让他干涸的心底滋生出久违的、微弱的希望。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
苏落背着满满一捆几乎比他个头还高的柴火,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小脸被晒得更黑了些,眼睛却依旧亮得像晨星。
他看到武阳已经能下地走动,惊喜地叫了一声:“呀!武阳大哥你能走啦!”他飞快地卸下柴火,在墙角堆好,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草屑。
“嗯,勉强能动了。”武阳扶着桌子站稳,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这一个月,全靠眼前这个半大少年砍柴换米、钓鱼熬汤,才让他这身几乎被碾碎、泡烂的骨头重新长合。这份情,太重。
苏落咧着嘴,露出白牙,显得很开心。
他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角落那个破旧的矮柜前,踮起脚,从柜子最深处摸索着。
很快,他抱着一件用破旧油布仔细包裹的长条状物件走了回来,另一只手还攥着两个沉甸甸、用粗布裹着的小包。
“喏,”苏落把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解开油布,“你的宝贝,我可都给你收得好好的呢!”
油布散开,冰冷的金属光泽瞬间刺痛了武阳的眼睛。
银鳞枪!
那熟悉的枪身,冰冷的触感,每一片细密的银色鳞甲在晨光下都反射着内敛的寒芒。
虽然枪尖上还残留着细微的划痕和水渍侵蚀的痕迹,但那股浸染了无数血火、与他心意相通的凛冽杀气,依旧扑面而来。
武阳的手指几乎是颤抖着抚过枪杆,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瞬间唤醒了他沉寂已久的血性与力量感。
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让他喉头哽咽。
苏落又解开那两个粗布小包。
一块令牌入手沉重,通体黝黑,非金非木,触手冰凉,上面浮雕着一条盘踞沉睡、却透着无尽威严的巨龙,龙目紧闭,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沉气息扑面而来——正是那神秘莫测的瞑龙令!
另一块令牌则通体由温润的玉石打造,边缘镶嵌着细细的金线,正中是一个古朴有力的“尹”字,下方刻着“贵人”二字,正是当初在楚烈国时尹天震赠予他的尹家贵人牌!
三样东西,一样不少,完好无损地呈现在眼前。
武阳的目光在三样东西上缓缓扫过,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惊涛骇浪,最终化作一声如释重负的长长吐息。
紧绷了一个月的神经,在这一刻才真正松弛下来。这不仅仅是他的武器和信物,更是他身份、过往和未来的锚点!可惜是钱勇那半截染血的丝绦在激流中飘荡不见。
他抬起头,看向苏落,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打趣道:“苏落小兄弟,这三样东西,随便拿出去一件,都够你在镇上买个大宅子,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你就……没动过心思?”
苏落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
他那双清亮的眼睛直视着武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和不容置疑的认真,小胸脯微微挺起:“武阳大哥!你把我苏落当什么人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有力,“我人穷,但志不穷!捡到的东西,是别人的就是别人的!偷偷卖了换钱?这种事,打死我也不会干!我娘从小就教我,做人要堂堂正正,对得起良心!”
一番话,掷地有声。
少年脸上那份近乎执拗的正直和坦荡,像一道纯净的光,瞬间照亮了这简陋的泥屋,也穿透了武阳心头被血仇笼罩的阴霾。
武阳看着眼前这个衣衫破旧、面有菜色,眼神却澄澈得如同山泉的少年,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震动和……敬佩。
曾几何时,在那个战火纷飞的童年,在武安冰冷的城头,那个挣扎求存、却始终紧握着手中破旧木枪不肯放下的倔强身影,不也是这般模样?人穷,志不短!这份赤子之心,在经历了太多背叛、杀戮和权谋倾轧的武阳看来,显得如此珍贵,甚至有些刺眼。
“好!好一个堂堂正正,对得起良心!”武阳重重地点头,眼中再无半分戏谑,只剩下真诚的赞赏,“苏落,是我失言了。你很好!非常好!”
得到武阳的肯定,苏落绷紧的小脸才重新舒展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随即,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目光灼灼地盯着武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好奇:“武阳大哥!你…你真的是当兵的吧?是不是那种很厉害很厉害的将军?”他指了指桌上的银鳞枪和那两块一看就非同凡响的令牌,“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身上那伤…还有这枪…绝对不是普通士兵!”
武阳看着少年眼中闪烁的崇拜和向往,心中了然。他点了点头,坦然承认:“嗯,我确实是从军的。”
“我就知道!”苏落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眼睛亮得惊人,“我的梦想也是去从军!杀敌报国,建功立业!”他挥舞着小拳头,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驰骋沙场的英姿。
武阳看着少年热血沸腾的样子,不由得轻笑出声,带着一丝过来人的调侃:“哦?志向不小。不过,你这年纪,还早了点吧?而且,现在这天下……”
他顿了顿,想起乾元皇朝那深不见底的暗涌,想起于清渊阴鸷的脸,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局势复杂得很,未必是投身军伍的好时机。”
“武大哥!你可别小瞧人!”苏落一听,立刻不服气地梗起脖子,小脸涨得有些红,“我都十五了!再说了,你看起来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嘛!”他掰着手指头,一副认真论理的样子,“而且,谁说我不懂天下大势了?”
武阳被他逗乐了,饶有兴致地抱起双臂,靠在土墙上:“哦?那你说说看,现在这天下,是个什么形势?怎么个复杂法?”
苏落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板,努力让自己显得更成熟稳重些,但眼底跳动的兴奋光芒却出卖了他。
他指着窗外西南的方向:“你看啊,西边,玄秦国,听说这几年励精图治,兵锋很盛,那位新主好像挺有雄心。但根基嘛…毕竟偏安一隅,难说得很。”
他又指了指南,“楚烈,老牌强国了,铁骑厉害是厉害,可听说朝堂里斗得乌烟瘴气,几位公子为了争夺世子之位,争得你死我活,内耗太严重,再厚的底子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东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敏锐:“至于我们头顶上这位……”他指了指天,意指乾元皇朝,“那才是真正的庞然大物!帝都富庶,带甲百万,看着稳如泰山。可武阳大哥,你没觉得最近几年,各地的‘直辖地’越来越多了吗?各诸侯国都渐渐将乾元皇朝看的没那么重……”
苏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显然心有余悸,“我总觉得,那位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还有他身边那些大官们,都太乱了,朝廷现在腐败不堪!也不知道乾元皇朝还能延续多久....”
他越说越顺畅,条理分明,对各方势力的强弱、隐患、矛盾,竟分析得头头是道,虽然有些地方还显稚嫩,缺乏更深入的情报支撑,但那份敏锐的洞察力和大局观,却让武阳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惊讶和……凝重!
这绝不是一个寻常砍柴钓鱼的边境孤儿能拥有的见识!
这份对天下大势近乎本能的把握,这份透过表象直指核心的锐利眼光,简直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蕴含着惊人的锋芒!
“……所以啊,”苏落最后总结道,小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思熟虑,“现在投军,就像闭着眼往河里跳,谁知道落到哪条船上?万一上了条快要沉的破船,那不就惨了?我得再看看,等看得更清楚些,或者……”
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武阳,“遇到一个真正值得追随的明主,再去也不迟!”
武阳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眼神发亮的少年,仿佛看到了当年在武安城内,那个对着简陋沙盘推演战局,和父亲分析天下大势的自己,那份天赋,那份热忱,那份不甘于庸碌的心气……何其相似!
一股强烈的预感,如同电流般击中武阳。此子若得良师,若遇风云,假以时日……必成大器!那柄深藏在少年心底的利剑,一旦出鞘,定能光寒九州!
“好!说得好!”武阳忍不住抚掌赞叹,眼中充满了激赏和期许,“苏落,你这番见解,比许多朝堂上的衮衮诸公都看得透彻!这份眼光和心思,天生就是为将帅之道而生的!”
他重重拍了拍苏落略显单薄的肩膀,语气斩钉截铁:“记住你今日之言!好好打磨自己,待时而动!我相信,用不了几年,这天下战场之上,必有你一席之地!你将来,定能成为名震天下、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武阳的预言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像一颗种子,深深埋进了少年沸腾的心田。
苏落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小脸通红,但眼中燃烧的火焰却更加炽热明亮,那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坚定信念!
“嗯!”苏落用力点头,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好了,未来的大将军,”武阳笑着,指了指屋外流淌的小溪,“陪我去溪边走走?躺了一个月,骨头都锈了。”
“好嘞!”苏落立刻答应,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武阳,两人慢慢走出小屋。
溪水清澈见底,在阳光下跳跃着粼粼波光。武阳活动着依旧僵硬的手臂,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西南方——刘蜀的方向。熊炎、于清渊的脸孔在脑海中闪过,刻骨的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但此刻,看着身边少年清澈而充满希望的眼神,那份沉甸甸的仇恨之下,似乎也悄然滋生出一丝别样的力量。
他弯腰,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捡起溪边一块扁平的石片。身体微微侧倾,手臂划出一道略显生涩却依旧有力的弧线。
“咻——”
石片在水面跳跃着,划出几个漂亮的涟漪,最终沉入水底。
“嘿!打水漂!武大哥,你教我!”苏落兴奋地叫着,也捡起石头开始尝试。
水花溅起,映照着少年无忧的笑脸,也映照着武阳眼中深藏的寒芒与期冀。
命运的河流在此交汇,一个满身伤痕的复仇者,一个怀揣梦想的少年,在这乾元皇朝最不起眼的边境角落,各自积蓄着力量。
谁也不会想到,多年之后,那个在溪边笨拙地打着水漂的少年,当真会以赫赫威名,震动整个天下。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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