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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轻舟行千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91章 南北鏖战


    从城门口到将军府这百余丈的距离,不足以让宋阀大军全部入城。此时,大军还有一半被拒在城外。


    不过眨眼,城中已经杀出了血河,城外的兵还没挤得进来支援,又闻马啼声震动,惊得四野鸟雀齐飞。王云林领着数以十万计的大军从那颍州后方的山林里冲出,直直包抄后面未入城的宋阀军阵。


    宋阀的主帅和主将皆在城内,眼看城外士兵群龙无首,王均尧一干人都觉得今日必是宋阀大败时。


    他志满意得地行到将军府门口,两个将领跟在他身后,身着轻甲的精兵严丝合缝地聚拢过来,形成一个严密的军阵。那道审视的目光在宋乐珩身上打了个来回,很快,就变了意味,带着轻视和令人不适的玩味。


    “如何,今日欢迎宋阀主的阵仗,宋阀主还满意吗?”


    卢一清哼一声,走向王钧尧,嘴上还在道:“这可是我和王将军特意为……”


    话音顿住了。


    卢一清惊恐的视野里,只见天和地都打了好几个转儿。他的头冷不丁落在地上,嘴巴还在喃喃,却是再也无声。


    燕丞手里提着刚割了人头沾满血色的剑,折臂在袖子上将剑刃擦了擦,扬着眉峰道:“狗仗人势的东西,也敢叫唤。”


    卢一清的人马一吓,赫然退出老远。


    宋乐珩身处杀伐之中,尤然是面不改色地看着王钧尧,道:“王将军提前多日就在颍州布置,确实有心了。不过今日,胜败难说。”


    末尾一字落,刚刚才落颓势的城外宋军忽又重振了士气。只见金旺率着五千精骑和步兵赶到,迅速冲开了王云林的包围圈。


    金旺一来,宋乐珩掐算着时间,心里愈发有数。


    王均尧眯着眼看了看城门的方向,咋巴了一下嘴:“哟,是有点本事啊。我家里那几个婆娘要是听见磨刀声都能吓哭,宋阀主倒是有些不同。难怪贺溪龄那老东西往交州走了一趟,魂儿都丢在你那儿了。”


    “你他大爷的说什么!”


    燕丞怒不可遏,抬剑指向王均尧。王均尧笑意


    一敛,身后的众兵将唰唰围过来,都手按兵器瞪着燕丞。


    王均尧也不避那冷锋,抬手拂开剑势,道:“你小子急什么。论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叔,怎么,这么快就忘本了?忘了你也是从我冀州军里出来的?”


    “就是啊燕丞。”王钧尧身边的将领附和道:“你他娘真是越活越回去。从我们冀州营出去的时候,多少还是个骠骑大将军,到现在居然成女人的走狗了!”


    一群兵将哄然大笑。


    燕丞冲上去就想开杀,被宋乐珩虚拦了一把。


    王钧尧瞧着两人这做派,愈是讽刺道:“宋阀主床上功夫定然厉害。我手底下的人都爱听编排你们宋阀的话本。一夜三男,啧啧,宋阀主体力是真好。但我想不明白,贺溪龄这把岁数了,他也能行?”


    又是一阵刺耳尖锐的笑声。


    燕丞不停暴冲,骂道:“狗杂种!你再敢胡说!老子要你的命!”


    宋乐珩费了些力把人拽紧,波澜不惊道:“人虽生来就是披皮的禽兽,但好歹是做到北方枭雄这个位置上的,左右也要有点人样。王将军何必非要撕破皮,做回禽兽去。”


    “当兵的人,没点禽兽血性,早就死了。我这年纪要装什么正人君子,只有你身边这小子,才需要装正经博人喜欢,老子年轻时也这么干。”


    “你配和老子比!?”燕丞吼道。


    宋乐珩用力扯了他一下,示意他消停。


    这杀伐已起,王均尧却到现在都没下杀她的死命令,证明是另有所图。宋乐珩侧耳听着城内的动静,也在等那个合适的时机。眼下时机未到,她便顺势和王均尧拖延。


    “王将军从冀州亲征,在这颍州设伏,总不会是为了说这几句无关紧要的禽兽言辞?不如聊聊别的。”


    “行啊。”王均尧示意旁边的副将递来一张手帕,擦了一通刚刚推剑时被割破的手,道:“我是想冲你江州去的,不过,有个人给我出了个主意。”


    话间,他意有所指地瞄了瞄宋乐珩,接着道:“他说了,你有固定的用兵习惯,得知我要挥军南下,肯定不会在自个儿的地盘上开战。你习惯把屎拉别人头上。”


    宋乐珩脸色微变。虽她极力遮掩,可还是架不住明眼人都看得出,她眸底的从容如云烟骤散。她掐住自己的掌心,阖了阖眼,方才笑道:“那这个人,应当是我宋阀的老熟人了。”


    “何止熟。”王钧尧笑而不答,只是道:“他还说了,你必会率军渡江,在颍州拦截我。他让我在城中设伏,先让士兵伪装成百姓模样,再在城外安排另一队人马,前后围剿。”


    宋乐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燕丞和其余听到这话的亲卫们也是心头惴惴。


    王钧尧这言语的指向性太强了,就差直接点出温季礼这个名字。宋阀上下都知道温季礼向来是和宋乐珩心有灵犀,能把宋乐珩的用兵心思揣摩到这一步的,除他以外,难作他想。


    宋乐珩那掐着掌心的手指死命的用着力,按捺着那几乎快要示于人前的颤栗。


    王均尧不紧不慢道:“哦,对了,他还说了,你领兵过平江,绝不会倾巢出动,会留下部分兵力驻守江州一线。所以,宋阀此次出征的兵力,不会超过二十万。这个人,说对了吗?”


    宋乐珩没有吱声。


    王均尧观察着她,大笑起来:“看看,脸都白了。这个人还真是了解你,可怕得很呐。行了,我说这些,也算是给足了诚意。你二十万打我五十万,怎么都是输。你也别指望你身边这小子真能杀出条血路,当年他那刀法,还是老子教的。”


    “你狗日的放屁!”


    宋乐珩按住燕丞的手,道:“听王将军这意思,是想和宋阀止战?”


    “不错。我给你一条生路。如今你坐南,我坐北,这么打来打去,也是损耗。正好,我差个出谋划策的,不如你我二人强强联手。”


    “哦?说说,怎么个联手法?”


    “你当我第六房小妾,把平江以南尽交我手。老子把中原定了,再把北辽狗收拾了,等我当上皇帝,我让你当贵妃,在后宫横着走!”


    宋乐珩:“……”


    燕丞:“……”


    燕丞原本就处在想杀人的冲动里,这一下都不由得怔住了。他是真没想到,两方开杀的情况下,王钧尧居然能说出这种天方夜谭。


    对着一个盘踞南方的军阀之主。


    燕丞禁不住感叹道:“王均尧,你是不是尿床尿自家坟头上了,做白日梦都不带你这么放肆的。”


    “可以了。够意思了。”王均尧嘴角撇着嘲讽的笑,像看商品一样盯着宋乐珩估价:“毕竟,不是处子身,给个贵妃都是看中你的能力。”


    宋乐珩这下是真笑了,她上前半步,定足在王均尧跟前,说:“我看,成。”


    燕丞惊道:“宋乐珩,你……”


    后面还在杀戮的蒋律也讶异道:“主公?”


    宋乐珩没置喙身后人,还是紧盯着王均尧那张越来越得意的脸:“但我这人,掌过权力了,交出去会不适应的。左右都是你我联手,不如,你入我后宫,将北方交我。王将军年纪大,长得丑,体力怕也不佳,当贵妃不合适,我赐你个嫔位,如何?”


    燕丞噗的一声笑出来,闹道:“不行啊。他长得太丑了,我和他争宠都拉低我档次。”


    王均尧脸泛寒光,也没笑意了,只杀气凛凛地注视宋乐珩,道:“这么说,没得谈?”


    “有啊。要么,你入我后宫,要么就,开杀吧。”


    一言落定,燕丞抢先朝王均尧砍过去。将军府内外,霎时陷入战团。宋乐珩拔出腰间软剑,劈开一名冲过来的兵,脸上溅温血,高声道:“众将听令,杀向城门!与城外大军汇合!”


    “是!”


    王均尧格开燕丞的剑式,同样下令:“把这婆娘困死在城里!今天颍州,一只苍蝇都别想跑!”


    “是!”


    *


    将近午时,激烈的杀声仍在持续。血软化了冬日的冻土,又在凛冽的寒意里凝结成铺满地面的红霜。黑云压低,风卷起满城腥气,成群的乌鸦就在颍州上空盘旋。


    城门逐渐被内


    里占了优势的冀州兵关上。金旺在外领着大军厮杀,旁边一名校尉见城门将闭,高声喊道:“金将军!城门要关了,我们要冲进去救主公吗?”


    金旺环顾四下,宋阀士兵折损得不少,这会儿王云林也早已杀红了眼,誓要将宋阀兵将全歼。他掐算着时辰,知晓时机差不多,再看了一眼马上就要关闭的城门,当机立断地下令道:“都跟我撤!”


    金旺领头带着士兵们撤向颍州正前方的山地。王云林见状,不假思索地率众追击。


    一路且战且走,入山不久,金旺便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王云林拉开了距离。王云林追到山中腹地,就见前方是个典型的夹谷。


    那夹谷入口处极窄,两边的山壁陡峭高耸,是个一线天的地势。王云林看夹谷口有不少被遗弃的军旗盔甲,断定宋阀已经是溃不成军,执意要追进夹谷去。


    副将忙不迭上前阻拦,道:“将军,不能再追了。此地离颍州已有十数里,再追下去,怕会陷入宋阀的圈套。依末将之见,将军当返回颍州城外,等待主帅命令!”


    王云林还在观望着夹谷里面,不耐烦的将刀横在了副将的脖子上:“别他娘啰嗦!这条路,是往藤河走的必经之路,那群败兵,肯定是想逃回河那边去。渡河需要时间,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把这些人杀个干净!”


    “将军!”


    “闭嘴!老子上次在高州吃了亏,惹我大哥笑了半年!这次老子一定要找回脸面!众军听令,进入夹谷!”


    “是!”


    一声齐应过后,王云林改变位置处于中军,让士兵迅速通过夹谷。


    那夹谷里并无什么异常,安静得连鸟鸣都没有一声。王云林正是越走越心惊,直觉哪里不对时,就骤然听到轰隆轰隆巨大的声响。所有冀州军士仰头一看,只见两边峭壁的顶上,出现了无数巨石,还在惊诧之际,那些巨石被人力一推,若暴雨覆落,避无可避。


    山壁上溅起了无数血痕,乱石过处,人仰马翻,俱成了一滩滩肉泥。


    有人欲往夹谷入口逃,却不料宋阀大军折返,截住谷口。


    一时间,攻守易形,生机全无。


    与此同时,颍州城里的杀戮尚未止歇。隔着一道已经关紧的城门,涓涓血色就从那门底下流淌出来,汇入城外一汪汪血泊之中,拓着明了又暗的天光。


    宋乐珩和燕丞领着余下的亲卫、士兵已经退到了城门口。个把时辰,满街都堆积着尸体。有宋阀的,有冀州的,有穿着各种百姓衣裳的,全被染成了一样的红。脚下几无可以站定的地方,踩到的要么是残肢断体,要么是浅洼殷红。


    宋乐珩喘着粗气,握剑的手已经力竭到颤抖,尤然还在厮杀。她满身满脸都是血,那头发丝上都聚出了红色的水滴。好在她穿了黄金锁子甲,除了手臂上有几个刀口,这一身的血都是敌手留下。


    燕丞一直护在她的身边,最远不会离开一步,这会儿也杀得衣袂都湿透了,每走一步都滴出鲜红来。他吭哧吭哧喘着气,一脚踹翻了王均尧的一名副将,大声问道:“还要多久?”


    宋乐珩一时气空,割了一个头颅,被脚下的尸体一绊,踉跄了两步,道:“差不多了。”


    燕丞闻言,正要带头去冲开城门,孰料,王均尧觑准这一间隙,搭箭射向宋乐珩。宋乐珩下意识躲开,但还是慢了些许,那支箭不偏不倚,正中她的大腿。那箭头几乎是擦着她的骨头穿过去,宋乐珩疼得头皮一麻,当场便半跪下来。


    旁边的人同时惊呼:“主公!”


    燕丞一回头,眼底现了赤红,踢起地上一把长戟,以万钧之力朝还在收弓的王均尧掷去。王均尧被长戟刺中肩头,也是鲜血淋漓的趔趄了两步,方被副将搀扶住。


    两方主帅各自负伤,杀声短暂停下,所有人都在观望自家主公的伤势。


    燕丞把宋乐珩扶起来,一只手紧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提着剑,眼神恨得要滴血地注视着王均尧,话却是问的宋乐珩:“你怎么样了?”


    宋乐珩脸色惨白地摇头,额上布满细密的汗,已是疼到说不出话来。


    王均尧使的那箭是冀州特制的,箭头上有许多细密的倒刺,除非把肉一块儿割掉,否则决计拔不出来。幸得宋乐珩被射中的是大腿,若是从上身扎进去,十有八九就活不成了。


    宋乐珩疼得倒抽气。燕丞红着眼咬牙道:“先忍一忍。”


    说罢,他狠下心砍断了箭头以外的部分。


    宋乐珩又是痛得一激灵,那血眨眼就晕开了一大片。


    王钧尧的上身也被肩膀流出来的血淌湿了,他接过副将撕下的衣料,三两下扎紧了伤口,旋即深吸一口气,走近两步,瞧着宋乐珩道:“我说了,今天这颍州城,你走不出去。你自己听听,外头没有战声了,你的兵,死绝了,我最后问你一次,降吗?”


    宋阀所有人都恶狠狠地瞪着王均尧,似要不死不休。


    宋乐珩倚靠在燕丞的肩上,缓过了那阵儿直刺天灵盖的剧痛,哑声说:“怎么……那么自信,就不怕……是你那个蠢货弟弟,被我的兵马灭了。”


    王均尧朗声大笑:“怎么可能!”


    末了,他的神情又一转,凝重望着那道城门,气沉丹田地喊了声:“有人在城外吗?云林,回答大哥!”


    无人作答。


    王均尧心下一惊,偏偏宋乐珩又冷笑了一声,笑得他心里发毛。他也不愿再多话,正想快速结束城里的战局,出去看看他那胞弟是怎么一回事,却看宋乐珩无力地附在燕丞耳边说了什么,继而,燕丞便替宋乐珩道:“王均尧,你狗吠什么。你以为今天是你把我们困城里?告诉你,错了,今天是我们困你在城里!”


    “就凭你们?”


    “对。就凭她,凭老子,凭宋阀这千万将士!”话到此处,燕丞像是左右气不过,加了一句:“就你这老叼毛的样儿,还想进她后宫,你也配吗?老子告诉你,她就算选后宫,也只选老子这样儿的!”


    宋乐珩:“……”


    宋乐珩有气无力道:“这句……我没让你说。你说正经的……”


    “好。”燕


    丞柔声应了,又高声道:“老叼毛,卢一清那蠢货没跟你说,颍州的土为什么一到冬天就这么硬吗?”


    王均尧本来要发作,一听燕丞这么问,顿了一顿,直觉登时有些不妙。他旁边的副将代他发问道:“为什么?”


    “傻狗杂种,你记好了,今天你在颍州,就是被女人算计的。以后,少看不起女人!这颍州的地下,有一条通藤河的暗流。我们没入颍州的这几天,就是给你这狗杂种通河道去了!”


    随着燕丞这话,城中响起了潺潺的流水声。那水似自南面涌过来,越涌越滂沱,席卷到近前时,只让人觉得是置身在洪流中一般。


    冀州兵都是北方兵,不善水性,一听见这水声人人都在发怵。王均尧刚想下令众人别乱阵脚,话未出口,就听背后一声裂响。


    聚在城门口的将领士兵全往远处看去,就见那将军府门口的地面猛然被洪水冲裂,地下的水势迅速漫上来,裹着满地尸体和武器,冲向城门这方。


    这一下,轮到冀州众人脸色大变,蜂涌着想冲开城门去逃命。


    宋乐珩牵着嘴角笑笑,死看着王均尧道:“现在,是谁不让谁出城,说不准了。”


    燕丞举高剑,喝道:“给老子再杀一轮,看看他们冀州兵的骨头,能不能被水泡烂!”


    “是!”


    冀州的兵将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压根儿没有心思再战。燕丞和宋阀众人便堵在城门口,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王均尧又急又气,却短时间内怎么也冲不出去。及至水势快要淹至小腿,冀州兵前赴后继的疯狂想出城,宋乐珩才下令往外撤。


    城门一打开,金旺早已领着骑兵在外接应,看宋阀众人冲出来,骑兵们一人拉一个,再边走边杀,又杀了不少冀州兵。


    金旺让了一匹马给宋乐珩和燕丞。燕丞见到水势快要没过马蹄,方裹紧怀里的宋乐珩,拽着马缰,带领众人冲去南面山地。


    王钧尧从始至终都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他夹在士兵和百姓之间飞快出了城,眼睁睁看着后头走得慢的没一会儿就被水流裹挟,冲跑了几百上千人。


    他好不容易整兵退到安全开阔的地带,转头见宋阀骑兵已经快要没了影子,想到王云林当真有可能死于宋乐珩的算计,王均尧一时气血攻心,当即带着全军追击。


    在入颍州前,宋乐珩便将战术同燕丞说过,此时宋乐珩疼得昏昏沉沉的,燕丞也知晓该往哪方去。他回头看了眼一两里外扬起的尘灰,心知是王钧尧带着人追过来了,也不意外,只问一旁策马的金旺道:“夹谷都清理了吗?”


    “清理了,只有尸体还留在那!”


    “王云林呢?”


    “死了。”


    “好,跟老子冲过夹谷,把王云林的尸体踩烂,给他大哥瞧瞧!”


    “是!”


    夹谷战场上,巨石已被移至道旁,满地只留了被压扁的、被杀死的冀州兵将。宋阀众人骑马而过,又把那些尸体踩了个形不成形。到王钧尧追来时,见此惨状,悲嚎恨绝,发誓要拿宋乐珩的人头去祭王云林。


    他一路追着宋阀众人到了藤河浅滩,彼时,正值日暮。一抹斜阳刺破云层,在浅水上洒下斑驳辉光,如镀了一层璀璨的金。


    这处浅滩约有十来丈宽,最深处的水淹到马肚子,虽是能骑马过河,但行到中段便只能小心前进,速度极缓。


    王钧尧在城门口和夹谷都稍作了耽搁,是以脚程比宋阀众人慢了不少,宋乐珩等人骑着马要上对岸时,王钧尧才堪堪抵达藤河岸边。他见宋乐珩上了岸没作停留,直奔入树林深处,王钧尧也再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下令便让全军渡河。


    最前面渡河的,是举着军旗的步兵。王钧尧虽是气盛,也怕宋乐珩有诈,等步兵大部分都快到了河中,王钧尧才骑在马上,领后面的骑兵策马过河。


    前头的步兵走得慢,尤其是到了藤河中间,个子稍矮的,直接淹进了河水里,一个下脚不稳,径直就被河水冲走,凶多吉少。


    不过片刻,那河面上已经漂浮着不少失去支撑的冀州军旗。


    王钧尧眼看越来越多的步兵吃水,索性命令众人舍弃军旗,解下腰带系在一起,互相扶持过河。就在这些士兵系腰带的当头,忽然间,箭鸣破风!


    自那葱郁密林之中,竟是射出了万千箭矢,打了王钧尧一个措手不及。水中前行和后退皆是举步维艰,人和马都被困在水中央,逃脱不得。那铺天盖地的羽箭射下来,惨嚎声顿时响彻藤河上空,水面眨眼翻红。


    张卓曦带着早已埋伏在藤河边上的五万士兵倾巢杀出,高声喊道:“杀了王均尧!拿下头功!”


    “杀!”


    呼声震天,河面都为之颤动。


    密林中,水草中,藏着的全是宋阀士兵。甚至水底下也杀出潜在河中用竹管呼吸的水军。岸上排开弓兵,不停朝河对岸放箭,让那些想折返回去的冀州兵殒命更快。


    王钧尧在河里进退不得,咬牙切齿地斩断盖脸射来的一支箭矢,振臂高呼:“给老子冲过去,谁砍下宋乐珩的人头,老子记他头功!”


    话末,他率先往前,手里一柄大刀挥舞生风,勇猛无匹。


    此时的林子里,燕丞等远离了战圈,才小心翼翼地抱着宋乐珩下了马。他把宋乐珩放在一棵树下坐着,让她背靠着树干。宋乐珩受伤的腿被他简单处理过,伤口上下两端都死死扎了条布料,可饶是如此,那血依旧浸了她满满一裤管。


    她的脸色开始泛出死气沉沉的青,显然是失血过多。蒋律和冯忠玉等亲卫都围了过来,一人一句不停问着宋乐珩的情况。


    燕丞没答旁人的话,只蹲在宋乐珩的跟前,目色柔和,轻声对她说:“王均尧这人是个厉害角色,张卓曦估摸拿不下他,我得回去。”


    宋乐珩艰难地抿了抿发干的唇,拉住燕丞的手,叮嘱道:“不要……不要恋战。如果王钧尧逃了,让他走……他此番元气大伤,不会再往南下。你记得,穷寇……莫追。”


    “知晓了。”燕丞咧嘴笑笑,笑过了,目光落在宋乐珩的伤口上,又沉得吓人。他攥了攥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说:“蒋律、冯忠玉,你们负责把她好好送回大营,让兰笙赶紧医治。战场上有我,都不用担心。”


    “好。燕将军万事小心。”


    蒋律应了声,便和冯忠玉谨慎细致的把宋乐珩送上了马背,由冯忠玉牵着马,众亲卫护着宋乐珩前往大营。余下的将士则跟着燕丞,又杀回了河岸。


    张卓曦那阵儿正如燕丞所料,难敌王均尧。王均尧一刀横扫过去,直取张卓曦的人头。张卓曦举剑格挡,却是力量悬殊太大,剑如脆铁,顷刻断裂。


    命危之时,燕丞策马入河,常使的剑器已换成了长刀,破开的河面水花逼退王均尧。他趁机拎起张卓曦的衣服,把人丢去后面,随即,单枪匹马杀至王均尧面前,怒火滔天。


    “狗东西,老子今天要你死!”


    *


    天已黑了。


    墨泼的穹顶上缀着稀稀疏疏的几粒星子,残月晦涩,于云中若隐若现。


    藤河重归了宁谧,浓夜之下,看不出那河水里翻涌的血红,只有数不尽的军旗、死尸漂浮在上头,随波逐流。


    宋阀的大营里,宋乐珩倚在一张行军床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兰笙给她清理了多处伤口,止住了血,但腿上那处箭伤,却十分棘手。


    那箭头没有穿过皮肉,反而留在宋乐珩的腿部。兰笙割开了一条口子,试图将那箭头剥离,可根本做不到。那些倒刺每一根都深刺在宋乐珩的血肉里,有些还扎在筋络上,强行扯出,宋乐珩整条腿就废了。


    琢磨半晌,兰笙去找了些药粉,给宋乐珩洒在割开的伤处,道:“主公,这箭无法拔出来,只能养着,养到这伤口腐烂生蛆之后,再把整块腐肉都剔除掉。”


    宋乐珩紧咬着牙关,忍痛问道:“养多久?”


    “如今天冷,活肉不易腐坏,我先给主公用药。这药粉能够催腐,约莫有个四五日就能挖肉了。但主公这腿要完全恢复的话,至少需将养两三月。”


    蒋律和冯忠玉都在旁侧听得难受,蒋律忙道:“兰医师,有没有……轻巧些的法子?养了腐肉再挖,我只在书里看到过。男子都不一定受得住那种痛,主公她……”


    兰笙摇摇头:“抱歉,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蒋律还要再说,宋乐珩摆手道:“兰笙的医术,我信她。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燕丞为何还没回来?”


    冯忠玉看看帐外的天色,道:“快要子时了,要不我去……”


    那后话还没出,大帐外头,金旺背上背着一个血人,箭步朝这方走来。张卓曦跟在金旺的边上,脸上又是血又是泪,还没走近就在喊道:“主公,兰笙在吗!?兰笙在不在?”


    宋乐珩心里一紧,赫然坐起,便听金旺崩溃哭喊道:“兰笙,快出来,求你救救我家将军,救救我家将军!将军他……他快要不行了!”


    第192章 奈何奈何


    宋乐珩的脑子里只觉得像装了个地火龙,陡然炸开,炸得她一片空白。她都忘了自己腿上还有伤,急急翻身下了床,快步走到帐外,走到金旺的面前。


    除了张卓曦,金旺的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了燕丞多年的亲兵,众人各有负伤,张卓曦的手里,还提着王均尧的脑袋。吵吵嚷嚷的,每个人都在开口。兰笙也从帐里跟了出来,喊了些什么,宋乐珩没太听清。蒋律和冯忠玉来扶她,她也一动不动的。


    直到金旺先把背上的人放平在地,兰笙小心卸了那人的盔甲,撕开他玄色的衣裳布料。那衣物里浸的血水流出来,淌了一地。


    宋乐珩恍神地看见,他的胸口上,有好深的一条刀口,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劈开了似的,胸骨裂了,依稀能看到里面正微弱跳动的心。


    宋乐珩一阵天旋地转,手指想攥紧都难以做到,她颤抖着,半点力气都使不上,甚至感到呼吸不上来,所有的空气都狠压进她肺里,压得她头晕耳鸣。她强迫自己深喘了几口气,到那严重的鸣声消失,她才听见金旺跪在地上哭道:“兰笙,我家将军有救吗?有救吗!”


    兰笙凝重地拧着眉,被这么多人喊得心烦意乱,又看四周皆是尘灰,不利于燕丞的伤势,便高声喝道:“都别哭了!你们两个手脚轻点!先把他抬进军帐去,我给他清理伤口!”


    金旺赶紧擦擦泪,和张卓曦一起把人抬进了帐。


    宋乐珩的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压根儿就迈不动。她僵直地站在原地,等到张卓曦从帐子里出来,她才把人招到近前问:“为什么会伤得这么重?”


    张卓曦话里夹着哽咽,说:“王均尧……本来败了,但他不肯退,一直坚持到了颍州那边的步兵赶到。将军……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地,死磕着王均尧不放,不准人进,也不准人退,就要死战……他胸上那一刀,就是王均尧临死前砍的。现在王均尧的部下已经投降了大半,还有一些,溃逃了……


    宋乐珩微微踉跄一步。蒋律立刻上前,搀住了宋乐珩。


    她不是跟他说过吗,如果王均尧要逃,就让他逃,他怎么又不听。明明上次出事的时候,他都说好了,不会再违背她的命令,为什么又要这样?


    宋乐珩的眼睛酸胀到发疼,试着张了几次嘴,都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蒋律怕她的腿落下病根儿,哑声劝道:“主公,您腿上还有伤,我先扶您去偏帐坐着吧,等兰医师她……”


    话未尽,那中军帐里,赫然爆发出金旺的哭吼声:“将


    军!!!”


    宋乐珩脸色一白,险些就要站不住脚跌坐下去,幸得蒋律用了些力道才堪堪稳住她。她木讷地拂开了蒋律的手,瘸着腿走到帐前。帐帘掀开,兰笙从内中出来,垂着眼,摇了摇头。


    宋乐珩猛地抓住兰笙的双臂,嘴唇几番颤抖,好不容易挤出了声音:“你……你摇头做什么!你是大夫,你是沈凤仙的徒弟,你能救他的!”


    兰笙默了默,道:“主公,我……我已经尽力了。伤口太深,不止碎了燕将军的胸骨,心上也有裂伤。换一个人,是撑不到回来的。”


    宋乐珩喉咙里堵得厉害,忍着泪,张着嘴,就是发不出动静。


    兰笙道:“我已经把伤口清理缝合过了,但这种伤势……除非是师父那门针术,没人救得了的。燕将军不知还能撑多久,主公若是有话,就抓紧时间与他说吧。”


    话罢,兰笙稍退一步,对宋乐珩行了礼,又让蒋律万分注意宋乐珩腿上的伤,方才离开。


    宋乐珩呆滞地杵了片刻,方茫然的往帐里走。蒋律掀开帐帘,她一进去,就看到金旺跪在行军床边,埋着头泣不成声。她驻足停在那人的近处,双眸将近灰败地注视着他。


    燕丞的脸上几乎是没了血色,嘴唇泛着青白。那长睫映着灯火色,在眼下投落大片大片的阴影。早知道是这样……


    早知道是这样,她就不该穿那黄金锁子甲,该让他穿着的。


    宋乐珩趔趄着,坐到床畔,伸手想去握住燕丞,可那手抖得失控,伸到一半,就重重按在了床板上。


    宋乐珩低下头去深呼吸,金旺哭着扑到她脚边,说:“主公……您、您给将军一个定情信物吧。我求您了,您给将军一个定情信物吧!”


    他一边哭一边重重磕头:“将军从来没在您面前说起过,但在我面前念好多次了,说只有他,什么都没有,没有戒指,没有发簪……主公,我求您了,将军为宋阀征战这么多年,您就给他一个定情信物,让他带去九泉之下也好啊……”


    金旺不停地磕,磕得地面血泪混杂。


    蒋律于心不忍地架起金旺,把人往帐外拖:“你冷静点。让主公和燕将军呆会儿,我们出去。”


    “主公!您就圆将军一个念想吧!”


    两人离了帐子,落下的帐帘隔绝了外头透骨的冷风。


    待那哭声渐远,里外再无声息,宋乐珩定定看着燕丞,看着看着,就落下了泪来。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想着缓一缓也就罢了。可缓不过去,万般痛苦的情绪像压下来的巨山,压得她直不起脊背,压得她五脏俱裂。眼眶里涌出的水泽仿佛是止都止不住的磅礴大雨,接连不断的往下滚,越是滚,那喉咙里就溢出来沙哑至极包裹不住的哭腔,断断续续的,充斥在整个军帐。


    她用剧烈颤抖的手抓住燕丞失温的指尖,佝偻下身子,一声一声地喊他:“不要死……不要死……你不要死……我……我受不住了……燕丞……燕丞……”


    哭声愈大,无休无止。


    帐外的亲卫们戍守着,听那起伏的哭腔裹挟着沉闷夜里的血腥黏腻,如一场蓄势已久的雷,轰然宣泄,敲得每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到了后半夜,大帐里的动静才完全消停。蒋律和冯忠玉一步都不敢离开,也不知帐中的宋乐珩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天光大亮后,两人还是怕宋乐珩出事,小心翼翼地进帐查看。


    宋乐珩一夜未眠,仍是昨夜的姿势坐在床边,紧紧握着燕丞的手。燕丞那脸上不见血色,气息也微弱得紧,但人竟是还活着。


    蒋律和冯忠玉都惊奇的互看了一眼,随即,蒋律悄无声息地走到宋乐珩身旁,劝道:“主公,天亮了,您的伤也需好好休养,我把燕将军送去伤兵营吧。”


    宋乐珩轻轻摇头:“我守着他,你们出去吧。”


    蒋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同冯忠玉退了出去。


    宋乐珩闭了会儿干涩的眼睛,遂又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燕丞。


    那年漳州初见时,他打马过街,才刚是双十的年纪。这么几年过去了,这人好似也没多大的变化,还是那样剑眉星目,头发毛毛糙糙的。第一眼是什么样子,现在的燕丞就还是个什么样子。


    宋乐珩又想起金旺的话,在身上翻翻找找了许久,也没找出个能送人的东西来。现在系统的商店已经不能用了,她也换不了什么好东西。只有袖子里揣了个老旧的护身符,是昔年她还在枭卫时,吴柒绣给她的,说是还拿去洛城的兴龙寺开过光。


    宋乐珩把那护身符拿出来,慢慢悠悠地系在燕丞的腰带上。


    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看不到希望,就总是求神拜佛。她想,万一这护身符有用呢?万一真能护住燕丞一命呢?


    这般念着,这般求着,不知道是菩萨真显灵了,还是冥冥中有吴柒在保佑,她还在捆那绳结,便听得头上冷不丁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宋乐珩……我都……我都这样了,你还急着解我腰带,是不是人啊。”


    宋乐珩顿时僵住,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是在做梦。


    那声音又笑了下,好像扯到了伤口,倒抽一口凉气,说:“怎么不继续解了?你要是想,我……我也不是不行。”


    宋乐珩慌张抬眼,果不其然见燕丞醒了,眯着那双淬火似的明眸,正瞧着她笑。她激动得眼泪都快飙出来,急忙喊道:“蒋律!蒋律!快去把兰笙叫过来!”


    蒋律掀帐应了,见是燕丞有了生机,也是高兴不已,转头就往伤兵营跑。


    宋乐珩担心燕丞这是回光返照,都不敢欢喜得太早,也不让他多说话。燕丞便安安静静的,扯下了腰间宋乐珩还没系得扎实的护身符,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不多时,兰笙就来了。是被金旺和张卓曦抬着过来的。两人一听蒋律说燕丞醒了,觉得兰笙自己走实在太慢,便把人从伤兵营架了过来。兰笙虽是气不打一处来,却也没有发作,只顾着给燕丞把脉看伤,越是看,就越是诧异。


    宋乐珩和边上几人都提心吊胆的,好不容易等到兰


    笙终于看完了伤势,宋乐珩方着急问道:“如何?他是回光返照吗?”


    兰笙摇摇头,感慨了一声,又看看燕丞,自言自语地说:“奇了。这真是奇了。怎么活过来的。”


    宋乐珩一听这话,吊着的一口气总算是松了下去。


    这心气一松,紧绷了一宿的人差些就要晕过去。那受伤的腿全然撑不住力道,朝后跌了两三步。


    燕丞下意识就要起身去接宋乐珩,不想手一支起来,疼得他整个人都快灵魂出窍,又往后仰倒下去。


    兰笙见他的伤口又有新的血色浸出来,忙不迭剪开昨夜裹缠的纱布,重新撒上药粉包扎,一边包,一边就道:“燕将军,你别乱动啊。你少说也要躺半年的!你这是心都裂了,说得难听点,双腿都迈进鬼门关了。这回阎王老爷不收你,你得悠着点。”


    燕丞疼得吸气,道:“什么……什么叫阎王老爷不收我,明明、明明就是我自己杀回来的。老子为了……为了喜欢的人,能在人间所向披靡。在黄泉底下,也没人能困得住我。”


    宋乐珩被蒋律和张卓曦扶着,坐到床尾的椅子上,不声不响地盯着燕丞,眼睛又泛了红。


    燕丞看穿她在生气,立刻识相地闭了嘴。


    待兰笙包扎完,金旺才问道:“兰医师,将军是真的没事了?”


    兰笙擦干净手上少许的血渍,道:“我方才说了,燕将军这是心裂的伤,伤口虽然缝合过,但极易再次崩裂,所以,他至少得休养半年。这半年之内,不能动武,不能饮酒,不能多思多虑,最好就是卧床。”


    “那怎么行?!”燕丞急道:“我一个武将,什么伤……嘶……我什么伤没受过!最多一两个月就恢复了!半年不动武?现在正打仗呢!我要是……”


    话没说完,宋乐珩却是出声接道:“好。兰笙,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的话音冷得要掉出冰渣子,燕丞这下也不敢再吭声了。


    “前三个月尤为重要,饮食要清淡,不能吃荤腥辛辣,切记要卧床,绝不能下地走动。实在闷得慌,可以坐轮椅出行。”


    燕丞:“……”


    蒋律:“……”


    金旺和张卓曦:“……”


    边上几个人本来就又喜又伤怀,这遭一听燕丞要坐轮椅,想想那画面,几个人的嘴角都有些憋不住笑。只有燕丞铁青着脸,宋乐珩则是冷着脸。


    “还有吗?”


    “每日要按时喝三幅保心汤药。等三个月后我先观察燕将军的恢复情况再下定论。”


    “好。辛苦你了。”


    宋乐珩说完,便让金旺去跟着兰笙抓药熬药。蒋律和张卓曦都看得出宋乐珩想要发火,默不作声地退出帐子去了。


    燕丞心虚地闭眼装了会儿睡,左右是装不下去,只能眨巴着眼睛又对上宋乐珩冷冰冰的视线。他干咳一嗓子,拍拍自己身下的床,矮声道:“坐那么远干什么,你……你过来些。”


    宋乐珩不理他。他又道:“腿还疼吗?要不要……让蒋律扶你过来。”


    “我昨日,是怎么跟你说的?”宋乐珩冷声冷气地问。


    “哎呀,我这才醒呢,怎么就开始问罪。你都不问问我,是怎么醒过来的吗?”


    宋乐珩抿紧着唇线,神色还是难看得紧。


    燕丞望着帐顶,自顾自道:“就好像做了一场梦。我在一条很黑的路上,走啊,走啊,一直往前走。我看到一条河,河上有一艘破破烂烂的小船,有个船夫坐在船头,跟我说,年轻人,你身上血气很重啊,杀了不少人吧。他让我去称重。那个称,就像菜贩子称肉那种,特别大。”


    燕丞语气格外浮夸,逗得宋乐珩那撇住的嘴角都松动些了。


    然后,那双灿灿若骄阳的眸看了过来,深深嵌着宋乐珩的影。


    “我站上去了,那船夫又说,我太重了。这么重,过不了河。我问他为什么呀,他说,有个人的牵念,挂在我身上,太重了。我那时……听到了你的哭声。”


    骄阳覆水雾,晕得那眼周都泛了红。燕丞拼命克制着席卷的酸楚,道:“我听到你喊我,让我不要死。我就想啊,你什么时候这样哭过啊。我从认识你到现在,只有在交州那一次,柒叔走了,你哭得那么难过,那么伤心。我那会儿就发誓,这辈子都不让你这么哭第二回。可这次,我让你哭了。我真不是东西……我觉得不行,我一定要回来,把地府黄泉砸个稀巴烂,我也要回到你的身边。我说过的,我当你一辈子的小将军,我不能……不能食言啊。”


    话至尾音,陷进哭意里,沙哑得不成腔调。


    他又拍拍床榻:“过来嘛,我想……抱抱你。”


    两人的眼泪,几乎在同一时间滑落。宋乐珩艰难地站起身,拖着伤腿走过去。燕丞伸手接住她,让她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她的气息萦绕入鼻,那一刹,他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活过来了。


    他心满意足地理着宋乐珩的头发,轻声问她:“我没有猜错,你的心里……有我,对不对?”


    宋乐珩没有答,任由他扣紧了自己的五指。


    十指相交,紧攥着彼此。


    燕丞扬着眉梢笑,得意到好像在这间隙里,他拥有了整个天下一般。他小幅度地动了动肩膀,碰了下宋乐珩,说:“说真的,如果……我是说如果,王钧尧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你以后把那个人忘了,你这一生,和我过。”


    宋乐珩吸了吸鼻子,坐起身子来。本想收回手,奈何燕丞就是不放,她便只能让他握着。


    “抱也抱了,你不要得寸进尺。昨天违反军令的事,还没算账。”


    “我哪里得寸进尺了,他要是真给王钧尧献计,你还打算守着你俩过去的情份不成?我知道,没那么好忘,但我能等啊。我这么几年都是看着你和他过来的,还怕多守你几年啊?但你也不能……不能一直把他放在心里不是?”


    燕丞的指尖轻轻挠着宋乐珩的手心。宋乐珩垂低眼,看着他粗糙得满是老茧的手。


    她那心里打从当年拐了温季礼回岭南,便一直被一份情谊塞得满满当当,向来不作他想。可眼皮底下这个人,数年征战,生里来死里去,硬生生要拿血肉之躯博她的真心。他每一次不计代价的追敌,宋乐珩其实都知道,他是为了她。


    只有王均尧死,她入主洛城才没有最大的障碍。那洛城里的个个豪富世家,才会没有二心的支持她。


    燕丞就是裹着这样粉身碎骨的情谊,如一根一根的尖针,见缝刺进她的心口上。她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挤进来的名字,已经藏在了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


    看她不肯作答,燕丞又挠得重了些,问:“想什么呢?我才活过来,你好歹也哄哄我。你看看,你看看,”他拿着护身符晃:“你和温季礼,什么黄玉戒指白玉簪的,和宋流景都有一对黄金戒指。那个李文彧虽然没有你送的戒指,但他说他有你送的那什么……猫耳猫尾情趣衣的,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你送我东西,这还是金旺求来的。”


    宋乐珩:“……”


    宋乐珩道:“黄金锁子甲不算?”


    “那当然不算了。那是你送给宋阀第一大将的铠甲,和你……和你心上人有什么关系。”燕丞说着便红了脸。这么一红,显得面上的血色竟也好多了。他瞄了瞄宋乐珩,更小声地说:“我也想要戒指。”


    “没有。”宋乐珩伸手去拿护身符:“你不要这个,就还给我。”


    燕丞手上一躲,又牵到了伤口,疼得眉头一皱。宋乐珩见他这样,便不敢再动手动脚,忙道:“你乱动什么。又不想要,又不想还。”


    “我没有不想要。”燕丞把护身符藏到枕头底下,目光灼灼地望回宋乐珩:“那……你答应吗?等我伤好了,我杀去北辽,把他找出来。他要是真的背叛宋阀,你心里的人,从此只装我一个,可不可以?”


    宋乐珩沉默须臾,终究是躲不过那道直白又热烈的眼神,微微叹息:“伤好了再说吧。”


    得了这回应,燕丞的眼眸都更亮了。


    毕竟,她从前拒绝他的时候,和拒绝李文彧没什么两样,丝毫不给人留念想。他再次握住宋乐珩的手,顺势把人带回怀里,轻声说:“我当你答应了。”


    他珍之重之地落了一吻在宋乐珩的发上,只这一吻,一生的夙愿都好似得以圆满……


    第193章 刻她心间


    江州对岸。


    夜晚的平江水川流不息,倒映着岸上一处大营里炽盛的火把。暸望塔上,驻守的士兵非是中原人,而是作辽兵的装扮。


    中军帐里,坐着谨慎的袁氏两兄弟,在他们对面,是三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辽军将领。萧仿则是坐在正首位置的书案后,着一身青衣狐裘,举手投足间都愈发像极了温季礼。


    书案前方,跪着一名斥候,正回报着颍州的战况。一帐子的人脸色各异。萧仿握拳抵在唇上,咳嗽两声,问斥候道:“王均尧和王云林都死了吗?”


    “是。”斥候恭恭敬敬地答:“王云林被宋阀大军算计,遭乱石砸死。王均尧被燕丞砍了头。但燕丞也被王均尧重伤,应当是活不成了。其余冀州兵宋阀纳降六成,三成溃散而逃,只有一两万人往洛城的方向跑。”


    萧仿稍作沉默,挥手屏退了斥候。


    袁兴额头上冒了一层薄汗,有些不可置信道:“五十万大军,竟败于一战。这宋乐珩当真是不可小觑。”


    袁平冷笑一声道:“以前咱们几个军阀私下嚼舌根,还说那宋乐珩能据南方,是有个贤内


    助。这么看起来,你那兄长顶多算个锦上添花,没有他,宋乐珩那婆娘也颇有能耐嘛。”


    萧仿冷幽幽地看一眼袁平。


    袁平也不退让,迎着他的视线道:“你看我干什么?看就能改变事实了?宋阀才出兵多少,王均尧他娘的五十打二十都能败,姓萧的,你可拎清楚点,咱们这点联军,对上现在的宋阀,怕是不够看的。”


    对面的辽军将领不屑一顾,嘲讽道:“中原的娘们,比羊羔都不如,有什么好怕的!”


    “行啊,那这江州你们自个儿去打,我不奉陪。等宋乐珩收到消息大军回转,你萧氏就在这儿等死。”


    袁平说话间,就要起身带袁兴离开。


    萧仿不急不缓道:“你现在走,袁氏的兵马,也没几个听你的。宋阀有十万人马落在西州,宋乐珩打西州是迟早的事,你现在不收拾她,就等着被她吃掉。”


    袁平脚下一顿,皱起了眉。


    袁兴拉拉他的兄长,叹道:“大哥,他说得对。从咱们三方结盟时,已经没有退路了。宋阀打西州是必然,所以,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


    袁平愁着脸思考片刻,又坐回了位置上,问萧仿道:“你说,怎么打。咱们就这么八九万人,那江州里头还有驻兵,城墙又牢不可破,真要强攻,别说三天,三个月都不一定攻得下来。”


    “不用三天。”萧仿将手放在火烛上烤了烤,翻转着那细瘦苍白如骷髅的手掌,音色如鬼魅道:“江州的油菜花,马上就要开了。”


    袁氏两兄弟面面相觑,不知道萧仿怎么突然蹦出来这一句。


    旋即,萧仿便笃定道:“江州不用强攻,我让他们自己……打开城门。”


    “……”


    *


    五日过后。


    宋乐珩腿上的腐肉已经养得差不多,到了要剜肉拔箭的时候。


    原本前头的一两天,她忙着处理接管颍州的事务,让张卓曦率先领了部分士兵和军医前往颍州,去救助受了水灾和战火的百姓。那会儿她整天琢磨正事儿,也没精力在燕丞面前藏她的伤。可燕丞每每看到她那伤口溃烂腐坏,就总露出一副恨不得去把王钧尧的脑壳拿出来鞭尸的表情。宋乐珩不想他情绪起落大,不利于养伤,后来的几天,便都藏着掖着,不让他看到了。


    临了今晨,她也没跟燕丞说要拔箭,自个儿坐轮椅上,悄悄就让蒋律把她送去伤兵营。


    她前脚一离中军帐,燕丞找不到人,便把冯忠玉叫来问。冯忠玉是个不藏话的直脑筋,燕丞还没问几句,他就说漏了嘴。


    这一下不得了,燕丞一边骂人,一边就让金旺火速把他送去伤兵营。他本是死活都不肯坐轮椅的,说有辱他的武将威风,此时也压根儿想不起还有武将威风这种事了,一屁股上了轮椅就喊金旺赶紧推。


    等他风风火火赶到了伤兵营的主帐外,刚要伸手拉帘子,就听到了兰笙和宋乐珩的对话。


    “主公这腿伤,至少要挖掉三四成的肉。这块腐肉一挖,主公短时间内走路都会有影响,需等到肉重新长好,才能彻底恢复。这段时日,主公要吃清淡些,注意休养,不能太过操劳了,要是恢复得不好……”兰笙的话音顿了顿。


    宋乐珩平静道:“没事儿,这也没外人,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恢复不好,主公以后走路,恐会腿脚不便。每逢刮风下雨,更会疼痛难忍。”


    燕丞的手生生停在了半空,没有触及那帐帘。


    宋乐珩却是在帐中,没带什么情绪地说:“知晓了,你挖吧。”


    兰笙点点头,拿起一旁案上的银刀,放在火上烧红,道:“这腐肉是没有知觉的,但剔除到正常的活肉上,会有痛感。我清理主公骨头上的毒素时,也需要观察主公的疼痛反应,才能确定骨肉的完好程度,因此不能给主公用麻沸散,主公要忍一忍了。”


    “嗯。”宋乐珩侧躺在一张长椅上,一只手撑着头,阖了阖眼,叮嘱站在一旁的蒋律道:“你去把主帐外的人稍微撤远点,等会儿我要是没忍住嚎出来,别人听了惹笑话。”


    蒋律红着眼眶,擦了把眼睛,转身要出帐。


    宋乐珩又道:“尤其是燕丞,别让他知道我在这儿。”


    “是。”


    蒋律刚应完,一掀开帘子出来,就看到燕丞那脸阴得像是雷雨欲来,仿佛马上就要去把王均尧的祖坟都给炸了。他咽了咽口水,刚要回头知会宋乐珩燕丞已经知道了,金旺就手疾眼快,一步窜上去拽住蒋律,捂实了他的嘴。


    蒋律支吾两声,眼看没瞒住,也没再通风报信。


    仅隔了片刻,那帐子里头就开始传出了宋乐珩隐忍至极的痛苦闷哼,断断续续的,听得人心口发紧。


    那等挖肉刮骨的极致痛苦,宋乐珩根本就忍不住。她这辈子虽然一直都在摸爬滚打,受过不少伤,但大都没像这回一样受罪。


    短短须臾,她那脸色就惨白到吓人,冷汗涔涔,浸透了她的头发,再一滴一滴从发梢往衣服上落。


    单是挖腐肉,已经痛成了这般。待得兰笙把那生蛆的腐肉连着箭头一起挖出来放在铁盘里,开始用刀刮骨头之际,宋乐珩才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刻骨之痛。


    那种痛,痛得她所有的血气都在往头顶上冲,天灵盖像是要被冲开了似的。耳边只剩下尖锐的鸣声,两眼都在发黑,看不清任何东西。所有的意识都模糊了,世间的人和事,她全都想不起来半分,只有空白。


    一片空白。


    以及那叫嚣着透过灵魂的声音,她自己的声音。


    痛!痛!痛!!!!


    她咬紧牙关,咬得满嘴是血都没察觉到。还是兰笙抬头看了她一眼,赶紧喊道:“主公!别咬!要是咬到舌头就麻烦了!”


    兰笙急急去拿了块厚实的干净布巾,让宋乐珩咬在嘴里。她知晓宋乐珩撑不了太久,只能尽量利索些。两盏茶过后,兰笙终于是满头大汗地清理完了宋乐珩的伤口。


    彼时,宋乐珩已是处在昏厥的边缘。她瞳孔的焦点都有那么一阵儿无


    法聚拢,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光影。直到兰笙给她包扎好了伤处,拿了补血益气的药茶给她喝,她又缓了个把时辰,人才逐渐缓过劲儿来。


    兰笙看她状况好些了,便出去倒腐肉,打眼看蒋律一个人守在外头,她就让蒋律先进帐去呆着。蒋律走进帐中时,这么一个牛高马大的刀疤脸,还在狠狠地吸鼻子。


    宋乐珩哭笑不得地看他,满脸俱是疲惫之色,只搭着眼皮道:“你这什么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人没了。”


    蒋律一听,吸鼻子吸得更凶,猛擦了一把鼻头,道:“我……沙子糊眼睛了。”


    “那洗把脸去。别哭了。”


    “没哭。”蒋律死不承认,岔开了话题道:“主公,刚刚……刚刚燕将军也在外面。”


    宋乐珩微微拧眉看向蒋律。


    蒋律后脖子一凉,飞快补充道:“我出帐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外面了。是金旺用轮椅把他推过来的。”


    宋乐珩略是一默,叹了一口气:“那他人呢?”


    “您刮完了骨,他就朝军营后头去了,主公要去看看吗?”


    宋乐珩懒懒应了一声,蒋律便去推了轮椅过来。


    让蒋律把她送到了军营北面,远远的,宋乐珩就看到燕丞的轮椅停在河边上,身边也没旁人,就他一个,孤孤单单的。他身子佝偻坐着,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宋乐珩让蒋律先回去,自己一个人慢悠悠地推着轮子,朝燕丞过去。


    将入二月,几日接连着晴下来,那凛冽的冬意便退去了。河边春草繁盛,开出了许许多多五彩斑斓的小花,都没过了脚踝那般高。


    一株倚水而生的树,也不知是叫什么名,那枝上的花同样开得正艳,红得甚是娇丽。随着一场春风过,花落浮水,溅了涟漪,又往远方流去。


    宋乐珩离燕丞还有丈余距离时,就听到了那憋闷的哭声。背对着她的人死死捂着嘴,哭得是上气不接下气。那宽厚的肩膀抖动得厉害,竟连宋乐珩到了他旁边,他都哭到没察觉。


    宋乐珩歪了歪头,看着燕丞道:“武将威风?”


    燕丞:“……”


    燕丞抬起头来,因为哭了太久,眼睛都快肿成两个桃子了,那眼底布满着血丝,可怜巴巴的,像是一头被人遗弃的凶兽。


    事实上,他是很少哭的。除了杨彻死的那一次,宋乐珩几乎没见他流过泪。这两日流的眼泪,倒是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还要多。


    燕丞鼻子里哼着气儿,恼道:“你……你还笑我?!”


    宋乐珩看他回嘴,也安心了些,想收起笑意,可一看他那肿泡眼就没收得住,只能似笑非笑的把视线挪去前方,看那落花流水。


    “哎,我觉得稀奇嘛。燕大将军刀山火海都没哭过的,今日这是怎么了?胸口的伤太疼了?”


    “屁!我就是千刀万剐都不可能哭!胸口这点伤算什么!我是……我是……”


    他瞄着宋乐珩的腿。她的腿被衣摆挡着,看不到是个什么情形,可看着看着,燕丞就又哭起来,一只手抹着眼睛,抹得满手都是水泽:“我就是……觉得自己没用,怎么没……护好你。那一箭,就该扎我身上……”


    宋乐珩的笑容凝住,心脏好像用力往胸腔上撞了一下,撞得她呼吸都停滞了一息。她眸光落在燕丞身上,恰巧一片落花也飘在他的头发上,作了一缕的点缀。


    “好了,你这一哭,我都不知道怎么哄。你伤成那样都浑不在意的,我就伤了一条腿,忍忍就过去了。”


    “什么叫就伤了一条腿?”燕丞恼道:“不准你说这种话!我就要你好好的,哪儿都别伤着!”


    “行行行。”宋乐珩从善如流,又说:“话说回头,你是我宋阀的大将,哪能没用了。你要是都算没用,那这天底下那么多的将领,怕要羞得抹脖子了。”


    宋乐珩冲他笑。


    燕丞定定地看着她,有一瞬似入了魔的执迷,陷进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再也不想出来了。


    这几年的征伐搓磨,他熟悉的这双眼睛较之从前,已是变了许多。少了灵动和狡黠,更多的是沉稳,沉稳到许多时候,旁人都再难透过那眼睛看穿她的心事。她也不像以前,总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总有那么些让人哑然失笑的鬼点子。


    现在的宋乐珩,开始像上位者了。


    上位者的笑,太难得了。


    她能这么笑一回,燕丞就觉得,自己丢了武将威风多哭两次,其实也没什么……


    他眼睫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水汽,说:“你会哄人的,现在是不想哄了。从前你哄完这个哄那个,就只对着我颐指气使的,天天说我违反军令。你不能老是区别对待,也哄哄我呀。”


    宋乐珩忍俊不禁,道:“那你说,要怎么哄?”


    燕丞眉梢一扬,别扭须臾,一息间做了八百个假动作,擦完眼睛摸鼻尖儿,继而才说:“你……你先把手伸出来。”


    宋乐珩依言伸出手去,看到燕丞从怀里拿出一个草编的戒指,上面扎着三朵粉蓝黄的小花,正正中中地戴在了她的中指上。


    他低着头,心满意足地看着那戴好了戒指的手,说:“颍州乱了这么几天,里面都没剩下首饰铺了。我让金旺打听过,这些年卢一清在颍州不干人事,把百姓压榨得没什么油水,又不敢反抗,一反抗卢一清就爱杀人全家。现在驻军在这,我也买不到个像样的戒指。就这个戒指,你……喜欢吗?”


    燕丞小心翼翼地望着宋乐珩,带着几分明显的紧张。


    宋乐珩收回手,也仔细打量着这枚草编的戒指,久久不说话。


    燕丞以为她不喜欢,心思千回百转起了又落,险些忍不住想要回来,等回了江州再重新做一枚成色好的玉戒指给她时,宋乐珩终于开了口。


    “嗯。什么时候编的?”


    燕丞一喜,那压低的眉梢又扬了起来,干咳了一嗓子,道:“就刚刚。边哭边编的。”


    宋乐珩被他逗笑。他又接着说:“你戴了我这戒指,那就不能在这手指上再戴别人的戒指了。都说十指连心,中指肯定是和心口连得最紧密的。我想要你那心里,也只装这枚戒指。”


    宋乐珩放下手去。同一只手上,食指戴着的黄玉扳指仍在,她忽而就想起,那个人给她这扳指的时候,也说过让人心动的话。


    她良久都没有言语,望了会儿流水,才似打趣道:“武将也会说这些情话啊?”


    “你第一天认识我啊?我会的事可多了,以后一件一件,让你惊掉下巴。”


    “你在说荤话?”


    “什么荤话!我没有!我都没往那儿想!”


    “你这句不是那话本子里的吗?就你上次买那本,我听人说起过。”


    “哎你……那话本子我就没看!”


    “哦,脸红了。”


    燕丞的脸烧得滚烫,说又说不过,推着轮椅就想走。可他手上一使力,心口就疼得厉害。


    宋乐珩见状,忙阻止道:“我说笑的,你怎么还开不起玩笑了。好了好了,你别动,我踹你回去。”


    燕丞愕然看她:“你和我怎么回去?”


    “我踹你啊,我还有一条腿好着呢。我这脑子方才疼懵了,把人都屏退了,你又没法自个儿推轮椅,我又没法站起来,就只能我一边推我的轮子,一边拿脚踹你了啊。你千万别乱动,不然等会儿轮椅一翻,宋阀第一大将,恶狗抢屎。”


    “宋乐珩……你!噗!你不要逗我笑啊!我胸口好痛……”


    远处的营地里,蒋律、冯忠玉、金旺齐齐蹲在干柴垛子后,看着宋乐珩和燕丞打闹踹轮椅,都不禁松了口气。


    “打从军师走了,我好像都没见主公有这般轻松过。”冯忠玉煞有介事地总结。


    “是啊。”蒋律感慨:“西州的消息传回来,主公那心里指不定有多难熬,燕将军能在这关头上把主公逗笑了,不容易。”


    金旺憧憬道:“你们说,将军和主公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冯忠玉认真问:“军师同意吗?”


    金旺:“……”


    蒋律:“……”


    金旺道:“你们老冯这个情况,以后还是不要让他多说话,搞不好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蒋律点点头,万分同意金旺的话。


    第194章 江州沦陷


    至二月上旬,江州的天气便彻底转暖了。


    城外的油菜花都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漫山遍野都是金黄金黄的。接连几日春和景明,到了夜里,亦是月朗星晴,银辉漫洒下来,照得那花田随风舞,似夜宴之上飞扬的舞裙。


    城楼的上头,火把光被风吹得晃晃荡荡的,李文彧就像一樽红色的望妻石,杵在那垛口处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


    何晟和邓子睿自城墙巡视回来,见李文彧还在那儿站着,邓子睿不禁小声道:“这姓李的干什么还不回去?他真想当石像啊?每回主公出征,他天天就搁这儿盼天盼地的,他就是盼瞎了,主公也不是现在回来啊。”


    何晟皱眉:“你少贫两句。”末了,他快步走到李文彧旁边,劝道:“李公子,时辰不早了,我派人送李公子回府吧。”


    “不要。”李文彧语气倔得紧,目光也倔,近乎偏执地盯着城外那条穿过花丛的大道。


    何晟其实也见怪不怪,毕竟,这么几年,不管风吹日晒、下雨下雪,只要宋乐珩出征在外,李文彧是每天必上这城楼。从她出征走的第一天,一直要等到她出征回来的那一天。


    但看这会儿已经将近亥时,何晟还是再劝了一句:“主公前几日才送了消息回来,说颍州大捷,眼下留在颍州只是为了安抚颍州百姓,进行战后重建。等到颍州恢复了,主


    公自会率兵折返,李公子何必……”


    “我知道。”李文彧打断何晟的话,哼唧了两声,像气不过似的,又转过头瞪何晟,逮住何晟就开了一通连珠炮:“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就是因为知道才烦!颍州的战事都平息了,安抚百姓,留张卓曦和金旺不行吗!留燕丞不行吗!她为什么非得在颍州呆那么久!她一走就是两三个月,隔十天半月才送个消息回来,还全是军报,一封给我的信都没有!她在外面,现在就只有她和燕丞,他俩……他俩天天相处!天天相处!谁知道会处出什么来!”


    何晟:“……”


    邓子睿看李文彧气到跺脚,憋着笑上前道:“看吧,二哥,我就说嘛,你去安慰他,就是自讨没趣。我说李公子,你这就受不了了,那等主公登基,主公的身边可全是长得好、又年轻、有能力性子还好的男子,到时候你年老色衰,主公不要你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你!你说什么!她怎么可能不要我!”李文彧的脸都胀红了,卷起袖子道:“邓子睿,你敢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哎哟哟,你还撕烂我的嘴,我好怕哦。主公现在可没封你官职,有官职的是你大伯。你要敢对我动手,我把你关牢里去!”


    “你敢!”


    眼看这两人要打闹起来,何晟赶紧拉住李文彧打圆场:“李公子你别生气,三弟他就是心直口快,没什么恶意的,你别往心里去。子睿!你也少说一句!”


    “我说得又没错,那本来就是事实。他李文彧还以为军师失踪,就轮到他上位,你想得美!只有燕将军这种的英雄,那才配得上主公!”


    “你给我等着!我踢死你!我踢死你!”


    李文彧被何晟拦腰抱着,他和武将之间的力量毕竟有差距,左右挣脱不开,就只剩下两条腿在凌空乱踢,场面一度相当滑稽,引得旁边的守城士兵都忍不住笑。


    邓子睿后退两步,还在激怒李文彧:“看看,这就是你和燕将军的差距。我就不敢在燕将军面前说这种话,不然肯定会被燕将军打个半死。你嘛,有钱有什么用,那洛城里比你有钱的多了去了!”


    何晟抱着李文彧哭笑不得,喊道:“邓子睿!你给我闭嘴!”


    李文彧简直摆出了要和邓子睿拼命的架势,脸红脖子粗地吼道:“我要把你大卸八块!我把你从这城楼上扔下去!”


    他这下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掰开了何晟的手指头,脚下一站稳,埋头就朝邓子睿撞过去。邓子睿敏捷地侧身一闪,李文彧就撞了个空。等李文彧掉了头,再朝他扑过来,邓子睿就开始绕着城墙跑。


    “抓不到,嘿嘿嘿。李公子,你这点三脚猫的水准,还是早点回去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何晟看看这两个跑得他眼花缭乱的身影,一时头疼不已。正扶着额头苦恼,冷不丁眼风一斜,竟见一辆马车在月色下穿过了金黄花海,缓缓朝着城门行来。


    何晟骤然一惊,揉了揉眼睛,忙站到垛口边上观望。等马车行得再近了些,他认出那马车之时,激动之情难以言表,高声喊道:“你们别打了!快看!那辆马车!是军师的马车!”


    李文彧和邓子睿同时停下。守城的士兵们也纷纷探首观望。


    两人飞快跑到何晟左右,李文彧把何晟挤开,定睛一瞧见那熟悉的马车,心里顿时一紧一缩,紧接而来的,便是如坠深渊的失落。


    真的是温季礼的马车……


    温季礼回来了。


    他回来了,宋乐珩的眼睛又只看得到他一个人了。


    他踉跄半步,脸上有些茫然。但那心里又有几分庆幸,想着,温季礼平安归来,宋乐珩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不会再那么难过了。


    他这厢处在天人交战里,许久没吭声。邓子睿和何晟在边上的另一个垛口注视着那辆马车,都是欣喜不已。


    邓子睿激动道:“我就知道军师不可能折在西州!二哥,我们快下去迎接军师吧!”


    “等等,军师回来了,为何不见秦将军的踪迹?怎么就只有军师一个人?”


    两人思量之际,马车已经停在了城门前。


    明明月色拓落,照得那城门外的油菜花就好似近在眼前,格外的繁茂。城楼上的众人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马车上,全然没察觉出这花海里的异样。


    隔了片刻,马车中走出一人,站在车头,穿着那件常穿的狐裘,头戴狐裘上的兜帽,挡住了半张脸。何晟和邓子睿都认出这狐裘确实是温季礼的衣物,愈发心绪激涌。


    邓子睿大声道:“军师?是军师吗?”


    马车上的人稍稍抬起头,因着距离太远,城上人看不到那双如淬了毒的阴冷眼睛。眸色扫视过城墙,车上人启齿道:“邓将军,何将军,是我,请开城门吧。我回来了。”


    “真是军师!”邓子睿立刻就要喊士兵开门,被何晟拦了一下。


    何晟谨慎道:“军师,为何只你一人?秦将军及大军在何方?”


    “牵系一人,归心似箭,半日难待,是以,我先一步日夜兼程赶回来。秦将军领兵在后,不日即达。西北,已定。”


    听那车上人这么说了,何晟的警惕心也放下了大半。他们都和温季礼相处过几年,知晓这确实是温季礼的口吻,也知晓温季礼时时刻刻挂念宋乐珩,独自先回江州这种事,过往也不是没发生过。


    邓子睿急道:“二哥你快别等了!军师那身子骨,吹不了夜风!赶紧的!打开城门,迎军师入城!”


    士兵们应了话,城门开启的动静在寂夜里轰然响彻。邓子睿和何晟都领着一队兵准备去迎接“温季礼”。


    李文彧还在失神,本是想去看看马车上的人,但视线一远,就注意到那花海不对劲,似乎前排在不断的小幅度挪近。他往前走了两步,手撑在垛口上,探出身子去观望,自言自语道:“奇怪,这些花怎么好像……变近了?”


    何晟刚要下城楼,怕李文彧想不开,又走回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李公子,你在说什么?你也跟我一起下楼去吧。”


    李文彧拂开他的手,身子继续往前倾,就要越出垛口去。何晟一吓,情急地拎住了他的后背衣衫。何晟嘴里还在劝李文彧不要因为温季礼回来就想不开,李文彧却是仔细打量了一下那马车上的人,陡然瞳孔一缩,呢喃道:“不对,那不是温季礼……”


    “什么?!”何晟全身一炸,鸡皮疙瘩骤起。


    李文彧当即扯开嗓门,吼道:“快关城门!那不是温季礼!”


    “关城门!”何晟大吼。


    但……


    来不及了。


    那密集的油菜花田有一半以上突然从底部掀开,下面藏着的,竟全是蛰伏的士兵。黑甲精骑则是从更远的花海里猛然冲出,数以万计的骑兵几乎是以迅雷之势冲向了城内。


    杀声很快惊醒了沉眠的江州。何晟和邓子睿急忙组织士兵御敌,试图去关上城门,但步兵对上如此众多的骑兵,几无胜算。至此时,那车头上的人才在万军之中揭下了兜帽,露出一张和温季礼有六七分相似的脸,那阴毒的目光带着复仇的快意,定定落在城上斑驳的江州二字……


    *


    藤河岸边,宋阀的大营里,张卓曦正灰头土脸的给宋乐珩汇报颍州内的情况。


    隔着一扇半透明的屏风,燕丞就倚靠在行军床上,一会儿翻书,一会儿写写画画。约莫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燕丞忽而发出一声轻笑,引得宋乐珩侧目去瞄了他一眼。


    张卓曦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一眼,皮实地提醒道:“主公,我这才开始说呢,你看将军都看了有十几次了,这么多年了您还没看腻呢。”


    “你皮痒了是不是?”屏风另一头的燕丞接了话:“老子是胸口受伤,不是耳朵聋了,你最好在她面前说点我的好话。”


    宋乐珩按住眉心。


    张卓曦怂包地嘿嘿直笑:“是、是,我错了将军。”


    “说回正事。”宋乐珩道:“此次水淹颍州是我设计,百姓对宋阀可有怨言?”


    张卓曦摇摇头:“这打仗呢,哪方胜,哪方败,百姓都流血流泪的,命如草芥啊。我们入城那天,有不少城中的青壮年都受卢一清威胁,帮着砍杀咱们的兵,主公不计前嫌,帮着重建民宅,又送银子又送粮食的,他们心里其实都感激着。”


    张卓曦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听百姓说,这些年他们是被卢一清给杀怕了,不敢不听他的。那狗杂种平常动不动就在城里绑人,送去军营让士兵练习砍杀,还不准百姓迁徙,谁要走,就杀谁全家。”


    宋乐珩皱了皱眉。


    燕丞又在屏风后道:“狗日的,一刀砍了他脑袋,太轻松了。早知道就该绑着他,让百姓亲自动手,把这孙子千刀万剐。”


    “可不是吗。”张卓曦接话道:“而且,这狗杂种最让人恶心唾弃的,是他喜食百姓家的幼子。”


    宋乐珩:“……”


    燕丞大抵是听得气愤,那手里的笔一拍,墨汁便到处溅落了几滴,溅到了他放在膝上的书页里。他眼看书上的字迹被晕染,一时手忙脚乱,一边抓过自己的衣服使劲擦,结果越擦越黑。这下他更慌,险些把床头小案上的墨水也打翻。


    他生怕被宋乐珩发现,稍微侧身挡住,假作掩饰道:“咳,卢氏养出这么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等老子进了洛城,非得跟好好卢氏算帐!”


    宋乐珩也是阴沉着脸,道:“卢一清的罪行,搜罗记录下来,抄一份给卢氏送过去。”


    “是。”


    “前几日你不是说,城中现在缺乏药草?”


    “对。”张卓曦道:“现在是什么都不缺,就缺药。”


    “合计合计,看差多少,把这次城中的房屋损失需补贴的银两,百姓丧葬安抚所需的银两,还有急缺的药草,全部列成清单,盖上我的印信,派个传令兵,加急送去洛城卢氏家主的手上。跟他说,钱和药,十日之内给我送到颍州来。超过十日,让卢氏后果自负。”


    “是!”


    事情都吩咐完,宋乐珩摆了摆手,张卓曦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帐子去。


    旋即,她又撑着一根拐杖起了身,默默绕过屏风,走到燕丞的身后。燕丞还在紧张地处理那书上的墨迹,左右是擦不干净,他正想心一横,干脆把那一页撕掉,宋乐珩就看到了他手里被染黑的书,正是温季礼留下关于封赏众人的建议。


    她抢在燕丞撕书前一把夺过,翻来覆去地看,看得眼眶都有些发红。燕丞一瞧她这般情急模样,也不知怎地,明明晓得她心里还有那么一个人,却还是不甘,还是酸涩。


    宋乐珩恼道:“你没事动这些书干什么!要写要画不能去拿点空白的纸页!”


    “我没动,我就看看!”她声气一大,燕丞也来火,声音也大:“你成天抱着这些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我翻上几页都不行?”


    “你这是翻?你怎么翻的把墨汁翻上去了!我要是没瞧见,你是不是还打算每本给我撕掉三五页的?”


    “宋乐珩,你!”燕丞气急,是当真想把这些书索性全给撕了:“我就搞不明白了,那人的立场现在摇摆不定的,他留的书是有什么值得稀罕?!我要真撕,你拦得住吗!我就是看不得你整天抱着他留的书看!”


    “看不得你把眼睛闭上!滚旁边帐子去。”


    “你……”燕丞欲言又止,脸都快气变色了。他深吸一口气,按耐住口不择言的冲动,扯着嗓子喊道:“金旺,滚进来!把老子推走!”


    一喊完,那胸口就震得生疼。宋乐珩见他拧眉按住伤处,正想着话是不是说重了,金旺就脚下生风地跑了进来。他一看两人在吵架,燕丞还白着脸让他赶紧把自己推去隔壁帐子,金旺也不敢耽搁,三两下挪着燕丞上了轮椅,推着人就走。


    一边往帐外推,他一边就劝道:“将军,有事好好说嘛,别动气呀,万一绷裂心上的伤怎么办。”


    “老子都快要气死了,死了算了!”


    宋乐珩:“……”


    宋乐珩暗暗叹气,也真怕燕丞那伤势有变,刚要追过去说些软话,那脚下方迈开两步,耳畔突兀地响起了系统的提示音。


    叮。


    【重要角色宋流景即将死亡。粉丝阵营‘流精岁月’即将解散】


    第195章 至夜之时


    中军帐外,燕丞坐在轮椅上,猫在暗处,又气又恼还着急地瞅着军帐里头的动静。金旺蹲在他旁边,也在瞅着灯火通明的中军帐。


    金旺奇道:“怪了,刚不是看主公都要追出来了吗?怎么又不出来了?该不会是伤着腿了……”


    尾音还没落,燕丞一巴掌就拍在金旺的后脑勺:“说什么屁话!那拐杖是我削的,好用着呢,怎么可能让她伤着……”


    他的尾音也没落,就看蒋律和冯忠玉领着兰笙,急急忙忙进了中军帐去。两人心下一惊,都怕宋乐珩真出了什么事,燕丞急得拍了好几下金旺的脑袋,喊道:“你蹲着干什么呢!赶紧的啊!快推我回去!”


    金旺道:“将军,你刚不是还说,两天不见主公吗?”


    “你找死是不是?”


    金旺贫完这句,也没敢再啰嗦,风风火火又把燕丞推回了中军帐。


    进帐的时候,蒋律、冯忠玉、兰笙都站在桌案前,宋乐珩刚煮了新的药茶,正倒了一盏出来。


    她的脸色很是难看,几乎白得有些铁青。许是刚给众人嘱咐完什么事,她疲乏地摆摆手,让几人都退了。末了,她一面扇凉碗里的药茶,一面跟没事人似的,对燕丞道:“离那么远做什么,金旺,把你家将军推过来些。”


    燕丞使气道:“不行。你见着我碍眼呢,我就来看看,看完我就去隔壁帐子。后面两三日,咱俩别见,都冷静冷静。”


    宋乐珩被他一噎,一时间也是啼笑皆非。


    燕丞其实很少会说这样酸里酸气的话,两人平日里吵开了,他便是直来直往,和宋乐珩互争到吹胡子瞪眼,全然不惧宋乐珩这主公的身份。眼下这腔调,倒


    是真有几分让宋乐珩不适应。


    宋乐珩道:“你怎么还整上阴阳怪气的话了,以往也不是这样的。先过来,把这药茶喝了。”


    “以往?我们现在……”他卡了一下,卡得越想越气,挑高了眉头说:“我们现在还能和以往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


    “还怎么就不一样了!哪儿都不一样了!以往你没戴我编的草戒指,没和我许承诺……”


    “我许什么承诺了?”


    “你……”燕丞感觉自己都快背过气去,指着宋乐珩道:“你许了承诺都还不认?宋乐珩,你怎么能这么像上了青楼不给钱的流氓呢?”


    宋乐珩:“……”


    金旺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宋乐珩也没心思接着吵,把那药碗重重往桌上一搁,磕碰出一声闷响,继而冷脸盯住两人,寒声道:“金旺,把人推过来,喝药。”


    金旺被渗得一个激灵,当即选择听宋乐珩的,把燕丞推到了案前去。燕丞心里憋堵着一口气,烦躁地端起药碗喝个干净,完了也不等宋乐珩再开口,转头就说:“推走,赶紧把老子推走,再不推走,心病都要犯了!”


    宋乐珩把到了嘴边的话压了回去,也没再留人,只埋下头去处理公务。


    两刻过后,军中突然锣声喧天。数名传令兵穿梭在各营帐间,声声不止地高喊:“主公有令!整兵拔营!”


    将士们都迅速从睡梦中醒来,整理衣物行装,一派乱中有序之景。


    中军帐里,宋乐珩一直没睡,此刻正在穿戴轻甲。金旺慌里慌张地赶来时,张卓曦、蒋律、冯忠玉都一脸严肃地站在帐中。


    金旺不明就里地扫视过几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突然拔营,只上前对宋乐珩行了礼,道:“主公,这是出什么事了?”


    “大军准备回转江州。”蒋律替宋乐珩答了话。


    金旺又是一惊,急道:“但……将军还没醒。将军刚刚喝了主公给的药茶,没多久就犯困,一睡下去人事不省的,营里敲锣他都听不到。平常也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宋乐珩整理好了轻甲,这才转过身来面朝几人,把桌案上早已备好的药包递向金旺:“这是让人昏睡的药物,我叫兰笙给的。大军开拔后,你领一小队精兵,接替张卓曦,入驻颍州。就让燕丞留在颍州养伤。”


    金旺即刻去接过药包,不可置信道:“主公……是要我给将军喂这种药?好让将军昏睡?可、可将军要是醒了,只怕谁也留不住他的。江州是有什么紧急军情吗?”


    宋乐珩没说话。


    张卓曦上前拍拍金旺的肩膀:“主公也是为了将军着想,你知道的,他现在不能上战场。老金啊,这次你要机灵点,这药你每天灌一回,见人要醒了,你就加重点份量。兰笙都说了,这药不伤身的。”


    “可是……”


    “你别可是了。等江州那边确定没什么大事,我就给你来信。将军的伤养好了,你们再回来。”


    张卓曦说完,金旺又看看宋乐珩那副铁了心的模样,知晓没有转圜的余地。再者,要是燕丞知道宋乐珩上了战场,要他不动武,会比杀了他还难受。宋乐珩出此计策,只怕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想至此,金旺点了点头,握紧了药包。


    宋乐珩又示意那架子上挂着的黄金锁子甲,对他道:“这副甲给燕丞收好,关键时候能保命。”


    “是。”


    说罢,宋乐珩便领着众人出了军帐。


    浓夜之下,大军已然整装待发,火把长龙映得半边天际都透了一层薄薄的红光。宋乐珩侧眸看了看旁边安静的帐子,又低下头睨着手上的草戒指。那三朵小花已经谢了,焉耸耸地耷拉着,看上去有点委屈,像今晚的燕丞。


    她也不想同他吵架,也想与他说两句体己话的,可情况不允许。宋流景眼下被关在天牢,不可能无缘无故的面临死亡威胁,最大的可能,就是有其他势力进犯江州,江州危在旦夕,宋乐珩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回去。


    她阖了阖眼,定住心神,走去了马前。她此刻没有撑拐杖,走起路来腿上的伤是钻心的疼,因而步调也是一瘸一拐的,连上马都需要冯忠玉去搭把手。


    近前的几个将领看得都禁不住揪心。金旺还是不理解,小声问蒋律:“确定是江州有情况?不是都没有军报传过来吗?”


    蒋律矮声说:“是没有军报,但主公的判断从来没出过差错,估计是有人要偷江州。你千万记住主公的话,燕将军伤势严重,决不能让他赶回江州去。”


    “知道了。”金旺郑重颔首。


    蒋律扬了扬下巴,告别道:“走了。兄弟保重。”


    “你们也保重。”


    众人相继上马。随着宋乐珩一声令下,大军开拔。只有金旺和零星的火色,还留守在那方营地,目送着长龙入林,盘旋远去。


    凌晨时分,江州的战局便已进入尾声。


    萧氏和袁氏的联军涌入城后,守军的颓势基本便定了。所有的抵抗都只为了拖延沦陷的时间。守军一度节节败退,尸体在城门底下都堆出了一座尸山血海。满城的百姓先是惊恐地涌到街上,想寻生路,可入城的辽军毫无人性,见人就杀,入屋就抢,城中乍然一片炼狱惨象,哀声撕破了本该温和的春夜。


    州牧府的天牢里,躺在床上的宋流景也听见了街上惨烈的杀伐。他睁眼坐起来,那双曾如琥珀的眸此时竟成了灰白色,仿佛罩了一层浓雾,湮灭了过往的璀璨。


    他摸索着下床,想寻着声音的源头仔细听一听。可他现在什么都看不到,视线里只余一片漆黑,在这嘈杂里根本就辨不清楚东南西北。


    没走两步,他就险些被牢中的桌凳绊倒,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宋流景一只手有些颤抖地撑在桌面上,喊道:“有没有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人!”


    无人回应。


    宋流景又喊了好几句,心下越来越凉,一种被人遗弃的强烈感觉仿似海潮,拍得他要无法呼吸时,天牢之外走廊的尽头,终是传来了快速走近的脚步声。


    李保乾这会儿一边抖着手拿着牢房的钥匙,一边还在又急又气地骂着身旁人:“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不去逃命,还想着来接他!他就是个要问斩的罪人,你管他干什么!”


    李文彧拎着衣摆步子迈得飞快,他脸上灰扑扑的,素来梳得整齐好看的发冠也有些散乱,像一只狼狈的流浪猫。他一把夺过李保乾手里的钥匙,埋着头就往最里面那间牢房冲。


    “大伯,你快走,你别管我了!”


    “我不管你?!”李保乾气急败坏地追在他屁股后:“你出了事,我拿谁去和你爹娘交代!你是要你爹娘和我都活不下去吗?!”


    “不会有事的,还有一边城门没有辽人,我们都能跑的。”


    “李文彧!”李保乾怒喝,却还是没能止住李文彧的脚步,只能继续跟在他后头:“你这到底是为什么!你这么怕死一个人,现在是为什么非要来救他?早前主公叫我们回广信,你就该……”


    “我就是不想!”李文彧陡然提高了声气,那双艳气的眼睛被天牢的烛火照得明晃晃的,泛出了水色。


    是怕,是惧,还有沉积的后悔。


    他脚下未停,只瓮声瓮气地道:“在交州发生的事,压了我好多年。压得我……压得我好难受。我经常半夜醒来,就好像看到柒叔又挡在我面前,脖子上的血喷出来,溅了我一脸。那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


    李保乾默了默,张口无言。


    “我是胆子小,我是怕死,可我更害怕看见宋乐珩哭,怕我没做到答应柒叔的事,护好她。宋流景是她的亲人,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让她失去亲人。这次,我不想再后悔了。”


    李保乾叹了口气。


    这么二十多年的光景,他看着李文彧从一个小奶团子长成纨绔子弟,往年是风流成性不着边际,除了那


    张脸和经商的头脑,他这个当大伯都不好意思说李文彧其实真没什么担当。可毕竟是自家的娃,李保乾觉得,就算长了个老鼠胆子,爱哭爱撒泼也没什么关系,他都能给他撑着。直到咽气前的最后一刻,他都会好好保护李文彧。


    但今夜,就这么几句话间,他忽而发现,李文彧真是长成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默默跟着李文彧走到了关押宋流景的牢房前。一开牢门,两人打眼就看到站在桌子旁的宋流景。


    叔侄俩双双愕然了一下,惊见宋流景那白色的衣物染了成片的脏污血色,那些血都风干了,连带着布料都变得硬挺不顺滑,看上去很有几分触目惊心。宋流景那眼睛也是灰白的,瞳孔里倒映不出任何的影像。


    李文彧把想问的话都压在嘴边,寻思着先逃跑才是正事。他走近数步,刚要去拉宋流景,冷不丁嗅到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他赶紧用另一只手挡住口鼻,打了个干呕道:“哕,宋流景!你这是拉裤兜里了?”


    宋流景:“……”


    宋流景没吱声儿。


    李保乾也站在门口捂着口鼻皱眉道:“这不是屎臭!是尸臭!宋流景,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李文彧也管不了他是个什么怪物了,忍着这股臭气,用两根手指去捻起宋流景的衣袖,拽着人就往牢房外走:“不是屎臭就行,其他的事,等以后再说!辽人攻进城了,江州守不住了。现在只有东门还没失守,邓子睿和何晟准备护我们从东门逃。”


    宋流景踉踉跄跄地跟着两人,李文彧和李保乾都发现他似乎看不见路。


    李文彧提醒道:“前面有坑,你步子大点。”


    宋流景果然把步子迈大了些。


    这下确定了他无法视物,李文彧心头不由得一紧,那两根手指拎他衣物的姿势也变成了扶住宋流景的小臂。他打量着宋流景这满身狼藉,感慨道:“你怎么回事?干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阿姐还没回来,那砍头的话也没落定,你何必要作践自己。”


    “闭嘴吧,绣花枕头废物草包。”


    李文彧:“?”


    李文彧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不该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吧?啊?


    他正思索着要不要掏下自己的耳朵,宋流景却是脚下虽乱,说话不乱:“每次听见你哭,我就好想把你大伯剁碎了塞你嘴里去。”


    李文彧:“……”


    李保乾:“……”


    宋流景:“整天花枝招展打扮得像只发情的公孔雀,屁本事没有,就知道在阿姐面前哭哭啼啼,烧开的开水壶都没你能叫!天底下有钱的商贾多了去了,阿姐就该早点踹了你!”


    李文彧惊得眼睛都睁大了。几个人哪怕是在往天牢外逃命,话都是格外的密集。


    李保乾怒道:“你自己看看,你还来救他,这怪物他领情吗!”


    李文彧也冲宋流景吼道:“宋流景,你是不是疯了!我招你惹你了,你这么骂我?!”


    “我早想骂你了。现在终于能骂出来,舒服多了。”宋流景当真是摆出一副舒坦极了的模样,长舒一口气,嘴角都上扬起来。


    三人奔出天牢外,邓子睿和何晟还带着仅剩的士兵和追过来的辽人厮杀,裴温、李太等江州城里重要的官员士族,都躲在邓子睿和何晟的身后。见李文彧叔侄俩终于带着人出来,何晟砍了最后一个辽兵,喊道:“快!都往东门去!”


    一行人已经顾不得贵族的颜面文人的形象,一个个跑得像是踩着风火轮的兔子,生怕被落在后头。每个人都无比清楚,现在的江州,就是辽人的屠宰场,一旦被困,绝无生路。


    裴温那心里面还是对宋流景有恨,可说到底,两人也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乍一看宋流景成了这般模样,裴温还是于心不忍,问道:“你在牢里……为何变成了这样?”


    李文彧都没来得及提醒裴温不要和宋流景说话,宋流景就已经开口道:“死装的伪君子假正经。”


    裴温:“?”


    “我和我娘被陷害为难,生死难料的时候,你和那老东西不闻不问,我娘出事了,你们就跳出来大义凛然的哭丧。怎么,你家里丧事不够你哭的。”


    裴温:“……”


    裴温差点被气吐血,刚想停步和宋流景理论,前头开路的邓子睿就高喊道:“不想死就别停!快跑!”


    裴温又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宋流景,你、你疯了?”


    宋流景咯咯咯地笑,真就端出一派疯子姿态给他看:“啊,舒服。”


    裴温还要再说什么,李文彧拉了把裴温,劝道:“舅舅,他估计是真疯了,你先别和他说,逃命要紧。”


    裴温只能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随着人潮前行。


    因着宋流景身上的尸臭没有熏香作掩盖,着实是熏人,周边的人都不肯离他太近,散了一个圈出来。只有李文彧和裴温,一人抓着宋流景的手,另一人都快气炸了,也没离宋流景太远,生怕他需要帮扶一把。


    到了东门前方,众人见城门底下还没起杀戮,空荡荡的没有一个敌军,都顿时松了一口气。


    只要从这里逃出去,就还有活下来的希望。


    何晟和邓子睿迅速跑到城门前,确定了四下没有埋伏,方挪去道旁,对众人挥手招呼道:“诸位齐力把城门打开,快去逃命吧。若是能渡平江,记得往颍州去寻主公!或是转往长州、陵州,那两处,还有守军!”


    邓子睿咬着牙道:“诸位如有见到主公或我大哥的,替、替我们兄弟俩带句话,就说……就说我们愧对主公,愧对宋阀,唯有……以身殉城!”


    李太带着最前头的几个士族,忙不迭去试着打开城门。


    那城门上有三根铁箍,每根都有几百斤重,贵族们平日里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到了要出力的时候,个比个的孱弱无能,取三根铁箍都用了半天。


    李文彧跑到何晟两人跟前停下,双手撑在膝盖上,不停喘着粗气道:“一、一起跑啊!殉


    什么城!兵都没了,你们留下只有死路一条,一点用都没有!”


    何晟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嘴角带着血,右眼也被敌军一刀砍伤了。那伤口裂得吓人,眼珠子都不知道还在不在。明明是这般可怖,可李文彧看着他,却没有半点的害怕。


    “李公子,你们快走吧。江州城破,是我和三弟之过……我们,不能走了。”


    “是啊,快走!”邓子睿重重推了李文彧一把,话声里夹了哽咽:“当年你断粮那事,我记恨你四年,也够了。李公子,请你……请你往长州去,帮我和二哥给大哥说一声,就说……我们先走一步,让大哥……千万保重!”


    李文彧刚想反对,李太满头大汗地转回头来,吼道:“不对!这铁箍被缠死在门上了,何将军,邓将军……”


    话没说完,街头巷尾里的袁、萧联军现了身,煌煌火把刹时照亮了城下,如巨大的陷阱困住了所有人。


    城里其他处的杀戮声其实早都停了,只是先前众人顾着逃命,没有察觉。


    江州城里的兵,死尽了。


    江州……彻底沦陷。


    每个人都心神俱裂地环视着辽人和袁军,听见一阵马蹄声缓行过来。中间的敌军让开一条路,一个人骑在马上,穿着青色长衫雪色狐裘,轻声咳嗽着,勒马停至众人面前。不熟悉萧仿的士族都开始绝望的低声议论,以为那是温季礼,宋阀的军师背叛了宋阀,攻陷了江州。


    没有人在此刻解释。


    毕竟,解释与不解释,都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了。


    萧仿那眼风毫无波澜地扫过一圈,如同在看待宰的牛羊,最后落定在人群里头发雪白的那个人身上,笑说:“宋公子,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第196章 生平如烟


    “宋公子,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宋流景面上噙着一丝冷笑,他虽然看不到,但听这声音,也能辩出这人是谁。李文彧站在他身旁,已经是怕得要死,浑身都在发抖,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小声道:“萧仿,你还记不记得,温季礼的胞弟。”


    宋流景没有答。


    如此的死寂之中,李文彧这解释的话就十分清朗,几乎钻进了每个人的耳里。士族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攻城的不是温季礼。


    可是不是,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邓子睿和何晟依旧护在所有人的前面,举着刀剑怒视马背上欺骗了他们的人,恨不得将其剥筋剔骨。


    萧仿上身微微前倾,勾勾手指示意一名辽兵举着火把走到宋流景的面前去。那火光过处,士族们纷纷退开。


    李文彧也想退,退到人群的最后头去,哪怕要砍头他都想做最后一个被砍的,说不定还能撑到宋乐珩回援。可他仅退了半步,又停住了,还是硬着头皮站在宋流景的左侧。


    那士兵走得近了,猛然将火把凑到了宋流景的脸边。李文彧和裴温都被这席卷的热浪烘烤得趔趄了半步,只有宋流景,纹丝不动。他感觉不到热意,只知有气流撩起他脏乱的发丝,裹住他的眼睫。


    借着这抹亮色,萧仿终于把宋流景的狼藉模样看了个清清楚楚。他快意地笑起来,道:“宋流景,你好像一条落水狗啊。怎么了,你最爱的姐姐不要你了吗?你当年为了她给我下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落到我的手上?”


    “没想过。”宋流景坦然道:“给你下蛊不全是因为阿姐,还有一部分因素,只是看你碍眼。你在成衣坊露肉勾引我阿姐,被阿姐拒绝那一事,我知晓的。”


    所有人:“……”


    萧仿:“你说话……是有点不知死活。”


    约莫是被刺激到,萧仿禁不住咳嗽了好几声。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张布巾掩住嘴。这一掩,他那双眼睛就更像温季礼,可谓是如出一辙。只是这眼底的神色幽冷得紧,乍眼看过去,就让人毛骨悚然,辨不明这北辽的狼会是个什么心思。


    待得止住了咳,萧仿才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折叠着布巾,道:“托你的福,这几年,我经常过得生不如死,每天都在和药味相伴。我病了有多久,我就想了有多久,要怎么杀你,怎么杀你的阿姐。”


    “你说谢谢了吗?”宋流景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回应道:“你敬重你的兄长,我让你体验和他一样的人生,你该感恩戴德的。我是被遗弃的落水狗,你也是。你兄长也不要你,他要我阿姐。”


    萧仿:“……”


    萧仿都感觉宋流景是不是疯了。


    没疯怎么敢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劲儿戳他痛脚的。他静默了须臾,也不气恼,只是转了话锋道:“这么说起来,你和我是同类。”


    裴温和李文彧顿时觉得这苗头不对,果不其然,萧仿下一句就轻飘飘地道:“我愿意给同类一个机会。宋流景,你看看,你身边这些人,离你多远啊,他们都觉得你是个异类。还有你阿姐,我听说她将你关起来了,要问罪砍头,这样的亲人,你还挂念她做什么?”


    宋流景一言不发,那脸上出现了一瞬的恍惚。


    裴温立刻道:“宋流景,你不要受他蛊惑!”


    萧仿没置喙裴温的说辞,只手微微一扬,长街的另一头,便有无数哭泣的百姓被押过来,被迫跪在地上,等待死亡。


    何晟和邓子睿眼见这一幕,紧握着刀剑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心中悔恨不已。


    何晟赤红着眼睛道:“萧二公子,两军开战,勿伤百姓。这江州城的百姓都是无辜的!我兄弟二人愿意献上人头,只请萧二公子放百姓一条生路!”


    “嘘。”萧仿的食指在唇上比了比,继续对宋流景说:“你把这些人都杀了,我只给你一条生路。此后,你我联手,等你阿姐向我投降,我将她送给你,如何?”


    李文彧又气又怂地骂:“萧仿!你说什么屁话,宋乐珩才不会输!她才不会投降!等她从前线回来,你就死定了!”


    萧仿还是只着眼宋流景:“怎么?你不敢?我兄长说过你的身世,宋流景,你打小就是蛊人,被人弃,被人嫌。你为宋乐珩做这么多,她是怎么对你的?不如……狠狠报复她一次。把她看重的,把她想要的,全都毁掉。”


    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极恨。


    宋流景知道,宋乐珩最看重的是什么。她看重身边人,她也看重百姓,她警告过他不止一次,如果他伤了她身边的人,她就不要他了……


    她甚至可以为了那两个伤兵不分真假的话,质疑他,舍弃他。


    为什么?


    为什么被舍弃的,永远都是他?


    宋流景的瞳是近乎麻木的,仿佛是被焚毁过后的草木灰。他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往萧仿的方向迈出去。


    李文彧试图去拽住他的衣袖,道:“你别去。他在江州城里杀了这么多人,你和他站在一起,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裴温也道:“宋流景!你是中原人!你要是还有半点中原人的血性,你就给我好好站在这!他只是在蛊惑你,利用你!”


    “蛊惑?”宋流景拂开李文彧的手,一边慢条斯理地走,一边有些好笑地问:“哪一句是蛊惑?他说的,不是事实吗?我没有被人弃,被人嫌吗?我真的,真的为阿姐做了好多,好多,没人知道,没人看到……她好不容易答应我了……答应我带我去游历四方,不带温季礼,不带李文彧,也不带燕丞。”


    李文彧:“?”


    李文彧想骂人,但忍住了。


    宋流景驻足在萧仿一丈之外,还是在笑,可那笑里,又夹了哭腔,夹了怨恨,夹了滔天的怒意:“都是因为你啊。你不告诉阿姐那些真相,阿姐就不会……不会不要我了。我一生所求,一生所念,通通被你毁于一旦!”


    裴温知晓他在说自己,同样是恨声道:“你做了那样禽兽不如的行为,你还有恨,你还有委屈,宋流景,你凭什么恨!”


    “凭什么恨……我凭什么?”宋流景喃喃:“那又是凭什么,只有我过得如此痛苦?从我出生,所念不可得,所愿不长久,所有我牵系的人,都一一离我而去。没人爱我,没人要我活着,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想我死……”


    火光明明灭灭的,罩在他身上,衬得那雪衫如被搅碎的月,落进这尘世二十载晦涩的光阴中。


    “也、也不是所有人都想你死嘛,我刚不是去救你了吗?”李文彧劝完一句,尤觉不够,又去推裴温,道:“舅舅,你也劝两句啊,别让他走偏。”


    裴温在气头上,梗着脖子死活不肯开口。


    李文彧便又对宋流景说:“而且、而且你娘亲不是留下她原谅你那几个字吗?她也没有想让你死,她肯定是想让你放下过去的事,好好过日子的。宋流景,你快回来。”


    宋流景的背影僵直着。隔了少顷,只听他很轻很轻地道出一句:“晚了。”


    他的双手顷刻紧握成拳,竟是生生用指甲抠破了自己的掌心,潋滟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滴落,渗进泥土里。随之而来的,是蛊虫密密麻麻在地底下翻动的声音,那范围极广,听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寒而栗。


    萧仿面上得逞的笑意加深,江州的百姓和士族却更为恐慌胆寒。


    李文彧知晓当年萧仿中蛊以后是个什么惨状的,他完全不想体验死无全尸,一面害怕得抓紧了自己的大伯,一面就高声嚷道:“宋流景,你别发疯!等你阿姐回来,一切都还有转圜余地的!”


    蛊虫破了土,如黑色的浪潮,从


    两方人马的外围围了一圈,缓慢地爬拢过来。


    有人发出了惊叫声。江州的,袁氏的,北辽的,看到这般情形都有些躁动畏惧。


    唯有萧仿,那眼中幽绿的光如嗜血的恶狼,带着冷笑的语调道:“杀了他们,用你的蛊虫,屠了江州。”


    闻言,地上跪着的男女老少哭声大作,震得人耳膜生疼。


    邓子睿狂怒指着萧仿,喝道:“狗贼!当年就不该让你走出中原!我和你拼了!”


    邓子睿大吼着冲上去。他本就受了伤,一夜的厮杀导致他气力不济,刚冲到萧仿的马前,那马被惊吓得嘶鸣一声,抬高前蹄的同时,一名辽军大将上前格住邓子睿的剑锋。


    只用了三招,邓子睿被这辽将制服,辽将扭住他的手,迫使他背过身半跪在地。邓子睿抬起覆了血的眼睛,最后一眼,是看向何晟。那二哥两个字尚未脱口,辽人手里的大刀落下,鲜血溅地,人头滚远。


    何晟悲痛喊道:“三弟!”


    李文彧几人也开口惊呼:“邓将军!”


    手足已死,何晟也准备冲上前去。就在这时,变数突生,所有蛊虫竟是悉数涌向袁萧联军。最外围的士兵被蛊虫爬上身,甚至都发不出一句完整的哀嚎,那蛊虫就破开皮肉,钻进躯体,只眨眼的间隙,人就化成了一滩脓血。


    这场面太过可怖,联军一起骚动,众人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宋流景在操纵蛊虫攻击敌军。何晟立刻转头,带领着众人去取城门上的铁箍。百姓们见联军自顾不暇,也都陆陆续续涌向城门口,试图逃生。


    裴温心里百感交集,走到宋流景身旁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宋流景那胸前如落梅绽红,全是新血盖旧血。


    他早已是强弩之末,控蛊对眼下的宋流景来说,是在消耗自己仅剩的心血。随着那蛊虫越来越多,他嘴里就在不断溢出粘稠的红。


    裴温惊愕之余,慌张拉住宋流景的胳膊喊道:“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无法控制那些蛊虫?停下,你快停下!”


    李文彧也跑上来,看到宋流景的惨样也在阻止他:“你别控蛊了,城门……城门快开了。”他看一眼背后,众人已经齐力取下了两根铁箍,只剩下最后一根,他抓住宋流景的手道:“走,我们一起走。”


    “滚……你们都……滚……”宋流景断断续续地发出破碎的音节,那些血好像糊住了他的嗓子,让他每说一个字都无比艰难:“我、我没有做过……伤害阿姐的事……那些伤兵……”


    “我信你,我信你!”李文彧急道:“等你阿姐回来,我要是还活着,我帮你作证。”


    “除了娘亲,阿姐……阿姐是唯一待我好的人。你们……都觉得我是怪物,我……不想当怪物的,我想……我只是想当个正常的人……可是做人……做人真的好难……”


    话至最末,灰白的眼睛里淌出泪,滴在已经看不出本色的衣衫上。宋流景的浑身都浸出了血,染红他的衣,染红他那雪白的发。他脚底下的血润进土里,又徐徐扩散开来。


    蛊虫的攻势愈发凶猛,辽军和袁氏死的人迅速增多,这乱成一团的城门底下,一边的人马在对付蛊虫,另一边的人马在合力求生。


    萧仿此时尚未被蛊虫波及,依旧是云淡风轻地坐在马背上,饶有兴致地审视着宋流景,笑着问他:“值得吗?为什么不恨了?你该恨你的阿姐,恨天恨地,恨所有人。”


    “值啊。”宋流景的话音很低,却很笃定:“要是能……拉你一起死……就更值了。”


    萧仿玩笑一般叹了口气。


    边上的大将手里拿着剑,眼看城门当真要被打开,抓住萧仿的马缰道:“够了!人真跑了,外头黑灯瞎火杀起来麻烦!你现在的位置还没那么稳固!赶紧说,怎么能解决这个控蛊的!”


    一听辽人要对付宋流景,裴温急急忙忙从地上捡起邓子睿的剑。他一介文人,剑都不会拿,只知用双手握紧,横身挡在宋流景的面前。


    有那么一刹,宋流景的眼睛恢复了些许的清明,他看到裴温那背影,看到旁边李文彧害怕得都快要扭曲的表情。


    他好似做了一场经年的梦,这梦要醒了,他又发现,这处人间没有那么差……


    待目色将要再次陷进黑暗时,月从肃杀的黑云里钻出,他好像又模模糊糊地看到,许久之前的一个月夜,他小心翼翼地等在一扇门后,等到了宋乐珩踢倒那扇门,扬起好多好多的灰,来到了他的面前。


    这几年,他其实一直都没敢说出,那时他是假装锁上门让宋乐珩离开的,他怕她真走,又怕她开不了门,所以,他一早就破坏了那扇门的门锁。他就在门后默默地想,要是宋乐珩走了,他这一生,再无牵念,报仇杀人,恣意而为便是。


    可是……


    她没有丢下他,她走进来了。


    这以后,他的心就被她绊住了,再难自得圆满。


    一念生平,缕缕往事皆如烟。他真的好想说:“凌风崖上,我……”


    濒死的声音太过虚弱了,弱得让人听不清。裴温拿着剑往后退,退到离宋流景最近的地方。这一刻,他都闻不到宋流景身上的尸臭,进入鼻息的,全是那浓烈到极致的血腥味。他赤着眼睛问:“你刚刚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次,再说一次!”


    宋流景没有再说,他只是叹息:“算了……算了,就这样……”


    他已经没有以后了,又何必再说清道明,徒惹他的阿姐伤心难过。总归那些事,他是做过的……


    萧仿此时看戏也看得够了,笑道:“宋流景,你那心蛊快要枯竭了吧?不如,我送你一程。我兄长说过的,要对付你,只用……”


    眸色幽幽一定,萧仿话音变厉:“去砍下这个怪物的头!”


    辽将闻言,飞身而起,手中弯刀无情劈来。裴温死不退让,高吼着举起剑抵挡。


    剑


    断时,血溅地……


    第197章 假死之局


    叮。


    【重要角色“宋流景”已死亡。粉丝礼物结算将于第三支线通关后再次开启】


    【人物“宋流景”心迹已生成,玩家可随时点击查看】


    ……


    ………………


    北辽的春日比中原晚许多,二月的一场倒春寒下了雪,让五原郡的郡守府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白。


    河西四郡向来战事不断,千百年来抑或被中原政权占领,抑或落入关外部族的手中,因而五原的民风和建筑都有许多两边文化掺杂的元素。在温季礼掌控河西四郡后,这五原的郡守府便成了萧氏府邸。


    那府上花园中有一池塘假山,彼时温季礼喜钻奇门八卦,便利用这池塘建了个水底下的暗室。


    后来,那间暗室便作为商议要事之所,只有萧氏最核心的几个人方知这暗室的存在。


    此时,暗室里放置着一座冰床,冰床上躺着一个气息全无的人。在离床头不远处,装八哥的鸟笼挂在一条横杆上。整个暗室里,只有那八哥上蹿下跳偶尔发出的动静。


    隔了良久,暗室铁门开启的声音响彻,穿着一袭辽人女衣的沈凤仙端着汤药走进来,把呈汤药的托盘放在不远处的桌子上,再走到冰床边,静静听了会儿室外的声响。


    确定没有人跟过来,她才收回视线,瞧着床上这个沉静的人,皱眉念叨了句:“我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上了你们的贼船。”


    话罢,她从发间取下一根鬼门十三针,以极快的手法扎进床上人的喉颈正中。只片刻,那本无血色的人仿佛由死转生,迅速恢复了生机。他赫然睁眼,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一条被迫上岸的鱼。


    沈凤仙趁机又取回了那支鬼门十三针,慢条斯理地插回头发中,再难发现她那发髻里藏了什么天机。


    恍若隔世。


    温季礼从长久的混沌虚无里苏醒,如同历经了一场轮回。他花了许久的时间,才重新适应了暗室里的光线,看清了面前的沈凤仙。他所有的记忆,还停留在北留城,只记得那一日萧溯之端了药给他喝,他从未料想过,自己亲手培养的近侍,有朝一日,会背叛他……


    都怪他失察……


    温季礼环视了一遭室里相较熟悉的陈设,只用了须臾,便大致理清了来龙去脉。他两眼发红,久睡的血丝盘踞在那双沉暗的眼底,隔了好一会儿,才用久未言谈的沙哑嗓音道:“萧仿……萧仿是不是南下中原了?我……我昏睡几日了?有半个月吗?秦行简和大军在何处?”


    沈凤仙走到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目光里难得的带了些悲悯,望着温季礼。


    “现在已经过二月中旬了,再有十日,就是三月了。你不是昏睡,你是被人用了一种假死药,已经‘死’了快三个月了。”


    温季礼诧异睁着眼,紧接着,那脸上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人气儿瞬间便散了。


    他急急忙忙起身穿鞋,踉跄着就要出暗室。沈凤仙拉住他,知他会冲动,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股脑道:“你现在是被囚,我是冒险来救醒你的。你要是这么不清不楚的一头扎出去,不止你生死难测,我也得跟着陪葬。”


    温季礼气喘吁吁地稳了稳心神,停下了动作。他接连睡了这么几月,食水不进,虽是用药维持着最基本的身体机能,但显然已经伤着根本了。


    只这么几步路,他便像一口气提不上来,胸腔里的心一个劲儿在狂跳,跳得他两眼发黑。他站不了太久,沈凤仙便赶紧将人扶到桌边坐下。缓了好一阵儿,温季礼才阖了阖眼,问道:“萧溯之行事听命于谁,我知晓。北留城在我出事后,是否被袁、萧大军所围?”


    “嗯。”沈凤仙丝毫不避忌,表情复杂地问:“你这个弟弟,性子朝谁?怎么杀起自己人来毫不手软的。”


    温季礼手指一动,脸上又惨白了两分:“那秦行简……”


    沈凤仙叹息,接过了话,道:“出事那天,你把萧晋叫去你屋里,是不是预感不好?”


    那一日,温季礼确实是给萧晋叮嘱过。


    事实上,从他领兵往西北,就一直对西北的战况存疑在心。萧仿自小心机深沉,再者,他早年是给萧仿详说过该怎么对付袁氏的,萧仿不应该落于下风。萧氏底下统领的各个姓氏虽都野心勃勃,但以萧仿的手段,也不应当出现五原粮仓被烧的纰漏。


    如若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圈套陷阱,那么要套住的,便是宋阀。温季礼不能让秦行简和宋阀的兵折在西北,是以,出事当日他让萧晋一旦察觉情况生变,就以黑甲断后,让秦行简率兵藏入五十里外的朔燕关。


    那朔燕关是当年温季礼的父亲兵败之处,他曾实地去看过,才查明是萧敬德暗害了他的父亲。那附近的一座沙山变幻莫测,十数年前曾一度将朔燕关整个淹没,致使所有辽人都渐渐遗忘了这个关隘。


    只有温季礼因常往朔燕关祭拜父亲,才知晓朔燕关被风沙淹没多年后,又重见了天日。秦行简领兵藏入那处,又有今年的大雪做掩护,极难被寻到。


    除非,她主动派人联络宋阀,被斥候抓住行踪。


    温季礼整理着思绪,沈凤仙便又接着道:“你当时陷入假死,我也没仔细查看,见你没了呼吸脉搏,就断定你是真死了。那会儿秦行简正要下令严查下毒的奸细,辽军和那什么军阀,就联手围了北留城。”


    温季礼哑声道:“是萧溯之打开了城门?”


    “嗯。大家都还没注意到他的身上,他就悄悄把城门开了。军心也乱了,有人说你是故意把大军带去西北送死,为了让辽人南侵。也有人说是秦行简看不得你功高掌兵,把你给毒杀了。反正说什么的都有。仗都没怎么打,败局就要定了。秦行简看形势不好,按你的意思,领兵退出了北留城,萧晋带着黑甲留下断后。”


    “萧晋……还活着吗?”温季礼问得艰难。


    沈凤仙摇摇头:“早去地府上任了。”


    她素来就是这样,面无表情地捅人刀子,但这一回,她是当真捅中了。


    温季礼只觉气息一滞,一股腥甜乍然涌上喉咙,被他生生给咽了回去。他没有说话,只听沈凤仙说:“你那弟弟,杀你黑甲的时候,跟仇人见面似的。萧晋本来是被擒,他逼问萧晋宋阀大军的去向,萧晋不肯说,当场就被割脖子了。”


    温季礼闭着眼,手指微颤着蜷握起来,道:“萧溯之呢?”


    “……他没想到辽人会自相残杀,萧晋会死,没受得住刺激,在北留城自戕了。”


    那一日的北留城,雪下得很大,一个人死了,落片刻的雪,就把人连着流出来的血红色都盖住了。那些死去的黑甲,一直想着某天还能回到江州的萧晋,都永远留在了那里,无人收尸,无人问津。


    至春暖花开时,只得一个空空的骨头架子,和那满城被血肉滋养长成的野花。


    温季礼此番沉默了半晌,无论是萧溯之还是萧晋,都已经跟随他很多年了。他把他们从战场上捡回来,知他们是孤儿,所以给了他们萧姓,给了他们萧氏这个家。他知道,没有人背叛萧氏,是他走错了。


    从一开始,他就落了一步错误的棋子。


    好不容易稳住心绪,温季礼耐着那胸腔里如被刺穿的痛意,让沈凤仙继续说后来发生的事。


    沈凤仙说得也简单,只道北留城战事一停,萧仿就声称温季礼被宋阀所害,要南下攻打宋阀。而沈凤仙则被押回五原,负责照看假死的温季礼。


    她装了这三个月的温顺听话,才让暗室外的守卫放下戒心,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单独进入暗室的机会。


    温季礼听完,语气又急促起来,问:“是袁氏和萧氏的联军一起南下?攻打的哪座城池,你可知晓?”


    沈凤仙默了默,怕温季礼刚醒来受不住,迟疑了少顷,才说:“我是偷听你那个三妹和身边人说话才知道的,他们打的……江州,今早传回来消息,说是……江州城破。”


    “怎会……”温季礼不可置信地呢喃着,周身都禁不住轻颤,连瞳孔都在抖动着:“有主公坐镇江州,江州怎有可能城破……不可能……不可能。”


    他骤然起身,心念把定,他要回去,他要立刻回去。他急喘了两息,看着暗室的铁门问道:“外面有多少守卫?萧恪你可认识?他在不在府上?”


    “不在。”沈凤仙道:“我这些日子观察过,你三妹和你这个弟弟,应该是一伙儿的。现在府上留守的人,都是他们二人的心腹,全听命于你三妹。那个萧恪很少来府上。你要是这么出去,被那些守卫发现了,我估摸着又得给你一碗假死汤药,让你再睡三个月。到时候,中原就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


    温季礼没忍住咳了几声,继而抬眼看向沈凤仙的发簪,道:“沈夫人,借你的……借你的发簪一用。”


    沈凤仙不知他要做什么,也没有多问,取下头上那支样式简朴的银簪便递给了温季礼。


    银簪是扁的,前端做得很是尖利。温季礼不假思索,骤然用银簪划破了手掌,割出一条极深的口子,几乎横贯他的整个掌心。血涌出来,他抓着自己身上纱织的衣袂,将那染血的布料用力撕下,交给沈凤仙道:“我养的雀鹰,对我的血腥味极其敏锐,有劳沈夫人将这衣袂带出,放在稍隐秘一些的地方。这衣上的血味会引来雀鹰盘旋,萧恪等人会看到的。沈夫人放好衣袂后,即刻返回暗室,否则,会有危险。”


    沈凤仙把银簪插回头发里,接了那衣袂,转身便出了暗室去。


    温季礼坐回位置上,只这么半盏茶,他都觉得度日如年。那发上的玉簪还在,他将玉簪取下,五指颤抖着,将簪子包裹在满手的血中。


    他只望宋乐珩尚且安好,能等着他回去。


    不多时,沈凤仙就回来了。暗室隔绝着池塘,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沈凤


    仙也不晓得那块衣袂有没有引来雀鹰,萧恪看到后又会做何举动。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胸口里那心却在砰砰直跳。


    她这是拿命在和温季礼豪赌。


    温季礼脸色不佳,敛目养着神,看不出多少情绪,只那眉间一直拧着,拧得沈凤仙更心慌。她一慌,两只脚就下意识的来回跺。温季礼听见她跺脚的动静,瞥了瞥桌子底下,安抚道:“沈夫人不必害怕。”


    沈凤仙表情复杂:“你对着宋乐珩的时候,不是这么个话少的风格吧?你好歹给我吃颗定心丸,说说萧氏这些大将,现在会听你的,还是听你那弟弟妹妹的?”


    萧氏如今的大将,大部分是温季礼亲手提拔的,又或者,是他的学生,比如萧恪。这些人,都是他坐上萧氏家主之位的见证者,看到过他怎么斗垮萧敬德和萧氏的老部下。


    北辽人都慕强,萧仿想要完全收服这些人,就必须有比温季礼更摄人的功绩,譬如……南下攻打宋阀。


    此次萧仿若在中原大胜立威,萧氏的大将自会归心。在此之前,只要温季礼还活着,他仍旧是萧氏的家主。


    温季礼正要启齿时,那暗室之外,就传来了又重又急的脚步声。到了近处,铁门打开,数十名守卫皆留在外头,只有为首的姑娘走了进来。


    那姑娘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明媚又张扬。那五官较之中原女子硬挺些许,看上去更加英气些,唯那眉眼之间,和温季礼有六七相似。她的目色第一眼便定在了青衣人的身上,像是不自觉地流露出喜色,却又很快暗下去,万般复杂的情绪都于一瞬交织在那表情里。


    她在门口站了很久,久到足够她藏住起伏的思念、怨怼、爱恨,方才冷硬地开了口:“是你,唤醒我兄长的?”


    沈凤仙眼观鼻鼻观心,只装听不到。


    温季礼站起身来,面朝萧宁打量她。


    他走的时候,萧宁还没长开,脸上总有股稚气。彼时的她才学会在马背上拉弓,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温季礼去看。她那匹马,是温季礼亲养的,也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温季礼把马送给她,她是喜爱到了骨子里,夜里睡觉都在笑,还惹得萧仿嫉妒了半个月。


    那年适逢春日,马踏飞花,她射出一箭脱了靶,萧仿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萧宁追着萧仿拉弓要射他,结果一箭险些扎萧仿的屁股上,让温季礼都摇头失笑起来。


    草场上的笑声犹在耳,却不知怎地,就演变至了今时年岁。


    温季礼静默地看着萧宁,萧宁究竟是年少,不够稳重的轻颤了一下,然后,鼻尖儿就红了,咬紧了后牙。兴许她的长兄说上两句软话,她就要撑不住硬心肠,又如小时一样,扑进他怀里去哭闹。


    可是。


    没有。


    她的长兄没有软话,她也没有机会再做小时的萧宁了。她只听见温季礼沉声道:“你和萧仿假传军报,残杀黑甲,以我假死的消息挑起两族战事,将萧氏置于水火,你可知错?”


    萧宁一愣,万没想到这会是温季礼回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愣完过后,她就笑了,一边笑,一边拿手擦着眼眶:“你一走五六年,回来的第一件事,是问罪?那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我和二哥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置萧氏于水火,那你呢?你没有抛弃萧氏,没有抛弃我和二哥吗?!”


    萧宁快步冲向沈凤仙。沈凤仙见状不妙,绕着桌子就开跑。两个女子一个追,一个逃,萧宁气急败坏地道:“你给我站住!”


    沈凤仙谨慎地站在桌子对面。


    萧宁指着她道:“你说,你们都叫他什么?叫我兄长什么!”


    沈凤仙如实道:“温季礼,温军师。”


    “温季礼……你听到了吗?”萧宁又看回温季礼,眼眶赤红:“温军师?你姓温吗?萧若卿,你是不是连你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你姓萧!你不是什么温季礼!你不是什么宋阀的军师,你是我的兄长,你是萧氏的家主!”


    温季礼没有和萧宁争执这一事,只道:“传信给萧仿,让萧仿即刻带兵返回五原。”


    “不可能!”萧宁怒吼:“你没有资格要求二哥调兵!从你放弃萧氏的那一刻,从你舍弃家主狼佩的那一刻,你就没有资格命令我和二哥!我们就是要把宋阀屠个干干净净,让你死心!”


    温季礼走到萧宁的面前,面如覆霜,凛冽得似赫连山终年难化的雪。萧宁都想问问,他是不是要如当年,除掉萧敬徳那样,再除掉她和萧仿。


    可她还没问出来,温季礼稍是敛眸,道:“从始至终,我没有想过遗弃萧氏。我初衷未曾有过改变,只想让萧氏安稳立足,让你和阿仿这一生平安顺遂。宋阀从非萧氏之敌,而是萧氏的盟友。宋阀主……更是为兄这挚爱之人,你不该……将刀刃对向自己人。”


    尾音落下,温季礼举步朝暗室外行去。


    萧宁抹了把含在眸里的温热水雾,厉声道:“她是中原人!辽人和中原人从来都是世仇!我不可能再让你回中原助她!来人,给我拦下兄长!”


    外头的守卫面面相觑了刹那,还是选择听命于萧宁,纷纷拔出弯刀,强行让温季礼停步。


    萧宁道:“兄长只要走出这间暗室,我先杀了这个女人!”


    沈凤仙:“……”


    沈凤仙气到冷笑出声。


    正是剑拔弩张之际,又一行人的脚步匆匆行来,寒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动静。一名身型九尺的猛将快步走到暗室门口,只手一扬,士兵立刻和守卫形成对峙。他走到温季礼身旁喝道:“谁敢对家主不敬!杀无赦!”


    第198章 兵临城下


    “谁敢对家主不敬!杀无赦!”


    萧恪神色凶厉地吼完,转头再看向温季礼时,几乎是不敢置信,又惊又喜,一时间竟是落下泪来。他半跪下去,对温季礼行礼道:“萧恪来迟,家主恕罪!”


    温季礼探手扶他起来,萧恪哽了哽,百感交集道:“家主还活着……我一直以为……我一直以为家主当真……”


    话到一半,就止了声息,改去擦掉眼泪。


    萧宁上前一步,斥道:“萧恪,你是什么身份敢闯这里,你想造反吗!”


    “是谁要造反!”萧恪丝毫不让,怒视萧宁道:“三小姐,你竟敢和二公子伪造家主死讯!将家主禁于此处!还借机发兵南下!眼下各姓氏的将领都在府上,三小姐还是想想该怎么和大家交代吧!”


    萧宁脸色一白。


    温季礼拧眉问萧恪:“发兵南下的有多少人?谁为主将?”


    “有三万人,我们这方骑兵居多。袁氏那边还有四五万人的样子。跟着二公子的是耶律钧、耶律善两兄弟,萧策也在。我留下驻守四郡,就是怕八部趁机来犯。”


    温季礼略作颔首,下令道:“清点余下所有骑兵,即刻随我出城。加急传信给萧仿,让他从中原撤兵,至西州见我。”


    萧宁急道:“兄长,不能让二哥撤兵!他已经占了江州,突然撤兵,军心一乱,二哥会有危险的!兄长,事已至此,你回不去宋阀了,我们一起……一起攻打宋阀,好不好?”


    温季礼面色苍白,攥紧了五指,垂眸少顷,道:“将三小姐带回房中,不准外出,我自西州归来,再行处置!”


    “是!”


    萧恪应了声,示意两个士兵架走萧宁。萧宁一路上都在哭吼咆哮:“萧若卿,你姓萧!你不姓宋,也不姓温!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到这一步!”


    声音渐远,及至消失。


    温季礼脚下微微踉跄,萧恪搀住他,他才稳住单薄的身形。


    从暗室里出来,府上的花园中,已经站满了各姓氏的将领。众人正看着天上盘旋的雀鹰议论,就见温季礼在萧恪的搀扶下从假山机关后走出来。将领们俱是惊喜交加,齐齐跪下相迎。


    “恭迎家主回五原!”


    雀鹰啼鸣,和着人声,荡于九霄之上。


    *


    距离宋乐珩


    从颍州出发,已是第三日。金旺和一名照看燕丞的亲兵站在将军府的主卧外头,两人都是焦头烂额。


    那亲兵掰着手指头数,道:“前日将军睡梦里喊了主公十八次,昨日就喊了五十八次!金副将,我们是不是药量不够,要不要再加一点啊?这要将军中途醒了,不得把咱俩撕烂啊?”


    “撕烂?”金旺自嘲地笑了一声,蹲在廊下道:“我要不是怕是药三分毒,伤着将军的身子骨,我一天五包给他喂!”


    亲兵也蹲下来:“金副将,江州会不会真出了什么事?”


    “我这不也担心着吗?我这几天老是睡不好,一睡着就梦见江州有战况……哎,将军要是中途醒来,不夸张地说,咱俩就等死吧,他指定连带着咱俩的祖坟都给刨了。总之,江州最好就是……”


    “最好是什么?”


    金旺和亲兵一听这问句,两个人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颤巍巍的回首之际,就看一只手猛地按在房门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两人飞快退开数步,见鬼似的看着燕丞穿一身亵衣,从屋里走出。他那眼睛暗红地瞪着两人,表情凶狠得让人炸出来满背的鸡皮疙瘩。


    他跨出门槛,又问了一遍:“最好是什么?你们刚刚说……江州怎么了?宋乐珩……怎么了!”


    金旺怕他绷着心上的伤,也顾不得其他,赶紧去把人扶住,又招呼亲兵去推轮椅。


    “将军,你不能下床啊,那兰医师……”


    “老子在问你话,回答!”燕丞拎住金旺的领口,仿佛要把人生吞。


    金旺都快被吓破胆了,但一想到宋乐珩的叮嘱,还是硬着头皮讪笑道:“没、没事啊。江州没事,主公也没事……对、对了,将军你该喝药了……”


    他急忙示意近处的另一名士兵,道:“去,快去房里把将军的药端出来!”


    那士兵匆匆进屋,又匆匆端了药碗折返。燕丞抓过药碗大力一砸,药汁瓷片就溅了满地。


    “你少跟老子揣着明白装糊涂!我问你最后一遍,宋乐珩现在在哪?!说!你要是还算老子的副将,你就想明白,宋阀的战报,能不能瞒我!你有没有那本事瞒得住!”


    他用力一搡金旺,金旺就趔趄了好几步。此时轮椅也推过来了,但金旺不敢让暴怒的燕丞坐下。他知道压不住这事了,只敢低着头作答:“没有战报……什么都没有,平江那边的消息断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宋乐珩回江州去了?什么时候走的?”


    “就……就你们吵架那日,已经有三天了。”


    燕丞整个人一怔,脸上血色急褪,听见金旺还在絮絮叨叨:“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主公给将军的那碗药,是让人昏睡的药。当时主公料想江州有情况,只等着你睡下之后,主公就下令拔营,留了我和三千精兵驻守颍州,说让将军一定要养好伤再回。”


    宋乐珩这个人,总是这样,对着他半点的温柔缱绻都没有。他那晚本想逗她开心的,画了好多东西藏在她常看的那几本书里,可谁晓得,两人会吵起来。吵完了她就这么灌他一碗药,不声不响地走了……


    她让他养伤,他又怎么撇得下她,独自在颍州养伤?


    燕丞那眼底红得惊心,一言不发地回屋拿了外裳,三下五除二就往身上套。又看到那件挂着的黄金锁子甲,索性一起装进了包袱里。


    金旺看他在收拾,忙去劝阻:“将军,你不能回去啊。你现在的情况别说上战场,你就是赶路也不行啊。主公就是为你着想,才让你留在颍州的。况且,我们赶去也来不及了。”


    “放你的屁!”燕丞吼道:“老子的人生里,还没有来不及这一说!”


    “不是……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言语之间,燕丞已经大步出了屋去。他走了一路,金旺就拦了一路,劝了一路,但拦又不敢真拦,只敢围着燕丞左右转圈。


    “张卓曦说了,一到江州就给我们来信。将军,再等等,我们再等等,说不定……说不定江州什么事都没有呢?”


    燕丞压根儿不理,往将军府门口一站,便吹响了马哨。


    没隔须臾,他那匹枣红色的战马就从马棚里冲了出来,到他面前停下。见燕丞真要翻身上马,金旺冒死挡在马前,情急道:“不能骑马!真不能骑马!将军,你现在骑马伤口会裂的!”


    燕丞一巴掌拍在金旺的脑袋上,把人拍开:“你再敢拦,老子现在就剁了你!城里还有军医吗?去叫一个,给他匹快马,让他追上来!”


    “将军!”


    金旺还想再劝,可燕丞已经翻上了马背。他那伤口太深了,纵使已经将养了半个多月,但远没有完全恢复。上马的动作一大,顿时牵扯到燕丞的胸骨和心脏,便是疼得浑身一紧,下意识地按住了伤处。


    金旺趁机抓住马缰道:“兰医师说了!半年不能动武的,将军要是动武,神仙来了都难救!”


    “江州无虞,宋乐珩好好的,老子不会动武。要是她有什么事,老子也不想独活!”


    尾音落定,燕丞一脚踹开金旺,打马疾驰。


    金旺又急又无奈,望着那孤影扬起厚厚的尘灰远去,当即高声下令:“彭校尉!赶紧去点五百人,再带个军医,立刻随我出发!你留下,负责驻守颍州!”


    “是!”


    *


    距离江州城破,已有十三日。


    三月初的光景,本是江州油菜花的盛放之期,但一场战事过后,花枝尽被践踏折损,成片成片地萎靡在地上。花已凋了,只有零星的花枝还立于废墟,被腥风一卷,也摇摇欲坠。


    紧闭的城池外,堆积着肆意丢出来的尸体。无数的断肢残骸,刀剑棍戟,都凌乱狼藉的被遗弃,无人收敛,无人掩埋。一杆宋字军旗插在尸体上,旗上所沾染的鲜血已经干了,只显得残破又污秽。


    成群的乌鸦在低空盘旋着,啄食着腐肉,发出悲彻的哀鸣。


    十来日的屠杀,整座江州城,快被杀光,也快抢光了。


    宋乐珩领兵抵达的时候,已经是第十三日的夜里。远远的,她就看到了城外那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惨状。城墙上,悬着一排被风干的头颅,她甚至不敢去辨认,那些头颅是谁。


    城破的那一日,她就看到了系统提示,但她不愿相信。


    她不相信……


    宋流景已经死了。


    直到……


    这一刻。


    她骑在马背上,穿过已无生机的油菜花田,停在那座座的尸山前面。宋阀将士皆被眼前这一幕震撼,愤怒、悲痛、迅速沸腾的仇恨,都在千千万万士兵和将领的心里点燃,他们恨不得立刻打开城门,杀光魑魅魍魉,为整座江州城报仇。


    一片死寂之中,宋乐珩无声良久。


    天太黑了,黑得她都看不清城楼上的头颅。她的视线也在发黑,不分昼夜的行军已经让她的体力到了极限。她不由得晃了晃身子,旁边的蒋律见状,手快地扶她一把,哑声道:“主公,还撑得住吗?”


    宋乐珩摆摆手,拂开蒋律,翻身下了马。她一步一步的,往城门口走,绕过地上的脑袋,死尸,还有被砍得不成样子的尸体。她的脑海里是空白的,后脑勺堵胀得发疼,让她想不了半点的事。


    蒋律和张卓曦都不敢离宋乐珩太远,怕有变数,便领着兵随在她的身后。大军越是往前走,就越是心惊。


    好多好多的人,有兵,有百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甚至……


    还有襁褓中的婴儿。


    全是被砍杀的。


    这样的情形,让所有人都如鲠在喉,难受地攥紧了拳头。


    张卓曦眼里都是隐忍的泪,恨声道:“谁干的……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屠城……为什么……城里的百姓……都是无辜的啊……”


    蒋律咬紧牙齿,没有去接张卓曦的话,只对宋乐珩道:“主公,现在城门紧闭,也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形,要组织攻城吗?”


    宋乐珩费力地仰起头,去看那几颗在风里晃荡的脑袋,还是看不大清。


    约莫那城中的恶魔知晓她在看,漆黑的城楼上,骤然亮起了火把光。随着一整排辽兵出现在城楼顶上,借着那丝丝缕缕的明色,宋乐珩终于看清了。看清了那中间的头颅,有着被血染红的白发,一根绳子吊着他一缕发,就这么把他挂在那处。


    那张脸,不像从前那般鲜妍,枯败了,脸皮都是死白的灰,被吊了这许多日,皮肉都有些腐坏干裂,快要看不出生前是个什么样子了。


    宋乐珩驻足,定定地看着那颗头,又看旁边那两颗头。她认出来,一个……是邓子睿……一个……是何晟……


    她膝盖软了一下,总觉得身体里的气力都被抽了出去,站也站不住。蒋律和张卓曦都要伸手掺她,被她阻止了。她双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息。


    城楼上,萧仿出现在正中的垛口处。这个夜太幽静,除了穹顶上盘旋的乌鸦和雀鹰,再无旁的声响。萧仿一说话,他那声调就在虚空里传出很远。


    “宋阀主,经年不见啊。我还以为宋阀主已经舍弃江州,现下回来了,见到我和兄长特意为你备下的礼物,可还满意?”


    “萧仿!”张卓曦怒喝道:“混帐东西!畜牲!居然是你打江州!早知当年就不该放过你,该把你沉进河里去喂鱼!”


    蒋律也切齿道:“萧仿!两军开战,你何必屠戮百姓!现在城中还有多少人!”


    “啊,还有多少人,问到我了。”萧仿假意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大概……还有那么一两万吧。不过,也说不好,兴许今夜之后江州就要死绝了呢。”


    “畜牲!杂种!你不是人!”蒋律破口大骂。


    萧仿饶有兴致地笑起来:“啧啧,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是这么伪善,还是要假装仁慈。我是辽人,辽人和你们中原,向来是世仇,既然我打下了江州,自然是要杀光抢光了。”


    那目光里带着嘲讽,又落在那如孤舟浮海的消瘦身影上


    :“其实,我也想不出偷袭江州这种计策,是我兄长,他和宋阀主相处日久,才料得准宋阀主一定会北上颍州。我也是借了我兄长在宋阀的身份优势,才能这么轻松地攻下江州。说来说去,我兄长多年在宋阀经营,还是颇有收获的。”


    士兵们一听这话,都开始絮絮低语,军心不安,吃不准那江州城里坐镇的会不会还是故人。


    宋乐珩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凛然的视线锁定在那与温季礼极其肖似的身影上。


    不重要了。


    这场局是谁谋划的,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宋阀从此和辽人结了血海深仇,江州城里的辽人,必须全都死!


    她眸光一暗,只字未言,扬手欲要下令攻城。


    萧仿打断她道:“别急啊。宋阀主这么快就想城里的人都死光啊?你舍得?”


    第199章 举城之哀


    他示意辽兵押上来两个人,那两人处在光照之下,依稀能看清他们头发散乱,神容消减,但其中的一袭红衣,尤然醒目得很。


    李文彧许是被饿了好几日,身子都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力,被人拎着都是一副要耷拉下去的势头。旁边的李保乾虽然也快不成人形,却还是挺胸昂首,不愿向辽人低头。


    李文彧虚弱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城楼下,有些欢喜道:“宋乐珩,你回来了……”然后就哭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一直在等你……宋乐珩……我好怕见不到你了……”


    李保乾斥道:“哭什么哭!不准哭!主公!您下令攻城吧!这些辽人没有人性的,他们在江州城肆意屠杀,满城覆血啊!我等性命不足挂齿,望主公驱逐蛮夷,以报江州之恨!”


    “嘶,这还是个有点骨气的。”萧仿笑道:“宋阀主,现在,你是想聊聊,还是想直接开战?”


    宋乐珩不作答。


    萧仿又道:“嫌筹码不够?哦,对了,我还有。”


    话音一落,裴温、李太、城里一些重要的世家大族之人悉数被押上了城楼。底下的城门也轰然打开,丝毫不惧宋乐珩攻进颓败的江州。那城门里头,是几乎全江州的百姓。他们跪在地上,身边每隔丈余就是手持弯刀的辽兵。每个人都望着城外的大军,仿佛看见了天明,看见了希望,都止不住地哭起来。


    巨大的坟场之上,风声如哭,回荡着许许多多的声音。


    那些脸,有的宋乐珩见过,是在她凯旋那日,于城门口迎她的小少年、小姑娘。那少年的话本子还被燕丞拿了。还有那天她抱过的小女孩,问她要过过年赏钱的娃娃们。


    他们都在喊——


    “宋阀主,救救我们,我不想死,不想死……”


    “姐姐,姐姐……救命,救命啊……”


    城楼上,士族们也在喊:“宋阀主,救我们啊,求你救我们!”


    只有裴温在说:“阿珩!你下令攻城!不用管我们。裴氏上下,皆以你为荣!还有……还有你弟弟宋流景,他……他不是怪物……”


    李保乾还在骂士族:“别喊了!一个个大老爷们儿,喊什么救命!主公,你要杀光辽人,为我们报仇!”


    宋乐珩扫视过这么多的脸孔,听到这么多的声音,她强忍着喉咙里的腥味和苦涩,开口问道:“萧仿,你想聊什么。”


    “你看,你这伪善的架子真是放不下。那我们不如就聊聊……”萧仿顿了顿,很是愉悦地说:“聊我兄长吧。兄长有没有和宋阀主提起过,他当年是用了什么手段,杀我二叔的?”


    宋乐珩默然不语。


    张卓曦和蒋律都觉得萧仿肯定是不怀好意,双双走到宋乐珩左右。蒋律矮声道:“主公,先退兵吧!我们把江州围起来,萧仿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是啊。”张卓曦也道:“他们要是看到一只苍蝇都跑不出去,萧仿不敢动城里这些人的。”


    宋乐珩挥挥手,示意两人先噤声。


    “主公……”


    “退下。”


    宋乐珩下了令,两人心里即使再担忧,也只能闭嘴。末了,宋乐珩瞧着萧仿道:“怎么,你想效仿你兄长?”


    “正是。看来你是知晓的,当年我二叔和他部下的亲眷老少,都被兄长抓了,哎,你恐怕从来没看清过我的兄长,他发起狠来,能亲手把二叔的小儿子丢下城楼。就像……这样……”


    萧仿咳嗽两声,勾了勾手指。他旁边站着的辽军将领立刻转头去夺过一名夫人怀里抱着的幼子,举过头顶,作势要扔下城楼。


    妇人尖利地大喊起来,宋乐珩厉声喝止:“住手!萧仿,你再伤一条人命,条件免谈!”


    萧仿又咯咯笑着按住那辽军将领,让其把孩子抱了回去。


    “你要是见过我兄长这一面,你还会觉得他……你们中原人那是怎么说的?哦,芝兰玉树,温润儒雅吗?哈哈哈哈哈……”


    “呸!”裴温朝萧仿吐了口唾沫,吐得萧仿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们辽人都卑劣下作!阿珩,莫要受他的要挟!他未必会放过城中之人,如这等豺狼,你当饮他血!啖他肉!你……”裴温稍停,语气又柔和下来,哽咽着,像是长辈在哄孩子:“你……你是图天下的英雄,要胸怀大志啊。你外爷还在家中等你回去。阿珩,做你该做的事吧。”


    萧仿愠怒之下,狠地将裴温押在垛口上。他抽刀挥下时,旁边人的尖叫,宋乐珩的咆哮,皆被淹没。


    裴温只手被剁掉,那血顺着垛口潺潺流下。这般的剧痛之中,裴温尤然一声不吭,咬住牙关憋得那额头上全是暴起的青筋。


    萧仿砍了裴温的手,好似舒坦多了,把刀还给手下,将断肢抛下了城墙:“宋乐珩,做决定啊。你如我二叔一样,在城下自刎,我就放了这些人。”


    城里城外,众人都惊住了,没想到萧仿会提出这样荒谬的条件。


    裴温痛苦嘶吼:“阿珩!不要!别向这畜牲低头!攻城!攻城啊!”


    宋乐珩浑身都在颤抖,气血上涌,悲怒至极。


    裴温是个读书人,右手被砍,如一身


    傲骨折于今夜。这只是一个开端,这么多人,她亲近的,陌生的,都在等着她救。


    萧仿还在道:“犹豫吗?你不是总说自己和别的军阀不一样,你们宋阀善待百姓、爱护百姓吗?怎么了?这么多的百姓在你面前,你不肯救?你一条命,比这千万人的命,都要矜贵吗?”


    城门口的人乌泱泱的,哭声还是那么大,可是慢慢的,喊救命的声音变小了。每个人都清楚,再出口的每一句救命,都会变成催命。


    楼上的士族们还是有在喊的,可都不敢太大声。


    李文彧哭得厉害,抽噎着对宋乐珩说:“宋乐珩……我……我不要你救了……我其实……其实早就不想活了……你走……你快走……”


    宋乐珩远远凝视那袭红衣,眼前闪过的画面,全是他以往怕死的一幕又一幕。


    在匪寨里,他说不想死,让宋乐珩别丢下他;在军营里,他害怕疫病,都不敢进宋乐珩的军帐。就只有现在……


    他跟她说,他不想活了……


    宋乐珩敛着眼,目光又落下来,看着群集在一起的百姓。他们都不出声了,连哭腔都零碎着,消没了。只有几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在哽咽,说:“我不想被砍掉脑袋,姐姐……救……”


    后话还没出来,那宋乐珩抱过的小女孩就被自己娘亲捂住了嘴。


    她的娘亲也在抖,却抱紧了她说:“别喊……别喊……不能喊啊,听话,我们喊了,就是罪人了。你姐姐待百姓好,我们不能……不能害她的……听话,有娘在,不怕,不怕啊……”


    喧闹逐一退去,寂夜里,重归了静谧。


    宋乐珩忽而就想起好几年前,在高州初遇魏江的母亲时,那老夫人问过她,如若有朝一日,她战败了,敌军屠城,她可愿以死保全一城之众?


    她那时说——


    愿。


    谁能想到……


    一语成谶。


    萧仿催促道:“杀光城里这些人之前,宋阀主能考虑出答案吗?去,先杀一百人给宋阀主定定心,就从,城楼上杀起。”


    “慢着。”


    宋乐珩意简言赅地道出两字。萧仿眉眼一眯,他几乎知道,他就快要赢了。


    宋乐珩略是侧过身,把蒋律和张卓曦都召到了近前,她还没说什么,蒋律眼周就都红了,哑着嗓子道:“主公……不能、不能听他的。宋阀不能没有主公,我们怎么办……这么多将士,又该怎么办……”


    宋乐珩按耐着喉头的哽堵,低声叮嘱:“我说的话,你们都要记好,萧仿如若践行承诺,放了百姓和我舅舅等人,让辽人出江州过平江,不要去追敌。萧仿诡计多端,你二人恐会吃亏。等燕丞伤好归来,你们都听他号令,先出兵稳固西、肃二州,再图北辽。假使萧仿反悔,你二人围死江州四道城门,传信熊茂和张须,让他二人守住平江,务必……把所有辽人,诛灭于颍州内!”


    “主公,弃城吧,我们弃城……”张卓曦疯狂摇头,眼泪已经淌了满脸。那么多的人命,说要放弃便是锥心之痛。可没有别的办法了,救不了,只能不救了。


    张卓曦道:“或者,我们杀进去!能杀多少是多少,我们……”


    风拂过宋乐珩的耳畔,好似隔绝了身边人的话音。她暗暗叹了口气,看张卓曦,看蒋律,看身后的将士们。然后又抬起眼去,望见裴温和李文彧,还有那城楼底下的每一张脸。


    张卓曦尚在咬牙说:“杀光了颍州里的辽人,主公带我们杀去北辽,我们也屠干净他们的……”


    城池二字未出口,张卓曦的眼眸就睁大了。


    时间都变慢了,雀鹰的啼鸣变得很长很尖利,吹拂的腥风静止在鼻息下,油菜花也不摆动了。那正在啄腐肉的乌鸦骤而支着脖子,黑漆漆的眼珠子望向漫洒的新血。


    宋乐珩其实很怕死,她还在现世里时,看见电视剧里抹脖子的情节,都会感同身受到脚趾头抓紧。


    抹脖子太疼了。


    事实上,宋乐珩觉得每一种死法都疼,都极其可怕。她不想死,她想活着,哪怕在现世里活得像条流浪狗,她也想活着。所以初来这个游戏世界,她只是想通关,只是想回去现实。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牵念太重了。那么些人,你对他好一分,他就还你一分。你让百姓过了好日子,百姓就不舍得你给他们赔命。


    如何轻放。


    正如她自己所说,她从不适合打天下,也不是什么英雄。她儿女情长,意气用事。


    宋乐珩是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抽走了张卓曦腰间的剑,那动作太一气呵成了,旁人劝都没法劝,她也不敢作半刻的停顿,怕一停下来,手再抖,就割不下去了。


    刀刃入喉只是一刹,冰冰冷冷的,像寒霜从脖子上蔓延开,先是冲上头,接着便是四肢百骸。


    剑尖垂落下来的时候,是血先顺着剑刃滴落,旋即,那剑脱出无力的手,插进土里。江州内外,死一般的静,只静了那片刻,轰然哭声震天,像要把黑压压的天幕都激烈地撕开。


    ——主公!


    ——阿珩!


    ——姐姐!


    ——宋阀主!


    喊什么的都有。


    城楼上的李文彧再也站不住,毫无形象的鼻涕眼泪混杂着,呆愣愣地看着那远处的人。她好像柳絮,被风一吹,就要倒下。


    宋乐珩的呼吸声变得重了,所有喊声、哭声都在离她远去,耳朵里,只有她自己的一呼一吸,和那开始变缓的心跳。


    她盯着萧仿,想让他放了所有人,但她说不了话了。天地徐徐变黑,她的身体往后倒下。隐隐的,又听到急促的马蹄,寻去的视野模模糊糊的,只看到有个人策马过来,在一轮泛红的月下,自疾驰的马背跳下来,在她摔落的最后一刻,垫住了她的身体。他抱着她,一只手拼了命地捂她喷血的脖子。


    捂不住,血沾了他满手。


    他黄泉都走了好多次的人,没有任何一次,这么慌乱,这么害怕。他哭得声嘶力竭,眼泪大滴大滴地砸落在宋乐珩的眼眶里。


    “等我啊……为什么不等我……


    不是说好的一辈子吗?我还有好多东西没给你看,还有好多架没和你吵,你起来……你起来啊!!!!”


    宋乐珩抬手,抚上燕丞的脸,嘴唇嗡动,发不出声。


    燕丞轻摇着她,抵着她的额头乞求:“求你了……我求你了……不要死,不要丢下我。宋乐珩……不要死……不要死……”


    她只留了两个字,声调沉得听也听不见。


    “救……人……”


    那只手,落下去了。


    第200章 魂系一人


    哭声震动城池。


    尸体上的一群群乌鸦皆被惊飞,在空中凄厉地鸣叫。


    燕丞这一生的泪水都好像砸落在宋乐珩已经没有知觉的脸上。他擦了擦眼下,那护腕又冷又刺骨,刺得他痛到极致,恨到极致。


    他抱着宋乐珩站起来,把宋乐珩小心翼翼地交到蒋律手里,抽出了腰间佩剑。那油菜花田里,数以万计哭泣的宋阀将士,即刻自主列队,准备进攻。


    “给我杀——!!!!”


    一声落下,燕丞翻身上马,冲进江州,身后是如海啸疯涌的千军万马。


    “杀辽人!报仇!我们要报仇!”百姓们同时开始奋起反抗,和城下的辽兵厮杀起来,为宋阀大军争取入城的时间。


    场面乱了,无论是孱弱的老者,又或是女子们,都拿起了刀兵,无畏无惧地冲向辽人,个个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死伤的百姓霎时不计其数,辽军一时间也被满城的喊杀声震破了胆。


    屠城十日,他们还以为中原人早已没有了反抗的骨气。


    城楼上的萧仿眼见宋阀大军要冲入城中,脸色陡变。那辽军大将拉拽着他,喊道:“走!快走!从西门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把人全都杀了,撤!”


    辽兵们要处理掉李文彧等人,士族们别无他法,只能拼命反抗,艰难地撑到了张卓曦带着人冲上城楼来。


    那一日,城里烧起的火光如金乌落了人间,浇着仇,砌着恨,无比炽盛。就连从不肯沾血的李文彧都嘶吼着,刺死了好几个辽兵。


    辽人自西门撤出,一路退向平江,欲折返西州。杀疯的燕丞一直追着萧仿,不死不休……


    *


    也是这一日。


    温季礼才领着六千骑兵到了西州。萧恪奉他的命令前往朔燕关接引秦行简和大军,两方人马刚至西州汇合。


    秦行简率兵到的时候,也是夜里。


    西州起了春寒,一场小雪下得又细又密,没几个时辰,军帐上头就结起了厚厚的冷霜。秦行简带着兵在朔燕关躲了近三个月,前期粮草尚算充足,到了半月前,粮吃光了,冰天雪地又没裹腹的东西,冻死了不少士兵。后来实在没办法,秦行简只能杀战马。


    到这几日雪开始化了,秦行简原打算冒险回江州,刚要出发,就看到萧恪带着温季礼的信物前来接应。


    和温季礼碰了头,两人都没来得及寒暄,温季礼便让秦行简日夜兼程赶回江州去。秦行简得知是辽人南下江州,看温季礼和辽兵的眼光也是极其复杂,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歇了半个时辰,就带上温季礼提前备足的粮草,准备一路南去。


    彼时,温季礼还在询问沈凤仙是否要跟随秦行简的大军回去,忽然间,他那心口处就猛烈地抽痛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按住心间,却又听到发间那支玉簪竟是发出即将要断裂的声响。温季礼抬手去取玉簪的一刹,玉碎簪断,掉在地上,又裂成了好几截。


    他怔忪地望着地面,眼睛里骤然就空了,好像什么情绪都消失了,木然得像一根草,一阵风。温季礼只是恍惚地觉得,身体的温度在急速地退去,手脚都是冰凉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弯腰去捡那支簪子,手没碰到,腿先软了。他双膝跪落在地,整个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意识陷入了一段很漫长的黑暗,他辨不清是从哪一刻,他开始做梦。梦到许多许多的旧事。


    有怀山的日落,邕州的秋阳,高州的梅雨,江州的风雪。梦到他和宋乐珩的四季流转,日日夜夜。梦到她的温言细语,嬉笑怒骂。


    某一时,他好似真的听到宋乐珩在叫他。他醒过来,翻身坐起,都不及穿上鞋,向来从容儒雅的人,就这么慌里慌张的,跑到了军帐的门口。


    外头还在下雪,宋乐珩抱着那年送他的狐裘,含笑站在黑漆漆的军帐外,淋了满身的雪。


    温季礼见着她的那一瞬,跳动的心就安稳了。他想着,原来簪断只是做了一场梦,宋乐珩还是好好的。他赶紧拿过帐帘旁边的竹伞,一边撑开,一边说:“主公怎不打伞?如此天寒,若是着凉……”


    伞面撑开,挡了短短的风雪。他提步往外走。


    往外走……


    那帐外却再也没有那个抱着狐裘的人。


    梦醒了。


    温季礼从行军床上坐起,脸色惨白得吓人。他走神地看到,帐子里站着萧恪,站着沈凤仙,他们在说什么,他也没听得进去,他只见着那枕头边上,已经碎掉的玉簪。


    宋乐珩说,簪子断了,便是人死玉碎。如果他们能活到老,这对簪子就留着同葬。


    他伸手去拿起玉簪,试图把碎成一截一截的玉重新拼好。他道:“萧恪,去拿能粘住玉器的东西,去找,去找能够修复的工匠。”


    萧恪怔了怔,问:“那……江州的战况,还要关注吗?”


    温季礼的瞳孔定住,嗓音干瘪,和着帐外呼啸的冷风:“江州……什么战况。”


    “二公子……战败过江,宋阀阀主,自刎江州城下。”


    鲜红的血喷出来,星星点点的,落在温季礼手里的碎玉上。


    萧恪从没见过自家家主这般的模样,那双含烟笼雾的眼睛,像是在哭,可没有哭声,甚至都没有眼泪,只有温季礼嘴里的血,怎么都止不住,沾湿他的领口,晕湿他的长袖。黑茶色的瞳孔很快涣散开,眨眼就已濒死。


    萧恪紧张地喊着温季礼,沈凤仙一针下去,索性把人扎晕了。


    这一夜,风盛,雪盛。


    却无风雪夜归人。


    *


    燕丞回到江州,已经是第四天头上。他追着所剩不多的联军过了平江,一心只想杀了萧仿。袁氏的两兄弟折了一个袁兴,辽军三个大将死了一个耶律善,萧仿受伤。最后还是金旺拼了命地劝阻,说燕丞再不回江州就赶不上宋乐珩的头七,燕丞才撤兵折回。


    到江州城下时,入目就是满城素缟。


    白花扎在城门的正中间,雪白的招魂幡插得整个城楼上都是,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城外的尸体已经被收埋清理过了,只残留着斑驳的血迹。骑马往城里去,那城也不热闹了,好多人家都死绝了,屋子无人打扫,都是一派狼藉。每家每户幸存的,至多也不过两三口人。


    城门附近都没什么百姓,要到了城中的行宫外头,百姓才多起来。


    因为,那是宋乐珩住的地方,她亲近的,她不认识的,都知道这位宋阀的阀主,是最喜热闹的。以前她就嫌这行宫太大,让温季礼、燕丞、李文彧、宋流景都住这里面。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全是以这行宫为素材,写了那么多让人哭笑不得的情节出来。


    什么行宫温泉五人行……


    什么阀主翻窗现形记……


    可现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全是披麻戴孝,哭丧送行的百姓们。


    燕丞听着这些压抑起伏的哭声,看着那行宫上飘荡的魂幡,眼睛就又酸又涩。有一片刻,他都想打马离开,继续回到战场上,去厮杀,去拼命,直到他死了,也就什么都想不了了。


    但他不能。


    他不能让宋乐珩等他太久。


    翻身下了马,哭着的百姓也让开了一条路。燕丞一身的轻甲都破破烂烂的,染透了辽人的血。他双脚刚一落地,就吃痛地捂了下胸口。


    张卓曦和金旺都跟着下了马,金旺要去扶燕丞,被燕丞撇开了。燕丞抱着自己的头盔,快步往行宫里头走。


    去岁年初,他去豫章打平昭王,那一仗宋乐珩没去,留守在江州。他回来的那一天,也是春日,行宫里草木繁茂,他走进去的时候,宋乐珩就从那主殿迎出来,满身笼着耀眼的春阳,发尾被风轻轻卷起。她的笑,好看极了。


    她对燕丞说:“哟,我宋阀的大将军打完胜仗回来了。”


    燕丞最早还没对她动心,她仗着年纪大他几岁,老是打趣喊他小将军。后来,心里装她了,想再听她那么叫,她又跟着别人一道喊他大将军,对他半点特殊的待遇都没有。他想要在她心里是特殊的,于是,他一次一次地提醒她——


    喊小将军。


    燕丞心想,宋乐珩,你的小将军回来了。


    可这一回,没有人迎他。


    院子里灰蒙蒙的。他上完了台阶,就看到那间主殿成了灵堂,棺材就摆在灵堂的中央。两边跪着李文彧那些人,一个个都受过伤,裹缠着纱布,死气沉沉的,没有半点的声音。


    裴温的右手断了,只能用左手捡着纸钱往铜盆里烧。李文彧眼睛还是红肿的,却没有再哭,好像已经哭得……木然了。


    跨过了门槛,燕丞就杵在那,站了很久很久。


    张卓曦和金旺先上前去,在供桌前跪下来。张卓曦一边嗑头,一边就哭得不成样子,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就一个劲儿地喊:“主公……主公……主公……”


    他这一喊,李文彧的眼泪又跟着落,灵堂里外那么些人,全都哭成了一片。


    蒋律见张卓曦哭到都站不起来,和金旺一起去架住他,将他带到了边上。燕丞这才走上前几步,又驻足停下。


    他人长得高,隔着供桌,就看到棺材里睡着的那个人,她换了新的衣裳,头发也梳过了,还上了淡淡的妆。只有脖子上那道伤口,即使缝合过了,也狰狞得刺眼。燕丞没敢走近,他害怕叫不醒她。像一根绷断的弦,他终是卸了浑身的力道,骤然跪下去。这一跪,便再没有起来。


    第五日……


    第六日……


    第七日夜,便是喊魂。


    江州兴头七的说法,这一天晚上,要把死者的魂喊回来,再见生人一面,亡故的灵魂才能走得安心。天一黑,江州城里就点了数之不清的长明灯。长明灯袅袅升空,若万千星河流转,寄托哀婉思情。那灵堂之外,百姓,裴温,蒋律,张卓曦等人都在喊。城外的军营里,赶回来的熊茂、张须也带着士兵们在放长明灯。


    若她自刎那一天,还是各种称谓。叫她阿珩,回来吧,回来看看。


    叫她主公,快回来吧。


    叫她宋乐珩,叫她姐姐……


    只灵堂里,还是悄无声息。


    这么几日,李文彧和燕丞依旧跪在原地,半分都没挪动过。李文彧多少还会喝点糖水和药茶,燕丞却是粒米不沾,滴水不进。


    他听到这些人喊宋乐珩,喊得他的眼睛酸胀得快要睁不开。他想哭,可怎么都哭不出来,好似身体里没有水分了,再烈的心痛,便只能流血。他胸口里的血透过破了的轻甲漫出来,一滴,两滴,绽在地面上。


    李文彧艰难地转过头,本想看外面的长明灯,打眼却见燕丞耷着脑袋,胸口的血已淌了不少。李文彧心下一惊,想过去扶燕丞,可他久跪的脚站不起来,一动就摔倒在地。他只能喊道:“燕丞!燕丞!”


    燕丞虚弱苍白的脸稍稍抬了抬,睁眼看看李文彧,又阖了眼去,嫌弃地说:“别吵。”


    “你胸口的伤!你伤口在流血!”看燕丞不理会,李文彧又朝外喊道:“蒋律!金旺!张卓曦!赶紧进来!”


    在门口的蒋律等人听到李文彧的动静,急急忙忙地跑进灵堂。


    李文彧指着燕丞道:“快,快带他去找大夫!”


    金旺立刻在燕丞旁边半跪下来,见他胸口淌血,伸手就去扶他:“将军,我们去找兰笙!”


    燕丞哑声


    道:“放开,我哪都不去。”


    张卓曦去扶他另一边,两个人强行把他架了起来。蒋律刚说先把人扶回房间歇着,燕丞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猛地推开两人:“滚!我哪都不去!”


    他脚下一踉跄,冷不丁撞翻了供桌,人也靠到了那副棺木上。他的视野里好像只有宋乐珩,只有她已经灰败下去的脸。突然之间,那种切肤的强烈的悲伤像一个无底的深渊,要把人吞噬似的。


    裴温等人听到灵堂的动静,也赶到了门口,问发生了什么事。金旺解释了来龙去脉,众人都在劝燕丞先去治伤。


    裴温哽咽道:“燕将军,阿珩……阿珩已经不在了,还请将军为宋阀众人着想,保重身体要紧。将军……先去治伤吧,明日一早,若可以,将军来送阿珩出殡便是。”


    出殡……


    怎么就要出殡了。


    燕丞的脑子里轰然炸了一下,抱住棺材,说:“不能出殡,她出殡了,我就看不到她了。”


    裴温知晓李文彧和燕丞都对宋乐珩用情至深,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放下,只能转而对蒋律道:“你们小心着些,先想个法子送燕将军回房吧,他不能有闪失。”


    蒋律点点头,寻思着先劈晕燕丞。他给金旺、张卓曦递了个眼色,三人正要上前,燕丞便红着眼喝道:“滚!老子死也要和她死在一起!”


    然后,仅剩一丝的理智便被淹没了,生死也不重要了。他把宋乐珩从棺材里捞起来,死死地搂在怀里。这一幕,惊住了所有人,李文彧都从地上踉跄着站起来,想去阻止。


    “燕丞,你把宋乐珩放下!你不要动她!”


    “不放……我不放!宋乐珩,你给我起来!”他拼命地抱着,用了全身的余力,恨不得把她从胸腔的裂口揉进去,揉进自己的心脏里。


    蒋律和金旺上去拉这一人一尸,想把燕丞分开,灵堂里也乱成了一团。


    可是……就是拉不开。


    燕丞绷了那么久,明明都感觉哭不出来了,现在那些泪水,却如断了线似的往宋乐珩的衣领上浸。


    “你让我别死,我拼了命也要从地狱里爬出来,爬也要爬回你身边,你怎么能……你怎么可以……就一个人……你一个人走,你不害怕吗?你不是……你不是才答应我吗?你这人,怎么那么不负责任,怎么能刚刚答应我,又撇下我……”


    血也弥漫出来,混在两人的衣物上。他搂着冷冰冰的心上人,把她无力的手,一次又一次,往自己的肩上送。那只手上,还带着他送的,已经枯萎的草编戒指。


    “宋乐珩,不要丢下我……你抱抱我……你再抱抱我……好不好……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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