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你为何那样》 1、九号系统 叮。 【第九号系统正式上线。直播间观看人数目前少于十人,请玩家努力提升人气】 【当人数清零,您和本世界将被抹杀,请做好心理准备】 宋乐珩骑在马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刚一回神,就看到半空那一排黄灿灿的系统提示,忍不住恼得张嘴就骂:“娘的,说好都喜欢升官发财死老公呢?活爹们别搞啊,这不是崩人心态吗!” 旁边十来个身着银黑长袍腰间别着武器的枭使停下脚步看自家督主一眼,见宋乐珩不停在碎碎念,都见怪不怪地收回视线,一边继续往山上搜罗,一边小声嚼舌根。 “看看,督主不知道又被谁骗了,怎么可能有人喜欢升官发财死老公?明明大家都喜欢升官发财乱搞男女关系。” 宋乐珩:“……” 宋乐珩默默看了眼给她牵着马说话还一针见血的枭使张卓曦,把张卓曦看得一个激灵,当即闭了嘴去。 算算时间,这已经是宋乐珩进入游戏世界的第三个年头了。三年前的她,还是个两只脚即将踏进鬼门关的癌症患者。宋乐珩一直觉得,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很不公平的玩笑,但她也只能躺平任蹂躏,所以,临死的前一刻,她还在抱着手机玩她那个卡关卡得要死的策略手游—— 《谋定天下》。 结果,出人意料,等她两脚一蹬,彻底断气,她就来到了自己玩的手游世界里。 但,系统告诉她,这里叫《谋定天下》……疯开癫走版。而且,自带直播。宋乐珩必须努力通关,收获直播间粉丝的礼物,才能获取各种道具,以及,她在现实世界里的复活机会。 …… 当时,宋乐珩就整整骂了三个月。骂这个医疗落后、娱乐落后的狗屁穿越世界。但为了逆风翻盘,回到现世,她只能根据当代网友们的喜好,为自己做出了以下直播圈粉的路线—— 升官。 发财。 死老公。 诚然,她没有老公,因而第三项还没到实践地步。 她凭借自己对这个游戏的熟悉,以及一系列骚操作,兢兢业业花了三年愣是干到了皇帝的四大亲卫之一——枭卫督主。 统领着手底下上百号精英枭使。 负责监察朝廷百官(观察谁家媳妇儿好看半夜抢进宫)。 保卫皇都洛城的和平,深受百姓爱戴(只要枭卫大门一开,百姓立刻大量砸进过期菜叶以及烂鸡蛋)。 就在宋乐珩以为自己干到这个份儿上了,可以说是高枕无忧的时候,直播间的粉丝们就给她拉了坨大的。 再这么下去,她就真的要尘归尘,土归土了。难道是大家不喜欢看她给皇帝当鹰犬?那这些活爹们该不会…… 真喜欢看她升官发财乱搞男女关系吧?! 她要上哪去乱搞? 宋乐珩正琢磨着,前头牵马的张卓曦忽然一停,凝神摸着腰间武器,紧盯前方,开口道:“督主,两百步外,有水声,有人。” 其余枭使也手里按着兵器。近处的马怀恩轻声问:“直接杀上去吗?督主。” 宋乐珩心里烦躁。如今皇帝那傻犊子正带着他的小舅舅又跑去打东夷,留下中原烽烟四起。当初手游打到这一关,她就死活过不去。为了替皇帝守家,她扑灭东面的火又屁滚尿流地赶去扑西面的火,可无论如何,她都灭不了皇帝的叔父,平昭王这支军阀。 只因平昭王身边有个还没现脸的神秘军师,名叫温季礼。游戏里尚未展开温季礼的支线故事,宋乐珩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来自什么地方。只知道在这厮的献计下,她只要选择固守皇都洛城,温季礼就撺掇平昭王攻打颍州。她要是发兵颍州,温季礼就直取洛城。她要是按兵不动,温季礼就操家伙去烧皇帝的屁股…… 总而言之,宋乐珩就没掐准过温季礼一次,导致回回到了这关都是皇帝驾崩,游戏完蛋。 不过,真正进入游戏世界后,宋乐珩早有心理准备,一直在叫探子打听温季礼此人。虽然仍未挖出温季礼的底细,但她好歹知道了这次皇帝东征,温季礼是准备让平昭王占据临榆关,堵截皇帝,好让皇帝在关外断绝辎重粮草,不战而败。 两个字:好毒! 一念至此,宋乐珩便想,左右她都离死不远了,非得拉上温季礼这个npc垫背。她点了点头,示意枭使们行动,张卓曦又沉声道:“督主,林间还有隐藏势力,实力不在我们之下。” 宋乐珩眉头一皱,责问马怀恩道:“你不是说温季礼此去临榆关,身边只有一个随从吗?” “明面上,真就一个。”马怀恩伸出一根手指:“但可能还有没到明面上的,我不是没打探到吗……” 宋乐珩:“……” 宋乐珩一句骂人的话又在嘴边溜了溜,还是咽了回去,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马怀恩也知道这次是他失误,矮声问道:“督主,那我们撤,还是杀?” 宋乐珩一句照杀尚未脱口,林间忽而传出一个男声。 “我家主人请枭卫督主上来叙话。其余人留在山下,否则,死!” 枭使们顿时剑拔弩张地扫视四方。宋乐珩思量半刻,从马上翻身而下,前行几步到张卓曦身旁。 “你们缓一缓,我去瞧瞧这老登是要耍什么花样。倘使情况有变,听信号杀上山。” “是!”众枭使齐声应下。 宋乐珩提起衣摆,沿着山道缓缓上行。走了约两百余步,眼前便出现了一座简简单单的竹屋。屋前立着一名冷脸随从,看也不看宋乐珩,径直道:“请入舍中稍后片刻。主人在后山另有要事。” 宋乐珩刚想问问这事有多紧要让他敢晾着朝廷命官,那随从便一个起跳,钻进竹林里不见了。宋乐珩别无他法,只能先进竹屋里侯着。 关于这温季礼,原先在手游里只有个黑色剪影,台词也只有一句—— 今天下势定,诸君请喝茶。 然后,玩家及数路诸侯,就被他那杯茶给毒死了…… 当初宋乐珩便推测,能够平定天下的谋士,少说也有五六十。今天再一见这竹屋,她脑海里更加确信地浮现出了唐老师版本的诸葛亮…… 让她等一等唐老师……不是,等一等老年人,她也无妨。就是…… 叮。 【直播间观看人数持续下滑,已少于五人,请玩家努力提升人气】 心烦的宋乐珩这下更加心烦了。她扯着嗓子喊了几声都不见那随从出现,一恼之下便径自从竹屋的后门而出,准备去瞅瞅温季礼这老东西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要耗死她。她可没那耐性,能在竹屋里头等一下午,让他睡个直通傍晚的午觉。 宋乐珩沿着草屋外的一条清溪前行,没走多远,就见山顶上流下来的温泉水在前方形成了一个浅池。清幽竹林之间,蒙蒙水雾氤氲。光束自叶间拓落而下,笼在一个人身上。 一个男人…… 一个站在温泉池里背对着宋乐珩正在穿衣服但还没穿上的男人。 对方青丝如泼墨,一截发尾浮在水面上。他撩开发尾欲将青色衣衫穿上之际,宋乐珩便瞧见了那羊脂玉一般莹白的肤色,点缀着斑斑的柔光暖辉,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那身材纤薄紧致,偏偏还肩宽腰窄,肩背和手臂上都有明显的薄肌轮廓,那后腰线条更是旖旎勾人,往下延伸,没入清清浅水中,看得让人心猿意马…… 叮。 【直播间观看人数上涨至八人…… 上涨至十人…… 上涨至十三人】 宋乐珩:“……” 所以,活爹们和她一样,也爱看美人出浴? 不会真让张卓曦那狗嘴给说中了? 宋乐珩稍作思量,想再往前去几步,抓住这一波机会试试活爹们的喜好,不料,她一脚踩中了枯树枝,发出噼啪一声响。这一响,吓得那男子猛地缩回水中,手上一抖,衣衫也没拿住,一抹青色就这么顺着水流漂了下来。 “我的衣物!”男子一声轻呼。 那嗓音清雅温润,好听至极,宋乐珩又一次心猿意马。她蹲下身伸出手,刚好捞住顺流而下的青色长袍。再抬眼,那男子在水里怒目看她。 “枭卫督主何以闯入此地,当真是无礼!” 宋乐珩寻思反正也无礼到这一步了,现在她离开,也实在算不上有理,索性也不刻意回避,慢悠悠走了过去—— 总归,她看的都是一堆数据。 “温先生?” 温季礼居然不是老登!还是个生得好看,风华正茂,能令爹们垂涎的美男子! 温季礼微微蹙眉,因为恼羞成怒,双颊和耳垂都晕出了淡淡的浅粉。他别过头,冷声道:“还看!将衣物留下,请督主速速离开!” “你让我来的。”宋乐珩支着下巴蹲在池边,搂着他的衣物觑他。 也不知是见自己的衣物被女子这么搂抱着,还是因为自己在水中未着寸缕被人盯着,温季礼那绝佳的皮相上愈发见了难堪,脸也越来越红,斥道:“某未让督主到此,还请督主识礼,退回竹屋!” 叮。 【直播间观看人数上涨至二十三人】 啧啧,爹们果然好霸王硬上弓这一口。 宋乐珩更加不能走了。她将衣物抱紧了些,身体的姿势也随之放松下来,在这样不大合适的情况下,选择了一本正经地让活爹们大饱眼福。 “温先生既知我来,便理应晓得我的用意吧?” “怎么?督主想在此处杀某?” “原意是想杀温先生的。如今陛下东征,东面正是战火连天,中原又是动荡不安。先生在此时怂恿平昭王起兵,欲据临榆关断陛下回都城之路,实在是其心可诛啊。” 温季礼眸色一沉,少了几分慌乱之意。他甚至对于平昭王,都还没说过要去占据临榆关的意图,但眼前此人,竟能看穿。他审视宋乐珩的眼神多了一分探究,话却是会道:“天子失德,民间怨声载道,昭王大义灭亲,为名留青史之举。督主既能看穿我之谋划,亦非平庸之辈,何以甘为朝廷鹰犬?” “哎,打工人,打工魂嘛。” 温季礼:“?” 温季礼用那一双如竹霜凝露般的眼睛表达了自己不是很理解。 宋乐珩又道:“要不这样吧,这朝廷鹰犬,我也不是很愿意继续干了。” 毕竟再干下去就要没命了。 温季礼思量道:“督主此话,是想加入平昭王帐下?那某倒是可以……” “也不是。”宋乐珩打了个岔:“我的意思,是我娘家在岭南,家中尚算富裕,也勉强称得上是一方雄主。如今世道不好,温先生若不弃嫌,与我一同归家如何?我定会善待于你。” 让你隔三差五表演美人出浴,稳住直播间。 宋乐珩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谁知,温季礼一听这话,前一刻的从容又消散不见,惊怒交加地看着宋乐珩,道:“你一介女子,怎、怎能随口说出带男人回家之事,你……你……” 他你了两遍没你出下文,紧接着就开始剧烈咳嗽。宋乐珩以为他是一口气噎住了,想着等他咳完再作解释,不料,温季礼越咳越厉害,越咳脸色越涨红,咳到最后两眼一闭,栽进了水里…… 宋乐珩:“……” 宋乐珩慌了一下,急急忙忙丢下手里衣衫,准备下水捞人。 然后…… 她就走到池边脚一打滑,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伸脚把温季礼踢了出去。光溜溜的温季礼顺着温泉水顺流而下。 哦豁,美人被踢飞了。 叮。 【恭喜您直播间人数达到三十人,达成成就“偷看军师洗澡”,奖励心声道具一枚】 【恭喜您开启新主线:宋阀主公,今天开后宫了吗】 宋乐珩:? 宋乐珩:…… 这什么鬼系统这么颠。 2、心声道具 宋乐珩坐在茅草屋里揉着太阳穴,她这会儿是脑袋也疼屁股也疼。 开后宫?是她想的那个后宫吗?上一个在这世道里开后宫的人,现在就快嗝屁在临榆关了。宋乐珩还不是那么想死。 她这厢正琢磨着事情的可行性。而对面的躺椅上,温季礼则昏迷得人事不省。 没有人能料到,一个七尺男儿,能被宋乐珩一句话就气晕。 这气性也忒大了点。 而温季礼那冷脸随从,此时此刻就咬着牙站在躺椅旁,死死瞪着宋乐珩,恨不得捅宋乐珩一个血窟窿。宋乐珩旁边的张卓曦也不甘示弱,两只眯眯眼力图睁圆,摸着腰上佩剑就给那随从瞪了回去。 草屋外,十几个枭使被一群黑甲兵围住,只差一根引线两边就能杀出个腥风血雨。 “你这贼人真是狡猾!竟敢暗算我家主人!今日若是我主人醒不过来,尔等休想走出此处!” 张卓曦直接就想对那随从拔剑。宋乐珩手疾眼快的把张卓曦的剑柄按回去,对着随从解释:“脚滑,我真是脚滑!” “你知道就好!”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就是脚踩滑了一下,才把你家先生给踹出去的,此事我绝非故意,更不是想暗算于他,还请谅解。” “事到如今,你竟还敢口出戏言!是当真不想下山了!” 冷脸随从可见是个忠心护主的,大抵觉得他在下游捞起了未着寸缕的主人这件事太漏气了,没说两句,就对宋乐珩拔了剑。 他一拔剑,外头的黑甲兵齐齐亮了兵器。竹林里顿时一派肃杀。 宋乐珩看了眼屋外,这些黑甲兵个个装备精良,头盔是连着面罩的款式,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不到是长什么模样。且这些人训练有素,看起来还都是武力不差者…… 这温季礼究竟是什么来历?倘使只是一个给他人出谋划策的军师谋士,身边不可能有这样的军队保护。 莫不是……这黑甲兵是平昭王派来的? 不可能。 平昭王攻打临榆关在即,温季礼再重要,他也不会把如此精兵用来保护他。要知道,历史上的军师谋士,除了那少数几个遇上明主的,其他的大多最后都得给主公背锅而死。 这位平昭王绝非明主。 不简单,温季礼实在是不简单。 宋乐珩心念电转地想完这一茬,收起了玩笑神色,盯着那冷脸随从,道:“今日我来此处,本是要杀你家主人。既是要杀聪明人,便也要作聪明排布。小哥,别被你眼前的十几个对手迷了眼啊。要不还是等等你家主人醒了,再决定动不动手?” 随从是个听得懂话的,正吃不准宋乐珩是不是真的安排了后招,温季礼便掐着点儿醒过来了。 “溯之,把剑收起来。” 这叫萧溯之的随从立刻收了剑,扶着还在略微轻咳的温季礼坐起来,又急忙取了件外袍给温季礼披上。 温季礼咳一嗓子,宋乐珩的眼皮子就跳一下子。 七月的天啊……泡温泉就算了,还穿这么多,这温季礼是有多病弱?当初她玩手游该不会再撑两关温季礼就病死了吧。 宋乐珩正有些懊恼自己当初怎么就卡在了这一关,又想着当务之急是把温季礼拐回岭南干直播。她赶紧转过背,在身上摸了摸,摸出来一个小巧的木匣,一打开,里面有一颗糖丸。 糖丸上方标注着只有她能看见的蓝色小字:心声丸。 拐温季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万一这厮再被气晕就麻烦了。但只要能听见温季礼的心声,顺着他的意思说,那就简单许多。 宋乐珩即刻吃下糖丸,又转回来笑容可掬地看着温季礼:“抱歉,今日实非故意唐突温先生,先生不要与我一介女子置气。” 温季礼咳完,目色平静地回视着宋乐珩。宋乐珩竖起耳朵,注意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什么心声。 怎么回事?温季礼都没有内心活动的吗? 宋乐珩正是奇怪,温季礼已然开了口:“我与督主非是一路人,今日……”他脸上又莫名其妙红了一下,还带着一点点不大明显的自恼,“今日之事,为名声计,我在这怀山,就当没有见过督主。” “不好吧。你身子我都看过了。” 十几个枭卫齐刷刷地看向语出惊人的宋乐珩。三十几个黑甲兵包括对面本来就想剐了宋乐珩的萧溯之也齐刷刷地看向宋乐珩。 温季礼一口气没喘顺,又开始激动得咳起来。 “你、你……厚颜无耻!不、不知礼数!你……你……” 他又开始你上了。 宋乐珩生怕他再晕一回,赶紧倒了一碗茶,给温季礼送到躺椅边。那模样,仿佛是在外厮混了一夜的负心汉回家,见正房生气,认错奉茶的画面。 “哎、哎!你怎么又咳了,温先生,温先生你听我说,你先别激动,千万不要又晕过去了!” 张卓曦见状,顿时就信自家督主果然是看光了别人的身子,捏了捏鼻梁,小声道:“督主,你好上他色了?” “说什么!我是那种人吗?我就是体谅温先生体弱,不忍见先生受苦!”宋乐珩义正言辞。 温季礼一边咳,一边推开她手里的茶碗:“拿开,你走……某不想见到督主!你若再留下,你我双方,便无……便无回转余地!” “你先不要生气,我知道这不是先生的心里话。” 温季礼更气,甚至把茶碗推落在地,朝着宋乐珩用最大的声音说了一句:“这就是我的心里话!” 那嗓子,你说他是在发火,却又仍是那般温温柔柔,清清润润,连吼起人来都仿佛带了把小钩子。 啊,这就是男方夹子音的威力吗…… 宋乐珩再一次心猿意马了一瞬,旋即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心声丸都没生效!他心里一定不是这样想的! “你、你、你……”温季礼快要背过气去了。 这一下,萧溯之和黑甲兵彻底按捺不住。萧溯之当即沉声下令:“杀!护主人离开!” 张卓曦也眼色一沉,拔剑出鞘:“枭卫办事,今日谁也别想走出这间草屋!” 眼看两边架好了杀势,一触即发,宋乐珩一把捉住温季礼的手腕,掷地有声道:“先生真要脏了这竹屋与温泉?我当真没有坏心,不过就是想邀先生回家罢了。” 温季礼:“……” 萧溯之及众黑甲兵:“……” 张卓曦及众枭使:“……” 宋乐珩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话有问题,认真道:“你都不先问问我带你回家干什么吗?” 温季礼目瞪口呆耳垂通红,说话都结巴道:“我……我还要问此事?” “是啊,你不问,那你与我岂不是……” 误会重重四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宋乐珩的耳边骤然就爆发出一片尖叫与无数女高音。 【啊啊啊啊!终于要走感情线了吗?妈哒老子在这直播间守了这么久,这母胎单身狗是终于开窍了!老母亲抹泪】 【这温季礼好弱啊!都病成这样了还不抓紧时间抢回去试试!想看温先生一边哭着求饶,一边爽得流泪】 【带回家还能干什么!那当然是干军师啊!珩珩真是长得老实玩得花,小小□□睡青蛙】 宋乐珩:“……” 她是这意思吗? 这是能想的吗? 你们这些活爹还是人吗? 所以,系统给的这粒心声丸,敢情是要让她听见粉丝朋友们的不健康弹幕心声吗? 不是,谁要听这个了? 她不干净了…… 宋乐珩被吵得脑仁疼,并同情地看了一眼满脸病容还在震惊瞅她的温季礼。 叮。 【直播间观看人数持续上涨至四十九人】 完了。活爹们果然是应了那句话—— 我不抽烟不喝酒我就好点色怎么了…… 宋乐珩强制关闭了弹幕心声,抿了抿嘴,硬着头皮道:“不好意思,刚刚我可能没说清楚。我是想说,温先生既是军师,与其做平昭王的军师,不如,跟我回岭南,做我的军师。” 此话一出,温季礼那如雾如露的双眼骤然明暗交叠,一时间也看不出个深浅来。他审视宋乐珩许久,宋乐珩便也由着他看,丝毫不怯场。 这人很奇怪。对男女之事过于青涩,但在正事上,又显得冷静机敏,城府深得像个不见底的黑渊似的,看不明白他会做出怎样的回应。 少顷。 温季礼方微微扬起手,萧溯之和黑甲兵们随即收起兵器。宋乐珩为表诚意,也对张卓曦道:“先率众枭使退至山下五里处,等我命令。” “是!” 张卓曦应下,带着门外的枭使纷纷跃入竹林,眨眼间便消失不见。里里外外安静了,温季礼又缓了片刻,才道:“督主以女子之身做到如此高位,颇具心机手段。不过,某若在此杀了督主,再往临榆关,助昭王阻截皇帝回都城,天下唾手可得矣。我为何要转投督主麾下?” 宋乐珩笑笑,坐在矮桌旁,用手指沾了茶壶里的茶水,在桌面上潦草作画。 “温先生实是说笑了。这一届的皇帝,你别看他不怎么样,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怎么样。” 温季礼:“……” 萧溯之:“……” 萧溯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在心里骂着宋乐珩的废话文学。 宋乐珩续道:“但,众所周知,皇帝手里还有张厉害的底牌,便是他那个小舅舅燕丞。这燕丞,人称战场疯狗……” 萧溯之忍不住打断道:“我怎么没听过这个人称?我只知那燕丞打仗厉害,以八千骑兵破了东夷十万军,而今才十九便已封侯拜将。” “哦,我给他称的,主要就是他在战场上比较能发疯,才能干出八千打十万这种事嘛。” 温季礼:“……” 萧溯之:“……” 宋乐珩又笑眯眯地盯着萧溯之,道:“连温先生的随从都晓得这燕丞的厉害,那温先生必然是更加一清二楚了。你给平昭王献计,堵截临榆关,作为一军之师,却不随军,在这怀山上磨蹭。温先生在想什么呢?” 温季礼不语。 宋乐珩的手指圈在一个画出的简易版城门上:“这临榆关,易守难攻,却也不一定挡得住燕丞。东夷见势,必然前后夹击。等东边打成了一片尸山血海,这中原隔岸观火的各路起义军,豪强军阀们,谁能按得住性子?无主的洛城,那可是吊在嘴巴前的肥肉啊。平昭王不入,等他被燕丞收拾了,自有人去捡漏。他若第一个入了都城,那就成了公认的靶子,是不是?温先生究竟是在帮平昭王,还是在害平昭王,也不好说。” 温季礼的眼神瞬时便深了:“宋阀居岭南偏地,某竟不知,在宋阀里,还有督主这般的人才。” “今天你就知道了。如何?我的提议,先生可愿考虑?岭南虽是地偏,但对于如今的局势而言,正好避祸啊。等各路诸侯大势底定,你我再谋后续,那不是正好吗?” “说得轻巧了。” “不轻巧。只要先生答应,那临榆关,我送先生了。” 3、凶兆开局 日头渐渐偏向了西山,密实的竹叶间,透落下一地的残阳余晖。 宋乐珩站在竹林外,负手望着竹林里头。张卓曦在她旁边,听她矮声叮嘱:“去,让柒叔盯着点临榆关的局势。” “哦。”张卓曦应了声,又随着宋乐珩的视线也瞅着竹林,问:“督主,你都站这么久了,那个病秧子真的会下山随你回岭南吗?” “五六成把握吧。” 像温季礼这样的谋士,一定觉得自己是机关算尽滴水不漏,偏生宋乐珩能看穿丁点他的心思,他必然就会对宋乐珩也感兴趣。毕竟,比起平昭王,她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她刚刚那一番分剖局势,太到位了! 怎么办。 有点想听直播间的活爹们夸自己。 宋乐珩想了想,屏退了张卓曦,便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弹幕心声。 【啊啊啊,燕丞要出场了吗?他会是八块腹肌两块胸肌的小狼狗吗?可以看到他封妃吗】 【一个病美人,一个小疯狗,好难选啊!干脆来玩夹心饼干吧】 【十九岁的小疯狗肯定很野,想想都刺激】 …… 不该对这些活爹有什么期望值的。 这样发弹幕你们小心直播间被封啊! 宋乐珩内心咆哮了一句,关闭了弹幕心声,又眼巴巴地望着竹林。 另一边的茅草屋里,温季礼披着外袍,站在矮桌前若有所思。桌面上的水渍早已干了,但他仿佛还能见半个时辰前,那身着蟒纹官袍的女子坐于此处,闲话家常一般说出他的筹谋—— 他确然…… 从不是真心匡扶平昭王。 温季礼眯了眯眼。 萧溯之低声道:“公子,杀吗?我探查过了,枭卫并无埋伏在附近。” 温季礼沉默顷刻,平静道:“她方才说,要将临榆关送给我。” 萧溯之素来知道自己主子的性情,表面看着温润,但表情不一定是真的,话也不一定能听出个真正的意思来,对于温季礼说了什么,他总得反复琢磨好一会儿,才小心接了话茬去:“这枭卫的督主说临榆关的守将妻子漂亮,当年差点被杨彻抢了。是她帮了那守将一把,才让守将免了夫妻分离之苦。假使公子愿意,她就让守将开城门迎昭王。”复述完宋乐珩这一通话,萧溯之约莫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一关守将,因她一个小小的人情,给逆贼开城门?这枭卫督主这么大的口气,也不怕熏着自己。” 温季礼看了眼萧溯之。 萧溯之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看不惯宋乐珩。但自家公子那冷幽幽的视线一扫过来,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立刻垂下了头去。 “这枭卫督主,倒是很有意思。”温季礼收回目光,睨着矮桌上浅浅的印记。到底是哪个细节,让宋乐珩发现他对中原别有用心?那她又是想打什么算盘?一面思量,他一面轻声道:“这枭卫督主,方才还说什么了?” 萧溯之想了想,谨慎道:“说岭南地偏,正好避祸?” “不是这一句,往前。” 萧溯之又想了想:“燕丞人称疯狗?” “再往前。” 萧溯之从小就跟着温季礼,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大概也就猜到了,面无表情道:“说想邀您回家?” 温季礼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做了决定道:“那就……应她之邀,前往岭南。” 完了。 冰清玉洁的公子要被居心叵测的人玷污了。 欲言又止的萧溯之如是想。 三炷香后。 温季礼和萧溯之便从竹林里走了出来。西边的太阳还有一点没落尽,镀在温季礼的一袭青衫上。他的腰间佩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翠玉,作了浮雕样式,刻的是狼头。底下悬着玛瑙珠子和流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这些珠子随着那人轻而虚浮的步调,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 还怪好听的。 只是这狼头刻玉…… 中原少见。 宋乐珩收了心思,主动迎上去。走得近了,便嗅到温季礼身上浓浓的药草味儿。再一看萧溯之背着一个大包袱,便道:“这里面莫非都是药?” “嗯。带了药草,药盅,药杵,药丸……某体弱多病,只能与这些为伴,督主见笑。” 宋乐珩自来熟地抓住温季礼的手腕,将他往马车边带:“等回了岭南,我想个法子替先生找几个好大夫,多泡上几回药浴,身子会有好转的。” 重点就是药浴! 直播药浴! 宋乐珩心里美滋滋。 温季礼彬彬有力地扶开她的手,道:“还有几件事,我想先与督主说明。” “何事?你说。” “其一,这一路山长水远,请督主慢行。” “理解理解。先生身子骨不好,我以先生为重。” “其二,也请督主谨言慎行,与某保持距离。最好安静一些,切忌挑动他人心绪。” 宋乐珩:“……” 这个要求就有点怪怪的,说得好像她一直在筹谋占他便宜似的。 …… 嗯,她的确一直在筹谋…… 宋乐珩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暂时应下来:“都依先生。” “其三……” “怎么还有要求?” 宋乐珩想抱怨,温季礼很快便接了话:“不是要求。某只是想问督主,回到岭南后,你确定能接管你父平南王的一切吗?” “这是自然。我是宋家嫡长女,有在朝为官的经验,家中弟妹不是这块料,我接手宋家是迟早的事。” 温季礼微笑:“那就好。” 他这笑,宋乐珩总觉得像阴沟里划船,笑得不大纯粹。但她也是混惯了官场的人,心里想着这一套,手上做着另一套。将温季礼扶上马车的时候,恰巧温季礼打了个喷嚏。这马车是宋乐珩备的,里面放了一床小毯子,就在马车座位下。她正想着上车去把小毯子翻出来给温季礼,别让这病美人受了凉,病美人的随从就横身一挡,挡住了她要上马车的脚步。 宋乐珩:“?” 宋乐珩默默看着萧溯之。 萧溯之翻白眼道:“我家公子爱清静,这马车太小,若有人聒噪吵闹,体味过重,公子会呼吸不畅,容易晕厥,还请督主策马随行。” 宋乐珩:“……” 宋乐珩一个没忍住,开口就是一句:“你他妈说谁……” 叮。 【系统检测到您用词不当,易与人发生冲突。根据新手玩家保护条例,将对您进行禁言,为期一炷香】 宋乐珩:“……” 宋乐珩:“……” 这叫保护新手? 这分明是虐待新手! 凭什么不是禁言这个白眼佬! 白眼佬略显疑惑道:“你刚刚在说什么?我好像听到你嘴巴里吐出鸟叫了?” 你他妈才鸟叫!那是系统配的马赛克鸟叫! 宋乐珩半个字都骂不出来,气冲冲地走到后面骑马去了。 一行人上了路,黑甲兵和大部分枭使都在暗中随行。萧溯之驾马车,宋乐珩和张卓曦几人便骑着马,跟在马车后。这天过后,宋乐珩很快就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孱弱多病,弱不禁风…… 出发的第二天,因为天气太热,宋乐珩骑马受不了晒,钻进温季礼的马车里躲了那么半柱香。 就这半柱香,应验了萧溯之说的多一个人温季礼都会呼吸不畅,温季礼晕倒在宋乐珩怀里…… 出发的第七天,大雨。 几人于驿站落脚。午后闲谈,萧溯之问张卓曦,为什么他一个男人愿意给宋乐珩这样的主子当手下? 张卓曦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督主身边很多好笑的八卦。我看你家先生也快成为督主八卦的一环了。” 萧溯之觉得张卓曦在讽刺他家公子,怒而掀桌,两人差点打起来。宋乐珩出来调解,为了证明自己身边确实不少好笑的事,便讲述了其中一件。 然后…… 不远处正在喝茶的温季礼听了宋乐珩的话,奋力憋笑,最终憋晕了过去…… 出发第三十八天。大暑。 一行人经过长州。由于太热,温季礼将车帘捞起,试图进风。不慎被城中女子看到真容。数多女子为他倾倒,追在马车后欲睹美人绝世的风姿,声音之嘈杂,把温季礼吵晕了过去…… 后来,宋乐珩总结:温季礼能活着,比她一个癌症患者在鬼门关前转了弯都要神奇。 如此陪伴温季礼或长或短地晕倒了八九十回,历经两个多月,众人终于是抵达了岭南宋家。 在这个世界里,宋家是岭南当地最大的军阀。宋家的祖上其实是白身,后来被军中抓了壮丁,从此成了军户。到得宋乐珩的父亲宋含章这一代,宋含章也不知是不是祖坟冒了青烟,在南边几次部族作乱里,建立了些许战功。后来当地的士族裴氏将女儿许给宋含章,那更是集一族之力托举宋含章,硬生生让宋含章爬上了军中统帅的位置。宋含章也算是争气,居然三五年就让岭南的各边远部族愿意听从于他,不再作乱。朝廷看宋含章是个能震住南边的,就给他封了个平南王,宋家也自此鸡犬升天,从下籍的军户,成了王侯之家。 宋乐珩刚到这个世界,便已经被系统设定成宋家长成的嫡女。按系统解释,这宋家原本只有个嫡子,但宋乐珩来了,就随机给她安插了身份,并给与她相关的人都增加了相应的记忆。 宋乐珩还以为自己是捞着好了,在现世里一辈子倒霉背时,这回居然无痛成了王爷的嫡女,结果,好嘛,她刚一来,她那背时爹就要给她说亲,把她嫁给岭南最富的李氏长子,作为联姻的工具。关键这李氏的长子,是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 宋乐珩自是不肯嫁,假模假样地守着她娘亲裴氏哭了好几天。她娘亲待她极好,又是个心软的活菩萨,原本素来都遵从出嫁从夫,从不敢对宋含章说一个不字。 只有那一回,她替宋乐珩求了宋含章。 但宋含章肯定是不允许的。裴氏无计可施,便准备将宋乐珩送回娘家去冷静一段时日。人还没送得走,宋乐珩就去洛城闯荡了。 温季礼问宋乐珩是否确定能接管宋家时,实际上宋乐珩只有四成把握,凭借的便是她是宋家的嫡长女,又是枭卫督主,理当可以在宋家说得上话。 但不管能不能说得上话,她都必须先把温季礼骗过来。 毕竟,她要靠温季礼稳住粉丝! 入了城,宋乐珩就在琢磨,该用什么法子说服宋含章拥兵自重,任用温季礼。可一行人刚到宋家门口,就见宋府的大门上,挂着白花白绸。站在门口的老仆穿着孝衣,哭得一双眼睛如桃子般肿胀,正让下人把白花系得牢实一些。 宋乐珩翻身下马,仔细瞧了瞧,认出那老仆是她娘亲陪嫁的嬷嬷。她当即心下凉了半截,轻唤道:“张嬷嬷?” 张嬷嬷转过头来,定睛看了好几眼宋乐珩,不敢相信一般,嘴里一边念着小姐回来了,一边踉跄着走下石阶。此时温季礼也从马车上下来,看见了这一幕。 那老仆噗通一声跪倒在宋乐珩脚边,陡然放声痛哭:“小姐!您……您终于肯回来了。夫人……夫人她去世了!” 叮。 【触发新支线:不及黄泉,死生不见】 宋乐珩:…… 谢谢你狗系统。 这是什么凶兆开局。 4、宠妾灭妻 宋乐珩暗暗骂完了系统,伸手将张嬷嬷扶了起来。不过三年光景,张嬷嬷比临别时老了许多。彼时尚算青黑的发丝如今已是花白丛生,脸上更是布满了沧桑沟壑。 宋乐珩来到这个世界后,在宋家呆的时间不算多,里里外外加起来还不超过两个月,是以,她对这府上的人感情算不上深厚,甚至,还不如她和枭使们的情谊。但她这个“亲娘”裴薇极其善良,待她也是尽心尽力的好,乍闻她身死的噩耗,宋乐珩的心里还是忍不住唏嘘难过。 她又扫了眼府门上已经挂好的白花,问:“张嬷嬷,娘亲她是何时过身的?为何我在洛城都没收到家中来信,说娘亲有事?” 张嬷嬷紧紧攥着宋乐珩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掉,话也不答,只是戚戚然地摇头,道:“这辈子,我还能替夫人看小姐一眼,也算是了一桩心愿了。小姐,你快走,这岭南,以后莫要回来了。” 旁边的萧溯之一听这话,低声对温季礼道:“公子,我们是不是被她骗到岭南来了。看样子,这宋家根本轮不到她接手。” 温季礼扬了扬手,只当是在看戏:“无妨。岭南民风彪悍,来此见识一番,也算有助益。” 宋乐珩的心思没落在温季礼这主仆二人的身上,又朝张嬷嬷问:“什么叫别回岭南了?”她把张嬷嬷拉近,背过身放低了嗓音道:“娘亲的死,有隐情?” 张嬷嬷急忙捂住宋乐珩的嘴,满脸的惶恐:“不是,不是!小姐,你快走吧!” 宋乐珩把她的手拉下来,接着问话:“张嬷嬷在害怕什么?是不是我三年前逃婚离家后,娘亲在府上受为难了?我那弟弟阿景呢?他现在又在何处?张嬷嬷,你若不好直说,带我去见阿景便可。” 见宋乐珩说什么都要继续问,张嬷嬷接连叹了好几口气,回望了一眼府门口,见除了几个木着脸打扫的下人,没有管事的在,她便壮着胆子将宋乐珩带远了些,走到马车尾端。一开口,泪珠子就跟断了线似的,边说话边擦泪。 “自从三年前小姐走了之后,夫人……就和老爷大吵了一架。那一晚,老爷动手打了夫人。” 宋乐珩有些惊诧。 宋含章是靠裴氏起家的,虽然当年费尽了心思娶到的白月光在漫长的岁月里变成了蚊子血,宋含章还又纳了一房妾室,但因着裴薇性情温婉,又以丈夫为天,信三从四德那一套,宋含章向来是挑不到她的错处。纵使两人当年因为宋流景的出生似是生了些嫌隙,但宋含章顶多也就是对裴薇冷言冷语,从未动手打过裴薇。 想来那一日,只怕是因着宋乐珩逃婚之事。 宋乐珩皱着眉,听张嬷嬷续道:“我侍奉夫人多年,还是第一次见着夫人顶撞老爷。后来,夫人就交出了府库账本和钥匙,搬去后院和少爷同住了。这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务,自那时起,就是二房在操持。” “二房?她有当主母的资格?她是怎么进的宋家,自己心里没有点儿数了?这账本和钥匙给她,她也敢接?我爹是不是老糊涂了?” “哎,小姐,你小点声。”张嬷嬷擦了泪,感慨道:“今时不同往日了。裴氏这些年,已经被榨干了,夫人在府上地位也就大不如前。原本当年李氏发迹,老爷还是考虑到夫人娘家那边,要将你嫁给李氏长公子。你若真嫁了,夫人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宋乐珩:“……” 张嬷嬷看宋乐珩一眼,又急急补充:“我没有责怪小姐的意思。当年是夫人选择让你走,必然也是不想小姐和她一样,困在一方后院里受罪。你走了,这门亲事就被二房又争又抢,落到了宋汶夕的头上。” “她嫁了?” 这宋汶夕是二房所出,还有个龙凤胎的哥哥宋威,两人比宋乐珩要小个三四岁。 张嬷嬷摇摇头,道:“李氏那边不知是看不上二房所出的女儿还是怎么回事,已经找各种借口拖了好几年。近来那李氏长公子去了都城,又耽搁下来了。不过,二房刘氏有这门亲事傍身,就……就更不知礼法,后院这些年的吃穿用度,她是能扣就扣,夫人和少爷……过得很是艰难。” 张嬷嬷说着,又哭上了。 好个宠妾灭妻,居然在这碰到。宋乐珩微微一皱眉,道:“这么说来,我娘的死,该不会是二房……” “是你娘不争气!病死的!” 一阵浑厚的男声从王府里头传来,紧接着,便有几十府兵出动,将宋乐珩和温季礼一行人团团围住。几人打眼望去,就见宋含章负手走出,站在王府门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宋乐珩和温季礼。 “不孝女!你还知道回来。这个人,就是让你逃婚的奸夫吗?” 奸夫温季礼:“?” 温季礼剧烈咳嗽起来,努力挣扎着解释:“在下、在下并非……” 宋含章看也不看他,喝道:“把这奸夫拖去打死!” “是!”府兵们应下一声。 萧溯之当即挡在温季礼身前:“谁敢动我家主人!” “在岭南,没有老子动不了的人!你家主人,算什么东西!?” 温季礼再次强撑着解释:“平南王误会了……在下温季礼,不是……” “还敢狡辩,把这贪生怕死的奸夫拖去打死!” 温季礼:“……” 反正不管怎么说,就是要打死。 眼看府兵们要和萧溯之动起手来,宋乐珩学着她爹冷笑了一声,道:“你当爹的,怎么也不问个清楚。你这是想随意给我安个名头,该不会下一个要打死的就是我吧?” 宋含章:“你说对了。把这脏了门楣的不孝女给我押进祠堂,明日一早,沉河处置!” 宋乐珩:“……” 还真是她。 这宋府摆灵堂,是得摆一送二,不然会亏本? 坐在马车上一直没个动静的张卓曦见状,跳下来几步走到宋乐珩身边,问:“督主,你爹真要打死你,怎么办?我们强龙不压地头蛇吧?” 宋乐珩冷静道:“不慌,我早有准备。” 众人看向宋乐珩,或多或少的,都带了点期待。温季礼也想看看,宋乐珩有什么本事说服她爹。然后,他就看到宋乐珩一个风骚摆头,提起衣摆拔腿就溜:“跑!” 温季礼:“……” 萧溯之:“……” 张卓曦:“督主等我!” 张卓曦第一个反应过来追上去。其余府兵们也跟着反应过来,原本就要追上四肢不勤的宋乐珩,可高处忽然跳下来一个圆滚滚的身影,众人都还没看清那是什么,那东西就抓起宋乐珩,以迅雷之速掠向了城东…… 府兵们追不上,索性又回来围住温季礼。 萧溯之低声道:“公子,我就说朝廷的鹰犬不靠谱,我们被她坑了!我召黑甲兵进城护您吧?” 温季礼轻轻摇了摇头,随即看向宋含章,正色道:“平南王可知,你这女儿如今是什么身份?” “她一介女子,能有什么身份!”宋含章话音一转:“莫不是你还想说你与她早已生米煮成熟饭,她是你孩子的娘?!” 温季礼:“……” 温季礼一个没稳住,又接连咳了好几声。 宋含章怒骂:“短命鬼!赶紧给我拖下去打死!看着心烦!” 温季礼喘着气道:“她……她是……咳咳,皇帝四大亲卫,枭卫之名,平南王应是知晓?” 宋含章闻言,扬手制止住府兵,眯了眯眼,走下石阶,来到温季礼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枭卫?你是枭卫之人?” “不是我。是你女儿宋乐珩,正是当今枭卫督主。” 宋含章稍是愣神,而后冷笑出声:“凭她?!她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黄毛丫头,能当枭卫督主?怎么,你是欺我岭南偏远,消息闭塞?” 温季礼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咳完两声,终于是不咳了,稍稍压着嗓音道:“皇帝近臣,枭卫之主,若真要计较起来,闹到了都城,王爷的脸上只怕是不好看,毕竟,家丑不外扬。倘使皇上震怒……” 宋含章按住温季礼的肩膀,笑道:“怎么,小伙子,你想威胁我?” 宋含章是习武之人,手劲非同一般,只要再用一两分力,温季礼的肩膀便要保不住了。只是,宋含章也没想到,温季礼看起来一个弱不禁风的短命鬼,此时此刻倒是面不改色。 “王爷想杀女以绝后患,你若杀了我,她不一定再回来。可我若是留在府上,宋乐珩就会回来的。” 温季礼都想好了,话到此处,宋含章按照常理也该问一句他为什么有自信宋乐珩会回来,到时候,温季礼再详说自己是帮平昭王出谋划策的军师。 这岭南是谁做主,对他而言,都不重要。若是宋含章,只要有益,他甚至可以为宋含章谋划,如何去杀掉宋乐珩。 他静静等待着宋含章发问。 宋含章道:“也对,你是她的奸夫,她当年都能为了你逃婚,定是很喜欢你!肯定会回来!” 温季礼:“……” 温季礼:“我……咳咳咳咳……” 宋含章大手一挥:“把这短命鬼请进府去!” “是!” “至于你……”宋含章眼光冷厉地看向一旁站着的张嬷嬷:“将她舌头拔了!关进柴房!” 府兵们上前架住张嬷嬷拉进府去,老仆凄惨的哭声求饶声萦绕在整个王府内外。剩下的府兵则敦促着温季礼和萧溯之入府。等两人一踏进门,两扇铜门便严丝合缝地关上,只余劲风带起檐角白色的灯笼,摇摇晃晃。 城东客栈。 宋乐珩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个青果子,咬一口,走神地嚼半天。她旁边坐着个圆滚滚的小胖姑娘,脸盘子圆圆的,两只眼睛又大又水灵,十分可爱讨喜。桌子上一张布巾放着青红各异的果子,小胖姑娘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宋乐珩,嘴上却在不停吃果子。 片刻,房门便打开一条缝,张卓曦挤进来,又赶紧关上门,坐到宋乐珩对面。小胖姑娘一见他也要伸手拿果子,立刻收起布巾,抱着果子走到一旁去吃,半个都不想给张卓曦。 张卓曦哼唧一声,自顾自倒了杯茶水。 “现在是什么情况?”宋乐珩开口问道。 张卓曦喝了一口茶,方才答了话:“温季礼和他那个随从,都被平南王扣下了。” “他的黑甲兵在城外,要是进了邕州真和我爹对上,只怕不好走出岭南了。张嬷嬷呢?” 张卓曦沉着脸摇了摇头:“凶多吉少。我们走后,平南王下令将她拔舌。” 宋乐珩的眉头皱得更紧,手上用力捏住咬了一口的青色果子,然后将果子丢在了桌上。 果子咕噜噜滚到张卓曦手边,张卓曦接着道:“还有,我在邕州城里看了看,发现这城中很奇怪,百姓们都信一个白莲教,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摆放着一个诡异神像,还要在神像前放铜钱。每天都得放,据说不放铜钱的百姓家里,就会出事。” “出什么事?” “没人愿意讲。此事我会接着打听。” “嗯。”宋乐珩思量须臾,站起来踱了两步,旋即看着张卓曦道:“准备一下。” 张卓曦跟着站起来:“督主,要准备什么?” “我那‘奸夫’还在宋含章那儿,自然是准备回去捞人。而且,我要回去亲眼看看,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5、白莲疑云 亥时二刻,长街之上寂无人声。城墙的一处角落,张卓曦正在奋力将一个小狗洞刨大,宋乐珩和江渝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吭哧吭哧地刨。江渝手上还拿着那一包果子,不停在吃。 张卓曦使着劲儿道:“我还以为……还以为是要准备什么,敢情督主是要让我钻狗洞啊!您不叫老蒋他们跟着,就叫我和小渝儿跟着,我就知道,肯定没好事落在我头上。” “你赶紧点!别废话了!等会儿被人发现了。”宋乐珩斥道。 “好了好了,就好了!”尾音一落,张卓曦果然刨好了狗洞,拍拍手站了起来。 宋乐珩看了眼那钻风的洞口,已经容得下一个成年人钻进钻出,便将一封信拿出来,递给了张卓曦:“你出了城往西走,城外十里处的凌风崖,有一座庄子。那是我母家人来邕州的落脚地。如今我娘尚未出殡,母家那边必定有人过来侯着。” “按理说候着不该是在王府上吗?”张卓曦接过信问。 宋乐珩摇摇头:“这桩白事有隐情,我那爹肯定不会让我母家的人住王府上,免得露了信儿。你去了那庄子,不管是谁,你把这封信交给他,让他立刻来王府一趟,动作要快。” “也带着人钻狗洞?” “嗯。” 张卓曦收起信表情略显复杂:“那要是……人不肯钻呢?能动手吗?” 宋乐珩:“动。扇两个大逼兜也要把人带过来!” “是!” 张卓曦得了这道令,放下心去,利索地钻出狗洞人影便不见了。宋乐珩和江渝用砖块挡住狗洞,方才拍干净身上的灰尘站起来。眼看江渝又要拿出果子啃,宋乐珩赶紧招呼道:“哎,渝儿,先别吃了,干正事,把我捞进平南王府去。” 江渝点点头,乖巧的把果子收起来,随着宋乐珩一同走远。 与此同时,平南王府的客房里。温季礼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本医书看得仔细。原本,宋含章是没打算给他一间客房款待他的,就想把他和萧溯之一块儿绑了丢柴房里。架不住温季礼能说会道,一通利弊分析饶得宋含章头晕脑胀。宋含章本来就没多少文化,看温季礼那小嘴叭叭的,最后能听进去的就一句—— 宋乐珩的性命,有我方能取之。 宋含章彼时打量温季礼片刻,忽而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就跟那死丫头说,好好嫁给李氏长公子,这辈子都能享福。她非要跟着你这奸夫跑了。都当人奸夫了,能是什么好东西。” 温季礼:“……” 温季礼当场差点又要咳晕过去。 宋含章随即将他领到一间客房门口,边走边说:“奸夫可不就是要谋财害命的。不过,你狠得下心,让我很欣赏。等家中诸事顺利解决,你就跟着我干吧。” 温季礼还想解释一下自己的身份,宋含章却没给他机会,一掌就将人推进了客房,还上了把牢实的锁,把门给锁上了。诚然,这锁对于萧溯之来讲形同虚设。萧溯之生得人高马大,身型健硕,他想直接撞门而出亦非不可,只是眼下看他家公子并没有和平南王撕破脸的打算,便站在窗缝后头,观察了这平南王府许久。 此时夜深人静,萧溯之见他家公子还没有要休息的意思,方将窗缝合上,又去取了随身包袱里的披衣,搭在温季礼的肩上。温季礼对照着医书,将带来的干药材捡了不少放进一个铜质的药盅里,轻声问道:“发现什么了?” “有些奇怪。”萧溯之道:“公子,我们进城的时候,我看这城里死气沉沉的,和豫州那边简直是天壤之别,这些百姓……就像,就像他们说的那句……” “行尸走肉?” “是。”萧溯之立刻应下:“看上去很麻木。而且,从城门到平南王府,我看到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有一樽盖着红布的石像。那东西像神像,但模样又有点吓人。” “不是神像。”温季礼解释道:“那个石像,融合了无生老母、三眼神以及夜叉,当是新起的教派,为了让民众信服,创造出来的一个缝合怪。” “弄这么吓人,难道是个邪教?但这平南王府上,倒是没有供奉那东西。” “平南王,是朝廷王侯,自不用供奉。”温季礼放完最后一味药,慢悠悠地放下书,一面用杵子碾着药,一面平缓道:“自杨彻登基,穷兵黩武,大修行宫,这些都是要钱的。百姓有钱的时候,要的是百姓的钱。没钱的时候,要的是百姓的命。是以如今,各地的起义不断。” 萧溯之听不大懂:“这和邕州城拜神有什么关系?” “百姓被榨干了,上面的人还想吸民膏民脂,老办法已经收不上钱了,就得换一个法子。你说,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喜欢做什么?” “求神?” “是啊。所以,要让‘神’去收这上贡的钱。岭南的水,又深又浑,宋乐珩想掌握宋家,只怕一个不小心,就得在这邕州被生吞活剥了。” 萧溯之虽是思绪没有自家公子那般的机敏,但跟了温季礼多年,也能悟到些意思,想了想,道:“这么说,那枭卫督主的算盘是落空了。这平南王不仅不会起兵反朝廷,反而还可能帮着朝廷解决她这个擅离职守的叛逆?那这趟岭南,公子岂不是白来了?还被这宋家父女冠上如此难听的……” 奸夫两个字,萧溯之没敢说出口。见温季礼的眼风扫过来,立刻就收了话头去。 温季礼也没恼,只是道:“一介女儿身,能做到枭卫督主,能谋常人不能谋之事,不会是平庸之辈,再看看吧。” 温季礼话音一落,客房外的巡逻兵已然大喊起来:“灵堂有人闯入,快去通知王爷!” 温季礼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而后便无视了屋外风波,继续杵药。 灵堂里,悬着的白绸随风摆动,白烛将要燃尽,一口棺木孤零零地置放在中央,显得有些寥落。此时棺盖被掀开,宋乐珩就站在棺木旁,仔仔细细查看着棺中人。 这具尸体大抵是被水浸泡了许多天,肿大得早已不成人形,压根儿看不出个模样来。皮肉都腐烂了,一股恶臭味萦绕在灵堂里,甚至是有些熏眼睛。十来个府兵亮出武器站在灵堂外,大都被熏得脸色发青,个个如临大敌地望着宋乐珩。只有江渝慢悠悠地走到供桌前,看着上面摆放的几盘糕点,咽了口口水,指着其中一盘回头问宋乐珩:“督主,能吃吗?” 宋乐珩头也不抬,道:“你随意吃。” 江渝当真就抱起一盘点心吃起来,看得前排的几个士兵不停打干呕。 不多时,宋含章闻讯而来,冲进灵堂一句“放肆”刚刚脱口,他就被熏得呕了一下,急忙捂住口鼻道:“宋乐珩,你干什么!你个不孝子,竟敢擅自开棺!” 宋乐珩瞥了眼宋含章,又把目光锁定在尸体上,道:“未到出殡日,怎么就封棺了?我娘不是病死的吗?我瞧着这尸体,不像啊。” 尾音略略上扬着,带着一股子冷硬的威胁味。 宋含章默了半刻,眼色也阴冷下来,道:“你既看见了,我也懒得瞒你。你娘是跳井自尽,因有辱宋家的颜面,才称她病逝,这是为了保全她的名声!” “哦。保全她?还是保全你自己?我娘为什么要跳井?你和二房对她做了什么逼得她如此?” “她是被……” 宋乐珩高声打断宋含章:“你要说我娘是被我离家出走逼死的?都三年前的事了,我娘真是因此,吊都能上八百回了。” “你!” “平南王是靠裴氏当上的平南王,这些年裴氏被你榨干利用完了,你便将裴氏弃如敝屣,干这宠妾灭妻的勾当,是吗?” “放肆!敢如此与我说话!” 宋含章勃然大怒,上前便要一巴掌扇在宋乐珩的脸上。可他这巴掌还没盖下去,就看见前一刻还在吃点心的胖姑娘忽如鬼魅一般闪现过来,拽着宋乐珩退出半丈。宋含章扇了个空,承力扑在了棺材边,惊愕不定地看看宋乐珩,又看看早已回到供桌旁吃点心的江渝。 好快的身法。 宋乐珩的身边怎会有如此人才?现在宋乐珩的底细不明,她身边究竟有些什么人,宋含章也摸不透。既是如此,更不能让宋乐珩查明裴薇之死。 宋含章收敛心神,转眼便决定将事情都终结在这间灵堂里。 “不孝女!你逃婚离家在先,后又与奸夫行苟且之事,如今还敢堂而皇之把奸夫往家里带!实在有辱我宋家声名!我今日便要禀明宋家宗祖,将你这大逆不道的畜生杖毙在你娘面前!来人,把她给我抓住!” “亲生女儿说杀就杀,糟糠之妻说没就没。老东西,你是真不把裴氏上上下下放在眼里啊。” “还敢叫我老东西?!”宋含章气得眼都瞪直了:“你娘果然没把你们姐弟俩教出一个好胚子来,生出你们两个祸害,她死有余辜!裴氏?他们裴氏现在能算什么东西!” “原来,我裴氏在平南王的眼中,已是这般不堪。”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灵堂外传来。宋含章愕然转头望去,就见府兵们让开一条道,张卓曦扛着一个年迈的身影,从墙头上跳下来。刚一落地,张卓曦就放下对方,宋乐珩不经意地瞄过去,顿时惊得扶住了旁边放贡品的桌案。只见那老者垮着一张脸走进灵堂,一脑袋的墙灰不说,关键右边面颊上,落了一个硕大的五指印。 宋乐珩:“……” 张卓曦跑过来,竖起大拇指道:“督主,扇大逼兜果然好用。” 宋乐珩:“……” 她是让扇没错,但她没想到,张卓曦扇的,会是她外爷…… 这狗东西是半点没有眼力见儿啊…… 宋含章即刻收起了方才的嚣张跋扈,迎上前作辑道:“岳丈,这么晚,您怎么会来?” “我要是不来,就听不到平南王这番激扬言语了!”裴氏的家主单名一个焕,这老爷子年纪不小,脾气也大,几步就挡在宋乐珩和宋含章之间,横眉竖目地盯着宋含章,高声道:“当年你一介军户白身,求娶薇儿的时候,指天发誓,殷勤至极,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会待薇儿一生一世都好,会对我裴氏上下铭感五内,想不到,平南王的铭感五内是这样的感激!你就不怕誓言成真,遭天打雷劈?!” 宋含章微微皱眉,狠话落到嘴边,还是被他忍了回去:“岳丈,裴薇的死是意外,我知对裴氏不住,不是也与岳丈说好了,只要有我在岭南一天,必保裴氏一世安稳。眼下外面的世道兵荒马乱,岳丈也不想拖着裴氏一族离开岭南吧。” 裴焕听这威胁的言语,笑了一声,那笑里,满是萧索。 “平南王如今是一方雄主了,比不得当年,我裴氏是要多看平南王的眼色。不过,裴氏也有裴氏的底线!薇儿已经死了,我不允许你再动阿珩和阿景!今夜,我要带这两个孩子离开!” 宋乐珩凑上前,小声道:“外爷说得好!但他已经动我了,我刚回家他就要打死我。” “那还不是因为你恬不知耻,把奸夫带回来!让我宋家颜面尽失!”宋含章怒视着宋乐珩。 裴焕手指一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宋乐珩:“此事……当真?” “不真,不真。”宋乐珩举手发誓:“与我同行者,是平昭王帐下的军师温季礼。我招他来岭南,本是想让他助爹在乱世立足。没想到,被爹莫名其妙安上了这种名声。我与他清清白白,恪守礼节,若有半分逾矩,我天打雷劈!” “还敢狡辩!我从未听说过有叫温季礼的军师!” “那是你井底之蛙,鼠目寸光!” “你!”宋含章再次被宋乐珩成功点火,气得回头从府兵手里拿过一柄剑,指着宋乐珩道:“你不止逃婚偷情,还屡屡出言不逊,如此逆子,留着作甚!” 宋含章举剑便要劈,裴焕刚要开口,宋乐珩抢先一步,亮出一面精铁制令牌。 令牌上,四爪巨蟒盘踞,刻着枭卫二字。 宋含章手中剑一顿:“这是……陛下四大亲卫的督主令牌?你……真是枭卫督主?” 烛色笼罩着宋乐珩愈发锋利的眉眼,她眸光沉沉,声色威仪:“见枭卫令如见天子!平南王还不跪下!” 6、沾血馒头 “见枭卫令如见天子!平南王还不跪下!” 宋含章看着宋乐珩手里的令牌,脸上神色一时变换。短暂地思量了半刻后,他利落的一剑挑掉了枭卫令:“女人怎么可能执掌四大亲卫之一的枭卫!你这令牌必定是假!冒充朝廷命官,更是死罪一条!” 宋乐珩:“……” 宋乐珩算是看明白了,她这爹是油盐不进,一心要她死。这桩白事的后头估摸着牵连甚重,纵使她这枭卫督主的身份,都压不住半点。宋含章在岭南有兵力,虽说兵力算不上多,但也绝非宋乐珩手底下这百来个枭使能正面对着干。宋乐珩正琢磨这事儿该怎么找个切入点,旁边的裴焕便中气十足地道:“我裴氏即使不如二十年前,但也不至于保不住一个小辈!我不管她是不是枭卫督主,我只知,她是我裴焕的孙女!平南王今夜若是执意要动她,那老夫就触棺而亡,待明日,老夫的尸体从这平南王府出去,你看看世人会如何评价你宋含章!” 宋含章一听,态度稍缓和了些:“岳丈,您说这气话做什么。” “老夫所言,绝非气话!今夜老夫既然来了平南王府,就不会不做准备!老夫不归,裴温自会将你这些年所作所为公告天下!让众多文人墨客,对你宋含章口诛笔伐!” 宋乐珩听到裴老爷子这一席话,着实是有些惊讶。她是料中了宋含章现在还不愿和裴氏彻底撕破脸去,今夜只要裴氏来了人,肯为她说上一两句,宋含章理当不会在这夜要她的命。但她着实没想到,裴老爷子能如此坚决地拿命来威胁宋含章。 裴氏在岭南一带的文人中算是颇有声望的,尤其是宋乐珩这舅舅裴温,门生颇多,有几个朝廷官员弯弯绕绕的都能和裴氏扯上点关系。宋含章的心里就算再不屑裴氏,也得掂量这裴氏家主若当真死于灵堂,明早只怕邕州都要炸了锅。 他咬紧牙关,把一口气往心里按了又按,心眼儿眨眼间就转了九九八十一道弯。末了,他把手里的长剑递给就近的府兵,稍是一抬手,府兵们收起了兵器。宋含章这才勉强挤出一个假笑来,道:“岳丈别动怒,方才是我冲动了。我不过是看阿珩离家三年,顽劣了许多,想吓吓她,给她个教训罢了。若否,她今日敢冒充皇帝亲卫的督主,明日万一冒得更大,届时该如何收场,是不是?” 宋乐珩一言不发,把令牌从地上捡起来,吹了吹灰放回袖口里,平和地看着宋含章。宋含章却总觉得宋乐珩那眼神充满嘲讽之意,一度想发作,瞄见裴焕,又是忍了再忍,扶额道:“岳丈今夜都如此说了,小婿自然不敢忤逆,就让阿珩呆在家中,我和刘氏耐着性子慢慢教便是。” “阿珩和阿景老夫都要……” 宋乐珩知道裴焕想说什么,忙握住裴焕一只手,矮声劝道:“外爷,我和阿景始终姓宋,回裴氏去不大妥当,还是就留在宋家。您放心,不会有事的。” 话罢,她冲裴焕眨了眨眼。 裴焕虽没大理解她这么挤眉弄眼是什么意思,却也没再多说,只默然少顷,又厉色觑向宋含章,字字明晰道:“平南王要说到做到!善待这两个孩子!否则,我裴氏鱼死网破,也要讨回个公道。” 宋含章皮笑肉不笑,冷着嗓音应了话:“这是自然。” 门廊上,白色的灯笼正被深夜的风吹得火舌轻晃,两个影子拓落在地,忽明,忽又暗。 从灵堂走到王府门口,不过几百步的距离,宋乐珩就见裴焕似是换了一个人,那被傲气绷起来的脊背骤然就塌了下来,佝偻着,疲倦极了,仿佛眨眼之间,他又苍老了些。他在宋含章面前掷地有声中气十足,可这会儿却在酷暑的夜风中低声咳嗽起来。 宋乐珩搀扶着他,轻轻给他拍着背。裴焕用手巾捂着自己的嘴,连咳嗽都拼命压抑着动静,生怕被人听去,撑着裴氏的一根梁便就断了。 “外爷,你怎么病成这样?是因娘亲之死吗?” “不肖子孙!”裴焕瞪着宋乐珩骂,骂完又用力锤了下宋乐珩的肩头。好不容易把一阵咳嗽压了下去,裴焕才一脸沧桑地道:“你这一走就是三年,当然不知这岭南的变化。你娘亲……你娘亲她……” 裴焕哽咽了两回,满是皱纹的眼角渗出泪光来。宋乐珩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观四下无人,低声道:“那具尸身,有异样。” 裴焕神色一转,愕然看向宋乐珩。宋乐珩搀着他,慢步走到府门口。 “我走之前,娘亲知我不愿嫁给李氏的长公子,曾为我向那老东西求过情。” 裴焕又瞪宋乐珩。 宋乐珩意识到自己这称谓可能落在读书人耳里是有点大逆不道,正要改口,裴焕就接了话茬:“那老东西当时就欺负你娘亲了?” 爷孙俩看着彼此,片刻,竟是忍不住默契一笑。笑完了,宋乐珩接着小声道:“老东西拿茶盏砸了娘亲,娘亲的脖子上落了一道不大明显的伤口。那尸身虽被泡涨了,但我仔细观察过,脖子上没有这道伤。” “你的意思是……” 宋乐珩急忙捏住裴焕的手:“外爷先别说,此事容我查清。今日我回来后,尚未见着阿景,我的境况尚且如此,只怕阿景更不乐观。这事出了以后,您可见过阿景?” 一说起这外孙,裴焕又是一阵叹息摇头:“我收到消息赶来邕州的当天,是见过他跪在灵堂里,可后来,就再没见过这孩子了。你也晓得,那孩子……自幼就关着,我都没怎么见过,且他又不能与外人接触……” 话至此,裴焕愈发觉得当年将裴薇许给宋含章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也造就了裴薇和宋流景的悲剧,更是愧疚自责。他抹了把眼角的泪,声线极其苍老道:“那日过后,宋含章说家中不便,留不下裴氏这么多人,我和你舅舅就只能去城外安顿,再没见过这孩子。你留在宋家,要万事小心,把你弟弟和娘亲都带回来。” 裴焕握着宋乐珩的手都在颤抖。宋乐珩其实也摸不准,她这个被宋含章视作怪胎的弟弟,还在不在人世。但她不想让这小老头儿再堵心,种种猜测都并未说出口。 待走到府外停着的马车前,张卓曦已经坐在车上拉着缰绳等候。 长街寂无声,人影便显得愈是萧萧。 “你娘出事后,我很后悔。我一直在想,当年老东西上门求娶,我要是没有被他老实忠厚的做派欺骗,你娘……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等境地了。我和你舅舅赶到邕州,看到那具尸体,明知薇儿是被他们逼到这一步的,可我竟没法……没法给她讨个公道。” 裴焕的话音里带着哽咽,握着宋乐珩的那双手颤栗得越来越明显。宋乐珩只能听着他说,听着他将心中积郁都倾泻出来。 “这二十年,裴氏为了支持这个老东西,曾是倾尽了一族之力,可到了头,裴氏只落了个被打压的下场,早已不复当年荣光。我和你舅舅都知晓那尸身是溺水而亡,他说是薇儿想不开,跳井自尽,此事有损宋裴两家的声誉,要对外宣称薇儿是病死的。可笑,可笑……我们竟只能同意。不同意,他就要裴氏合族离开岭南。背井离乡之人,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宋乐珩抽出一只手来,拍拍裴焕的手背,安慰道:“外爷莫要太伤心,这件事,尚有转机。” 裴焕听到转机二字,目光定定地望着宋乐珩:“你说你是枭卫之主,当真吗?那你娘真的可以……” 后续的话,裴焕又迟疑了,害怕将担子压在了这尚且年轻的外孙女头上。但他想说的,宋乐珩却是了然。她点了点头,道:“是真的。所以,外爷放心,娘的公道,裴氏的公道,我来讨。” “好,好!”裴焕连道两声好,借着夜色藏起了眸中的泪。他擦了擦眼睛,一言不发地踩上车凳去。 宋乐珩稍稍后退一步,正要行礼恭送,裴焕忽而又转过头道:“对了,我想起一件事。” 宋乐珩眼皮子一跳。 “这个……”指着张卓曦:“是你手下吧?他让我往平南王府走一趟,二话不说打了我一巴掌,是你指使的吗?” 宋乐珩抽动着嘴角,赶紧把礼行得更诚恳一些,声音更大了一些,道:“阿珩恭送外爷!” 裴焕佯怒地瞪了宋乐珩片刻,旋即摇头失笑:“你这性子,果然不似你娘。不似你娘,很好,很好。” 话尾仍旧带着凝噎的伤怀。末了,裴焕进了车厢,宋乐珩松了一口气,骂骂咧咧地叮嘱张卓曦道:“把外爷送回庄子去。你带剩下的人,留守在庄子附近。近日邕州会生变,无论如何,务必保庄子安全。另外,你他大爷下次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儿?!你这零帧起手把人扇出个好歹,回头你就替我跪裴氏祠堂去!” 张卓曦摸脑壳:“督主又没说,年纪大的不能打……” 宋乐珩举手就要抽张卓曦,张卓曦笑嘻嘻地闪了下,见宋乐珩收了手去,方认真问:“人都不在督主身边,那督主……” “用不着担心,我留人了。” 张卓曦四下环顾,骤见城中一处高楼的顶上,迎着月色闪过一丝亮光。他了然地收回视线,道:“那属下去了。” 宋乐珩点点头,目送着张卓曦驾车离去。待马车行远,江渝从府中转出来,一边吃着祭品点心,一边道:“没找到。” 宋乐珩微微皱眉:“整个王府,都不见我那弟弟宋流景?” 江渝摇头:“东厢住了一个胖子,还有一个喜欢打下人的丫头,其余,没了。” 胖子理当是二房的儿子宋威。至于这丫头,多半就是宋威的妹妹,宋汶夕。宋乐珩正思量,江渝又道:“哦,柴房里还有一个老妇,已经快死了。” 宋乐珩眼神一沉,转身便往府中走。 “去看看,这平南王府的水,究竟是有多深!” 主卧中,一个茶盏狠狠砸在地上,惊得宋含章身边的美艳妇人惊呼出声。她见宋含章气得吹胡子瞪眼,甚是识趣地慢慢挪近了些,看宋含章没有发怒,才捏着宋含章的双肩道:“老爷,不要生气了。不过就是个黄毛丫头,就算她回来了,能掀起什么风浪呀。” “你懂个鸟蛋!”宋含章斥骂一嗓子,唾沫横飞地指点他没什么见识的妾室:“她现在很有可能是枭卫督主!枭卫督主,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吗?!你知道都城里有多少官员栽枭卫手里吗?!” 刘氏摇头。她确实不知道什么是枭卫督主,她只知道隔壁住了个成衣坊坊主,不远处还有个酒楼楼主…… 宋含章也知道和刘氏说不通,又暗暗骂了一句,才恼火道:“要是你嘴里这个黄毛丫头,真是枭卫的督主,那不知道是和陛下睡了多久才捞到这官职的!陛下真这么喜欢她,万一她发现了裴薇和她弟弟是被我们……”宋含章眼中厉色一闪而过,很快又变成担忧:“到时候,她在陛下面前吹些枕边风,那就麻烦了!这个死丫头……” “那就让死丫头真成死的嘛。” “裴焕这老头子非要保她!不然,你以为她能活过今晚?!” 刘氏听完,眼珠子转了转,笑盈盈的给宋含章斟了杯新茶:“老爷,你呀,有时候就是太正派了。” 正派? 宋含章听了这话都挑了挑眉头。 刘氏婀娜的把茶盏递上,笑道:“处理女人家的事,就得用女人的手段。” 宋含章略略一顿,接过茶盏,问道:“怎么说?” “裴氏是书香门第,最看重的是脸面。您忘了,南苑的客房里,不还住着一个‘奸夫’吗?” “你是说……” “要是众人都看见未出阁的姑娘和奸夫偷情,坐实了这桩事,您要用家法处死这两人,裴氏不但不会阻拦,只怕还会赞同老爷的。” 宋含章喝了一口茶,随即眯眼笑着看向刘氏,一把搂过刘氏的腰身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只是掐又是捏的。 “你这脑瓜子,是毒啊,为了当大房,想了不少法子吧?” “哎呀,老爷。” “行了,就按你说的做!” 宋乐珩赶去柴房的时候,张嬷嬷已经咽气了。整个柴房里一片血污,张嬷嬷手脚都被绑着,嘴里塞着一块脏兮兮的布。布上渗满了干涸的血色,她睁着朽木般的眼,死不瞑目。宋乐珩在门口站了少时,手指有些僵硬。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走近过去,将倒在干柴上的张嬷嬷扶起,合拢了她的眼睛,又取出她嘴里的脏布,替她理好了凌乱的头发。 她身上的粗布孝衣也沾染了许多血迹,想来生前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宋乐珩攥紧了五指,对江渝道:“江渝,你去城里先找一个入殓师,给她置办一身衣服,整理一下,等明日天亮了,去城外找个好地方,将人埋了。” 江渝点点头,收起还没吃完的饼,正要上前,柴房外,倏然亮起了烛火。刘氏带着两个高大强壮的家仆走近,堵在了柴房门口。 “阿珩,你回来了也不向二娘问安,二娘是会伤心的啊。” 7、同床共枕 宋乐珩转过头,看着月色之下的美艳妇人。 这平南王府的烂账,其实概括说起来,就是宋含章这个凤凰男的风流史。 二十多年前,还不是平南王的宋含章只是军中的泥腿子。那时岭南没有大的战事,宋含章一无后台二无钱财,就算摸爬滚打一辈子,顶天了只能混个百户当当。偏巧,就在他这郁郁不得志的时候,他碰见了偶然出门上庙的裴薇。 裴薇有着岭南第一美人儿的名头,每次出行,都会引来许多注视。二人的相遇也算是狗血淋头,宋含章收拾了几个觊觎裴薇的小流氓,还被小流氓捅了一刀,人差点就没了。裴氏是当地德高望重的书香世家,自是对宋含章以恩人相待,留了宋含章在裴家养伤。宋含章发现裴氏是根高枝后,装得愈发忠厚老实,半点不提想求娶裴薇的心思,做的却处处都是想求娶的姿势。别人求娶送奇珍异宝,他也没有奇珍异宝,就包揽了裴家大部分的农活儿,春天卷着裤腿儿插秧;夏天顶着烈日浇水;秋天收割累得眼冒金星;冬天还要冒着寒风去翻土; 这一干,就是三年。 三年里,他还负责给裴氏刷碗。 自家的恩人,天天刷碗干农活,无怨无悔的,这给裴氏一家子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一来二去,裴焕看宋含章是个能过日子的人,又是真心喜欢裴薇,便将自己的宝贝女儿许给了他。 真正的老实人裴氏一族,从此开始被宋含章坑害。(所以说,路边的狗男人不要随便捡啊) 等到宋含章的狐狸尾巴漏出来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他仰仗着裴氏的财力打点关系,拉拢人脉,有了军职。后来又踩着狗屎运降服了岭南周边几个部族。得封平南王后,宋含章的花花肠子再也藏不住,先是纳了刘氏这个二房,宋流景出生前,他还因为强抢民女,逼死了一个从南苗过来的流民。此事一度让怀孕的裴薇心如死灰。但…… 裴薇从小受的教育便是三从四德,所以哪怕丈夫再混账,她也只能冷脸洗内裤。 一切的转折,都在于两件事。其一是宋流景的出生。 宋流景出生当晚,稳婆被杀,裴薇的哭声贯穿了整个王府,夹杂着她对宋含章的斥骂。那是她人生里第一次,摒弃夫纲,质疑丈夫。 但这并没有改变什么。 被视为怪胎的宋流景从生下来就被关在后院里,常年独居,只有裴薇往来于后院照顾他。就连宋乐珩这个穿过来的便宜姐姐都没见过宋流景,只是因为好奇在后院门口同宋流景隔着门板说过话。她那会儿听宋流景说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便给他画了好些画,从门缝里偷偷塞给他。 也约莫是宋流景的存在加深了裴薇和宋含章之间的芥蒂,自那时起,宋含章就在暗中打压裴氏一族,裴薇在府上的地位,也一日不如一日。 到得宋乐珩逃婚离家,裴薇第二次和宋含章爆发了激烈争执,交出了库房钥匙,搬去了后院和宋流景同住。而这鸠占鹊巢的刘氏,取代了裴薇,心里更恨不得裴薇和两个孩子都死绝,自此无人能再威胁她的主母地位。 想太多了。 宋乐珩冷眼看了会儿几年没见的刘氏,招招手让江渝到身边来,一边把张嬷嬷送到江渝的背上,一边道:“我这个人,思想里没有二娘这种称谓的存在。刘氏,你知我当年为何离家去了都城?” 刘氏冷笑:“知你是个离经叛道的人,你自是和你那奸夫私奔去了。” 宋乐珩没有理会她,道:“你那些手腕,放我这儿,叫宅斗。一个宅子里斗,能斗出什么名堂?我看不上。” “你!” 刘氏脸色一变,话还没出口,就听宋乐珩吩咐江渝道:“你带张嬷嬷先走。” 江渝点点头,撕了块衣袂绑紧张嬷嬷,做了个起跑预备式。 刘氏斥道:“宋乐珩,你把王府当成什么地方?能由得你来去自如?!那老仆就算是死了,也是王府的鬼!哪里都去不了!来人,给我……” 江渝突然一个猛牛起步,以无敌之势冲向门口。刘氏三人没有防备,顿时被撞得人仰马翻。两个壮汉飞出数米摔倒在地,刘氏堪堪扶住门框才稳下身形。等她再一定睛,江渝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一下,刘氏更恼,指着宋乐珩就骂:“没规矩的死丫头!你以为你在都城陪睡了几年,就能目中无人了吗!既然你非要为这死人出头,那你就去地府里给她喊冤!” 宋乐珩卷起袖子朝刘氏走:“陪睡?这话怎么说得如此难听?” “难听?老娘还有更难听的!宋乐珩,你做的那些龌龊事,别以为离家千里我们就不晓得,你靠卖肉……” 刘氏的话再一次被打断,她是万万没想到,宋乐珩竟敢一把抓住她的发髻,摁着她的头悍然撞在了门框上。 “早些年你嘴上不把门儿,我想打你很久了。只是娘亲一直说,家和万事兴,让我忍着。如今,我这娘亲和弟弟还不知在哪,憋了一肚子的火,你就敢送上门。既然你这嘴不想要,那我帮帮你!” 尾音一落,宋乐珩再次调整角度把她往门上撞了一回,这一撞,刘氏的门牙碰掉了两颗…… 叮。 【恭喜您直播间人数达到八十人,达成成就“徒手撕逼”,开启系统商店】 【粉丝‘上完厕所要刷牙’向玩家赠送初阶礼物红豆一枚,礼物可用于系统商店兑换道具】 宋乐珩抓着刘氏的发髻一愣。 不是,她都穿过来三年了居然头一回知道有系统商店?!敢情她之前的人气是真低啊? 还有,“上完厕所要刷牙”是个什么鬼名字……都是什么人在看她直播?! 宋乐珩正是哭笑不得,刘氏摸着自己满嘴的血,又看看地上掉落的门牙,怒不可遏。她见宋乐珩岔了神,一把抓住宋乐珩的手,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把她押住!” 两个仆人回过神来,赶紧小跑过来,一左一右地制服来宋乐珩。宋乐珩的舌根底下压着一枚小巧的夜鹰哨,是枭卫用来传令的工具,吹响后,声音穿透力极强,便是在人声嘈杂的街市上,一里开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只要今夜哨声响,刘氏顷刻就会殒命。 宋乐珩是暂时没法动宋含章,可动一动这刘氏还是有把握的。况且,像宋含章这样薄情寡义的凤凰男,刘氏在他心里的位置不见得比裴薇重要。刘氏死了,他只怕还要去找个更年轻的。 宋乐珩左右不急这一时半刻,审视着刘氏没牙的滑稽恼怒样,嘲讽道:“本来就人老珠黄了,这下牙还没了,恐怕是勾不了我爹那老东西了。” 刘氏气得浑身都发起抖来,有一瞬失去了理智,捡起地上的木柴就要往宋乐珩的后脑上砸去。宋乐珩也准备吹响夜鹰哨之时,她又忽然停下来。忍了再忍,忍到满眼都是怨毒。 “我今日……今日暂且不动你!等过了明日,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哟,怎么着?你和我爹那老东西已经想好怎么对付我了?”宋乐珩挑着眉眼,言辞间尽是挑衅:“那你们想让我怎么死?是用对付我娘的手段吗?逼她跳井?还是说,你们对她使了更下贱的法子?跳井那人只是一个障眼法?” 刘氏一听这话,顿时显得惊疑不定。她没有太深的城府,但胜在脑瓜子转得快。裴薇那事儿,她是万不敢泻出半点的漏洞来,不管宋乐珩是真发现了什么还是故意套话,她都不打算接茬。她沉下神色,将手里的木柴丢了,对着其中一个仆人递了眼风。宋乐珩只觉右边胳膊一松,随即,口鼻上便被那仆人捂上了一块布巾。 宋乐珩的反应迅速,右手摸到藏在袖口里的一个毒药盒子,正要有所行动,她就发现那仆人并没有下死力气,虽是蒙了她的口鼻,但她的呼吸不算困难。而且那布巾上,隐约有一种…… 略下流的香味。 就像她去过一次的都城豹房里,那种纸醉金迷、酒池肉林的气味…… 不至于吧…… 这刘氏该不会要给她下了药,把她卖进青楼里? 宋含章都这么不顾及宋家嫡女的名声了? 宋乐珩正以最下作的心思揣摩着刘氏,不成想,下一刻,思想被衬得稍微高尚的刘氏就对仆人道:“等差不多了,就把她抬进那奸夫的房里去!” 宋乐珩:“?” 宋乐珩:“……” 要是这么玩的话,她高低就得奉陪一下了。 宋乐珩急忙抢在手脚无力前藏好了毒药盒子。两个仆人见她身子一软,彻底不能动弹后,便一头一脚地抬起她,匆匆往南苑而去。 此时南苑的客房中,温季礼和萧溯之同样着了道。他不是没想过平南王会对他动手,但再怎么说,宋含章好歹也是一方霸主,就算用阴谋,也不至于来个这么阴的。直到…… 这间客房四面八方都渗进丝丝的迷烟来,躲都没法躲。温季礼才明白,他错估宋含章和宋乐珩这对父女的底线了…… 可此时招黑甲救援,伤亡必然不小,温季礼没有轻举妄动。而没有轻举妄动的结果,就是不久之后,他眼巴巴地看到,动弹不得的萧溯之被人抬走,换进来了同样动弹不得的宋乐珩…… 并且,那些人还无耻的将宋乐珩放在了他的床上…… 彼时,温季礼只有一个想法—— 早知如此,他宁可淹死在怀山上的温泉里!!! 刘氏尾随着两个仆人进来,她脸上的血迹已经被处理过,用手帕掩着嘴,眼神恨得入骨,指挥着仆人道:“把他俩衣物都给我剥开!姿势摆得亲密些!” “是!” 仆人立刻动手扒拉温季礼的衣领,温季礼又羞又气,怒道:“你们干什么!住手!我……我还没成亲……咳咳……夫人,这位夫人……我无意参与平南王府的争端,你又何必要牵扯旁人。” “旁人!?你明明是这贱种的奸夫!” 说话间,下人便将宋乐珩的一只手放进了温季礼被强行拉开的衣领里。宋乐珩的手掌接触到温热细腻的肌肤,像是上等的羊脂玉浸泡在温泉水里,让人禁不住流连。在掌心之下,温季礼的心跳有如擂鼓,激烈地撞击着皮肉骨架,那样近在咫尺的脉动,让宋乐珩一度有种错觉—— 她握着他的心。 真是奇妙。 从前宋乐珩总是觉得,这个世界的许多人,都是被设置好了参数的npc。虽然相处时间久了,难免会生出感情,但那种感情,就像是对一本书的珍惜,对一朵花的喜爱。她从来没有如此真切的感受过,这个世界里的人,原是如此的鲜活—— 主要也在于,她没伸进别人的衣领里去摸过心跳…… 宋乐珩抬起眼来,打量着温季礼的侧脸。温季礼的脸颊和耳朵已经红得不像话,还在和刘氏据理力争:“我与她绝非是你们所想的关系。我可自证,若平南王顾及名声,不想亲手杀女,某可代劳之。” 宋乐珩:“……” 宋乐珩认真道:“哎你们这姿势摆得一点不走心,把我腿抬一抬啊,放他身上,才更显得亲密火热。” 温季礼:“……” 两个仆人一听有道理,立刻拉起宋乐珩的一条腿,压在了温季礼的身上。 这一压,温季礼彻底不说话了。 宋乐珩也不说话了。 因为那该死的仆人手该死的准,正好把宋乐珩的大腿放在了不太该放的东西上面。 见两人都安静下来,还诡异的同步了脸红的状态,刘氏冷冷笑道:“怎么不狡辩了?你们二人是早已做过这些苟且之事了吧?我就让你们再偷着乐一晚,等明天一早,整个邕州都会晓得,裴薇是生了个什么贱蹄子!宋乐珩,我一定会让你比你娘亲,比你弟弟,都死得更难看!” 一言落定,刘氏招呼两个仆人要离开。宋乐珩终于回神喊道:“你把阿景怎么样了?!” “等你们一家三口地府团聚,你再好好问他吧!” 门“吱呀”一声关上。宋乐珩收回思绪,瞟了眼温季礼。温季礼此番闭上乐眼睛,露出了一种生无可恋的表情来。 宋乐珩想着他气性那么大的一个人,上次被自己偷看了洗澡,已经气晕过去。这回他受此折辱,搞不好等他能动了就要去轻生。宋乐珩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脚,实在是动不了,只能干巴巴道:“我刚才……也不是故意的,就是你非得说那么一句,我这个人,向来是吃不得什么亏。” 温季礼还是不吭声,脸色越来越红,耳垂像是要滴出血来。他抿着唇,似乎正在做什么艰苦卓绝的抗争。 宋乐珩奇道:“温军师,你会内功吗?在试着解除迷药的效果?” 温季礼只字不言,眉头越皱越紧。宋乐珩看他那架势,仿佛再解不开迷药,他就要憋得爆体而亡,于是劝道:“你也不用太……” 话起了个头,宋乐珩就卡住了。 她终于知道,温季礼在和什么抗争了。 宋乐珩低下眉眼去,看了看自己压在他身上的大腿,喉咙发干道:“你这……你这……身体底子都差成这样了,没想到还挺……” 温季礼陡然睁开眼咳嗽起来,一边剧烈咳,一边恼羞成怒道:“你……你不要说话!” 宋乐珩机智闭嘴。 温季礼一阵咳完,气息不稳,强行挽尊道:“我……我方才说过了,我没成亲,没和女子……同床共枕过,更没有像这般……” 他心绪起伏太大,说话都带着喘息。宋乐珩生怕他喘晕过去,忙道:“我懂,我懂,理解,理解。你别太激动了,万一晕过去就麻烦了。” 温季礼闭上眼,又不言语了。 宋乐珩默了一小会儿,原本打算装聋作哑把今晚熬过去,结果,没隔片刻,她的眼睛就越睁越大,越睁越大,口舌也有些结巴道:“温军师……你……天、天赋异禀啊……” 温季礼:“……” 温季礼死死咬着唇,恨不能把嘴唇咬出血来,只能装听不见宋乐珩的诨话。 宋乐珩还想说点什么化解尴尬,接连不断的系统提示音疯狂响起。 叮。 【直播间观看人数上涨至110人…… 上涨至134人…… 上涨至158人】 宋乐珩:“?” 叮。 【粉丝‘麻辣叫狮’向玩家赠送初阶礼物红豆十枚】 【粉丝‘骑着小日子闯红灯’向玩家赠送初阶礼物红豆十枚】 【粉丝‘区区一大根’向玩家赠送初阶礼物红豆二十枚……】 宋乐珩心想,粉丝们是怎么了?突然这么热情。她一时没忍住手痒,打开了弹幕心声。 【封后!立刻把温季礼封后!怎么这么会喘,小妖精】 【珩珩你在干什么!温季礼都喘成这样了,你还不赶快替天行房】 【快,把我们尊贵的vip内容都解锁出来,付费!我要付费】 宋乐珩:“……” 一群禽兽啊!! 人温季礼都快咳死他乡了好吗! 就说直播间该禁止人类表演! 8、手打鱼丸 宋乐珩在意识空间里查看着才打开不久的系统商店。 里面的商品种类少说也有几十上百种,其中就包括心声丸这种没什么鸟用的垃圾道具,还有什么生死杯,道具说明:爱我你怕了吗?用生死杯饮酒,对方将对玩家言听计从,情根深种。为期一日。 宋乐珩:“……” 就一天,有什么鬼用?说不定第二天对方就想报复她了。 狐裘大衣,道具说明:狐狸看了都嫌你骚。将狐裘大衣赠予心上人,对方将被你的温暖包围。 宋乐珩:“……” 谁准你用废话文学了?! 起死回生丸,道具说明:我死了,诶,我又活了。吞下起死回生丸,可扣1复活。 这个有用! 宋乐珩正想换,一看价格……售罄,已无法购买。 宋乐珩:“……” 都售罄了还拿出来显摆,这个狗系统是真的狗。 宋乐珩不死心的继续往下翻。 翻完了整个商店,她终于发现,有用的道具没几个,重点还死贵!凭她现在仅有的五十一枚红豆,她能换的东西太有限了。宋乐珩精打细算了好一会儿,决定先用三十枚红豆换目前为止最有可能用上的东西—— 手打鱼丸,道具说明:我要化身一条固执的鱼,逆着洋流独自游到底。吃下鱼丸,可在水里自由呼吸,为期一刻钟。 之前宋含章就说要把温季礼沉河,今夜闹这么一出,明早很有可能是她和温季礼一起沉河。原本藏于暗处的人会救她和温季礼,但有了这鱼丸,就更稳妥些。宋乐珩当即点下兑换,然后…… 她胸口就猛地鼓出了一个拳头,顶到了温季礼。 这他爷什么手工鱼丸这么大啊!让人怎么吃!?系统是有病吗?! 温季礼愕然睁开一直紧闭的双眼,有点不可置信地看向宋乐珩:“什、什么东西?你的……你的……” 温季礼怎么都说不出下一个词。 宋乐珩急忙解释:“没硬,你别乱想。” 温季礼仍是瞠目结舌,但又不敢看宋乐珩,直勾勾地盯着帐顶,原本都消下去颜色的耳根子迅速又抹上一片绯红。 “你……你……你不要冲动。我们不能……不能……咳咳咳……” 宋乐珩:“我没有冲动!不是,温军师,你是不知道女子与男子构造不同,就算冲动了,那女子也不能……” 宋乐珩话没说完,大腿底下压着的东西又有反应了。她噎了一下,好心劝道:“温军师,你底子差,别老琢磨那事了,容易出人命的。” “你……你胡说什么……我、我没有……咳咳咳……”温季礼约莫真是被宋乐珩气急了,又开始咳喘。 他这一喘,宋乐珩生怕禽兽们隔着屏幕都想把他给生吞活剥,赶紧想了个法子转移注意力:“今夜只怕是睡不了好觉了,不若我们聊聊正事吧?以温军师之智,不该在这平南王府栽这么个跟头的。说说,你那随从萧溯之呢?也中这迷药了?” 温季礼不肯搭理,宋乐珩索性刻意道:“你要是不想同我说正事儿,那我可就说诨话了啊……” 尾音还没落,温季礼立刻正经接话:“这迷药对他,作用不会太长。” “哦,所以,你是借这一茬,让他从这房间出去是吧?” 说话的当头,房顶上便有了极其轻微的动静。那动静似是就停在两人的头顶上,等了半晌,没等到屋中人的回应,迅速远去了。宋乐珩稍是抬眼睨了睨温季礼,见温季礼还是那副羞愤的模样,浑身的皮肤都浸染着一层薄粉色。想来,他若是这会儿吭一声,外头已经脱困的随从就会立刻进来救人。他不吭,大抵也是不想近侍见着两人这般的光景。 一念至此,宋乐珩觉得多多少少是有点拿捏住温季礼的性子了。她忍着笑,道:“我还以为温军师要让你随从进来杀了我呢。你这一声不吭的,那他去做什么了?” 温季礼想扭过头去,又扭不动,只能硬生生地凹着。两人挨得太近了,宋乐珩的手在他心口上,腿也压着他,嘴唇离他脖子就那么一指的距离,她每说一句话,温热的气息就扑打过来,钻进领口里去,让人心乱如麻。温季礼拼了命的迫使自己的呼吸平稳绵长些,将所有的思绪都集中到正事上。隔了好一阵儿,他才口干舌燥地道出四个字来:“调查邕州。” “哦?温军师也觉得邕州有异样?是想查那白莲教吗?” 温季礼默了默,到底是渐渐平息了心念,不轻不重地道:“原来,督主也发现了。” “我手底下的人去询问过百姓,能得到的消息也不算多。这白莲教是三年前出现的,发展至今,势头已是不小,在这岭南吸纳了不少教众。城里每一户百姓的家门口,都会放置供盘和神像。据说,每日得按时上供,夜深人静供钱就会被收走。要是不上供,灾难就会降临。这灾难是什么,倒还没人愿意说。” “那督主可在王府看见供盘和神像了?” “没有。”宋乐珩道:“假邪神榨的就是底层,哪榨得动当官的。白莲教能在宋含章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那必然也是宋含章默许的。我就是在想,这白莲教和平南王府这桩白事,究竟有没有关联。温军师,你觉得呢?” “那要看,所谓的灾难是什么。”说着,温季礼轻轻叹了口气:“我提醒过督主了。这岭南,没有那般容易拿下。” “提醒过?何时?何地?”宋乐珩问完这一句,忽然就想起温季礼与她一起离开怀山时,曾经问过她,回到岭南,是否确定能接管宋家。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宋乐珩止了话头,温季礼便知晓她想到了,又接着说:“你彼时倚仗,是娘家的地位。可你没想到,回来以后,物是人非。你娘亲‘身死’,弟弟不知所踪,裴氏已然没落。权力即人心,人心易变,三年前的形势,督主又岂能放在眼下衡量?若将来督主还有机会做局,别犯这种错误了。” 宋乐珩注视着温季礼的表情。这人生得好看,五官却又不带侵略性。他的美是如青玉一样的纯澈,不掺任何杂质,自有孤傲和冷清,可又在那含烟笼雾的眼尾里拓落了人间烟火,情欲红尘。 宛如神明坠落,照见众生。 真是…… 绝色如斯。 宋乐珩笑笑,道:“啧,温军师三十六度的嘴,怎么说得出如此冰冷的话呀。” 温季礼:“?” “你是认定这一局我已经输了吗?是不是等萧溯之摸清白莲教的底细,这岭南没有你想见的局势,你就打算立刻返回临榆关?现在的临榆关,可不适合温军师这样的美人儿去。我已依照承诺,将临榆关送给了平昭王,皇上如今被堵在关外,那边可是打得血流成河。” “那听督主的话意,你尚有后手?” “好说。我这人很务实的。我本来是想,若我回到岭南,一切如旧,我便徐徐图之。若当真是人心易变,那就雷霆夺之。温军师和我也是有过同床共枕的交情了,我只要温军师助我一件事。” 温季礼听到“同床共枕”四个字,脸上又见腼腆之色,生怕宋乐珩再说点什么逾越的话,他急问道:“何事?” “我知你也有后手,就请温军师暂勿妄动,陪我好好演完这出戏。” “……” 次日早间,宋乐珩和温季礼已被迫“坦诚相见”了一宿。她没有隐藏自己发现的线索,告知了温季礼灵堂里的尸体不是裴薇,她必须得想个办法,弄明白裴薇假死的这桩事。眼下宋含章既然一心要弄死她,宋乐珩便打算将计就计,先给宋含章吃一颗劣质定心丸。 至了卯时末,南苑果不其然热闹起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刘氏和宋含章的骂声,都乌泱泱的朝着客房而来。 温季礼的眉头紧紧皱着,脸色有些发白,看得出来他十分不满被拉进平南王家的这滩浑水里。宋乐珩多少是有点于心不忍,但苦于刘氏不知道下了个什么药,他俩中的药效竟能这么强劲持久,动也动不得,便只能保持着亲密的姿势,当一回砧板上的鱼肉。 宋乐珩语气轻柔地宽慰温季礼,道:“你放心,这事不会传出去损你声誉的。我外爷人还不错,等此事了结,我会扶持裴氏东山再起,借他们稳固邕州的士族。至于这平南王府……留到最后的,只会有牌位。” 温季礼微微睁了眼,也没开口。就在此时,众人破门而入。宋含章、刘氏,包括风尘仆仆的裴焕,宋乐珩的舅舅裴温,以及若干下人,都震惊地看着床上一幕。 这场景……委实是有点丢人。 宋乐珩脸皮厚,倒不甚在意,只是她竟察觉,温季礼不能动的身躯有些微微颤抖。他表情难堪极了,眼尾甚至有些发红,仿佛要碎了一般。 叮。 【粉丝‘区区一大根’向玩家赠送初阶礼物红豆十枚】 【粉丝‘立誓睡服温季礼’向玩家赠送初阶礼物红豆十枚】 宋乐珩:“……” 宋乐珩不用打开弹幕都知道,现在的弹幕上肯定是在滑草,滑过的都是一片草…… 毕竟,温季礼这模样,实在是太能勾人了。 宋乐珩赶紧挪开眼神,收拾好心情。下一刻,刘氏门牙不把风的尖细嗓音便首先在屋中响起。 “你们看看,姐姐刚走,这丫头就丧德败行!连姐姐的丧期她都要在家里行此偷欢之事。我昨日忍不住替姐姐教训了她几句,她竟然就……就……”刘氏用手巾擦着眼睛,装模作样地抽泣起来:“她就对我动手!粗鲁至极!再怎么说,我也是她的二娘啊!呜呜呜……” 刘氏哭得伤心极了,一边哭一边往宋含章身上靠。宋含章约莫是见她少了两颗牙,满脸都是嫌弃,手上却还是将人的肩头搂住,骂道:“我早知这孽种离经叛道,但也没想到她竟敢对长辈下重手!岳丈,昨日我是看在裴氏的面子上,饶了这孽障一回,您看看,她就是如此变本加厉的!不但苟且偷人,还把自己的二娘打成这样!” 裴温没眼看地瞅瞅床上两人,一脸正直的对裴焕道:“父亲,这宋乐珩忤逆不孝,我们裴氏若再护着她,将来传出去,会落人口实。” 裴焕正要说话,宋乐珩背对着众人,也看不到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开口就是一顿嘲讽:“看这话说的,什么叫我对长辈下重手?” “你还要狡辩!”宋含章推开刘氏怒视宋乐珩。 宋乐珩道:“我要是真下重手,刘氏昨晚肯定也躺灵堂里去了,就用不着在这缺着门牙嚼舌根了。” “你!” “平南王也不用叫来我外爷和舅舅,你想处置我,我任你处置就是。我跟你姓,也没跟裴氏姓。你杀妻杀子这种祖坟冒青烟的事,没必要扯上外人,这不是糟践人吗。” “你……你!”宋含章气得指着宋乐珩的后背你了好几遍,想打死宋乐珩又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最后忍了一口气,转向裴焕和裴温道:“岳丈和兄长听清楚这孽障说的话了吗?你们确定,还要再庇护这个孽障吗?!” 裴温面露难色:“父亲……” 裴焕也算是听明白了,一双手不停颤抖,老眼泛红,眸中含泪,久久无法言语。 裴温当即握住父亲的手,叹道:“您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如今薇儿尸骨未寒,宋乐珩为人子女就做出此等败坏家风之事,实不该再留。” “裴氏……不幸啊!”裴焕陡然老泪纵横,痛呼一声,捂着心口晕倒过去。 宋乐珩一紧张,刚想开口,裴温便扶着裴焕道:“自今日始,此女再与我裴氏无关!裴氏上下,与她断亲绝缘!这平南王府,今后我裴氏,再不踏入一步!” 一言尽,裴温背着裴焕离开。宋含章假模假样地劝了几句,挽留了几句,待裴温等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他的所有假面便卸下了,笑得头皮都舒展开了。他给门口的下人递了个眼色,几个下人便会意地小跑过去,将宋乐珩和温季礼双双从床上抓起来架着。宋含章负手上前,扫视着宋乐珩道:“都走三年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原本是想回来救一救宋家,现在看来,没必要。” “救什么?救宋家?”宋含章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大笑道:“宋乐珩,你到底在洛城里喝了几斤马尿,说得都是些什么疯话。你要是三年前嫁给李家长公子,替我笼络好李家,你都还算得上是个趁手的工具。可惜了,你不懂事,连累你娘也落到今日今时。” 宋乐珩冷眼睨着宋含章,道:“临死前,我就问一句,我娘究竟在何处?” 9、一起沉河 宋家的祠堂里,供桌上摆放着历代先祖的灵位。 宋乐珩和温季礼分别被装在两个竹编的笼子里。此时两人身上的药效均已消散得差不多,宋乐珩安静坐在笼子中看宋含章给祖宗上香,一一道明她的“罪证”,要在今日处置她这不肖子孙。而旁边的温季礼…… 自打宋含章下令将两人装进猪笼准备沉河,温季礼约莫是觉得太羞人了,一句话还没说得出来就晕了过去…… 宋乐珩觉得他此次晕过去得非常及时,否则搞不好他那些黑甲进城,这出戏就演不下去了。 等宋含章禀完了祖宗,他便让下人抬宋乐珩和温季礼去河边。刘氏昨夜里吃了这么一个亏,自然不肯轻放,急忙上前道:“老爷,这么无声无息的将两人沉河,太便宜他们了!像宋乐珩这样的放浪形骸,就该先让她二人游街!让城中的百姓都来唾骂他俩!” “就是。”宋乐珩接话道:“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平南王府出了什么丑闻,我还能边走边给你俩吆喝下,说一说平南王是怎么宠妾灭妻,杀妻杀子的。” 宋含章眉头一拧。 刘氏赶紧补充:“老爷,我们把她的嘴堵上!” “没用呀。”宋乐珩笑道:“我手底下的人可不少,只是进不了平南王府罢了。你们大张旗鼓让我游街,能不能让我顺利沉河说不准,但这事儿肯定得闹大。所以啊,你们干禽兽事的时候低调些,这难道光彩吗?” “你!”刘氏气不打一处来,说又说不过宋乐珩,愤愤朝着宋乐珩踹了一脚。 那猪笼本就是软竹子编的,刘氏这一踹,踹得笼子变了形,力道刚好就落在宋乐珩的脸上。宋乐珩的嘴角顿时红肿起来,见了一丝细细的血色。刘氏不出气,又连踹了她好几脚。宋乐珩也是什么苦都吃过的,挨了第一脚,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和位置,护住了头部和胸口。刘氏看着踹得狠,但也没踹到什么实处。 待她累得气喘吁吁,宋含章一把将人拉开,制止道:“行了!人都要死了,你还计较什么!” 他这一吼,把刘氏吼得满面委屈,想说话又不敢,只能就着手里的巾帕挡着少了两颗牙的嘴。宋含章命人抬起猪笼,从平南王府后门出去,绕小路前往城西河畔。为了防止真有人来劫道,他还叫了十来个府兵先走开道。又大抵是因杀子确实是件重要事,宋含章不想再出任何纰漏,索性一路都跟在宋乐珩旁边。 刚走出王府,他便问道:“怎么发现灵堂里的人不是你娘?” 宋乐珩坐在猪笼里,一颠一颠的,擦着嘴角的血,眸光发狠地看了眼跟在宋含章身后的刘氏。末了,又收回视线来,闲散地答了话:“尸体泡涨了,皮肉上的旧伤改不了。你们是没料到我会半夜偷进王府开棺是吗?” 宋含章冷笑:“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你是不是枭卫督主,我不在意。这桩事,谁来了也查不了。要真怪起来,那就只能怪你娘担了个艳名。” 宋乐珩默了默。宋含章单这一句话,信息量就太大了。 枭卫是皇帝的四大亲卫,枭卫督主都查不了的事,那这背后的牵连,要不是洛城里那几个一手遮天的世家,要不就只有…… 皇帝。 皇帝确实是个贪淫之人,可岭南太偏远了,纵使裴薇有着岭南第一美人儿的名头,是怎么传到洛城那边去的?若是上面的人要强抢裴薇,宋含章不敢反对,确实只能造这么一出假白事来遮掩。 宋乐珩心念电转间,问道:“是你卖了娘亲?你已经是平南王,还有什么东西是要上面的人许给你的?” 宋含章脸色倏然变幻,窘迫、恼怒、心虚都在一刹那间闪过。他咬牙切齿,一手抓住猪笼,压着嗓音道:“你娘不是我卖的!我是觉得她和那怪物碍眼,但还没有想要她的命!这件事,我顶多只是顺水推舟!这一切都要怨她自己!” “那我娘人在什么地方?还在岭南等着你送去洛城?还是说,已经到洛城了?是在豹房?还是贺、郑、崔、卢这四家里头?” 宋含章神情又变了,这一回,是对宋乐珩的审视。要说先前他还不信宋乐珩真当上了枭卫督主,那眼下便就信了七成了。她对这些表象下头的弯弯绕绕太敏锐了,敏锐到像一直处在那泥潭子里,这泥中藏了什么东西,她轻易就能捕捉到。想到这,宋含章便就怎么也不再开口了。 多说多错,这世道,就算是死人也不能相信。 宋乐珩又旁敲侧击了两回,见宋含章整死舅子不再搭理她,她也就收了话匣子,养起神来。到了河边上,为了防止两人逃脱,宋含章又命下人死死绑住宋乐珩和温季礼的手脚,将猪笼里塞满了大石块。他和刘氏站在一旁的树下,一者面无表情,一者暗自窃喜地看着这一幕。 及至下人都准备好,宋含章兴许是想起虎毒不食子五个字,又走到宋乐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片刻,道:“我四个子女里,你是最聪明的一个。你那个弟弟,是个怪物,平南王府将来不可能交给他。” “他还活着?”宋乐珩又趁机套话。 宋含章不答,只道:“你要是答应不再查你娘和那个怪物的事,我就留你一条命。” “老爷!”刘氏一听,匆匆上前扒住宋含章的胳膊,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被宋含章无情推开。 宋含章直直看着宋乐珩,然后扫过一眼还在晕着的温季礼,略嫌弃道:“你这奸夫……你究竟看上他什么了?” 宋乐珩:“……” 宋乐珩略尴尬地解释:“他不是我奸夫。我三年前逃婚离家,只是不想嫁给李氏,和他没关系。” “算了算了。”宋含章挥挥手,完全没把宋乐珩的话听进去,道:“你喜欢也行,只要你肯答应,我就把他也留下,让他侍候在你身边。等你玩腻了,你再去和李家长公子成亲。” “老爷!”刘氏再是忍不住,急道:“李家长公子都答应和夕儿的婚事了,您怎么又……” “你闭嘴!”宋含章斥道:“他想不想娶夕儿,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人借口都找了十八回了,要娶早娶了!”末了,他见刘氏门牙漏风,更是嫌弃:“哎,你少说话,别张嘴。去,去河边照照,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李氏就算真愿娶夕儿,你现在这样子能出席喜宴吗?” 刘氏既震惊又不敢相信宋含章的薄情寡义,眼里转瞬就泪光满盈,踉跄地退了两步,又拿手巾遮住嘴巴。宋乐珩看了这出戏,一时忍不住笑起来。 “刘氏,看清楚了吗?你当二房也得挑拣个好的呀。平南王只喜欢漂亮的,你这门牙一缺,他嫌你都来不及。你说你恶毒了大半辈子,图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刘氏更恨宋乐珩,泪水连连往下落。 宋乐珩没再和她争执,转眼看向宋含章,道:“你让我不查,不可能的。我这人虽然良心不多,但对我好过的人,我做不到袖手旁观。平南王,我要是活着,这桩白事的丑,我给你揭定了!” 字字铿锵,余音回荡。 宋含章微微皱起眉头,父女俩就这般互望着,用眼神传递最后的交锋。 宋含章很不喜欢宋乐珩的眼神,锋芒毕露,冷冽得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剑。在他的想象里,这个女儿该和她娘亲从前一样,循规蹈矩,对他百依百顺,不该忤逆于他。 最早的裴薇就是这样的,可自从生了两个孩子,裴薇就慢慢变了。那怪胎和宋乐珩在裴薇的心里,比他这个丈夫重要,他不再是裴薇的天,也不是宋乐珩的天。 而她们,本该依附他存在,岂能独立于他之外! 宋含章越想越气,恼怒下令道:“都给我扔进河里!” 几个仆人率先合力抬起宋乐珩,将宋乐珩扔进河中,随后又抬起温季礼丢下河去。 深秋暖阳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丢进去的两个笼子惊扰了游鱼,鱼儿跃起来,又钻回水中,搅乱了满目的流水金辉。 最后有叶子落下来,落在圈圈涟漪的尽处。 宋含章领着人一直守在河边没走。与此同时,河床上,一个人影迅速游近两个沉没的竹笼。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将两个竹笼利索劈开。 温季礼被扔下水的那一刻便遭呛醒了,他身子孱弱,穿的衣裳又过于厚重,在水里很难游动。宋乐珩和那营救之人打了几个手势,准备往下游游一段再上岸,避开宋含章。宋乐珩去拽温季礼往前游,但死活是拽不动,眼看两人都要窒息,宋乐珩赶紧从怀里掏出了那枚手打鱼丸…… 太他爷大了,一口根本吃不下。 她把鱼丸递到温季礼嘴边,示意他先咬一口。温季礼事先没和她通气,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都要淹死了还要吃饭,是要当个饱死鬼吗?! 温季礼是重礼君子,自是不肯在这种情况下张嘴。宋乐珩见他拼命推拒,只好自己先咬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她果然能在水下呼吸了。宋乐珩眼睛一亮,又把鱼丸往温季礼嘴里塞。温季礼紧咬牙关拒绝。 两人就这么你推我攘的拉扯了半刻,眼看着温季礼就要两眼一翻重新投胎,宋乐珩顾不上其他,索性咬了第二口鱼丸,强势扣住温季礼的后颈,嘴对嘴吻了上去。 温季礼:“……” 叮。 【直播间观看人数上涨至185人】 【粉丝‘奶白的雪子’向玩家赠送中阶礼物月老花一枚】 10、包负责的 中阶礼物! 居然拥有中阶礼物了!那可是能换好多道具的东西! 粉丝们果然就好这一口! 宋乐珩打开了弹幕心声。 【狠狠亲他!把他给我亲哭】 【死丫头,吃这么好,换我上去整两口】 【亲都亲了,不能在水里大do特do吗?反正也没人看见(dog)(dog)(dog)】 …… 禽兽啊! 这是在逃命哇活爹们! 宋乐珩关闭了如狼似虎的弹幕。等她一回神,温季礼大抵是用上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把她这个水中登徒子给推开。他下意识张了张嘴,想来是气过头了,想骂宋乐珩,结果,突然又愣住,睁大了眼睛。 宋乐珩估摸他也能喘上气了,把余下的一半鱼丸塞回了胸口衣裳里—— 也不知道这鱼丸过不过期,下次还能不能用。 她又给旁边的营救之人打了个手势,这人有内功底子,在水下憋气不成问题。他和宋乐珩一起架着衣物繁重的温季礼,迅速往下游游去。 三人游过一道河湾,方在河对岸的浅滩上了岸。 宋乐珩赤着脚蹲在岸边,只穿了一身白色的亵衣,用力拧着自己的外袍。在水里施救的黑衣人也蹲在她旁边,穿一身白色亵衣,拧自己的黑色外袍。一边拧,他一边看着坐在远处树下穿着湿衣服生闷气的温季礼。 “那小子,看着气性不小啊。你说你好点色也没什么大问题,为什么就非得好上一只河豚?你没看你在水里抱着人家亲的死样子,你是要在坟头上射箭,死了都要当只色鬼吗?” 宋乐珩被这话噎了半天,幽怨地看了眼身边人。 这人名叫吴柒,年纪不小,嘴巴还毒,在枭卫里算是辈分高的二把手,大家都喊他一句柒叔。诚然,谁喊柒叔他都能乐呵呵的接受,唯独就不大满意宋乐珩叫他柒叔。因为…… 他总想当宋乐珩爸爸。 从怀山下来后,宋乐珩便支着吴柒去了趟临榆关,近几日他才追到岭南来,一直隐藏在暗中保护宋乐珩。 宋乐珩随着他的视线也回头看了眼温季礼,道:“什么河豚,你看他哪里像河豚了?人分明就是国宴!” 那垂柳之下,青衣人脊背挺直,坐在一根横枝上。清风撩起柳条,也拂动他的发尾。画中谪仙,不过如是。 吴柒幽幽瞥着宋乐珩的后脑勺,道:“我不同意。” “你不……”宋乐珩反应过来,转头瞅吴柒:“你不同意?不是,凭什么你不同意,我又没想干什么!再说,人家温军师也不一定同意!” “这小子身体太差,走路喘气出事晕倒,坚持不了两年你就会守寡的。咱还年轻,另外找。” “那他底子差也是可以药补……不是,我没有这意思!我没想找!” “用药不是长久之计,死床上怎么办?” 宋乐珩:“……” 宋乐珩和吴柒面面相觑。 别说,就在今天早上,宋乐珩也生怕温季礼死床上,这一点上,两人居然莫名一致。隔了片刻,宋乐珩实在没好意思继续这个话题,挪开了目光接着拧衣服,嘴上道:“打住。咱们先说正事。” 吴柒也跟着拧衣服:“有什么正事比你找夫婿还重要?你年纪也不小了,我老家那边,你这个岁数的女子,小孩都去地里干活儿了。” 宋乐珩凉凉地喊:“吴柒……” 吴柒甩着衣服尾巴就拍在了宋乐珩的后脑勺上。但他收着力道,宋乐珩并不觉得痛,只是本能地惊呼了一声。吴柒没好气道:“兔崽子,没大没小的。我都能当你爹了,你还直呼我名字!” “谁让你老是揪着这茬说个不停!” “好了好了,说正事就说正事。临榆关那边,守不了太久。平昭王脑子不行,没了温季礼,成不了气候。我走的时候,东夷摸了好几回杨彻的屁股,杨彻已经没什么耐心了。” 宋乐珩想了一想,微微拧眉:“按燕丞那种不死不休的打仗风格……临榆关紧挨渝水,地势又在低洼处,他该不会是想……” “嗯,已经在挖决口了。平昭王不弃临榆关,百姓就要遭殃了。” 吴柒说完这句话,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默默拧着手里的衣物。 临榆关的百姓少说也有数万人,若是渝水决堤而下,倒灌入城中,不知会引起多少伤亡。乱世人命轻贱,枯骨遍野。 还是没有战火的太平世道好啊。 纵使疲于生计奔波,日日忧心未来前景,可累了乏了,总是能揪着不顺眼的人骂一顿吵一架,知晓明天一睁眼,外面仍是街道拥挤人潮热闹,不用去担心战火随时落到自己的头上。 死亡最可怕的一点便在于,不由自己掌握的未知性。 宋乐珩叹了口气,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先着眼手边事。 “必须尽快了,只有先拿下宋家,才能在这世道站稳脚跟。如今临榆关这么一打,平昭王不管撤不撤,朝廷兵马肯定元气大伤,中原就要更乱了。” “有燕丞在,那狗皇帝估计还能续命好几年。你赶紧想个法子,让那狗皇帝把燕丞杀了,或者让燕丞把狗皇帝杀了,都行。” 宋乐珩瘪着嘴瞥吴柒:“你真当我无所不能神通广大?人俩是亲舅甥,哪有那么容易离间的。再说,我要是拿不下宋家,有什么法子都没用。你先别耽搁了,赶紧去城里配几把好弓,我有用。” 吴柒伸出一只手。宋乐珩假装不懂地看着他这只手。 “看手相?我不会。” 吴柒又拍了一下宋乐珩的后脑勺:“装!你再装!钱!你让我去配弓,不给钱我拿什么配!” 宋乐珩站起来,摸了摸鼻尖儿道:“现在我也吃不上朝廷俸禄,这不是手头有点紧吗?柒叔你……” “别。”吴柒摆手打断:“你现在别说叫柒叔,你叫我爹都没用!给钱,不给办不了。” 宋乐珩为难了一阵儿,然后,把头转向了不远处的温季礼。此时的温季礼还坐在树下毫无察觉,他脸色略严肃,实则只在琢磨一件事—— 宋乐珩究竟给他吃的什么仙丹灵药?竟能使他在水下呼吸?这宋乐珩又到底是个什么奇人。 温季礼反反复复回想着和宋乐珩的相遇,想理出个蛛丝马迹来。可这个人,实在太不同寻常了。在她的眼里,似乎没有什么礼法纲常的约束。分明是皇帝的亲卫,却说走就走,还带走一大批枭使。而这些枭使,竟也甘心为她卖命。对于宋家,她更是能说出让宋家只剩牌位这种话…… 任何一个正常人,恐怕都很难把这种话放在嘴上说。 温季礼又想起民间许多关于这个枭卫督主的传言,可他还没想出个究竟,就见自己的头发上缠了脏乱的水草。他向来注重仪表,便想着去水边清理一番。 另一边,宋乐珩收回视线,摸着下巴道:“我看温季礼身上有一块玉佩,价值不菲的样子,估计是家传的,要不我去……” 吴柒震惊:“你禽兽啊?看看人现在气都还没消,你居然还惦记上人家的玉佩了?” “我这不是应急吗!将来还他便是了!” “还还他!你把他从怀山坑到这,尽不干人事,你可积点德吧兔崽子!”吴柒最后一个字刚骂完,眼神一瞟温季礼那方,顿时更惊了。 宋乐珩看着他那双眼睁得和镇守大门的狮子眼似的,不耐烦道:“那要不这钱你自己想办法……” 吴柒打断她:“先别说钱了。” “那说什么?!” 吴柒的嗓门陡然提高八个度:“我就说了别去招惹气性大的!你说你没事又是亲人家又是害人浸猪笼的!你自己看看,他要跳河了!” 宋乐珩:“啊?!” 宋乐珩一转头,就见温季礼朝河里走去,两只脚都踩在了浅水上。宋乐珩吓得脚软了一下,随即生生提起一口气,朝着温季礼狂奔。 “你等等,你等等!” 温季礼转头一看,宋乐珩穿着件亵衣,边跑还边把她手里的外袍扔了,像极了登徒子上青楼,迫不及待解腰带的猴急样。温季礼下意识往后一退,结果踩在鹅卵石上没站稳,踉踉跄跄地往河里更深处跌去。 他这一跌,宋乐珩跑得更拼命。 温季礼喊道:“你不要过来!” 宋乐珩:“你听我说!你先听我说!” “你站住!” 宋乐珩才不可能站住,等她跑到两三丈处,温季礼害怕极了,一屁股跌坐在水里,当真呛了好几口水。宋乐珩踩着水花奔到他身边,环着他的腰就抱了上去,咬着牙关把人往岸上拖。 “不就芝麻大点的事儿吗,值得想不开吗!我对你负责!我负责还不行吗?!” 几个村民路过此地,通通愕然驻足河边,看着那河中女子一边拽着男子上岸,一边指天发誓。 “我保证!我保证这辈子都对你负责到底!绝不负你,行不行?你就说行不行!” 温季礼:“……” 温季礼:“……” 温季礼本来没想死,但这一下,他真的非常想死。 11、心若云涌 温季礼穿着一身繁重的湿衣物,压根儿没有多余的力气和宋乐珩拉扯,索性放弃挣扎,任由宋乐珩吭哧吭哧把他往岸上拖。几个旁观的村民也是十分热情,见宋乐珩有些吃力,还上前搭把手,众人一起把温季礼拽上了岸。温季礼被他们放在一块大石头上,闭眼坐着,一副对世界已经心如死灰的模样。 宋乐珩在边上擦汗喘着气,定睛一看,吴柒已经走了,大抵是觉得这一幕太辣眼睛了。 村民里有一个婶子安慰温季礼道:“小伙子,不要这么想不开嘛,人死了就什么都没啦。她都说了负责了,你就不要生闷气啦。” 温季礼:“……” 温季礼攥紧了湿漉漉的衣袂,他此生都没有如此屈辱过! 婶子看看他:“小伙子气性大的嘞,小姑娘,你真不能负人家呀,不然,他要死给你看的嘞。” 宋乐珩连连点头:“不负,不负!这不得抬回家供起来啊。各位大哥大姐放心,我今后肯定对他一心一意全心全意,我三心二意我就遭天打雷劈!” 温季礼睁开眼睛,看向宋乐珩。这一眼,刚好就撞进那双明澈如镜的眸底,而那眸中,刚好就映着一个他。 温季礼不知道自己的耳朵又红了,只是感觉有些烫,烫得他无所适从。村民们见两人的别扭劲儿似乎过去,也就放下心离开了。宋乐珩折腾这么一遭,也感觉脱力,朝温季礼身边挤了挤,在石头上坐下。温季礼见状,忙不迭站起身来,微微皱眉道:“督主,男女授受不亲。” “不是才亲过吗?” “你……”温季礼气闷别过头,语气已不如初见时那般怒意深重,只是有些冷硬不满,斥责道:“请督主收敛言行,莫要如此放浪不羁。不是每个人的性子都如督主一般。” “那你是什么性子?”宋乐珩眨巴眼,满脸复杂地瞅温季礼:“你就因着被我亲了一两口,要跳河自尽?哎你这哪像……” 后话还没说出,温季礼微恼地打断,道:“什么自尽?大丈夫行立天地间,岂会轻言生死?我只是……头发上裹了水草,想去洗洗。” 宋乐珩:“……” 宋乐珩一怔。 这场面,多少是有点尴尬。 她抿了抿唇,又摸了摸鼻子,捏着嗓子干咳了一声。温季礼还是头一回见她这吃了瘪的模样,方才还憋闷在胸腔里的一口气瞬间就消散了不少。 “哎呀……哈哈……看这事儿给闹的。”宋乐珩尴尬道:“温军师还真是……真是注重仪表哈。” 温季礼故意噎她:“督主实在笑不出来,也可以不用笑。” “我就是没想到嘛,你们高门大户出来的贵公子,果然是和普通人的想法不太一样,都这会儿了,你还有心情洗头。” 温季礼听了这话,原本放松的表情又起了几分戒备与探究:“督主是在探查某的底细?” 宋乐珩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倒也没有。温军师虽然穿着上不算太华丽,但你腰间这块狼头玉佩,价值不菲吧?” 宋乐珩眼馋地伸出手去。 温季礼谨慎的往后一退,避开了宋乐珩的触碰。宋乐珩抬起眼,瞄见他那眉头又蹙起来了,便笑嘻嘻地收了手去,继续道:“我知晓,你入世辅佐平昭王,是平昭王的身边有人举荐。平昭王亲自把你从怀山请下来,一直以为,你是隐居怀山上的世外高人。” “那督主为何不这样以为?” 宋乐珩咋着嘴看他:“你那支黑甲兵,太骚了。世外高人养不起。” 温季礼:“……” 温季礼的脸又红了:“你说话能不能……能不能……” 刚起了个头,人便又咳嗽起来。 这会儿天色已经晚了,残阳没了一半入远山,河畔秋风急,这么一吹,吹得人身上凉飕飕的。 宋乐珩伸手去抓住温季礼的腕子,温季礼想躲,没能躲得开,被宋乐珩硬生生拉到石头上坐下。末了,宋乐珩又屁颠颠跑去远处捡起自己的外袍抖开,跑回来把外袍披在温季礼身上。 温季礼先是有些愕然,本能地想推开给自己披衣的宋乐珩,他一推,宋乐珩就像牛皮糖一样黏回去。他再推,宋乐珩再黏。如此你来我往两回合,宋乐珩手上一边同他较着劲儿,一边就道:“哎,你属驴的?又倔气性又大,等会儿我要是不小心把你摁到了,那场面可就不好看了。你不怕那些村民又看到啊?” 温季礼默了默,约莫还是怕的,便不再推开宋乐珩。 宋乐珩把衣服规规矩矩的给他披上身,这才道:“我这衣裳也没干透,你先将就着点儿。你会生火吗?你要是会,我就去拣点柴,烘一烘你的衣物。你这身子骨弱,别折腾病了。” 温季礼的呼吸倏尔停滞了一下,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看着站在面前的宋乐珩,就好像……心口被什么东西冲撞了一遭,冲得他心若云涌,风止而云不歇。他转开视线,不动声色的让了一半石头的位置出来,也没说什么邀请的话,只是平和道:“我不会生火。” 宋乐珩略感惊讶地看看他的动作,心中了然,嘴角抿着笑,就着他身旁坐下了。但她也知晓温季礼的脾性,刻意没有挨着他。 “督主为何不猜,黑甲兵是平昭王留在我身边的?” “这种问题,何必要问呢?”宋乐珩懒懒答话:“你在平昭王身边也有眼线吧。临榆关是个什么局势,我知,你也知。都打成那样了,黑甲兵若真是他的,他早就调回去杀燕丞了。” 温季礼默默审视着宋乐珩,忽然轻笑了一声。 他本就生得好看,说风华绝代也不为过,皮肤白皙,五官分明而精美,再是这么一笑,简直能要了人的命去。宋乐珩心里痒痒的,脑子里不自觉就闪过一句弹幕词—— 有些人往那一坐,就能搞得人心黄黄…… 不对劲。 很不对劲。 宋乐珩!你是正经人!正经一点啊!不要被美色迷住智慧的眼啊! 宋乐珩赶紧挪开了目光,埋头掐了下自己的虎口,然后才假装丝毫没被温季礼的容色影响,一本正经道:“你这只黑甲兵的装备、马匹都是拔尖儿的精良,养精骑兵本来就贵,朝廷如今的实力恐怕都养不起这么一只精骑,更遑论是平昭王。温军师是什么出生,不言而喻。不过,你这狼头玉佩……” 宋乐珩又想去摸,温季礼手快的把腰间玉佩拽远了一点,道:“督主是聪明人。聪明人都有秘密,不该交浅言深。督主不问某的出生,某也不问督主的奇怪之处,两全其美。” 宋乐珩的手顿了一下,旋即便收回来。 不得不说,温季礼这人的分寸感真是极强,虽然话不多,但句句戳到实处。宋乐珩方才喂了他一口鱼丸,能让人在水底呼吸的东西,如此奇怪,温季礼又是惯会布局的谋士,想用这事坑她一把,那就是轻而易举。 饶是宋乐珩也不一定轻易踩坑,但眼下一通衡量,执着去打听温季礼的底细,并不是一件划算的买卖。宋乐珩正欲换个话题,远处,一阵脚步声匆匆靠近。两人转过头去一看,便见萧溯之快步走来,刚到两人跟前,就怒意高涨地拔出剑指着宋乐珩。宋乐珩吓得一个机灵,当即站起。 萧溯之恨声道:“公子!我一回平南王府就打听到您被……被沉河之事,她竟敢害您至此!让属下杀了她替您解气!” “别冲动!”宋乐珩摆手:“你家主人还没发话呢,怎么动不动就拔剑!我都说了,一定会对你家主人负责,你赶紧把剑收起来。” 萧溯之更是气恼,毫无收剑之意。宋乐珩见状,弯着腰伸手去勾温季礼的腰带,矮声道:“劝劝,快劝劝呀。我要是死了,谁负责你下半辈子。” 温季礼:“……” 萧溯之的眼睛瞪得更大。 一来,他没见过能碰他家主人腰带的女人。 二来,他没见过满嘴要对他主人负责的女人。 三来,他没见过都干出这两件事了,还能好好站在他主人面前的女人…… 综上所述,萧溯之整个人都处在震惊蒙圈中,然后,愈发震惊蒙圈地听见他主人真就开了口:“好了,把剑收起来。” 萧溯之:“……” 完了,他就走了一晚上,他家主人的清白肯定没了…… 萧溯之懊悔不已,但又不能不听命令,只能咬牙切齿地收起了长剑。温季礼这才问道:“查到什么了?” 萧溯之看看伸长了耳朵的宋乐珩,见自家主人都没有回避的意思,便气哼哼地答话:“我查到城中百姓都很信奉白莲教,这白莲教是三年前进入邕州一带的。最早百姓其实是不信这个教,但从两年前开始,城中出现了半夜女子失踪的案件。” “半夜失踪?”宋乐珩收起玩笑神色,略感诧异地反问。 萧溯之反了个白眼不想作答。 温季礼道:“继续说。” “是……刚开始案子发生的时候,城里无论身份背景,普通百姓也好,达官显贵也罢,都有女儿出事。几个月时间,就接连发生了上百起。那时候,城中传出了一曲童谣。” “什么童谣?”宋乐珩问。 “夜半敲门声,谁家女儿少。鬼斧破肠肚,桩上人头飘。” 叮。 【支线不及黄泉,死生不见,进展10%,解锁关键线索白莲童谣,奖励防毒面罩一个】 【特殊奖励防毒面罩不进入系统商店,如需复制,可花费十枚红豆】 宋乐珩:“?” 奖励什么? 防毒面罩? 是她想的那个防毒面罩吗? 宋乐珩这个念头刚滑过脑海,她的手上就陡然多出一个防毒面罩…… 带护目镜和头套的款式,仿佛枪战游戏里总是被击毙的歹徒带的那种东西。宋乐珩捧着这凭空出现的玩意儿,脸色尤其僵硬。 谁他爷要复制这个啊!!! 温季礼和萧溯之本来还看着对方,不经意就瞟见宋乐珩手里多出个东西,两人都睁大眼睛望了过去。 萧溯之:“这是……这是什么?你从何处变出来的?妖怪!” 萧溯之第不知道多少次拔剑指向宋乐珩。 温季礼也一脸深思地看着宋乐珩手里的玩意儿。 宋乐珩皮笑肉不笑地张了张嘴:“阿这……你们先听我狡辩。” 12、搞大篓子 萧溯之拿着防毒面罩翻来覆去地打量,打量完又试图往头上套,一直怀疑这东西里藏有机关,是宋乐珩准备对他家公子不利的证据。边上,宋乐珩和温季礼坐在石头上,正顶着温季礼那道令人头皮发麻的审视,翻着嘴皮子解释。 “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三年前逃婚离家其实主要是拜了一名仙人为师,此人授我仙术,让我去匡扶世道来着。我刚才是看温军师冷得发抖,想给温军师变件衣裳出来,结果学艺不精,就变出了这么个玩意儿。”宋乐珩没好气地抢过萧溯之头上戴反的面罩:“你能不能别琢磨了!这玩意儿不是这么戴的!” 萧溯之肯定道:“此物定是给刺客用的,只要戴在头上,谁也看不见真面目,还牢固非常,眼睛处也可视物,设计得十分精妙。公子,我听说枭卫分为四门,其中伤门专司兵器制造。她将这种东西带在身上,肯定是想伺机对您动手!” “啧,你对枭卫还了解得挺全面。”宋乐珩挑了挑眉头:“不过这东西……这东西它就不是给刺客用的。” 宋乐珩顺手就想丢掉防毒面罩,转念一琢磨,又道:“不过刺客也不是不能用,我先收起来哈。” 她折了又折,努力把防毒面罩折到最小,塞进了自己的宽袍大袖中。温季礼平静地看着她做这一切,道:“水下的灵丹妙药,也是督主这么变出来的?” 宋乐珩试探问他:“我说是,你信吗?” 温季礼不置可否。他知晓宋乐珩身上有许多怪诞不合理之处,可要说她是仙人的徒弟…… 哪个仙人这么瞎? 优雅斯文的温军师内心深处浮现着这么一句话。 宋乐珩一看他那噙着微笑,但笑又挺浮于表面的神情,就晓得这厮是不信她。于是她在意识里打开系统商店,迅速翻到了有狐裘那一页。 【狐裘大衣,道具说明:狐狸看了都嫌你骚。价格:八十枚红豆】 宋乐珩目前的红豆仅有四十一枚,但她有一个中阶道具月老花,一朵月老花能换一百枚红豆。 夭寿哇! 宋乐珩想着以后还要靠温季礼赚礼物,一咬牙,买下了狐裘大衣。 温季礼再次睁大眼,看见宋乐珩空空如也的手上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件白色狐裘。她眼里冒着泪花花,仿佛情深不寿地注视着他,意简言赅道:“变出来了。你穿上,别冻着。” 她迎着两个大男人诧异的眼神,把大衣披在了温季礼身上,随后走到一旁…… 偷偷抹泪。 心好痛……八十枚红豆!!! 温季礼和萧溯之都望着宋乐珩的背影半晌无语。旋即,温季礼微微低下头去,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拂过柔软的毛领,眼尾终是不经意的向上扬起。 萧溯之更加无语的分辨出,这次,他家公子是真笑。他试图挽回自家公子的理智,小声道:“公子,您真相信她的话?” 温季礼摇头。 萧溯之继续嫌弃地讲坏话:“这宋乐珩满嘴谎言,又能凭空变出来东西,实在太过怪异,定是妖孽。公子不尽早除之,将来恐怕有麻烦的。” 温季礼眼里仍是藏着笑,说的话也轻飘飘的:“若世上有妖孽,妖孽只有两种结果。其一,为人驱使,其二,为人所杀。我不在意她是什么,但她……定是很趁手的棋子。” 棋子宋乐珩转过头来,眼中的泪已经被擦干净了:“天都黑了,咱们得赶紧说正事。白莲教那边,还查到什么线索?” 萧溯之看一眼温季礼,温季礼稍是颔首,萧溯之才翻着白眼道:“邕州城女子失踪案频发后,官府和平南王府始终追查不到那些女子的下落,大部分女子就此消失,只有少部分……” 宋乐珩脸色难看,接话道:“如童谣里唱的那般?” “嗯。”萧溯之说到这茬,神色也凝重起来:“她们的尸体会莫名出现在自家门口,肚子里的内脏不见了,头……也被割下来,做成了一种人头桩。案子查不出结果,城中闹得人心惶惶。这白莲教趁机宣扬是邕州遭了天谴,上天在惩罚百姓们不敬神明。有些人生怕自家的女儿出事,就开始信奉白莲教。这些白莲教众,必须在门口摆放神像,供奉钱财。供钱每日一钱。” “多少?一钱?”宋乐珩背着手,转着圈地骂:“普通百姓一年收入不过十两银子,这些狗东西每日要一钱,这简直都不是抢人,是在扒皮抽筋!要是不供奉他们,就会出现自家女儿失踪的事,对吧?” “对。一直供奉可保平安,一旦断供,则家宅不宁。就这两年,邕州城里已是苦不堪言了。之前也发生过几次小的起义,但都被压下去了,没什么水花。” 宋乐珩思量片刻,看向温季礼:“温军师怎么看?” 温季礼道:“手法不算新鲜,这些人都知道,百姓只有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最信神佛。督主不是已经清楚,白莲教的背后是什么了吗?” 是朝廷。 乱世起时,天底下总会妖魔毕现,逼得苍生走投无路。越是走投无路,这苍生的火,才会越烧越旺。直到—— 烧出一个新世界来。 宋乐珩看着温季礼,眼睛亮亮的。漫天星光熠熠,都拓在她的眸中,似一场即将燎原的星火。 “那照你看,我娘亲这事……” “督主的娘亲在王府上不受待见,死是最轻巧的法子。这人死了,平南王随意找个借口,无人敢查王妃的死因究竟是什么。用一具假尸来遮掩,证明人还活着。这世上有多少人,能让平南王为其遮掩的。” “是吧。我也是这么想的。”宋乐珩道:“白莲教那些失踪的女子……” “理当是和督主的娘亲同样去向。”温季礼说到这,停顿了一下,语气温和了些:“督主已是朝廷的叛逆,杨彻如今身陷临榆关,不一定有力气讨伐督主。但若督主在岭南捅个大篓子,不怕杨彻回了都城,拿督主抓典型吗?” “看你这话说的。” 宋乐珩一屁股坐在温季礼的旁边,肩头挤着他的肩头。温季礼本能地后退了一下,拉开两人间的距离,而后默了默,又不动声色地靠回去,和宋乐珩两肩相抵。 萧溯之见了,想翻白眼又不敢翻。宋乐珩却丝毫没有察觉温季礼那一连串的细腻心思,只道:“我人都回岭南了,还怕捅这娄子?白莲教这种送上门的业绩,必抓。温军师既然也查到这儿了,想必不会置身事外,对吧?” “我……”温季礼刚想拒绝,宋乐珩一个手快抓住了他的腕子,眼睛更亮:“沉塘我们是一起沉过了,那水底下的事……” 温季礼情急之下,盯着宋乐珩一阵狂咳。 宋乐珩眯了眯眼,咧嘴笑道:“拖你上岸时,我誓也发过了,眼下送的衣物你也穿上了,我们好歹算同一条船上的人了,温军师不忍让我孤军奋战吧?” 温季礼一度想把狐裘还给她。可狐裘能还,那水下之事却是撇也撇不清。一想到辗转在唇上的温软触感,温季礼窘迫的神情里便浮起丝丝的红霞色。他别过头不看宋乐珩,轻拂开宋乐珩握着他的手,这才问道:“督主要怎么合作?” “兵分两路。我的人勾着宋含章的注意,你的人潜入白莲教,去摸摸白莲教的底子。” 萧溯之在一旁听着,寻思两人肯定会商量怎么潜入白莲教,毕竟,他这会儿毫无头绪,很有必要听一听他家公子的高见。 结果…… 他家公子只默了半刻,便道:“黑甲兵没有女子。” “我来出。” 萧溯之:“?” 不是,他们的思路是怎么对接上的?有什么奇特的暗号吗? 萧溯之还在费劲儿思考两人说的是个什么法子,宋乐珩和温季礼便已经要敲定了。 “我手下那姑娘江渝,你见过的,由她混入白莲教。她轻功极佳,一般情况困不住她。” 温季礼细一思量,应了下来:“我应督主这一次,毕竟千里迢迢跋涉至岭南,某也不愿空手而归。” 宋乐珩眼睛下瞟,落在温季礼那狼头玉佩上。温季礼已经快她两次藏起了玉佩,这一次,宋乐珩完全没给他反应时间,迅如闪电地出了手,拉住了玉佩。那玉佩挂在温季礼的腰带上,她动作一大,温季礼的腰带便跟着一紧。 这动作委实有那么几分轻浮,温季礼顿时有些错愕,又有些羞愤,连带着耳朵根都晕出一片绯色,扯着自己的玉佩带子结巴道:“做、做什么,放手,溯之还在。” 宋乐珩看向萧溯之。萧溯之已经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宋乐珩也不明白这俩主仆反应那么大做什么,慢悠悠收了视线,道:“温军师,我还有件事想和你一起……” “不、不行!”温季礼截了话茬,果断拒绝:“此事……不可以!” 宋乐珩手上不松开玉佩,抬起眼睛,冲着温季礼装可怜扮无辜,语气也一转三个调:“温~军~师~我们都是对着皇天后土立过誓的人了,那早晚不都是一家人嘛……” 温季礼的脸红得已经快要滴出血来。萧溯之打了个冷战,看他家公子没有真正拒绝的意思,心如死灰的往远处挪了些。 温季礼喉咙发干,又恼又臊,压着嗓子道:“早晚……那、那现在也没成一家人,不能……不能做逾矩之事。你……你在水下已经那样了,别得寸进尺……” 宋乐珩:“?” 这是想到哪去了? 温季礼:“要是……要是实在想做……” 宋乐珩:“我可以?!” “不行!”温季礼羞得人都像要晕过去了,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必须忍。没名没份的……以后……以后再说。” 宋乐珩默了一阵儿,然后,一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这一笑,把温季礼笑得愣住了。 “督主在笑什么。”温季礼何等机敏,对方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他就能猜出对方七八分的心思。他当即知晓自己是误会了,于是那慌张无措很快便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脸上幽幽的冷意。 宋乐珩还是不加收敛,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顺势还往前倾了倾身子,凑近温季礼,道:“我发现……你这人还真是挺有意思的。我原以为你应该不接地气,不食人间烟火,结果你还……” “还怎么?” 宋乐珩斟酌了一下,说:“还挺可爱,老是让人心痒痒的。” 温季礼:“……” 温季礼万万没想到,她这话居然还能峰回路转,一张脸很快又烫了起来,眼神又开始慌乱:“督主不要再说这些令人误会的话了,快放手。” “放不了。其实我想和你一起商量的是,你这玉佩看着挺贵的,先借我周转一下吧?” 温季礼:“……” 峰回路转转一次就行了,她怎么还带转两次?! 原来,她从一开始盯着玉佩,就是想薅他的东西! 太过分了! 这下,温季礼是真生气了。 他一生气,整个人的气场就如同凛冬落雪,簌簌地掉着冰渣子。 宋乐珩感觉不妙,扯了扯嘴角,道:“你要实在不想借,那就……” 温季礼打断她:“可以借。” 宋乐珩眼睛一亮:“真的?” 她已经准备扯走玉佩了,不想,温季礼冷声道:“此物是我父亲留下的,为家传之物,是要往下一代传的,督主确定,要拿去周转吗?” 宋乐珩手上动作一滞,抬起眼皮,定定和温季礼对视。两人深望着彼此,一者眼中尽是寒意,希望用眼神使对方感到愧疚,另一者…… 另一者宋乐珩突然就加大了扯玉佩的力道:“你早说是要给我俩崽子的我都不用和你商量了。” 温季礼:“?” 见过无耻的,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温季礼立刻护住玉佩,喊道:“溯之!给她银子!快!她要借多少!都给她!” 宋乐珩即刻放开手,笑得像只狐狸:“如此,那就谢谢温军师了。” 13、干他爷的 夜色笼罩之下,邕州西门的城楼上火把炽盛,守城的士兵们正在轮换。 宋乐珩、温季礼、萧溯之和江渝站在城门外不远处。江渝手里抱着一堆果子,也不知道是上哪摘的,啃得正是起劲。萧溯之点了一沓银票,要给宋乐珩时,又看了眼江渝,一脸反悔的把银票收回,表情复杂地望着温季礼。 “公子,我们是不是被坑了?我和她去白莲教卧底,我会不会死在那……” “哎,你这叫什么话。”宋乐珩趁萧溯之不注意,一把抢了银票就往怀里揣:“以我们小渝儿的轻功,这世上能捉住她的人我只见过一个!你要是在白莲教出了事,那只能说明——菜,就要多练。” 萧溯之:“……” 萧溯之哼了一声,想和宋乐珩嘴上较劲儿,又见他家公子正波澜不惊地睨着他,只能收敛了心思问正事:“能捉住她那个人,在哪?” “反正不在岭南,你就放心和她去吧。” 萧溯之欲言又止。温季礼道:“趁此时城防松懈,你们入城吧。邕州这几年定有不少百姓离开,你们在城中细细找,能找到空宅。你和江姑娘佯装自远方归故里的兄妹,余下的事,你当知晓。” “属下明白。只要不上供,家中就会出事。那属下这就去了,公子您要保重。”萧溯之朝温季礼作了一辑,往着夜色更浓的城墙处去。 江渝也朝宋乐珩道:“督主,我去了。” “万事小心,若白莲教有危险,保命最重要。” “知道了。”江渝抱着果子跟在萧溯之身后。她步子看起来慢吞吞的,身法却是格外诡异。无论萧溯之走得多快,她都能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追在后头。 宋乐珩和温季礼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就在此时,一声尖细的鸟鸣倏尔响起,回荡在城外漆黑的林中,十息一声,比寻常鸟叫绵长些许,若是不仔细听,根本发现不了其怪异之处。 但温季礼却是注意到了。他抬眼看看东面的山头,问:“是枭卫传递消息的声音?” 宋乐珩也不瞒他,点了点头:“我的人一直盯着平南王府。看来,我们一‘死’,宋含章那边又有新动静了,走吧,去看看这老东西在背后搞什么。” 城东的山林距离西城门是有些距离的,等温季礼的马车慢慢悠悠晃上山的时候,吴柒已经蹲在树上把宋乐珩整整骂了两三柱香。见马车停下,宋乐珩掀开帘子从车里跳下来,吴柒气恼的从枝头跃下,往宋乐珩面前一站,张嘴就开骂:“兔崽子,你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官没当几年,架子倒是越来越大!办急事你坐马车,你怎么不骑个千年老王八慢慢摇?!” 宋乐珩朝着吴柒挤眉弄眼,小声道:“给点面子,给点面子……” “咋了?你还想擦着脂粉进棺材,死要面子活……”吴柒后面的话还没蹦跶出来,他就愣怔看着温季礼一边咳一边下车。 “抱歉,是我无法骑马,督主才勉强坐的马车。”温季礼的眼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似是感到两人的相处很有趣,眼尾都挂上了明显的弧度:“原来,督主与属下相处,是这般模样。” 宋乐珩干巴巴地笑了下,想张嘴解释,吴柒就皱着眉把她拉到一旁,恼道:“你把这病秧子带上来是要插地里吗?你看看他坐个马车都费劲儿的样儿,待会儿要真是动起手来,谁负责看顾他?” 温季礼听完墙角认真道:“某可以自保。” 吴柒一脸没好气,又小声对宋乐珩说:“你真是阎王殿里玩戏法,尽给老子整些鬼花招,你好色也得有个限度不是?!” 他戳了下宋乐珩的脑门,温季礼在后面看得愈发眉开眼笑。 “我先表明态度啊,你跟他这亲事,我不同意!就算你下午为了救他指天发誓要负责,我也不同意!不止我不同意!整个枭卫都没人会同意!”吴柒噼里啪啦说个没完。 宋乐珩头疼不已,按了按太阳穴,道:“柒叔,你先说正事。你们是盯到什么梢了。” 温季礼上前一步:“既然是说正事,某现在可以听了吗?” 吴柒更没好气:“你刚才也没少听!”末了,他又理了理话匣子,正色道:“我下午一直监视着平南王府,天刚黑的时候,就有个胖子领着府兵出来,在城里绕了好几圈,然后去了一处粮仓。” 宋乐珩思量道:“那胖子是我弟弟宋威,二房刘氏所出。粮仓是一城之重,他绕几圈也是防止有人尾随。” “我看到了,粮仓空了。” 宋乐珩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温季礼的脸色也随之有些凝重。 邕州是岭南最重要的战略要地,按理说,岭南地偏,气候也好,民情理当比打成了一锅粥的其他州郡要好些,更何况,宋含章这孙子是惯会压榨百姓的。可宋乐珩万没想到,竟连官家的粮仓都是空的。 粮仓无存米,百姓无存银,这整个岭南就如同一盘散沙,只要有其他势力来攻,很快就会溃之千里。更遑论她想在岭南偏安一隅。 宋乐珩稍微琢磨了一下,很快收敛起担忧,讽刺道:“难怪朝廷乱成这样,宋含章也不敢拥兵自重,原来,荷包是空的。” “不过,”吴柒的神情越来越沉重,接着道:“那粮仓里虽然没有粮,但是……有人。” 宋乐珩:“……” 温季礼:“……” 温季礼沉声问:“是城中失踪的女子?” 吴柒点头:“有一部分。我看过,都是相貌普通的姑娘,还有一些,是流民小孩,都穿得破破烂烂,一个个饿得他娘的皮包骨头了。他们把人装了车,我听那胖子的意思,是要在前面的峡□□人,不知道是交给谁。” 宋乐珩脸色愈发难看。她从怀里掏出那些银票,递给吴柒。吴柒惊愕了一下,下意识去瞟温季礼身上还好好佩戴的玉佩。想问点什么,又觉得时机不对,到底把话压了回去,收起了银票。 “拿这些钱去把邕州的铁器铺子搜一圈,先配弓箭,余下的,该修武器该换武器的,都给弄好。这老东西在岭南不干人事,后面免不了要和他正面干一场。” 吴柒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宋乐珩又道:“今晚的人手,都到位了吗?” 吴柒微微侧头,示意身后黑压压的林子,道:“三十个,够了。” “那就走吧。” 峡口处。两队人马正在交接所谓的粮草,一队是平南王府的府兵装扮,而另一队,则人人穿着白色道袍,头上系一条白巾。细细的哭声从两辆粮车上传出,将秋末的夜风都染上了几分悲鸣。火把敞亮处,肥头大耳的宋威挺着油腻胖肚站在一个白眉老道旁边。老道挽着一把拂尘,两眼低垂,颇有些出尘离世的超脱感。可他一听到车上还有哭声,便不耐烦地蹙起了眉头,责问道:“怎么还有活的?不是说好了,王爷得负责好粮草一事吗?” 宋威对着老道一脸讨好:“人太多了,这些日子天气又不好,死了也晒不干,到时候在粮仓里臭了,万一被哪个好事的发现,这事儿闹大了不好看。我爹的意思是路途总归遥远,大仙在路上给杀了,搁车上吹几天,就风干了。眼下北边儿天凉,这样也不会臭。” 老道垮着脸一言不发,直到宋威从袖口里拿出一锭银子来,递给了老道,老道才缓和了神色,一面将银子收了,一面道:“你们是知晓的,主道身披神谕,没有那么多时间分心做别的。主道将粮草之事交给王爷,是望王爷有朝一日跻身神道,是想帮助王爷。” “知道,知道。”宋威连连点头。 “如今神迹现东方,神明正在拯救一方水土,这凡人的供食,万不能冲撞神明。我若就这么献上去,神明震怒,那岭南就会伏尸百万。” “是,是。” 老道看宋威的态度十分诚恳,便收起了训诫,道:“这一次,余下的工序我就帮帮王爷和世子。下一回,是万万不能了。” 话罢,老道垂眸敛目,双手交叠在身前,虔诚道:“清点粮草,制作肉食,把内脏掏空,放血留骨肉。进献神明!” “进献神明!” 诸多教众如走火入魔,跟着老道齐齐高喊一句。旋即,教众纷纷拔出雪亮的匕首,走向两辆粮车。 那盖在粮车上灰扑扑的布一揭开,只见底下是个木质的囚笼,囚笼里,横七竖八地堆叠着许多人,有姑娘,有少年,有大有小,有男有女。就这么毫无差别、毫无尊严的被人堆了整整一车。上面的有些还能喘气,发出微弱的哭声,最下面一层的早已被压得没了人形,入目尽是一派血腥残虐的景象。 可那些教众视若无睹,眼中只有兽般的狂热。为首的一打开车顶上的锁,囚笼四面的木架便散开来,车上的人相继滚到地面。紧接着—— 便是一场屠戮。 那不是人的待遇,而该是牲口。 穿着道袍的妖人手起刀落,就如同在宰杀鸡鸭,割开脖子放血,再破开膛肚,把内脏器官都扯出来,力图打整干净。风里夹杂着浓烈到极致的血腥味,地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浸入土就汇成了一股股细流,在火光之下潋滟流动。绝望的哭声在山道上回响,求饶却只能换来更加利索落下的利刃。 宋乐珩驱着马车赶到之时,看到的,就是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住手!”宋乐珩起身站在马车上,眼睛里倒映出峡口的凛凛血色,红得吓人:“再有妄动者,死!!” 原本坐在她身旁的吴柒跳下车去,腰间细刃抽出,一名教众的脑袋便咕噜噜往前滚了好几丈,停在宋威和老道的脚边。这一下,所有人才停止了杀戮。 宋乐珩环视周遭,见满地都是尸体,有几个教众滴血的匕首底下,俯在地上的幼子正在惊恐哭泣。她握紧拳头,听得马车里咳嗽声响起,温季礼似要掀帘而出,宋乐珩稍是侧身,一把拉住了车帘。 “今夜血腥重,温军师留在车里吧。这外头,不好看。” 绷紧的车帘又松了下去。宋乐珩听见温季礼坐回了位置上,她这才下车,踩过满地的血污,走到宋威面前。吴柒则拿着细剑,紧跟在她身后。 宋威打量眼前人半晌,略感疑惑道:“宋乐珩?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来这里?” 宋乐珩没理会他的话,问:“这些人,哪来的?你们,想做什么?” 宋威皱了皱眉,自顾自思量了片刻,道:“哦!我明白了,你假装被爹沉河,让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你就好在背后使绊子,是吧?”他看向不远处的马车:“你那奸夫,也在车里吗?” 宋乐珩没吭声,宋威便继续道:“把你奸夫一块儿叫下来。反正要做风干肉,多你们三个正好。” “风干肉?”宋乐珩看了眼旁边,有几具尸身已经不堪直视。一个教众的手里,还抓着血淋淋的内脏。她的心绪一时激涌,冷声道:“再说一次,你们要将这些人做成什么?” “风、干、肉。”宋威上前半步,笑得极其挑衅:“你要我说多少次都行。我要把他们的肉腌制好,运到东边当军粮……” “咳!”老道重重咳了一嗓子,提醒道:“世子不可胡言。” “哦,对,我们是要上供神仙。”宋威改了口,不屑地瞄着宋乐珩:“宋乐珩,你就算看到了今晚的事也没用,你马上就是个死人了。下辈子你想当英雄前,一定要先掂量掂量,有没有那个本事。来人,把我这姐姐和她奸夫的头都剁下来,扔去山里喂野狗!” 14、钓鱼执法 平南王府的府兵们都还没来得及应声,宋威就听见宋乐珩的嘴里吹出一声鸟鸣哨音,随后,四下林间,叶声簌簌,草木皆兵。 宋乐珩的声音如寒锋刺破冷夜—— “杀!” 一字落定,宋威的脸上陡然多出一道竖着的血口。吴柒把宋乐珩往后一拉,挡在她身前。眨眼瞬间,宋威便从脸到胸膛,喷出一线汹涌的鲜血来。 这变数来得太快。吴柒的软剑上,还滴着一抹粘稠血色,宋威已然无声倒地。主子一死,府兵们就开始混乱。白莲教的老道也是惊愕交加,急忙招呼着白莲教的人马要撤退。 然而,机会已失。 林中暗影出,杀声起。三十名枭使的刀光剑影罗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助长了峡口的猎猎腥风。 无论是谁,都不敢想有人敢在岭南的地界上,明目张胆截杀平南王世子,是以宋威今夜带出来的人马并不算多,只有一百人上下。岭南的兵仗打得少,大部分时间都在为虎作伥。但枭使不同,他们几乎都是命悬一线时,被宋乐珩从鬼门关捡回来的。历经过生死战乱的人,厮杀起来就格外的手快凌厉,不过两炷香时间,峡口已然恢复了平静。 宋乐珩走到已经死透的宋威旁边,居高临下地盯着死不瞑目成了两半的胖子。吴柒拿袖口擦着软剑上的血走近,道:“后面你打算怎么处理?宋含章怎么说也是岭南的大军阀,万一大动干戈,我们能不能出岭南暂且不说,你娘那边的亲戚,死定了。” 宋乐珩还没开口,温季礼的声音便隔着马车帘子传来:“割了宋威的头,做成人头桩。平南王让百姓是什么下场,督主便也给他的儿子同样下场。” “温军师果然很合我意。” 马车里又传出几声咳嗽,温季礼便不再开口了。 宋乐珩朝吴柒伸出手去,吴柒嘴上冷哼一声,手上还是把软剑递上,小声抱怨道:“老子才擦干净的!” 宋乐珩拿过剑,用力一划,宋威就尸首分离。 “按白莲教的手法。趁夜把他送回平南王府,莫教人发现。” “知道了。你想让狗咬狗,我给你办得服服帖帖。” 吴柒给就近的枭使递了眼色,几人便合力将宋威抬起,往林子暗处走去。余下的十来个枭使,便将还活着的百姓救至路旁。 不一会儿,林子内就传来了吴柒和几个枭使的叫骂声。 “我他娘的……他吃什么长大的!这肚子里的油快赶上城墙那么厚了!” “油算什么,关键是屎塞满了啊!好臭……我艹……真的好臭!” “兔崽子!干活儿就干活儿,你们哪来那么多话……呕……” 宋乐珩木着一张脸,赶紧走远了一些。她踱到第二辆还没打开的囚车旁,让枭使冯忠玉砍断了囚车上面的锁。囚车一开,里面关着的人挨个滚到地上。最外面一层的滚完,从中间竟滚出一个白发少年来。 在一群灰头土脸的百姓当中,这少年显得格外的扎眼。白里透着微金的发色,如同瓷器一般白得不大正常的肌肤,眼睛上还蒙着一条白色的遮光布。 典型的白化病患者…… 他浑身都沾满了肮脏的血污,可正因为这种病,让他看起来愈发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惨烈美感…… 宋乐珩走近,蹲下身探了探对方的鼻息,确定人还有气。只是出气多,进气少,不知还能撑多久。她正琢磨这少年看起来家世不错,怎么也会被宋威抓来之际,系统音便接二连三地响起。 叮。 【直播间观看人数上涨至192人】 【上涨至198人……】 【观看人数突破两百,将解锁一键屏蔽功能,可在玩家拒绝直播时启动马赛克,更加全面保护玩家隐私】 宋乐珩:“……” 有这种好东西不早说! 她一想到万一以后会出现些少儿不宜、过于血腥的画面,有这功能她就安心多了。她打开弹幕,正想摸准客户心理来个精准涨粉,然后,她就看到弹幕上刷过一片…… 【这脸!绝美天菜!我都不敢想他的嘴有多好亲】 【老公!这是我老公!老公正面上我,实在不行,反面也可以】 【这白发美男看起来不小了,应该挺大了。对了,说到大……】 宋乐珩:“……” 这还是个孩子! 你们都是什么玉黄大帝吗! 宋乐珩骂骂咧咧,正要关掉弹幕,冷不丁看见一片颜色中滑过一句十分清澈的话—— 【珩珩快给他做人工呼吸!我愿意给珩珩刷十个月老花】 多少? 十个月老花? 这可是你说的! 宋乐珩顿时就被十个月老花迷了眼,盯着地上少年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狂热。下午她才因为温季礼痛失八十枚红豆,要是一个人工呼吸就能赚回来,何乐而不为! 宋乐珩想了一想,立刻就擦了擦少年的嘴。 温季礼那边在马车里坐得实在太久,听外面已经没了什么声音,便想着掀开窗帘看一看。这一看,他就看到宋乐珩蹲在一个俊俏少年的身旁,擦完人家的嘴掰住了人家的头。 温季礼:“……” 这个姿势,他多少有点熟悉,如果不是他下午在水里也被宋乐珩这样掰过头的话。 眼看宋乐珩就要用亲过他的嘴,又去亲那少年,温季礼眼中的冷意迅速蔓延开来。他原是想放下车帘眼不见心不烦,可也不知道怎么的,手没松得开,话倒是先出了口:“督主真是好雅兴。此番光景,尤恋风月。” 说完,温季礼冷笑了一下。 他普遍不怎么笑,笑也分三种—— 微笑。 假笑。 冷笑。 一旦冷笑,那就说明,多半是起了杀心。但凡萧溯之这会儿在,就该又对着宋乐珩拔剑了。 宋乐珩只莫名觉得后脖子一凉,抬起眼来瞅向马车里坐着的温季礼,解释道:“诶?你别误会。我恋什么风月,就是这孩子快死了,我是在救他!” 眼神纯粹干净,一点都不像有歪心思的模样! 温季礼继续冷笑一声:“嘴对嘴救?” “人工呼吸,你没听过?” “闻所未闻。” “那不就巧了吗!我今天让你开开眼,下次你就可以这样去救别人了。” 温季礼:“……” 她还让他这样去救别人!?道德何在!?天理何在?!她下午发的誓言何在?! 温季礼又恼又羞,还有一种被始乱终弃的愤怒。见宋乐珩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反倒是越来越靠近那少年,他揪着满手的狐裘毛,忍着心口闷气移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那少年却是醒了。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宋乐珩之际,眼中便起了一层氤氲水色。他探手掌住宋乐珩的后颈,开口第一句话分明简单,可听进耳里,却带着万般的苦涩和艰辛。 “阿姐……你回来了……” 宋乐珩一惊,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你叫我什么?” 少年虚弱非常,手里一空,那细长的手指便失落地蜷了蜷,仍是执拗地面朝宋乐珩所在的方向。好似那里有一束能劈开所有黑暗的光,慢慢浸染他整个世界。他微微笑了笑,说:“阿姐,我终于……等到你了。” 话音一落,少年再次晕厥。 宋乐珩这才反应过来…… 这竟是她失踪的弟弟——宋流景! 不怪她不认识宋流景,宋流景不管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在宋乐珩玩游戏时,他都只活在那一方与世隔绝的后院里,从不与裴薇之外的人接触,根本就没现过脸。宋乐珩压根儿不晓得,她捡的这个便宜弟弟,会是这么好看的少年。 想来,平南王府的人说他是怪物,大抵就是因为他身患白化病吧。 既然都是弟弟了,那用弟弟换道具……属实是有点不太道德。宋乐珩正怅惘痛失十枚月老花,那边的温季礼第三次冷笑了一声:“人工呼吸,督主不做了吗?” 宋乐珩干笑两嗓子,挠着头站了起来,指着地上的少年道:“这我弟。人工呼吸……不太好做。” 她这一说,温季礼更气,吃准了宋乐珩就是个登徒子,放下了车窗帘子,懒得再看她。 宋乐珩这会儿还没有关闭弹幕,弹幕画风在得知少年就是宋流景后,转向了更加野马脱缰的方向。 【骨科!我闻到了骨科的味道!这弟弟要是不喜欢珩珩,罚我和温季礼实操三天三夜】 宋乐珩:? 【弟弟就是弟弟呀!弟弟是不能变成情人的!一想到要亲弟弟,就更刺激了怎么办】 宋乐珩:? 宋乐珩哭笑不得地捂住眼睛。此时…… 叮。 【直播间观看人数上涨至200。恭喜玩家开启一键屏蔽功能】 宋乐珩迫不及待地在虚空里点下了一键屏蔽。于是,弹幕上刷过…… 【卧槽,珩珩的脸怎么突然变成马赛克了】 宋乐珩:????? 她就不该对这个狗系统抱有任何期待! 宋乐珩麻木地关闭了屏蔽功能和弹幕大军,这时她才发现在屏蔽功能旁,有个屏蔽区域选择,选项总共有三个: 屏蔽脸部,免费。 屏蔽关键部位,五枚红豆。 屏蔽全屏,五千枚红豆。 宋乐珩:“……” 宋乐珩揉着太阳穴,一度想把系统摁死。恰好吴柒几人处理好了尸体,一边打着干呕一边走回宋乐珩身旁。 “你下次……呕……再叫老子干这种事……呕……我就、我就罢工!呕……” 吴柒捂着嘴呕了片刻,见宋乐珩揉着脑袋一副头疼样儿,强忍住胃里的翻涌,关切道:“怎么了?被味儿熏得头疼?过来,我给你揉。” 他把细剑收回腰间,上手就要给宋乐珩揉太阳穴。宋乐珩摆了摆手,道:“我没事。” “地上这是谁?宋威绑来的?” 宋乐珩点头:“嗯。我弟,宋流景。” 吴柒震惊得睁大眼:“你爹这禽兽连亲生儿子也不放过?他这是想把你弟送去当军粮啊?” 说到此,宋乐珩的眼神便幽暗下来。她让吴柒先把宋流景背上马车,又吩咐余下的枭使将活着的人先送去凌风崖疗伤。 眼下白莲教的事情尚未明朗,这些救下的女子要是冒然回家,只怕危险还在后头。暂留凌风崖,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安排好一切,宋乐珩才跟上了马车。吴柒和晕倒的宋流景占了一边,她便干脆坐到了温季礼的身旁。 马车的空间并不小,但她就是紧挨着温季礼。温季礼闭着眼睛,摆出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高冷模样,感到宋乐珩靠近他,他就往里头挪一挪。他一挪,宋乐珩又挤过去。温季礼继续往里挪,宋乐珩继续挤。温季礼皱眉看她一眼,似是压了什么话在舌尖,最终还是不肯与她开口,继续往里,直到贴在车厢上。宋乐珩权当看不见他的窘境,再次紧贴过去。 温季礼终是恼道:“督主这是何意?” “我就看看,你气性有多大,是不是要跳下马车去。” “你!”温季礼更恼:“这马车是某的,就算下去,也是督主三人下去。” 宋乐珩眨巴眼看温季礼:“你真在生气啊?为什么生气?” 她这么一问,温季礼便愣住了。 他不该生气的。他和宋乐珩,左右相识不过三四月时间,而且从一开始,双方便各有目的。立场相悖、前路不同,即使有过肌肤之亲,有过所谓的山盟海誓,也都是些权宜之计罢了。 怎么会…… 就迷了眼睛? 温季礼仿似如梦初醒,迅速收敛了本不该出现的情绪,正要接着闭眼装高深,宋乐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知道了。以后我会有分寸的。刚刚的确是出于一些原因,想给我这弟弟做人工呼吸。没骗你,人工呼吸真就是救人的,就像我下午在水中对你做的那样。” 温季礼刚刚才强行平复的心绪又被撩得涟漪轻晃:“你说这些做什么,某并不想听。” “不,你想。”宋乐珩执着地盯着温季礼的双眼。温季礼刚想开口,她便率先道:“阿景被压在中间,出气多,进气少,我只是想救他。你若是不喜欢,以后我便不用这种法子了。” 温季礼的脸慢慢红起来。宋乐珩那眼神,就像是火星子落在他的心口上,非要把他灼伤才肯罢休。他逃开那道视线,强行收了手去,道:“我、我信便是。督主不要再动手动脚。” 宋乐珩还要再次要黏过去,对面的吴柒麻着一张脸重重拍了下车厢壁:“兔崽子,你倒是看看这马车里还有两个喘气儿的啊!把你的色迷心窍赶紧收一收!我说了!他不行!” 温季礼眉头一拧。 宋乐珩一副眼里只容得下他的模样,温声道:“别管他,他说了不算,我说你行你就行。” 温季礼脸上更烫,颇有些无所适从。吴柒正要开口,宋乐珩右手撑着下巴,左手从胳肢窝穿过去,暗暗朝吴柒打了个手势。吴柒瞄一眼那手势,便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温军师,我其实想问问你,今夜的事,你有什么见解。” 温季礼默然片刻,冷脸道:“你该不会是……”想问意见才来专门示好。 这下半句尚未出口,宋乐珩脸皮格外厚地捏了下他的手指:“你怎么老是顾左右而言他,是要我牵着你的手,你才肯说正事吗?” 温季礼:“……” 温季礼没有感情经历,虽也不乏有人向他表白过心迹,可…… 世上万万人,眼前人,却是独一人。 他甚至不知这心思从何起,只知自己禁不起宋乐珩这动手动脚又深情不渝的模样,甘落下风的如了她的意。 “督主想听什么?” “白莲教的粮草,是不是运去东线?给朝廷?还是给别的人?朝廷的军粮,我没听说过有‘风干肉’。” “白莲教的背后既为朝廷,这上供的东西,就给不了其他势力。军粮运到东线,已经看不出是什么了。恐怕不止督主不知这军粮是什么,就连前线打仗的将士,也不会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知晓的,唯有这需要邀功的妖魔鬼怪和他们敬奉的神罢了。” 宋乐珩没有吱声。 温季礼默了默,似是没能忍住话头,又道:“督主是杨彻四大亲卫之一,应当知晓他上位这些年,穷兵黩武,兴修行宫和豹房。传言那豹房占地千亩,总揽天下奇珍异兽,昼歌夜舞,酒池肉林,被掳掠进去的美人数之不尽,埋葬的美人骨更是层层叠叠。这天下早已被杨彻压得不堪重负,吃人也不是一两日了。督主……” 温季礼话至此处,语气已不算和善,但到此是打住了,没再把骂宋乐珩这个旧鹰犬的话说出来。 旧鹰犬看穿了温季礼的意思,认真道:“你是不是想骂我?” 温季礼的嘴唇动了动。 宋乐珩格外善解人意:“是碍于有人看着,你不好发挥吗?那我让柒叔先下车?” 温季礼惊了一下,他知道宋乐珩脸皮厚,但没想到她能厚成这样,正想跳过这个不大友好的话题,就见吴柒像是忍无可忍了一样,推开肩头靠着的宋流景,站起来就揪住了宋乐珩的耳朵。 温季礼:“?” 这手下也太猖狂了! 宋乐珩一叠声喊着痛,吴柒怒道:“兔崽子,你不要见个男人有点姿色你就头昏脑胀啊!他要上房揭瓦你还给他递梯子!他以后要天上的月亮你也去给他摘吗?!” 温季礼:“……” 他们枭卫的人,多少是有点不好沟通。 宋乐珩拍着吴柒的手喊:“痛!柒叔你轻点!” “你说你当枭卫督主这些年,别人往你脑袋上扣多少屎盆子了!你不寻思把屎洗干净,还想给自己腌入味儿!你背着这么个烂名声,就为了私底下救我们这些人。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杨彻手上捞了多大好处!瞧他刚才那眼神,我就知道他心里琢磨的是这些!” 说完,吴柒就冲着温季礼重重哼了一声。 温季礼微微眯了眼,看看宋乐珩,又看看吴柒,垂眸道:“原来如此,我知晓了。” 宋乐珩立刻接话:“好了好了,柒叔,你看人家温军师都明白了!” 吴柒再哼一声,方才坐回对面去,把昏迷的宋流景重新按回自己的肩头。宋乐珩假模假样地揉着被揪红的耳朵,悄悄对着吴柒竖了个大拇指。 论演戏,枭卫就是专业的。 吴柒忍不住笑,只能转眼看向一旁。温季礼实则看明白了这两人的小动作,但也没有拆穿。他估摸着吴柒并未说假话,枭卫里的人都对宋乐珩死心塌地,绝不是没有理由的。 更何况,枭使如吴柒,一眼就能看出并非是什么恶人。 他们都不坏,那宋乐珩能坏到哪里去? 温季礼收敛了心思,续上刚才的话:“现如今,民不聊生,朝廷收税收粮都是困难重重,这才有白莲教的出现。他们用女子失踪案,既让百姓甘愿臣服白莲教,又绑走了数多女子。长相上佳的女子,当是另有安排。至于剩下的,便如督主今日所见。而你这弟弟……”温季礼稍是一顿,摇了摇头:“只怕背后另有隐情。宋含章想杀他,太容易了,没必要将他置于粮车里,运往东边去。一旦事发,宋含章落个杀子之名,于他不利。” 宋乐珩微微颔首,看了看对面的宋流景。宋流景身上的疑云太多了,一时半会儿难以理清,她只能先按捺下种种疑惑,先说最要紧的事。 “依温军师之见,今夜宋威尸身被送回后,宋含章将如何行事?” “那名老道,非是白莲教主事之人。” “那这条鱼钓得出来吗?” “端看你爹有几分重视宋威了。” 两人打完哑谜,便收了声息。月明照路,马车从山道离去,只余峡口满地的血腥。 次日清晨。 平南王府外,一声尖叫,穿破了刚启明的邕州城。 15、吃定军师 平南王府本就在邕州城最打眼的中央地段,周遭往来的百姓多,不过片刻,就聚集起了层层叠叠的人潮,都惊恐万分地看着王府门前立着的一根人头桩。 这人头桩和往常出现的不同,是个连脸皮都被剐了的头,血淋淋的,骇人至极。 刘氏瘫坐在那根人头桩前,也管不得嘴里少了两颗门牙,哭得呼天抢地。宋汶夕在刘氏身旁无力地安抚,又不敢细看那人头桩,只能一边流泪一边抬袖挡住自己的视线。 不多时,宋含章就从王府里理着衣带走出来了,身后还跟了个陌生女子。两人刚走到门外,那陌生女子就从边上离开。刘氏的眼睛里都泛着血红色,恨恨地目视着那女子走远,旋即又收回视线,呆滞地看着宋含章。 宋含章往人头桩前一站,见那熟悉的发饰和发髻,也是心头巨震,握紧拳头的瞬间就红了眼眶。他风流归风流,但大房的两个孩子都没了,这宋威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他今年已是四十有余,世道又兵荒马乱,能不能养好下一个儿子还没个准头,宋威一死,那就是绝了他的后。一想到这,宋含章就恶狠狠地吐出三个字来:“白莲教!” 刘氏回过神,扑到宋含章膝下,拉他衣袂道:“老爷,您要给威儿报仇啊!他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啊!这白莲教……为什么要这样对威儿,为什么!您昨夜不是已经让威儿……” “你给老子闭嘴!”宋含章怒喝一声。 刘氏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自己差点当众说漏了嘴,慌慌张张地捂上了自己的嘴巴。 宋汶夕赶紧跪下劝道:“爹,娘就是受了刺激。兄长没了,娘是太伤心了。您不要生气,原谅娘吧。” 宋含章没再发作,叮嘱宋汶夕把刘氏扶回府里去,整条街道上,便就听到刘氏边走边哭,凄厉的声音不停回响,央求着宋含章给宋威报仇。等人入了府,宋含章又命府兵驱散了人群。他看着那根人头桩,眼泪忍不住溢出来。想伸手触碰宋威,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下,缩回来擦干了眼角的水渍。他招手唤来一名府兵,沉声道:“让老冯点兵,老子今天要活埋了白莲教!” “是!” 凌风崖上,裴氏的老宅坐落于山腰。客房内,一名老大夫正愁眉苦脸给昏迷的宋流景诊脉。宋乐珩和温季礼坐在屋中央的圆桌旁,温季礼正翻看着一本医书,宋乐珩则把煮好的茶倒满一杯,吹了吹,等到不那么烫手,才放到温季礼的旁边去。温季礼眼里倒映着文字,余光却是不自觉地注意宋乐珩。 她好似总对他这么细致入微,恐他着凉,恐他烫伤,恐他闻到血腥味,恐他对她产生误会。他分不清宋乐珩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只知,每一次宋乐珩这些小小的动作,都能让他心底生出涟漪来…… 一次比一次深刻。 宋乐珩撑着下巴,睨了睨温季礼的侧脸,又稍微凑近,看向他书里的内容,问道:“找到了吗?我弟弟这病,书中有没有治好的法子?” 温季礼不自然地躲开一些,避过她扑在自己脖颈上的微热呼吸,轻轻摇了摇头:“白斑病并不常见,且通常的白斑病,并不会像督主弟弟这般,头发和皮肤呈现完全一致的颜色。大部分白斑病的患者肤色不均,会白一块,黄一块。督主的弟弟,应当不是医理上的白斑病。” 不是白化病…… 宋乐珩想了想,自己抿了一口茶:“那会是什么缘由?才十来岁就一头白毛,这走出去,旁人会拿异样眼神看他的。” 温季礼稍稍一默,把书倒扣在桌面,答道:“此事,恐怕要先理清宋家两代人的恩恩怨怨,才好下定论了。” 宋乐珩看看温季礼,没有接话。她从未向温季礼透露过宋流景出生时王府上出了什么事,但好像这些久远的细节竟也瞒不过他。宋乐珩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从何而知,还是说…… 这厮他能开挂? 她审视温季礼少顷,琢磨着关于宋流景两人都知之甚少,再讨论下去,也讨论不出结果来。更何况,温季礼太精了,她怕自个儿被系统安插到宋家的身份会露出马脚,便准备终止这个话题。 此时,那老大夫也把完脉了,捋着胡子摇着头,朝两人走过来。宋乐珩立刻起身迎上,顺势道:“大夫,我弟弟如何了?” 老大夫凝重道:“他脉象虚浮不稳,缓弱无力,非无虞之兆。但……真是奇了,老朽行医多年,实在是看不出贵公子的症结是在何处,只知他在此之前应是受了不少非人苦楚。” 非人苦楚这四个字用得有些重。宋乐珩眼中不忍,看了看床上的宋流景,又问道:“那会危及性命吗?” “看不准。他这脉相,我实在是看不准。”老大夫说着就背起放在地上的药箱:“二位恕老朽无能,还是另请高明吧。” 人匆匆离开。 宋乐珩和温季礼对视一眼,温季礼缓步走到床边坐下,也替宋流景诊起脉来。宋乐珩略显焦躁地站在边上,矮声询问:“怎么样?有那大夫说得那么严重吗?” “他所说不假,你弟弟这些年应确实吃了不少苦头,五脏有损,郁结严重。” “那……” “这脉相看不准也是真的。时强时弱,时急时缓。”温季礼收回手来,眼色沉着地打量了一番昏睡中的宋流景,末了,才对宋乐珩道:“督主也不必过于忧虑,他眼下病灶并未伤及根本,好好修养,会好起来的。” “那就好。”宋乐珩松了一口气,视线禁不住落在宋流景的身上。 宋流景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亵衣,微微敞开的领口处,还有明显的淤青。他的身形格外削瘦,从手腕处就能看得出来只剩了一层皮包骨头。相比宋威那肥头大耳的模样,任谁都不会相信,这也是平南王的亲生儿子。 宋乐珩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然后拉住温季礼的袖口,示意温季礼随她出去。两人刚一出门,便撞上急切赶来的裴焕和裴温。裴焕虽很少见到宋流景这个外孙,但到底是有血缘关系在,一早听裴温说起昨天半夜宋乐珩带着一伙人来山庄敲门,紧赶慢赶便过来了。 宋乐珩远远瞧着自己外爷健步如飞,心里顿时明了,当时在平南王府,她这外爷应是看懂了她在做戏,放下了老脸来配合她,一念至此,宋乐珩眼中都盛起笑意来,走到了裴焕跟前去。 “哎外爷,您慢点,再走快两步,我都要以为您会轻功了。” “是阿景在里面?他怎么样了?你昨夜回来,怎么也不知会我?”裴焕伸长脑袋想往屋子里瞧。 宋乐珩有些好笑道:“太晚了,怕叨扰到您老人家。”瞟一眼甩着脸子的裴温,宋乐珩果断挽住裴焕就告状:“再说了,舅舅差点不给我开门,他说裴氏和我早就断绝了关系,不准我进庄子。要不是我躲在阿景房间,指不定早被舅舅轰出去了。” 裴焕咬着牙看一眼裴温。 裴温赶紧解释道:“父亲您别看我呀,这本来就是事实。退一步说,她救阿景回来是可以,救那些百姓回来我也没话说,但千不该万不该,把这、把这……” 裴温指了指宋乐珩身后的温季礼,羞于出口似的,气得拂了袖子。 宋乐珩也看看温季礼,故意噎她舅舅:“这什么呀?不就是我奸夫吗?舅舅很难说出口?” 温季礼头疼道:“督主,莫要再讲玩笑话了。” 宋乐珩从善如流的对温季礼眨眨眼,又冲裴焕道:“外爷,你快给舅舅解释解释,平南王府的事,只是权宜之计罢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你一个女儿家,要成什么大事!你娘就是过去太纵容你,若否,你早就嫁作李家妇了!” “啧,外爷,你快骂两句舅舅呀,这眼光太短浅了。” “你!” 裴温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宋乐珩的鼻子。裴焕头疼不已,中气十足地吼了句:“好了!” 裴温不想惹老爷子动气,转头走去了廊下站着,负手背对着几人,不想再搭理。裴焕这才看向宋乐珩,又看了眼她挽着自己的手,十分自然,好像两人本就是感情深厚的祖孙一般。 “怎么回事?你们是如何从平南王府脱困的?阿景又是在哪儿找到的?” “具体的,等往后有空了,再和外爷闲话。我昨夜救回来这些人,包括阿景在内,其实都是……要被宋威送去当军粮的,我赶得巧,拦下了。” “什么?!军粮!?”裴焕震惊得提高了声线。 裴温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回头观望,想走近,又碍于脸面,于是只能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步,竖着耳朵偷听宋乐珩和裴焕讲话。 “宋含章这个畜牲!我裴氏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他!他怎么敢!怎么敢的!”裴焕骂得激动,眼里也悬着一抹老泪:“阿景是他亲生的!他竟然下得去这样的毒手!他简直禽兽不如!” “所以,我把宋威杀了。” 裴焕:“……” 裴温猛地回头走近:“你说什么?你昨夜将宋威杀了?” “嗯,杀了。” “你这是、你这是要将裴氏一族陷于水火啊!那宋威是宋含章最疼爱的儿子,将来平南王府搞不好都是他继承!若宋含章查到是你杀了宋威,岂不是要将裴氏夷为平地?!” 宋乐珩摸下巴:“宋含章如果不是太蠢的话,迟早都会反应过来的。” “那你还敢!”裴温见宋乐珩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恨不得抽她两个嘴巴子,但出于读书人气质,还是生生忍住了。 裴焕皱眉看向裴温,怒道:“这些年他宋含章是如何欺压裴氏的!如今你妹妹因他生死未卜,你外侄险些为他所害,裴氏虽尽是读书人,也不能这般没有血性!” “父亲!裴氏上下,合宗合族,七十余人啊!我还有那么些学生。宋含章既是禽兽,若他要屠戮与我裴氏相关的所有人,那该如何!” 裴焕一时噎住。 温季礼这会儿正在一旁欣赏院落景致,冷不丁就被宋乐珩扯了一把,扯到自己身边来:“舅舅莫慌,我这不是把解决法子一块儿带来了吗。” 裴焕和裴温一起盯向温季礼:“他?” 温季礼:“我?” 宋乐珩话刚要起头,骤然听到夜鹰哨响,神情随之一凛:“宋含章那边,有动作了。” 温季礼也沉了沉眼色。 裴焕和裴温到底是斯文人,目光不安地寻找着哨声来源。宋乐珩便拉着温季礼的袖口道:“温军师,这回,我的家人可要托付给你了。” 温季礼垂眸注视宋乐珩葱白的手指,过了会儿,又抬起眼来,与她四目相对。 “督主将我从房里叫出来,是想说此事?托付身家,督主可知其中之重?” 宋乐珩没有回答,只是后退一步,朝温季礼深作一揖:“裴氏上下,七十余口,性命尽付军师之手,请军师,周全。” 应了,从这一刻起,他便成她真正的军师,此后,共谋天下,宠辱与共。 不应,两人便止步于此,他寻他的道,她争她的岭南。 温季礼本不该应的,至少,现在不该。宋乐珩与宋含章之争,还在未定之天,她一个枭卫督主,真不一定能撼动一方军阀。宋含章等反应过来宋威之死是宋乐珩在挑拨离间,必然会发兵裴氏。以枭卫之力,这将是一场几乎没有胜算的血战。 况且,宋乐珩是女儿身,要拿下这岭南都需承受无数流言蜚语,遑论是乱世争雄…… 温季礼拒绝的话已在齿间打转,可宋乐珩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真挚,干净,没有半点的算计。 当然,这可能是假象。 但这假象太乱人心了,仿佛她对他有着绝对的信任,有着至死不渝的一腔情谊。 教人…… 怎说得出口那些拒绝的言辞。 须臾。 温季礼叹了口气:“在下输了。” 宋乐珩眉眼间当即浮出笑意来。 “督主放心去吧。” “那我就去了?” “嗯。”温季礼敛低眼皮,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裴氏若失一人,某以性命偿还。希望督主也莫要教我失望。” “自然。枭卫留于凌风崖有一百三十余人,尽数供军师差遣。” 宋乐珩尾音落定,深深看温季礼一遭,而后便快步离开。温季礼的目光一直黏在她的背影上,有期许,有不肯流露的担心。 裴温和裴焕也是担忧不已,都没再言语。 与此同时,房间之内,一个白衣人影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后,隔着狭窄的门缝,看着宋乐珩远去的模样,一如曾经无数次,他在平南王府的后院里看到的那样。他伸出手,指尖轻落在门框上,落于宋乐珩的轮廓之处。他眼底藏着晶莹,偏执得犹如被飓风吹起的浪,要淹没所见之人。 “阿姐,我找到你了,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16、仇人相见 邕州城外的西南方,有一座四平山,山上有一处废弃的采石场。早年这采石场本是当地大族周家的,后来采石场出了一次大事,崩塌砸死了七八十人,也不知是怎么就开始传出采石场闹鬼,慢慢的,这采石场便被周家给弃了。 绕过这处乱石嶙峋的采石场,在光秃秃的山壁上,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进去走不了太远,里面的小道就变得错综复杂。宋乐珩和吴柒拐来拐去将近半个时辰,才循着一条污浊的地下河,来到了山洞腹地处。 这山洞的腹地被人为挖空,石壁上架着几簇跳动的火把,光线不算明亮,将这本就阴森的所在更添了几分诡异感。地下河穿过腹地流动,一座石桥横跨在水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陈设。 宋含章领着士兵们站在桥那头的空地上,焦躁地走来走去。宋乐珩和吴柒则停步在桥这头,藏在一条小径的尽处,注视着宋含章的举动。 “老吴,这活儿干得真够利索的。”宋乐珩一边低声说话,一边装着老成模样拍了拍吴柒的肩膀:“回头给你记个大功。” “去去去。”吴柒抖开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记什么大功,你叫我一声爹来听听。” 宋乐珩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又接着关注宋含章。 吴柒道:“你是没看到,今早平南王府多热闹,那个诨婆娘,就打了你那个,肠子都快哭断了,嚎得隔着两条街都能听到。你就该来亲自听,解气!” 宋乐珩眼里藏着笑。吴柒就是这样,什么仇都能替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正要问问刘氏有没有露出点蛛丝马迹,话还没脱口,就听对岸的宋含章陡然怒喝道:“再不现身给我一个交代,老子炸了你这山洞!” 宋含章一扬手,士兵们当真开始准备火药。就在这时,洞中传出一道颇为道骨仙风的嗓音:“平南王何必要如此动气,你中了他人计,尚且不自知。” 尾音落定,山壁上打开一道机关石门,两排白莲教众分左右而出,随即便是一具尸体被扔在了宋含章的脚边。宋乐珩和吴柒定睛一看,那尸体正是昨天夜里被他们杀掉的老道。老道被枭使埋过,此番是从土里扒拉出来的,身上和脸上尽是土渣。 宋乐珩朝吴柒比手势:怎么没埋深点! 吴柒没好气:谁知道他们会去挖! 两人这边正在打哑谜,一个中年男人就从山洞里走了出来。他脸上扑着又白又厚的脂粉,身着飘逸的莲花道袍,下细一看,那眉眼里却尽是与仙风道骨不沾边儿的阴冷。他站在一方石台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宋含章,幽幽道:“昨夜死的,可不止是王府世子。我这边,也是损失惨重。” 宋乐珩一个没忍住:“草,怎么会是他?!” 吴柒的脸色也瞬间凝重:“赵顺?”说完他又在宋乐珩的脑门上弹了一下:“你姑娘家家,说什么诨话!” 宋乐珩揉着脑门无言以对,心里想的全是赵顺的事。 这赵顺说来也巧,就是被她干掉的上一任枭卫督主,迄今为止,枭卫所有的坏名声,包括帮杨彻抢人老婆,半夜闯进臣子府邸杀个片甲不留连一只鸡都不放过这种事,基本都是赵顺所为。他在任时,为了讨杨彻的欢心,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原本,他的仕途还能再顺两年,但他很不幸把宋乐珩收进了枭卫。宋乐珩虽然四肢不勤,但胜在头脑好用,还有对这个游戏世界足够的了解。比如,干掉赵顺上位这一关,她就足足在游戏里无痛通关了十几次。 因而,宋乐珩很快就被赵顺重用,成了赵顺的智囊。 再很快,她就策反了赵顺最得力的助手,给赵顺做了个造反高端局,让杨彻把这个陪伴他多年的老太监发配去了西北下苦力…… 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岭南?居然还成了白莲教的主事人?更麻烦的是……当时宋乐珩派江渝和萧溯之一起去卧底,她还信誓旦旦的给萧溯之打过包票,说这世上能困住江渝的,数来数去就那么一个人。 巧了吗这不是。 宋乐珩说的这个人,还刚好就是赵顺。因为她当年策反的赵顺助手,就是江渝。江渝是被赵顺捡回去养大的孩子,她所有的本事,都是赵顺让她学的。 …… 叮。 【支线不及黄泉,死生不见,进展20%,解锁关键线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奖励白旗一面】 宋乐珩:“?” 奖励什么? 宋乐珩一想,这面白旗就出现在了她的手上。吴柒正在焦虑江渝的生死,骤然看到宋乐珩手上多了面白旗。 吴柒严肃问:“现在就投降吗?不需要再挣扎一下?” 宋乐珩:“……” 宋乐珩气闷的想把白旗扔地上,又琢磨这毕竟是系统奖励的道具,说不定还有什么奇妙的用处,便又气哼哼的把白旗收进了袖口里。末了,她才小声说道:“等出去后,立刻想办法通知江渝,让她和萧溯之都撤回来。” “好。” 吴柒刚点了头,另一边,宋含章一脚把尸体踢下河,骂道:“老子中计?老子中的就是你这个鬼迷日眼的阉人之计!老子已经让你们在岭南为所欲为,你这个杂碎怕不是还想独占岭南?!” “你骂谁阉人?!平南王,我劝你不要……” “不要什么!?一定是你们想杀我儿,才被我儿反杀!那人头桩,那开膛破肚,都是你们白莲教惯用的手法!不是你们动的手,还能有谁!” 赵顺胸膛剧烈起伏着,做了一二三四五个深呼吸,才硬生生忍下来,阴测测地笑道:“反杀?你也太高看自己那废物儿子了。” “你!” “行了!平南王,我也是昨日一查黄大仙的死才得知,宋乐珩……是你女儿?!” 一提到宋乐珩,宋含章的眼神顿时有些明暗不定。他从头到尾都不晓得皇帝的四大亲卫里,曾有两个督主是由阉人担任。他只清楚面前这个阉人,是从上面派下来,在岭南压榨百姓的。 思量了一会儿,宋含章眯眼问道:“怎么?你认识她?” 赵顺又是笑,笑声变得更加刺耳:“认识,当然认识了。我与她可是……”拳头捏出喀嚓的响声:“死仇!这世上想让宋乐珩死的人不少,但不一定有我这么深的恨!” 宋含章半惊半疑,又道:“宋乐珩说她是枭卫督主,那你……” “她是枭卫督主!?她凭什么当枭卫督主!她不过就是一个生儿子没哔——的哔——货!她个烂哔——哔——哔——,她从她娘的哔——就该哔——她全家都哔——”赵顺骂得上气不接下气,含血愤天地卷袖子。 宋含章:“……” 吴柒抽出腰间软剑就想冲上去,被宋乐珩死死地拦腰抱住。 赵顺那厢还没骂够,喘够了气,又继续道:“我才是真正的枭卫督主!我哔——她那个狗哔——哔——哔——要不是她串通吴柒那死了爹妈祖坟被哔——和张卓曦干了哔——那些人怎么可能跟她!她这个烂哔——哔——哔——祖坟哔——老子要鞭哔——哔——哔——” 吴柒挣扎得愈发厉害,宋乐珩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拖住吴柒。宋含章也听不下去骂宋乐珩还带上了他,几步上了石台,猛地揪住赵顺衣领吼道:“死太监!老子忍你很久了!你骂宋乐珩我没意见!你再敢带她全家,老子今天就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赵顺气息不匀,瞪大了眼睛神态疯狂地看着宋含章:“来啊!你不杀我,我就是要骂!你杀了我,你也很快就会和我在黄泉路上结伴!宋乐珩那贱哔——哔——哔——不是善茬!她当年能夺枭卫,如今就能夺你平南王府!你那废物儿子的死,就是她的杰作!只有你还不明白!” “不可能!宋乐珩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她沉的河!” “蠢!你蠢你儿子也蠢!一家子废物草包怎么生出脑子哔——沟里的狗哔——哔——哔——出来的!”赵顺大喘着气骂完,有意无意地瞄了眼桥对岸的洞口。 这洞口幽黑一片,但正是宋乐珩和吴柒所在的地方。宋乐珩当即心下一惊,使劲拧了把吴柒的腰。吴柒吃痛,耳边就听宋乐珩低声道:“走,情况不对!” 桥对岸,宋含章问:“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没死!她最擅长就是金蝉脱壳在背后捅你一刀!她杀你儿子嫁祸给白莲教,让我们自相残杀!你要是不信,你就亲口问她!” 宋含章脸色骤变。 宋乐珩也是脸色骤变,还没走出几步,火把长龙已经从各个小道上钻了出来,逼向宋乐珩和吴柒。白莲教的教众实在太多了,虽然都不是什么高手,但那就如进了蚁巢一般,全都是不要命的工蚁拦路。就算杀出去,这尸体都能堵得水泄不通。 宋乐珩和吴柒赫然明白他们是被赵顺给算计了,可能在他们进入采石场那一刻,就落入了赵顺的监视之中。赵顺在宋乐珩手下吃过亏,想必从昨晚发现了那老道之死后,就开始准备对付宋乐珩了。眼下正路是已经走不动,宋乐珩灵机一动,一边示意吴柒往后退,一边扒拉了两块山壁上的大石头,一块塞自己胸口,一块塞吴柒胸口。 吴柒认真问:“砸谁?是先砸死那狗太监还是砸你亲爹?” 宋乐珩:“……” 宋乐珩木着一张脸道:“你别问,等会儿跟着我就行。” 吴柒真就没再问,默默护在她身边。 两人被逼退到山洞腹地,彻底暴露在宋含章和赵顺的眼皮底下。宋含章大为震惊地看着宋乐珩,还是想不明白。 “你怎么活下来的?!不可能,这不可能!活人没法在水底呆那么长时间!我一直守着的。” 宋乐珩道:“这个问题你先等会儿再问。”她看向赵顺:“你怎么在岭南?” 赵顺贱道:“你猜啊,狗东西生出来的烂哔——哔——哔——” 宋含章:“……” 宋乐珩:“……” 吴柒:“……” 宋含章指着赵顺道:“你他娘再带我一句试试,我现在就踏平白莲教!” 赵顺咯咯咯地笑看宋乐珩,又看宋含章:“你不敢。你们都知道白莲教背后是谁,你今天踏平白莲教,过几天,小燕将军就会打过来了。宋含章,你有本事和燕将军抗衡吗?” 宋乐珩皱眉:“皇帝当初不是把你发配去西北?为什么还在用你?”完了宋乐珩又看宋含章:“你居然是因为害怕燕丞才被白莲教当狗使唤?” 宋含章怒道:“骂谁是狗!真是有娘生没娘教的孽障!” 吴柒见三人互骂,抹了一把脸道:“你们能不能说正经事!加起来都快进棺材的人了,还骂她一个小姑娘,你们两个老骨头真是够不要脸的!” 赵顺:“你个婊子生的哔——要不是你和宋乐珩偷哔——你老牛啃哔——老子当初就该把你哔——把你娘先哔——后哔——让你娘裸哔——” 吴柒又要冲上去打赵顺,宋乐珩再次死死抱住吴柒的腰。宋含章见宋乐珩和吴柒动作这般亲密,也信了赵顺骂出来的话,索性跟着赵顺一起骂吴柒。 士兵们:“……” 白莲教众们:“……” 所以,真正高端的血战就是互飙脏话,这对吗? 17、一军之师 一炷香后,赵顺坐在机关石门前一边喘气一边还在指着吴柒骂。吴柒则一边被宋乐珩拦腰抱着,一边踹脚。 “为老不尊!你臭不要脸!为老不尊!你臭不要脸!” 宋乐珩精疲力尽:“不是柒叔,你就只会这两句吗?!你先别踹了!” 宋含章在一旁擦汗:“宋乐珩,你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宋乐珩冷笑着看向宋含章,嘲讽道:“你和白莲教勾结,祸害女子,把百姓当作粮草,我自然是想让平南王体验一把自食其果的感觉。宋威的脑袋我都给你剔干净了,怎么,是这人头桩做得不够美观吗?” “你!孽障!那是你亲弟弟!”宋含章气红了眼,指着宋乐珩吼道:“来人,给我把她……” 宋乐珩打断:“你刚刚不是问,你把我沉河以后,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你再问一次。” 宋含章已经气糊涂了,果然高声喝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看好了啊,我给你表演一遍。”宋乐珩一说完,以迅雷之势拽着吴柒就跳进了浑浊腥臭、角落里还有个士兵在撒尿的地下河里。 宋含章追到地下河边,立刻被熏得皱了下眉头,捂着口鼻望着河面半日。 “宋乐珩?宋乐珩!” 赵顺也喘着气过来:“这条地下河……前面就进入地道了,出口在两里之外,她不可能游出去的。” 两人一起盯着河面。过了半刻钟,士兵们和白莲教众也都盯着河面。 白莲教众甲说:“教主,他们好像真的游出去了。” 宋含章一怒之下抓住赵顺的衣领:“你在骗我?!” “平南王别冲动,你想想燕将军。” “你他娘别总拿燕丞威胁我!” “那你就想想你女儿。”赵顺阴测测地笑:“她要是真跑了,你想杀她,就只有我能帮你了。” 宋含章思量片刻,恼怒地推开赵顺。赵顺理平自己的衣襟,闲话家常般说道:“这宋乐珩与你不亲,与她母家之人总是亲近吧。要让她低头有何难,她那外爷和舅舅一家,不都在凌风崖吗?枭卫人少而精,真和平南王府打起来,没有任何胜算。” 宋含章眯着眼:“我对白莲教一让再让,我儿子死了,你也要负责!难道你还想置身事外?!” “我与平南王既是共谋,无妨多谋这一件事。只是,捉住了宋乐珩,你得把人交给我,我要将她……千刀万剐!” 宋含章默认了赵顺的提议,随即下令道:“传我口令,调三千兵马,今晚随我屠裴氏!给威儿报仇!” “是!” 距离山洞两里外的林子里,宋乐珩和吴柒正扶着树干,边吐边交流。 “呕……老子活到这把岁数……就没这么丢人现眼过……那条河里……那条河里还有……呕……还有!” “别说!你别说出来……呕……” “你就是仗着你那个破鱼丸……呕……你就不能换条路!” “换条死路吗……呕……” 说到这里,两人实在是没有力气,索性都不再吭声,各自压抑着胃里的翻涌。但身上的衣物实在太臭了,臭得想吐的感觉根本就停不下来,宋乐珩连打了个好几个干呕,把手搭在吴柒肩膀上说:“去、去城里,买件衣服再说吧……呕……” “太远了……呕……而且现在城里戒严,我们这么臭,会引起守城士兵的注意。前面有个村子,去借。呕……” 吴柒说完,一步当先往村子的方向走去。宋乐珩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又呕了一下,才跟上去。 等两人找了个村民家洗漱干净换好两身粗布衣裳,天色已经快要黑了。两人拿着买衣服赠送的馒头,双双蹲在村子口,一边啃馒头一边瞅着天边的日落。 吴柒道:“我们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我听到马步声了,是往西边去的。” “宋威的死露了馅儿,宋含章必然会去凌风崖找我母家的麻烦。” “那我们这会儿赶回去?” 宋乐珩摇摇头,吃完了馒头,站起身来舔掉了手上的馒头渣。 吴柒:“……” 吴柒一副没眼看的表情。要不是自己的馒头也只剩了一口,他就给宋乐珩了。 宋乐珩清理完了那一点香甜的白面渣,继续道:“有温军师在。宋含章加上白莲教,顶天也就动了几千人,他要是连这个危机都解决不了,就不是温季礼了。” 吴柒表情复杂,用力戳了一下宋乐珩的脑袋:“那个温季礼,他到底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怎么就对他有这种盲目的信心呢?相信男人就是一个女人不幸的开始!你说说,枭使总共多少人,对面多少人,怎么打?你说怎么打!到时候枭使和你娘家全折在那,你哭都来不及!” “哎呀。”宋乐珩揉揉头,拉着吴柒往进城的方向走:“你别管了,我有分寸的。” “你……” 宋乐珩急忙岔开吴柒的话:“宋威的脸皮子,做好了吗?” 吴柒没好气地哼一声,从胸口里掏出一个小匣子来。这匣子用蜡密封了一圈,就是防止发生意外情况,是以吴柒虽然在臭河沟里泡了那么久,匣子却是依然完好。他嫌弃地闻了闻匣子上的味儿,差点又要呕出来,旋即赶紧开了匣子,取出里面一张薄如蝉翼的脸皮,便将匣子扔到了远处。 宋乐珩接过这张面皮打量。虽然没有骨相支撑,面皮变了些许模样,但仍能看出是宋威的轮廓。 昨夜在峡口时,宋乐珩让吴柒把宋威做成人头桩,便给吴柒打了暗号递主意,让他顺带把宋威做成了这张“人皮面具”。今日他们二人能不能成事,就要仰仗这面具了。 宋乐珩甚是满意,道:“别说,柒叔你虽然是第一次干这种缺德事,还蛮有天赋的。” 吴柒没好气:“也不看看,我是谁的爹。” 宋乐珩:“……” 宋乐珩被噎了这一下,又把人皮面具递还给他。 “算时辰,宋含章也快到凌风崖了,我们抓紧时间入城吧。” 戌时一刻。夜幕低垂,星子稀疏地点缀在黑压压的夜空。一线火色如长龙,夹杂着马蹄声,兵甲声,正沿着山道往山腰上的大宅而去。白莲教的教众们跟在府兵之后,为首的两个大力士举着两根齐天杆,杆子足有三四米高,上面穿满了经过特殊炮制、被风干的可怖人头,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这是白莲教象征杀伐的“仪仗”。两个大力士走在前,后面就跟着头戴獠牙面具跳着傩舞的巫师。巫师每跳两步,便高喊一句:“真空家乡!” 后面的教众们则齐声接道:“无生老母!” 最前头骑着马的宋含章头疼地捏了捏鼻梁,看向一旁同样骑着马的赵顺:“你能不能先让你的教众们闭嘴!吵得我脑子疼。” 赵顺咯咯笑:“不能。这是在传达神的旨意,是神要惩罚裴氏,警醒裴氏不可抵挡,否则,他们就会变成那人头杆上的其中之一。” 宋含章恨恨地瞪赵顺,但又实在不敢把赵顺怎么样。 这些年,因为他的容忍,岭南已经被白莲教掏空挖净了,大部分的民脂民膏都拿去敬了上面的“神”,事到如今,要是这“神”动怒,真派燕丞来打岭南,那宋含章就是半点胜算都没有。他只能忍着这口恶气,不去和赵顺较劲儿。 山下的兵马在前行,与此同时,山巅的凉亭里,灯笼摇曳。 温季礼站在崖边,注视着那山中蜿蜒曲折的火蛇。张卓曦握着腰间剑柄,快步穿过凉亭,走到温季礼背后。温季礼头也不回,听见脚步声停下,便问:“都准备妥当了吗?” “都按你说的,埋伏好了,督主提前让每个枭使都配备好了弓箭。但……”张卓曦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温季礼回身瞥向他:“临阵不要藏话。” 张卓曦心中一怵,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 真不愧是一军之师,明明平常看着温雅,可一旦在战场上,那气场看着比他家督主还硬。 张卓曦随即低头道:“裴氏的人,都暂时迁去后山的几个猎户家了,但……督主的弟弟,不见了。” 温季礼微微皱眉:“何时不见的?” “我将老太爷安顿好后,准备回来背小公子去后山,就发现没人了。问了宅子里侍候的小厮,都没看到他是何时出门的。” 温季礼思忖片刻,眼下不是纠结那小孩去了哪里的时候,只能等到宋含章退兵,再着人寻找。他收回视线,见火蛇已盘在大宅门口,眼神随之一凝。 “知道了。” 张卓曦作了一辑,转身离开。 山下,宋含章和赵顺下令众人停在裴氏宅院外,见那院子里灯火通明,却不闻人声。赵顺心里有些毛躁,道:“宋乐珩怕是提前做了安排,我怎觉得这宅子有些不同寻常?” 宋含章不以为意:“你不是说了,枭卫人少,没有胜算。那你怕什么?来人,把门给我撞开!” “是!” 前面的两个府兵应声上前,合力撞了六七下,两扇门便轰然打开。里面长廊的灯笼被这突兀的风吹得一阵晃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明暗交错。赵顺迟疑不前,宋含章冷眼看着那幽静的庭院,朗声道:“将裴氏一族尽数抓出,如有违抗者,杀无赦!” 府兵们瞬间涌入大宅,前头刚进去数十人,忽而,清风雅静的山里传来悠悠的琴声。 琴音如流水和风,轻缓悠扬,给这诡魅的长夜平添了几分雅致。宋含章和赵顺四处张望,都不知这琴音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之际,便听得琴声里混入了一声鸟叫长鸣,而这一鸣之后,大宅庭院里,百箭齐发! 进了宅子的府兵眨眼间就死伤惨重,哀嚎不断,对高处射来的箭矢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当砧板上的鱼肉。 赵顺警惕地抬眼一望,喊道:“枭使都在房顶上!” 枭使们统一穿着夜行衣,隐没于夜色,藏着放暗箭,是以一开始他们并未注意到。此时赵顺喊了一嗓子,便都看见了高处攒动的人头。宋含章刚要让后面的府兵准备弓箭,那房顶上的暗箭便分为了两波,一波射宅子里的府兵,一波射向宋含章等人。宋含章和赵顺的马受惊,两人一边格挡,一边拉着马退到弓箭射程之外。 赵顺骂道:“他娘的宋乐珩,老子就知道她脑子里装的尽是这些损她祖宗十八代的阴招!等老子抓到她,要把她先哔——再哔——再哔——” 宋含章听不下去:“够了!众人听令,弓箭上涂抹火油,把房顶上的宵小都给我射下来!把这宅子里的人,通通给我烧死!” 宋含章命令刚下,弓箭手还在忙着搭弓抹火油之际,身后的林间却隐隐传来了兵甲声。宋含章虽是仗打得少,但好歹是军营里呆过的,对兵甲声极其敏感,当即定睛看向林子里的幽暗深处。 “还有伏兵……死太监,你不是说枭使只有百余人吗?你不是说枭使都是江湖人,不善作战吗?怎么会有兵甲声?!这分明就是军队!” 赵顺也皱眉看向林子里:“不可能。朝廷从不给枭卫拨军备,宋乐珩是哪来的军队!?” 两人还在疑惑间,被火光照亮的林子边缘便出现了一排整齐的骑兵。这些骑兵个个骑着黝黑的高头大马,这些马毛色发亮,皆装备了黑色的轻甲马具。打眼看过去,威风凛凛,势不可挡。骑兵们也是身着黑甲,头盔与面罩一体,悉数隐去了面容。 这支黑甲军仿佛是自夜色而生,出现得无声无息。和他们的装备一比,宋含章当即发现,自己的兵就像是跳梁的小丑。他清楚这一定是用于奇袭的军队,所以隐没于山林时他全然没有发现,等发现时就已经晚了。 前有枭使,后有骑兵,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宋含章暗骂一声,从腰间取出一枚焰火信号,朝天放出。红色的焰火瞬间在夜幕里炸开,映亮林子里层层叠叠仿如鬼魅的黑甲杀机。宋含章眯眼看清林中境况,随即挥戟:“给我杀出去!” 下一刻,琴声骤急,黑甲如汹涌潮水,吞没火蛇…… 相同的时刻,远在邕州城里的平南王府,一名下人爆发出刺破寂夜的惊叫:“有、有鬼啊!!!” 18、装神弄鬼 平南王府里,灵堂仍然高挂白绸,点着白烛。棺材盖着,没有露出死者的遗容—— 因为死者实在没有遗容。 刘氏不知在灵堂里跪了多久,不停在磨一把尖利的匕首。她两眼无神,泪水却一直往下落。宋汶夕揽住刘氏的肩膀,同样在小声啜泣。 “娘,你磨了一天了,到底要干什么呀?你起来歇会儿吧,哥哥不会想见到娘这样的……” “报仇……我要给威儿报仇……”刘氏浑浊的眼珠子动了动,仿佛突然有了焦点:“阿夕,你说,你哥哥会不会没死?这棺材里的,不是你哥哥?对,肯定不是。这具尸体,他都没有脸!怎么能证明是我的威儿?!他不是……他肯定不是!” 刘氏飞快收起匕首放进袖子里,旋即爬起来冲到棺材旁,要去推开棺材盖子:“来人!快来人!把这具尸体给我扔了!这不是我的威儿!” 宋汶夕冲过去拉住癫狂的刘氏,哭道:“娘!他是不是哥哥,你应该最清楚啊!娘你清醒点,你把哥哥丢了,哥哥会变成孤魂野鬼的!” 宋汶夕的尾音一落,灵堂里骤然吹过一阵风,吹得蜡烛呲啦一声熄灭。正是惊恐时,两人就听前堂里传来人声。 “有、有鬼啊!!” 宋汶夕一抖。刘氏循着声音转过头,看着灵堂外有个下人屁滚尿流地跑进来,扑倒在刘氏脚边,指着外头道:“夫人,我看到……我看到公子回来了!” 宋汶夕满脸不可置信:“谁?你说谁回来了?” 刘氏则激动地拉住下人领口:“是我的威儿?威儿他是不是没死?他真的没死?” 刘氏最后一个字刚说完,灵堂之外,“宋威”便自前堂的方向走了过来。他满身浸血,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一个血脚印。衣袂处的血一滴一滴下落,脸色白如纸张,上面交错着七孔流出的鲜红。 宋汶夕吓得踉跄。刘氏脚底下的仆人当场晕厥。独独刘氏定定看着那“宋威”,眼睛里亮着光,还在无声无息地落泪。 “宋威”伸出手,朝着刘氏,一言不发。 刘氏急往前两步,生生被宋汶夕拉住:“娘,别去!” “那是你哥啊……你哥哥他回来了。”刘氏泪水涟涟,望着“宋威”激动道:“威儿,你是不是舍不得娘?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你告诉娘,到底是谁害了你!娘一定给你报仇!一定让那些害你的人都不得好死!” 留在王府里的府兵们听见了动静,此刻也围了上来,个个害怕得要命,互相看看,纷纷拔出了兵器指着中间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宋威”。“宋威”也不动,就这么静静看着刘氏,眼里的血流出得愈发汹涌。刘氏瞬间急了,一把推开宋汶夕,走出灵堂喝道:“你们都瞎了吗!他是世子!谁准你们用兵器指着他!吓着他了!都给我收起来!收起来!” 刘氏两耳光就甩在就近两个府兵的脸上。府兵们只能收起兵器。 刘氏又喝道:“都给我滚,要是吓跑了威儿,我要你们偿命!” 遣退了府兵,刘氏想去拉住“宋威”,她朝“宋威”一走近,“宋威”就往后退。“宋威”故作不舍地看看刘氏,飘然而去。刘氏急忙去追,路上还险些绊倒。 “威儿,你别走!别走!娘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威儿,你等等娘!” 宋汶夕看着刘氏去追“鬼”,心里一阵发毛,可又放心不下刘氏,咬咬牙,也跟着追了出去。 “娘!你等等我!” 跟着“宋威”的脚步,刘氏很快追到平南王府的后院。这后院之前是裴薇住的地方,宋流景也常年关在此处。偌大的王府之中,只这处院子很是偏僻安静。因为宋含章下过令,任何人都不得接近后院,因此府兵们也不敢往这方来。 刘氏此时已近失心疯,走到院子门口只是顿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后院……威儿为什么要带我来后院?难道是想告诉我,他的死……是大房造成的?” 她不管不顾地追进去。宋汶夕跟来,也只迟疑了一瞬,便进了后院去找刘氏。待两人一过门槛,厚重的两扇木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 宋汶夕和刘氏都惊得往后看去,只见关门的正是“宋威”。他站在门后,还在动作利索地上门栓。刘氏正要开口,前头不远处的枇杷树下就转出来一个人影,盯着枇杷树奇怪道:“枇杷不是初夏成熟吗?这都快秋末了,怎么还结上黄澄澄的果子了?柒叔,你以前种过田,给我解释下呗。” 刘氏和宋汶夕往前一看,宋汶夕顿时惊讶道:“你是……你是宋乐珩?!” 刘氏也顷刻睁大眼,恨极怒极地望着宋乐珩道:“你没死!是你害死我的威儿,是不是!威儿把我带到这里来,肯定是想让我帮他报仇,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刘氏快步冲向宋乐珩。不料,她旁边一人的脚步更快,径直超过了她。刘氏和宋汶夕只见一步一个血脚印的“宋威”步履如飞,一边走,一边就扯下自己的脸皮,抹了把脸上的血,顺手把脸皮丢在了树下。 “是有点奇怪。岭南的枇杷,莫非产两季?”吴柒摘下一个枇杷掂量。 刘氏和宋汶夕看到这一幕,彻底愣了。刘氏喃喃道:“不是威儿……没有威儿……威儿根本就没有回来过!宋乐珩!你们敢装鬼骗我!” “威儿……还威尔史莱姆呢。”宋乐珩嫌弃地瞟一眼刘氏,把那沾着血的脸皮踢飞到刘氏脚边,道:“我这不是给你带回来了吗?这张脸皮,的确是你家宋威的,如假包换。我从他头上剔下来的。” 宋汶夕捂住嘴打了个干呕。刘氏却是受到剧烈刺激,张着嘴颤抖半天,才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哑咆哮。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捡起脸皮,抱在心口处,厉声骂道:“宋乐珩!你丧尽天良!你不得好死!” “丧尽天良的人,可不是我。”宋乐珩的脸色顷刻间便冷了下来。她不说笑时,眼尾微微下垂,显得极尽冷冽,仿佛随时准备将对方拉入地狱一般:“刘氏,我特别讨厌别人咒我不得好死。” “我不止要咒你!我还要咒你身边的人都不得善终!” 宋乐珩眼色更冷,狠狠捏住刘氏的下巴,道:“我给你多说这几句话的机会,只是为了问你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不会告诉你的!你娘……”刘氏陡然疯狂地笑起来:“为了一个怪物,为了一个逃婚的死丫头,她比我还惨!名门望族之女,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落得那样的下场,哈哈哈哈哈……这件事,是我赢了!我赢了!我永远也不会输给你们大房!” 宋乐珩加重手上的力道,声音却是放轻了:“宋威临死前,托我带给你一句话,你想不想知道?” 刘氏眼睛一亮,随即泪水愈发汹涌,抱着脸皮怨毒道:“果然是你杀了我的威儿,果然是你!” 宋乐珩不置可否:“只要你肯说出来我娘亲在哪,她都遭遇了什么,我就告诉你宋威的遗言。刘氏,这是你唯一的机会,知道你儿子最后都说过什么。” 吴柒在后面小小的啧了一声。宋乐珩这个人,就是能精准地拿捏住别人的弱点,看着一点都不符合她这个年纪。不过,也正是因她如此的行事风格,才能在当年掌握枭卫,保下他们这些人。吴柒啧完,随手把枇杷抛进了池塘里,看着好几尾锦鲤乐不可支地游向枇杷。 另一边,刘氏的眸光跳动片刻,正要开口,尚存理智的宋汶夕扑过去,拉住刘氏的胳膊,摇着头道:“娘,爹说过的,这件事要烂在肚子里的!否则,连你也……你不要上当!宋乐珩,你既然有胆子回王府,今日,你就别想走了!来人……” 宋汶夕的话还没说完,宋乐珩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她,掐住了她的脖子。宋汶夕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刘氏和宋含章平日里都对她甚是宠爱,她常年养尊处优,自然是受不了宋乐珩的指力,霎时便脸色涨红。刘氏见状,起身要帮宋汶夕,却被宋乐珩一脚踹在肚子上,跪倒在地。 “刘氏,我耐心有限,话只说最后一次,你现在说出我娘亲的下落,你至少还能保住一个女儿,和一句遗言。再不说的话,你就要守两幅棺材了!” “你娘……你娘她……”刘氏挣扎片刻,下定决心道:“她是没有死,她被老爷……送去了白莲教。” “那我娘和城里失踪的女子,如今是在白莲教,还是已经被送去了都城?”宋乐珩冷着脸追问。 刘氏有些诧异她知道得这般清楚,但很快那眼中又只剩下深刻的仇恨:“现在皇帝都在外头打仗,人能往哪里送。” “她们被关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这种机密,老爷怎么会告诉我!” “那阿景呢?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所谓的‘粮车’上?” “宋流景你也找到了……”刘氏惨然冷笑,然后抬眼看向宋乐珩:“你找到他又有什么用?你娘的悲剧就是从他开始,你的下场也会和你娘一样!你还不知道宋流景出生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吧?给他接生的稳婆、丫鬟,无一例外,全都死了!老爷也差点死在那个晚上!所以老爷嫌他,连带着也嫌你娘和整个裴氏!你是嫡长女,原本只有你有资格嫁给李氏长公子,你嫁了,他们就能安稳一段时日,说来说去,这都要怪你!宋乐珩!” 宋乐珩刚想开口之际…… 叮。 【支线不及黄泉,死生不见,进展30%,解锁关键线索王府旧事,奖励解毒丸一粒】 【粉丝‘奶白的雪子’向玩家赠送中阶礼物月老花两枚,并留言:宝宝别听,是恶评】 宋乐珩:“!!!” 两枚月老花!等于两百枚红豆!发了!她发了! 感谢大爹雪白的奶……不是,雪子粉丝! 方才的阴霾被瞬间夺走,宋乐珩忍也没忍住,芜湖了一声。 刘氏:“……”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宋汶夕:“……”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吴柒:“……”睁不大,眼睛小。 吴柒干咳一嗓子,小声提醒道:“你要不要换个正常点的回答方式?” 宋乐珩这才干咳了一嗓子,迅速把脸拉回来,道:“刘氏,包办婚姻是陋习,你想用这个来道德绑架,对我没用。你方才的话,展开了说,阿景出生的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时我还没入府,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宋乐珩手上又狠狠地压了下,宋汶夕当即痛苦地闷哼出声。刘氏急忙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当年的事!你走之后的第四个月,后院出了一次事,那几日整个府上都是血腥气,但老爷不准问,我也不知道后院发生了什么。从那时起,老爷就一直想铲除裴氏,解决你娘和宋流景!”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是如你所见!一年多以前,你爹说世道要乱了,岭南现在的境况朝不保夕。他那会儿成日唉声叹气,直到大半个月以前,他忽然心情大好,说找到了好法子一举两得,不但能保住岭南,还能让后院那两个麻烦消失!所以,我帮着老爷杀了一个丫头,假造成你娘跳井自尽的假象。至于宋流景,我不清楚!反正老爷说了,宋流景不能我们自己杀,得让别人动手。” “所以,宋威就把我这弟弟,送去白莲教当‘粮草’,想让白莲教帮宋含章担下这杀子的罪名?” “在这个家里,老爷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提起宋威,刘氏就恨得咬牙切齿。但碍于宋汶夕还在宋乐珩手里,只能忍着这口气,道:“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快放了夕儿!” 宋乐珩琢磨着刘氏在宋含章心中的地位太低,估计只知道这些了,便将宋汶夕推向了刘氏。刘氏一把接住害怕得双腿发软的宋汶夕,将人护在怀里,继续问道:“威儿留下的遗言到底是什么?” 她眼巴巴地望着宋乐珩,泪水又情不自禁地流下来。 宋乐珩眼光沉了沉,打破了刘氏最后的一丝寄望:“他做了禽兽不如的事,怎么可能还有时间留下遗言?” “你……你骗我?”刘氏泪如雨下,语气里尽是绝望和悲戚。 宋乐珩道:“那夜他直接被劈死了,走得太快,都没时间反应。就是我们开他膛破他肚的时候,他的内脏实在太臭了,差点熏死我的人。” 每一个字,都狠狠戳在刘氏的心尖上。 丧子之痛,太痛了。痛得她的骨头缝都像钻进了无数只蚂蚁在啃咬,痛得她理智全失。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刘氏骤然暴起,从袖子里抽出那把匕首,疯狂冲向宋乐珩。宋乐珩和吴柒都尚未有动作之时,旁边的假山里却冷不丁跑出来一个人,挡在了宋乐珩的前方。 那一刀,生生扎进了此人的腹部。 19、长姐如母 变数太过突然。 所有人都惊愕交加地看着被捅的这个人。他银白的发色如同月华倾泻,衣如冬雪般素净。唯一抹暗红的蒙眼布,系在他的后脑处,被夜风卷起悠悠的弧度,成了他全身上下最显眼的色调。 好半晌,宋乐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卧槽……你怎么在这?不是让你在凌风崖躺着别动吗?” 宋乐珩说着便有些着急上火,快步往挡刀受伤的宋流景走:“我就说十六岁这年纪必须出去找个学上,关在后院里成天看些话本子脑子里尽是生离死别,迟早得变傻。你说你挡什么不好,非得挡……” 她话还没说完,宋流景忽然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地跑了。 宋乐珩:“?” 宋乐珩朝宋流景的背影大喊:“你这什么操作?你给我回来!” 宋流景脚下踉跄,跑两步就扶下墙,愣是没回来。 吴柒走到宋乐珩身边,一脸懵:“他什么时候跟着我们的?他又是怎么进平南王府的?挡了刀就跑这孩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还是心灵太脆弱接受不了你骂他?” “我什么时候骂他了!我就一时嘴快。我又没想……” 刘氏回过神,疯狂笑起来:“好啊,好啊!你杀了我的儿子,我也杀了裴薇的儿子,扯平了!扯平了!我还要杀了你!” 刘氏再次暴冲向宋乐珩。这回,吴柒轻而易举捉住了刘氏的手腕,拧掉了她手里的匕首。 宋乐珩皱眉叮嘱道:“卸她两条胳膊,找人送上凌风崖给宋含章。再给她弄个惨烈点的,厉鬼索命式的死法。” “行,那这丫头怎么办?”吴柒看向宋汶夕。 宋汶夕吓得哭出声:“别杀我……不要杀我……我求求你们,放了我娘,放了我吧。大姐……你是我的大姐啊,我们有血缘关系的。” 宋乐珩点头:“对,也算亲戚。所以柒叔先把她绑起来,哪天杀我再考虑一下。” 说完,宋乐珩便跑出后院去追宋流景了。宋汶夕整个人一软,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刘氏挣扎起来,叫嚣道:“夕儿别怕,娘会保护你!娘马上就是平南王的正妻,这些杂种,他们不敢……” 话音未尽,软剑抽出,鲜血瞬间溅在宋汶夕的脸上。宋汶夕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爆发出尖叫。 从王府的后院一出来,紧挨着便是侧门。平南王府占地大,门也有好几道,这侧门早年是专给后院里关着的宋流景修的。倒不是让宋流景出门用,而是宋流景的吃穿用度,都是由这个门里送进来。整个王府的人视他如瘟疫,就连他要用的东西,也是不能经过王府其他地方。 可想而知,宋流景这十六年过的是什么人生。裴薇作为他亲娘,这十六年又过得多不容易。 宋乐珩左右张望,见侧门还开着,便快步追了出去。果不其然,宋流景在外头单手扶着墙,正一步一趔趄往巷子口走。宋乐珩一喊他别跑,他就跑得更快,一边跑还一边摇摇欲坠,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紧绷的心弦上。 前行了数步,他听得宋乐珩要追近了,索性拐进了旁边一处荒废的屋子里。待得宋乐珩跑过来,他便已关上了两扇老化腐朽的木门。 宋乐珩头疼地捏了捏鼻梁,拍门道:“阿景,你先把门打开。方才是我不对,我知道你这个年纪争面子,我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就是没想到,你会帮我挡刀,毕竟我们……” 情谊还没到这个份儿上。 后半句宋乐珩还在琢磨,就听那漏风的木板门后,传来宋流景虚弱解释的声音:“我没有……没有在生气。阿姐做什么,我都……都不会生气的。” 宋乐珩一顿,看着门上三指宽的缝隙后,宋流景似乎是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没过片刻,那缝隙里就递出来几张画。 宋乐珩把画接过,那其实是她刚到这个世界时过于无聊,怀念现实世界画的。她画功太差,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在她的笔下都有一种小学生画画的荒诞华丽感,除此之外,她还画了行走过林荫大道时的日落黄昏,层层叠叠夜灯斑斓的江边吊脚楼。 那时,宋乐珩觉得自己就像不能踏出后院的宋流景。只是,宋流景被困在后院,而她被困在这不知真假的游戏世界里。 有一日,她拿着这些画路过后院,突发奇想要去看看宋流景究竟长得是何模样。诚然,她被张嬷嬷拦下了。张嬷嬷只告诉宋乐珩,不能靠近宋流景,会死人。宋乐珩彼时还没有办法窥探后院的秘密,正要放弃时,宋流景就如今日这般,隔着后院那道木门,叫住了她。 那是宋流景第一次唤她阿姐。 从没有人唤过宋乐珩阿姐,她孤身一人太久,对这声阿姐只觉得格外的亲切。她把那些画从门缝里塞给宋流景,作为这一声阿姐的回礼。 后来,宋乐珩还去找过宋流景好几次,但每次要么是被张嬷嬷打断,要么就是她被裴薇带走。直到她逃婚离家那日,都没能去和宋流景道别。 看着这些画,思绪正是辗转千回,门后那柔软又带着几分哽咽的嗓音便道:“阿姐说,画上就是外面的世界,阿姐……你骗人……外面的世界,不长这样。阿姐还说,以后会画很多画给我,阿姐你总是骗人……” 宋乐珩感慨道:“我也是情非得已。三年前我不走,就得被嫁去李家,也给你作不了画了。”她又把画翻来覆去地看看,太新了,几乎和她送给宋流景的时候没有两样:“这些就是画着玩玩,怎么还费心保护得这般好。” “这是……阿姐唯一送给我的东西了……” 宋乐珩顿时有点愧疚,把画小心收进袖口里,这才放低语气道:“阿景,别闹脾气。你受伤了,先出来,我带你去找大夫。” 宋流景不吭声。 宋乐珩还以为他是不是晕过去了,正考虑要不要一脚踹开门时,宋流景就哑声道:“我没事。这种伤,很快就会好,我都习惯了。” 宋乐珩:“……” 这是什么美强惨男主的标准台词…… 紧接着,宋流景声音里的哽咽加重,外带一点强颜欢笑的意味,说:“阿姐,我只是……只是太想你了,怕你丢下我,才跟着你的。你走吧,刘氏说得对,我是不祥之人,会给所有人都带来灾难,阿姐不要再管我了……” 宋乐珩:“……” 这又是什么欲拒还迎的苦情台词…… 有这废话的功夫,她都能把人扛着往医馆跑两个来回了。宋乐珩懒得多说,一只手试图推开门。她还没用力,这看似关得严实的木门,就这么轰然倒落,惊起了一地飞尘。宋乐珩怔了怔,用手捂住口鼻,迈过门槛去,数落的话还在齿间打转,一扭头,就看见宋流景扯下了蒙眼布,同样抬头注视着她。 他的眼睑泛着红,一双呈琥珀色的眸子里,水烟缭绕。没露出眼睛的宋流景看着便是祸国殃民的长相,这遮眼布一取,更是美到难以形容。朦朦胧胧的月色镀在他那瓷器一般的脸上,既添柔美,又显清冷。眼底的殷红和嘴角隐隐的血色相辅相成,绝美的破碎感令人惊心动魄。恰此时,晶莹剔透的泪珠子滑过那白到极致的肌肤,自下颚滴落。 宋乐珩陡然只觉得—— 这滴泪滴到自己心口里去了,从湖面泛开了圈圈的涟漪,难以平息。 她被这美色硬控须臾,好不容易才收回视线,揉了揉自己的眼皮,略显尴尬道:“还能走得动吗?走不了的话,我背你去医馆。” “阿姐……不要管我了。” “这叫什么话。”宋乐珩蹲下来,有些别扭地避开宋流景的目光。她和宋流景虽然挂了姐弟的名,但只有她心里清楚,她二人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被没有关系的美人儿这么看着,十分容易心猿意马。宋乐珩只能强迫自己稳住理智,一本正经道:“你我是姐弟,你这伤还是因我而起,我不管你,不成宋含章那样的狗东西了。” “可是阿姐……不是本来就打算丢掉我吗?” 宋乐珩:“?” 宋乐珩愕然抬眼,又盯着宋流景:“我何时有过这种想法?” 宋流景双眼更红了,破碎感也更重,神色里还透露着一种厌世的自我放逐:“除了娘亲,所有人都说我是怪物,阿姐也是这么想的吧?你想把我丢在凌风崖的,对不对?” “怎么叫丢在凌风崖?我下山是有要事,你当时昏迷着,我也不能带上你啊?而且外爷和舅舅不都在凌风崖吗?他们也是你的亲人。” “原来,阿姐是想把我丢给裴氏……” 宋乐珩:“……” 宋乐珩一时竟无言以对。 就说青春叛逆期的小孩应该找个学上。 宋流景续道:“三年前,你就丢掉我了。最后一次见你,你说,枇杷要结果子了,过段日子你画一张枇杷林的画,让我看枇杷林是什么样子的。我等了很久,你都没有来。我每天问娘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娘瞒不下去了,她才告诉我,你走了……你走了,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 宋乐珩:“……” 宋乐珩突然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抛家弃弟的渣女。她理亏地抿了抿嘴唇,说:“那院子里的枇杷树……” “是我种的……我想种枇杷林。那时,刘氏管着帐,总是克扣我和娘的用度。所以……” “所以什么?”宋乐珩追问道。 宋流景琥珀色的瞳动了动,在月华之下,妖异之色一闪而过。很快,他又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道:“我找了爹。爹同意了,连着几日送了枇杷到后院。可是……我种不活,我种了好多好多,留下来的,只有那一棵。枇杷果结了又落,凋了又绿,你还是没有回来。那时我就知道,阿姐永远不会再想起我了……” 哭腔里裹挟着经年压抑的痛苦,沉重地敲击着宋乐珩的耳膜。 他看起来是真的要碎了…… 宋乐珩挤出一丝笑,摸了摸宋流景的头。宋流景顿时有些诧异,连带着眼中都闪烁着细碎的光泽。 “阿姐……你不怕我吗?不怕我是个怪物吗?” “你不是怪物。你就是和旁人长得不同,他们才误会你是怪物。别怕,以后阿姐再不弃你,无论何时何地。如此,能安心了吗?” 宋流景眼里的光霎时织盛起来,所有的焦点都聚在宋乐珩身上,不敢相信地问:“真的?” 宋乐珩颔首:“真的。” 他定定地看着她,又问第二遍:“真的?” “嗯。” 他拉住她的手,泪水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得灼人。 “真的?阿姐和我,再也不分开了?” 宋乐珩抽出手笑,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真的。好了,快些起来,我背你去医馆。” 宋乐珩作势要扶宋流景起身,却被宋流景一把拉住手腕。他像力气尽失,额头靠在了宋乐珩的肩上,道:“不能去医馆。城里戒严了,百姓都不敢出门,我们现在去医馆,阿姐会暴露的。” 宋乐珩思量片刻,起身逛了一圈这废弃的小院子,见里屋还铺着些干稻草,便将宋流景扶着走进屋里。她把人安置在角落里坐好,道:“我先看看你的伤,不严重的话,明早我们尽快出城。若是严重,我去想法子弄点伤药。” 话罢,宋乐珩便要去解宋流景的衣裳。宋流景骇得往墙角缩了缩,紧紧拽着自己的襟口。 “不、不严重的。阿姐不用看。” “你害什么羞,长姐如母!快点,让我看看!” 两人拉扯了几个来回,宋乐珩明明觉得自己依然没用什么力,毕竟,宋流景受了伤,她生怕再给他伤上添伤。可就这么个没用力的情况下,宋流景那衣服三下五除二就大大方方地敞开了来,敞得肩头半露,风月半现…… 她这弟弟,瘦归瘦,年轻的身体却甚是火辣……肌肉的轮廓虽不是格外明显,却匀称又紧实,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这么靠墙坐着,几块薄薄的腹肌和人鱼线简直看得人挪不开眼睛…… 宋流景这身材一出,系统音就开始在宋乐珩的耳边响个不停。宋乐珩忽略了聒噪的系统提示,只觉得嗓子有点干,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喉咙,想着把视线落在别处去。她抬高眼皮子看向宋流景的脸,想表达自己很正派。不料…… 宋流景微微偏着头,那角度简直是绝美。也不知他是疼的还是臊的,鬓间的汗水一滴滴滚落下来,落在白玉般的胸口,再继续往下淌…… 宋乐珩:“……” 这他爷的要了人命了。 她站起来望着窗子外的月色冷静,系统音此时更是躁动。宋乐珩这厢还没完全熄火,就听见宋流景又煽风点火地低着声音喊她:“阿姐……” 那嗓音里还带钩子!!魅惑死人了!不行!长姐如母长姐如母长姐如母! 宋乐珩脑子里疯狂念着这四个字,旋即深吸一口气,转身刚想让宋流景干脆把衣服先穿起来,结果,话还没出口,宋流景张嘴就吐了一小口血。宋乐珩一急,忙不迭又凑回去观察。 “怎么回事?方才不都还没这么严重吗?” 宋流景很快便说不出话,嘴唇也开始发乌。宋乐珩瞳孔骤缩,看向他腹部伤口,伤口的血这会儿已经变成了黑红色。她脸色难看,捏紧手指沉声道:“刘氏竟敢在刀上涂毒!” 20、修罗场一 “刘氏竟敢在刀上涂毒!” 宋乐珩恼怒至极,想起之前系统奖励的解毒丸,慌忙打开了系统界面。 叮。 【直播间观看人数上涨至250人】 【……上涨至289人】 【……上涨至312人】 【粉丝‘区区一大根’向玩家赠送初阶礼物红豆十枚】 【粉丝‘放开我让我搞骨科’向玩家赠送初阶礼物红豆二十枚】 宋乐珩暂时没心情理会直播间的送礼盛况,找到了背包里的解毒丸,一看说明,顿时怒了一下—— 道具说明:支线特殊奖励,可解玩家所中的各种毒。注意,如果喂给非玩家,只能解爱情的毒。 宋乐珩:“……” 宋乐珩一个没忍住,跳起来爆了粗口:“他大爷……爱情的毒,狗系统是小时候没吃六个核桃吗!” 宋流景没听明白他姐在骂什么,但非常肯定他姐现在是暴跳如雷。他轻轻扯了扯宋乐珩的袖子,轻声道:“阿姐,我不要紧的,你不用因我……” “什么叫不要紧。你要紧!”宋乐珩又重新蹲下,想了一想,索性把解毒丸喂给自己吃了,然后伸手按住宋流景的肩膀:“你别动啊。” 宋流景懵懂地眨眨眼:“阿姐要干什么?” “听话,别动就是了。” 说罢,宋乐珩慢慢埋下头去,贴近宋流景受伤的腹部。宋流景若夕照雪峰的眼睛缓缓睁大,有些错愕地看着宋乐珩的举动,脸颊上也飞快浮出一抹霞色来。 “阿姐,不要……” 他还没来得及推拒,宋乐珩的唇已然贴在了他的伤口处。宋流景呼吸一滞,猛地仰起头,用手背牢牢挡住喉咙里将要被挤压出来的破碎声音。他的胸口逐渐激烈地起伏,喘声也随着伤口上又疼又痒的吮吸慢慢变得粗重。眸光下移,落在伏于身上的人影,像是墨色铺呈开来,将那瞳中的灿金吞噬。黑渊之中,满是扭曲到疯狂滋长的占有和欲望。他的手轻而又轻地拂过宋乐珩垂落的长发,发了疯的想把她再按下去一些,让她的温度贴近自己,融化所有的冷意;让她与自己相融交缠,此生都无法分开。就在宋乐珩要察觉异样时,那手又及时变成了推她肩膀的力道。 “阿姐,可以了。我没事的,阿姐不要这样……” 宋乐珩吐出一口毒血,继续帮他吸出毒素。宋流景落在她肩上的手微微颤抖,加重了些许力道,手背上青筋暴起,似已忍到了极致。 “阿姐,真的够了,不要了,你放开我……” 宋乐珩寻思这孩子在说什么呢,她这不是在干正事吗?本想着抬起眼皮答他一句,不想这一看,雪人儿般的少年从脸到脖子、胸口,都泛着一层勾人的薄粉色。他喘着气,眼角也晕出了少许湿润,目光迷离又恍惚,就那么扣着人的心弦,落进宋乐珩眼睛深处。 宋乐珩:“……” 宋乐珩反思了一下自己确实没干什么禽兽不如的事,刚想停下,系统提示就炸了。 叮。 【粉丝‘奶白的雪子’向玩家赠送中阶礼物月老花两枚】 【粉丝‘温季礼我去出个差’向玩家赠送中阶礼物月老花五枚】 【粉丝‘弟弟好疯我好爱’向玩家赠送中阶礼物月老花两枚】 【粉丝……】 宋乐珩看着那一长串提示顿时目瞪口呆,被金钱冲昏了头脑。她短暂地挣扎片刻后,拉住宋流景执意要推开她的手,将那细长的手指反扣在稻草上,继续埋头吸毒血。 宋流景“唔”了一声,带着些许愠怒喊道:“阿姐!” 但这虚伪的愠怒底下,俱是宋乐珩无法视见的贪婪和愉悦。 不够。 他想要的,更多,更多…… 临近子时,凌风崖的战声尚未止歇。 温季礼站在崖边观望着底下的战况。宋含章带来的三千兵马已经所剩无几,包围圈越来越小。但就在此时,山下又有火光和马蹄声逼近。 温季礼稍是皱眉,张卓曦和一名黑甲都尉同时来到凉亭。 张卓曦道:“他们的援军到了。若是这批援军上山,我们的人数恐怕不敌。” 黑甲都尉道:“公子,凌风崖的地形虽然易守难攻,但观山下的人数,应还有五千以上。此时若不撤退,我们会被反扑。” “不能撤。”张卓曦当即反驳:“我们督主一家老小都在凌风崖,你们人人有马有甲,你们可以冲杀出去,其他人怎么办?” “其余人生死,与黑甲军何干!” “嘶,你这人!” 温季礼微微扬手,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再等半个时辰,宋乐珩那边,必有行动。” “公子,那只是一介女流……” 黑甲都尉的话都没说完整,温季礼稍是转头,看了看他。都尉当即收声,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张卓曦心里也打着鼓,他跟了宋乐珩这么久,他都吃不准这一波宋乐珩能不能来得及支援。毕竟,宋乐珩今日离去,就只带了吴柒。两个人,怎么能解凌风崖之危?这温季礼看起来聪明,要不让他再琢磨琢磨,有没有带着裴氏一族全身而退的办法。张卓曦这厢打定主意,刚要开口,山下一单骑飞快上山,奔向了包围圈。只见那马上府兵冲至宋含章近前,与宋含章说了什么,宋含章随即便高声下令:“都给我撤!回平南王府!” 温季礼即刻走回凉亭坐下,十指拨动间,琴声奏起。黑甲兵应声而退,宋含章下山与援军汇合,调头奔向邕州方向。 不一会儿,另一名枭使马怀恩上了凉亭,向温季礼说明情况。 “我隐约是听见那个来通风报信的士兵说,平南王府闹鬼,夫人惨死,小姐失踪,其余无一生还。” 张卓曦惊诧地张了张嘴:“我去,督主和老吴干的?老吴这人就爱藏招,平常杀人放火都叫咱们去。一到护着督主的时候,他下手比谁都黑。” 那黑甲都尉也张了张嘴,赞同道:“是黑,最毒妇人心。” 张卓曦和马怀恩没好气地瞪着这狗嘴吐不出象牙的都尉。温季礼则是食指一动,拨出一个绵长的琴音。 他属实没想到,宋乐珩真把平南王府杀得只剩牌位了…… 次日早间。 温季礼一夜未眠,披着宋乐珩送他那件狐裘,坐在屋里捣鼓药材。外头两个人影经过,张卓曦和马怀恩刻意压着嗓子的说话声便也随之传了进来。 “那小子跟着督主回来了?这死小孩昨天害我担心死,我生怕被督主骂。他这会儿倒是装上了,老吴就不阻止一下吗?” “老吴没在,说是找江渝去了。” 温季礼飞快放下手里的药杵,急步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经过昨夜之后,枭使们都对温季礼心服口服,张卓曦和马怀恩当即在外一停,恭恭敬敬的向他作揖行了礼。末了,张卓曦才打量着温季礼,见他眼下发青,发髻未散,仍是昨夜模样,不禁诧异道:“军师是一宿没睡?在担心督主吗?” 温季礼脸色尴尬,轻咳一声,说:“睡了,将将方醒。宋督主回来了?” “是回来了,说是刚到门口。” 温季礼拔腿就往宅子前堂走去。 张卓曦急忙追上去拦住他:“军师,军师!” “怎么了?” “呃,你袍子还没穿好,这样出去,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张卓曦一边随便诌了个理由,一边使劲儿给马怀恩递眼色。马怀恩颇有默契地点点头,一溜烟儿从后面跑了。 温季礼低头看看自己里面只穿了中衣,确实不妥,更是尴尬,转身便说回屋整理,利索地关上了房门。 张卓曦一个人看着房门摇头叹气:“完了,这是真看上我们督主了。啧,人家费心费力替督主守家,督主不会要辜负他吧……” 与此同时,宅子大门口,宋乐珩和同骑的宋流景刚刚下了马。宋流景白日里不能见强光,是以又蒙上了遮眼布。数多枭使都在门口迎接宋乐珩,一见她回来个个激动不已,争着抢着去告诉她昨天夜里温季礼是怎么指挥他们包抄宋含章的。宋乐珩频频点头,嘴上应着,手上却是慎之又慎地扶稳了宋流景。 宋流景身上带着伤,有气无力地靠在宋乐珩的怀里。马怀恩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入眼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他急忙上前拉住宋乐珩,小声劝道:“哎,督主,督主,男女授受不亲,你们不要靠这么近啊!赶紧来个人,把这小孩儿扶进屋去,看看他是怎么了。” 宋乐珩拒绝:“不用了,我自己扶着就是。他又不是别人,他是我的摇钱……不是,他是我弟弟!弟弟亲密一点怎么了!” 宋乐珩的耳边还在不断响起粉丝刷礼物的提示音,一听这声音她就觉得宋流景简直是块宝。 马怀恩一噎,道:“再是弟弟,他已经成年了。女大避父,避兄,避弟,督主你这都……” 宋乐珩:“嗯,我刚出生就该去出家了。” 马怀恩又被噎住,拽了拽宋乐珩的衣袖,放低声音道:“人温军师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就担心督主。刚刚一听督主回来了,急着就要来看你,要是被人温军师看到这一幕,你让他心里怎么想嘛。” “这还要怎么想?看到就看到了嘛。” 宋乐珩的意思,是她和宋流景这关系,就算旁人看到了也不能往歪了想。可落进听者耳里,话就变了一个意味。 变成了不在意,不屑。 温季礼此时已走到了门后。他停住步子,透过门缝看着外面说话的宋乐珩。宋流景比宋乐珩高出了不少,眼下却是依在宋乐珩的身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鼻尖儿和嘴唇总是轻轻擦过宋乐珩的脖颈,看起来……很是亲密。 温季礼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 张卓曦跟在温季礼的身后,也顺着他的视线往门缝外一瞅,心里顿时出现一个想法—— 完了,他家督主千里诓来的温军师,怕不是要飞了…… 果不其然,宋乐珩下一句就道:“阿景昨日帮我挡了刘氏一刀,虚弱着呢。那刘氏在刀上涂了毒,要不是我帮阿景把毒吸出来,给他包好伤口,他都要没命了。你们别挡着,我送他回房去。” 叽叽喳喳的枭使们骤然一静,齐刷刷地看向宋乐珩。 门后的温季礼用拳头抵着嘴,拼命压制着咳嗽。 马怀恩愣道:“您……替这小孩吸了毒素?等会儿,他伤在哪儿了?” “腹部。半个时辰才清理干净。昨夜里又发冷,我还脱了衣服抱他一宿,这会儿我困得厉害,你们都……” 宋乐珩话才说了一半,马怀恩以下犯上的一把捂住她的嘴:“姑奶奶,您别说了,这要是被温军师听到……” 马怀恩的话也没说完,张卓曦就从门后探出一个脑袋:“已经听到了!温军师又晕倒了!” 枭使们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集体“哦豁”了一声,大抵是觉得,他们督主才诓到手不久的军师,当真要跑了…… 两柱香后。大宅正堂。 裴焕坐在主位上,表情万分复杂地盯着右边客座上的宋乐珩。宋乐珩头疼地揉着太阳穴,马怀恩就苦大仇深地站在她身旁。裴温吹胡子瞪眼,不停在大堂里走来走去。一群看热闹的枭使聚集在堂外,前排的正在分发不知道从哪顺来的瓜子果子。 “荒唐!太荒唐了!我大盛女子年满十二就要和族中男子保持距离!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 “就是,就是。”马怀恩附和着裴温。 裴温又道:“你娘成年之后,便不曾与我单独外出,私下相见!更遑论像你和宋流景那样、那样……”裴温憋了半晌,憋红了脸说:“那样完了又这样!而且你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口!你当我裴氏家风何在!” “就是,就是。”马怀恩再次附和。 宋乐珩停下揉太阳穴的手,看了马怀恩一眼。马怀恩一怂,往后退一步道:“我就是替温军师打抱不平嘛,这人是督主你自己追回来的,他都跟你回家了,你就不能这样对人家。督主你舅都看不下去了。” “我……”裴温话一起头,立刻又反应过来:“我没有看不下去!那温季礼……那温季礼虽然昨日于我裴氏有恩,但他和宋乐珩的事,还需看两家礼数及长辈之意。” “不是,你们扯到哪里去了。我昨天晚上要是不救阿景,阿景会有危险。这人命和礼数,孰轻孰重啊?”宋乐珩起身走到裴焕身旁,带着几分撒娇语气道:“外爷,我头疼,你快让舅舅别念了。” 裴温也走上前:“父亲,您看她,她做错了事还敢顶嘴!我已经让大夫去看过宋流景了,他所中之毒根本就不伤及性命!只是看着严重,实则就是皮肉伤。宋乐珩如此行事,罔顾人伦理法,这样下去,裴氏的名声都得被她败光!她既要回我裴家,今日就必须按家法处置!” 裴焕一把薅开裴温。裴温踉跄两步,恼道:“父亲!” 裴焕瞪他一眼:“你先别说话!” 裴温吃了一肚子气,愤愤拂袖,走到边上去了。 裴焕这才招招手,宋乐珩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把耳朵凑过去,便听他小声问道:“那温小子看起来是病弱了点,但你已经把人带回来了,不是打算和他定终生吗?你闹这么一出,莫不是改主意了?你又看上别家的谁了?” 宋乐珩:“……” 宋乐珩深呼吸,闭着眼又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裴焕语重心长的接着劝:“我们裴氏是书香世家,不能做负心人的事。你要实在……实在是不喜欢这温小子了,那外爷给你想个办法,把他送走……但温小子吧,我看着也挺好的……” 宋乐珩哀嚎:“我头真的好痛。外爷你们就别乱想了!” 宋乐珩转身往堂外走,枭使们一见自家督主脸色不好,飞快散开。个个还边跑边说:“督主,人温军师真的特别靠谱!昨晚援军都快打上山了,他也没说撤!他身子弱,你不要欺负人家啊!” 宋乐珩站在门口扶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后面的裴焕盯着宋乐珩的背影,不解地问马怀恩:“你们知道这丫头到底看上谁了吗?” 马怀恩也不解:“不知道啊老爷子。这会儿两个人都病着呢,督主去看望谁,肯定就是谁比较重要。” 宋乐珩掐了掐自己的人中,生怕陡然吼一嗓子吓着裴焕,只能咬着牙齿喊:“马怀恩,你给我滚过来。” 马怀恩屁颠颠地跑到宋乐珩身边。宋乐珩从袖口里抽出一封信,马怀恩误以为要挨揍,还虚晃了一下。见是一封信,这才放心接过。 宋乐珩嘱咐道:“把信送去太史局,务必要让我们的人亲手交到杨砚舟那边。” “哦。” “送完了信,再去邕州打听消息,看看白莲教和宋含章有什么举动。你嘴碎,别留在这给我添堵!” 马怀恩瘪了瘪嘴,把信收起来。宋乐珩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举步往东面的回廊走去。马怀恩等到确定了她的方向,才兴高采烈地冲堂屋里的裴焕道:“老爷子,督主是朝东厢去的,去看温军师了!您用不着琢磨送走温军师了!” 他说完便纵身一跃,消失不见。 裴焕笑道:“这就对了嘛。温小子挺好,挺好。” 裴温:“是挺好……不是,父亲!您真的不打算处置宋乐珩吗?!” 21、床头吵架 东厢客房。 屋子里点着一盆炭火,烘得整间屋子都有些燥热,唯有敞着的窗缝处,能吹进丝丝缕缕秋末的凉风来。 温季礼靠在床头坐着,腿上盖着厚实的冬被,脸色有些苍白,掩着嘴不停咳嗽。张卓曦已经热得不行,还愁眉苦脸地站在他跟前,流着汗解释道:“我们督主那人平常做事都这么不拘小节,也不怎么在意男女大防,温军师您是知道的。要不……回头我去劝劝督主,您别跟督主使气。” “岂敢。”温季礼冷着声线答了这么两个字。 张卓曦一听,越发觉得不妙。温季礼素日里无论对谁,都是温润有礼的,像眼下这般的疏离冷淡,估摸着是心窝子都在淌血了。张卓曦正在思考怎么找个回转的余地,他家督主怎么还不过来哄人,就见温季礼垂眼看向叠在枕边的狐裘,伸手碰了碰那柔软的狐毛,低声道:“这狐裘,张使君替我还给督主吧。” 张卓曦:“啊?已经这么严重了吗?到了要还定情信物的地步了?” 温季礼又是一阵咳,咳得止也止不住,眼看又要晕倒,张卓曦急忙去给他拍背,安抚道:“行行行,军师你莫要动气,我这就拿去还给督主。” 张卓曦抓起狐裘就跑,刚要转过床前的一道屏风,房门“吱呀”一声响,宋乐珩脸色难看地走了进来。她一把抢过张卓曦手里的狐裘,意简言赅道:“滚。” 张卓曦麻溜地跑出两步,想到什么,又转回来小声冲宋乐珩说:“督主,你也知道军师他身体不好,你就不要再……” 宋乐珩看看张卓曦,张卓曦识相地闭了嘴,飞快消失。房门合上之际,宋乐珩便已在床边坐下。 温季礼还在咳嗽,但已慢慢平缓下来。他尚未开口,宋乐珩便坐得近了一些,把狐裘披在他身上,一脸委屈道:“我错了。” 温季礼:“……” 温季礼有些愕然这句开场白,但心里仍旧发堵,沉着脸道:“督主没错。” 宋乐珩眼睛一亮,对上温季礼的视线:“是吧?你也这样觉得?” 温季礼:“……” 他果然不该对宋乐珩抱有希望的。 他的脸色又冷冽了几分,下了逐客令道:“某有些累了,督主请回吧,带上你的狐裘。” “为何?”宋乐珩佯装不懂:“军师是不喜欢这狐裘了?” “是用不上。某的狐裘很多,这一件,留给督主自己吧。” 宋乐珩笑笑,又凑近些,眨巴着眼打量温季礼的神情:“温军师是不是醋了呀?真是醋了?舅舅他们都骂过我了,连我手底下的枭使也向着你。我是不知这弟弟长大了,就得和姐姐避嫌,我只知晓,亲人,那就是亲人呀,无论何时都要保护他,爱护他的,对不对?” 宋乐珩的眸中泛着很好看的光,是初升的朝霞透过窗纸,柔和地拓落在她温柔的眼波里,流金溢彩的。温季礼看着她,不知道从哪一个瞬间起,好像无声无息,就这么陷进去了。 许久。 他才收了视线道:“督主说得是。” “那温军师还是觉得我错了吗?” “未曾觉得督主有错过。” “那你怎么还生气要还我狐裘?” 温季礼不答,正想找个借口结束两人之间的谈话,宋乐珩就仿佛知道他的心思般,他一转头,她就厚着脸皮凑过去,他转向哪边,她就追向哪边,总归要让他的视野笼在自己的身上。温季礼气闷,刚皱了眉,宋乐珩就开始扯自己的领口。 温季礼:“?” 她越扯越开,隐隐露了锁骨,瞧她大有脱衣的架势,温季礼再顾不得其他,一把抓住宋乐珩的手,急得话都结巴了:“你、你别脱!你不要以为……不要以为用这种法子,我、我就会听之任之。我绝不会……我、我是有底线的人!” 宋乐珩怔了一怔。她是觉得这屋子里实在太热了,这才秋末,温季礼就开始烤火,正常人都受不了。她穿了这么多件衣服,脱个一两件,在她的思想认知里,是很正常的。 但很显然,温季礼认为这很不正常。 宋乐珩眼珠子一转,决定顺着他的话说:“那你跟我说说,究竟是不是醋了?吃我弟弟的醋?不至于吧?” 温季礼抿着唇,死不开口。 宋乐珩继续扯衣领:“你不说,我就真脱了啊。” 温季礼加重力道,几乎是颤抖着手拽着她的衣服不让她脱,最后实在拗不过宋乐珩,他甚是难为情地别过头去,眼睛直直地盯着床榻一角,耳根子绯红。他用小得几不可闻的声线道:“原以为,督主只对一人如此体贴细致,而今才发现,你的体贴细致,是笼络人心的手段。” 宋乐珩眼中闪过讶异。 “你既对每个人都如此,那这狐裘,当还有下一次的作用。某就不占督主之需了。” 他是真醋了。 宋乐珩做出总结。 连醋都醋得这么克制自持,还不愿明说,他就是不想看到宋乐珩对别人也这么好,只想宋乐珩对他好。 宋乐珩忽然觉得,温季礼好像一只猫,爪子不轻不重的在她心口上挠了挠。她看着温季礼那红得不像话的耳垂,耳垂下还有一颗小巧的痣。她只手抚上温季礼的耳垂,指尖轻轻扫过那颗痣。 温季礼周身一紧,愕然道:“你在……做什么?” 宋乐珩刚要启齿,窗户骤然被人推开,张卓曦探进脑袋来,喊道:“督主,老吴他……” 话没说完,他又骤然看见床上的两个人……温季礼双手正拉开他家督主的领口,他家督主一只手抚在温季礼的脸上,两个人都面红耳赤,似要进行下一步。 张卓曦:“……” 张卓曦:“你们……进展这么快的吗?我这就滚,这就滚。” 不等床上的两人出声,张卓曦“砰”的一声将窗户关死,然后,屋外院子就传来了张卓曦的吆喝声:“我就说督主也看上温军师了,他俩都卿卿我我脱上衣服了!” 第一个枭使蒋律跳进院子里:“什么?他俩睡一块儿了?” 第二个枭使冯忠玉跳进院子里:“什么?督主怀上温军师的孩子了?” 第三个枭使葛老八跳进院子里:“什么?孩子都要生了?我们要当干爹了?” 温季礼:“……” 温季礼听着外面越来越离谱的传话,默默收回了拉着宋乐珩衣领的手,头疼地按住了额角。 宋乐珩尴尬地摸摸鼻子,道:“见笑,见笑。他们平常就这样,你习惯习惯就好了。” “某不需要习……” 后话还未说出,宋乐珩冷不丁地栽倒在温季礼的身上。温季礼一惊,听她极度困倦道:“我好累,让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想推开她。可伸出去的手,最终变成了将狐裘脱下,披在了昏睡的宋乐珩身上…… 一炷香后。 宋乐珩的“喜讯”顺利传遍整个裴氏大宅,裴温差点被气死在大堂,抄着棍子要去棒打“鸳鸯”,被一干枭使拦下。裴老爷子则是琢磨宋乐珩早日找个人家也不错,而且温季礼算有本事,就是得打听清楚对方的家世。唯有南苑的小筑里,宋流景坐在窗边,面无表情地望着天际的风起云涌,手里把玩着一个精巧的瓷瓶。 “娘,你会放心把阿姐交给其他人照顾吗?你也不会放心的,对吧?阿姐的身边……应该只有我。” 待宋乐珩一觉醒来,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屋子里没有烛火,她花了好一会儿才让眼睛适应了黑暗。她这会儿的睡姿甚是奇葩,头枕在温季礼的大腿上,整个人横卧在床榻,肚子上盖着狐裘,外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掉了。她抬起眼皮,见温季礼还靠在床头坐着,只是仿佛入定了一般,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这才伸出手指去戳温季礼的腰。一戳温季礼就动弹一下,却始终不肯睁眼。 宋乐珩不禁打趣道:“温军师,真没看出来呀,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怎么还趁人家睡着了,脱人家的衣裳呀?” “别、别胡说!”温季礼一偏头,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脸颊上飞快染红:“不是我脱的,是你睡没睡相,在床上翻来翻去,一直喊热,自己把衣裳给脱掉的。” 他急着解释,惹得宋乐珩又是扑哧一笑:“知道了,我和你说笑而已,你为何不睁眼?困了?” “你……先把衣裳穿好。” “哦。” 宋乐珩刚要顺从起身,温季礼陡然反应过来,睁开眼想按住宋乐珩,喊了句:“等等,先别动。” 结果,他晚了一步。宋乐珩坐起来,没有她压着被子,被子突然就被支起来一小截…… 像顶……帐篷。 温季礼:“……” 宋乐珩:“……” 宋乐珩恶趣味地打开弹幕,想看看粉丝们此时此刻在想什么,然后,她就听到整齐划一的—— 【做】 【做】 【做!】 宋乐珩哭笑不得,一边关闭弹幕,一边对温季礼道:“啧啧,温军师……” 温季礼的脸红得像要滴血,急忙打断她:“你别说话!我说过的,我未曾和女子这般接触过,你总是……总是这样不管不顾的,尚未有三书六礼,就与人同床共枕,还、还脱衣服,我……” 温季礼说不下去,约莫是觉得自己温雅清正的形象彻底毁了,索性躺下缩进被子里,只露出脑袋,转过身去背朝宋乐珩。宋乐珩看着那蜷在一块儿的棉被,顿时觉得…… 温季礼是真讨人喜欢。 她伸出食指,隔着棉被戳温季礼的后背,轻声问他:“生气了呀?” 温季礼不吭声。 “你要是不喜欢我和你在一张床上,那我以后就……” 温季礼:“也、也没有很不喜欢。只有……一点点不喜欢。没有很多。” 宋乐珩没忍住,又笑了一下。明明两人的相识不算太久,可在温季礼面前,她就是无端端地感到轻松。她倒在温季礼身后,占了他半边枕头。两人在黑暗中沉默了好一阵儿,宋乐珩才感慨道:“上怀山的时候,我都未曾想过,能和温军师成为这般……同床共枕的关系。” 宋乐珩以为他不会接话茬,隔了片刻,温季礼却问道:“为何当时突然改变主意,不杀我了?” “那片竹林里,你藏着黑甲兵,我不一定能占到便宜。” “这不是主要原因。”温季礼下了结论。 宋乐珩向来知晓他心思机敏,能瞒过他的事本就不多,但眼下她没打算完全摊牌,毕竟…… 她摊了牌,自己就成了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异类。她不愿去赌温季礼的人性和情谊。 “哎,就如你当时所说嘛,我不想再当朝廷鹰犬了。杨彻残暴无道,迟早会自取灭亡,我何必随他做个亡国之臣。” 温季礼唇齿微启,最终还是没有戳破宋乐珩的谎言。他刚想换个话题,宋乐珩就盯着帐顶,喃喃问:“你喜欢阿景吗?” “我?”温季礼有些意外,忍不住平躺过来,侧头看着宋乐珩。 宋乐珩也正好看向他,眼睛亮亮的,披着月色:“嗯。我希望你喜欢他。” 温季礼一时间就能从这句话里领悟出许多的意思,最核心的意思便是,宋乐珩看重他,也同样看重宋流景。宋流景是她的弟弟,这无可厚非。但他是什么位置?或许,是她看好的军师,再或许,是其他,两人的心中,都暂时没下定论。 “昨天夜里,我到平南王府收拾刘氏的时候,刘氏想杀我,阿景突然从假山里窜了出来,替我挡了那匕首,吓了我好大一跳。他后来跟我说,是怕我把他丢在凌风崖,以为我不要他了,才悄悄跟着我的。” 温季礼道:“刘氏袭向你时,吴使君不在?” “在呢。就在我身后没多远。” “那督主的弟弟,伤着要害了吗?” “没有。刚好避开所有要害。” 温季礼默了一默,道:“这孩子看着很聪明,刘氏究竟能不能伤着你,他心里应该有数。这一刀,挡得很是巧妙。” 宋乐珩眯眼瞧着他。温季礼被她瞧得有点恼羞成怒,道:“我没醋!我不是在中伤他,君子立世,岂会说小人之言?我便是实话实说。” “好好好,我知道。”宋乐珩一个劲儿点头,还拍了拍温季礼的肩。 温季礼更加恼怒:“你的表情分明就是不信!” “好好好,我换个表情。”宋乐珩抹了把脸,麻木看向温季礼。 温季礼:“……” 温季礼转过背,又不理她了。 宋乐珩接着自说自话,声音有些茫然:“我一直觉得,我和阿景是有相似之处的。昨夜我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被困在这游戏世界不知什么时候能解脱的自己。看到了在现实世界里,举目无亲的自己。 就像宋流景,是个被所有正常人嫌弃的“怪物”。 那时的宋乐珩,在福利院长大,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的人。一开始,还隔三差五有不明身份的人来看望她,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个好人,可好在哪里,没有人给她答案。 随着她年岁渐长,这些人也不来了。过了十六岁,她必须离开福利院,独自生活。她靠着打零工读书,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刚刚收到心仪的offer,然后,她晕倒在回出租屋的路上。 甚至,她在那条没有路灯的巷子里躺了一宿,都没遇到一个好心人。过了好几天,入职的体检报告出来,她被怀疑是肺癌晚期…… 讽刺极了。 明明她那么努力地活,明明她从来不抽烟,从来没有不良的生活习惯,可就是在她即将走进光明未来的时候,命运硬生生逼着她调头。 好遗憾啊。 所有的期望唾手可得,可一瞬间,又变得再也无法触碰。 宋乐珩再也不想体会第二次身患绝症连一个至亲都没有的痛苦绝望,眼前的宋流景,就好像是那个阶段的她。但他有个阿姐,这一点点的幸运,就不要再掐灭了吧。 她许久不说后话,温季礼按耐不住,又别扭地躺平回来,沉默少顷,问:“你想把这孩子带在身边?” “嗯。” “你若有意天下,在你身旁,他只会面临更多的危险。” “所以嘛,就想跟温军师商量商量,在我无暇顾及他时,你替我周全一二这孩子呀。毕竟,他年纪小,你也当他是你半个弟弟嘛。” 温季礼暗叹一口气:“督主还真是……人尽其用。” 宋乐珩嘿嘿笑了两声。 温季礼道:“我家中亦有一个弟弟。此事上,我能理解督主。你这要求,我便应了。” 宋乐珩一喜,正要朝温季礼凑近些,继续说裴薇的事,外面就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督主,督主!这回真出事了,你快起来。” 宋乐珩听出是张卓曦的声音,当即坐起身问:“出什么事了?” “老吴中毒了,现在命悬一线,人都快没了!” 宋乐珩顿时脸色大变。 22、人心抉择 宋乐珩和温季礼快步赶到北厢房的时候,屋外挤着层层叠叠七嘴八舌的枭使。众人都是又心急又上火,偏偏没有一个人擅长医术,只知吴柒是在邕州城里中的毒,具体是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楚。 及至宋乐珩怒喝了一声安静,所有枭使这才齐齐噤声,眼巴巴看着宋乐珩和咳嗽不止的温季礼进了厢房。 张卓曦从里面关上门,隔绝了所有枭使探头探脑的张望,让众人都先散了。宋乐珩和温季礼走到床边,见此时的吴柒已是脸色紫乌,趴在床沿,正不停呕出黑血来。床边放的铜盆里,血积了小半盆,仔细一看,那里面竟有宛如头发丝粗细,半截指甲长的黑色小虫在蠕动。数量极多,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是什么?”宋乐珩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见吴柒连抬头看她的力气都没有,想说话又止不住喉咙里涌出的血,顿时眼眶一热,上前握住吴柒的手。 温季礼落座在床边,取出一个针包来,在吴柒的虎口上施了针,紧接着又让吴柒躺平,在他的前胸至腹部,连续落了七针。吴柒的呕血症状稍有缓解,他虚脱地闭着眼,呼吸短促,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一口气提不上来似的。 张卓曦这时才答了宋乐珩的问题,道:“我们都不知这是什么。方才所有的枭使都看过了,没有一个人看出这虫子是怎么回事。” 温季礼还在落针,抽空应了句话:“我心中有个猜测,督主稍安勿躁,容我证实。” 宋乐珩点点头,侧过眸小声问张卓曦:“柒叔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这么晚才告诉我?” “回来不久。早上督主刚回,我就收到老吴传来的消息,江渝没信儿了,找也没找到,老吴着急,就在邕州多留了几个时辰,结果宋含章回去严查邕州,他一时半会儿没能走得掉。到了下午,老吴传回来第二个消息,上面只有地址,还有黑色血迹。我料想是出了事,才赶紧通知在城外打听的老马去接应。” 两人说着话,温季礼的十二支针便尽数扎在了吴柒的各个大穴上。等温季礼停下动作,宋乐珩才急忙问吴柒:“柒叔,感觉好些了吗?是谁给你下的毒?” 吴柒摇摇头,哑声道:“不知道。我处理完刘氏,要带那丫头离开后院时,一出来,发现……平南王府被屠了,一个都没留。” “什么?”宋乐珩惊愕不已。 温季礼和张卓曦也惊愕不已。 张卓曦瞪大眼睛道:“平南王府被屠,不是督主和老吴干的?” 温季礼还在给吴柒诊脉,也是奇道:“此事督主不知情?” 宋乐珩猛摇头:“我是说过要让平南王府只剩牌位,但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动那些下人和府兵干什么?” 吴柒沙着嗓子说:“我本想着找到江渝再回来告诉你详情,没想到,自己中招了。” 温季礼默然片刻,收回了诊脉的手,问道:“吴使君,你可能分辨平南王府那些人的死因?” 吴柒眼下没有多少气力,无声无息地回忆了好半晌,才接话道:“那些人都没有外伤,皮肉干枯呈紫乌的颜色,很是奇怪……我没见过这种死法。” 宋乐珩和张卓曦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吴柒越来越发乌发紫的脸,心中皆是狠狠一痛。宋乐珩声线轻颤,问温季礼道:“柒叔严重吗?” 温季礼也观察着吴柒的脸色:“目前来看,是挺严重了。而且,应该和平南王府被屠是同一种毒。” 这话在宋乐珩和张卓曦听来,无异于宣布了吴柒将死。宋乐珩埋下头,克制了好一会儿情绪,再抬起头来,还是没忍住满眼的泪花花,深吸一口气,道:“柒叔,我不该先走的,我该和你一起处理后续的事。” 张卓曦也跟着哽咽:“老吴,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你说出来,我拼尽全力都会替你完成。” 吴柒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打了个来回,大抵也预计自己命数将尽,认命地叹了口气,反握住宋乐珩的手:“我……我确实还有一个愿望……” 宋乐珩道:“你说,是什么?” 吴柒:“我想听你叫我一声爹。” 宋乐珩:“……” 温季礼:“……” 张卓曦:“……” 吴柒满怀期待地等着。等了那么一小会儿,就等到宋乐珩伸出手去,直接抹下他的眼皮,强行给他“送终”。 “柒叔,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小渝儿,保全所有枭使的。” 吴柒执着的把眼睛睁开:“不是,我都快死的人了,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你都不乐意满足我?” “你想当我爹这还叫简单??” 温季礼看看两人,忍俊不禁:“方才是我话没说完。吴使君的情况虽然严重,但尚不致死。” 吴柒:“……” 吴柒怨念道:“谁让你开口了?你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儿,等她叫完爹再说出来?” 宋乐珩一脸无语:“把你这个念头赶紧收收,我克父克母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死心是不可能死的。 吴柒哼一声,一副傲娇样道:“以后你要是想跟这小子好,我是坚决不会同意,死也不同意!” 温季礼摇头失笑,但眼下非是插科打诨的好时候,便正色道:“督主方才问这盆里的虫是什么,督主可听过南苗蛊毒?” “蛊毒?还真有这种东西?”宋乐珩被这超出现代人认知的玩意儿惊了一下,连带着吴柒、张卓曦,三个枭卫的人都一起用求知欲旺盛且十分无知的眼神,齐齐盯着温季礼这个外援。 温季耐心解释:“我因潜心医术,是以也会研究毒与蛊。这种蛊,名叫子母蛊。” 叮。 【支线不及黄泉,死生不见,进展40%,解锁关键线索子母蛊,奖励万/能/钥/匙一枚】 万/能/钥/匙,道具说明:能打开世上所有的锁。除了爱人的心锁。 宋乐珩:“……” 好想给这抖机灵的狗系统一个大逼兜。 宋乐珩按住眉心,道:“温军师你且展开说下。” “这子母蛊是一种极其罕见的伴生蛊术。宿主通常会有两人,且总是如影随形,不可分离。子蛊的宿主周身带有剧毒,包括他的皮肤和唾液。而血液里,就会生成无数这样的……”温季礼看了眼铜盆里,道:“蛊虫。这种蛊虫有七天成长期。一旦长成,会吸食宿主的血肉,造成平南王府那些人的死状。而母蛊能够克制这些蛊虫,让它们停止生长。” “七天……如此说来,子母蛊出现在平南王府,少说也是七天以前的事?而且现在子蛊和母蛊应该都离开平南王府了?” “是。” “那柒叔又是如何中蛊的?为何会发作得如此迅速?” “我猜测是接触了中蛊之人的血,发作快或许是有子蛊的诱因,但具体是什么,眼下无法得知。” 吴柒眼色一沉,咬着后槽牙道:“那就是刘氏,我只接触了她的血。” 宋乐珩琢磨着这下蛊之人也不知道对平南王府有什么深仇大恨,居然连下人都不放过。宋含章和宋汶夕估计也是身中蛊毒,但这两人的生死宋乐珩没那么关心,她只着紧地盯着温季礼,道:“要是找不到母蛊,柒叔还有救吗?” “有。但……”温季礼欲言又止。 “温军师便直说吧,不管是什么法子,只要能救柒叔,我都愿意一试。” “对!枭卫上下也都愿意!温军师,你快别卖关子了!”张卓曦着急地附和着宋乐珩的话。 温季礼左右看看两人,眸中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但他素来不会将心中所思外露,那一点点的异样转眼间便消逝了。他敛低眼睑道:“子蛊的蛊虫,喜食甜血。若能用甜血将吴使君泡上一宿,到明日早间,应可引出吴使君体内余下的蛊虫。” 屋子里的其余三人同时沉默了一下。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地问:“甜血?甜的人血?” “对。必须是人血,再往血里加入糖浆即可。” 张卓曦用目光丈量了一下吴柒八尺左右的身段,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必须得泡着吗?要一桶泡得下老吴的血,那得杀掉多少个人啊?” 此话一出,屋子里霎时便有些死寂。 谁的命不是命? 旧年吴柒从那遍地战火,尸骨成丘的东夷千里迢迢跑去洛城,想着残躯一副,贱命一条,拼死也要刺杀杨彻,结束杨彻对东夷的战争屠戮。结果,他失败了,他本该死在那会儿的,是宋乐珩打着严审刺客的旗号,找了死囚替他,把他悄悄收进了枭卫,让他从此成为生活在黑暗里的枭使,他才能活到现在。 他自认就是个普通人的命,那又凭什么去牺牲和他一样的普通人? 吴柒心里打定了主意,只是在想怎么向宋乐珩开口。而宋乐珩也在沉思。温季礼则是审视着宋乐珩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想看她到底会如何抉择—— 是为了亲近之人开杀戒,还是轻而易举地放弃。 良久。 宋乐珩突然站起,一把抽出吴柒腰间的软剑。 张卓曦一怔,问:“督主,现在就杀了老吴吗?要不再想别的法子救一救呢?” 宋乐珩:“……” 吴柒:“……” 吴柒骂道:“臭小子!你能不能盼我点儿好!” 吴柒骂人的话还没说完,宋乐珩干脆利落地举起软剑就往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割下去。手腕的血浸得快,这把软剑又无比锋利,削铁如泥。她这么一割,眼看着伤口就崩开一指宽,血顺着手腕滴落在地,引得铜盆里的蛊虫愈发躁动。 边上三人错愕不已。温季礼瞬间站起,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下意识就握住了宋乐珩受伤的手,前一刻脸上还云淡风轻的表情如同一张顷刻碎裂的面具,目光里不经意就流露出关切和紧张。 吴柒更是直接弹坐起来,张嘴就道:“你在干什么!脑子坏掉了!老子这把剑是能劈开人的!有多利你不是不知道,都能看见骨头了!张卓曦,快,去叫大夫!” “哦哦!”张卓曦紧张得掉头就走。 宋乐珩叫住他:“你叫什么大夫,这不有个现成的吗?先去拿个盆子给我接着,这血不能白流了!” “哦哦!”张卓曦又赶紧跑到墙角的架子上取来洗手盆,放在宋乐珩的脚边。 吴柒指着张卓曦,本想骂两句这无头苍蝇,结果愣是一口气没提得上来,捂着胸口倒回了床上,急促地喘着气。他说不出话,屋子里反倒清静下来,温季礼这才寻着开口的机会,目光幽深地睨着宋乐珩的手腕,问:“疼不疼?” “那肯定还是疼的。不过可以忍。救柒叔的这一缸子血里,得有我一份。” 温季礼唇齿微动,最终却是什么也没有说。他给宋乐珩的这一道选择题,宋乐珩交了超出他预期的答案。 世间上位者,没有几人,能以己身微利,渡旁人生死。 他做不到。 但……宋乐珩似乎能做到。 这样的人,在共图天下的征程上,并肩一程,不算坏事。 23、巴掌和枣 温季礼从袖口摸出一个小巧的青色药瓶,另一边,宋乐珩已经对着张卓曦龇牙咧嘴的下了令:“去通知所有枭使,都过来放血。既然这蛊虫七日致死,那这七日内,咱们就挨个放。几百号人,总能把柒叔救下来的。” “是!” 张卓曦一声应下,就见温季礼把药粉洒在了宋乐珩的伤口上。宋乐珩疼得“嘶”了一声,转头一瞅,那药粉又白又细腻,还带着股奇特的清香,一洒在伤处,血竟是很快便凝住了。宋乐珩张了张嘴,正想问这特效药哪儿买的,温季礼便如同知晓她心思似的,道:“药是我自己配的,只对浅显的皮肉伤有效。若是伤口深了,便无法止血。” “哦。”宋乐珩摸摸鼻子,道:“不过你现在给我止血做什么?我这等着放血呢。” “是啊军师,你这不是让督主再割一刀吗?”张卓曦愁着个脸附和。 温季礼头也没抬,宋乐珩却无端端感到他的气场有些冷。待撒完了药粉,他才道:“不必叫那些枭使了。督主下次不要这么冲动,我既说了能救,便自然有办法。” “什么办法?”宋乐珩着急发问。 温季礼慢条斯理包扎好了她的伤口,方对上她急切的目光。他观宋乐珩的伤势时,发现她的皮肤不似寻常中原大族的千金小姐,那般的白皙细嫩,犹如被人精心养护的花朵。宋乐珩的皮肤有些粗粝,甚至十指上长了不少的老茧,根本看不出是生于岭南军阀之家的嫡女。而正常的军阀士族之女,也绝不会让这样狰狞可怖的伤口,出现在细瘦显眼的手腕上。 不知在宋乐珩的眼里,这世间有没有她不敢触碰的规矩礼法。 她眼中的人情道理,又会是怎样的。 温季礼收起这些繁复的心思,答道:“我是说要人血,但并未说是活人之血。张使君,昨夜的山道上,那些府兵的尸体,都清理干净了吗?” 张卓曦瞬间反应过来:“能用死人血?我这就去叫人把尸体挖出来!” 张卓曦转身就往屋外跑。 温季礼又温声叮嘱:“还需备好糖浆。” “知道了!” 直到这时,宋乐珩才松了一口气。她瞥了眼温季礼给她包扎的伤,心里回想着温季礼从一开始的话,知晓这人是起了考验心思的。她本不欲说穿,可她身边人也不是傻的,温季礼兜这么一个圈子,吴柒自然也看了个分明。他脸色阴沉地盯着温季礼,冷笑道:“要是不想救,其实可以不用勉强。” “吴使君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没有误会。你从一开始就可以直说不必用活人血,那她也不会割自己一剑!你如此行事,不就是想看看她会如何自处?” 吴柒眼里都要冒出火来。宋乐珩也本着看戏的心态,想看看温季礼被人戳穿了要怎么自圆其说。两人只见温季礼平静坐回床边的凳子上,低着头把药瓶放回自己的袖口里,云淡风轻道:“那又如何?” 吴柒:“……” 宋乐珩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吴柒瞬间炸了,强撑着坐起来,指着温季礼的鼻子道:“那又如何?你问那又如何?!她是平南王府的嫡女!从小都有她娘宠着!她什么时候……” 宋乐珩打岔:“诶,柒叔,不至于,不至于……” 温季礼:“不是已经被赶出王府了?” “你!”吴柒指着温季礼的手都被气得发颤:“她还是朝廷命官,枭卫督主!她在枭卫里老子连重活儿都不舍得让她干,你居然……” 温季礼:“我是军师。” 吴柒一愣,宋乐珩也跟着愣了愣。 吴柒想了想,迟疑发问:“所以?” 温季礼温雅笑着看向他:“她既邀我入局,我岂能不看清,邀我者,何许人。” 宋乐珩深觉这话有道理。但吴柒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转头就想拿剑,宋乐珩见状,一屁股坐在床边,赶紧把吴柒摁回床上躺平。吴柒中着毒没什么气力,任他怎么挣扎,也是徒劳无功。他龇牙咧嘴地瞪着古井无波的温季礼,骂道:“小子,你给我等着!等我伤好!” 温季礼颔首:“恭候吴使君。” “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没人可以伤她!你也不行!” 宋乐珩劝架:“诶,柒叔,你一个习武之人,和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较什么劲儿,消消气,消消气。” “消不了一点!我也告诉你!就算他今晚救了我,以后你俩的事,我也坚决不同意!你看他那个半死不活儿的病秧子样儿,还阴险狡诈!这种人在床上……” 宋乐珩一把捂住吴柒的嘴。吴柒支支吾吾还在发出愤怒的声音。 温季礼脸上终是挂不住,清咳一声道:“吴使君,我和你们督主……”话音一顿,他瞟一眼宋乐珩,眼神又迅速移开:“是、是清白的。” 吴柒强行扯开宋乐珩的手,继续骂:“清白?!你清白说话停顿干什么!你耳朵红成那样干什么!?你敢指天发誓对她没有那种心思?你要是没有!我吴柒两个字倒过来写!” 温季礼的脸更红,又干咳了一声,迅速在袖口里掏啊掏。 宋乐珩一边拼命捂吴柒的嘴,一边奇怪问他:“你找什么?” 温季礼很快找出第二个药瓶,说:“这是麻沸散,能让人暂时昏迷,你看,吴使君他是不是……” 温季礼话还没说完,宋乐珩已经接过药瓶扒开瓶塞抖了不少药粉进吴柒嘴里,末了还不忘贴心地拍着吴柒的肩膀,让吴柒好好睡一觉。吴柒痛心疾首地指指两人,不多时,两眼一闭,昏睡了过去。 宋乐珩缓了缓神,顺势把麻沸散揣回自己的袖口。温季礼正哭笑不得,她便厚着脸皮道:“温军师这麻沸散,肯定还有吧?这瓶就当是你方才诓我的赔礼了,你应该不会吝惜?” “一瓶麻沸散,这赔礼会不会太便宜了些?” “不便宜。你送的东西,无论是什么,在我这儿,都是价值连城。” 宋乐珩笑眯眯的眼神撞进温季礼的眸底。隔着晃晃烛火,明晰又清透,诚挚又灼热,仿若银河里的星子,落入凡尘,恰恰坠于某个人的心尖儿,激起了千层浪。 有那么一刹那,温季礼在心中听见了自己的答案—— 对吴柒那句质问的答案。 至了亥时末,张卓曦才带着冯忠玉和蒋律把偌大的木桶抬进了吴柒的房间。木桶里的血浆已经呈乌黑颜色,上面还飞着几只绿头大苍蝇,让人一看胃里就能翻涌得厉害。 这要是吴柒醒着,估摸着是很难接受要泡进这桶血水里的。温季礼让张卓曦放了一张小矮凳在桶底,随后三个枭使合力,把吴柒抬进了桶里泡着。宋乐珩眼看时辰不早,劝温季礼回房歇着,由她留下守着吴柒。结果,由于除了温季礼没人懂医术,吴柒究竟要泡到什么时辰,中的蛊又解了多少,都需要温季礼来判断,是以到了最后,温季礼也没走成。 到了后半夜,宋乐珩已经坐在桌子旁撑着头打了好几回盹儿,温季礼依然守在桶边,观察着吴柒的状况。木桶里的血已经肉眼可见有不少蛊虫在涌动,按照吴柒中蛊的程度,温季礼盘算着再泡一两个时辰,就应该清除得差不多了。 彼时一阵夜风灌进屋内,宋乐珩打了个激灵被冷醒。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起身去关上了窗户,随即走到温季礼身旁,看了眼木桶里的蛊虫,就匆匆挪开了视线。 但凡她有密集恐惧症,今晚都得撂在这儿。她一只手按着眼皮,温季礼柔和地看她一眼,劝道:“督主回房去吧。眼下是多事之秋,溯之和督主那名手下失了消息,还有督主的娘亲下落不明,趁此时有闲暇,督主多休息吧。” “我睡足了,留在这陪你。” 宋乐珩刚打完盹儿,声音还软软的,像一汪温泉水,浸润其中,不知不觉便被卸了防备。温季礼稳了稳心性,才续道:“督主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谁说的。” 宋乐珩拉起温季礼的手。温季礼身体底子差,这会儿已是快入初冬,这么一夜不眠,守在屋子里吹冷风,他的两只手都冰冷冰冷的。宋乐珩捧着他的手搓了搓,朝着他的指尖轻轻呵了口热气。 “我能让你暖和些。看,这样是不是手就没那么僵了?” 温季礼抿着唇答不上话来。那湿热的气息明明只扑腾在他的手指上,却好似一把火,烧得他燥热难耐。他两颊都发着烫,想把手抽出来:“别、别这样,我不冷。” “怎么不冷。” 宋乐珩把他的手一拽,温季礼冷不丁脚下踉了一踉,两人便挨近了。隔着咫尺,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让人—— 心乱如麻。 宋乐珩道:“你身体不好,熬了夜更伤气血。这常识我还是知晓的。我等会儿去你房里把那件狐裘给你拿过来。”她放轻声音,又说:“我舅舅在后山圈了块地,养了不少老母鸡,我去抓两只,炖点补血药材,你明早喝。” 温季礼心里触动,嘴上却道:“那些鸡……不是你舅舅养来给你外爷吃的吗?” “问题不大,少一两只,舅舅又不会数。” 温季礼:“……” 吴柒装着昏迷听见两人的对话,暗暗骂着宋乐珩色迷心窍,自己外爷要吃的鸡她居然都偷。完了又听宋乐珩道:“你身上什么味道?温军师,你好香啊。” 吴柒:“……” 吴柒:“啧。” 吴柒不动声色的把身体背对向两人。温季礼面红耳赤又不敢置信地看着宋乐珩,好半晌,他才强行收回手,正色道:“你……你不要总是动不动就调戏……不是,就戏弄别人。” “什么戏弄,我是认真的。你身上的味道,像竹林里的晨露,清香里还带了点药香,很好闻。” 她弯腰凑到温季礼跟前,深吸一口气,然后笑着抬起眼睛,狐狸似的盯着温季礼:“闻一下,我脑子都清醒了。我先去给你拿狐裘,拿完了再去抓鸡,你把门窗关好,别冻着。” 话罢,宋乐珩自顾自离开,只留下温季礼一人站着,心音如擂鼓。 吴柒装着人事不省地嘟囔道:“老子警告你,老子不同意。” 温季礼:“……” 夜深人静。 后山被圈起来的鸡圈里,一支灯笼孤零零地插在篱笆上,微弱的光亮中,刚送完狐裘就跑来抓鸡的宋乐珩正追得一群母鸡上蹿下跳,鸡毛漫天。 张卓曦赶过来时,就看到昏暗之中,他家督主头上插着两根鸡毛,正把一只母鸡按在地上,母鸡拼命挣扎叫唤的情景。 他翻进鸡圈,跑到宋乐珩身边,接手了替宋乐珩按住鸡的行动,道:“督主,事情麻烦了。” 宋乐珩起身拍拍满身的毛,没好气道:“又怎么了?别给我大喘气儿!一句话说清楚!” “哦。”张卓曦掐着鸡脖子跟着站起,纠结道:“您那弟弟,也中蛊了。” 宋乐珩:“……” 24、修罗场二 宋乐珩站在一地鸡毛中,头疼地按着眉心。 “大意了,早该想到阿景也可能中蛊了。军师怎么说?” “温军师让我们弄了血浆抬到宋流景房里去。他现在守着老吴那边走不开,说让您先去宋流景那边盯着。不是,您大晚上捉鸡干什么?” 张卓曦难以理解地看着自己手上好像心已经死了的母鸡。宋乐珩则是提起灯笼,一边笨拙地翻出鸡圈走远,一边道:“你去把鸡杀了,弄点补血药材炖里面,这会儿炖,天亮温军师就能喝到鸡汤,你给柒叔也留一大碗。我先去看看阿景。” 张卓曦啧啧看着宋乐珩的背影,感慨万分道:“督主果然对温军师上心,以前我加入枭卫,督主给我炖的鸡都没这么大!” 宋乐珩脚步匆匆地赶到南苑时,还没走近,就能听到阁楼小筑里传出的呵斥声。 “走开!我不要泡进血水里!你们都别靠近我!你们不是好人,滚!”紧接着,便是瓷器被摔碎的动静。 宋乐珩微微皱眉,提着灯笼走得飞快,刚推开小筑的门,宋流景就和她撞了个满怀。宋流景喘着粗气,眼尾猩红,面上满是细密的汗水,一只手捂着心口,另一只手本能地要推开挡路的人,低头一看是宋乐珩,手上的力道瞬间卸去,连眼神都变得委屈起来。 “阿姐……”伴着话音,琥珀色的瞳孔里便蓄起了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蒋律和冯忠玉两脸愁容地走近。蒋律挠头道:“督主,这小子他不愿意泡进血浆里。” “没事儿,我来,你们都去歇着。” 蒋律和冯忠玉点点头,一道离开。宋乐珩拉着宋流景进屋,轻轻关上了小筑的门。 这南苑的阁楼小筑,是早年裴薇还没出嫁时的住处。彼时裴氏长居苍梧郡,只有在盛夏季节,会来这凌风崖小住避暑。因着是一大家子出行,裴薇又尚未出嫁,裴焕便给这心爱的女儿单独辟出南苑来,由裴薇和她贴身的婢女居住。就连裴温等人,平日里也不能擅自来此。 女大避父,避兄避弟,便是这么来的。 只是那会儿避开家人的是裴薇,现在于这南苑中避开家人的,成了宋流景。裴温把宋流景安排在这,显然也是觉得这外甥长得属实怪异,怕他当真是个“怪物”。放眼这世间,裴薇不在,宋流景好像当真是无人可亲。这么一想,宋乐珩的心里便对他又柔软了几分。 她心头这般思量着,牵着宋流景走到了木桶边。那隔了夜的血浆看起来多少是有些恶心,宋乐珩禁不住胃里一阵翻涌,面上却是一本正经,看着宋流景语重心长地劝:“你听话,别胡闹,你眼下中了蛊,是要危及性命的,这血浆能将你体内的蛊虫引出来。” 宋流景埋着头,隔了好一阵儿,他才委屈巴巴地问:“那我要是没有中蛊,阿姐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来看我了?” 宋乐珩眼皮子一抽。 这才分开多久! 一整日都没有!他就开始胡思乱想,这怎么得了! 她正头疼这孩子怎么这么粘人,宋流景便望着她,双眸如金海生波,激烈翻涌着,要把眼前人都给吞没去。 “阿姐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他定定等着一个答案。 下一刻。 宋乐珩就伸出手,在他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我知道你这个年纪是有点叛逆,没什么安全感,想当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但你多少还是给我一点信任啊!我在邕州城和你说的话你是当了耳边风吗?才半天没见你给我使什么性子!” 宋流景怔了怔,吃痛地揉自己的脑门,眼里的波涌迅速隐没下去,又是那副可怜模样:“可你这么晚才来……” “那是因为有个老辈子也中蛊了,他情况有些严重,我忙着照料他去了。好了,你先泡进去再说。”宋乐珩用眼神瞄了下木桶。 宋流景也瞄了眼木桶,犹豫问:“能不泡吗?好腥,好臭……” 宋乐珩木着脸道:“不能。这是唯一解除子蛊的办法。” 宋流景默了一默,好奇道:“什么是子蛊?” “一种南苗蛊术,具体的我还没详细问。等改天温军师告诉我,我再向你解释。我就说了让你躺平在凌风崖,都没这回事儿,你非得跟着我。现在好了,你没得选,快进去。” “温军师……” 宋流景轻声重复一遍,宋乐珩又冲他扬高眉梢。姐弟俩对看了半晌,见宋乐珩一脸没有商量余地的样子,宋流景最终败下阵来。他抿了抿唇,有些忐忑的开始解腰间衣带。 宋乐珩:“……” 宋乐珩一把握住宋流景的手:“你倒也不必……” 叮。 【粉丝‘爱吃火鸡大锅巴’向玩家赠送中阶礼物月老花两枚】 【粉丝‘温季礼我去出个差’向玩家赠送中阶礼物月老花五枚】 【粉丝……】 宋乐珩看着蹭蹭上涨的礼物数量,仅剩的良知荡然无存,识时务地松开了手:“……倒也不必脱得这么慢。泡澡嘛,动作就是要利索点。” 宋流景:“……” 宋流景乖乖点了点头,忽而凑近宋乐珩的耳畔,温热的吐息就落在她的耳垂上。 “我都听阿姐的,尽量快一些。阿姐,我怕黑,你守着我,不要离开,好不好?” 宋乐珩干咳一嗓子,别扭地退开半步,佯装无事发生地点点头。宋流景看着她笑笑,很快褪下浅色的外衫,紧接着便是中衣。 此时宋乐珩耳边的系统音快炸了,她琢磨着自己再看下去多少是有点不道德,索性闭上眼,打开系统商店,查看有什么可以兑换的商品。 眼下最危险的无非就是这不知深浅的子母蛊,虽然根据情况判断,这子母蛊针对的是平南王府。但真相尚不明朗,万一她和宋流景挂着个宋姓被连坐,那就麻烦了。她必须得提前想好应对的法子。 她翻了一圈系统商店,发现没有任何能够用来解除蛊毒的道具,只有一个玉观音…… 道具说明:诚心叩拜,神迹就会降临。但不保证每次都降临。 道具价格:3000枚红豆。 宋乐珩:“……” 狗系统,非但不靠谱,它还要明着抢人。 她暗暗腹诽着,正想翻页,腕子上倏然一紧。冷得不似正常人的五根指头捉紧了她,随即而来的,便是宋流景那含着钩子的声音。 “阿姐,你为何要闭眼?是不敢看我吗?” 宋乐珩:“……” 这是她能看的吗?! 耳旁的送礼声过于激烈,宋乐珩的心里其实也痒酥酥的,既然大家都看了,她不看……似乎是有点亏。她给自己做了一通正直的思想工作,决定为了关心孩子成长,就看一眼孩子的身板是不是够结实。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斜着瞄了瞄宋流景。 就这一眼,宋乐珩的呼吸几乎都屏住了。 层层叠叠的衣物落在宋流景的脚边,屋里晦暗的烛火恰在此时被风熄灭。窗框透出皎皎月色,拓落在他一身如雪的肌肤上。大抵是中蛊后并不好受,他的脸上、身上都有着湿漉漉的汗,携着冷月银辉。如此清冽至极,反而将他眼底一抹惹人怜的红,衬得愈发有几分妖性。 啊…… 国宴! 这一刹,能被美人儿美到流鼻血这种浮夸的经典桥段,宋乐珩好像都能理解了。她假装正经地吸了吸鼻子,长辈般和蔼可亲道:“男孩子要懂得保护自己,将来不要随随便便在他人面前脱衣裳,知道了吗?不然容易出事的。” 宋流景鼻音扬着,猫儿似的嗯了一声,应道:“我都听阿姐的。只在阿姐面前脱衣裳。” “那就对了。” 宋流景笑意明显。 宋乐珩反应过来:“不是,你对我脱衣裳作甚。这要是被外爷和舅舅知晓,我又得被他们念叨。行了,快泡进去,本来身子骨也不算好,待会儿着凉了。” 宋流景依言跨进桶里,捏着鼻子沉入血浆中,只露出一点肩膀。他的皮肤本就白到极致,和黑红黑红的血一对比,犹如怒放的曼陀罗花丛坠进了一点凡间雪,疯狂的艳丽中掺杂着病态的沉寂,别有一番风情。 宋乐珩闭了闭眼,收敛起观赏心思,端过来一张小凳子坐在木桶边,两手趴在桶边沿上,观察着有没有蛊虫被血浆引出来。宋流景稍稍适应了血腥味,松开捏鼻子的手,看到宋乐珩的左手腕子包扎着布巾,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指。 “阿姐是受伤了吗?” “嗯,一点小伤。起先听到人血能解子蛊,一时激动,割了自个儿一刀。” “就是为了你说的那个长者吗?”宋流景说着话,指尖便一点点上移到宋乐珩的伤处,有意无意地轻扯着包扎的布巾:“是那叫吴柒的人吗?” “嗯。”宋乐珩紧盯着血浆,一时半会儿也没看到蛊虫出现,不由得微皱了眉头,嘴上却还是耐心回答宋流景道:“柒叔和我是很多年的交情,他中蛊也是因为我,我便紧张了些。” “阿姐和他们的感情真好。若是那时,阿姐离家能带我一起,我便也能认识他们了,就不会觉得……阿姐离我这么远了。” 宋流景解开那粗略包扎的布巾,看见深可见骨的伤口时,眼神沉暗了一瞬,随后又仰起头来,近乎虔诚地望着宋乐珩:“若是我中蛊在先,阿姐也会为我割这一刀吗?” “啧,你这孩子,不要总是这么患得患失。”宋乐珩捏了下宋流景的脸:“你是我弟弟,只要不是让我去死,我都会想办法救你。” “弟弟……”宋流景眼色愈暗,只是一瞬,又漾开笑意:“我怎么舍得。” 尾音落定,他猝不及防地低下头,唇抵在宋乐珩的伤口上,轻轻呵气。那气息夹杂着湿热,似羽毛撩拨在那裂开的皮肉间,又痒又痛。身体里最本能的反应眨眼间就被勾得无处可藏,如同破土的参天大树,让宋乐珩无所适从。 她下意识想收手,宋流景却用了些力道留住她,舌尖有意无意地触及血腥深处,刹那间的痛觉和酥麻都直抵骨头,让宋乐珩几乎是不可抑制的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来。 宋流景动作顿了顿,好似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的举动给宋乐珩带来了多大的冲击,像小猫在舔舐伤口一般,懒懒道:“以前有一只黑猫总是受其他流浪猫的欺负,每次都躲进我那后院里。我看它受伤的时候,就会这样舔伤口,隔日便好了。我这样,阿姐是不是没那么疼了?” 我们是人啊孩子! 宋乐珩的脑子里在咆哮,话却是卡着说不出来。她生怕自己一张嘴,会发出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死动静。可手上温软的触感还在肆意辗转,宋乐珩只觉得耳膜嗡鸣得厉害。她想把手抽回,那送礼物的提示音又简直是丧心病狂,连系统都播报不过来,只能看到她拥有的月老花和红豆正在飞快上涨。宋乐珩为了平复一下心绪,想看看这些活爹到底在激动什么,干脆打开了弹幕。 【这是在开车吗?这一定是在高速上对吧?我搞到真骨科了?!】 【这小子才是玉黄大帝吧?和他一比我们家温军师简直是小学生啊】 【珩珩都快被这魅魔钓成翘嘴了喂!想想温军师还在照顾你的便宜爹啊】 宋乐珩:“……” 我没有。 还有,好好的提什么温军师。 宋乐珩正要关掉弹幕结束这礼物疯涨的情景剧,冷不丁就听见了木门推开的声响。她后背骤然爬起无数鸡皮疙瘩,关掉系统界面定睛一看,活爹们说曹操曹操到,温季礼就站在门口,不偏不倚地看到屋子里这令人误会的一幕—— 温季礼:“……” 宋乐珩:“……” 宋流景:“温军师来了,还真是……不巧。” 叮。 【直播间观看人数上涨至500,已解锁称号系统】 【恭喜玩家获得称号修罗场一霸,奖励九十度酒精一壶】 道具说明:女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泪。解决修罗场必备道具,请玩家合理使用。小字备注:单独使用酒精有死亡风险,建议玩家注水食用。 宋乐珩:“……” 九十度酒精? 你大爷。 宋乐珩刚在心里骂了这么一句的功夫,这壶酒精就出现在了她的右手上。于是,场面就变成了她左手小鲜肉,右手高度酒,看起来就很有点流连花丛的死鬼样。 温季礼看了一眼这死鬼,冷冷笑道:“看来,督主的戏法是用在哄人这一道上。既如此,我不打扰督主与宋小公子饮酒的雅兴了。” 宋乐珩:“……” 宋乐珩:“诶?温军师……温季礼,你别走,别走啊……” 25-30 第25章 扯头花一 温季礼刚转身走到廊下,衣袖就被人扯住了。 宋乐珩跟在他身后,急道:“你别误会。他就是想看看我伤得怎么样,你也知道,这孩子常年被关在院子里,没怎么和别人接触过,他不知晓怎么与人相处。再者,我是他姐姐,他对我亲近些,也无可厚非。” “无可厚非?”温季礼侧头睨着宋乐珩:“督主当他是孩子,又可知他心里是如何看待督主的?” 宋乐珩奇道:“还能如何看?他自然是把我当亲人看。” 温季礼欲言又止,用力扯自己的衣袍:“你放手。” “不放,你还没进去看看他的情况呢。他都泡了好一会儿了,我瞅那血浆里还是没有蛊虫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你用银针刺他膻中、神阙、气海三处大穴,若没有蛊虫被血浆诱出,那便是不曾中蛊。”温季礼面无表情地说完,使上了所有力气,将袖口从宋乐珩手里抽出,拔腿就要走。 宋乐珩见拉衣服没用,索性精准的一把捉住温季礼的手。温季礼顿时恼道:“你不要谁的手都牵!督主不重礼法,却不代表这世间没有礼法,某没有督主那般洒脱,还请督主自重。” “哎呀,这是又醋啦?”宋乐珩凑近些,眨巴着眼打量温季礼,手上也不安分,食指轻轻挠着他的掌心。 温季礼眉间愈发紧皱,瞪了宋乐珩片刻,约莫还想斥她两句不知分寸,不想,话没出口,人就咳嗽起来。他这孱弱的身子骨禁不得熬夜,快入冬的天气一宿没睡,已是伤到了根本,方才又见了那样一幕…… 哪怕他心里再是不愿坦诚正视,他也没办法欺骗自己,他只要看到宋乐珩和别的男子过于亲近,心里就是会翻搅成一团,好像原本就为病体所累的心跳更加吃力,沉重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这是占有欲。 人一旦沾上了占有欲,欲望就会生根发芽,再长出尖锐的倒刺,狠狠扎进血肉里。 温季礼咳着咳着,就觉喉咙一甜,急急掏出袖口里的手巾,捂在嘴上。宋乐珩眼尖,看到手巾上带了血色,头皮瞬间就发麻起来,所有玩笑意味转瞬烟消云散,忙不迭给温季礼拍背顺气。 “你、你先别恼,哎怎么都见血了,你这气性怎么这么大?他就是个孩子,我还能与他发生什么不成?你说礼法,那我遵循礼法便是了。”宋乐珩急得一个劲儿说好话,末了又强行把温季礼带进房间,摁着他坐下,手忙脚乱的给他倒茶,“来,先喝口茶水缓缓。” 温季礼颤着手接过茶杯,却是咳嗽难止,好一会儿也没能缓过来。宋乐珩握住他的手,这才察觉他的温度几近冰冷。凌晨露重天寒,吴柒那间客房又是处在廊尾的风口上,想必温季礼定是冻着了。一念至此,宋乐珩心中愧疚得紧,赶紧拿走茶杯放下,一边替他拢住两手使劲搓热,一边往他指尖呵气。 “抱歉抱歉,是我疏忽了,该在客房里添两个炭盆的。有时我想得不够周全,你若差什么,尽管使唤我的人便是,别亏着自个儿。冻了这一宿,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儿。” 她越是絮絮叨叨,泡在木桶里的宋流景越觉得,这些话…… 实在是太刺耳了。 他的阿姐,凭什么要对这个人如此好?要是没有这个人在,该多清静。 此时,天际已经泛开了少许鱼肚白,照亮了窗框外院子里的景色。温季礼好不容易停下咳嗽,正要启齿,忽而听得屋外有细微的动静。他神情一凝,也顾不上其他,反手握住宋乐珩,道:“噤声。” 宋乐珩顷刻闭嘴。 不多时,屋里三人便齐齐看见,无数细小的黑色蛊虫蠕动着,从地面,从墙面,成片的爬进屋内。眨眼间,屋子里就卷起浓烈的腥臭气,直刺鼻息。这是蛊虫爬行的速度并不快,但是占了门窗,让人无处可逃。 宋流景讶异道:“这是什么?怎么这么多?” “是蛊虫。”宋乐珩沉着答了一句,又不解地问温季礼:“哪儿来的?莫不是从柒叔那边爬过来的?” “不像。” 温季礼接着话,眸光却自蛊虫扫到了宋流景的身上。宋流景那浴桶放置在房间的暗角,隐隐的天光照不到他身上,他处在若明若暗之间。雪发如流云倾泻在妖冶的红霞之中,那双灿金的瞳在黑暗里对上温季礼,带着诡异的冷光。 这两 人互相审视较量之时,宋乐珩还在关注快要爬近的蛊虫,全然没察觉后院像是在火烧屁股。她忽然想到什么,急忙松开温季礼便要往宋流景走去。 “这血浆会引诱蛊虫!阿景,你快……” 脚下刚迈出两步,才分开的冰冷温度骤然主动黏回来,扣住她的五指往后一拉。宋乐珩没想到温季礼会做这举动,脚下趔趄了一遭,温季礼便用一只手虚虚扶了一把她的腰。 宋流景眼神更是沉暗,听得温季礼道:“别去动他,他不会有事。” 说罢,温季礼快步走到屋子另一角。他一动,蛊虫就跟着换了方向,朝温季礼爬去。 他猜对了。 他又看一眼宋流景。 宋乐珩心下愕然,不假思索地跟到温季礼身旁,道:“怎会如此?” 宋流景喊道:“阿姐,你快过来,那边有危险。” 温季礼也道:“蛊虫是冲我来的,督主先离开吧。” “这是什么瞎话。你是我请来岭南的,你在这宅子里出了事,我怎么向你那些黑甲兵交代。再说了,你背后的家族估计也不是什么好招惹的,到时候上门让我赔命,多麻烦。” “我可以脱身,督主先走。” 温季礼脸色凝重地催促宋乐珩,宋乐珩却是钉在原地不动。 “你真有十足把握脱身,还让我走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拿这种话宽慰我。”说话之间,宋乐珩解开了自己的腰带,一身衣衫瞬间就变得松松垮垮。 温季礼:“……” 宋流景:“……” 温季礼急道:“你也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脱衣裳?你、你先穿好……” 话刚说了一半,温季礼就见宋乐珩把腰带分两头,一头系在他的腰带上,打上死结。另一头系在自己的衣带上,也打上了死结。 温季礼:“……” 宋乐珩:“这样你就可以省着废话了。容我先想想,有没有办法对付这些蛊虫。” “你……” 温季礼眸光微动,注视着宋乐珩,好似一场细雨落下,枯竭之地自此生出了片片青苔。宋流景的目光也着落在墙角的两人之间,激烈起伏的情绪俱都隐藏在一片晦涩之下。与此同时,蛊虫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躁动,聚集在宋乐珩和温季礼的面前,却又像有所忌惮般,不敢往前。 宋乐珩没有觉察到这屋檐底下两个男人各自的心思,脑仁都快磨出火花地翻动着系统商店,寻找逃生路子。 温季礼轻声道:“督主这举动,是要与我生死与共?” “废话。你才答应当我军师,你要是死了,谁跟我打天下去。” 重点是,这游戏主线是要她当主公开后宫,她当不了主公她也会死! “天下何其大,军师非某一人。” “不行。我就认你。退一万步说,你替我护全了裴氏,我还能让你一个人送死不成?” 得了她这一句,心中万般郁结,好像都那么轻而易举地消散了。温季礼低下头,看着两人腰间系着的腰带,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这一碰,他好像就触及了那一人的真心。 既如此。 何妨同路。 宋乐珩紧赶慢赶地翻遍系统商店,实在没找到应对之法,无奈之下,她只能花了三千红豆兑换了玉观音。温季礼看她变戏法似的手里陡然出现一块玉,也不知晓她要干什么。宋乐珩定睛一瞧,见蛊虫都快爬上她的裤腿了,情急之下踩死了好几只,刚要撩开衣摆捧着观音开拜求神迹,木桶里的宋流景终是低下了眼眉去。 他视线截住的刹那,所有蛊虫,如潮水退去。 宋乐珩保持着尴尬的半跪姿势,眼睁睁看着蛊虫退出房间,没入了花园的土壤里,就这么消失不见。她正寻思这蛊虫怎么来去得这般莫名,温季礼就打量着她的姿势道:“督主这是要跪下?跪这块玉吗?这玉……有驱除蛊虫之效?” 宋乐珩摸鼻尖儿:“不太确定,想试试。毕竟菩萨保平安,主打一个走投无路我搞搞迷信。” 温季礼:“……” 温季礼抿了抿唇,掩饰着不合时宜的笑。 宋乐珩干嗓一嗓子站直身体,先去宋流景那儿查看了一通,见宋流景无恙,又跑到门口确定蛊虫是消失无踪了,方倒转回来指着门外问温季礼:“这蛊虫,究竟怎么个事儿?” 温季礼沉默片刻,敛眸道:“蛊术非常人能接触,亦非常理能解释,待我了解清楚,再告知督主。吴使君那边应当是差不多了,督主去看看他那边的状况吧。” “那阿景……” 温季礼睨向宋流景,素来温和的眼神夹杂着不易察觉的霜冷之意:“宋小公子需要施针引出蛊虫,督主要留下观看吗?” “咳,那就不用了。”宋乐珩想了想,磨磨唧唧走到温季礼边上,把手里的玉观音顺势塞给他,道:“你先拿着。万一蛊虫再出现,你试试求神。” “……与其求神,不如信己。” “那我给阿……” 温季礼立刻捏紧玉观音:“不过,偶尔信神也不失为出路。督主若是再不去吴使君那儿,过了时辰他不从血浆里出来,蛊虫便又要钻回他体内了。” “好好好,我这就去。”宋乐珩走到浴桶边,叮嘱宋流景道:“你听话些,乖乖扎针,不要再使小性子了,阿姐先去看看那老辈子。” “知道了,阿姐。” 宋乐珩边往门口走,边回头对温季礼道:“温军师给阿景施完针,就回房歇着,我叫人过来看着阿景。那鸡汤约莫也是炖好了,我给军师送房里去。” “好。”温季礼浅笑望着宋乐珩。 宋乐珩正被那笑迷了眼,就听宋流景委屈喊道:“阿姐,我没有吗?” 温季礼:“……” 有你去死。 温军师想骂人。 温军师要保持形象不能骂人。 温军师猜他不骂人某些人就会作妖。 果不其然,下一刻,宋乐珩就一碗水端平道:“阿姐等会儿也给你端一碗。” 温季礼:“……” 他就知道! 温季礼的笑容消失了,成功转移到了宋流景的脸上。 宋流景甜腻腻的对宋乐珩说了谢,宋乐珩又一次被那少年笑意迷了眼时,就听有人重重咳了一嗓子。她即刻回过神,看也不敢看温季礼,收了视线就往屋外走,装得是一本正经刚正不阿。 等“刚正不阿”的督主走远了,温季礼这才关上门,随即坐到浴桶边的凳子上,从袖口里取出针包展开,道:“宋小公子需要扎针引蛊吗?” 宋流景满脸坦诚的笑。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看上去无辜至极,不带半点的尘垢瑕疵:“为何不需要?你不是对阿姐说,需要在三处大穴施针,方能引出蛊虫吗?” “宋小公子不是想杀我吗?若我施针,你就没有机会了。”温季礼抬起眼,迎上宋流景的注视。 宋流景笑意更甚:“啧,被你看穿了啊。” 第26章 拿捏到位 “原本没往宋小公子身上想,一开始只是以为,你悄然下山,当真是少年心性。事实上,应当是七日之期到了,你去确认平南王府的人有没有漏网之鱼,对吗?” 宋流景无辜道:“你认为平南王府被灭,是我做的?我有这本事,怎会被当作粮草,送往前线?” “游鱼困浅水,总是想游去更深的地方。你出现在粮车上,恐怕是顺势而为罢了。”温季礼说得云淡风轻。此时的天光渐渐亮起,将他的眸子映得愈发黑白分明,平静又幽深,仿佛潜着无数汹涌暗流的水渊。 “我与宋督主闲聊,方知督主和吴使君曾深入白莲教分坛,两人是自地下河逃出的。你若那时便尾随宋督主,必然知其危险,岂会不设法援救?所以,那时你并未跟在两人的身后,而是直接去了平南王府。宋督主要杀刘氏之际,你是 怕宋督主染蛊,才会出现引她离开,宋小公子,某说的,对不对?” “温军师……很聪明啊。”宋流景的笑慢慢变了意味:“好可惜,我一向不大喜欢聪明人,除了我阿姐。” 温季礼不知晓宋流景是如何做到的,只见他眉头撇下来,死气沉沉地望着他,旋即,屋子外又出现了蛊虫踪迹,依然是成片成片的往屋里爬,甚至单看数量,比刚才还要多几倍。 温季礼脸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把针包收起来,道:“看样子,宋小公子的确不需要施针。你在想杀我时,就不考虑一下,我为何敢留下吗?” 那些近在温季礼脚边的蛊虫按照宋流景的预想,应该撕开温季礼的皮肉,钻进他的骨头深处恣意地啃咬。爬满他的整张脸,毁去他的皮相,自他的七窍入脏腑,把他的心肝脾肺肾都撕碎,搅烂,再从他的皮肤上,一寸寸钻出来。最后,这个人将化为一滩腐朽的血水。 什么都不会留下。 他的阿姐,也什么都不会看到。 可那些蛊虫,竟是停在了温季礼的脚边,围成一个圈,不停打转,独独不敢往温季礼身上去。宋流景略感诧异,很快又反应过来—— 难怪,方才蛊虫都只敢往宋乐珩身上爬。 他眯了眯眼,幽幽道:“温军师的身上,藏了什么?” “自是驱百蛊的东西。人在外行走,总得多些护身之法。” “难怪……今日真是开眼界了。”宋流景眉峰稍稍抬高,重新笑起来。他一笑,蛊虫便随之而退:“那现在,温军师准备杀我了吗?” 温季礼的神情里,当真闪过一瞬间的杀意。那杀意过于凛冽,极冬里的雪锥似的,出现在那张温雅的脸上,本就不算和谐,是以极易让人捕捉到。但眨眼间,冷意又散了,来得快,去得也快。 宋流景琢磨不透这里面他转过了多少的心思,他只知,温季礼这个人,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更难参透。 温季礼敛着眸,从容道:“宋小公子与我,若是同谋,我便无谓做多余之事。人都有秘密,你的秘密,我无意探究,你我之间,维系平衡即可。” “同谋?”宋流景兴致盎然:“怎么算同谋?” “宋督主的同谋。你认为呢?” “这倒……的确算。” 宋流景从血浆里起身。他腹部被刘氏刺伤的刀口还十分明显,经血浆一泡,颇有些触目惊心,但他似乎并不觉痛,坦然跨出木桶,拿过衣裳披上:“我不大喜欢旁人与阿姐亲近,这个度,温军师要把握好。” 温季礼也起了身,波澜不兴地走向门口:“这一点上,我与宋小公子,亦算同谋。” 宋流景面色微沉。 温季礼打开房门,稍是侧首道:“书里不曾记载子母蛊有解法,宋小公子既为子蛊,那你的母亲裴氏应当便是母蛊。原本有裴氏在,平南王府上下不至于死在这蛊毒中,宋含章将你母亲送走,也狻是自食其果。不过,为何只有宋含章能活下来?” “自是他身上有我母亲之物。” “哦?”温季礼只觉意外。他对蛊毒的了解只能算比寻常人稍多一些,但也说不上是精通。宋含章是留了裴薇什么东西才能活下来,他心中略有猜测。但想来继续追问,宋流景也不会给他答案。他沉思须臾,只道:“照理说,宋小公子的确是……怪物。你身上的剧毒,是如何解的?母蛊……还在吗?” 宋流景只是笑,没有再作答。 温季礼也没有再问,脚步声很快便行远了。 旭日破开了东方的浓云,自窗框透落一线金辉,越是有光,宋流景脸上笼罩的晦暗便越是如浓墨般,化不开。 “娘亲……她当然在了。” 客房里。 吴柒将将从血浆里泡完出来,正坐在桌边神清气爽地喝鸡汤。张卓曦招呼着冯忠玉和蒋律,三人合力把木桶给抬了出去。宋乐珩则倚在门口望着小筑方向。 吴柒喝完汤放下碗,咋巴着嘴走到宋乐珩身旁,轻轻戳了下宋乐珩的脑袋:“你和他才认识几天,是要变身望夫石吗?” “哎什么望夫石。”宋乐珩摸摸被吴柒戳过的地方,道:“方才发生了一点事儿,我琢磨着,我这捡来的弟弟和军师,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儿。” “怎么了?他俩为你打起来了?”吴柒说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让你把胳膊肘收一收,别见着谁都拐一下!迟早得惹出大麻烦!去年,你捡回枭卫那小子,以为你对他有意思,结果你处了两三天不搭理人家,人现在都在那洛城外的兴龙寺蹲着,说不定早混成主持了!” 宋乐珩:“……” “那大前年!” 吴柒掰着手指头准备挨个数。宋乐珩一扭头就看到温季礼正从身后回廊走过来,像是故意放慢了步子,听吴柒数宋乐珩的风流债。 “你从死牢里捞出来那个,被杨彻从东夷抢回来的男的,说是要以身相许,死活要跟着你,你非让人回东夷,好嘛,那人跳了河就飘回去了。” 宋乐珩:“……” 温季礼越走越慢,眼神也越来越冷的样子。 “还有那个……” 宋乐珩一把捂住吴柒的嘴,求爹爹告奶奶道:“别数了,你是我老辈子,是我祖宗,以后听你的,都听你的,我不拐了。” 吴柒拍开宋乐珩的手。温季礼目不斜视,像看不到两人似的,径直就要走过去。宋乐珩赶紧一把拉住他,讨好笑道:“温军师回来了。” 吴柒正想提醒宋乐珩胳膊肘,就被宋乐珩肘击了一下。看到宋乐珩这副色胆迷了眼的模样,吴柒懒得开口,索性闭了嘴去。 宋乐珩这才道:“温军师有没有伤着哪?阿景怎么样了?” 温季礼冷着脸道:“他的情况比吴使君好,蛊虫已经清除,不过要多休息,不宜见人。” “哦,好,好。满地爬的那些蛊虫……” “没有头绪。此事,恐需督主费心查明。”否则,她又要说他嫉妒吃醋! 想到这,温季礼的脸色更幽冷了。 宋乐珩被他冷得牙关都哆嗦了一下,心知吴柒的话惹了人不悦,人又熬了一宿,干脆先让人缓一缓,便知情识趣道:“柒叔把宋汶夕安置在了后山一户废弃院落里,我寻思她搞不好也中了蛊,打算和柒叔去看看。炖好的鸡汤送你房里了,温军师快回去歇着吧。” 说罢,宋乐珩拉着吴柒就要走。刚迈一步,温季礼有些别扭地捉住她的腕子,避开了她的视线道:“宋汶夕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眼下子母蛊尚有许多疑点,过于危险,你不要轻易接触。” “这小子说得也有道理,那你留下,我去看看。”吴柒独自走出两步,忽然想到什么,又折返回来,重重拍开温季礼抓着宋乐珩的手:“你不要对她动手动脚。” 温季礼:“……那她对我……” 吴柒:“她是她,你是你。她是个姑娘家,你也是姑娘家吗?” 温季礼:“……” “总之我告诉你,就算你救了我的命,我也不会让她把这辈子的幸福交在你这病秧子手里!我会死死盯着你!”吴柒比了个紧盯的手势,旋即才快步走进院里,跃上房顶消失不见。 被这么一打岔,温季礼心里的诸般情绪便平复了不少,哭笑不得地揉了揉眉心。宋乐珩憋着笑,劝他回房去歇着,温季礼还想着那些风流帐,只道白日里睡不好,索性晚上再睡。宋乐珩没作勉强,便让温季礼在客房暂歇,她去把炖给温季礼的鸡汤端过来。 等她走了个来回,温季礼已然困乏地撑着头打起了盹儿。宋乐珩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把鸡汤放在桌子上,又小心翼翼的将狐裘披在温季礼的肩头。末了,她匆匆离去,隔了一炷香光景,抱着个灌满热水的铜手炉回来,轻而又轻把铜手炉放在温季礼的腿上,将他的两只手都捂在铜手炉上。 她正握着这一双手时,便听到了近在咫尺的温润声线:“督主是对每个人都如此细致入微吗?所以,才会有那么些桃花债?” “你别听柒叔瞎说。在柒叔眼里,这世上男的都喜欢我。毕竟,他把我当女儿看嘛,他觉得我老优秀了。”宋乐珩抬起眼,冲温季礼笑。 温季礼抿了抿唇,却也不禁被宋乐珩这话给逗笑了。他一笑,霜雪融 化,万物滋长。 宋乐珩松了口气,道:“温军师斯斯文文的,可冷下脸的时候,我都犯怵。” “督主犯怵,是因心虚吗?” 宋乐珩:“……” 宋乐珩机智的转移了话题:“这铜手炉暖不暖和?我舅舅的。我刚悄悄翻进他屋子里拿的。” 温季礼面色一滞:“不问自取视为……” 宋乐珩做了个捏嘴巴的动作:“好了,不许说下句了。一家人嘛,没关系的。舅舅就算知道,肯定也会将铜手炉送给我。” 话音刚落,门口就有两个小厮飞快跑过,其中一人还在小声念叨:“大公子的铜手炉不见了!这会儿上火得紧!说抓到那贼人要直接送官!” 温季礼:“……” 宋乐珩干咳一声,拉过温季礼的狐裘遮了遮铜手炉,说:“晚点我就给他还回去,你先用着。来,尝尝这鸡汤怎么样。” 她卷起袖子给温季礼盛汤,体贴地送到他手边,然后一只手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盯着他看。温季礼迎着这道过于直白的视线,只能慢条斯理地拿起勺子浅尝。 短短数月,除却她害得他在岭南名声扫地、沉河一回,她就好像总是在照顾他。送他狐裘,怕他见血,堂堂枭卫督主,半夜还要亲自抓鸡…… 她为何对自己这么好? 还是…… 她对每个人都这么好? 温季礼正这么思量着,就见刚才那俩小厮换了个方向再次匆匆经过门口,这回的说辞换成了—— “夭寿啊!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贼!大公子养在后山要给老爷吃的鸡居然都被偷了一只!那可是大公子花重金从豫章运来的乌骨鸡!大公子气得说要打死那贼人!” 宋乐珩眉头一跳。 温季礼顿了一顿,刚想放下勺子撇清关系,那两个已经跑过门口但又闻着鸡汤味儿返回的小厮,谨慎地审视着桌面上的汤盅。 温季礼:“……” 小厮甲问:“小小姐,温公子,你们……在吃什么?” 温季礼:“我……” 温季礼既尴尬又羞愧难当,要闭眼认下偷鸡的罪,宋乐珩就面无表情道:“花椒鱼。” 温季礼震惊看向睁眼说瞎话的宋乐珩。 两个小厮也面面相觑一通,齐齐看向宋乐珩:“但是……我们闻到了鸡汤的味道。” 宋乐珩把汤盅盖上,继续面无表情脸不红心不跳道:“不是的,就是花椒鱼,你们闻错了。对吧?” 她冲着两人咧嘴一笑。好歹是当了几年皇帝走狗的人,这一笑,奸臣的威胁味儿拿捏得十足。两个小厮顿时一颤,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快步跑开了。 宋乐珩宽慰温季礼道:“没事,放心。我说是花椒鱼就是花椒鱼,这些人都看得懂……” 她话才说了半句,外面的院子里就传出小厮的呼喊声:“大公子!大公子!贼找到了,就是小小姐!” 宋乐珩:“……” 温季礼几乎看到了认识宋乐珩以来她最快的速度,转瞬之间,她就跑过去锁上了门,还关上了窗,随后坐回桌前喝了口茶压惊,道:“问题不大,我舅舅杀过来我就说在和你睡觉。读书人脸皮薄,他肯定不会撞门进来的。” 温季礼:“……” 温季礼“真心实意”道:“这真是……好办法。” “你也这么认为?那你多喝几碗汤,不要辜负我为你担下的风险。” 说着,宋乐珩便又从汤盅里盛了些汤出来,把碗推到温季礼跟前。温季礼左右说不出拒绝的话,便小口小口地品着鸡汤。 只喝了小半碗,他便像是喝不下了,放了汤勺。他拿出一张雪白的巾帕,擦了擦本就很干净的嘴角。末了,方启齿道:“某方便问督主一个问题吗?” 宋乐珩好脾气道:“你问。” “督主和你娘亲,感情好吗?” 宋乐珩一怔。她原以为,温季礼还会揪她的桃花债,却不料他问出了这么一茬。若是往常,他约莫就是在试探宋乐珩藏着的底牌,但眼下的时机,宋乐珩猜测大抵是和子母蛊的出现有关。她琢磨须臾,道:“我和我娘,其实也没有太熟。” 温季礼:“……” 温季礼:“?” 第27章 太刺激了 温季礼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什么叫……不太熟?” 宋乐珩说的是实话。她穿进这游戏的时机就在宋含章要把她许给李氏联姻的前夕。说起李氏,在岭南也称得上是当地的巨富,除却宋含章的支持,李氏家族里,也有个朝廷的大官—— 当今户部尚书,李保乾。 宋含章背弃裴氏,转头跑去支持李氏,主要就是因为这个李保乾。后来李家一举成了岭南首富,名声自是旺极盛极。但偏偏,李家人丁凋零,共就出了一个好大儿,便是要和宋乐珩联姻的这个,名叫李文彧。 这李文彧打从生下来,就深得全家上下的喜爱,李保乾这个大伯更是将他看作亲子一般。且这人别的不行,经商却颇具天赋,李氏盛极一时,一半的功劳都得归在他身上。 年少就有名有禄,家中和谐人生顺遂。人一旦过于顺遂,就很容易随心所欲。李文彧在私生活方面,就尤其的随心所欲。导致岭南有传言,十个青楼花魁有九个半都和李文彧睡过。 其中半个还是因为和李文彧身体上虽然睡了,心灵上还没睡…… 就这样的一个浪荡子,宋乐珩压根儿咽不下这口气。更何况,彼时她只想着通关游戏,获得在现实里复活的机会,自然不肯嫁进李家。所以她和裴薇总共相处也没有三个月,就逃去了洛城。 要说对裴薇有多深厚的感情,那不现实。即使宋乐珩这一生都渴望母爱,而裴薇也的确是一个温婉贤良的母亲,但那会儿宋乐珩看每个人都是数据npc,很难产生真正的羁绊。直到她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才逐渐有了真实感。 可是,已经错过了…… 想到这里,宋乐珩的心里便有种被针扎了一下的后悔惋惜,她掩饰着冲温季礼笑道:“我说笑的。” 温季礼定定看着她,道:“你眼里,有遗憾。” 宋乐珩那一点浅淡的笑意,就被他看得散了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方轻声说:“我娘亲,算一个很好的人。” “略有耳闻。”温季礼道:“城中的百姓也称平南王妃有副菩萨心肠。” “嗯。”宋乐珩懒懒撑住头,想了想,道:“每逢初一十五,她会去庙里烧香拜佛,求岭南少些灾殃战乱,百姓能过得好些。还总拿自己的首饰啊,陪嫁物件啊,换成银两,接济那些穷苦人。她也是一个很好的娘亲,你看阿景便知晓了。她从不会觉得阿景是怪物,也不会觉得我要逃婚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我走那天,还是她悄悄把我从后门送走的。她被夫纲困一辈子了……” 却能选择让她走。 宋乐珩还隐隐记得,那是一个雨天。 三年前的岭南,雨季好似格外的漫长。宋乐珩在宋家待了三个月,那场雨就断断续续下了将近三个月,只有少数几个艳阳天。她决定孤身前往洛城的那一日,收拾包袱时被裴薇撞见了。裴薇是个从不会忤逆丈夫的人,哪怕二房都快骑到她头上,她也由着宋含章对二房包庇偏宠,一味的逆来顺受。宋乐珩以为,她会劝她,让她和自己一样,三从四德,在一口井里呆到老死。 可是,她没有。 当她听到宋乐珩说,她要去洛城闯一条生路,她甚至都没有嘲讽宋乐珩是在说疯话。 这样的世道,一个女子在家中存活尚且仰人鼻息,更遑论是离家千里?但裴薇没有阻止她,只是问了宋乐珩到洛城有怎样的打算,然后便拿出提早准备好的银票,塞进了宋乐珩的包袱里。她对宋乐珩讲—— 娘亲的积蓄,你一半,阿景一半。你先去凌风崖暂住半月,娘让舅舅送你去洛城。 那时,宋乐珩对裴薇并没有那么信任,她以为她是在拖延时间,等着她回心转意嫁去李氏。所以,在那个落雨的午后,宋乐珩撑着伞从宋家后门离开时,抱的是诀别之心。她对裴薇挥手,看见裴薇含泪而笑,就像她曾经在现实里 的某个车站看到过的,母亲对着孩子挥泪送别。但她没有留恋,出城就直奔官道去了洛城。 转眼三年过去,以至于宋乐珩每每想起裴薇那一天的眼神,都好像被一丛荆棘裹住了心脏。 宋乐珩微有些失神,而后轻叹一息,道:“说起此事,有些伤感。我娘亲是这世上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我却也没能回报她什么。此次回来,本以为还能相见,却没想到,她如今下落不明……温军师见笑了。” 温季礼的口吻异常柔和,温声道:“我知晓督主的答案了。” 宋乐珩沉默了片刻,坐端正了些,道:“前日我处置刘氏,听她说宋含章原本一直为岭南朝不保夕犯愁,直到我回来前大半月,宋含章才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解决岭南军备的问题,又能解决裴氏。我猜想,他是计划将我娘送往洛城的。如此一来,洛城必有他们的接应。我已往洛城去了信,让我的人帮着打听消息。” 话说到此处,宋乐珩也算是给温季礼交了底,温季礼自然也不做保留,从袖口里拿出两个食指大小的竹筒子。他从竹筒子里取出信巾,在桌面上展开。宋乐珩看到第一张信巾上写着:甲申年,丙寅月,名伶月评,裴薇第一,声名大噪于坊间。 第二张信巾则写着:白莲教俘获女子,按品貌而分,容貌上乘者,送往豹房。容貌中乘者,卖入青楼。容貌下乘者,作不羡羊。 宋乐珩皱了皱眉。第二张信巾的内容和她猜想基本一致。 杨彻重色重欲,长期都在豹房流连,赵顺还在杨彻身边伺候时,就总是帮着物色。如今这死太监想回到洛城那方繁华地,势必要更加讨好杨彻。再者,他还能借白莲教给杨彻提供军费和“军粮”,一举三得。 宋乐珩脸色沉沉地捏着第二张信巾,又看回第一张。 “我娘的声名早在未出嫁时就响彻岭南,但自她嫁给宋含章,深居简出,便很少有人再提及她的美貌。今次突然上了什么月评,太奇怪了。而且,平南王妃怎么能和名伶一样,被人评头论足,还拔得头筹?” 宋乐珩看了眼温季礼,两人便知对方是同样的心思。 宋乐珩道:“所以,我娘被送去白莲教一事,还有个背后推手?” 叮。 【支线不及黄泉,死生不见,进展50%,解锁关键线索幕后黑手,奖励知心匕首一把】 道具说明:把匕首刺进被怀疑者的心口,对方流出黑血,即幕后黑手。对方流出红血,恭喜你,杀错啦! 宋乐珩:“……” 宋乐珩捧着这把知心的匕首,终于没忍住爆了粗口:“我哔——你狗系统哔——” 叮。 【系统检测到您用词不当,根据管理条例,将对您进行禁言,为期一炷香】 宋乐珩:“……” 温季礼看着宋乐珩手里突然出现的匕首,下意识地端着凳子挪远了半寸,道:“我方才……好像听见督主在学鸟叫?” 宋乐珩说不出话,只能冲着温季礼眨巴眼。 温季礼又道:“某不是幕后黑手,督主先不要冲动。” 宋乐珩忙不迭把匕首收起来,随即拖着凳子凑近温季礼,抓住温季礼的手。温季礼也不明白好端端的说着正经事,她怎么突然就开始动手动脚。费了一番气力想把手收回来,可宋乐珩说什么都不肯放,还让他把五指展开。 温季礼耳朵发烫,估摸着她是真想牵着他,只能垂下眼皮妥协道:“那就……牵一下。这屋里虽然没有其他人,但……该守的规矩,还是不能逾越。” 宋乐珩:“……” 温季礼又抬眼睨着她,大抵是孤男寡女在同一个屋檐下牵手对他来说还是太刺激了,他的眼皮底下都晕开一层薄薄的粉,煞是好看。他矮声问宋乐珩:“必须得牵着手说吗?” 宋乐珩抿唇憋笑。 下一刻,温季礼有些冰凉的手掌便抵住她的手掌,五指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是因为督主的娘亲,所以需要慰藉?那如此牵着,心里好受些了吗?” 宋乐珩想,温季礼是真可爱。 也是真温柔。 她是真有些喜欢他了。 她笑眯眯地牵了温季礼好一阵儿,这才摊平他的手,在他的掌心写字:方才触犯了禁忌,现在无法说话。 温季礼虽然没有看全她写的字,但只要猜出其中几个,他就能明白宋乐珩的意思。稍作沉吟,他皱眉道:“禁忌?严重吗?” 宋乐珩摇摇头,又在他掌心轻轻写:不严重,一炷香。 宋乐珩的指尖不算细,没有世家贵女那样粉白粉白的指甲。她的指甲有些宽,有些扁平,修剪得干净又整洁。兴许是抓鸡这种小事她都要亲力亲为的缘故,手背上还有着深深浅浅的纹路。对比起温季礼这个男子,她的手都要显得更加毛糙些。 可此时的温季礼只觉得,那指尖上轻轻重重的力道,带着灼热的温度,好似融化了他手心经久的寒意,将她写的每一个字都融进他的骨血里。 再…… 流往心间。 第28章 走对抗路 “消息都是四天前溯之传回来的,但近几日,消息全无,溯之的行动应当是受限了。这幕后黑手……”温季礼轻声说到此处,不由得顿了顿。 宋乐珩即刻在他掌心写:有苗头? 温季礼确然是有两个怀疑对象,但此时没有确切的证据,他不做空口评断,只道:“还无法确定,只能推断宋含章不会是幕后黑手,他可以直接把督主的娘亲送往洛城,不需要造势。” 宋乐珩又写:那会不会是二房? 温季礼轻轻摇头:“刘氏……据我的观察,行事冲动,非能筹谋之辈。” “也是。”宋乐珩突然开了口。 温季礼面露诧异:“督主可以说话了?” 宋乐珩捏了捏嗓子,想骂系统,但忍住了,只咬着后槽牙道:“应当是过了一炷香的禁言时间。先不说这个。幕后黑手还可以慢慢查,左右是和平南王府有牵连的人。眼下重中之重,还是我娘的下落,以及江渝和萧溯之。萧溯之既断联四天,那至少被发现也有三四日了。我有种预感,赵顺这孙子恐怕是……” 话头还没落下,拍门声骤然响起,吴柒的声音出现在门外:“开门!我回来了!” 宋乐珩飞快起身把门打开。吴柒一进来就拎起茶壶倒了杯水,囫囵灌下去,方才脸色沉重道:“死了。那枯井底下,我看着只有一滩血,什么都没了。” 宋乐珩坐回凳子上,脸色也不大好看:“麻烦了。这下平南王府被灭门的屎盆子,包是扣我头上了。” 温季礼道:“宋含章必会蓄力反扑,督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若否,你娘亲和裴氏一族……” 温季礼微一皱眉。院子里又有一个人影从房顶上跃下,三步作俩就窜进了房间,正是去邕州探听消息的马怀恩。 马怀恩拿起吴柒喝过的茶盏倒了杯水,也囫囵灌下,嗓子发干道:“督主,出事了。” 宋乐珩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儿:“是江渝?” 吴柒急道:“江丫头怎么样了?你他娘赶紧说!别喝了!” 马怀恩急急放下茶盏,满眼忧色:“确实被抓了……不止江渝,还有温军师身边的随从。” 温季礼手指一动,表面上仍没显出什么情绪来。 马怀恩接着道:“两人都被吊在西城门的城楼上,宋含章贴了告示出来,说……” 吴柒勃然大怒:“这狗杂种说什么了!” 宋乐珩沉着道:“是不是要我去换人?” 吴柒一惊,却见马怀恩已经点了头:“不止让督主去,还有你那弟弟。告示上说明早辰时,若你们二人不出现,小渝儿和温军师的随从 都得死。他俩撑不过去的,会吊死在城楼上。” 宋乐珩和温季礼谁也没吭声,他们不表态,房间里的氛围便格外凝重。少顷,马怀恩才低声道:“宋含章那晚回去发现宋家被屠,刘氏的死的确像厉鬼索命,城里也都传是督主的娘回来报仇,可宋含章压根儿就不信这些鬼神之说。” “他不信是正常的。他是行伍出身,信这个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宋乐珩思量着,不轻不重地应了句。 “那现在怎么办?我不能眼睁睁看江丫头去死。” 吴柒急得五脏六腑都烧着一团猛火。他和江渝是在枭卫里认识的,比认识宋乐珩稍晚一些。兴许是因为他曾经也有一个女儿,和宋乐珩、江渝的年纪都相差不多,是以他向来对这两个姑娘尤为关怀。江渝如今这圆滚滚的身材,都是吴柒的功劳。因为他平日放了值,就喜欢给江渝和宋乐珩开小灶,只要看到这俩闺女吃饭的模样,他就感到内心一片祥和安宁。 多年以前,他的女儿死了,死在战火里。 他不想看到江渝也死在他的前面。吴柒握紧腰间的软剑,下定决心道:“我去救他们。你不能折在邕州,枭使也不能全部折在邕州。我要是能救出二人固然最好,如若救不出,你能收埋我就收,要是不能,就让我烂在路边,别为我冒险。” 说完,吴柒就要往外走,宋乐珩忙不迭起身拽住他:“诶,诶,不至于不至于,柒叔你先别冲动。” “我怎么能不冲动!我再去晚一点,搞不好江丫头就折在那城墙上了!” “江渝是一定要救的,我且问你,方才你去查看宋汶夕的情况,她是连着衣裳首饰,全都化成血水了?” 吴柒知晓宋乐珩的脑子素来转得快,大部分时候他是跟不上的。她这会儿问起,必有缘由。吴柒便道:“倒也没有。不过那些东西都泡在血水里,我怕有蛊虫残留,没有下井。” “那就好说。我去换人。” 宋乐珩这话一出,吴柒和马怀恩登时反对。 “不行!就算救了江丫头,你要是没了性命,枭卫怎么办?!而且一命换一命,这算什么狗屁法子!” “督主!就算要赔上咱们所有枭使的命,也不能让你亲身犯险!” 宋乐珩忙安抚两人:“你俩别拿了半截就开跑,我的命我比谁都看重,暂时也没有以命换命的想法。” 否则,她就不用这么拼命通关游戏想要复活了。 马怀恩和吴柒闻言,更是不解,面面相觑一通,吴柒道:“那你打算怎么救江丫头?” 宋乐珩尚未开口,温季礼便了然了她的心思。 “宋督主是想,用宋汶夕,换回两人?” 宋乐珩坐回温季礼身侧。相处越久,她越发觉得和温季礼思维同频,许多没出口的话只需要抛个引子,他就能接住自己的念头。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着实很省心。宋乐珩欣慰点头,遂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简单勾勒出一个地形图。 “邕州城分东西城门,江渝和萧溯之被挂在西城门,而东城门外十五里,有一柳翠谷。柳翠谷腹地狭窄,若是骑马,只容两人并排通过,且两旁山壁陡直……” “适合伏击。”温季礼接了话。 两人的视线碰撞在一起,顷刻间便已胜却无数言语,宋乐珩所有的谋划,他似乎都能在这无声里一一洞悉。 片刻,宋乐珩道:“可行吗?只要拖延三炷香,足矣。” “可行。”温季礼给了肯定的答复,又说:“但,要有后招。” 两人的对话听得旁边的马怀恩一愣一愣的,费解地挠了挠头,小声问吴柒:“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吴柒一脸麻木:“我也听不懂。两个人说话都神叨叨的,我上回已经领教过一次了。” “哦。”马怀恩闭了嘴,刚想接着神游天外,就见他家督主上了手,开始对着温季礼的手背摸摸蹭蹭。 马怀恩:“?” 马怀恩震惊指着他家督主不安分的手,又小声问吴柒:“他们上回也这样?” 吴柒按着眼睛:“没有。但也差不多。” 马怀恩:“……” 马怀恩还想多问两句上回到底是哪一回,又是在哪里,宋乐珩那厢已对着面红耳赤拼命想缩手的温季礼开了口。 “这萧溯之是温军师多年的随侍了吧。他出事,温军师应该也很想救的哦?你说的这后招,是不是已经在心里了?” 温季礼别扭道:“别、别动手,有人……有人在。” 他刚卯足了劲儿把手抽出来,宋乐珩手疾眼快一抓,与他十指交扣。 “刚他们没在的时候,我们不也牵着说话的吗?怎么现在就不能牵着说了,对吧,温军师?” 宋乐珩故意尾音上扬,话里话外都藏着一把小钩子。温季礼只觉被人看着又羞又惭愧,偏生还心如擂鼓,让他周身的血液好似一瞬间都冲上了脸皮去。他的确是有后招,本也没打算隐瞒,只是想看看若他没有动作,宋乐珩会如何处理,结果没想到宋乐珩打蛇就打七寸,一下就戳中他的软肋。 他服了输,微微垂下眼皮,和着自己鼓噪的心音,道:“是有后招。宋含章攻上山时,我在箭矢上抹了特制的香粉。这种香气,人无法嗅到,唯有黑甲兵豢养的雀鹰可闻。” 手背上的温度骤然一撤,温季礼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知怎么的,想要主动缠绕上去,汲取那柔软掌心的暖意。他不动声色的把手放到桌子底下,用力掐了下自己的虎口,遏制那不该生出的昭然心思。 宋乐珩眼里带着些许错愕和欣赏,睨了温季礼半晌,轻轻鼓掌道:“不愧是一杯毒酒干倒天下诸侯的温军师啊。别人是走一步看一步,我走一步最多看三步,你是走一步看五十步啊?你大名是叫外挂吗?” 温季礼:“?” 确实还有个大名的温季礼心虚了一下,故作掩饰道:“何……何为外挂?我又何时用过毒酒?” “不重要。”宋乐珩摆摆手,继续说正事:“所以,宋含章和白莲教攻上山时,你就想过要通过这些人找到被白莲教掳劫的女子?” “还有溯之。我说了,他传信回来已是四天前。四天没有消息,必然出事。无论生死,我都要将人寻回。” 谋定而后动,白莲教实力不明,温季礼也在等一个契机,对白莲教发难。 宋乐珩道:“赵顺和宋含章是同谋,这次江渝和萧溯之被抓,定是被他的手笔,只有他能认出江渝,又对江渝恨之入骨。眼下要我去换人,那宋含章和赵顺主要的精力都会放在邕州城,白莲教内正好空虚。真把那些女子救了出来,这两人肯定自乱阵脚。” “还能找到督主的娘亲。” 宋乐珩点点头,看着温季礼的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冒进,仿佛在步步紧逼,要跨过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安全线,未受邀请便侵入到他的领地去。 “若这是第二步,那第三步,温军师作何想法?” 温季礼也看向宋乐珩,眸光交汇处,已亮出底牌。他为秀木,以身作柴,点一把助势的火,烧尽岭南。 而这火,是他选择的宋乐珩。 “督主所想,便是某所想。” 宋乐珩轻轻笑了,道:“那就让这火,再烧烈一点。正好暖暖这即将入冬的冷天。” 温季礼垂眼以示默许。宋乐珩起身面朝马怀恩和吴柒,豪情万丈地冲两人道:“都听明白了吧?” 马怀恩和吴柒也有豪情万丈,然后两脸懵逼地回答:“……没有。” 宋乐珩:“……” 第29章 父女成仇 南苑里,午后的暖阳正往水榭洒落一片融金之色。水榭之下,青绿色的池水泛着粼粼波光,几尾锦鲤就在水面底下绕着柱子游来游去。 甚是自在。 宋乐珩和宋流景双双坐在水榭里,宋流景正心不在焉地喝着他姐送来的鸡汤,时不时地觑一眼他姐。宋乐珩望着半空, 已然望了小半柱香,宋流景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他姐到底是在望什么,居然能望得这么痴迷…… 难道半空有什么东西,比他还好看—— 宋乐珩盯着系统弹幕,时而心里好笑,时而又被爽到。 【珩珩和温军师这就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的爱情啊!打哑谜的两个人都那么好嗑】 【虽然没看懂我女鹅要干什么,但我女鹅的样子有那么一点点帅】 【前面的,你就只看到珩珩和温军师势均力敌的爱情吗?退一万步说,我们就不能看点成年人的奸情吗】 弹幕一边欢乐地刷着,礼物数量一边也在缓慢地增长。宋乐珩之前换了玉观音原本只剩寥寥无几的几十颗红豆,这会儿又快攒到两百出头。观看人数也增长到三百多,还在稳定上窜。 直播间算是暂时稳住了。宋乐珩终于不用时时刻刻担心这个世界和自己都被抹杀了。 她关掉系统界面,定睛一看,对面的宋流景已经不在。忽而,一股冷冽又浓郁的木质香从身后包裹住她,她稍稍侧首,就见宋流景弯着腰,凑在她耳畔近处,也学着她的模样望向半空,疑惑地眨眼。 宋乐珩的鼻息下,俱是那萦绕的冷香,如同空山雨后,月明松间,被水气浸过的林木里,点缀着艳丽的繁花。她下意识道:“阿景,你好香啊。” 宋流景正寻思宋乐珩到底在看什么,骤然听宋乐珩冒出这么一句,他诧异扭过头,两人的距离瞬间就变得尤为亲密。 很快,他的眼尾上扬出多情又鲜妍的弧度来,也不退避,反而更凑近了些,说:“阿姐觉得好闻吗?从前被关在后院时,闲来无事只能翻书,见前朝熏香风气甚重,无论男女,日日都会在衣物上熏不同的香气。”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用手指把玩宋乐珩的发尾,话音里都携着一股子诱惑的意味:“我钻研了不少熏香,阿姐若是喜欢,随我去屋中拿一些,我送给阿姐。” 宋乐珩捏住宋流景的手腕,把头发从他的指尖拿回,一本正经地站起,拉开了少许两人的距离。 “今后不会再有人将你关着了。你这年岁,不能这么荒废下去,阿姐想过了,等平南王府的事情平息,我去给你找个学上。” 宋流景:“?” 宋流景刚想拒绝,吴柒快步走到水榭外,沉声道:“都准备好了。” 宋乐珩踱去吴柒身旁,小声确定所有的部署:“宋汶夕的首饰弄到手了?人马都到位了?” “嗯。”吴柒一边应着,一边从袖口里拿出一支金钗。宋乐珩看过点了头,他又将金钗收起来,接话道:“都按你说的,马怀恩带了三十人在柳翠谷埋伏,张卓曦带七十人与我们同时行动,往西城门去救人。温军师也已经带黑甲兵出动,去找白莲教了。” 宋乐珩稍是颔首,睨了眼天边斜阳:“时辰差不多了,那出发吧。” “好。” 末了,宋乐珩又转头对宋流景道:“上学的事你先做下心理准备,不急这一时半会儿。阿姐今晚要出去办事,你乖乖呆在家,这次不许再跟来了,知道了吗?还有,鸡汤喝完,把汤盅扔了,扔远点,别被舅舅发现。” 宋流景:“……” 不等宋流景回答,宋乐珩已经和吴柒一同快步离去。走在路上,她就听到弹幕里爆发出了猖獗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上学,好强的性缩力,完了,我以后都不能直视弟弟了】 宋乐珩:“……” 忘关弹幕了。 刚过戌时,天色便已全黑下来。接连三日,邕州城内都是一派死气沉沉的肃杀,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长街之上,只有没来得及收走的小摊。有些商品原封不动地放在摊位上,有些菜摊上的菜已经腐烂枯黄,苍蝇在上面嗡嗡盘旋。 街巷两旁屋檐上的红灯笼在夜风里摇摇晃晃,却无人点亮,只有清冷月色,映照着每家门口那极其诡异的神像。 整个城内,听不到任何百姓的声音,唯有城中央的平南王府,一出丧戏已经唱了三天三夜。 此时,那唱丧戏的两人就在王府院子里,拖着沙哑的嗓音一刻不敢停地念唱悼文,王府上下的血早已清洗过一遍,但不知为何,总是有股子难闻的尸臭味,夹杂着浓烈的酒气,直刺鼻腔。 宋含章就坐在院子正前方的灵堂里,脚边堆满酒坛。灵堂里白幡昭昭,他打了个酒嗝,脸色坨红,醉态尽显。赵顺坐在他右手边,突兀地冷笑了一声。 “平南王岁数也不小了,还是少喝点。这酒喝得再多,你那妻妾子女,也是没法活过来的。” 宋含章猛地砸了手里的酒坛,酒水溅在赵顺的衣袂上。他甚是不满,皱着眉头还没开口,宋含章就三两步走到他面前,拎着他的领口,把人提了起来。 “你不是说,那两个人都是宋乐珩的心腹吗?你不是说,只要把他们挂在城墙上,宋乐珩一定会来救他们吗?宋乐珩人呢!” 赵顺力道虽处下风,气势上却丝毫不输宋含章,凉凉道:“平南王,宋乐珩可是你生出来的小杂种,要说琢磨她会如何行事,那也应该是你这当爹的琢磨得透才对。我是说过江渝是宋乐珩的心腹,也确实以为宋乐珩会来救她,可说不准,这宋乐珩就是遗传了你,刻薄又寡情呢。” 宋含章双眼赤红,怒道:“死太监,信不信老子杀了你!” 赵顺讽刺的啧了一声:“你就嘴上功夫厉害,你连再次攻上凌风崖都不敢,还杀我?没了我在这岭南,朝廷一定会以为你叛变,不日就会挥兵攻来。” “你!” “你什么你,老匹夫。”赵顺趁宋含章心神受挫,轻而易举推开了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我还愿意和你一起对付宋乐珩,你就偷着笑吧。等宋乐珩死了,我自然会把你那夫人送进豹房,向陛下陈述你的功劳。到时,朝廷加封,你名利双收,再娶上两房,生个一儿半女,也不成问题,对吗?平南王?” 宋含章咬牙切齿地瞪了赵顺半晌,却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当初赵顺让他献出裴薇,他是自愿的,那会儿他根本想不到,宋乐珩会挑在这节骨眼儿上回来。更没想到,宋乐珩如今手段了得。眼下一步错,步步错,他赔上了刘氏和一双儿女,使整个王府都被屠。他这把年岁,一儿半女如何好得? 绝后之痛,只让他痛入肺腑,恨不得把宋乐珩碎尸万段! 宋含章拿起一个酒坛,猛灌一口酒。就在这时,守城都尉快速跑进灵堂禀报:“王爷,宋乐珩来了,就在东城门外。” 宋含章和赵顺精神一震,宋含章当即放下酒坛,转头看向都尉:“来了多少人?” “就两人。没有您的命令,我不敢开城门,不知在城外有没有埋伏。” 赵顺道:“城外平坦,不像凌风崖易守难攻。就算那夜的黑甲兵攻城,只要有弓兵在城楼上,他们也讨不到好处。” 宋含章思量片刻,眯眼道:“命所有弓箭手在城楼上准备,点百人随我出城!” “是!”都尉小跑着离开。 宋含章眼神狠戾:“宋乐珩,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不认我这个爹,也别怪我拿你人头祭威儿!” 东城门外,宋乐珩和吴柒各骑一匹马,正看着火光织盛的城楼上。 “我还是有个问题没想明白。温季礼说平南王府被屠,是因子母蛊,没道理大家都中了蛊,只有宋含章还活着,这到底是为什么?”宋乐珩撸着马儿的鬃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吴柒说话。 吴柒焦麻一张脸,道:“我怎么知道。你和那小子说话,我就没几句能听懂!” 宋乐珩恍若未闻,喃喃道:“那子母蛊,到底会是谁?” 她这厢还在思考,冷不丁听见城楼上有兵甲动静。两人抬头一望,一排配备齐全的弓兵跑上城楼,分列开来,架好弓箭,对准了宋乐珩和吴柒。与此同时,城门发出厚重沉闷的开启声,护城河上的吊桥放下,宋含章和赵顺领兵而出,停在距离宋乐珩五十步开外,两方对峙。 宋含章和宋乐珩是父女成 仇,见了面分外眼红。两人都还没开口,赵顺就阴阳怪气道:“宋乐珩,你这狗娘养的腌臜货,算你还有点人性,知道来救人。” 宋含章噎了一下,但时至此日,他也不想再因赵顺的口不择言起争执,只望着宋乐珩道:“早知你丧尽天良连自己家里人都不放过,当年我就该把你掐死!王府的每一笔血债,今夜你都得拿命来还!” 宋含章赫然拔出佩剑,身后的士兵随他而动,整齐地亮出兵器。 宋乐珩咂巴一下嘴,道:“我要是说王府不是我屠的,我只杀了刘氏和宋威,你估摸着也不会信?” “有什么区别!”宋含章大怒吼道:“你今夜都得死!宋流景在哪,让他也出来!否则,等我杀了你,我就把城楼上那两个人千刀万剐!裴氏族人我也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就知道,我和阿景在你这儿,都算不得亲生的。” 宋乐珩对着吴柒摊手,吴柒会意,拿出金钗递给宋乐珩。宋乐珩把金钗举高,宋含章看到首饰的一瞬间,双眼圆睁,嘴唇颤动。 “这是……夕儿的发钗?” 宋乐珩道:“老东西,你儿子和小妾都没了,我和阿景也不会认你当爹,你就剩宋汶夕这一个能给你养老送终的了。我这人呢,惜命得紧,不打算拿自己的命换任何人的命,不过,我可以拿宋汶夕的命,换江渝和萧溯之的命,你觉得,划不划算?” 第30章 剿他老巢 “夕儿……夕儿还在?夕儿她没有死?”宋含章略一失神,约莫是缰绳收得太紧,身下的马匹不安地躁动起来。 赵顺见状,就近拉了下宋含章的衣袖,低声道:“宋乐珩向来诡计多端,你别着了她的道!” 宋乐珩道:“宋汶夕命比我好,爹疼娘爱的,在王府上也算是被宠着长大的。现在王府上连只鸡都没得剩,老东西,你这唯一的女儿要不要保住,就看你怎么决定了。” 宋含章恨得咬牙切齿,沉思须臾,甩开了赵顺的手,问道:“夕儿在哪?将她送回来!” “你放了江渝和萧溯之,我便立刻放出信号,让我手下把宋汶夕送回城内。” 宋含章正是犹豫,眼看着已现妥协之色,赵顺陡然高声道:“宋乐珩绝不会留下活口!她已经杀了你的妾室和儿子,何妨多一条人命?!平南王,你要是这都要上当,那我就不奉陪了!” 宋含章不理会赵顺,冲宋乐珩道:“你先把夕儿还回来,那两个人,我定会放了。” “千年的老王八装什么干净。” “你……” 宋乐珩打断宋含章还没说出口的威胁,把金钗递还给吴柒,又自袖口里拿出两只竹筒来,解释道:“我右手的信号焰火,是红色,只要我放出去,就会有人带宋汶夕下山,返回邕州城。我左手的信号是绿色,放出去就代表宋汶夕会死无葬身之地。千刀万剐这种酷刑,我在这死太监手下做事时也很擅长,不信你问他。” “你敢!”宋含章勃然大怒提高了嗓门。 宋乐珩的嗓门比他还大:“我数三声!你要是不救宋汶夕,我就把宋汶夕剁成碎肉,给你送回来!三!二!” 随着每一声间隔的倒数,宋含章的慌乱就更重一分。 这是他唯一的子嗣了。 眼看宋乐珩最后一个字要出口,宋含章急忙阻止:“好,我放人!” 与此同时,变数骤生,赵顺竟是喝道:“弓箭手听令,放箭!给我杀了这腌臜货!” 宋含章愕然看向赵顺,令他全然没想到的是,他的兵竟也听命于赵顺,只见一支羽箭凛然射出,从宋乐珩的腰腹擦了过去,随后,便是更多的羽箭射下。宋乐珩这边一时间险象环生,马匹惊鸣。吴柒迅速拔出软剑,拼命护在她身前,斩断射来的箭矢。等宋乐珩好不容易控制住马儿,她当机立断道:“撤!” 她驾马飞驰往柳翠谷的方向,吴柒断后砍落数支箭矢,跟着她奔入夜色之中。 赵顺盯着两人消失的方向,恶狠狠道:“给我追!谁抓到宋乐珩,我赐他良田,赏他金银!” 府兵们岿然不动。 宋含章拿剑指着赵顺骂道:“我哔——你爹!你敢在我的兵里安插暗桩?!” “平南王!你有时间说暗桩,还不如先解决宋乐珩!”赵顺也是气得脸红脖子粗,斥道:“依我对宋乐珩的了解,你那唯一女儿,十有八九已经被杀了!否则,宋乐珩会带着你女儿来换她的人!你要是想报仇,只有今晚!错过这个机会,指不定你和宋乐珩是谁杀谁!” 宋含章咬紧后槽牙,终是信了赵顺的话,下令道:“给我追!” 黑压压的天幕底下,火光和马蹄声穿行于树林之间。宋乐珩和吴柒与宋含章的人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吴柒跟在宋乐珩身后,这会儿才瞧见宋乐珩的左腰上已经晕出了一大片血迹,不由得心头一紧。 “你受伤了!严不严重!?” 宋乐珩额头上满是细密的冷汗,脸色也越来越苍白。那支羽箭是从她一层薄薄的皮肉底下穿过去的,撕开皮肉的痛可想而知。此时又骑着马颠簸,伤口必然会裂开。她甚至不敢应吴柒的话,生怕一口气没绷住,疼得从马上摔下去。吴柒知她肯定是疼得厉害,也不再多问。 两人用最快的速度引着宋含章来到柳翠谷。柳翠谷的腹地狭窄,不过一两丈,宋乐珩早跟吴柒叮嘱过,两人需骑着马一前一后快速穿过。 宋含章领着追兵赶到时,见腹地最多只容两人并排骑行,生怕前方有埋伏,自己放慢了速度,让其余士兵先行通过。不成想,就在前面几人通过之时,山顶下陡然落下无数大石,随之而来的,是如急风骤雨般的箭矢。 宋含章和赵顺等人顿时阵脚大乱,还没来得及下令回撤,就见邕州城西门方向,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中计了……西门那两人!”宋含章咬牙切齿地盯着浓烟升起的地方,高声喝道:“所有人听令,回城!” 还没被箭矢所伤的士兵即刻调转方向。宋含章瞪着赵顺道:“猪脑子!要不是你,我不会被宋乐珩耍得团团转!要是那两个人被劫走,我好好跟你算账!” 宋含章率人先行。赵顺此刻也恼红了眼,盯着峡谷前方凶狠道:“宋乐珩,我迟早要拿你的命!” 话罢,便随大队人马离去。 火光渐远,只余数十具死于落石箭雨下的尸身,归于再次死寂的黑暗。 柳翠谷上方山道,埋伏在浓稠夜色里的三十名枭使见宋含章撤兵,刚刚收起了弓箭,就听见马蹄声渐近。带队的马怀恩知晓是宋乐珩和吴柒来了,便让其余枭使点起路边早已堆好的枯柴。柴火将将亮起,照出宋乐珩和吴柒的轮廓,众人就见宋乐珩身形一偏,竟是直直摔下马去。 马怀恩等人顿时惊呼道:“督主!” 吴柒一直关注着宋乐珩的情况,见她跌落,踩着马镫一用力,飞身而起,刚刚好接住了宋乐珩。他疾步抱着宋乐珩在火堆边坐下,其余人也飞快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追问:“督主受伤了?伤在哪了?” “老吴!你怎么保护督主的?还说你武功最好,让你陪着督主行动,我看还不如我呢!” “现在怎么办?督主是伤腰上了吗?快,谁带伤药了?!” “我有我有!快把督主衣服扒了!” 吴柒沉着脸,正要伸手去剥宋乐珩领口,宋乐珩憋着一口气道:“你疯了?我是女的!” 吴柒也急道:“都这会儿就别的女的男的了!你是闺女我是爹,爹给闺女上药怎么了!” “一边儿去,怎么老想当我爹!”宋乐珩随口抱怨了一句,夺过马怀恩手里的伤药,瞟了眼众人:“都给我转过背,挡住风!” 她一下令,吴柒和所有枭使都自动转过身,把宋乐珩里里外外围了三圈。她龇牙咧嘴地解开自己的 衣裳,只见左腰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表皮裂了,翻出里面血红细嫩的肉来。宋乐珩只是看了一眼,都觉得呼吸一滞,头晕目眩得好像要晕过去。 在现实世界里,人活一辈子都没几个机会能体验到这种皮肉伤,顶天了便是一些生病的苦痛。只有在这个刀光剑影的乱世中,中箭中刀那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也正是因为如此,宋乐珩才坚定的想要通关游戏,回到那个属于普通人的平凡世界。 她作了个深呼吸,闭着眼睛把药粉抖落在伤口处。 太疼了…… 她忍不住倒抽了好几口凉气,喉咙里都挤出一丝哼声来。 吴柒心里难受,只恨自己当时怎么没替她挡下那支箭。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听得宋乐珩明显带了些呜咽说:“行了,都转过来吧。” 众人又齐刷刷面朝宋乐珩,看见宋乐珩丝毫不掩饰地擦掉脸上的泪水,然后张嘴骂了一句:“干,赵顺这死太监……真他大爷的疼……” 吴柒纠结道:“你个女孩子……” 马怀恩手疾眼快地捂住吴柒的嘴,凶巴巴地道:“你没见督主疼成这样了,让她骂两句发发火怎么了!督主,你想骂就骂!老吴敢说半个不字,我替你缝了他的嘴!” 吴柒踹开马怀恩,瞪他一眼,却也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宋乐珩把药瓶递还给马怀恩,又看了眼邕州城西门方向的浓烟,自顾自道:“看样子,应该是救下来了。” “邕州城兵力少,弓箭手和大部分府兵都来了东城门,张卓曦肯定是得手了,才会按你说的,在西城门放火为号。”吴柒接了话。 宋乐珩站起来,脚下尤然不稳,踉跄了一步。众人见状,七手八脚要上去扶,宋乐珩摆了摆手,道:“事情还没完,宋含章和赵顺发现两人被救,气急之下指不定会再次攻上凌风崖,现在必须赶去和温季礼汇合。” “让我和老马去!”吴柒拎着马怀恩道:“你受伤了,让他们先护送你找个安全地方歇着。” “我不放心。我要去看看,我娘亲在不在白莲教。” 邕州城外西南方,四平山。 就在距离宋乐珩撞见赵顺的采石场约莫五里路开外,便是一处人为设下的石林。石林里布有奇阵,寻常人一旦误入,便很难再脱困。是以石林中有不少早已皮肉腐朽的白骨,和散发着臭味的新尸。 在这世道,哪里死人都不足为奇,这处石林便不曾引人注意。到了石林深处,是偌大的祭祀神坛。神坛砌得有七八米高,上面矗立着巨大的无生老母石像,粗略一看,约莫有十丈之高。隔着缭绕的湿气雾霭,无生老母的眼睛睥睨着脚下众生,不见悲悯,唯有冷漠与麻木。若非擅长奇门遁甲术的人走到此处,根本不会发现神坛底下还设有八门,而在死门处便是隐秘地宫的入口。 眼下地宫里激烈的战势已毕,白莲教的教众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半个时辰内,他们的老巢就被一群为数不多的黑甲兵攻破。留守地宫的白莲教众正被分为两波,站在地宫左右的墙角处。在地宫正东方位,一座巨大的石莲上空荡荡的,想来平常坐在上面的,只怕是装神弄鬼的赵顺。温季礼站在祭桌的前方,轻掩口鼻不停咳嗽。少许黑甲兵领着从私牢里救出来的女子,陆续来到温季礼跟前。 这些女子大多衣衫褴褛,头发凌乱,身体上有各种各样被虐待的伤痕。有的人眼神麻木,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有的则浑身颤抖,小声啜泣。 随着地宫中央站的女子越来越多,慢慢聚成了五六排。一名黑甲都尉清点了人数,走到温季礼身侧道:“公子,这地宫总共有三十间牢房,目前被关在牢房里的,都救出来了,有一百三十五人。” 温季礼稍是颔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轻声叮嘱道:“去将每个人的家世背景登记成册,问问她们在白莲教的遭遇,不愿说的,不用强迫。再问一问她们,是否愿意归家。” “是。”黑甲都尉复又走回人堆里。 温季礼眉头轻拧,再次咳起来之际,就见宋乐珩带着一群枭使从入口处走进来。她脸色比平日里更白一些,两鬓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脸颊上,快步走到温季礼身侧,轻轻拍抚着温季礼的后背。不等他开口,宋乐珩便道:“这地宫里的空气太浑浊了,你留在这里会难受的,先出去吧。” 温季礼摇摇头,缓了一口气,道:“你……受伤了?” 宋乐珩正想打句哈哈先揭过,温季礼已然隔着一层薄薄的袖口布料,两指按在了她的脉象上:“让我看看,严重吗?” 吴柒冷着脸道:“怎么不严重,她中了箭。” 温季礼眸色一沉:“你给她拔箭了?” “没有!你个臭小子当我这么没有常识的吗?我怎么可能胡乱给她拔箭!” 正在登记女子家世的黑甲都尉转过头翻着白眼瞄了吴柒一遭,小声嘟哝:“就你们这群大老粗乡巴佬敢叫我们公子臭小子……换成公子前几年的脾性,你们脑袋都不知道滚什么地方去了。” 都尉的话音不算太小,正好被站得近的马怀恩听见,马怀恩当即指着他道:“骂谁大老粗乡巴佬呢!” 黑甲都尉本想还口,见温季礼的眼神看过去,识趣闭上嘴,继续干活儿。宋乐珩也拧了一下马怀恩的胳膊,数落道:“你都多大人了,怎么还到处计较。” “不是,他连着督主一块儿骂了,我这不是看不过去吗。” “行了行了。”宋乐珩打了个圆场,示意马怀恩别说了。末了,才对温季礼道:“见笑了,枭卫里的人,都不太讲规矩。我这箭伤没事,就是擦着腰过去了,柒叔没给我拔箭,不打紧的。” 说着,宋乐珩环视了一圈周遭:“被掳走的女子,都救出来了?” “嗯。”温季礼咳嗽了两声,竭力按捺着喉咙上的难受,道:“都在这里了,你看看有没有你娘亲。” 宋乐珩没有应话,目光仔细的在一排又一排的女子身上搜寻。很快,她眼里的光就一点点暗淡下去。眼神巡完一圈,她还是不肯死心,又走到人堆里,在每一个女子的脸上看了又看,连眼睛都不敢眨。 隔了须臾,她从最后一排回来,站到温季礼身侧,沉声道:“没有我娘亲……我怎么和我外爷交代……” 30-40 第31章 抄底行为 “没有我娘亲……我怎么和我外爷交代?若娘亲不在白莲教,多半是已经被送去了洛城,又或者……是我激怒了宋含章,让他对娘亲下了死手。”宋乐珩一边说着,心中便滋生出许多愧疚:“我信誓旦旦告诉外爷娘亲还活着,现在又要去掐灭这一线希望……” 她能看出,裴焕对这个女儿,裴温对这个妹妹,都有很深厚的感情。眼下宋流景也救出来了,若是裴薇凶多吉少,她实在不知道去怎么告诉这些人真相。 温季礼没有言语,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在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站在人堆边上,怯生生地扫视着宋乐珩和温季礼,迟疑了片刻,才问出口道:“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宋乐珩和温季礼交换一记眼神,随后走到这姑娘边上,柔和看看她,方提高声线道:“我是朝廷命官,枭卫督主,朝廷已知白莲教在岭南招摇撞骗,肆意敛财,欺压百姓,特命我来清剿白莲教。此为枭卫督主之令。” 宋乐珩从袖口里拿出令牌,展示给众人看。 这一下,宛如石子投入水面,一时间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在低声议论,包括被黑甲兵看守在墙角处的白莲教众。 “枭卫督主?这是朝廷官名吗?官大吗?” “她是骗人的吧?她是女人,女人哪里能当官?这里的变态都喜欢演什么皇上太监,她肯定也是骗我们,和那些妖人一伙儿要羞辱我们的吧?” “就是。 都是女人,怎么她能当官,我们却只能沦落到这种地步?”说话的人尾音里带着不甘和低泣。 只有少部分的人,愿意相信宋乐珩的话。 宋乐珩收起腰牌,耐心等着众人议论的声音渐小,才道:“任何一个时代,女子都为弱势。性别给予我们束缚,给予我们劣势。这束缚与劣势,非我等头破血流、毅然向死不可挣脱。我只是比各位命好一点,幸运一点。” 命好在于她是个已死之人作为曾经的上帝视角穿进了这个游戏。 幸运在于她还带了个系统。 本就不甘的女子们更加不甘,流着泪的眼睛几乎愤怒到要瞪出血来。 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能幸运?!凭什么她就能命好?! 马怀恩抹了把脸,小声和吴柒嚼舌根:“督主平常说话欠欠的就算了,这都什么情况了她还敢这么欠,不是往人心上捅刀吗?” 吴柒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宋乐珩话锋再一转。 “但今日在此,我愿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幸运慨然分予诸位。白莲覆灭,岭南换天,我若能许岭南安稳,诸位皆可如我,堂堂行于大道,乘风扶摇直起!如有不愿与我同路者,亦可相夫教子。这世间女子,本不该设限,你可以是官!可以是民!可以是妻子!可以是母亲!独独不该是,他人的玩物,他人的阶下囚!” 在场的枭使和黑甲兵们都怔忪地看着宋乐珩。温季礼也看着她,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宋乐珩停顿片刻,即使这会儿她没有打开弹幕,也能通过系统礼物的飞速上涨感受到粉丝们的热情。 她一定是帅爆了!才会有这么多人刷礼物! 宋乐珩偷偷打开弹幕,想享受一波吹捧自己的彩虹屁。 然后…… 【蛙趣!你们都看到温军师看珩珩的眼神了吗?这就是里写的温柔得可以滴出水吗】 【我感觉我又可以了!我要给温军师刷一辈子的礼物】 【送出十个月老花,希望珩珩懂事点,今晚就把温军师办了,并且全程直播】 宋乐珩:“……” 宋乐珩又心如死灰地关闭弹幕,并且这一辈子都不想再打开。 她抿了抿唇,瞄了一眼温季礼,果不其然对上了他的视线。这一刻,她想,弹幕里也没说错,是太温柔了,温柔到好像被一池春水包裹住,他能托着你,陪着你,抵达巅峰,成为你身后的底气。 他看狗的眼神也这样吗? 宋乐珩刚冒出这个疑惑,忽然就觉指尖被一个透凉的温度颤巍巍地握住。她转头一看,正是最开始说话的小姑娘。她眨巴着眼盯着宋乐珩,之前还枯如朽木的眼睛里此刻有如寂夜星光,璀璨发亮。 “我想……我想像你一样,我可以吗?我能吃苦的,我什么苦都能吃。在我家里,我弟弟不愿做的活儿,都是我做。我能种地,能开荒,能去给别人做长工。我只是不想……不想被关在牢房里……” 小姑娘说着说着,亮晶晶的泪水便滚落下来。宋乐珩擦去她的眼泪,反握住她的手:“你当然可以。改日,我将特制的枭卫令牌刻上你的名字,以后,你就是枭卫中人,也算是为朝廷效力的人了,不会再有人敢强迫你。” 小姑娘直点头:“谢谢。我叫潘樱,樱花的樱。” “改一个字。”宋乐珩道:“你可以是英雄的英,让所有人都记住你的名字。” “好。” 潘英激动拉着宋乐珩的手。其他女子听宋乐珩这么说,也都躁动起来,议论声时高时低。不多时,就有好几人争先恐后地挤到宋乐珩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我不想回家,不想再伺候我公婆和丈夫,他们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我也想进枭卫,我会煮饭,可以吗?” “我会绣花!会、会做衣裳!我一直想读书,进枭卫可以读书吗?” 声音此起彼伏,中间也夹杂着:“我想回家……我爹娘都很疼我,他们根本没想过白莲教会把我抓走,我想回家看看他们。” 宋乐珩一一扫视过这些脸庞,高声道:“今日登记之时,各位按自己意愿进行选择,想要归家者,明日一早,我会派人将你们送往邕州城。有愿意加入枭卫者,若想与我一同清剿白莲余孽,使天下女子不再受白莲所害,便留在邕州!不愿参与此事者,我会安排其隐入枭卫,作为枭卫的储备力量。你们依然可以选择煮饭绣花或是舞刀弄枪!另有想离开邕州寻找出路者,可在这位钦差大人处,领取五两路费!” 宋乐珩一只手指着还在低声咳嗽的温季礼。 突然被迫成为散财钦差的温季礼:“……” 女子们愈发沸腾,超过半数的人都举起手喊道:“我们要清剿白莲教!” “我们不能再让其他女子遭遇这种事!” 群情激扬之中,只有少数几个年纪稍大的,默默走到了温季礼面前去要钱。 温季礼看了眼宋乐珩,宋乐珩视线闪避,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儿,他便只能无奈笑笑,伸手从黑甲都尉处拿来一个钱袋,一一将银子分发给想要离开的女子。 黑甲都尉没好气地抱怨道:“公子,她倒是会占便宜,我们攻下的白莲教,您还没说话,她就给自己戴了顶高帽子。功劳人心全让她占了,她还让您给钱,她哪来那么厚的脸皮!” 温季礼没应声,黑甲都尉便知晓自己不该再多说下去。宋乐珩也深觉黑甲都尉这话有理,正想对温季礼说这个人情以后再还,系统提示音便响了起来。 叮。 【恭喜玩家得到称号“归心”,奖励书籍《中老年心理辅导大全之告别过去》】 【恭喜玩家达成成就“吃温季礼的饭,让温季礼无饭可吃”,奖励传心功能一次】 功能说明:摸他,倾听他最真实的想法! 宋乐珩:“……” 这成就也是在嘲讽她脸皮厚吗? 而且,中老年心理辅导是什么鬼!倒是这个奖励,看起来应该是有点用处。 宋乐珩总结出只要她不过于震惊,系统就会自动把奖励存进背包,不会出现在她的手上。她按捺着对新功能强烈的好奇关闭了界面,此时一个黑甲兵匆匆跑到温季礼面前,小声道:“公子,我们找到一间密室,里面是白莲教收敛的财物,要怎么处置?” 宋乐珩顿时竖起耳朵,假装不在意地挪近两步。温季礼看着她的动作,忍不住笑,随即温声道:“在这岭南,应当是督主说了算。督主认为,如何处置?” 宋乐珩立马不装了,看向温季礼道:“真让我处置?” “嗯。” “那就先转移。白莲教的钱财,大多是从百姓身上压榨出来的,不该拿的部分,我们找个好时机还给百姓。至于剩下的……” 宋乐珩想的是等她稳住岭南,就用来招兵买马,或者补充粮仓,毕竟,现在的岭南,兵马弱,粮仓还空。对付宋含章和白莲教都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平定这些事后,如何在这世道立足。 她瞟了瞟温季礼,想着攻打白莲教的确是他出的力,是不是该把剩下的钱分他一半,毕竟他这黑甲兵,看起来就很不好养。 温季礼也洞悉了她的心思,没等她开口,便说:“都归督主处置,不必考虑某。” 宋乐珩张了张嘴,一时心绪起伏。温季礼太善解人意了,就眼下来看,他当真算得上是最好的盟友…… 但是不是一生的盟友,得另说。 宋乐珩知晓有些话眼下不 适合出口,只能另外找个时机和温季礼私下说。她压下话头,正要说点其他的,潘英忽然道:“督主大人,你刚刚是不是在寻人啊?你的娘亲也被白莲教抓了吗?” “嗯。”宋乐珩坦然应道:“但这里没有我娘亲,可能是被送走了。” 潘英走近些,放低了声音:“地宫还有一层,我知道在哪。我之前看到过,被送入下面一层的,会被装进一个大铁匣子里,然后才被运走。” 宋乐珩眼里陡现希冀之色,忙道:“你带我们去看看。” 潘英点点头,带着宋乐珩一步当先。马怀恩和吴柒相继跟了上去。温季礼嘱咐黑甲兵一边登记一边转移财物,也带着黑甲都尉跟上了潘英。 在地宫的东南方位,从一道石门入内,往下走过一个转角石梯,便来到三十间私牢的所在。牢房分列为两排,中间一条甬道直通到底。约莫是这里关押了太多人,又关得着实太久,气味混杂,十分难闻。温季礼一进来,咳嗽便愈发厉害。 宋乐珩叫潘英先停步,赶紧打开系统商店翻了好几圈。商店里没有能用来止咳的药物,宋乐珩只找到一个面纱,名字叫…… 舞女的诱惑。 道具说明:面纱自带西域奇香,能让所见之人自动产生“丫头,命都给你【气泡音版】”的思慕之念。 宋乐珩:“……” 好颠的气泡音版…… 宋乐珩一想到气泡音版的画面,就觉得脑壳痛。但又想到面纱自带奇香,应该能盖住这牢狱里的难闻气味。她一咬牙,花十个月老花兑换了面纱。 几个同行的人冷不丁见到宋乐珩手里多了一张淡青色的面纱。那面纱质地看起来细软半透,上面以一根小金叶款式的金色链条穿起。在烛火映照下,面纱还隐隐折射着莹润如月华的光泽,一看便知是贵重之物。 潘英从来没见过别人徒手变东西的,顿时惊讶得睁大了眼。温季礼、吴柒和马怀恩自是见怪不怪。黑甲都尉则是愕然张着嘴,面具都快掉下来了,指着宋乐珩手里的面纱道:“你、你怎么变出来的?妖怪吗?” 吴柒终于找到了机会反讽:“大惊小怪,这种空手变东西的小把戏连我们这些乡巴佬都见过,你没见过?啧,没见识。” “你!”黑甲都尉怒视吴柒,被温季礼看了一眼,又立刻老实地收起怒容,只嘲讽道:“枭卫督主不愧是朝廷命官,进个大牢还得戴上面纱,真是矜贵得……” 他话没说完,就见宋乐珩细致的将面纱戴在了温季礼的脸上…… 温季礼讶异抬眼。 旁边的吴柒和马怀恩:“……” 潘英和黑甲都尉:“……” 黑甲都尉又恼了,道:“公子,这是女人戴的东西……” 温季礼冷声道:“收声。你今日的话,多了。” “是……” 黑甲都尉不敢再吭声。宋乐珩便踮起脚尖,轻轻将链条挂在温季礼的耳朵后。那冷幽幽的金属有意无意地刮过他耳后那一枚小痣,让温季礼的耳尖顷刻就染了层薄粉。 宋乐珩解释道:“我没找到能止咳的药,只有这个了。面纱自带西域的奇香,兴许能掩盖住这牢里的气味,让你不那么咳。” 温季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眼里有层化不开的暖意,轻声道:“督主费心了。多谢。”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宋乐珩确定面纱不会掉落后,稍稍拉开了一步的距离,然后……就看呆了。 温季礼本就是一张郎艳独绝的脸,那精雕细琢的五官组合在一起,美得都有几分不够真实。那双眼睛更是像朝晖之下攀于叶上的晨露,晶亮又剔透,时而罩一层恰到好处的薄雾,让人看不真切,瞧不分明。如今面纱之下只露了这双眼睛,那自是勾魂摄魄…… 宋乐珩有几分痴迷地盯着温季礼欣赏,冷不丁就听旁边的黑甲都尉魔怔似的发出了声音。 “公子,我的命都给你。”气泡音版。 宋乐珩:“……” 温季礼:“……” 第32章 关键人物 “公子,我的命都给你。”气泡音版。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忙按住自己的眼睛连退两步,避开“舞女的诱惑”。马怀恩、吴柒、潘英本来也莫名其妙沉浸在温季礼的美貌之下,乍一听黑甲都尉的话,三人也都回过神,飞快移开视线。 马怀恩阴阳怪气道:“还命都给你,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啧,是比我们大老粗恶心多了。” 有被阴阳到的黑甲都尉:“……” 马怀恩和吴柒率先走进甬道。黑甲都尉捏了捏自己的嗓子,尴尬解释道:“公子,刚刚那个不是真实的我,我说话不这样的!我、我也不知道我刚才是怎么了。” 温季礼没吱声,多半也觉得有点尴尬,生怕宋乐珩误会了什么,只关注着宋乐珩,半点眼角余光都不分给黑甲都尉。 潘英有些害羞,把宋乐珩拉到边上些,小声道:“督主大人,这钦差大人怎么那么好看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宋乐珩坚持捂着眼睛:“我也没见过,以后多见见就习惯了。” 潘英更羞地点点头,上前带路去了。宋乐珩等了等温季礼,与他并排前行。 “好些了吗?气味是不是没那么难闻了?” “嗯。”温季礼摸了下面纱:“这面纱……是不是除了异香,还有其他的效果?” 宋乐珩连忙打哈哈:“没。就是普通面纱,你放心戴着便是。难不成怕我害你?” “督主说笑了。” 两人说话间,便来到了甬道的尽头。牢房已经清空了,一眼就能看个通透,并没有什么第二层的入口。马怀恩正质疑潘英说谎,潘英急急给几人演示起来。 原来,潘英被关在倒数第二间牢房。这里每间牢房的关押人数高达五六十,有时甚至上百。人挤着人几乎没有任何挪脚的空间。潘英那时正好在靠着内墙的一边,日子太难熬了,她想死都死不了,便用手指头在泥巴墙上拼命地抠。 有一次抠出一个小洞,她看见被关进最后一间牢房的女子,被装进了一个大铁匣子里。可她只看到这里,小洞便被教众发现,潘英还遭了一顿毒打。等她被关回牢房,又不是在原来的位置了,所以她只能确定,有女人被装进大铁匣子里,并且就在这最后的两间牢房,没有出去过。 “这怎么可能?!”马怀恩扯着嗓子道:“这两间牢房就这么大,哪里能藏人?那些女人肯定是被运走了,只是你刚好没看到。” “不会的。”潘英急道:“我听到他们说的话了,说那些是要送去伺候天神的,得驯得服帖些,免得冲撞神明。没有驯服的人,不能送过去。他们说装进那个大铁匣子里,就是在驯服这些人。” 宋乐珩和温季礼互看一眼,宋乐珩道:“是要送去豹房的。” “应该是。” 宋乐珩思量少顷,走进两间牢房里,对比了一通,发现右边一间的地面泥土有被人踩实的痕迹。她招手叫来吴柒和马怀恩,跺了跺脚底下,道:“就这儿了,挖吧。” 黑甲都尉走进来,问:“没有工具,要徒手挖吗?很费时间人力的。” 宋乐珩打开系统商店,飞快用三百红豆兑换了三把毁尸灭迹铲,分别递给了三人。黑甲都尉拿着铲子,一脸懵,又不敢再直视温季礼,只能盯着地面道:“公子,她真的不是妖怪吗?” 温季礼也走进牢房:“徒手变东西的小戏法罢了,你没见过?” 黑甲都尉:“……” 他家公子说是,那就是吧。 不多时,三人挖开地面的泥土,底下便是一道暗门。吴柒拉开暗门,率先下去。其余几人见吴柒没有示警,才跟着下到地宫的第二层。 这第二层潮湿又阴暗,没有第 一层那么敞亮。因为连接着地下河,一股腐臭的味道直冲天灵盖,熏得几人纷纷皱紧了眉头。河水漫到岸上,约莫五十个人形的大铁匣子被石壁上延伸出来的铁链锁着,底部寸余便浸泡在恶臭的地下水中。 石壁上几盏昏黄的油灯闪烁着微光,死寂的空间内,只能听到极其微弱的呼吸声。 黑甲都尉不解道:“白莲教为什么要把送去豹房的女人都装在这些大铁匣子里?” “没听到吗?因为要驯服她们。”吴柒应了话,看着眼前成排的铁匣子,脸色极其难看,攥紧了拳头道:“把人关在这种人形匣子里,她们连动都不能动,就好像躺在一副棺材中,永远置身于黑暗。这种恐惧,不是一般人能够克服的。他们还不会给足够的水和粮食,会掐着你咽气之前,给你的嘴皮沾一点水,再给你一口难以下咽的粗粮,让你维持着一口气。七天,最多七天,人就会屈服。” “这就是你们枭卫的手段?”黑甲都尉的语气里明显有些不满。 马怀恩骂道:“放你娘的狗屁!枭卫也是分人的!我们跟着督主,从不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这些屎盆子,都是赵顺那狗娘养的干出来的!” 黑甲都尉:“那不还是你们枭卫干的吗?听说这个赵顺以前也是你们督主。” 吴柒:“……” 马怀恩:“……” 吴柒嘶了一声,极度默契的和马怀恩一起卷袖子,想动手锤黑甲都尉。宋乐珩沉着脸,喝止道:“什么时候了话还这么密,赶紧去看看,有没有活着的。” 两人这才收了架势,走到第一排的铁匣子前去观察。温季礼也不冷不淡地瞄了眼黑甲都尉,把人渗得赶紧跑去了吴柒旁边一起观察。三人将那绑在铁匣子外面的锁链拉了劈了砍了一通,全然没用。吴柒只能又折返回宋乐珩跟前,沉声道:“锁链太粗了,弄不断。” 宋乐珩没说话,忽而想到支线奖励的那把□□,便走到铁匣子前,想要一试,不成想,真就打开了锁链。其余几人一惊,宋乐珩也没给他们问话的机会,把钥匙递给吴柒,道:“开锁,救人。” 吴柒三人急忙去开别的铁匣子。宋乐珩将她面前这个打开,里面的女人早已晕了过去,重重砸在了宋乐珩身上。宋乐珩垫在女人的身下,两个人一起摔进了水里。 温季礼原本还站在台阶上,见状也顾不得水脏,几步踩进水里便快走到宋乐珩的身旁。吴柒等人也小跑过来,和温季礼一道扶起宋乐珩。 宋乐珩坐在水中,腰上的伤口大抵又被撕开了,疼得直抽冷气。她定睛看了眼女人,错愕惊呼道:“娘亲?” 叮。 【支线不及黄泉,死生不见,进展60%,找到关键人物裴薇,奖励小喇叭一枚】 三更天时,四平山烧起了一场大火。原本计划着再次攻上凌风崖的宋含章和赵顺不得不带人赶到石林。彼时地宫里已经什么都不剩,财物没了,囚禁在地宫里的女人们也没了,只有一片狼藉。 赵顺的骂声惊飞无数夜鸟,脏得连宋含章都听不下去。他揪住赵顺领口,发狠道:“在这里骂有什么用!我们趁夜攻上凌风崖,把宋乐珩剁了喂野狗!” 赵顺癫狂地推开宋含章,急急倒退了好几步:“我老巢没了,教众死了大半!那些财物和女人,都是要献给圣上的,我给不出交代,圣上会怪罪我!我已经被流放过一次,不能被宋乐珩害到流放第二次!我现在就要回洛城,将此事禀明圣上!” “这么说,你要打退堂鼓?你可别忘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你要我献出裴薇!否则,宋乐珩也不会和我反目成仇!”宋含章亮出兵器。 赵顺冷冷看着他手里的剑,走近些许,笑道:“平南王,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宋乐珩想要的是什么,很明显了。” 宋含章眯着眼不语。 赵顺续道:“她当年初到洛城,削尖了脑袋想进枭卫。我还没见过她这样的女人,表面上圆滑得像一块没有棱角的石头,内里……全是尖锐的反骨和狠劲儿,什么苦都吃,别人不啃的硬骨头她都啃。她想要我的督主之位,蛰伏了两年,收埋我枭卫的人心,当真就被她做成了。” 说到这,赵顺顿了顿,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我陪着圣上多年,就这么被她坑了一回,我就成了庶人,被流放出宫。这些年,我花了好大心力才建起白莲教。我为圣上搜罗民间美女,奇珍异宝,珍稀异兽!我白莲教所敛之财都是军费!我做这么多,就是想有朝一日重获圣宠,回到权利的中心!可宋乐珩一来,我多年的心血又白费了!” “所以呢?”宋含章没耐心地问。 “所以?”赵顺逐步逼近宋含章,眼神像直立起来的毒蛇,朝宋含章吐着愤恨的信子:“你生了个好女儿。我不是她的对手,你也不是。你斗不过宋乐珩,这岭南就会易主,我不会留在这里,坐以待毙。” “你回洛城,就能斗得过她?” “我可以赌!我会禀明圣上她叛变朝廷!我对付不了她,总有人能对付她!平南王若能撑得过去,待我禀明圣上带来援军,或许就能助你清理门户。若是不能……” 宋含章冷笑一声,道:“不劳你费心。我的门户,我自己清理。赵公公既然要走,我就不送了!” 宋含章转身上马,带着府兵们离开。赵顺冷眼望着那渐行渐远的火光,讽刺道:“狂妄。老子骂归骂,好歹有自知之明。宋含章这老东西,活不过两天了。” 回转凌风崖的山道上,黑甲兵正护送着马车慢行。 车内氛围沉重。宋乐珩和温季礼对坐着,昏迷的裴薇就倚靠在宋乐珩的肩头。此时裴薇已是瘦骨嶙峋,面色如纸。她的眼皮底下,挂着浓浓的淤黑,手脚也肿胀得不成样子。 地宫二层的女子被救出来时,皆没有穿衣物,因而宋乐珩也看到了裴薇身上那无数被凌虐过的痕迹…… 就像……当年她在豹房里看到过的女子尸体。 赵顺把豹房里的一套都用在这些被劫掠而来的女子身上。他知道怎么磨碎她们的骨头和傲气,让她们哭着屈服。 一想到这,宋乐珩就握紧了五指,咬住了后槽牙。温季礼不大敢看裴薇,因之前他去扶宋乐珩时,也看到了裴薇不该示人的一面。虽实属无奈,但他心中总觉有愧。 他半敛着眼目,道:“今晚救出来的姑娘,都已登记妥当了,愿意回邕州的,我已告知她们明早一同入城。届时,邕州之内,必生轩然大波。白莲教被揭露,宋含章便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凌风崖。” “那些愿意加入枭卫的女子,我也与她们叮嘱过了,让她们见势煽风点火。等城中百姓对宋含章和赵顺群起而攻之,我们便趁势拿下邕州城,这一遭,必把宋含章拉下平南王的位子。” 温季礼思量着,没有接话。在宋乐珩的视角,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她从始至终都是自比为水。可温季礼的视角,是门阀,是世家,是站在阶级上层的人。上位者不正,百姓则艰。越是活得困苦,心念便越是卑微。卑微到只求活着便是,不再求其他。 譬如,正义。 白莲教的真相,的确能烧起一把火,但这把火湮灭于何时,温季礼没有宋乐珩那般乐观。他正要接上方才的话,却见裴薇悠悠醒转了过来。 裴薇虚弱地抬起头,看看温季礼,又看向身边的宋乐珩,怔了那么片刻,她第一反应便是轻声呢喃:“我又做梦了……还是我已经死了……今晚的梦里,是阿珩啊,真是……万幸。” 裴薇笑笑,费力地抬起一只手,抚上宋乐珩的脸颊。只触碰了一下,她就像承受不了抬手的重量,手要垂落下去。宋乐珩手疾眼快,一把握住裴薇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 “娘亲。” 裴薇惊讶不已,紧接着,眼中便浸满泪水:“阿珩……还会喊娘亲……我好久没有梦到过你喊娘亲了。” “不是做梦,是真的。娘亲,抱歉,我回来晚了。” 裴薇霎时呆住了,目光定定落在宋乐珩的脸上。 而后,便是千万般复杂的情绪,一一自她眸中出现。 是久别再见的喜,是怪她不告而别的哀,更是重逢在这场劫难之后的悲。她实实在在没有想过,还能再见到宋乐珩,以自己这一生最狼狈丑陋的模样。 裴薇的嘴唇颤动着,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只能费力地怀拥住宋乐珩,承受着浑身伤口带来的剧痛,将下巴搁在宋乐珩的肩上,泪如雨下。 “怎么……怎么当时就那么走了呢?娘亲不是跟你说好,让你在凌风崖等着,我让舅舅送你去洛城吗?娘亲去凌风崖时,你不在,我站在空落落的院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才不告而别。” “没有。不是的。是我任性,没跟您说一声,就擅自出发了。怪我连累您和阿景了。” 裴薇默了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松开宋乐珩,稍微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脸上是泪,眼中却有欣慰和笑意:“活着便好。这三年,你过得如何?我每日都在担惊受怕,盼着你来信,又、又怕有来信。我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娘亲放心,我一切都好。”宋乐珩冲她笑笑:“算混了一个朝廷命官来当。” “朝廷……命官?”裴薇两眼睁大,满是震惊。在她从小到大的认知里,女子就是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操持家业。当初宋乐珩要逃婚离家,她已觉得她是离经叛道了,只盼着她脱离了平南王府的庇护,能活得顺遂些。 她从没有想过,她教出来的女儿,能一意孤行地闯入男人主宰的世界,同男人较量和厮杀。 隔了许久。 裴薇才从震惊里回过神来,轻声问:“是怎么做到的?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在洛城时,有人为难你吗?” “没有。只有一些小波折罢了。” 宋乐珩只言片语便带过了前事。裴薇也没有多问,握住宋乐珩的手,抚摸着她手上的茧子和纹路:“是我没有用。若娘也能像阿珩这么厉害,便可以为阿珩遮风挡雨了。这三年,娘又攒了一些钱,你若什么时候不愿意呆在洛城了,就拿着这些钱选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按照你的意愿过这一生。” 宋乐珩心间五味杂陈。她在现实里打小就没有父母,能活到得癌那一天,全靠自己拼了老命。她偶尔上网,也能在许多的社交网站刷到网友吐槽父母不干人事的,可部分时候,也能从喧嚣中窥见温暖。有一句话,她印象十分深刻—— 所有人都关心你飞得高不高,只有妈妈,关心你飞得累不累。 原来,是这样的感受啊。 宋乐珩鼻尖儿冷不丁一酸,低下头吸了两下鼻子,才问道:“娘亲不怪我吗?若非我逃婚,二房不会坐大。兴许,你也不会被宋含章送进白莲教……” 裴薇的笑容淡了下来,眼神里藏了许多宋乐珩看不明晰的情绪,像是后悔、漠然,还有…… 极致的悲伤和心痛。 痛到有那么一刹,她的眼角不自觉渗出水泽来。她掩饰地擦了擦,缓和了一下心绪,方握着宋乐珩的手温柔道:“和你没关系。自生下阿景,我注定会走到这一步的。” “为什么?”宋乐珩诧异抬眼,看着裴薇。 第33章 亲子关系 宋乐珩疑惑地望着裴薇,裴薇刚要启齿,又意识到马车上还有一个人,目光便转向温季礼,含蓄地打量了一通,问道:“这位公子是……” “在下温季礼,见过夫人。” 温季礼稍稍弯腰,朝裴薇作了一揖。裴薇也点头示意。末了,她又道:“你和阿珩是……” 宋乐珩:“挚交。” 温季礼:“合作。” 两人同时开了口。裴薇见两人说法不同,左右看了看。宋乐珩皱着眉头,不由得微恼的和温季礼对视—— 什么合作关系都合作到床上去了? 而此时的温季礼只想着初次见宋乐珩的母亲,要循规蹈矩,不能让裴薇以为他是登徒子。他全然没想到,宋乐珩张嘴就是挚交…… 她知不知道,这世道的男女挚交,是怎样的意义…… 温季礼抿了抿薄唇,正有些局促之际,裴薇又问:“那你们……已经到哪一步了?” 宋乐珩奇怪她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思量片刻,也没想隐瞒,给温季礼递了个眼神,便以为两人会倍有默契地给出同一个答案。 毕竟,他们在谋划其他事上,都默契十足。 但…… 宋乐珩万万没想到,两人再一次翻车。 “都见过家里人了。” “从未有逾越之举。” 裴薇:“……”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再次恼怒地瞪着温季礼,温季礼也头疼地按了按眼皮。宋乐珩刚要开口解释,裴薇就道:“我明白了。既然如此,你们的事,尽快定下吧,就趁这几日。” “啊?”宋乐珩忙道:“娘亲你误会了。数月之前,杨彻东征,洛城那边情势复杂。这位温先生本是平昭王的军师,在背后拱火的。我帮着杨彻做事,要去杀他的。结果我俩看对眼了……” 温季礼扶着额头插话:“督主,你这样一说,夫人更加误会了。” “你先别管。”宋乐珩没好气地瞥一眼温季礼:“你收了我的玉观音狐裘和面纱,我俩还睡过一张床浸过猪笼沉过河,你居然说我们只是合作关系?” 温季礼:“……” 温季礼即刻收了声,不再打岔。 宋乐珩这席话已经够惊世骇俗了,惊得裴薇整个人都三魂少了两魄,他生怕他再多说两句,宋乐珩这不管不顾的性子能当着他娘的面干点不合时宜的事情出来。 裴薇缓冲了一下,没有去质问宋乐珩为何不讲礼数,只是将人握得更紧了些,道:“沉河?浸猪笼?是……是宋含章干的?” 她满眼不可置信,掺杂着对女儿的心疼。 宋乐珩拍拍裴薇的手背,笑着安抚道:“没事的娘亲。那都是小事,不打紧。我和温季礼回岭南时,你和阿景出了事。当时任由宋含章这样做,也是为了顺水推舟查明你和阿景的下落。这也是几经周折,我们才找到白莲教的老巢,把你和那些女子都救出来。” 裴薇的脸上不见半点轻松之意,看着宋乐珩许久,才轻轻理了理她有些散乱的鬓发,喃喃道:“我的阿珩,真的好厉害。” 恰逢此时,马车停在了凌风崖的大宅外,黑甲都尉在外面低声道:“公子,到了。” 裴薇掀起车帘,看到是裴家的宅子,一时间眼神动容,泪意又弥漫上来。她眷恋难舍地望着那两扇深漆的门,望了半晌,却又放下车帘。 宋乐珩观察着她的神情,矮声询问:“娘亲是不想回去?” 裴薇摇摇头,拭了泪:“还有其他栖身处吗?我这一身伤,见了也是让家里人徒增伤心,等养好了伤,再回吧。” “也好。”宋乐珩应道:“后山有被遗弃的农户家,我让人打扫打扫,带娘亲去住下?” “好。” 宋乐珩陪着裴薇在后山落脚,温季礼便让黑甲兵去裴氏大宅里取了自己素日里带的那些药材,调配了伤药,让宋乐珩给裴薇敷上。做完这一切,已是将近天亮。 裴薇到最后也没再说起为什么生下宋流景,她就注定会走到这一步。宋乐珩想问,可话开了头,裴薇那双原本称得上是明月流云一般的眼眸,就变得枯槁如死灰。宋乐 珩想着来日方长,索性打算等着裴薇的心里阴影散去一些,再伺机引导。 待得裴薇睡下,宋乐珩吹熄了屋中灯火出来,便见马车还停在篱笆院子外。她上车一瞧,温季礼已坐在车上睡着了。 大抵真是个从小就金尊玉贵的人,无时无刻都秉承君子端方,就连睡着的身板都格外挺拔,一点不像从前宋乐珩夜里打工白天上课,一打瞌睡就东倒西歪,有一次甚至摔到了桌子底下去。她放轻手脚上了车,坐在温季礼旁侧,生怕吵醒他。 温季礼身子弱,已经熬了两个晚上,也不知会不会伤到他的根本。且天气转寒,更深露重容易着凉。想到这,宋乐珩打开系统商店,想看看有没有小毯子能兑换一个给温季礼盖上。 就在这时,一声尖叫陡然从农户屋里传来。温季礼被惊醒,和宋乐珩一道匆匆下车。两人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屋内撕心裂肺的哭声,夹杂着不知道是梦呓还是清醒的话音。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这样对我……你们放过我吧……放过我吧!走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宋乐珩忙不迭敲门,大声喊道:“娘亲?娘亲!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进来看看你。” 她刚要推开门,门后突兀撞过来一个力道,死死关上了门。两人只听到有什么东西扣死在门板上,不让外面的人打开。 裴薇颤抖嘶哑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别进来……阿珩,不要进来……娘亲不想……不想让你看到。我会好起来的,明早……明早娘亲就好了。” 宋乐珩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只能温声道:“好。我不进去。我在外面守着娘亲,娘亲若有什么事,你叫我一声,我就来了。” “好……” 黎明前最深的夜里,繁星都暗淡下去,门板后绝望的哭泣,也戛然而止在寒凉的风中。 直到天亮,宋乐珩和温季礼都呆在马车里守着。从那一阵哭吼过后,屋子里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宋乐珩不想温季礼一直陪她熬着,执意将温季礼送回了大宅歇息。温季礼千叮万嘱要宋乐珩注意伤口包扎,注意换药,否则箭伤难愈。宋乐珩满口应下,而后,便又去见了裴老爷子。她向裴老爷子要了几本藏书,绝口不提救回了裴薇的事。 眼下裴薇已经应激了。她出生在书香世家,是裴老爷子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所处的环境,所受的教育,都让她这一生以出嫁从夫为唯一准则。但她的丈夫把她卖了,让她受到了非人的折辱,这对裴薇而言,是天塌了。 宋乐珩这会儿方知,支线奖励的那本中老年心理辅导,其实是让她去辅导裴薇…… 她怕裴薇想不开,既然裴薇不愿见到家里人,那便让她睹物思人,兴许能有所顾念。裴老爷子也没有多问宋乐珩要书的缘由,只嘱咐了小厮去书房拿,自己则和宋乐珩坐在花园的亭子里煮茶。 茶煮好的时候,宋乐珩正在神游天外,裴老爷子咳了一声没唤回她的注意力,又接连猛咳了好几下。宋乐珩一回过神,就见裴焕险些咳得岔了气。她急忙给裴焕拍背,裴焕则是横眉竖眼地瞪着她,道:“茶煮好了!” “哦。”宋乐珩应了一嗓子,等裴焕止住咳,方拎起炉子上的茶壶先给这老爷子斟好茶,又被自己倒了一杯,坐下来喝茶解着乏。 裴焕拿着茶盏没喝,似是斟酌了须臾,又把茶盏放下,问道:“今早我在宅子门口看到有马车印子,绕了一圈就走了,是你和那温小子的车吗?” 宋乐珩喝茶的动作一顿,点了点头:“嗯,昨个夜里原本到家了,后来想到还有些事,便急着去处理了。” “半夜三更的,能有什么事?” “是邕州那边,怕宋含章夜袭。” “哦。”裴焕有些失神,过了好一会儿,又道:“听说你们昨夜去那个白莲教,救出了不少女子。” 他的话只说到这,没问最想知道的问题。 宋乐珩稍作沉默,垂着眼道:“是啊。娘亲的下落我还在查,您放宽心,她会回来的。” “是吗……会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正值小厮抱着好几本书走进亭子,裴焕见了突然站起来,迎上去翻了翻小厮拿的几本书,不满道:“不要这几本,你去,去拿我书架最上面一层中间的那些书,有十来本,都是经典名篇……算了,我自己去,你不知道该拿哪些。” 裴焕说着,接过书就往书房走。小老头像忽然来了精神,健步如飞,走得衣袂都在飒飒翻动,小厮还得跟在他后面小跑。 “老爷,老爷您别着急!您慢慢走,别绊着诶!” 宋乐珩见裴焕进了书房,不多一会儿,就带着小厮又折返回来。这次,小厮抱着一摞比他人还高的书,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看得宋乐珩眉头直跳。 “外爷,我就要几本书,你拿这么多干什么?” “你都带着。哦,对了,还得带些被褥子,家里正好有几床被褥子,是你外婆和舅娘用新棉花弹的。天冷了,还得捎上火炉。敦子,你去多备一些炭。” 抱着书的小厮应道:“是,老爷。” 宋乐珩扶额:“外爷,你知道我要把东西拿去哪儿吗?而且这么多,我怎么拿?” “单独装一辆马车。不止炭和炉子,还拿几件新袄子,对了,你舅舅那个……”裴焕冷不丁顿了下,无奈瞪了眼宋乐珩,放低声音道:“你上次偷你舅舅那个铜手炉,是他……咳,是他最看重的东西,他想送人的!你偷什么不好,你偷他那个!你现在去他那儿一趟,让他把铜手炉给你,你一块儿捎着。琴棋笔墨也都备上,拿最好的。还有那些画!我都收藏好些年了,全装上马车!让我想想,还有什么……” 裴温和小厮一副忙得晕头转向的模样,宋乐珩在旁边哭笑不得。 裴焕已经猜到了。 爷孙俩谁也没戳破裴薇回来的事实。裴焕知晓,自己这女儿吃了很多苦,需要独自躲起来疗伤,他能做的,只是用这些东西,告知他的女儿,裴氏永远在她身后。 宋乐珩默默看着这老爷子好像是要搬空整座大宅,大抵还需要点时间,便转去了南苑想看看宋流景。 彼时,阁楼小筑的房门紧闭,宋乐珩敲了许久,也不见宋流景应声。她怕宋流景出事,绕了半圈绕到窗前。见窗户没锁死,伸手轻轻一推,两扇窗便打开了。 屋子里的门窗上,都钉上了一层黑布,阳光透不进去,整间屋陷落在黑暗里,唯有宋乐珩推开的这方寸之间,能投进一片亮堂来。 一股浓烈到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像是有许多香粉混杂在一起,纠缠出过于繁艳的香。 并不是那么好闻。 宋乐珩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又往屋子里瞅了瞅,掀开衣摆准备翻窗进去。一条腿都艰难地跨过窗框了,里面骤然响起宋流景的声音。 “阿姐。” 宋乐珩愣住,随即骂骂咧咧道:“你在里面?怎么方才不应声?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说完,宋乐珩就要继续翻窗。 宋流景哑着嗓子道:“阿姐,你……你别进来。” 宋乐珩又一顿:“这又怎么了?” “我病了。” “那我更得……” “会传染的,是风寒。你等我好一些了,再来看我。” 宋乐珩想了想,还是默默把腿收了回来,站在窗户外道:“确定只是风寒吗?叫大夫来看过没有?” 宋流景嘶哑地咳了两声,道:“真的只是风寒。从前在后院里,我有什么病,都是……都是我和娘亲自己治的。我过两日就好了。” 说到娘亲二字,宋乐珩听出了明显的哽咽。隔了少顷,她轻声道:“阿景,你是不是想娘亲了?” 宋流景没有应答。 宋乐珩等了良久,轻轻叹了口气:“娘亲会回来的。你先好好歇着,别让娘亲担心。” 宋乐珩转身离开。一窗之隔,宋流景坐在晦暗的角落里,强迫自己看着窗框照进来的一抹强光。生理性的泪水沾上他雪白的眼睫,再自他白瓷般的脸颊上滑落。他怀里紧紧搂着一只已经死去的野猫,被血浸湿的皮毛底下,是在野猫骨肉里贪婪吸食的无数蛊虫。宋流景左手小臂的衣袖撩起,皮肤被割下了一大块,此时那惨不忍睹的血肉上,亦爬满了蛊虫。 妆台底下,香粉洒落了一地,和着精致的瓷器碎片。而除却这一小片地方,整间屋子的地上,满是血迹…… 宋乐珩的脚步声已经听不到了。宋流景忽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泪水汹涌。他捂住眼睛,却挡不住肆意 流淌的水泽。他像是处在深渊里的兽,绝望和压抑交织在一起,最后陷入没有尽头的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反复折磨我……我只是……只是想当个人而已……我没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恨我吧,让所有人都恨我……” 第34章 娘太超前 宋乐珩走出大宅时,还在整理这段时间以来的线索。 她目前支线任务已经完成了60%,这条支线的最终结果是要扣上主线的,她肯定要把宋含章拉下马,借岭南的地势建立宋阀,成为主公。但这条支线里的子母蛊到底是哪两个人,裴薇被送去白莲教和子母蛊有没有关系,宋乐珩还找不到突破点。且整个平南王府被屠,宋含章为什么还活着,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宋乐珩琢磨裴薇许是知道些内情,但眼下要怎么让她开口又不揭她的伤疤,宋乐珩也没想好。 她这厢正思量着,忽而就听到裴温的声音,正指挥着好几个家丁把林林总总的东西往马车上搬。宋乐珩震惊走近,瞥了眼已经装得七八分满的车厢,再看看还没装上去的两个大箱子,顿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裴温小心细致的把自己的铜手炉也放到车厢的角落,反复叮嘱几个家丁千万别压坏了铜手炉,随后才有些怨念的冲宋乐珩道:“你外爷让你来找我要铜手炉,你倒是人影子都见不到一个!” 宋乐珩摸摸鼻尖儿尴尬道:“刚去看阿景了。”说话间,她伸手摸了摸那铜手炉:“这是舅舅一直想送给娘亲的?” “你别碰。”裴温没好气地打开宋乐珩的手,像是生怕她再次觊觎。瞪了宋乐珩一眼,看她乖乖收了手去,裴温的眼神便又转得万般感慨。 “自你娘嫁去了平南王府,因为你弟弟的事,便很少回娘家。宋流景离不开那方后院,她不敢将孩子一个人留下。直到宋流景满十岁那一年,你娘来信说,要带你和阿景回娘家过小年。她打小就怕冷,那年冬天尤其的冷,我早早打了个新的铜手炉,想着等她回来,给她用。但那一年……她还是没回来……” 话至最末,裴温长长叹了口气。 裴氏的人丁不算兴旺,早些年本来是五个兄弟姊妹,裴薇排老四,裴温是老大。老三在早些年一场瘟疫中丢了性命,老五这幺妹又溺水身亡。剩下的一个老二说是和老爷子不大对付,多年前离了家去闯荡,再也没有回来过,如今也是下落不明。 裴氏的第二代,寥寥就剩了裴温、裴薇这两人,他对这个妹妹,自是心中无比挂念的。可不想世事弄人,许多年不见,再见就是这般伤人的光景。 眼见裴温神情落寞,宋乐珩凑上前道:“舅舅早说是要给娘亲的东西嘛,那我上次就不用还了。” 裴温:“……” 裴温恼怒看她:“你还有理了?!这是我要送给你娘的,你不问自取是为偷!还有我养的那些鸡,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抓的!你吃了鸡,还把汤盅给扔了!你简直是荒唐!” “好好好,知道了,是送给娘亲的。那我等会儿问娘亲要,回头再拿给温季礼用。” 裴温:“……” 裴温哽了一下,气得有那么一瞬想抽宋乐珩。但念及这东西送出去,他妹妹愿意给,他也管不着,索性揭过了这个话题,声线都有些颤动地问:“你娘亲……真的没事?她真的回来了?” 宋乐珩没有答话。 裴温又道:“她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不愿让我们知晓?你帮着问清楚,若真是那姓宋的害了她,我就……我就……” “亲自去杀了宋含章?” 裴温皱眉看宋乐珩:“我是读书人!读的都是圣贤书,岂会做杀人之事?!我要对宋含章口诛笔伐!让他受尽天下唾骂!” 宋乐珩:“……” 宋乐珩抿了抿唇,又耸耸肩,阴阳怪气道:“这很难评,那我祝舅舅成功吧。” “这是你对长者该有的态度吗?宋乐珩,你目无尊长,罔顾礼法,你……” 宋乐珩打断:“我要出发了。” 裴温利索的让开一步,让宋乐珩坐上马车,又推了一个小厮去驾车,一边还站在路旁骂:“离经叛道!出言无状!过两日我非得让你好好把《女诫》抄写十遍!驾车慢点,我的铜手炉别磕碰坏了!” 宋乐珩坐在车上,看着气急败坏还顾念裴薇的舅舅,一时忍不住失笑。 “你舅舅啊,就是那样的性子。其实小时候我们家的兄弟姊妹都觉得,他比父亲还古板。” 裴薇收拾着几个箱子里的东西,能用的就拿一点出来,但大多数,她都整整齐齐的留在箱子中:“我们的功课是你舅舅教的,琴棋书画,也都是他教的。他就是有些太恪守礼法了,但他是个很好的人,重情,有责任和担当。父亲年迈后,裴氏大多时候都是你舅舅在支撑。” 宋乐珩坐在桌子旁撑头看着裴薇。裴薇生得温婉大方,今日简单梳洗了一下,便担得上岭南第一美人儿的名头。光是看着她在眼前走来走去,宋乐珩都觉得赏心悦目。 “娘亲和舅舅的关系很好。” “自是好的。裴氏家风端正,没有……”裴薇顿了一下,大抵是想到这些年在平南王府度日如年,眼神就暗淡了一瞬:“没有那许多的勾心斗角。不止我和你舅舅,其实我们几兄妹的关系都很好。当年二哥出走,也只是因为他想凭恃武艺行侠仗义,和裴氏一直以来的学文理念相悖罢了。” “那娘亲和这二舅舅还有联系吗?” 裴薇摇摇头:“这些年我被困在平南王府,甚少联系娘家人。这几年又是兵荒马乱的,也不知二哥他……” 话停在了未尽处。 裴薇失神须臾,没有再续上这个话题,只是把装着画卷的箱子重新合上,悄无声息的背着宋乐珩擦了擦眼眶。 宋乐珩道:“娘亲不打开那些画卷看看吗?是外爷专门为你搜集的。” “不了。时过境迁,没有年少时的心境了。”裴薇转过身来,看着宋乐珩牵起笑意,坐回桌边的位置上,道:“阿珩以后,有什么打算?愿意……留在裴家吗?” 宋乐珩握住她的手,答道:“此次我回岭南,外爷助我许多,等邕州的事情平定了,我会暂时落脚岭南。今后我都会护全裴氏,也会护好娘亲和阿景的。” “阿景……”裴薇矮声呢喃着,末了又笑笑:“阿景他已经长大了,娘亲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你,你是个女儿家,当真打算走这一条遗世越俗的路?纵然历史上也有女子走到高位,但那得经历多少众叛亲离,手上沾了多少血。娘亲……心疼你。” “遗世越俗……”宋乐珩回味了一遍这四字。 她是个俗人,她其实担不起这四个字,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通关游戏回到现实里活下去而已。她在这里的所遇,所念,是一场梦。 既然是梦,那何妨做大一点。 宋乐珩嘲裴薇咧着嘴,笑道:“娘亲说的这四个字,我很喜欢。这世俗总是规劝女子三从四德,温柔贤良,勤俭持家,不争不抢。丈夫和家世,是世人衡量女子价值的唯一标准。这种眼光,我不喜欢。我就想试试,试试能不能将这世俗踩在脚下,试试……能不能让这世界的战场,由女人参战。” 裴薇看着宋乐珩,久久不语。宋乐珩心里打鼓,生怕裴薇看出什么端倪,想起自己并没生过这个女儿之际,她倏然反握住了宋乐珩的手。 宋乐珩一怔,便听裴薇道:“那……娘亲 能为你做点什么?你们找到白莲教,必然……必然是和宋含章正面冲突了?你是不是想取代他,用他的势力立足?” “是有这个念头。先前我回家,得知你出事,就和宋含章撕破了脸,他也想置我于死地。不过,有一件事,我到现在也没理出头绪。”宋乐珩斟酌少顷,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娘亲可知晓子母蛊?” 她注视着裴薇的表情,见裴薇没有太大波澜,方才松了一口气。 裴薇思量片刻,微微点了头:“知晓。那是阿景出生前的事了。你大概已经没有印象。那时南苗犯边兴乱,宋含章领兵去平叛。过了几个月,他带了个苗族的姑娘回来。是他见色起意,从别人家里抢走的。” 真是这老登惹的祸。宋乐珩在心里暗骂,嘴上却没有插话。 裴薇的眼神有些失焦,话音也渐渐变小,道:“那姑娘生得很美。但她抵死不从,回来的第七日,就悬梁自尽了。本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可谁也没想到,那姑娘的父母千里迢迢找来岭南,想求宋含章放过自己的女儿。得知女儿的死讯,老两口就在王府里种了子母蛊。彼时发现得及时,但……” 裴薇稍是一停。 宋乐珩忙问道:“但如何了?” “当时给我接生的稳婆,中了子母蛊不幸离世。宋含章也因此知道了子母蛊的存在,迅速处理了这件事。后来,这子母蛊便没有再掀起风波了。” “温军师说,子母蛊是一种伴生蛊,应当有两个主体。娘亲当知晓府上是哪两个人中了子母蛊?这两个人,是不是一直留在王府上?” 裴薇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宋乐珩的脸上,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可那话于她似有千斤重,从她眼神里表露出来的,是让人看不明白的痛苦和纠结。过了好一会儿,她又闭了闭眼,恢复了常色,道:“是有两个人,是那对老夫妻。” 宋乐珩一脸愕然:“宋含章当年没有处死他们?还把他们留在王府上?” “他想过处死的。但子母蛊这种秘术,不能用常理揣摩。被种下了子蛊的人,周身都有剧毒,包括他的皮肤。他没有办法和任何人接触。宋含章不敢轻易动子蛊,他不知道杀了子蛊的后果会不会危及他的性命。再加上,那时他还没完全收拢岭南的权力,他的头上还有一个邕州州牧。此事当时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州牧亲查宋含章,他才不得已放了那对老夫妻。” “那他放了仇人,不会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 “是留了。母蛊可解子蛊。所以那时……”裴薇皱了下眉头,像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觉:“他取了母蛊的一截脚趾骨,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原来如此。 裴薇这一解释,平南王府上上下下都死于子母蛊,宋含章却能平安无事,就能说得通了。可宋乐珩仍是想不明白,宋含章知道有这么个隐患存在,这么多年只怕觉都睡不着,理当会借着别人的手去除掉这对老夫妻。他怎么会把人留了这么多年,留到人报仇杀他全家? 不对。 这不对。 宋乐珩还想再细问,裴薇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道:“阿珩,子母蛊的事,你不用多虑。以后,都不会出现了。上一代人的恩怨,就了结在上一代人吧。” “娘亲……” 宋乐珩话起了头,裴薇又拍拍她的手背,岔开了话题:“今日,我其实还有另一桩事想和你说。” “何事?” “你既然决定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我到底是不大放心。我知晓,阿珩比我厉害,将来定能达成所愿,但这满途泥泞,娘亲还是想,有一个人能护着你。即使让他帮你踏平一二坎坷,除去些许荆棘,在你疲惫时,替你掌一盏灯,都好过你孤身一人的。” 宋乐珩思索了一下,生怕伤及裴薇对她的母女情,慎之又慎的道:“这个……这个嫁人的事,也不是那么着急,等我在岭南稳住了脚跟,再遣人将岭南的世家公子都画下来,让娘亲帮着我一起挑选,好不好?” 裴薇笑笑,理了理宋乐珩的头发,语气格外温柔:“我知晓你不想嫁人,我们不嫁。我这一生,陷于肮脏卑鄙的后院,自然不想你也过我这样的日子。所以,我想给你找一个赘婿,让对方入赘裴氏,一来,他不敢有负于你,二来,他若不顺你的意,你可和离,另寻良人。你看如何?” 宋乐珩:“……” 她娘有点太超前了。 宋乐珩抿了抿唇,眉心有点跳,迟疑问道:“娘亲不会……已有人选了吧?对方该不会是……” “嗯,就是温公子。” 宋乐珩:“……” 两柱香后。 宋乐珩被关在了屋外,隔着一扇结结实实的木板门,焦头烂额的在篱笆院子里走来走去。而温季礼则是受裴薇邀请,尴尬地坐在屋中,和裴薇面对面。温季礼表情尴尬,一时间连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就在他思考要怎么样合情合理地开口告辞之际,裴薇柔声道:“温公子一表人才,不知你家中是否为你说过亲,可有过婚约?” 温季礼一怔,坦然回答:“家母有意一桩婚事,我不曾应约。” “如此……”裴薇想了想,还是把最关键的一句话问出了口—— “那……不知温公子是否愿意留在裴家,护小女终生?” 第35章 暗藏变数 宋乐珩在篱笆院子里来回走了好几圈,对屋子里两人的谈话好奇得抓心挠肺的。裴薇不让她旁听,是怕万一温季礼拒绝,两人将来相处会尴尬。但宋乐珩完全不这么想。 在她的打算里,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成亲这一环。她也从不认为,温季礼会答应裴薇,到裴家来做什么赘婿。 那可是干死了八方诸侯的男人,深藏的目的和野心绝不比宋乐珩少。而且,很显然温季礼的出身是个能养精骑兵的世家豪族,这样的家世,和赘婿二字是沾不上一点边。宋乐珩更怕这场谈话尴尬的会是裴薇。 她这般思量着,左右也没事可做,索性打开弹幕来消磨时间。然后,她就看到了…… 【这么快就能看到纳正宫了吗?!建议让我们尊贵的vip看看不打马赛克的新婚之夜】 【温军师这么弱的身板怎么能洞房呢?我随礼一包壮x药】 【一包太少,我陪一包】 【陪一包】 …… 于是,划过宋乐珩头顶的,成了满满的……陪一包…… 不是,金主们怎么就能没有一个是正经的?好歹人温军师是个正经人!发这种弹幕合适吗?! 宋乐珩正这样想,弹幕上就划过去一句清流。 【你们别这样,温军师是正经人】 终于有人和她是一样的想法了! 宋乐珩正有些激动,这位粉丝就接了下一句。 【想想要在床上搞正经人,还有点刺激,不知道温军师情到深处会不会嗯嗯唔唔的】 啊这……啊你们这些人…… 她果然是高估了这个世界的节操…… 宋乐珩刚想关闭弹幕,木门恰逢此时打开,温季礼和裴薇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按照宋乐珩的预判,温季礼拒绝裴薇,那裴薇的脸色多少会有点挂不住。但眼下裴薇依然淡雅,看不出任何端倪来。 宋乐珩三两步迎上前去,来回打量了一通两人,拉着温季礼的手腕往旁边走了两步。裴薇见两人动作亲密,脸上也浮起明显的笑意,避开了视线去。 宋乐珩小声道:“我娘亲说的事,你应当没有答应?” 温季礼唇线微抿,目光掠过宋乐珩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游移向别处:“抱歉。此情此景,于某而言,不适宜谈婚论嫁。” 宋乐珩暗暗松了一口气,又瞟了一眼裴薇,正想问问他们二人究竟是怎么谈的,她好去开解开解裴薇。不成想,她话还没出口,温季礼就从袖口里拿出一枚黄玉戒指来。 宋乐珩:“?” 宋乐珩忘记关的弹幕—— 【啊啊啊啊啊,他拿戒指了!是要先订婚的意思吗?】 【我就知道这个男人嘴上说着不要,身体 还是很诚实的嘛】 宋乐珩睁大眼睛,呆愣地看着温季礼轻轻握住她的手,将戒指戴在她的食指上。这戒指上同样雕刻着一个狼头,和温季礼那枚玉佩相似。宋乐珩琢磨着,这样式甚是独特,绝不会是一般的戒指,反而更像…… 身份的象征,又或者……是虎符的作用。 她眉头一跳,正惊疑不定,温季礼便已松开她的手,温声道:“我虽无法应下这婚约之请,但……某愿许此一物,护督主安康顺遂。往后年月,无论你我是否终能携手天下,抑或分道扬镳,我的黑甲兵,永远听你号令。” 还真是“虎符”!宋乐珩震惊到几乎说不出话。 她在洛城也是见过朝廷精锐的,哪怕是配备给燕丞的车虎营,在兵甲武器上,都稍微逊色于温季礼这只黑甲兵。 这样兵荒马乱的年头,连朝廷都穷得抠脚,温季礼要培养出这样一只精骑,不知是耗费了多少精力和钱财,他竟舍得……将这骑兵送给她? 宋乐珩眨了眨眼,尤然有点回不过神,不敢置信地看着温季礼,道:“你……是不是这几日没休息好?所以做事冲动了些?” “某从不做会令自己后悔之事。” “那你是……是等会儿下了山要让我把这小‘虎符’还给你吗?” 不然,宋乐珩实在是想不出合理的解释。反正她要是有黑甲兵,她就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 温季礼轻声道:“这道‘虎符’,只属于督主。在这世上,黑甲兵也只听令于两人,而你的指令,永远高于我。” 他终于不再回避视线,定定地望着宋乐珩,眼神温和又笃定,仿佛在一遍一遍地告诉她,自己很确定。 宋乐珩沉默片刻,低下头审视着手上的黄玉戒指,含着些许无奈笑意道:“温军师,你真是……” 温季礼有一瞬的慌神:“督主是不愿接受这虎符?” “我的意思是……”宋乐珩仰起头,撞进他的视线里:“你这样做,我会动心。不是对这兵权,是……对你。” 两人就这样深望着彼此,好像谁都不愿错过此刻对方眸中的风景。 山中阳光正好,风声很轻。在这徐徐的风里,他们能听见对方鼓噪到急促的心音。 旁边的裴薇看得一脸亲妈笑,本不想打扰两人,正要悄无声息地退回屋里去,就见宋乐珩突发恶疾似的抖了一下。 宋乐珩也不想抖的,但她忘记关弹幕了,这会儿弹幕里整齐地爆发出了温季礼后援会的高声尖叫…… 【可恶,被温军师装到了!这是什么高段位表白!他真的好会哦】 【我爱温军师!他不当皇后谁当皇后】 【我珩宝这句动心属于是把温军师狠狠拿捏了】 宋乐珩干咳一声,飞快关掉弹幕。温季礼不解地看着她,刚要开口询问,忽然,篱笆院外马蹄急响,只见黑甲都尉骑着马飞奔而来。他刚到院外便跳下马,快步走向温季礼。嘴上刚喊出公子二字,他又骤然停住,直愣愣盯着宋乐珩手上的戒指。 黑甲都尉惊道:“公子,她的手上怎会有这个?!” 温季礼道:“我送的。” 语气相当平和,好像送出去的不是兵权,而是山里摘的野果子。 黑甲都尉张了张嘴,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作哑口无言。他大抵还在斟酌怎么能不惹怒他家公子又能表达抗拒,温季礼便已从容开口:“此事无须置喙,今后你当知如何行事。” 黑甲都尉心里纵有一万个不愿听命于宋乐珩,但黑甲兵上上下下,都需以军令为重。 他们的军令,就是宋乐珩手上这枚狼头戒指。 他咬了咬后槽牙,低头道:“是。属下遵命!公子,城里已有动向了。” 话到此处,黑甲都尉的表情便凝重起来。宋乐珩和温季礼互看一眼。 昨晚他们救出的女子,愿意回到邕州城的,已经在今早由黑甲兵和枭使共同护送到城门口。按照两人的叮嘱,回城的六七十人会将在白莲教的遭遇告知家里人,以及周围邻居,并煽动众人于午后前往平南王府要说法,揭露出宋含章和白莲教的勾结。 现在,午时刚过一刻。 “这么快?”宋乐珩微微皱起眉头,预感不妙:“城里没有多少人替她们要说法吗?” “有。一开始聚集了六七百人。可是……宋含章杀鸡儆猴,杀了闹得最凶的十来个,有那么一两户,人都死绝了。” 裴薇听到这话,忍不住攥紧拳头,手心里眨眼间就浸出一层冷汗。 温季礼拧着眉,宋乐珩的神情也不见得轻松。黑甲都尉接着道:“宋含章已经下了死命令,从今以后,邕州城谁敢再提白莲教的事,连坐三族。” “疯了,这人是真疯了。看来,他浑然不在意邕州的民心。照这趋势,我估计宋含章和赵顺恐怕也闹了矛盾。”宋乐珩分析道。 温季礼稍是颔首:“宋含章如今所想,只有取督主性命这一桩事。此计不成,他为杀督主,必会集中所有可以调动的兵力,一举攻上凌风崖。督主应尽快带裴氏转移离开。” 转移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很难。这整个岭南都是宋含章的地界,裴氏的根底又在岭南,再是转移,能移到哪里去? 温季礼所说,无非是弃军保帅。宋乐珩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不想这么做。 她正要启齿,院外的树影冷不丁由远及近地晃动起来。不一会儿,刚折返回山腰大宅又被迫来跑腿的吴柒就黑着脸从树梢上跳下来,气冲冲走进篱笆院子,没好气的对宋乐珩道:“你那个傻子洗泥巴闲得没鸟事的弟弟离家出走了。真会挑时候!你舅让我来通知你,老子屁股都还没坐热乎!” 宋乐珩原就严肃的脸色更加难看,下意识回头觑了眼裴薇。裴薇一时恍惚,看上去已是六神无主。宋乐珩只能压着火气,转过头来对吴柒道:“你去找找,找到了不管怎么样,先把人带回来。这几日多留人盯着邕州城的动静,一来免得宋含章滥杀无辜,二来,要注意他有没有调兵。” “知道。老马和张卓曦都带着人留在城里的。”吴柒烦躁地回了一句,人又跳回了林中消失不见。 宋乐珩让温季礼先去前面等着,她和裴薇说上两句。等温季礼和和黑甲都尉出了篱笆院子,她才折返到裴薇身边,握住裴薇还有些颤栗的手指,安慰道:“娘亲,没事的,我不会让宋含章伤到裴氏一族,阿景……也会找回来的。” 宋乐珩说得有点咬牙切齿,当真是恨不得抽宋流景一顿。 裴薇白着脸,勉强摇摇头:“你快去忙你的,不用留在这儿照顾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好。等事情平息了,我带娘亲和阿景回家。” 裴薇笑着,眼里不知不觉就漫开一层温热。她欣慰地看着宋乐珩,像是恨不得要把这女儿深刻在眼底。 “阿景……今岁已是十六了,他做事有自己的考量,你若繁忙,便由得他去吧,不用太过操心。只是……” “只是什么?娘亲不妨直说。” 裴薇哽咽须臾,续道:“只是,他这十数年,在最想与人亲近的年纪,身边却始终只有我。所有人都把他看成怪物,视为不祥,他的心里,多多少少是有恨的。这些,说起来罪都在我。是我这个当娘的,没有给他一个健全的人生。” “和娘亲没关系。娘亲已经做得很好了。” 裴薇温柔地拍拍宋乐珩的手背,捻去了她发间沾上的落叶,道:“你若能找到阿景,这弟弟……他如果待你无有二心,你便……便包容他些。” 言语之间,裴薇的眼泪滚落出来,掺杂着苦涩笑意:“我没有教好他,他如果做错了事,你打一打他,骂一骂他。你走的那三年,他一直很挂念你。娘亲如今的心气儿,实在是……没有 办法再去好好教导他了。以后,你就替娘亲拘着他点,好吗?” “嗯,我不会丢下阿景的。”宋乐珩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外爷待娘亲之心,如同娘亲待我和阿景。外爷年岁大了,盼着娘亲回家,娘亲定要回去看看外爷。” “好,好。过几日……过几日你忙完了,来接娘亲,娘亲和你一起回去。” 宋乐珩笑着点点头,替裴薇擦去了眼泪。裴薇牵着她的手走向院子门口,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她反复叮嘱着宋乐珩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照顾自己,末了,才依依不舍的将人送出了篱笆院子。宋乐珩没有多余的时间耽搁,和温季礼汇合之后,便一道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裴薇目送几人的身影消失,方回到屋中,拿出了笔墨纸砚,铺在桌上,写了两封信。那两封信不长,统共用了不到一炷香。她刚将两封信装进信封里封好,身后未上锁的门忽而就开了。 天光拉长一道黑影,投落在裴薇的背后。 裴薇的眼眶红了,泪意汹涌得紧。她强忍着泪水敛下眼眸去,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来了……” 第36章 干翻世道 宋乐珩回到大宅的时候,心口还在突突直跳,也不知是在跳什么。温季礼看出她有些不适,去捡了药材嘱咐小厮熬汤药。宋乐珩便站在房间门口的廊下,看着院子里就近的一株草木上,一只身体呈微红色的蜘蛛正在蚕食另一只同类。 不多时,温季礼端了药回来,宋乐珩便同他一道入了屋去,双双落座在桌前。温季礼将晾凉的汤药送到宋乐珩手边,问:“督主方才在看什么?” “院子里有只蜘蛛,瞧着眼熟,像以前看过解说。不该出现在岭南地区的,就多看了几眼。” “解说……是什么?”温季礼有些疑惑不解。 “啊这……就是别人说,我听着。”宋乐珩打个哈哈,连忙端起药碗,转移了话题:“你都放了些什么药材?” “都是滋阴补血,益气养神的。督主近日都没好生歇着,有伤根元。喝了这汤药,且先休息半日吧。” 温季礼一边说着话,一边眼神就往院子里落,想看看宋乐珩说的是什么蜘蛛。而宋乐珩则是心头一暖,想着当初拐来温季礼当军师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旋即从善如流地端起碗,仰头就喝了一口。 就这一口,宋乐珩差点没绷住喷在温季礼的脸上。 她忙不迭放下药碗,捂死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呕出来。好不容易把嘴里的汤药咽下去,忍了好一阵儿,直到被苦到发麻的舌尖恢复了少许知觉,她才深吸一口气,哭丧着脸道:“温军师,你这药,它是不是药材放多了?还是水放少了?我好歹也算是吃过苦的人,但还没吃过这么苦的!你熬的不会全是清火的黄连吧?” 温季礼懵了一下:“这应当不至于?我放的是当归、柴胡、白芍、茯苓等一些寻常药物,并无黄连。我素日熬药,也是这般的手法。” 宋乐珩把碗推到温季礼面前:“来,你尝一口。” 温季礼不吭声,抿着唇看那药碗。碗沿上,还有一点透亮的水渍,是宋乐珩喝药之时唇上留下的。他就那么看了眼,耳根子便透出一抹薄粉。 宋乐珩:“?” 他怎么又羞上了? 宋乐珩也跟着看了一下药碗,反应过来,道:“温军师是觉得这碗药我喝过了,男女授受不亲?” 温季礼被她戳穿,更加不好意思,稍微侧过了头去。他本想掩饰,不料却让宋乐珩看到了他越来越红的后颈肌肤。 他脖子的线条纤长细瘦,肤色有如羊脂玉染了晚霞似的,莫名勾人,又莫名的禁欲,让看的人总是有种冲动,想知晓若是凑上去轻咬一口,这脖颈会红成什么样。 宋乐珩这念头一钻出来,就赶紧掰着自己的脸,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 温季礼也有些尴尬,过了片刻,方温声道:“稍后……稍后我按原方子再熬一碗,试试苦味。下次给督主熬的时候,我便酌量减一些药材。” “你也用不着这么麻烦,你就尝一口。这儿没有外人,只有我们两人知晓。我绝不说出去。” 温季礼有些微恼,蹙了眉道:“这非是症结所在。” “哦,那便是温军师出身大族,是风雅君子,心里嫌弃这药碗是我喝过的?” 宋乐珩故意打趣,可一说完,她就看到温季礼的眉头皱得更紧。她不想见他当真因一句玩笑话所恼,即刻换了态度,伸手去端回碗,道:“我说笑的,温军师亲自督着熬出来的药,我自是……” 话未说完,手里便一空。药碗被温季礼夺去,他的脸分明已红得如同铺了胭脂一般,偏偏还抿了一口药下去,随即强作镇定的向宋乐珩反馈。 “这就是正常药味,并没有督主说的那般苦……” 宋乐珩盯着他,这样的温季礼,也太…… 太让人心神荡漾了! 就好像有人拿着铲子暴力破开了心房一般,不管不顾地钻了进去。宋乐珩只觉耳膜里回响着自己鼓噪的心音,几乎掩过了温季礼说话的声线。她看着他泛着艳丽色泽的皮肤,薄唇张张合合,唇角还有一点残留的药渍。 温季礼正疑惑道:“若督主实是不喜苦味,那我便在药中加入……” 宋乐珩一根手指伸向他,轻轻在他唇角上沾了下。温季礼话音一滞,紧接着,就看到宋乐珩又把这手指放于自己的唇上,轻抿唇间那少许的药渍,道:“温军师喝过的药,好像真没有那么苦了。” 温季礼:“……” 温季礼的脸顿时涨红到极限,口齿也结巴起来:“你……我……你怎可……怎可……我们还没有……你这是……这是不对的!如此逾越,那和那些、那些……” 约莫是太羞了,羞到话没说完人就咳嗽起来。宋乐珩这才慌张回了神,一面给温季礼拍背,一面道歉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刚鬼迷心窍了,温军师,你别激动,别激动。这碗药我喝了便是。” 宋乐珩端起碗一饮而尽,苦得再难说出什么话,只把脸埋进一只臂弯里,另一只手狠掐自己的大腿,方能稍微消解这苦味。 温季礼看她苦得太难受,自然而然便跳过了她调戏自己这一茬,关切道:“真有这么苦?” 宋乐珩仿佛戴着一张痛苦面具,望向温季礼一个劲儿的猛点头。 “怎会……” 片刻后,温季礼明白过来了:“是了,兴许是某自早年起,便与药物为伴,日日都在喝药,是以苦味已经难以感受。这次是我试的药,下一次再给督主捡药,我有经验了,不会再这般苦。” 宋乐珩缓了过来,本想劝温季礼大可不必有事没事给她熬药,但想想这是别人对她的关心,再苦也照单全收了。毕竟,她给人熬鸡汤的时候,也没问人要不要吃鸡。 两人静静坐了会儿,温季礼原想让宋乐珩歇着,宋乐珩只道眼下情况睡也睡不好,索性就留了温季礼商量接下来的事。温季礼仍如在山上所说,让宋乐珩尽快准备从凌风崖转移,但这所谓的转移,两人心知肚明,就是从岭南落败而逃,另寻出路。 可出了这岭南,宋乐珩更无根基。她是女子,要去别人的地界上立足,非短时间内能成。况且,她能逃,裴氏一族那么多人,不能个个都能逃出岭南的。裴氏的根,扎在岭南这片土里。 默然良久,宋乐珩道:“走是不能走了。都斗到这一步了,我要是夹着尾巴逃,岂不是让宋含章捡个大便宜。” “督主,审时度势。邕州的兵力虽少,可督主知晓在邕州七十里之外,还有 两处重要的军事堡垒。西南是白马堡,东南是七星堡,这两处各有主将领兵,和邕州互成犄角之势。宋含章大概率已往两地传信,会将这两处兵马集中于邕州,攻下凌风崖。届时,两方兵力悬殊过大,督主若不走,如何应对?” “咱们攻下白莲教,已隔一日。急行军一日多少里。” 温季礼没有答话,只定定看着宋乐珩。 宋乐珩道:“宋含章连民心都不要了,发了疯要杀我和裴氏,那下的定是头等紧急的军令。按理说,七十里路,最快今日下午就该有兵马进入邕州郊野了,温军师的人,收到消息了吗?” 温季礼仍是不语。 宋乐珩接着道:“这两地主将在拖延。虽我不知这里面有什么内情,但至少,我们还有时间。” “若没有呢?若下一刻,数千上万兵马就出现在邕州郊野,督主还来得及带裴氏撤退吗?” “温军师的撤离计划里,有裴氏吗?” 两人互望着对方,话虽没有出口,但彼此都知悉这撤离计划,从始至终,都不可能有裴氏。 裴氏族人走不了。宋乐珩拖着裴氏一族,也走不了。他们都走不出岭南。 这和救不救吴柒的选择题是一样的。 让温季礼选,温季礼会顾大局,会让宋乐珩保留枭卫的力量,在其他地方东山再起,又或者,趁宋含章松懈再杀回马枪。这也是大多数掌权者会做的选择。 可是,他看清了宋乐珩眼中的波澜,他知道,宋乐珩的选项里,没有审时度势。 对峙须臾,温季礼终是轻叹一息:“督主……过于重情了。” “温军师看重的,不是我重情吗?” “那督主想做什么?今日十几人的血,已让满城百姓不敢发声,时日一长,白莲教带来的所有影响都会消弭在宋含章的铁血手腕下。百姓依旧会麻木度日,再难掀起风浪。” 宋乐珩此番严肃的脸色愈发带了点肃杀之意,沉声道:“这件事,我方才回大宅的路上,想明白了。” 所有的关键在于,被白莲教掳去的,大部分都是女人。 倘使被逼到绝路的是男人,他们会揭竿而起,会杀当政者夺权,只为了活下去。白莲教也知道避开刀尖,选了个刀背,残害的都是女子。被送去豹房的是女子,被当作不羡羊吃掉的亦是女子。他们笃定了,女子势弱,无法拿起兵器来反抗。而对于受害女子的家人来说,她们的份量还远远达不到让整个家族豁出性命为其讨公道的程度。 这…… 就是世道! 不公的世道! 宋乐珩口中非头破血流毅然向死不可挣脱的世道! 她却偏偏,要让这世道撕下一层皮来! 她眼中沉着一股子一往无前的狠劲儿,道:“温军师,我有一个想法。” 温季礼一看她这表情,就知道她要干桩大的,也没急着接她的话。宋乐珩仔仔细细地盯着他,道:“既然受害者的份量不够,那就加码!” “何为加码?” “宋含章和白莲教能杀百姓,他们能杀士族,能杀豪门,能杀富商大贾吗?” 温季礼:“……” 温季礼清楚宋乐珩素来不按常理行事,但她这个想法,也未免太过狂悖。狂悖到他一时都不理解宋乐珩一个女子,怎会有这样离经叛道的念头。温季礼轻叹,道:“督主,那容某问一句,他们能杀百姓,又是为何不杀士族,不杀豪门,不杀富商大贾?” “因为他们是利益共同体。” “所以,督主口中的士族、豪门、富商大贾,不会为了这些被白莲教迫害的女子,站出来与宋含章为敌。更甚者,白莲教所敛之财,他们同样是既得利益者。” “那倘使,白莲教害的不只是百姓家的女子呢?倘使城中有头有脸的家主们,也被白莲教所害呢?” 温季礼没有说话,甚至于,他的心里都一时震颤难止。 他起初以为,宋乐珩回到平南王府,只是着眼岭南,想不想逐鹿中原,那都是后话。而今他才发现,宋乐珩像是没有被这世俗规训的一个异类,一个怪物。她或许一开始并没想着着眼天下,但她要的是,把固定的规则打破,重建。就像她成了皇帝的四大亲卫里唯一一个女督主一般。 这等的野心和狂妄,如神话里的十日同天,要焚尽世间一张连通天地的巨网。但最终也有可能,是九日亡于箭,成为被驯服的温阳。 温季礼沉默半晌,道:“督主知道自己所选,是一条什么路吗?督主清楚这门阀士族与权柄之间的联系吗?” “我清楚。他们厚着脸皮吃人血馒头,我就非要把这些脸皮一个个撕下来!一个世家大族的脸面不够,我多撕几个!撕得他们鲜血淋漓,皮开肉绽,届时,他们便是不想站在宋含章的对立面,也由不得他们不站!” 温季礼欲言又止,一时竟想不出该怎么劝宋乐珩了。只能无奈笑一声,道:“原以为督主这船,是艘小船,没成想上了船,才看清是艘往漩涡里开的贼船。把这岭南的士族都得罪个精光,督主不怕粉身碎骨吗?” “怕。所以想拉个脸大的合伙。温军师,可愿同行?” 宋乐珩朝他伸出手来,等着他握上去。 不知等了多久,宋乐珩听见他的话起了头,说:“我……” 而后,温季礼仍在说着什么,可被一阵突兀的耳鸣压过了话音。宋乐珩视野里逐渐漫开浓墨一般的黑,掩住了万般颜色。她整个人失重的往后倒去,失去知觉前,只知有一个怀抱稳稳接住了自己…… 第37章 积极自救 “早上不是还好好的一个人吗?怎么就突然昏迷了?这会儿老吴又不在,要是他回来见到督主病成这样,搞不好得拿咱们当出气筒。温军师,你快跟我们说说,督主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要些什么药材,我好立刻想法子去弄。” 蒋律和冯忠玉双双站在温季礼身后。温季礼正给床上的宋乐珩把着脉,脸色是难得的凝重严肃。见他不答话,蒋律急得都快跺脚之际,温季礼终于收了手,给宋乐珩盖好被子,眼光沉沉的,落在宋乐珩的面容上。 “她腰上的伤口溃烂了,引发了高热。” “高热?”冯忠玉紧张道:“这是不是说明……督主她不太好?之前在枭卫里,好几个兄弟都是受伤后高热,没几天就……” “你他娘别胡说!”蒋律一拳砸在冯忠玉的手膀子上,随后绕到温季礼跟前,用央求的语气道:“督主她福大命大,不会是那种情况,对吧温军师?” 温季礼没有吱声。 蒋律更急,蹲下身来,眼眶都红了:“那……那督主受伤那天,不是上过药了吗?不可能这么严重啊。温军师,你再好好看看,再好好看看。” “去白莲教那晚,脏水染了她的伤口。我嘱咐她换药,她没有换……”说话间,温季礼也有些自责,怪自己没有督促好宋乐珩。 “那……那这……” 后面的话,蒋律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莫说是一道箭伤,这个世道,就是一次风寒风热,都有可能要了人的命去。倘使宋乐珩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蒋律都不知道怎么给吴柒交代,这么多的枭使,岭南的裴氏,以后又该怎么办。 房间里一时静无声息。 宋乐珩这会儿正迷迷糊糊的,隐隐听到了身边几人的交谈。只是她睁不开眼,更无力动弹,脑子里像被灌满了水一样,昏沉得厉害。她拼了命地集中精神,听得温季礼道:“你们该去忙便去忙吧。督主的情况,暂莫对外宣扬,我……会尽力。” “会尽力”这三个字,就很让人心惊胆颤。宋乐珩想起她见过的医生每次说这三个字,基本都是病危的程度了。 也怪她,竟忽略了身上的伤,估摸着眼下伤口是在溃烂发炎了。这要是在现实世界里,有抗生素和破伤风都好解决,问题是她在这里要怎么能搞到这两种特效药 …… 她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在意识里打开系统商店,提着一口气缓慢地翻找有没有能救命的良药。正是一筹莫展时,系统忽然弹出来个提示—— 叮。 【礼物排行榜榜一粉丝奶白的雪子使用vvvip高级特权:扣1给玩家加血。玩家是否接受粉丝援助?】 宋乐珩:“?” 还能这样? 这榜姐她砸了不少钱吧!?这绝对是真爱啊!她怎么可能不接受? 宋乐珩迫不及待地选择接受,然后,就在她准备享受一波金手指待遇原地满血之际,系统又弹出一个提示。 叮。 【温馨提醒:当前直播间观看人数不足1000人,无法完成与榜一粉丝的互动。请玩家再接再厉】 宋乐珩:“……” 这提示…… 它温馨? 它温馨个锤子。 它好令人寒心! 宋乐珩赶紧瞅了一眼,现在直播间的总观看人数只有612人,距离一千这个数字属实是有点遥远。她并不是不相信温季礼的医术,但刚刚这句尽力,让宋乐珩的心口拔凉拔凉的。她不想在生死问题上承担不确定的风险,能多上一层保险,她就必须让自己苟得更稳一点。她得想个办法,迅速涨粉。 她费了老大力气睁开眼,只见窗框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蒋律和冯忠玉都走了,隔着一道半透的屏风,温季礼正背对着她煎药。 炉子上的药罐沸腾出氤氲水雾,桌子上铺满各种药材,温季礼斟酌着往罐子里少量加着药。宋乐珩挣扎了两次,方才艰难地坐起身。只这一个动作,她额头上便已是冷汗涔涔。她腰上的伤已经被重新包扎过,眼下她只闻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子药草味,和温季礼身上的味道倒有几分相同。 宋乐珩默默盯着温季礼的身影,他一动作,青丝就滑至一边肩头,若隐若现地露出后颈清瘦的线条。 明明只该是寻常,可偏偏像极了一块莹润又清冷的翡翠,在光影错落之间,镀上一层暖烛的柔辉…… 宋乐珩心思动了动,她知晓粉丝们爱看什么。迟疑片刻,为了活命,她还是冲温季礼轻声喊道:“温军师。” 温季礼蓦然回首,匆匆放下手中药材,绕过屏风走到宋乐珩面前,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你醒了?怎么坐起来了,你在发热,快躺下。” 宋乐珩摇摇头,费力地抬起脑袋,直勾勾注视着温季礼的眼睛:“你同我说句实话,我这情况,你有几分把握治好我?” 温季礼眉间凝重,沉思少顷,也没有刻意隐瞒,坦诚道:“四成把握。受伤后发热,已是伤情恶化了。到此一步,寻常境况,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宋乐珩垂下眼睑。 这时代的医疗技术它是真不行啊…… 受点皮肉伤发点炎就得看是老天赏饭还是阎王开席了。 温季礼见她不说话,怕她难受,又道:“我会尽我所能。另外,我也让溯之外出寻医了。坊间多有隐世奇人,此事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宋乐珩点点头,又伸手拉过不远处的凳子,示意温季礼道:“温军师,你先坐。” 温季礼稍是一默,依言坐下。他知晓宋乐珩必是有话要交代,索性等着她开口。 宋乐珩犹豫了一阵儿,良心促使着她发问道:“倘使……我是说倘使,我这儿有个法子,能使我的伤迅速好转起来,没有性命之忧,你愿不愿意……助我一下?你也知晓的,我娘亲刚回来,阿景还……” 她本想分析局势来说服一下温季礼,不成想,温季礼少见的打断了别人说话,掷地有声道:“真有此法,我愿意。” 宋乐珩还是有点心虚愧疚,目光颇为复杂地看着他。 温季礼怕她病着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某愿意助督主。” “你都不问问是什么法子?” “无论是什么法子,若能让督主免去性命之忧,某愿一试。” 宋乐珩突然就想问问,假设她说的法子是要一命换一命呢?温季礼还会说他愿意吗? 但这个问题,太恶趣味了,也太为难人性了,不适合人与人之间正面积极的友好交流。她识趣的把话咽回肚子里,又凝视了温季礼须臾,方下定了决心,朝温季礼伸出手去。 温季礼没有躲闪,只见她的双手落在了他的发冠上。他愣了一愣,不解道:“督主这是做什么?” 宋乐珩没答话。 自打她和温季礼相识,除去他们在温泉里见第一面时,温季礼披散着头发,后来,每时每刻,他都衣冠楚楚,温雅得体。宋乐珩其实喜欢看温季礼偶尔的惊慌失态与害羞脸红,她知道,金主们也吃这套。 她取下温季礼的发冠,一刹间,青丝如瀑,罩落在他的肩颈上,让他顿时便卸去了数分从容。温季礼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这些举动早已僭越,他该拒绝的,可思及宋乐珩的情况,那拒绝的说辞又无论如何出不了口。他只能强作镇定地低下眼去,尽量不看近处的人,尽量用呼吸平复着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宋乐珩看到,他的脖颈上果然又晕开一抹浅色,手上动作也没停,从枕边拿过一支自己平日里佩戴的木制发钗,两只手环着温季礼,在他脑后挽起散落的头发,随性挽出一个髻,再用发钗固定住。 做完这些,宋乐珩额头的汗意又加重了些。她拿起温季礼那根青色的发带,绑在了温季礼的两只手腕上。 温季礼愈发不解,脖子上的红蔓延开来,染得耳坠脸颊都有如三月的桃色。他难为情道:“督主,你究竟要做什么?为何替我束髻?又为何绑住我?” 宋乐珩喘着气,嘴上还相当理直气壮道:“束髻,是想露出温军师脖颈的线条。有没有人说过,温军师的脖子很好看,很勾人。” 温季礼:“……” 温季礼眉头一拧,脸都快要红透,半恼半怒道:“督主!你……你怎还有心思说这些?不是要自救吗?” “就是要自救嘛,才更要把你绑住,怕你挣扎。” 温季礼:“……” 温季礼觉得自己是上真贼船了,直觉很不妙地问了一嘴:“所以,你说的自救法子是?” 宋乐珩:“我想,在温军师好看的脖子上,留下一点点……痕迹。” 温季礼果然挣扎起来,整个人猛地弹起,急退了好几步。宋乐珩见他一动,也立刻起了身,拉住绑在他腕子上的发带。可她没能拉得住,反倒被失措的温季礼带得往前一扑,扑到了温季礼的身上。温季礼后背撞在屏风上,屏风摇晃了数下,才堪堪稳住。 两人近在咫尺,激烈的心跳隔着衣物,传递到对方的胸口。温季礼无所适从,只觉得像骤然身处三伏天,浑身都在发热发烫。他几乎不敢和宋乐珩对视,又不能推开宋乐珩,生怕伤到她,只能别着头,低声道:“督主不可以,你……你放开我。” 第38章 偷感太重 “温军师刚刚不是还说,愿意帮我的。” “你……你又没说是要……是要做这种事!况且……做这种事,怎么能算自救。” 可以的。 毕竟就这个程度,直播间粉丝已经涨到八百多了。 果然大家都喜欢看点捆绑py。 宋乐珩抬起头,正好看到温季礼泛红的脖颈。他约莫是太紧张了,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脖子上的筋撑起羊脂玉一般的皮肤,隐隐可见底下的血管搏动。宋乐珩只觉得喉咙发干,费力吞咽了一遭,一只手鬼使神差地伸过去,剥开了一点温季礼的领口,使那往下蔓延的修长线条更加明晰。 温季礼 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眼神里带着极度的震惊:“你……你在干什么?不要剥我的衣服!” 宋乐珩低着嗓子道:“温军师,你要是不救我,我就有六成的可能性要死在这里了。到时,我外爷,舅舅,娘亲,阿景,还有随我来岭南的枭使,搞不好都得成乱葬岗的烂骨头了。你若是我,也会放手一搏的吧。” “那你也不能……不能对我……” “你忍一忍。眼一闭就过去了。” 温季礼:“?” 温季礼恼道:“你在说什么诨话……” 就在这时,敲门声突兀响起,江渝在外头道:“督主……督主你醒了吗?我想进去看看你。” 温季礼愕然看向大门方向,身板绷得更直,压着声音道:“督主,快松开我,若是被你属下看到……” 话说了半句,宋乐珩便轻轻捂住温季礼的嘴,踮起了脚尖,趁他不备,双唇印在了他的脖颈上。温季礼骤然感到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脚下一步踉跄,又撞了一下背后的屏风。随着屏风摇晃的响动,他所有的思绪都停滞下来,只剩一片空白。 江渝还在敲门,喊道:“督主?温军师,你们在吗?刚刚是什么声音?我能进来吗?” 温季礼的心几乎都要狂跳出来了,他死死屏住呼吸,在极致的臊热和紧张之下,人都快要晕厥过去。他双手用力一挣,腕子上的发带就狠狠箍进肉里,但却感觉不到疼。他只知,宋乐珩在他的脖颈上不轻不重地咬着,像是露出獠牙的兽,想要占据猎物,又不忍伤及猎物,正在磨着牙寻找合适的着力点。 这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和轻咬,简直快要了温季礼的命。 他周身的血液都在激荡,窒息焦灼的感觉占据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濒临失控。 宋乐珩觉察到温季礼在颤抖,还以为是咬得太重,心里泛起愧疚,又用嘴唇辗转轻触了一下落了牙印的地方。 就这轻触,理智湮灭于一瞬,温季礼几乎是不可控的,于呼吸之间,彻底失态的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沉闷的低吟来。他两颊绯色愈浓,连带着眼皮上都晕开了一点薄红,睫毛微微颤动着,反倒让人生出本不该有的心思来。 宋乐珩也没料想到他的脖子会这般敏感,慌忙把他的嘴捂得更紧了些,道:“嘘,温军师真想把江渝引进来吗?” 宋乐珩用眼角余光扫过门那边,见江渝知情识趣的从窗边经过,悄然离开了。她正松了一口气,就听系统提示。 叮。 【直播间观看人数上涨至1000。恭喜玩家开启粉丝互动功能】 【玩家是否接受榜一粉丝奶白的雪子援助】 宋乐珩飞快松开温季礼,一连后退了四五步,脱力地跌坐回床上。她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头发,脑子也疼得快要炸开。温季礼的胸口这会儿还起伏得格外厉害,喘息仍然粗重,好看的眉眼微睁开来,噙着羞怒之意,瞪着宋乐珩。宋乐珩也很是心虚,眼神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温季礼平整衣物上,十分扎眼的凸起。 宋乐珩知晓温季礼在这方面禁不得逗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把他弄成这狼狈凌乱的模样,就是她理亏。她诚心实意道:“我错了,温军师。” 温季礼:“……” 温季礼转过身,面朝屏风,声音里还满是愠怒:“督主今日,实在是……过于肆意妄为了!” “你别生气……我真的只是想咬你一口两口的,而且,我真是为了自救,你看。”宋乐珩在系统里选定了接受援助,随即,她的手上就出现了一个大号的…… 急救包。 温季礼只侧头扫视一眼,目光里闪过惊诧,却还是没有转身,道:“这又是何物?” 宋乐珩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打开急救包一看,才发现果然不愧是金主爸爸的馈赠,包里有各种抗生素,清创药,外伤药,注射针药,还有一盒……宋乐珩也没见过的药。 她拿起来看了看,只见盒子上写着——枸橼酸西地那非片。广告词:坚/挺整晚。 宋乐珩:“……” 宋乐珩立刻就想到了满屏幕的陪一包壮x药的弹幕…… 不是,她们来真的? 宋乐珩打开弹幕,发现粉丝们已然实现了两极分化。一部分在疯狂回味刚才温季礼的反应。比如…… 【好强的偷感!温军师好像都要爽哭了!他肯定是个敏感鸡】 【前面的大大,这里不是无人区。对了,说到大,你们刚刚看到形状了吗】 【看到了!我珩宝这死丫头的福气还在后面】 宋乐珩:“……” 非要玩这么下流的吗? 而另一部分弹幕则是…… 【还得是我榜一姐,说干就干,真陪一包壮x药】 【榜一姐下次能不能再给珩珩捎点情x用品?刚刚她只有发带能用,多难为孩子】 【很难不支持】 鉴于此刻弹幕的颜色太浓,宋乐珩默默关闭了弹幕。温季礼见她半晌不吭声,怕她又晕过去,也怕她又想出什么馊主意,拼命平息着身体里那把被人强行点燃的火。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过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见没什么异样了,才又扯了下衣裳,故意把衣裳扯得皱巴巴的,完全看不出之前的痕迹,方三两步走回了床边的凳子上坐下,脸色仍是不大好看。 “督主又在想什么?” 宋乐珩头晕目眩的,想回答,一张嘴人却往后倒了一下。 温季礼见状,也顾不上在生气,用绑着的两只手接住了宋乐珩。他见宋乐珩是真虚弱,抿了抿唇,别扭片刻,到底还是坐在了她身边,让她靠着自己。 “都这样了,刚才为何还要那般行事。”温季礼的声音温柔下来,带了些许责怪。 宋乐珩把头枕在他的肩上,有气无力地解开了发带,道:“温军师,我方才认错,真真是诚心实意的。我知晓不该那样做,对你不尊重。” 温季礼默了一晌,道:“那又为何如此?” “我不是与你说过,我会点小法术吗?你就当……就当我是必须对你这样那样,才能积攒使出法术的力气来,变出这个急救包。” “急救包……”温季礼喃喃重复了一遍,道:“根本不是什么法术,对不对?” 他看着前方,语气平和,并没有要追根究底的咄咄逼人。可宋乐珩琢磨着,两人怎么说都有过肌肤之亲了,温季礼还将黑甲兵赠予了她,她又有不对在先,不管从什么角度出发,她都该说实话。 她鼻音浓浓地应了一声,道:“其实,我是从另一个世界到这里来的。或许,你可以理解为……仙界?” 宋乐珩一根手指指着天花板。 温季礼目光复杂,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眼天花板,听她继续道:“那个世界,文明程度远高于这里。你看我变出来的那些东西,什么水底下能呼吸的鱼丸啦,防毒面罩啦,还有这个急救包啦,都是因为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带了一个系统商店,我在里面换的。” “所以,在这个商铺换东西,要……要你和我做那些?” “也不一定是你,也可以是和别人。” 温季礼:“……” 温季礼这次的沉默震耳欲聋。 半晌。 他伸手摸了摸宋乐珩滚烫的额头。宋乐珩闭着眼睛,无奈笑笑:“你当我是病着说胡话,也好。听了就忘了吧。” 温季礼收回手,在心里挣扎了许久。所有的世俗认知像层层叠叠的茧一般,束缚着他。可宋乐珩像一把利刃,将这些经年累月结成的茧割出了一条口子,让内里的东西得以窥见天光。 她打破了他固有的思路,改变了他许多看法,甚至,在他干涸的天地里,撒下了一粒种子。 这种子,假以时日,他知晓会开出成片的花,以他的心血为养分,深植的根揪住他每一寸骨肉。 他还有机会将这种子连根拔起,但…… 他给了它养分。 温季礼的声线很轻,很低,道:“我会试着去理解你的世界。但若……但若要做刚才那样的举动,才能让你换取有用之物,可以……可以只是我。” 宋乐珩愕然。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温季礼向来很重礼数。 她怔忪少顷,见温季礼直视前面的屏风,目光一动不动,就好像被屏风勾住了一般。表面上看着镇定自若,可那耳根子又渗了红。 宋乐珩抿唇忍着笑道:“温军师也不必有这样的自我牺牲精神,那我和别人……” 温季礼皱眉看她:“你都和我……和我那样了,就不能和别人也那样,否则……否则我成什么了?督主又成什么了?” 他难得犯急,宋乐珩也被他急 得哑了一遭,才道:“我是说,我和别人也不会做到这一步……” 两人看着彼此,忽然就在这迅速升温的氛围里,双双面红耳赤,默契地移开了视线。宋乐珩抱着急救包,胡乱道:“你是不是没见过急救包?我给你介绍一下,它是急救包,用来救急的。” “哦,是用来救急的。”温季礼也脑子发懵地跟了一句。 宋乐珩又指着急救包里的东西说:“这是内服药,对发热有用。这是清创的,清创完了,就用这个外敷药。还有这个针药,等会儿我教你怎么用,总之都是用来救急的。” “嗯。”温季礼更慌乱地伸出手,随手就拿起宋乐珩没有介绍的那盒药,问:“这也是救急的?有什么用处?”温季礼念出盒子上的广告词:“坚/挺……整晚?” 宋乐珩:“……” 温季礼沉默了半刻,然后,脸色红如日暮云霞,怒视宋乐珩,斥道:“督主你!你……太荒唐了!” 第39章 黄泉不见 一刻钟之后。 宋乐珩咬着牙瘫在床上,一旁的温季礼脸上又是染着红,又是怒意未消,正皱着眉头给宋乐珩的伤口清创。宋乐珩疼得要命,脸色惨白,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把她的鬓发全部汗湿,偏生这会儿她又没法自主晕过去,为了转移注意力,只能不停说话。 “那盒药……真不是我换的。我没想对你用……真的……” “那督主想对谁用?” “我想……不是……我谁都没想……” 温季礼把她最后一处蓄了脓的血肉割开,用棉布碾出里面的脓水。宋乐珩紧咬着牙关,痛到身体都开始小幅度地抽搐起来。 也就是此时此刻,她无数次下定决心,一定要通关!一定要回到现实!要是有现代医疗技术,她都不需要承受这样的痛了。这种苦,她不想再吃第二回。 宋乐珩屏着一口气,等到温季礼清理干净,又给她擦上外敷药时,她整个人都已虚脱,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温季礼抬眼瞥见她这般模样,先前的不满转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隔了须臾,宋乐珩喃喃问:“温军师,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异类?”她转头看着温季礼,想了想,又补充:“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怎么不避忌我?” 温季礼的语气甚是平和,反而道:“或许,这话也适用于我,那督主会避忌我吗?” 他那双眼如罩着云雾的晨露清泉,好似清澈无垢,却又让人看不明晰。 实则到了这一步,宋乐珩给他透了底,他也算是有来有往,揭露了自己秘密的冰山一角。他不可能像宋乐珩一样,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鉴于这款游戏里也没有出现过什么玄幻设定,所以温季礼必然是人。 只是,大抵不是中原人。 那么,有些事便说得通了。譬如,他为何会有一支如此强悍的骑兵。譬如,黑甲兵的马为何看起来比中原马匹高大威猛许多。 所以,他是外族? 南方的外族通常体型不高,主打一个横向发展,和温季礼这修长的身型不符。东夷那边虽是出了名的男俊女美,但打仗不太行。如果温季礼是东夷人,东夷不至于被杨彻打到千疮百孔。 那剩下的可能性就不太多了。 宋乐珩沉思少顷,心下已有几分了然。她牵起嘴角勉力笑笑,道:“我是迫不得已才成了这个世界的异类,温军师也是如此?” “若一帆风顺,谁愿以命博大。” “哦,原来是个赌徒。赌这么大,不怕赔上身家性命呀?” 温季礼云淡风轻道:“都说富贵险中求。世人皆无法免俗,我亦如是。” “那只求富贵?” 宋乐珩眨巴着眼看他。温季礼话到此处,却不再继续了。 一个外族,到中原来搅弄战火风云,只求富贵必不现实。但不管温季礼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在眼下,宋乐珩能够清楚的分辨,他对她,的确是以诚相待。而这一点,两人是对等的。至于将来,那是未定之天,谁也说不准。 宋乐珩收了话匣子,龇着牙费力的往床里面挪了几寸,拍拍身边的位置道:“温军师也累了吧,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将就将就,一起睡?” 温季礼前一刻还从容淡然,冷不丁就被宋乐珩这句话激得又一次羞恼起来,别开眼道:“督主,你不要总说这种话。” “那你先前不是还说,可以只对你做那些事?我不做,我就是觉得冷。”宋乐珩摆出一副老实人的可怜模样。 温季礼知她是怕他受累,所以让他同榻。毕竟,宋乐珩此时的状况离不了懂医术的人,而整个大宅里,只有他懂医术。 她越是这般的细致体贴,就越是像以刀以剑毫无顾忌的从他心尖儿上凿下无数碎石,强逼他露出心里的柔软。温季礼细不可察地轻叹一息,把急救包放在两个方枕的中间,这才脱鞋躺上去。他刻意靠着床边,几乎和宋乐珩隔了两尺宽,自己只占据一个极小的位置。 宋乐珩忍不住笑,一笑就牵扯着伤口狠狠作痛。偏生都痛成这样了,她还要打趣道:“你、你也不怕半夜摔下去。你挨近点,我又不会说你占我便宜……” 温季礼正想阻止她说这些诨话,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听到屋外传来了吴柒的声音。 “小王八羔子!老子要是再晚到一点,你皮都得被人扒了!什么节骨眼儿上你还敢瞎跑添乱,怎么着,你是要吃家饭拉野屎了?!”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刚刚还在让人挨近,一听到吴柒像是要推门,本能的一脚就把温季礼踹下了床。正要起身的温季礼只觉一阵强烈的推背感,幸得动作快了一步,才没狼狈摔下去。他一边慌忙穿鞋,一边回头瞪宋乐珩。 宋乐珩捂着伤口疼得五官扭曲,嘴上还在道:“理解一下,我是为你好,我怕柒叔看你睡我床上,趁我这几天病着把你给做了。” 温季礼:“……” 温季礼尚未开口,敲门声已然响起,吴柒拍着门喊道:“开门,这小王八羔子我给找回来了。” 宋乐珩应着声,示意温季礼去开门。但想想这会儿要是温季礼开了门她还躺在床上,一来……怕吴柒误会得更深。二来,她也不想吴柒担心自己的伤势。索性把温季礼拉住,自己忍着痛慢条斯理地起了身,披上外裳,亲自去开了门。 门一打开,两人就看到吴柒气得要死地背着宋流景。宋流景此时脸色苍白,半边身子都鲜血淋漓,看上去简直是惨不忍睹。他气若游丝的在吴柒背上睁开眼来,眸光落在宋乐珩身上,再轻飘飘地扫了眼温季礼,方有气无力地喊道:“阿姐……” 他挣扎着要落地,吴柒也不阻着,干脆把人一放,没好气地揉自己的肩膀。宋流景站不稳脚,如风中柳絮似的晃了一晃,角度十分刁钻地倒向宋乐珩。宋乐珩上前一接,顿时被砸得伤口巨痛,倒抽了一口冷气。 温季礼见状,想要接过宋流景,谁知宋流景的两只手都圈在宋乐珩身上,如毒蛇盘绕,不肯松开。宋乐珩多少有点于心不忍,只能强忍着直冲天灵盖的痛,把人先扶到桌边坐下。 入了座,宋乐珩缓了好一阵儿,吴柒也是累得喉咙都快冒烟了,倒了冷茶一口气喝了两三盏。 温季礼审视着宋流景的状况,问道:“宋小公子何以如此狼狈?是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他还能发生什么事!”吴柒把茶盏重重往桌子上一搁,想戳宋流景的脑袋,又寻思这小孩和自己不大熟,咬牙切齿的把手收了回来:“这死小孩自个儿几斤几两重心里没点数,他今日一个人进邕州 去了。” “进邕州?”宋乐珩缓过了神,抬起头来,看看吴柒,又责备地看向宋流景,道:“那日阿姐出发前是不是与你说过,让你好好呆在大宅里,不要乱跑,为何又要去邕州?你不知晓如今那宋含章是恨不得把裴氏一族和我们都杀了干净吗?” “我知道……”宋流景低声道:“我一直都知道……从娘亲生下我,他们都说娘亲生了一个怪物,说是娘亲不能容人,有失王府主母的宽容之心,才会遭此报应。自那时起,宋含章就想休了娘亲,废了裴氏。都怪我……” 宋乐珩满腹的火气被呲啦一声浇灭,张了张嘴,握着宋流景那只和雪色无异的手,道:“怎么突然说起旧事了。阿姐只是说你不该在这时候去邕州。” “我……不想再等了。我不想这么没用,再靠娘亲、阿姐护着了。” 吴柒冷笑一声:“说些屁话,最后还不是这么没用,得靠我们的人来救。这小子,就他,他还想去刺杀宋含章。” 宋乐珩:“……” 温季礼不动声色地睨着宋流景。宋流景分明没抬眼,可他知晓,那里面是能够把人吞噬干净的一汪深渊。温季礼唯一要考量的,是这深渊会不会伤到宋乐珩,又会不会为宋乐珩所用。 另一厢,吴柒继续道:“这死小孩想刺杀就算了,关键他想毒杀,找了一家铺子买砒霜!不是,这都什么关头了,那老板见有怪人买砒霜,转个头就报上去了。他被府兵抓了,还好马怀恩和张卓曦在城里,发现得及时,赶去救人。救下来的时候人都快被打得没命了,你说说,你这弟弟的脑子是不是……” 宋乐珩一句他本来就没见过世面还在舌尖儿上,就听温季礼接了话去:“真是……聪明。” 宋乐珩转头看向温季礼。 吴柒也看向温季礼,诧异道:“聪明?你在说反话?” 温季礼正要启齿,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近,蒋律和冯忠玉还有江渝三人同时跑进了屋,上气不接下气的。三人看了眼回来的吴柒和宋流景,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蒋律开口道:“督主,出、出事了。” 宋乐珩想着大不了就是宋含章追着吴柒和宋流景攻上山了,一面倒着茶,一面问:“怎么了?宋含章那老东西准备攻山了?” “不是……”三人又踌躇了一遭,也不知怎的,居然齐齐求助似的望向温季礼。 温季礼道:“是……督主的娘亲?” 宋乐珩动作一滞。宋流景回过头来,望向背后的三个人。 蒋律点点头,道:“督主,你娘亲她……她上吊自尽了。” 茶盏摔落,茶汤溅开,似如旧年一场雨—— 作者有话说:被小宝们猜中了…… 娘亲她…… 真的没了。 珩宝又成了没娘的小女孩了 第40章 死生相隔 一场冬雨下得绵绵密密,篱笆院子里,枭使们个个穿着蓑衣提着油灯,照得院子里灯影绰绰。 宋乐珩和温季礼一前一后地走进屋内。此时尸体已经被吴柒等人送回大宅去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盏将灭的灯,晃晃悠悠地照着那几口才搬上来,裴薇都没用得上的大箱子。 原本裴老爷子想忍着过几日再上山看望女儿的,到了日暮那阵儿,他实在没忍得住,便嘱咐小厮煲好了汤,一个人抱着汤盅,悄悄往山上来,想着偷偷看女儿一眼,把汤盅放在门口就走。可没想这一看,就看到了天人永隔。幸得平日里跟着老爷子的小厮不放心,没过多久也尾随上了山,见着老爷子哭晕在了屋子里。下山去通知裴温的时候,雨已经下起来了。山路泥泞难行,素日里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愣是没顾得上形象,在泥里摔了好几跤,狼狈地跑上了山。 宋乐珩赶来之际,裴温的眼睛红得吓人,嗓音又干又哑,挤出的音调像是老树被生生剥了皮似的。他让宋乐珩派几个人手,送老爷子和裴薇下山,又说要布置灵堂,还要让人去苍梧郡通知家里人过来奔丧。宋乐珩都一一交给了吴柒去安排。 等人下了山,宋乐珩站在院子里呆了许久,方进了屋子。那桌子上,还摆着一封信,裴温说,是裴薇留给宋乐珩的。 宋乐珩走到桌边坐下,盯着信,没有打开。 “怎么……忽然就选了这条路……是不是我太不敏锐了,没有觉察到娘亲的情绪?可她中午那会儿分明同我说好了,说过几日就随我回去见外爷的,为什么要自尽……” 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偏生流不出来。 就差那么一点,她在这个世界里,就真的拥有了母亲。 温季礼坐在宋乐珩的身旁,静无声息地陪她片刻,才低声道:“和督主没有关系。人存死志,唯己可自救。纵使督主在裴夫人身边日夜守候,也终有人力不及之时。” 宋乐珩没有言语。过了半晌,轻轻点了头,拆了信来看。那信封里,有几张银票,数额不算大,但若宋乐珩不用来养兵买马,够自己用上一辈子。另外还有一块玉牌,玉质不算好,光线一照,就能见其间有许多颗粒杂质。按理说,裴薇有这么些钱,能买一块更好的玉牌,可她却选择将这一块留给宋乐珩。 宋乐珩将玉牌放在手心里,指腹摩挲过那稍显粗糙的刻工。她知道这玉牌里的杂质是什么,这是裴薇留给她的护身符。 一想到这,难过的情绪就如浪潮席卷,要将人淹没一般。宋乐珩强忍着喉头的哽咽,把玉牌挂在了脖颈上。末了,又拿出信封里的书信来。 裴薇的字迹娟秀整洁,留的话也不多,简简单单,只有两行字—— 愿我的阿珩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 今日别事,莫怨,莫伤怀。 宋乐珩看着这信,也不知看了多久,才将信规规整整的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 与此同时,吴柒从大宅折返,一进屋就脱下沾满雨的蓑衣,道:“都安排妥当了。蒋律和冯忠玉负责帮你舅舅布置灵堂,老爷子估摸着得大病一场,你舅舅说家里还有个擅医的,会让人赶过来。我已经让葛老八快马加鞭去苍梧那边送信了。” “阿景呢?”宋乐珩问。 “江渝还盯着,说是一直呆坐在你那屋子里,一动不动的,像是石化了。听到尸体抬回宅子里,就非要去灵堂那边。一直跪在你娘跟前,不言不语的。你放心,有江渝看着,这小子出不了什么幺蛾子了。” 温季礼道:“督主是有所怀疑?” 宋乐珩没有答话,只问吴柒:“检查过我娘亲的尸身了吗?能不能确定死因和时辰?” “看过了。”吴柒在宋乐珩另一侧坐下,道:“看上去的确是自尽的,没有任何挣扎的伤痕,不像他杀。时辰就在申时二刻左右。怎么,你不会是怀疑那死小孩?” 宋乐珩仍是不语,只是独自思索着。 吴柒左右看看两个闷着不吭声的人,想到消息传回大宅时,宋乐珩就让江渝守着宋流景,不准宋流景上山,也不准宋流景外出,这确实有些奇怪。他琢磨少顷,费解道:“申时二刻这死小孩人在邕州,不可能出现在后山的。除非他是妖怪还差不多。” 宋乐珩没接吴柒的话,看向温季礼,道:“平南王府的子母蛊,温军师早已看出是谁了,对吗?” 温季礼此番没有隐瞒,稍是颔首。 宋乐珩又道:“不是说子蛊的身上带有剧毒,旁人不可接近,为何他没有?” “此点,我亦不知。”温季礼如实道:“我与督主说过的,南苗蛊术,甚少外传,因而尚有许多秘密不为外人道。” “那柒叔当时中蛊,与他有关吗?” 吴柒愈发不明白:“不是,你们到底在说谁?我中蛊和谁有关?” 温季礼道:“据吴使君当时的经历,应当是杀刘氏引起的。再者,我说过他很聪明,他既想留在督主身边,就不会无缘无故动督主的人。” “那一日,你我在小筑 遇上蛊虫,他是想杀我,还是你?” “我。”温季礼答得干脆,然后又加了一句:“督主应该清楚,他为何想杀我。” 宋乐珩:“……” 吴柒:“不是,你们究竟在说谁?能不能别打哑谜了!说点人话行不行!” 两人果然不再打哑谜了,干脆都不吭声了。寂静室内,只有风声穿堂过,撩起那一根被斩断了还悬在横梁上的白绫。雨点打落窗框,浸得满室潮气。 “督主想要怎样的答案?想弃他?还是想杀他?”温季礼轻声问出这一句。 吴柒听不懂,又见两人不给他解释,气冲冲地暗骂了一声,拿上蓑衣出了屋子去。 宋乐珩默然良久,手指抚着那信封,道:“我大致都想通了。当年宋含章欠下风流命债,对方为了报复,把这子母蛊种在了我娘亲身上。正逢阿景出生,阿景……便成了子蛊的宿主。这么些年,他因为这子母蛊被关在后院,我娘亲也因这子母蛊受尽宋含章的白眼。宋含章将她送去白莲教,自然也留不得阿景了。可惜宋含章没想到,阿景给全府的人都种了蛊毒,娘亲一走,反而是自食恶果。你方才在大宅的时候说,阿景今日入邕州一事,是聪明之举,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温季礼轻轻摇了摇头:“我是认为,他今日所为,有其目的。但这目的,无真凭实据,不能妄言。” “那你说,这条路,是我娘亲自己选择的吗?” “是。无论旁人有何作用,督主的娘亲既然留书,除非这书信作假,那便是她自己所选。” 宋乐珩不再言语。 裴薇说过的,子母蛊的恩怨应该终结在上一代人。她这是为了保护宋流景,让宋流景自此以后不再受子母蛊的困扰。 低低叹了口气,宋乐珩将书信收进了袖口里。她心中再是痛惜,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沉浸在悲伤中。刚要起身,不想伤口扯着一疼,人又跌回了凳子上坐着。 温季礼扶了她一下,皱眉道:“今夜督主还是好生休息吧。你尚在发热,再多的事,也要养好了身子,方能筹谋。” 宋乐珩想说先去看看裴老爷子,被温季礼拒绝了。两人一道下了山,温季礼便把人拘在房间里,要宋乐珩先顾好自己。宋乐珩清创那会儿本就疼了个半死,上山一趟更是心力交瘁,左右没扭得过温季礼,倒在床上没多久就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睡梦。 这一觉,宋乐珩做了好些零零散散的梦。一开始,是梦到她现世里没有任何记忆的母亲。那只是个很模糊的轮廓影子,但宋乐珩知晓,那就是她的母亲。而后,这影子渐渐清晰起来,成了裴薇的模样。 她又梦到旧年离开王府时的那场雨,梦到裴薇站在屋檐下,含泪送她远去。 只是,这一回,她说的不再是—— 阿珩,你要等着娘亲,过几日,娘亲和舅舅就去凌风崖接你。 这一回的梦里,裴薇说—— 阿珩,你走吧,要走得远远的。不要像娘亲一样,被困住了。 …… 梦尽的时候,天光泛了白,宋乐珩依稀听到了屋外温季礼和吴柒的谈话。 “她已经退热了,现下正睡着。灵堂那边没什么事的话,让她再多歇一两日,以免伤情反复。” “我倒是想让她歇着。就是那死小孩……简直是个犟种!昨个儿夜里就在灵堂跪着,这跪一日一宿了,饭不肯吃,水不肯喝,你也看到的,他身上还有伤,再这么跪下去,搞不好得跟他娘一块儿睡棺材里头。老爷子见他要活活跪死在棺材前,更伤心,早上才醒,将将又晕了。我看这一家子能不能熬过去都不好说。” “他既不肯吃,便不用勉强,人没那么容易饿死。” “哎你这话说的,左右是个娃儿,真不吃饭,伤怎么好?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给他死去的娘交代?” 吴柒焦烂了一张脸,正挠着头发,房门便打开来。宋乐珩披衣走出,脸色比起昨日红润了些,只是病容未除,唇色依然有些苍白。 “你醒了?”吴柒迎上去,握住宋乐珩的肩膀,上下左右前后都打量了一圈,絮絮叨叨地说:“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我看你经过这一回,还敢不敢掉以轻心!你以为只是皮肉伤不打紧,这皮肉伤可是要命的!” 说着,他戳了一下宋乐珩的脑门:“还瞒我!你瞒谁不好你瞒着我!我是你爹……” “好了好了,柒叔你先别念。”宋乐珩拉着吴柒的手放下来,看了眼天色,问道:“这什么时辰了?” 温季礼道:“申时三刻了。” “我睡了这么久……”宋乐珩喃喃自语一句,拔腿就要走:“我先去灵堂看看。温军师,你昨夜也累着了,先休息休息。柒叔,你去弄点好吃的,给温军师补补。” 吴柒:“?” 吴柒卷起袖子就骂:“老子不累?老子不用休息?哎呀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 宋乐珩不理会,三两步就出了院子去。她先去了趟厨房,拿食盒装了两碗小米粥,又装了一碟馒头和小菜,方拎到了灵堂去。 灵堂就设在大宅的堂屋,一副乌木的棺椁放置在中央,白幡迎风轻荡,正前方的条桌上,白烛已燃过大半,流下来的蜡泪凝聚在白烛底下。中间摆放着牌位,写的是先妣宋氏裴薇之灵。 宋乐珩看着那牌位半刻,心中满是愁绪。她深吸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迈进了灵堂里。 此时,宋流景垂着头跪在牌位前,裴温则跪坐在稍远一点的软垫上,眼神暗淡无光,正往火盆里木然地撒着纸钱。两个小厮穿着白麻丧服,守在角落里静候着。 宋乐珩走到宋流景身旁蹲下,从食盒里端出粥和菜,一一摆放在地上,轻声对宋流景道:“吃饭。” 宋流景恍若未闻。他没有戴遮眼的布巾,眼神枯败得像一捧焚烧过后的焦土,毫无生机,死气沉沉。他也不看宋乐珩,甚至,他的目光根本没有焦点,就那么恍惚地定格在地上,一动不动。 宋乐珩没有再劝,索性拿起勺子舀了一点粥,递到他的嘴边。 “娘亲的死,是为了你,对不对。” 宋乐珩的声音不大,但灵堂里太静了,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听见她的话,裴温抬起眼睑,不由得看向宋流景。宋流景的手指也微微蜷了蜷。 宋乐珩道:“子母蛊是怎么一回事,我已经知晓。娘亲是想护着你,让子母蛊就此消失在世界上。你从出生,她就护着你,宁可放弃王府主母的身份也要护着你,陪你搬去后院……” 每一个字,都说得不轻不重。可对宋流景而言,却有千钧,在他的心上反反复复的碾磨,碾得血肉模糊。 他的眼泪落出来,一滴接一滴,凉沁沁地砸在宋乐珩的手背上。 宋乐珩的话里也藏着哽咽,忍了一遭,才继续道:“她死了都在护着你。我不知这些年你和娘亲在后院是怎么相处的,昨日我离开前,她对我说了许多,但意思只有一句,望我对你不舍不弃。” 宋流景的泪水愈发汹涌,哭腔再也克制不住,像是从胸口里挤压出来,带着绝望又撕裂的苦楚。 那种哭法,压抑沉闷到了极致,仿佛所有经年累月的痛都成了这一刻加诸在身上的刀剑,逼得他不得不蜷起身子承受。有悔,有恨,更有终其一生都再难释怀的羁绊和眷恋。 无人知晓这十六年的日夜相伴,母子之情该有多深。 也无人知晓这母子之情的背后,是多让人恨,多让人无奈的牵系。 如果有的选…… 可惜没有。 他从始至终,都没得选。 宋流景哭到崩溃低吼。宋乐珩等他发泄了好一阵儿,才轻轻拭去宋流景眼角的泪,重复道:“吃饭。若你信我这个阿姐,以后,我护你。但我没有娘亲那么好的脾气,也没有娘亲那么温柔。所以,你要好好吃饭,吃完了,回屋去养伤。你若要自生自灭,那我便不再管你了。” 宋流景抬眼看着宋乐珩,琥珀色的瞳孔浸润在水中,落成两行晶莹。他颤抖着手握住宋乐珩的手腕,将那一勺米粥喂进自己嘴里,然后接过勺子,端起粥碗,一边无声落泪,一边强迫自己吃下去。 宋乐珩叹息着看了看他,随即站起身来,走到裴薇的牌位前,问:“舅舅,有笔墨吗?” 裴温不知她想做什么,示意小厮去取了沾墨 的笔,送到宋乐珩手里。灵堂上几个人,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宋乐珩猝不及防地拿下了裴薇的牌位。 裴温大惊失色地站起,吼道:“宋乐珩,你要干什么!” 宋乐珩手快的将牌位上的“宋氏”二字涂黑,又把牌位放回了条桌上,道:“宋含章愧对裴氏,愧对娘亲。他使娘亲身陷白莲教,今自尽而亡,这宋氏之名,不配冠于娘亲名讳上!自今日始,她非宋家妇。我要扶灵入邕州,替她向宋含章,讨命!”—— 作者有话说:本章会随机掉落红包嗷[猫头] 40-50 第41章 家族脸面 吴柒在厨房里忙里忙外,温季礼原本被强行拖来打下手,但最终鉴于他连摘个菜都分不清楚哪个部分能吃,吴柒便只能让他在边儿上凉快去。切好了菜,吴柒烧油起锅,什么不放,什么多放,他都像做过千百遍似的,滚瓜烂熟。 他一面架着锅翻炒,顺手往锅里头加了点米酒,一面就没好气地瞄着站在厨房外头躲避烟气的温季礼,道:“什么君子远庖厨,你不学着点,难不成以后让她一个姑娘家做饭?这锅有多重你知道吗?” 温季礼不吭声,他又接着念叨:“这鱼得要加点酒进去,才能掩得住腥味儿。那小兔崽子不爱吃鱼,有腥味的鱼更是碰都不碰。只有我做的,她才觉得好吃。你都记着了吗!” 温季礼:“……” 温季礼摇头失笑,道:“吴使君,我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看待宋督主的?为何会对一个小你许多的姑娘死心塌地?” 吴柒没有及时答他,将鱼翻炒得差不多,又洒了盐加了水进去,盖好了锅盖,这才将锅铲往旁边的竹兜子里一丢,叉着腰瞅温季礼:“她救过我,行不行?” “愿闻其详。” 两人互瞅片刻,吴柒看温季礼是真想知道,左右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道:“我是东夷人。早些时候的记忆,没有了,我唯一记得的,是有一回我在村子里昏迷后醒来,村子被战火波及,人死得差不多了。就杨彻那狗杂种干的事儿。我听着村子里的人在哭,哭自己死了的爹妈,死了的小孩,只有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就隐约知道,我有个女儿。我找了我女儿很久,没找到。村子里的人跟我说,我女儿兴许也死在杨彻那孙子的铁骑下。我就想……就想报仇。” 话至此处,吴柒吸了吸鼻子,掩饰着翻涌的情绪,走到菜板前去切菜。 “我独自一人到了洛城,要刺杀杨彻。结果失败了。就是那天,我遇到了这小兔崽子。她负责审讯我。我反正是不想活了,把刺杀杨彻的理由给交代了。没想到,她找了个死囚顶我,让我从那以后隐姓埋名,在她身边做事。” “所以,你觉得督主很像你的女儿,是吗?”温季礼轻声问。 “像啊。她们年岁也相仿,我觉得她就是我女儿!”吴柒侧过头看温季礼:“你觉得她是不是和我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温季礼:“……” 想当爹想疯了? “不像吗?你再仔细看看。”吴柒拿着菜刀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站到温季礼面前,一只手指着自己的眉眼嘴巴,另一只手里的菜刀在日光下铮铮发亮:“来,你看清楚,睁大眼睛看清楚,你说说,她像不像我?” 温季礼稍退半步避开菜刀,摸着良心道:“吴使君……宋督主她有父亲,也有母亲,是有名有姓的。” “那宋含章的鞋拔子脸哪里像她爹了?!我比起宋含章,不更像吗?我不更像吗?!” 温季礼生怕吴柒一个激动菜刀挥到他身上,正想让吴柒先放下武器,两人就看到江渝和萧溯之同时往厨房大步跑过来。人还没跑近,萧溯之当先喊了句:“公子……” 江渝把他往后一推,自己上前道:“柒叔,快!灵堂,督主出事了!” 温季礼和吴柒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温季礼道:“出什么事了?” 吴柒道:“这在自己家里怎么还能出事的?” 萧溯之忙道:“是宋督主的舅舅,说今日要打死她。” “……” 从厨房到堂屋,要穿过大宅的花园,这花园占地广,一条长廊曲曲折折,说近也不近。吴柒自是一刻都等不得,一听到宋乐珩出事的消息,便拖着江渝飞檐走壁施展轻功去了灵堂。温季礼不善武艺,只能急步前行。他一边走,一边还因步速太快,不停咳嗽。 萧溯之脸色凝重的跟在他后面,道:“是宋督主执意要扶灵入邕州,说要揭露宋含章和白莲教勾结,将发妻送入白莲教,使发妻自尽而死,她要替她娘亲讨回公道。她舅舅和她发生争执,后来便请了家法。” 温季礼着实没想到,宋乐珩说要撕下世家的脸面,这一撕,就从自家入了手。她这是要将裴氏一族,包括她自己都架在火上烤。 温季礼道:“她的属下呢?无人护着她吗?” “那些枭使早已把灵堂堵了个水泄不通,可宋督主不让外人插手,只道这是自家事。所以大伙儿都眼睁睁看她挨打。” “真是胡闹!”温季礼难得动了怒。 宋乐珩的伤势才见好转,这世家大族的家法,岂是儿戏?他也不是没挨过,那一顿下去,少说皮开肉绽。若是重了,便有性命之危。她是真当自己的命折腾不掉吗? 可退一万步,温季礼此时纵是赶去了灵堂,他也没资格插手别人的家事。想到此,温季礼道:“裴老爷子去灵堂了吗?” “没有。今早裴老爷子晕倒在灵堂上,被送回房里后,就一直不曾出现。” “你去请裴老爷子。” 萧溯之一愣:“我?公子,这不好吧,再怎么说,这也是宋督主自家的事。我们是外人。” 温季礼脸色难看,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萧溯之,还没开口训人,就见房上跳下一个满头是汗的男子,正是冯忠玉。冯忠玉身手利索地翻进廊下,张嘴就问温季礼:“军师,是要请裴老爷子吗?请他去救督主,对吧?” “是。”温季礼答了话。 冯忠玉飞快就往裴焕的住处跑,边跑边道:“我去,这事我看张卓曦干过,有经验!” 温季礼看了眼冯忠玉的背影,又看向萧溯之。萧溯之心虚地低下头,温季礼便没再多言,又快步朝着灵堂去。 等他到了灵堂时,便见枭使们都站在灵堂外,一个个满脸肉痛,咬牙握拳,想要冲进灵堂又不敢。一见温季礼来了,众人都簇拥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控诉。 “温军师,你赶紧的,赶紧帮帮我们督主!她不让我们插手!说这是家事!我们不能插手,但你可以啊!你是她未来相公!” 温季礼:“……” “对!你快进去!你是读书人,督主的舅舅也是读书人,我们说不过他,你总能骂得过的!” 众人七手八脚的把温季礼推到灵堂门口。温季礼和吴柒并肩站着,一眼就看到了这会儿灵堂里的景象。宋乐珩站在牌位前,腰板挺得笔直。裴温手持藤条,气得脸色涨红,一下又一下,狠狠抽在宋乐珩的背上。 宋流景被两个家丁抓着,也是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宋乐珩挨打。 裴温怒道:“你知错了没有!你为人子女,不孝!” 啪,一声。 “不敬!” 啪。 “不仁!” 啪。 “你罔顾你娘名节尊严,罔顾我裴氏百年名声,你枉为人!” 尤为用力的一抽落在宋乐珩的背上,宋乐珩微微踉跄一步,两只手按在条桌上,带得裴薇的牌位都晃动了数下。绛紫色的衣物渐渐被一条血色浸透,出现在宋乐珩的背上。 吴柒高声喝道:“她身上还有伤!昨日才从鬼门关回来,你是想打死她吗!” 裴温手上一抖,眼睛通红。宋流景奋力挣脱两个家丁,跪到裴温膝下,拉着裴温的衣袂,道:“舅舅,别打了。你不要打阿姐,我替阿姐受家法。” 裴温咬牙推开宋流景,恼道:“我今日就是要打死这畜生!你娘这十数年,为你姐弟耗尽心血,忍气吞声。当年你不愿嫁入李氏,说要往洛城去,你娘不顾惜自己,也要让我送你走。如今她尸骨未寒,你便要毁了她的清誉,宋乐珩,你的居心何其歹毒!” “裴先生……” “你闭嘴!”裴温喝止住温季礼,继续朝宋乐珩道:“如今你娘下葬,还能堂堂正正以平南王妃之名,若你当真大闹邕州,世人会如何评价你娘亲!” “平南王妃之名……是她一生之辱。”宋乐珩嘴角带着丝丝血色,偏过头,固执地看着裴温:“正因我为人子女,正因我欠她颇多,这公道,我才更要为她讨回来!” “公道?你这算什么公道?!” “公道就是她是宋含章明媒正娶的发妻,不该受其夫所害!公道就是她在白莲教所遭劫难,错不在她!公道就是,我要宋含章,死!” 灵堂里,重重荡开最后一字的回音。 宋乐珩道:“宋含章背弃裴氏,陷害我娘,将阿景当作肉粮送往前线,残害邕州城女子无数,桩桩件件,唯有他项上人头,可还公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裴氏将来如何立足?你娘,也会背上不干不净的弃妇名声!” “舅舅要的,究竟是我娘的身后名,还是你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家族脸面!” “你!”裴温高高扬起右手,却迟迟没有打下去。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死死瞪着宋乐珩。 就在此时,冯忠玉肩上扛着裴老爷子,飞快闯进了灵堂。他把裴焕一放下,裴焕便冲裴温喊道:“住手!够了!够了!” 裴温即刻收起藤条,快步走去裴焕身边,将老爷子扶住:“父亲,您怎么出来了?是不是宋乐珩……” 裴焕老泪纵横,摆了摆手,又看向宋乐珩道:“你说得……你说得对。自她出嫁,一生谨言慎行,未曾有过行差踏错。得今日下场,是那禽兽之错!不能再让受害之人含辱埋身,让那禽兽继续呼风唤雨,如此……我……我岂能甘心!” 裴焕失声痛哭,又朝宋乐珩伸出手去。那满是皱纹的手颤抖得厉害,宋乐珩握住他的手,听他道:“此番,我裴氏合族,同你一起,扶灵入邕州!就算是死,我也要给我女儿讨回个公道!” 宋乐珩噙着泪点点头,又看向裴温:“舅舅……” 裴温闭了闭眼,两行泪水也情不自禁从脸颊上滑落。他转眼注视着不远处牌位上的“裴薇”二字,心里痛意如针扎。他这当大哥的,从始至终都在斟酌,怎么才是对妹妹最好的。 少年时,是女大避兄,怕脏了她的名。 她出嫁后,怕她与娘家人往来密切,引起夫家不满,几乎没去见过她。 就连她遭难后,他也是想着,要保全她的名声。 可这名声…… 当真是裴薇要的吗? 裴温哽了哽,默然片刻,道:“宋乐珩,你若知晓你娘要的是什么,你就……你就放手去做。这一次,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第42章 正名于世 叮。 【支线不及黄泉,死生不见,进展70%,获得娘家鼎力支持,奖励十全大补丸一枚】 宋乐珩和温季礼坐在房间里,此番宋乐珩背上又受了伤,温季礼碍于男女之别,还是觉得应该让江渝来替她上药。但他询问宋乐珩的意思,却见宋乐珩正在发呆,全然没听见他的话。 温季礼等了等,再次礼貌性地叫了她一声:“督主?” 宋乐珩这才回过神,同时手上出现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温季礼看她把锦盒放在桌子上,问道:“这又是你变出来的?里面装着何物?” “商店送的,说是十全大补丸。” 温季礼:“……” 好没内涵的名字。 宋乐珩定睛在锦盒上,将其打开,只见里面的药丸子格外像麦丽素。她琢磨着听这东西听起来像是能在游戏里回血的玩意儿,于是便壮着胆子吃了下去。 没过一会儿,宋乐珩就觉得身上原本还疼痛的伤处像是在被高温热敷一样,微烫的感觉逐渐掩过了痛意。仅仅片刻过后,热意又慢慢凉却下去,犹如敷了层芦荟胶。 宋乐珩动手戳了戳自己腰上的伤,发现果然已经恢复如常,背上火辣辣的痛觉也完全消失了。她心里一边惊叹不已,一边又在暗戳戳地骂狗系统—— 有这种好东西也不放进商店,还必须得是支线任务的奖励!半点人事都不干! 但按照这个套路,一旦她完成了全部支线,结算的时候指不定会爆出什么好东西来。宋乐珩想到这,才觉得宽慰了一些。 温季礼仔细观察着宋乐珩,见她脸色骤然间就比先前好转许多,不禁问道:“督主的伤,全好了?” 宋乐珩点点头,收起了锦盒,道:“好了。” “如此神奇?那这真是灵丹妙药。” 温季礼稍一沉吟,心中便在考量,宋乐珩有这样一个“商店”,里面的奇物如此之多,那她便能做到许多常人无法企及之事。长久下去,聚在她身边的有能之士也会越来越多。 届时,她最有可能成为入主中原的人,那这局势,还由不由得他掌控? 温季礼的眉梢眼底都隐藏着复杂的心绪,宋乐珩却忙着活络筋骨没有察觉,只道:“这商店太狗了,药只给一颗。等下次,我要是再拿到这药,便给你。” 温季礼一怔:“给我?” “嗯。这药既能复原我的外伤,想必对你的沉疴旧疾也会有用的。我会想办法换一颗能治好你的药。”宋乐珩说得轻快,不带一点虚伪之意。 偏生这轻快的语气如同扁舟入水,捣乱了湖面。 倘使别人得了这种药,只怕要视作珍宝,留用于自己的生死关头,可她却说…… 要给他换一颗,治他的沉疴旧疾。 温季礼忽然觉得,自己前一刻的种种斟酌,都显得有些卑鄙可笑。 宋乐珩以为他不作声是不相信,握住他的手,道:“你别不信啊。这药真是商店送的,要是我能随便得到,早拿出来了。你也晓得,这几日就要入邕州,我不能病着成为拖累,若否,方才那颗药我也愿意……” 温季礼打断她,直直注视着她的眼睛:“督主不必解释。这药本就是督主的,旁人不该觊觎。你这般,会显得我……太重算计。” 宋乐珩愣了愣,随即便猜到些温季礼先前的想法,却是笑道:“你是军师,无论是谁的军师,军师不就该重算计吗?你真心待我,将你的黑甲兵给了我,那不是假的。是以我便要真心待你,我活着一日,便也望你安稳活着,无需受困于疾。至于哪一日,你我皆不真心了,那再说不真心的事。” 温季礼久久不语。 正如宋乐珩所言,他这二十几年,常常受困于疾,素来深居简出,唯近年才游走于各势力之间。他接触的女子少,包括族人在内,两只手也能数得过来。从未有任何女子,这样直白的对他剖析过心迹。 那些植于他心间荒地上的花种,至此一刻,破土而生。 他毫无抵挡之力。 宋乐珩看他又不说话,瞄了眼自己握住他的手,道:“温军师都不躲了?看来你已经习惯……” 温季礼陡然反应过来,猛地将手缩回桌下,脸色微红,干咳了一声,道:“没有习惯。我只是……只是在思量督主进邕州之后,要如何行事。” 说起正事,宋乐珩的脸色便严肃起来。要和宋含章在邕州正面冲突 ,他们丝毫占不了上风。纵使白马堡和七星堡的兵力不知为何至今还没汇集到邕州,但邕州城池牢固,宋乐珩这边,黑甲兵是骑兵,在攻城战上优势不大。余下的人马,就只有枭使。 枭使的数量抵不过邕州兵力,强行攻城不知会折损多少人,所以,宋乐珩必须如先前所说,煽动百姓,共同推翻宋含章。她沉思片刻,从系统背包里找出之前的支线奖励小喇叭。 这名字虽然叫喇叭,但大抵是这个时代并不存在喇叭这种东西,所以,这是一支尾巴带着喇叭造型的笔。 宋乐珩拿着笔翻来覆去地打量。温季礼一看便知这奇怪东西又是她从“商店”里换来的,便问道:“这是什么?” “小喇叭。也是商店送的。我琢磨过了,只要是商店送的东西,大都能在某些时候派上用场。我这次入邕州,是要把宋含章的恶行昭告天下,肯定用得上这支笔。” 宋乐珩说话间,忽而神情一凝,起身走到书案旁。温季礼也跟了过去,见她用笔沾了墨,寥寥写下两个字。写的内容倒是没问题,就是那字丑得跟被狗啃过似的。温季礼还是头一回见着宋乐珩的墨宝,一时也是没忍住,皱起了眉头,一脸没眼看的模样。宋乐珩倒是无所谓,毕竟她字丑,全枭卫皆知。 她拿着这张写了“正名”二字的纸走出房门,置于阳光底下晃了又晃,这纸也没产生什么变化。她又多换了几个角度,可纸还是纸,和喇叭扯不上一点关系。 “是我方法用错了?”宋乐珩疑惑地喃喃一句,随手将纸往身后一丢,正准备回屋继续研究。突然,无数纸张如六月霜雪,挡住高天上的太阳,自光斑中漫天而下,洋洋洒洒,不知来处,没有尽头。 这一幕,震得宋乐珩和温季礼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那满目的“正名”二字,是裴薇此生的公道。 她不该是被丈夫送入绝境的宋家妇,她该是自在无拘,不必一生困于后院的独立个体。 宋乐珩和温季礼双双站在廊下,看着那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完的一场“正名雨”,温季礼道:“若只是这样,恐怕达不到督主想要的效果。百姓或许会同情,或许会怨恨宋含章,可不会有几人挺身而出,献上性命。” “我知道。人只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斗得头破血流,不死不休。” “看来,督主是想好后招了。” 宋乐珩转头看向温季礼,道:“你的黑甲兵这两日可有白莲教的确切消息?” “枭使们就没有吗?”温季礼反问。 宋乐珩叹道:“哎都是一家人,干什么这么分彼此。你就跟我说一说,你们的情报手段,到底是什么?是你上次提到的那个……那个……” 宋乐珩想不起来,一个劲儿挠头。 温季礼忍不住失笑,替她道:“雀鹰。” “哦,对。雀鹰,长什么样儿?能让我看看吗?” “督主想看,也可自己召集黑甲兵,让他们唤回雀鹰给你看一看。那枚戒指,不是已经在你手上了吗。”温季礼说到后半句,话里便带了羞意,耳根子也泛了红。 宋乐珩始终觉得他很好看,害羞的时候,尤为好看,便就直直地盯着他看。温季礼被她看得不自在,心里也知晓她在等什么,从袖口里拿出一张信巾,递给了宋乐珩。 宋乐珩接过一看,上面写着白莲教被攻破当夜,赵顺一路北上,早已离开了邕州。她拧眉收起信巾,道:“看来,我们的猜测没错。宋含章和赵顺的确是闹矛盾了。” “这位白莲教的主教在这偏远之地为恶,本是想做点功绩给杨彻看,伺机回归内廷,想办法报你夺他枭卫之仇。现在他找到机会了,自然要走。” “东夷打不下来,狗皇帝撤兵回洛城是早晚的事。若赵顺真能顺利觐见杨彻,告知他岭南的事,那下一步……” 宋乐珩脸色凝重的和温季礼对视,眼里有着求证的意思。而温季礼也给了她确定的回答。 “所以,督主要尽快。若只有赵顺回来讨逆,倒好应付。若来的是燕丞,那这岭南,恐就危险了。” 宋乐珩点了点头。 温季礼又道:“情报已经给督主看过了,督主还不说后招吗?” 宋乐珩默了默,踮起脚尖凑向温季礼耳边。温季礼下意识要躲开,被宋乐珩拽住了领口,无法闪避。她将计划和盘托出,说完,又退回了原位,等温季礼的意见。 温季礼思考少顷,道:“有点难。但……或可一试。” “那就有劳温军师了。” 两人达成一致。话音刚落,空中的纸也落下了最后的张数,在地上铺成厚厚一层。 入夜。 宋乐珩端着一盅吴柒熬好的鱼汤来到裴温的房门外。裴温的一妻一妾昨夜收到家书后,连夜赶来了凌风崖。苍梧郡离邕州不远,日暮时分,两人便已到了,此刻都在裴温的屋里叙着话。 宋乐珩站在门口,听见屋内断断续续传出裴温的咳嗽声,另有一个温婉的女子声线道:“我已将此事通知各支的族人了,还有几个夫君的学生,也欲往邕州来,想助夫君一臂之力。算算脚程,这一两日都会陆续抵达,我就怕妹妹的尸身……” 话里不禁流露出担忧。 裴温止住咳,矮声道:“眼下已是冬季,尚可撑过七日,应当无虞。” “可这样做,妹妹在九泉之下真能安息吗?女子素来是最重名节的,若世人知晓她的经历,我怕那些不好的言论都会落在妹妹头上。人已经去了,她这身后名,若是再毁了……”说着,这声音里便带了几分低泣,不忍再说下去。 屋子里沉寂下来。 过了很久,裴温的声音才响起。 “我还记得年少时,家里五个兄弟姊妹都在,我们……感情很好。因我是家中长子,族中寄殷殷厚望于我身,都希冀有朝一日,我笔下文章名扬于世,能让裴氏比肩青云。可偏生,我才学平淡,空占长公子之名。” “夫君莫要这般妄自菲薄……” 窗框上映出的人影扬了扬手,话音便又继续。 “我这四个弟弟妹妹,受我教导,早年皆崇我敬我,以为我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才学。有一日,四妹妹撞见夫子训我文章肤浅,我心中窘迫,难以言喻。彼时,是她宽慰我,此后更是处处维系我薄弱的自尊。她及笄过后,宋含章求娶,她本不愿嫁,是我……劝了她。她自幼便很听我的话,所以,这两日,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当年若非我开口,她会不会……会不会还好好活着……” 裴温再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两个妻妾急忙劝慰。 “夫君,你当年也不知那宋含章是如此小人,你莫要责怪自己了。” “她幼时,我教她女慕贞洁,教她恪守女诫,可如今,我却好后悔……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教她要强泼辣,教她睚眦必报。这样,她是不是就不会自尽……”裴温的尾音咬得极重,夹杂着早已无法弥补的悔恨。 而后,便是压抑的哽咽。 宋乐珩静静端着汤盅站在门外,直至那哽咽声逐渐平息,她才叹了口气,敲响门喊道:“舅舅,我能进来吗?” 过了会儿,裴温的妻室徐舒月前来开门,将宋乐珩迎了进去。 裴温坐在圈椅上,大抵是过于悲痛,他费了好些力气才支撑起挺直的身板。宋乐珩向徐舒月和妾室沈凤仙都见了礼,又把手里的汤盅放在裴温左手边的桌案上,方退后些许。她看着裴温布满血丝的双眼,心中不忍,但沉默了片刻,还是道:“有一桩事,我想请舅舅帮忙。” “何事?”裴温哑着嗓子问。 “我想请舅舅写一份祭文,这祭文里,要书明宋含章所做下的桩桩件件的恶事。等到扶灵入邕州时,我会让城中所有百姓都看到这份祭文,明了娘亲所含之冤。” 徐舒月一听,忙道:“你舅舅的身体……” 裴温抬手制止了徐舒月的话,随后径直起身,走去书案前坐下,铺 平了纸张。他想了想,看向跟过来的宋乐珩,问:“一份必然不行,要写多少份?” “就一份,足矣。舅舅,您用这支笔。” 宋乐珩从袖口里掏出小喇叭笔,递给裴温。裴温虽觉这笔的形状过于怪异,却也没有多问,沾了浓墨,便在那纸张上落下字字割心绞肉的文章。 写至最末一句—— 死者有知,得见天理,岂非至愿! 愿字笔力苍劲,收墨之际,裴温眼中含泪,陡然胸口剧痛,张嘴喷出一口血来,洒在那字里行间…… “舅舅!” “夫君!” 第43章 改换青天 宋乐珩和徐舒月一同守在裴温的屋子外。徐舒月脸上担忧之色甚重,连眼睛都不敢眨地瞅着门。宋乐珩虽然一早就知裴氏几兄妹感情深厚,此番裴薇去世,老爷子悲痛欲绝,宋流景又寻死觅活,所有后事都是裴温一个人在打理。她料想裴温心中郁结,却没想到,会严重到吐血的地步。 彼时宋乐珩也是吓坏了。这裴温要是再出点什么事,老爷子估摸是活不成。宋乐珩只能赶紧派人去叫来了温季礼。恰好这裴温的妾室沈凤仙也是个擅医之人,两人便留在房中给裴温诊治,宋乐珩和徐舒月则在外等待。 徐舒月等了良久,见屋子里没个动静,眼角余光又瞥到宋乐珩正是愧疚,轻叹一息,转而去握住宋乐珩的手,道:“你舅舅吐血晕倒,不全是因为写这祭文,你不必自责的。” 她这么一说,宋乐珩更加自责了,抿了抿唇,垂下头说:“舅娘,对不住。我该找别人来写祭文的。” “你若是真找别人写,那才是要他憋出难解的心结来。”说着,徐舒月便又是一声叹。 隔了少顷,她方接着道:“我二十年前嫁入裴氏,便晓得他们几兄妹情深意厚。尤其是……你小姨和三舅舅出事,你二舅舅又离家出走后,他就只有你娘亲这一个妹妹了。你娘出嫁这么些年,几乎没回过娘家,家书也很少寄回来,你舅舅不晓得,她在平南王府过得这般不好……” “娘亲约莫也是不想家里人担忧。” 徐舒月抬袖擦了擦泪光,颔首附和着宋乐珩的话,又拍拍她的手背,心疼她和宋流景跟着在平南王府受了这么多年的罪。 “近几年,宋含章总是打压裴氏,你舅舅常和父亲大人商量,说由着宋含章去。只要他不欺负你娘亲和你们姐弟俩,裴氏都可以忍下这口气,没想到,宋含章竟是如此禽兽……你舅舅是悔他这些多年忍气吞声,悔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亲人。可这些话,他说不出来。即使说了,又有什么用,人已经没了……” 宋乐珩的心里一阵阵抽绞着,隐隐作痛。她沉默半刻,抽出手来握住徐舒月,道:“裴氏这口恶气,我会找宋含章讨回来的。待此事过后,便让舅舅和外爷好生休养,今后,我绝不让裴氏再受今时之辱。” 徐舒月有些诧异地打量宋乐珩。她的记忆里并没有太多关于宋乐珩的印象,只是觉得按裴薇的性子教出来的姑娘,多半该是内敛听话的,就像裴薇当年一样,是个温婉贤良的裴氏小姐。可此番见了,就觉眼前人的眉眼锋利得紧,仿佛一张满弦的弓,藏着蓄势待发的狠劲儿。 徐舒月看了宋乐珩好一会儿,点头道:“你舅舅说起你在灵堂上那番话时,我尚且不敢信出自你口,眼下却不觉诧异了。四妹妹能有你这样的女儿,到底也算福气。” 话音刚落,房门便开了。温季礼从里面出来,轻轻带上了两扇门。宋乐珩和徐舒月忙不迭迎上前去。 “怎么样?舅舅的情况还好吗?” 温季礼稍是颔首,答了宋乐珩的话:“若是仅凭我的医术,裴先生恐怕还得卧床休养半月。但好在,有沈夫人在。” 宋乐珩听温季礼这么说,不由得目光越过他,好奇地看了眼房间纸窗,低声道:“舅娘,这位……小舅娘是什么来头?出生行医世家吗?” 徐舒月道:“凤仙大抵不会喜欢小舅娘这个称谓,你便也称她沈夫人吧。她原是长州人士,家世如何,我们没有追根究底过,她也不愿说。前几年你舅舅染了风寒,久病不愈,差些就拖成重病。那时我亲自去抓药,碰到凤仙在采买药材。她说我那药方子里有一味药不对。我听了她的,换了那味药,你舅舅才慢慢好转起来。” “这么厉害?”宋乐珩摸了摸下巴:“那后来不会是您和舅舅登门道谢,舅舅看上人家,就娶回家了?” 徐舒月哭笑不得:“你舅舅倒没有。是凤仙说,要报救命之恩得有诚意,让我们收留她。这收留在府上总得有个名分,我和你舅舅都没想好这名分怎么办,她便主动说愿为你舅舅的妾室。” “我这小舅娘,看来不是个寻常人啊。” 温季礼也附和道:“这兴许是裴氏之福。” 宋乐珩兴趣愈发浓厚,忙问:“怎么说?她的医术很是高明?” “是。”温季礼肯定道:“督主可知鬼门十三针?” 宋乐珩默了默,这玩意儿她还真是闻所未闻!游戏里从没见过相关的设定。 这沈凤仙是个隐藏的关键人物?还是说这个世界开始自行演化了?宋乐珩一脸懵,看看旁边的徐舒月。 徐舒月也一脸懵,摇了摇头:“鬼门十三针?是什么?凤仙来裴府统共才两年,且她性子冷,素日里不爱说话,我都没见过她医治旁人。” 宋乐珩便又收回视线,看向温季礼:“哎温军师你快别卖关子,说说嘛。” 她这尾音平平无奇的上扬了一下,可听在温季礼的耳朵里,却像在他心口上不轻不重地挠了一遭,温季礼连停顿都没有,立刻就回了宋乐珩的话。 “鬼门十三针的来源已不可考,有说是出自千年之前的医家,其中融会贯通了医理与道法,可生死人肉白骨,治鬼救人……” 宋乐珩正听得起劲儿,房门再次“吱呀”一声打开,沈凤仙走了出来,冷冰冰道:“没那么玄乎,普通针法。最多比其他医术厉害一点。” 温季礼的话就这么卡住,活像嚼舌根被当场抓包,只能尴尬地放眼远处。宋乐珩也很尴尬,埋头顾着脚趾抠地,用余光觑到沈凤仙行至徐舒月面前,行了一礼,声线都变得温柔起来:“姐姐进去吧,先生没有大碍了。我去给他熬点药。” “好。”徐舒月应了声,快步进了屋去。 沈凤仙也不再搭理宋乐珩和温季礼,径直朝厨房的方向走去。宋乐珩抬起眼,看着那廊下烛光里,摇曳渐远的一袭水蓝色长裙,小挪几步到温季礼身边,低声问:“这鬼门十三针,当真很厉害?” “当真。可谓当世瑰宝之一。” 宋乐珩煞有介事地点头,声音又小了一些:“那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我对鬼门十三针也只是……” “跟那针法没关系。就是我看这沈夫人年纪不大,和我舅舅差了有一轮吧?你说,他俩又没感情基础,会过夫妻生活吗?” 温季礼:“?” 温季礼:“……” 温季礼微微睁大眼,简直不敢相信她在问什么虎狼之词。结巴了半晌,才恼道:“督主,那是……那是你长辈!你怎能……怎能妄议此事!” 宋乐珩琢磨道:“要是没有的话,和离应该会容易一点吧。” 温季礼:“……” 温季礼捂住自己的耳朵,拒绝再听这些可怕的话,迈步往前去。宋乐珩拎着衣摆小跑追上,还跟在他后面絮絮叨叨:“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和离?或者让我舅舅不再收留她?再或者让她突然讨厌我舅舅之类的?总之,就是相看生厌不得不离。” “你……你把你这心思收一收!” “哦,温军师又看穿我在想什么了?” 温季礼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宋乐珩的脸,无奈道:“督主就差把挖人二字写脸上了!”数落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还是咽了回去,道:“惜才也不能这么个 惜法,那是你舅舅的妾室。” “所以我才不能让这么优秀的姑娘给别人当妾室困于后院啊。”宋乐珩一脸正直:“这要不是我舅舅的妾室我都不好下手。你想想,若她将来成了我们的随军医师,能救多少人?她跟着我舅舅,一身医术无法施展,多可惜呀。你说是不是?” 温季礼:“……” 温季礼没有说话。 宋乐珩稍微凑近过去,仔仔细细观察着温季礼的反应,转瞬就明白了,悄声道:“你也这么想?你不会刚刚在屋里的时候,就想着挖人了吧?” 温季礼被她看穿,欲盖弥彰地转身就走。宋乐珩跟在他身后,两人渐渐行远,话音也随之远去。 “所以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没有!我就没这么想!” “还不承认。我脸上写着挖人,你脸上写着可惜。咱们合计合计,把这可惜变成珍惜!我直接去找我舅舅要人怎么样?” “不行!”遂补充:“你再等过几天,等你舅舅病情稳定些。” “我看成。” 至裴薇出事的第五天,赶来凌风崖大宅的裴氏族人和裴温的学生,统共只有十九人。要在岭南的地界上对付宋含章这个平南王,在许多族人的眼里,无异是自寻死路,因而有些害怕被殃及的,人虽没来,但很贴心地送来了割席书信,以表和此事毫无关联。而这十九人里,还有六人的年纪不满十六,被宋乐珩勒令留在大宅里,于是,最后准备扶灵入邕州的,满打满算只有十三人。 其中还包括宋乐珩自己。 将要出发前,宋乐珩站在大宅门口和温季礼确认着所有的部署。同样被她勒令留在大宅的宋流景此时身穿孝服,眼上蒙着白色丝质的遮眼布,从大宅里走出,径直来到宋乐珩的跟前。宋乐珩见他像是有话要说,和温季礼互递了一个眼神,温季礼便上了一辆马车,先行离去。宋乐珩目送马车转过山道,方才收回视线,落在宋流景身上,伸手理了理他遮眼布上的折痕。 “不是让你好好睡觉吗?怎么还是出来了?” “睡了。睡不着。心里……好疼。”宋流景细瘦苍白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宋乐珩叹道:“就是心里疼才要多睡。醒着比睡着了疼得多。” 宋流景许久没说话,他微微抬起头,分明隔着布巾,但宋乐珩仍然知晓,他在看自己。 他的眼里,有泪。 “我一睡着,就会梦见娘亲,梦见和娘亲相依为命的日子。越是想起这些,我越觉得……我快要疯了……每时每刻,我的头都好疼,像要炸开。一半叫嚣着让我去死,一半让我活下来。阿姐,你救救我吧……” 宋流景拉住宋乐珩的手,水泽在蒙眼巾上逐渐晕染开。 “我要去邕州。我想听见……听见宋含章亲口承认害死娘亲,我想……想亲眼见他赎罪,只有这样,我才能解脱。阿姐,你就带我去,好不好?” 宋乐珩没有吱声。 她让宋流景留下,一来是觉得以他这个年纪,去面对亲人相残,不利于他将来的路。二来,她的计划能不能成,尚在未定之天。如果宋流景折在了她的计划里,她就更加无颜面对死去的裴薇。 可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于情于理,她都没有理由再拒绝宋流景。 宋乐珩禁不住又叹了一口气,道:“那便一起去吧,不过你要保证,不可擅自行事,得听我的,做得到吗?” 宋流景定定点头。 宋乐珩又冲一旁的冯忠玉招手,冯忠玉当即会意,跑进大宅里拿了一套常服出来,递到宋流景的面前。 “孝服别脱,你把常服穿在外面。这几日邕州盘查严,宋含章不敢再次攻上山,但知晓我们迟早会进邕州,恐怕在等我们送上门。” 宋流景半点不耽搁,一面套上常服,一面问:“那我们如何入城?” 宋乐珩接过冯忠玉递来的一个盒子,顺手就给了宋流景。宋流景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张薄到几近透明的人皮面具。 “这是我手底下的人做出来的人皮面具,包真的。入城时,你我皆需用这个伪装一下,否则,守城士兵会直接拿下我们,送我们去见宋含章。” “那外爷和舅舅他们……” “他们不用。外爷和舅舅名义上还没和宋含章撕破脸,仍是宋含章的岳丈和大舅哥,守城兵不敢为难他们,只会去通报罢了。至于那些族人,往来邕州很正常。娘亲的棺椁我放在最后一辆马车里,马车也经过我手底下的人改造了,入城之后,车厢自会打开,露出棺椁来。” “原来阿姐这几日做了这么多准备。” 宋流景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人皮面具。他原本一直觉得,自打宋乐珩回来,他和她便只是看起来亲密,实则,他离她永远隔着一层丝。他竭力去窥探她的世界,也只是雾里看花。 越是看不清,就越是让人执迷难悟。 可现在,他好像终于撩开丝布的一角,入目皆是真正的艳丽。 “阿姐,你手下的枭卫,究竟是什么样的?” “没什么特别。枭卫里有些人负责兵器后勤,有些负责情报探查,还有些负责打打杀杀,以后有机会,我再给你介绍。” “好。” 两人说定,宋乐珩瞥了眼已然爬上山顶的日头。宅子外,七辆马车整装待发,族人们三三两两的各自站在马车旁边。裴温扶着老爷子走出大宅,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宋乐珩这方。见宋流景也在,老爷子想说什么,最终却把话咽了回去。 宋乐珩走近,简单嘱咐了一通两人今日定要护全自己的安危,必要时候会有枭使护着两人撤离邕州。老爷子和裴温一一应了,随后裴温便将老爷子扶上了第一辆马车,自己和徐舒月、沈凤仙上了第二辆马车。 宋乐珩再次向冯忠玉确认:“柒叔那边都准备好了吗?” “督主放心,老吴昨日便入城去和马怀恩、张卓曦等人汇合了。” “好。”宋乐珩看向族人们,高声道:“今日辛苦各位。若我娘亲之恨得见日月,罪者伏诛,我必让岭南祛邪祟,换青天!”—— 作者有话说:撒花加更~本章随机掉落红包哦~ 感谢每一个追文的小宝们,希望你们都能喜欢珩宝和军师,以及文里的每一个人物。 第44章 父女对峙 深冬的岭南,湿气厚重而阴冷。邕州城上空乌泱泱的云聚拢一片,一场风雨欲来。 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每进一人入城,守城兵都会下细盘查。裴氏的七辆马车,就相距不远地散在行人之间。 队伍里的氛围甚是压抑,就在宋乐珩和宋流景的马车边上,一名中年贩夫背着叠尖冒出的一背篓菜,正神情激愤地望着前头,低声斥骂。 “每天进城都要查,查他个狗杂种!菜都被捂得不新鲜了,只能贱价卖,这些当官的是要把我们活活逼死!” 旁边一个年纪更大些的男人跟着叹道:“一个白莲教,就把我们能掏的身家全掏空了,这岭南早就不是人能呆的地方了。也不知道先前有人说白莲教和平南王有勾结,是不是真的。” “你们不要命了?”前面的老妇人转过头来,瞪着两人:“被那些守城兵听到,有你们好果子吃!” 两人面色恹恹,就此打住了话头。 车厢里的宋乐珩掀起一角车帘听到此处,正要放下帘子,忽而,自城外到城里,响起一声又一声迭起的夜鹰哨。宋乐珩探出头去,看了眼城门方向,见门内两侧已在逐渐聚集行人。末了,她又安坐回车中,闭目养神。 待得过盘查之际,守城兵掀开车帘审视了好一遭带着人皮面具的宋乐珩和宋流景,没看出个名堂来,便放了车辆入邕州。 午时一刻,最后一辆装着棺椁的马车也过了盘查。此时,先入城的马车正侯 在僻静的巷道里。一条主街的两旁,聚集了比平常多出两三倍的百姓。当初被宋乐珩从白莲教救出来的许多女子,就混迹在人群中。 随着马车驶进城,城门校尉正和一名兵卒有些不解地盯着车尾。 “校尉,今日入城的马车怎么这么多?王爷的老丈人也来了,不会是要出什么事吧?” 那校尉眉头紧皱,左右扫视着城门口的百姓,沉声道:“今天的百姓似乎也格外多。他娘的,七星堡和白马堡那边久没个消息,王爷日日都在火头上。都给我盯紧点儿,城里要是出了事,咱们的人头都保不住!” “是。” 这士兵才刚应下,陡然就见主街两旁的巷子口先后驶出六辆马车来,与刚进城的马车汇成车队。与此同时,车上下来十来个身穿粗麻孝衣的裴氏族人。驾着最后一辆车的蒋律往车厢顶上一跳,足下猛一用力,车厢竟是分裂开来。那厢体落于地面,轰然露出马车上的棺椁。 城门校尉脸色大变,喊道:“来人!把这几辆车和这些人通通给我围住,一个都不准放走!” 他领着十数人亮出兵器快跑向车队,将车队围了一圈。平日里百姓要是见着这架势,早已作鸟兽散,可今日却不同寻常,众人非但没有畏惧士兵们手里铮亮的兵器,反而摩肩接踵地挤在外围,全然无视城门校尉的威吓。 宋乐珩和宋流景从车上下来,两人皆已撕下人皮面具。宋流景手里抱着裴薇的灵位,随宋乐珩一同走到第一辆车边,和裴焕、裴温站在一处。这校尉粗粗打量了一眼两姐弟,当即便认出了两人。 “果然是你们!王爷早料到你们会行动。把他们拿下,送去见王爷!” “当街拿人,也要有个法理。” 宋乐珩冷眼睨着对方,话音不大,但她一启齿,周遭旋即安静下来,无端便显出了几分威压感。校尉正奇怪百姓怎么好像都被宋乐珩买通了一样,就听宋乐珩讥讽道:“难不成是因岭南山高皇帝远,平南王手下的一个小小校尉都想一手遮天?” “你……你放肆!” “放肆的是你!”宋乐珩拿过宋流景手中灵位,高高举起,示向众人:“我手中乃平南王妃裴氏之灵!那马车里,正是平南王妃的尸首!我是平南王妃之女,他是平南王妃之子。前面这两位,更是宋含章的岳丈和妻兄,你竟敢阻拦我等,护送王妃尸首回府,居心何在!” 校尉被宋乐珩的一席话堵得脸色涨红,哑口无言。百姓们则是立刻低声议论起来。 “奇怪,平南王妃不是早就死了吗?前些日子还在办白事,怎么她娘家人又送了尸首回来?” “你们没听说吗?有人传之前死的平南王妃是假的,是平南王宠妾灭妻,想让妾室上位,把真正的平南王妃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说是送去白莲教了!之前那些从白莲教逃回来的姑娘都在说,这堂堂王妃,可惨了……” 最后一人的话还没说完,校尉手起刀落,转眼就削掉了说话者的脑袋。血顿时溅在了周围几人的脸上,也溅在了老爷子的衣袂。尖叫声震耳欲聋,前面的人群惊恐地想散开,可最后面的人却死死堵着。人潮避无可避,只能在那死者周围退出一个小半圆来。 “谁再敢胡说八道,下场如同此人!” “何以断定是胡说!你不问青红皂白滥杀无辜,那接下来我和父亲要说的话,是不是也足以让校尉对我二人拔刀相向?!”裴温气怒至极,搀扶着老爷子的手还在微微轻颤。他一辈子都埋头书中,与人处事向来平静温和,和人争生死,他这还是头一回。 校尉也掂量了片刻裴氏父子的分量,手里的刀还在滴着血,目光不咸不淡地落在两人身上,说:“裴老爷,裴先生,这是在邕州城,若二位与王爷之间有所误会,我亲自送二位过府去见王爷。有些话,在这长街之上,是万不可出口的。” “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百姓说的?”裴老爷子咳嗽好几声,目光如炬地盯着眼前人:“今日,我裴氏上下,就是要在这城门前,世人面前,为我的女儿裴薇,喊冤!” 随着最后的话音落定,天光乍暗,如同黑云压下来了一般。百姓和军士愕然抬首,骤见铺天盖地的白纸黑字飘洒下来,整条长街上,俱是这冬日飞雪之景。书尽裴薇之恨的祭文或落于百姓手中,或落于地上,再由这深冬的风卷起来,散向整座邕州城。 无穷无尽,声势浩大—— “吾妹裴氏,受宋家礼聘于豆蔻,合二姓之好,上侍长者,下利后嗣,恪守妇德,无有纰错。然宋含章好情色,负恩义,纵妾灭妻,辱我裴氏合族!其勾结白莲教,以妻换一己之利,与恶鬼无异。吾妹身陷贼庭,受辱屈节,除死无他法正清白,自缢于夜! 吾妹尸骨未寒,今欲撕恶鬼皮囊见天光。 死者有知,得见天理,岂非至愿!” 裴温字字含泪泣血,念出祭文之词。 城门校尉看着这漫天异象,心里一时间惊疑不定。他心知这场面已然超出了他能掌控的范围,赶紧叫过旁边的士兵,让人迅速把祭文送去了平南王府。 百姓人手一纸祭文,也已炸开了锅。 “原来真是平南王亲手把正室送去白莲教的?当年他可是攀上了裴氏才当的平南王,这裴氏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 “我现在就想知道,他和白莲教究竟有没有关系!那白莲教是真神还是骗人钱财的。” “这还用问?那些从白莲教逃出来的女子不都说了吗?白莲教全是骗子!” “胡说!我看过白莲教的神迹,他们供奉的那尊无生老母石像,她会眨眼的!你们要骂平南王就骂,别污蔑神佛!” “都给老子闭嘴!敢妄议王爷,我砍了你们脑袋!” 校尉朝着一名中年男子挥刀而去,就在这时,人群后面突起一个声音大喊道:“白莲教就是为了敛财!他们在城里掳掠女子制造恐慌,让百姓上供保平安。他们收取的财物,宋含章都会从中获利!” 人群哗然。 校尉神色一凝,伸长脖子朝人群里巡视:“说话的人是谁!去,把那人给我找出来!” 士兵们想挤进人堆,长街另一边又传出不同的声音:“白莲教的背后还有更大的势力!宋含章是为了获取支持,才把正室送去白莲教!这狗东西禽兽不如!” “谁在说话!是谁!给我滚出来!”校尉和士兵们都在四处张望。 “宋含章不止和白莲教有勾结!他还让他的儿子宋威抓走城中流浪的孩子,充当前线肉粮!被白莲教掳去的女子,也有部分被当作肉粮!” 这话一出,百姓们更是惊愕不已。有人立刻反应过来,恨恨道:“难怪,我就说近来城里都没什么要饭的小孩!” 眼见藏在人群里的说话者有意引导百姓情绪,校尉急得上火。有心抓人,却怎么也钻不进严丝合缝的人群里,只能听到辱骂宋含章的声音一会儿出现在东,一会儿出现在西,逗得一群军士像瞎猫一样乱转,场面颇是有些滑稽。 宋流景这会儿算是看明白了局势,小声问宋乐珩:“阿姐,这些百姓,都是你召集来的?” “不然呢?”宋乐珩闷声道:“平南王府的热闹,不是谁都敢看的。” 说着,她扫视过地上那一滩血,心中愧疚难安。但今日行事,非见血不可。收敛了心思,宋乐珩道:“你说,百姓们最想要什么?” 宋流景想了想,试探着答:“钱财?没有钱,人活不下去。” “嗯。岭南的百姓早就被白莲教和宋含章欺压得家徒四壁满腹怨气。”宋乐珩伸出五根手指:“五十钱,就是他们愿意冒着性命危险看这热闹的价格。” 五十钱,买米就只能买一斗。 人命,贱价至此。 宋流景常年被关在后院里,不知道五十钱是个什么概念,他只听宋乐珩感叹道:“这世道,真是民不聊生。” 宋流景嘴唇动了动,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前面一阵马蹄声快速行近,随之而来的,是快跑的步伐和寒甲摩擦的动静。 随着缰绳勒停马步,马声嘶鸣,阻隔两方视线的祭文也在此时落尽。 宋含章穿着黑色大氅,稳坐在马背上,一只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冷眼扫视过城门口的一众百姓。百姓们瞬间噤声,校尉和一干士兵也走到宋含章身侧行礼。 宋含章眼神凌厉地掠过宋乐珩两姐弟,最后落在裴氏父子的身上。他的话说得恭敬,可语气却连装都不想装一下,带着不耐烦和轻视。 “岳丈今日前来,怎么也不通知小婿提前迎接?我和裴薇之间的事属家事,何必闹得如此难堪。” “难堪?”裴温怒道:“是很难堪。宋含章,当年你一介白身,求娶我妹妹时,我裴氏不曾有薄于你,你也立誓此生将善待裴氏和我妹妹。而今,妹妹被你送去白莲教受辱而死,我裴氏的田宅和书坊皆被你侵占,这桩桩件件,你不给出一个交代吗!” “平南王要给交代的,不止我娘亲一事。你与白莲教勾结,欺压百姓,合该也给百姓们一个交代。”宋乐珩直视着马上的宋含章,话音平缓。 百姓们听了,个个含血愤天,却是敢怒不敢言。 少顷。 宋含章冷笑道:“交代?宋乐珩,你该叫我爹!现在却直呼我平南王,裴薇真是把你教得好哇!就冲这一点,我就能休了她!” “你!” 裴老爷子气急,话刚起头就止不住地咳嗽。裴温和其他族人忙不迭上前安抚老爷子。 宋含章看着聚在一起的裴氏族人,又道:“早知道你在山上窝囊这么久,就想出这个法子,带着这些书呆子和老不死前来送命,我就该攻上凌风崖,还能送你娘一程!” 宋流景抱着牌位的手青筋暴起,双眼微微泛着红,正要上前,却被宋乐珩拉住了手。 “想讨公道是吧?说!你们今日有多少人要讨公道!” 宋含章骤然提高声线,拔剑出鞘。其余士兵见状,也纷纷亮了兵器。 百姓们吓得噤若寒蝉,跪伏在地。唯有宋乐珩姐弟和裴氏族人不屈刀兵。 “在这岭南,老子就是公道!把这裴氏一族,给我就地斩杀!其余人全部下狱,待审!” 士兵们将要行动。百姓仓皇逃散,场面顿时混乱。在这混乱之中,宋含章眼底刻着深切仇恨,死死钉在宋乐珩身上。 “今日此时,这城门下的血,都是因你之故!宋乐珩,到了阎王那儿,你要好好想想,怎么解释这上百条人命!” 话音落定,宋含章夹紧马腹,举剑冲向宋乐珩。 第45章 水能覆舟 刀光剑影折射着将暗的天色。宋含章举剑冲向宋乐珩,千钧一发之际,长街另一头,忽而传来整齐划一的口号声。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宋含章勒马停下,顿时惊愕交加的朝身后望去。 赵顺已经走了,白莲教怎么可能再次出现? 除了宋含章,城门口的上百道视线,也都这么齐刷刷的往声音源头看。这一看,众人不禁都屏住了呼吸。 一支白莲队伍渐行渐近,踏着满地的祭文。在队伍周围,跟着无数静默又虔诚的百姓。两个身长九尺的大力士在最前面举着两根长长的人头杆。后面,巫师跳着傩舞。白莲教众高喊口号,抬着一个巨大的莲座。而在莲座上,有一樽约三丈高的无生老母石像,正在…… 缓慢地眨眼。 城门下的大部分人脸上都流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百姓、军士、裴氏一族,甚至是宋含章都怀疑自己是眼花了。倒吸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片安静之中,冷不丁有人惊呼道:“是无生老母!老母显灵了!显灵了!白莲教是真神!” 说话者双手交叉抱胸,朝着石像重重磕头。其余百姓见状,也都相继叩拜,乞求神佛的解救。 白莲教队伍走到近前,教众们将莲座放于地上,惊得祭文纷飞,而后,这些人便如同石化了一般,站立不动,在铺满纸张跪满人的死寂长街上,显得甚是诡异。 裴氏一族的人互相看看,都不知道这是唱的哪一出,一时间也在犹豫这到底是真神还是假神,是要跪还是不跪。宋含章则是盯着那石像打量半晌,转头质问宋乐珩:“这又是你的把戏?难不成还想让这‘白莲教’保你平安?宋乐珩,你觉得,这可能吗?” 宋乐珩默然不语,嘴角勾出一个不大明显的弧度,略为嘲讽地睨着宋含章。就在这时,那樽石像竟然开口了。 “苍梧裴氏,亵渎白莲。不正其德,罪行昭昭。难渡其恶,罪心当死。裴氏一族,尔等可自知?” 这声音雄浑深厚,像无数男男女女的音线揉杂在一起,雌雄莫辨,回荡在大街小巷里,很是振聋发聩。百姓们将头埋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出。 裴氏的读书人压根儿就没见过石像还能开口,心神动荡之下,裴老爷子第一个脚下不稳,双膝落地。宋乐珩探手想去搀扶,已然是晚了一步。裴老爷子一跪,所有裴氏族人齐齐跪下。宋含章手底下的士兵也没见过这等神迹,纷纷丢掉兵器伏首。 整条街上,只剩宋含章和宋乐珩还站着。但宋含章此时也摸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赵顺走了,他原本猜测这白莲教多半是宋乐珩派人假扮的。可再怎么假扮,石像如何能开口?况且,若这是宋乐珩的人,又为何要将矛头指向裴氏,而不是指向他?他正思量间,宋乐珩忽然走近两步,挨到了他身旁。 这还是宋乐珩自打从洛城回来,两人距离最近的一回。父女俩眉眼间都是相似的冷厉和疏离。一者怨怒外放,一者恨藏其心。 “其实,你有机会杀我的。”宋乐珩的声音很轻,只够让宋含章和身后近些的裴氏族人听见:“我那只骑兵的人数并不多,你攻凌风崖那一夜,只差那么一点,我就败了。” 她用两根手指比了个真一点点的距离出来,再搭配她的语气,宋含章听出了那么点讽刺的意味。 “你想找死?” 宋含章手里的剑动了动,宋乐珩也是手疾眼快,一把按住宋含章的手腕。 “那是你离杀我最近的一回,真的。我是实打实的替你惋惜。我从洛城千里迢迢回到岭南,从一开始,就不是想当平南王府的嫡长女。我要邕州,靠我手底下这点人,还真难办到。” “你要什么?你要邕州?” 宋含章都疑心自己是听错了,要么就是宋乐珩失心疯了,才能说出这么滑稽的话。他当真就冷笑了出来,道:“宋乐珩,你是不是有病?” “没有没有。其实,我也不止想要邕州,我还要整个岭南。所以,只能请你让位,给我娘亲和被你害死的百姓,赔条命了。” “就凭你这点小把戏?!” “对,就凭我这点小把戏。你不如猜猜,我今日为何要引这么多百姓前来,聚于此处?” 宋含章眼色一沉,正觉得哪里不对,石像再次开口道:“今日手刃裴氏者,白莲渡厄,永享太平。” 百姓们低着头面面相觑,有人问:“这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只要我们杀了裴氏,就能得到神的庇佑?就不用再吃苦了?那我去!” 这人说完,立刻起身捡起地上的兵器。旁边人见了,也不甘落后,都壮着胆子捡了兵器,慢慢围拢向街中央的裴氏众人。这些百姓手里大都没沾过血腥,哪怕是条件诱人,此时亦是胆战心惊。可因为百姓实在太多,这般群聚着压拢过来,裴氏这十几人的脸上,还是不自觉都浮现出惊恐之色来。 要是百姓真动起手,别说他们今日恐怕走不出邕州,就连裴薇的尸身他们都保不住。 裴温扶着老爷子,眉头直跳地环视周围。宋流景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是跪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宋乐珩。宋乐珩恰巧逆着光,轮廓上镀了一层柔柔的暖辉,将她的侧脸都映亮了些。 他刚刚听见了,他的阿姐,想要邕州,想要岭南…… 一个二十多岁的裴氏族人见得此情此景,害怕的往前跪行了几步,拉住宋乐珩的衣袂,声音里几乎是带着哭腔,颤抖道:“你不是说,今日不会让我们死在邕州吗?现在都火烧眉毛了,你快想办法呀!” 宋乐珩刚要开口,裴老爷子喝道:“我苍梧裴氏,只知黑白事理!对便是对!错便是错!纵使你是真神,我裴氏也不惧为恶之神!” 老爷子示意裴温把他扶起来,其余裴氏族人见状,都一一起了身。裴温看着宋乐珩脚边的年轻男子,严肃喊了句:“景舟,你站起来。” 这叫景舟的男子便哽了哽,松开宋乐珩的衣角,哆哆嗦嗦地站回了最初的位置上。 “看看!他们裴氏还敢辱神!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百姓群情激愤,前面的几人,刀剑都已对准了裴氏族人。 宋含章冷笑一声,打了个手势,让手下都退到白莲教那边。末了,他对宋乐珩道:“你这出戏唱得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场。” “好收的。” 宋乐珩刚刚说完,格外信奉白莲教那名男子大喝一声,握紧手里的刀,姿势蹩脚地刺向裴温。徐舒月惊叫一声,转头埋在沈凤仙的肩膀上,看也不敢看。就在这紧要关头,宋乐珩陡然高举起带着黄玉虎戒的手。 随即,破风声响,一支羽箭从城门外射进来,正正钉在裴温脚下的地面,吓得那拿刀的男子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宋含章凝神看向城门外,刚想下令关城门,宋乐珩抢先一步,高声道:“诸位,白莲教装神弄鬼,切莫被蛊惑!尔等皆受白莲教欺压已久,我忝为平南王之女,既然平南王做不到视民如伤,我今日便代其责,除祟,灭佛!”手指向石像:“还请诸位,开眼见证!” 话音落定,箭矢如雨。 眨眼间,十数支羽箭通通射在了石像之上。分明看着是石像,可羽箭却能穿透过这“石像”的躯体,在上面留下一个个洞眼。从这些洞眼里,流出来铜钱,银子,金子,还有首饰和珠宝。 所有人都怔住了。片刻后,刚刚还拿着刀剑要杀裴氏一族的百姓疯狂涌向石像,争先恐后地抢地上的财物。 “这是……这是我上供的长命锁!是我给我女儿打的铜锁,这后面有我女儿的名字!不要抢!不要抢!” “这是我的银钗!这神像里,藏着我们的供钱!” 这话一出,众人更是激动,都不用宋乐珩叫人动手,百姓们就扑上前去,把那“石像”沿着洞撕开。这一撕,百姓才发现这“石像”竟是假的。看着是石头,实则用的是夹纻工艺制成,里面装着的都是钱财供品。此时供品流落一地,人群蜂拥而上,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宋乐珩早就埋在百姓里的枭使又开始喊道:“白莲教果然是装神弄鬼!要不是宋含章在背后支持,他们怎么可能这样欺压我们老百姓!” “没错!宋含章就是和他们一伙的!还想骗我们杀裴氏!简直欺人太甚!杀了宋含章,拿回我们这些年上供的钱!” “杀了宋含章!” “杀了宋含章!” 宋含章脸色骤变。 宋乐珩眼里带着森然笑意看向他:“看,这不就开始收场了。” 与此同时,城门外的一方小土坡上,温季礼正坐在马车里。车帘敞着,他隐约能看见城中的情形,听到百姓的哗变。黑甲兵围在马车周边,黑甲都尉和萧溯之就骑着马在车窗旁。萧溯之把方才用过的大弓背回背上,黑甲都尉则是不满地冷哼道:“这枭卫督主真会精打细算,出风头的功劳全是她的。上次在白莲教,这次在邕州城,分明公子出人又出力,得人心的却是她!” 温季礼掩唇轻咳着,道:“世道焦灼,出风头不见得是好事。”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着她占便宜就指着公子您一个人占。” 温季礼:“……” 黑甲都尉自觉这话没什么大毛病。可在温季礼听来,这占便宜三个字却还有些其他意思。他耳垂一红,微微蹙眉道:“你是和那些枭使走得太近,越来越不知规矩二字怎么写了?” 都尉骤觉失言,刚要翻身下马请罪,城里的百姓已然开始袭向宋含章。温季礼见时机成熟,冷声道:“晚些时候再治你之罪,入城。” “是!” 第46章 局势初定 城中哗变。 被逼到早已暗涌的民怨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百姓不会为了裴薇和那些女子的公道去和宋含章拼命,但他们会为了穷到绝路时能拿回的三五两银钱去推翻宋含章。只要有一人起了头,有一人推动,今日城门下的百姓,就会成为宋乐珩手里的刀。 宋乐珩太了解人为财死这句话了,因为她的二十几年人生就是在底层挣扎着穷过来的。 而此时宋含章也总算看明白了今日宋乐珩所做的一切。她先是聚集起在城门口看热闹的百姓,利用百姓挡住城门,再安排自己的人混在百姓当中,引导情绪。 待宋含章来了之后,声威赫赫的“白莲教”就从东城门一路引导余下的百姓前来此处。先让白莲教假意要惩治裴氏一族,让百姓顺理成章地判断白莲教和宋含章是一伙的,最后揭穿白莲教造假敛财的真相,使矛头落在宋含章的身上。 宋含章暗骂一句。白莲教被毁那日,他和赵顺发现所有的供钱都被卷走。他还以为宋乐珩会把这些钱据为己有,毕竟,那也不是什么小数目。却没想到,宋乐珩会在这里把钱都还给了百姓。 城门校尉和士兵们围护在宋含章的身周,此时假扮百姓的张卓曦等人已经和前头的士兵短兵相接。冲上前的百姓有人受伤,有人倒地,血就溅在满地的纸张上。马怀恩连同十来个枭使,护着裴氏一族前往早已安排好的落脚地,吴柒护在宋乐珩身旁,其余枭使则都在掩护百姓。 街上的百姓虽然人多势众,可到底是武器兵甲差了一大截,很快就被士兵压制住攻势,落了下风。宋含章隔着两方的人马望向宋乐珩,喝道:“你想让他们反我,没那么容易!给我关上城门!今日闹事者,格杀勿论!” “是!” 眼见士兵冲往城门方向,要杀开挡在城门口的百姓,正值此际,黑甲兵声势浩荡地攻进城来,尚在马上的萧溯之挽开弓箭,一箭射中宋含章的右肩。这变数来得突然,士兵将领俱都慌了神。已经进城的黑甲兵迅速下马,个个抽出腰间弯刀,加入战圈。 局势瞬间逆转。 岭南常年没有战事,这些兵将只敢对着百姓舞刀弄枪,和骁勇善战的黑甲兵一对上,当即就有不少士兵溃败逃散。又或是心中早对宋含章有怨气的,则开始倒戈相向。几方夹击之下,宋含章迅速节节败退,下令往平南王府撤去。宋乐珩让吴柒带枭使们关上东西城门,隔绝城中往来,以免宋含章搬救兵。 到得日暮时分,宋含章带领余下的百来人狼狈逃进王府,据守不出。百姓则群聚在王府门口不肯散去。 明明是将夜的时辰,一丝残阳却撕开了笼罩的浓云,在天边现出绵延的霞光。 叮。 【支线不及黄泉,死生不见,进展80%,获取邕州民心,奖励隐藏情报一份】 宋乐珩和温季礼坐在马车里,马车就停在王府门口石板街的转角处。她没有急着取出系统奖励,仍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外面百姓的哄闹声中。 冬日风冷。在这寒冽之中,百姓烧起的这把火却经久不熄,余烬熠熠。他们不再忍气吞声,控诉着宋含章这些年治下的民不聊生,高喊着要宋含章还出白莲教骗取的供钱。 温季礼撩开车帘,目光丈量了一番平南王府的高墙,遂又放下帘子,道:“恭喜督主。如今在百姓的心中,督主的声望必然超过宋含章。离接手岭南, 又近了一步。” “你也说嘛,只是近了一步而已。” 宋乐珩一边答着话,心里就在琢磨方才那份系统奖励的情报。这情报多半是对她接下来的行动有利。而且,按照眼下局势,应该是有关宋含章那边的情报。她暂且按下此事,道:“这岭南的局势,比我预想的严重得多。宋含章当时攻上凌风崖,少说也有六七千人马,就算折损大,折了将近千人,但今日我们拿下邕州,还是太快了。” 温季礼轻轻颔首:“邕州城里的兵力,没有五千之众。据我估算,不会超过三千人。两方冲突之下,大部分人当了逃兵,又或是倒戈。” 宋乐珩神情凝肃:“这个世道当兵,大都是为了一口饭吃。只怕白莲教那些供钱被我们一卷,岭南军费的缺口,就已经到堵不住的地步了。这几日宋含章不攻山,大抵就是逃兵太多。白马堡和七星堡迟迟不援,我估计也是这原因。咱们搞不好是搂了堆烂摊子。哎,这钱也散出去了……” 说着,宋乐珩就忍不住后悔地挠头。 温季礼道:“若督主一早知道,这钱,就能不还了吗?” 宋乐珩默了默,透过车帘缝隙看着坐在王府门口的百姓。有些人瘦成了皮包骨头,还在慷慨激扬地咒骂宋含章,看着就像个骷髅架子在跳舞似的。刚刚升起的火堆旁,一名妇人抱着怀里嘤嘤呜呜的孩子,眼中满是诉求,望着那紧闭的王府大门。他们都在寒风中等待着。 不是在等什么公道。 是在等生路。 有钱,才有生路。 宋乐珩收回视线,没有答温季礼的话。她知不知道岭南有军费问题,都不会影响她的决定。这个钱,她吞不下去。因为那不是钱,是命。 她转了话茬,道:“只能把平南王府给拿了,再搜搜宋含章还藏着什么好东西。” 温季礼了然笑笑,接话道:“拿下平南王府不难,难的是,如何让宋含章交出虎符。督主没有虎符,名不正言不顺,更加调动不了岭南的兵。等督主自行募兵起来,这岭南只怕早已大乱。” 有虎符在,确实更稳妥一些。 宋乐珩正是思量,张卓曦忽然掀开车帘道:“督主,都清点完了。百姓里死了三人,伤了十八人。有五人伤得重,都送去医馆了。” 宋乐珩眉间一皱,道:“你去找我舅舅,借我小舅娘沈凤仙用一用,让我小舅娘去治这些伤重的百姓。至于死者和轻伤者……” 她摸摸身上,一分钱没摸出来。 裴薇给的那部分银票,她拿去发给今日聚集的百姓了。白莲教的那部分,她则是一个子儿都没留。 温季礼见她眼神自然而然落到了自己身上,也没多说什么,从袖口里取出荷包递了过去。宋乐珩毫无心理负担地接过,直接扔给张卓曦。 “死者若是家中青壮男子,按一人二十两银子补贴给他的家人,后续如有什么需要,留话让他们来找我便是。伤者那边,将伤药钱都包了,再一人给一两银子。” “知道了。”张卓曦掂掂荷包,转身离开。 宋乐珩向温季礼保证道:“这钱我肯定还,过段日子就还你。” 温季礼嘴角抿着笑意,不置可否。 两人在车中又观望了许久,决定先晾一晾宋含章。宋含章此时恨透了宋乐珩,定是宁死都不会把印信和虎符交出来,等他过一两日走投无路,便说不准会服软。 眼看月上树梢头,温季礼吩咐了黑甲兵留守住平南王府的几处门,只让黑甲都尉与他一同回去。宋乐珩也想着回落脚处先安抚受惊的裴氏族人,两人便一道折返回吴柒昨日就安排好的住处。 那原本是一间书坊,临街的是店铺,在店铺后面是大隐于市的四进合院,占地颇是宽广。这几年邕州城里民生艰难,书坊的生意也早已寥落,就剩一个掌柜空守着,日日等着关门。宋乐珩也不知吴柒是使了什么法子将这掌柜说通,让掌柜把书坊给了裴氏落脚。 马车停稳在书坊门口,宋乐珩和温季礼下车之时,就见书坊留了小半扇门开着。两人刚穿过前面的店铺走进前院,房顶上骤然窜下来一个人,挡住去路。 宋乐珩吓了一跳,等看清是吴柒后,才松了口气,道:“柒叔你都多大年纪了,怎么一天天尽搁屋顶上呆着。” 她没好气,吴柒就更没好气:“我要不是为着给你通风报信,早睡觉去了!你别不知好歹啊。” “报什么信?城外有变?” “那倒不是。”吴柒看一眼温季礼,把宋乐珩扯远了些,斥道:“我说你个小兔崽子,你让你老爷子和舅舅进邕州,也不把排布给人说清楚。那石像能说话是咱们的人用了腹语,他们还真以为是什么东西显灵了。这老爷子可是吓得当众就跪了,你让他那老脸往哪搁!” 温季礼听到二人说的是这事,眼里不禁藏了点笑意,声称还有其他事要处理,便先一步离开了。 宋乐珩等人走远,这才瘪瘪嘴,道:“多大点事。这本来就是演戏,我外爷和舅舅都老实人,万一看见石像露了破绽,不就让人看出来了吗?我去和外爷解释两句,他肯定不能因为这事儿就和我置气。” 宋乐珩径直往厅房走去。 吴柒张了张嘴,原本还想劝说两句,见宋乐珩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忍不住低声啐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要走的弯路你是一点拧不直!”说完,便往客房睡觉去了。 两柱香后。 正在花园里受罚扎马步的黑甲都尉,以及监督黑甲都尉扎马步的萧溯之就见着宋乐珩背着手,慢悠悠的从厅房方向晃了过来。 她走到两人跟前,好奇地打量着黑甲都尉。平日里,所有的黑甲兵无论何时都是穿甲戴头盔的,几乎不用真面目示人。此刻这黑甲都尉不仅现了脸,还现了满身的腱子肉。只见他这马步扎得十分结实,两条腿上各绑了一只沙袋,伸直的手臂上,悬着两个打满水的水桶。由于负重太狠,他赤着的上半身肌肉凸起,肱二头肌、胸肌、腹肌都格外明显。月色下,汗水划过黢黑的皮肤和纹理沟壑,显得…… 很有点野性。 最关键的是,这人生得浓眉大眼高鼻梁,脸上肌肤虽然糙,但胜在有一种纯天然感。甚是符合外域人的长相特征。 诚然,宋乐珩吃过国宴,对这一款不是太感兴趣,但……粉丝们荤素不忌,最爱吃的就是满汉全席。 她耳边又开始不断提示礼物的进账情况,虽然收到的大多都是初阶礼物,数量也不算多,但聊胜于无。宋乐珩绕着黑甲都尉缓缓走了一圈,嘴里不停啧啧,还伸手替粉丝们感受了一把黑甲都尉的手臂肌肉。黑甲都尉手上的水桶一颤,禁不住怒道:“干什么!不要动手动脚的!” 萧溯之冷着脸提醒:“萧晋,督主现在能号令黑甲兵,你再不敬主,是想被公子罚进棺材去吗?” 萧晋咬了咬牙,瞄了眼宋乐珩手上的黄玉虎戒,欲言又止,哼了一声便直视前方。 宋乐珩讶异道:“黑甲?哦,你是黑甲都尉?怎么挨罚了?温季礼罚你的?” 萧晋又哼了一声。 宋乐珩看向萧溯之,萧溯之不想回答,但他更不想受罚,于是翻着白眼道:“对,就是公子罚的。” “哦。你们都姓萧,所以,萧是你们的族姓?还是说,你们是随主子姓?” 宋乐珩这么一问,萧溯之顿时知晓自己失言了,他不该当着宋乐珩的面喊黑甲都尉的本名。黑甲都尉也晓得萧溯之捅了篓子,又用一种威胁的眼神盯着宋乐珩。 宋乐珩完全不在意两人的心理活动,背着手继续绕着黑甲都尉转:“萧……萧是大姓啊。” 中原姓萧的并不多,以萧为大姓的,只有北辽。 宋乐珩玩这款游戏时,打成了一锅粥的,主要还是中原的几方势力,除此以外都介绍得极少,只知有西夏、北辽、南越、东夷。南边儿早些年就被中原打服了,和中原一向是井水不 犯河水。东夷也国将不国,虽和中原年年都起战火,但几乎是没占过优势。西夏和中原之间隔着广阔的无人区,难以往来。而北辽则是部落群居。 据宋乐珩所知,再往前十几二十年,北辽那边也打得厉害,除了他们自己部族之间打,还要往中原抢掠。北辽人又个个都擅骑射,马匹还有天然优势,常常是抢完就跑,追都追不上。那些年,河西一带也是深受北辽的威胁。 现在看来,这只手伸进中原了。 宋乐珩思量须臾,好奇道:“那温季礼的本名也姓萧吗?他叫萧什么?有温季礼这么好听吗?” 萧溯之:“?” 萧晋:“?” 色欲熏心了吗她是? 这是她现在该关心的重点吗?! 两个人都在暗暗腹诽宋乐珩,就听宋乐珩碎碎念道:“总不会是叫消防这种很恶俗的谐音吧……” 萧晋和萧溯之同时睁大眼。 宋乐珩眼皮子一跳,张嘴就道:“我去?真被我说中了?我瞎说的啊!消防?这跟绝世美人儿当街拉屎有什么区别?我以后还怎么直视温季礼?这不行,他只能叫温季礼。” 宋乐珩揉着自己的眼皮。 萧晋怒道:“萧仿怎么了!这是我们二公子的名字!” “二公子?温季礼还有兄弟?” 萧晋:“……” 萧溯之:“……” 好了,暴露得更多了。 宋乐珩兴致勃勃道:“那他兄弟多大了?两人的感情好吗?家里一共有几口人?家业大吗?北辽是你们说了算吗?” 萧晋还想说话,萧溯之手疾眼快,上前就是一个捏嘴。两人彻底噤声。宋乐珩心里好笑,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我不问了。你们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透露得也够多了。回头我找人去北辽那边查查,就什么都知道了。” 萧溯之急道:“我们什么时候透露了!和我没有关系!我……我就喊了个名字!” 萧晋被捏着嘴也含糊道:“我、我就惊讶了一下!” “是。和你们没关系。你们紧张什么。也不想想,温季礼何时让黑甲进过我家?他若有意隐瞒,只会让萧溯之出现在我眼皮子底下。他让你们在这儿领罚,就是不想对我隐瞒了。” 两人面面相觑,感觉好像有点道理。 萧溯之松开萧晋的嘴,略迟疑地问:“公子他……真是这么想的?” “包真的。”宋乐珩应了声,旋即找了个距离萧晋一步开外的正面位置。 就是这里,视线相当好,没有遮挡,方便粉丝们近距离研究人体构造。 萧溯之又问:“那都这么晚了,督主为何还不歇息?来花园里作甚?” “哦,我也有点事要在这里解决。” 第47章 差点初吻 宋乐珩摸摸鼻子,道:“我也有点事要在这里解决。” 萧溯之和萧晋两脸不解。 “何事?” 宋乐珩左右看看:“这儿除了你俩受罚,没有别人了吧?” “没了。” 听萧溯之这么答了,宋乐珩才放下心来,然后二话不说,掀开衣摆就对着萧晋跪了下去。这一跪,萧晋两只手一抖,水桶彻底洒了。 等温季礼披着狐裘赶来花园时,看到的就是萧晋哭丧着脸扎着马步,两个水桶倒在脚边,水流了一地。而宋乐珩选了个又不沾水,又能离得近的地方,面朝萧晋跪着。 温季礼疾步走到宋乐珩边上,神情复杂地望着宋乐珩。 萧晋绝望道:“公子,这两桶水不是我故意洒掉的,是……是宋督主往我面前一跪,吓着我了。” 去请温季礼来的萧溯之跟着道:“公子,我可以作证。她确实吓到萧晋了。” 温季礼没回两人的话,蹲下来对宋乐珩温声道:“督主为何要跪在这?是被老爷子罚了?” “嗯。”宋乐珩坦诚道:“外爷气我没提前告诉他计划,害他当街跪下,丢了裴氏一族的脸面,他罚我当着人面跪回来。” “……但督主的身份,不合适。我去与裴老爷子说说。” 温季礼说着便站起来,要去厅房方向。宋乐珩拉住他的衣袂,道:“哎,老年人嘛,我哄着点,他能消了这口气就行,我跪一跪有什么大不了的。正好你也在罚人,我在这儿跪着还能有个伴儿唠嗑。” 萧家三人的眼神都有些一言难尽。 在萧溯之和萧晋看来,堂堂枭卫督主,如今又是快要接手邕州的人,还是他们公子的内定主公,已然算得上是名上位者。反正…… 他们是没见过他们家公子跟着平昭王时,平昭王能这么心安理得毫无包袱地下跪过。 宋乐珩好像…… 更贴近普通人。 萧晋和萧溯之都有那么一刹那,对宋乐珩稍微有一点点的改观。温季礼也晓得宋乐珩这人向来没什么架子,便也没再多说。 时值隆冬,夜里寒气逼人。温季礼准备解下身上的狐裘给宋乐珩披上,宋乐珩却拉住了他的手,将人又拉回身旁蹲下。 “我不冷,你穿着,你手都这么凉了。我都跟他们说了,不过就洒掉两桶水嘛,让萧溯之没必要去吵你休息。他非得去向你禀报,都不知道变通一下。” 萧溯之刚刚才产生的改观瞬间就打回原形,冲宋乐珩翻着白眼道:“公子治下严明,不比枭卫松散。” “好了。”温季礼皱了眉:“你们都下去。惩戒之事,明日再说。” “是。” 萧溯之和萧晋应下,一道转身离开。 宋乐珩一边还在搓着温季礼的手,给他呵着热气,一边眼珠子却黏在萧晋赤着的上半身。萧晋一走远,系统里送礼的提示音便消停了。宋乐珩心里正可惜,就听温季礼吃味地问道:“好看吗?” 她一句不假思索的好看险些脱口,幸得及时止住了。她回过头来对上温季礼凉幽幽的视线,皮笑肉不笑道:“我不喜欢看这些,我就喜欢温军师这样斯文的。黑甲都尉那种,太野了点。” 温季礼没忍住,呵了一声出来。他这一呵,宋乐珩解释得更殷勤,手上也搓得更殷勤:“你别误会呀。我刚是在想,温军师真厉害,是怎么把手底下的人个个训练得如此精壮的。我得向你学学。哦对了,今日我还得了一份隐藏情报,我琢磨着,应当是宋含章那边的消息,你我一起参详参详。” 温季礼知她是在转移话题,但也没再追根究底。 宋乐珩从系统里取出情报,手上骤然就多出一卷竹简来。既说回了正事,温季礼的注意力便也集中在情报上。毕竟,如果这情报有用,能够助宋乐珩顺利收服邕州和两个军事堡垒的兵力,这才是眼前的大事。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聚在竹简上,宋乐珩展开竹简,从第一个字读了出来:“城门校尉王五,喜好房中术,尤好三人交……” 温季礼猛地一下捂住宋乐珩的嘴,手甚至都有些微颤,脸皮以肉眼可见的飞快速度红了个透。 “污、污秽之物,快丢掉。” 宋乐珩没有丢掉,反而迅速拉开整幅竹简看了一通,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温季礼急道:“你还看?你、你还未出阁,如何能看这些!” 宋乐珩看完,拉开温季礼的手感慨:“这真是够隐藏的情报啊,没一个能上台面的。” 连宋含章和刘氏当年喜欢鞭笞滴蜡那一套都写进去了,极度生猛刺激。 宋乐珩看向温季礼。 温季礼脸红得像是快要熟了,又是羞又是恼:“督主看我作甚,这里面的事,我……我都不会……” 他没说完,宋乐珩就噗嗤笑出声:“你 在想什么,我自是不会把温军师和这些狗男人相提并论,我就是觉得你脸红了好看,想看。是了,我这儿有个东西想给你。” 温季礼的眉头拧得更紧,难得严厉道:“督主,你若再拿这些出来,我便就……回房去了。今夜就……不管督主了。” “啧,这么狠心呀?你舍得?”宋乐珩一边掏东西一边问。 原也是无心的玩笑话,谁知温季礼默了半刻,竟是矮着声气儿答出三个字来:“……不舍得。” 宋乐珩手上动作不由得一顿,抬眼望向温季礼。 月色皎皎,眼前人一袭浅色青衣迤地,笼着一层薄薄的银纱,似流风回雪,烟云遮月一般。那总是隔着雾的眼睛此一刻清澈如明溪,透亮地印着近在咫尺的影。宋乐珩撞进那双眸里,就如坠身漩涡之中,只想着就此沉溺。 她满脑子都是烧起来的火,想要躲开视线,偏又不经意定格在温季礼的唇上。那唇色很淡,因着常年病弱的缘故,是一种不见血气的淡粉色。宋乐珩暗暗咬了下自己的下唇,克制着将要冲破牢笼的欲念,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慢条斯理地打开。 “那日你给我熬药,你还记得吧?” 温季礼应了一声,道:“岂会不记得?督主说,太苦了。” “是真的苦。但你却不觉得苦,你说是因为你打小药吃得太多,尝不出苦味了。” 油纸包敞开来,里面是一块蜂蜜,色泽金灿灿的。亮晶晶的蜜沾在油纸上到处都是。 温季礼的心尖儿像被什么东西碰触了一下,震颤着,听着宋乐珩道:“我琢磨着,你多吃点糖,就不会那么苦了。刚才外爷训完我,我从厅房出来,嘿,你猜怎么着?我见那廊下死了两只蜜蜂,我就猜这院子里怕是有野蜂巢。我去找了一下,结果真让我在耳房那边的走廊里找到了。” 温季礼听着她的一字一词,那震颤的感觉随之汹涌,心脏都好似被一股热潮包裹住。潮水拍礁,就那么一下,又一下,疯狂地撞击着。他听见自己变得强烈的心音,那已然分明的情绪在五脏六腑间游走,要把他所有的理智毁灭于一息。 “我本来想叫张卓曦去掏蜂窝,他以前四处流浪的时候,掏蜂窝可有经验了,跟我炫耀过好多次。但这会儿太晚了,我就没叫他,自己去掏的,还不小心被蜇了下脖子。” 温季礼第一次忘了经年遵循的礼数,只手掌住宋乐珩的后脑勺,将人拉近了,另一只手便去稍稍剥开她的衣领,急切地问:“蜇在哪里了?严重吗?疼吗?” 话音一落,他便看到宋乐珩脖子的右侧,红肿了老大一个包。那一刹那,万般情绪皆要失控。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宋乐珩颈上的肌肤,眸光流转间,两道视线相互碰撞着,罩在对方的眼底。 “温军师,你离我这样近,我会……难以自持的。”宋乐珩说着话,呼吸便局促起来,胸口也跟着起伏不定。 “那就……”温季礼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气息愈发不稳:“不要再自持了。” 宋乐珩脑子里轰然一声炸响。她对这事没有经验,没穿到这个世界时,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挣扎在生活的底层,压根儿没时间想什么谈情说爱。即使到了这个世界,她逗弄归逗弄,但真到要实干的时候,她还是心里打着鼓。 她心如擂鼓,温季礼也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到受不了了,像要敲破他的耳膜,穿透他的胸口跳出来似的。他也不知道这话说完,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去做。 是他主动还是让宋乐珩主动? 是该直接吻上去吗?亲吻有技巧吗?他也不会…… 这样吻她,她会不愿意吗? 温季礼反复斟酌着这些问题,小心翼翼又迟疑不定地靠近宋乐珩。宋乐珩见他半天没落下吻来,微微低了头去。 她这一躲开,温季礼顿时僵住了。还以为是被拒绝的当头,宋乐珩却用食指沾了一点蜜,轻轻抹在他的薄唇上。那粉色染了水光,更加惑得人魂消骨酥。宋乐珩难以挪开目光,抿了抿唇,几乎是色欲熏心地喃喃道:“看起来,真甜。” 她主动凑过去,从温季礼的唇上抿了一点蜜。这轻而又轻的一啄,让所有紧绷的弦眨眼崩断,所有的克己复礼都被抛诸在那剧烈的欲念浪潮之下。 温季礼下意识将退开的人重新拉近,呼吸停滞,错开角度便要深吻上去。就在这时,洞门方向传来了脚步声。 彼时宋乐珩耳边的系统音已经快要炸了,11个中阶礼物月老花在短短时间内就长到了42,眼看今晚她要勇攀高峰,她舅舅来了…… 温季礼以此生最快的速度站了起来,弹出去整整半丈,面红耳赤的佯装着看星星,看月亮,还假动作零分地摸摸花草,感叹道:“草……草开得真好。” 宋乐珩:“……” 可爱死了。 裴温走进花园,站在两人面前,无法理解地看看正在做假动作的温季礼,又瞥了眼他手底下的草,道:“温公子,何为……草开得真好?” 温季礼一愣,尴尬地收回手。 裴温看出不对劲,左扫一眼温季礼,右望一番宋乐珩:“你们刚刚在做什么?” 温季礼:“谈事。” “何事?” “情报的事。” 裴温眯了眯眼睛,一副明察秋毫的模样。宋乐珩不吭声,完全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裴温朝温季礼伸出手:“那情报呢?裴某见识浅短,温公子可否让裴某也观一观,情报是长什么样?” 温季礼这下是彻底说不出话了。毕竟,那份情报它真的很见不得人。他脸色越憋越红,宋乐珩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憋晕过去,忙不迭接过话茬,道:“舅舅,我不是在这儿跪着吗?也没忤逆外爷。你们没规定跪着不能亲嘴吧。” 裴温:“?” 温季礼:“?” 温季礼捂住胸口,激烈咳嗽起来,双眼震惊地望着宋乐珩,想开口又说不出话。 宋乐珩当即把蜂蜜包好了站起身,搀着温季礼不停给他拍着背。裴温捏了捏鼻梁,已然是无言以对。 他真没见过哪家闺阁里的姑娘,敢说出这种话。就连要主动嫁给他的沈凤仙,在宋乐珩的胆大话糙前一比,都得甘拜下风。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如此,宋乐珩在邕州也干不了这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裴温放弃了挣扎,没眼看那两人,只望着廊上晃动的灯笼道:“我和你外爷商量了,这几日就让族人先把妹妹带回苍梧去安葬。你要接手邕州,后续或许还有我和你外爷能帮得上的地方,我们就先留下。” “但娘亲……” 裴温挥挥手,打断宋乐珩刚起头的话:“她在这世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阿景。我和你外爷不知能帮你多少,但你和阿景都是裴氏的血脉,我们要是都走了,留你姐弟二人,心里总归难安。你舅娘会负责妹妹的下葬之事,你也可以放心。” 宋乐珩点点头:“好。” “这事我也告诉阿景了。他大抵又想留下来和你一起,又想随妹妹去苍梧,许是拿不定主意,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你要是……”裴温说到这,斜着眼睛瞄了眼宋乐珩和温季礼,没好气道:“不看情报了,就去看看阿景。他只和你亲近,你若得空,就多劝劝他,好让他从丧母之痛里走出来。” 宋乐珩默了默,觉得有些奇怪。宋流景这么几日都一直守着裴薇的棺椁,没道理这会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到之前宋流景也独自入过邕州城,宋乐珩和温季礼互看一眼,拔腿就走:“舅舅回去歇着吧,我去看看阿景。” 温季礼也觉宋流景那边有异,准备跟上去,道:“裴先生,我……” 裴温摆摆手,了然温季礼要说什么。温季礼稍稍颔首行礼,跟上了宋乐珩的脚步。眼见两人一同穿过廊门消失在夜色中,裴温才背着手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不讲规矩。” 他转了个方向,离开了花园。 待得宋乐珩和温季礼匆匆赶到宋流景住的厢房时,便见内中灯火煌煌,可窗纸上并没印出人影。宋乐珩没有敲门,直接闯了进去。果不出两人所料,宋流景又不见了…… 第48章 母死子生 “现在东西城门都关了,他肯定不能出城。上一次入邕州,说是想找宋含章报仇,那这一回,估摸着也是去平南王府了。” 宋乐珩站在门口,焦头烂额地环视着空荡荡的厢房。 温季礼在她旁边应声道:“他帮督主挡刀那一回,既能突然出现在王府,那证明府内有条仅他知晓的暗道。他要进出王府,不是难事。” “但问题是,眼下宋含章身边还有百来个人。他这一个人去了 ,被人宰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宋乐珩更加心焦,捂着头愁眉不展。 温季礼欲言又止,他也说不准宋流景那蛊术到底到什么程度。普通人想要伤他,应当是很难,但蛊术再可怕,也架不住人海战术。王府内宋含章的手下还有不少,宋流景这一去,着实是生死难料。一念至此,温季礼道:“那督主打算如何?强攻平南王府吗?” 宋乐珩思量一晌,当机立断吹响了夜鹰哨。不多时,吴柒等人就赶到了厢房门口,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宋乐珩从屋内走出来,下令道:“集合人马,随我前往平南王府,准备强攻!” 与此同时,平南王府里,亦是一派愁云惨淡。宋含章坐在前厅,一名士兵正手上发抖的给他包扎肩上的箭伤。城门校尉王五快步走进来,刚站定在宋含章面前,便神色凝重地禀道:“王爷,百姓都还堵在王府外头。我查看过了,前后门都有那黑甲骑兵把守,暗处还不知有多少人马。这些骑兵是精兵,我们想突围出城,恐怕很难。” 宋含章重重一拍桌子,站在前厅内外的士兵和城门校尉顿时齐刷刷跪下。他双眼赤红,眼睛里布满血丝,咬牙切齿道:“老子就算死,也不会让宋乐珩拿下邕州!明日一早,我们杀出去!老子就不信,她宋乐珩敢背这个弑父的罪名!” 城门校尉刚想开口,厅外忽然传来一个极其阴柔的嗓音。 “弑父这种事情,我不舍让阿姐做,父亲还是让我来吧。” 随着声音靠近,宋含章和众人都看到厅外浓稠如墨的夜色里,宋流景一身雪衣,手里提着盏昏黄的灯笼,缓缓走过来。士兵们如临大敌,纷纷拔出武器对着宋流景。宋流景全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上了两步石阶,跨过门槛,走进厅内,吹熄了灯笼。 宋含章对自己这儿子一向忌惮,因他不晓得宋流景那子母蛊都有些什么可怕之处,他即使恨得想把宋流景千刀万剐,也要借别人的手。想至此,他起身挪了挪脚步,站到城门校尉的身旁。如果有危险,他就准备用这校尉挡刀。末了,他方冷眼审视着宋流景,道:“宋乐珩不杀进来,反倒让你来送死?” “父亲说话,真让人寒心。若不是你如此让我与娘亲寒心,也未必会走到今日的末路。” 宋含章被这话激怒,顺手抓起桌上的茶盏,砸向宋流景。宋流景没有避开,被那茶盏正正砸中头部。白玉的茶盏碎裂在地,鲜血便自宋流景的发间流下来,从他的脸颊滑过,从他的眼皮滑过,沾染上那白色的睫毛,痒得他睁不开眼。他伸手抹了抹,抹不干净,反倒让整张雪白的脸都染上了红。 极致艳丽的对比下,把他整个人都衬出一种愈发如鬼魅的幽森。他抬眼看向宋含章,忽而眼尾弯起来,喉咙里挤压出笑声。那笑声很压抑,听起来却是真真的愉悦。 “好疼啊……还要砸吗?多砸几次也无妨,又或者,你用剑刺我身上。你要刺多少剑都可以,刺到……你生我之恩,弃我之恨,一一消泯。没有了恩和仇,我就可以……杀你了。” 笑声回荡在平南王府。 士兵们面面相觑,听着这笑禁不住有些毛骨悚然。 宋含章心里也在发毛,但嘴上还是强硬道:“少他娘在老子面前装神弄鬼!你娘死了,子母蛊不存在了!老子要不要杀你,只是一念之间的事!王五,把他给我绑起来。他来了正好,老子明日就用他的命换宋乐珩的命!裴氏一族不会舍得裴薇唯一的儿子枉死!” 城门校尉领了命,拔出佩剑架在了宋流景的脖子上。正要招呼士兵上前绑人,他就见宋流景像是笑累了,喘了口气,眸光变得越来越幽暗,好似没有焦点一般,不知是落在宋含章身上,还是落在前厅的某一个点上。同一时刻,所有人都听到一种格外诡异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爬动,在地里,在墙上,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除了宋流景以外,每个人的后背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宋流景的话音夹杂着这种可怕的动静,轻响在厅堂里。 “父亲,你为何如此蠢笨?你应该反思的,好好反思,你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我要反思什么!”宋含章喝道:“我最该反思的,就是不该生下你这怪物!你到底想做什么!” 宋流景恍若未闻:“其实,不管阿姐回不回邕州,平南王府……都会死绝的。我一开始想,等你们都死了,娘亲也不在了,我就自由了,我就可以……可以去洛城,找到阿姐,这一生一世,我都会和阿姐在一起。” “你说什么?你给老子说清楚!难不成威儿和汶夕的死,是你做的?!” 宋含章情绪激动,甚至一时间忘了要躲在城门校尉的身后,径直绕过城门校尉,走到了宋流景面前大声质问。 宋流景那目光如一汪深渊死水,麻木得没有任何表情,只看着宋含章道:“这么多年,我都忍过来了,我在那个像极了坟墓的后院里头,一个人,日复一日,求死也不能。阿姐走的那一年,我想去找她,那是我第一次,想走出后院,你们……是怎么对我的?那天的后院里,死了有百来人之多吧?我记得,好重的血腥味,太刺鼻了……”目光徐徐有了焦点,像毒蛇的信子,着落在宋含章的身上:“你想杀我,没杀得成,原本没人可以阻我的,除了……娘亲。我那时不明白,娘亲为什么要帮你留下我。后来,我明白了……她怕我找到阿姐,害了阿姐,也怕我……不要她。” 宋流景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明明已经解脱了,可不知为什么,每每提到裴薇,总是心如刀绞,疼得他不由自主地按住了心口。隔了须臾,他才继续睨着宋含章,道:“我被锁住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都该死。尤其……是你。到了现在,你还以为,娘亲出现在名伶月评第一名,是个巧合吗?” 宋含章的脸色瞬间惨白,像是被抽走生气的老树,肉眼可见的枯败。他抬起略带颤抖的手指,指着宋流景问:“那次月评……是你在背后推动?怎么可能……不可能!你明明被锁在后院的!” 宋流景默默凝视着他,不动声色。那琥珀色的瞳孔在宋含章看来,竟如一张可怕至斯的兽口,要将人吞没进去。 他当真以为,那月评只是个巧合,恰巧被到处搜罗美人的赵顺听说,赵顺便来找他要了裴薇。他把裴薇送出去,换军费和朝廷的军备,这都是赵顺答应他的。可现在想来,从一开始,他就被算计了。宋流景早就解开捆在他身上的铁锁了,他在假装! 宋流景适时道:“我也试了很久,才解开手脚上的铁镣。阿姐应该告诉过你吧,平南王府不是她屠的。是我。我能活动后,就在那些井里,花草里,一一种了蛊。等娘亲被送走,王府上下的人,迟早都会死在这蛊毒里。” “你!”宋含章额头上青筋暴起,一把揪住宋流景的领口,骂道:“你这个畜牲!畜牲!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抢过城门校尉手里的剑,要刺向宋流景。孰料此时爬动的声音越来越大 ,门厅外传来了士兵们惊恐的呼声。随着那些士兵退进正厅,隐隐烛火之下,有人看清了那是密密麻麻的爬虫,丝线一般,黑得发亮,如同潮水似的涌动过来。 “这是什么?!”有士兵大喊出声:“好多虫……别过来……别过来!” 这喊话的士兵刚丢掉手里的剑,还没来得及跑,那些虫就爬上了他的身体,以迅雷之速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然后,悉数钻进了他的皮肤。 血洒得惨烈至极,连惨叫声都没有。宋含章和士兵们都无比惊惧地听到,那人的身体里发出了内脏被嚼碎的动静,等人倒下去,地上就只剩轻飘飘的一副人皮。 这一幕,骇得众人头皮都要炸开。有人跌坐在地,有人止不住地呕吐。但没有人敢咒骂,甚至都不敢开口求饶。蛊虫也不再往前爬,只是徘徊在门槛附近,来回蠕动。 宋含章举着剑的手僵住,霎时忘了进退,只死死盯着地上那副皮,面如死灰道:“宋流景,你到底……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父亲,我这个怪物,是拜你所赐啊。若不是你,我和娘亲根本就不会中这子母蛊。若不是你逼阿姐嫁给李氏,她也不会丢下我的。就不会再有后来这些事了。” “为了宋乐珩……你就为了宋乐珩!你还做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了。”宋流景只手握住宋含章的剑刃,丝毫感觉不到痛似的,满手是血的将他的剑锋按下去,旋即一步步绕在宋含章身侧,如鬼如魅道:“我和娘亲分开了,我身上的毒素,便会消失。我翻了很多年南苗的书,才找到这子母蛊唯一的解法。母生,子死。母死,子生。娘亲离开我,会慢慢死去。我却只有离开娘亲,才能正常地活。可我没得选,我从始至终,都没得选。我知道你要把我送往前线当作肉粮,我那时就决定顺水推舟,借这个机会前往洛城,找到阿姐。” “宋流景,你当真是做得出!裴薇这些年对你也算是无微不至的照顾,你竟连她都下得去手!” “这都是因为你!”宋流景怒意汹涌,雪色的脸上是恨、是悲、是痛,是纠缠的绝望和不甘:“如果我没有中子母蛊,我和娘亲都会好好的!她会活着,我会侍奉她到老!是因为你,我们才没得选!所以,是你害死了娘亲!我只有杀了你,我才能安心!” “你娘,是你害死的。”宋含章气极反笑:“我对你们母子,是厌恶,但如果不是你推动了名伶月评,我不会主动将你娘送出去,也没想过要她死。小畜生,老子也是男人,你为什么非要解除子母蛊的毒素,我知道了。我告诉你,不可能!宋乐珩她是你亲姐,你就算做得再多,她也不会……” 话没说完,宋流景绕到宋含章身后,猛地从后面捂住宋含章的嘴。就在那一瞬,蛊虫又开始往前爬,爬到士兵们的身上。前厅里,骤起惊叫声和求饶声,混杂着越来越浓烈扑鼻的血腥味。 宋流景在宋含章身后道:“嘘。别说出来,不要说出来……就让这句话,烂在你的五脏六腑里。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平南王了。阿姐想要岭南,你怎么能……不给她呢?” 第49章 爱恨并存 厚重的血腥味蔓延在整个前厅,不过眨眼,地上已有二三十副皮囊皱巴巴地落在黄稠黏腻的尸水里。里里外外都是士兵,俱是惊恐的呼声。有一人先开了头,向宋流景跪下求饶,其余人见蛊虫果然不往那人爬了,也都相继跪着磕头。 宋含章怒不可遏,又胆战心惊,想要推开身后的宋流景,那双手却像铁钳似的,紧紧箍在他的脸上。他挣不开身后厉鬼,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无数蛊虫放过了别人,以迅雷之速朝他爬过来。 厉鬼在他身后咯咯地轻笑,宋含章睁大眼,眼白上满是血丝,避无可避地看着蛊虫攀上了自己的腿。 一刹那,灭顶的痛苦席卷全身。宋含章的手背上,额头上青筋暴起,在剧痛之中浑身都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这时候,什么仇什么恨都不重要了,他只想活。他用尽全部力气,想说一句完整的话都做不到,只能支支吾吾道:“虎符……印信……” 宋流景笑吟吟地看着他的腿上流出脂肪和血水,道:“我找得到的,我都能知道你和白莲教是怎么勾结的,岂会不知你的印信放在哪?放心,我会把它完完整整地送给阿姐。” 话音落定,宋含章的脑袋之下,全都爬满了蛊虫。只见他的眼白逐渐漫出血色,血又从眼眶里流出,短暂的挣扎过后,便再无声息。宋流景一松手,人皮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一派死寂之中,宋流景木然地看着这已称不上是尸体的生父。 自他知事,他一个人在后院里见花长草枯,看日升月落,最初,他以为人人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后来宋威和宋汶夕长大,晓得欺负人了,就常在后院门口玩耍,还给宋流景编了首怪物的童谣,他们自个儿不唱,就找其他小孩来唱。那时候,宋流景隔着门缝,看着外面的嬉笑欢闹,他才知道,原来小孩子是可以在一起玩耍的。 那一日,他也出了后院,想加入宋威他们。他的父亲赶过来,在他身上捅穿一个血窟窿,说要杀了他。裴薇拼了命的护着他,把他带回了后院。 宋流景明白了,原来,他们唱的怪物,是自己。 裴薇这些年待他很好,总是面面俱到,紧着他吃,紧着他穿,别的小孩有的,她也想给宋流景,可她唯一给不了的,是宋流景的自由。 没有人愿意受禁锢,没有人愿意像个怪物一样被世界摒弃,日复一日孤独地活着。在这漫长的年月里,宋流景的心中开始徐徐滋长出一株如鬼魅般的枯树,那些张牙舞爪的枯枝绞进他的每一寸血肉。 那是—— 恨。 被反复掐灭又再次滋长的恨。他恨宋含章,恨给他下蛊的人,恨宋威和宋汶夕,恨平南王府的每一个人,甚至……恨裴薇。 可他也爱裴薇。 宋乐珩逃婚离家后的第一年,宋流景被铁镣锁着手脚,禁在屋子里,那时候,他就找到子母蛊的解法了。可这解法,他整整迟疑了三年。这三年,千余日夜,每时每刻,他都在挣扎,在痛苦,在夜深人静时恨不得嘶吼咆哮出来。那挣扎和痛苦像是刀削斧凿,要把他整个人都撕裂开。 裴薇死了,他对裴薇的依赖和爱会让他痛不欲生,所以…… 人不能是他杀的。 人只能是宋含章杀的。 及至这一刻,所有算计都成了眼前的血,经年累月的恨和爱通通消泯了,只有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激烈地吞噬着他的心。他不会再有护着他的娘亲,也没有生父,他终于自由了…… 宋流景麻木的脸上淌下两行泪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用指腹擦去水泽,只留下面上拭不掉的血。他长叹了一口气,旋即睨向跪在地上的城门校尉和士兵们,声音轻缓地说:“该你们了。你们是选择效忠我阿姐,还是……去死?” 平南王府外,马车将将停下不久。宋乐珩在车内掀起车帘,审视着静谧无声的平南王府。王府的上空,几只体型硕大的雀鹰正在盘旋,间或发出几声啼鸣。 宋乐珩瞄了眼天上的鹰,道:“这鹰确定能寻人吗?还能当狗使?” 温季礼哭笑不得:“雀鹰嗅觉敏锐,训鹰之时,都会特意训其追踪。督主听到啼鸣声了吗?” “嗯。” “啼三声,证明寻到了。” 宋乐珩沉默片刻,眉头皱得更紧。宋流景已然在王府内,依她的推测,大概率只有一种结果,就是宋流景刺杀宋含章不成,反被捉住。毕竟,让宋流景一打一百,她着实不抱希望。倘使人当真落在了宋含章的手上,那她此时强攻,会不会让宋流景的处境更加危险? 宋乐珩正在思量,忽然,系统响起一声提示音。 叮。 【支线不及黄泉,死生不见,进展90%,补全子母蛊事件,奖励爱你在心口好开戒指一对】 宋乐珩:“?” 怎么回事? 出bug了?怎么就补 全子母蛊事件了? 而且…… 什么叫爱你在心口好开???? 宋乐珩一想到这,掌心里冷不丁就出现了一对黄金戒指……不仅是黄金,还足有一指那么宽,上面雕着一对蝴蝶,以及两个……硕大的囍字…… 系统这一次还难得的给出了使用说明—— 道具说明:爱是一道光,照得人心黄黄。如果月下想野战,比心召来另一半。 宋乐珩:“……” 宋乐珩一句国粹流转在嘴巴边上,想到会被禁言,还是艰难地忍了回去。 温季礼也眼尖地看到了戒指上的囍字,也不知这关头宋乐珩突然变出对戒指是想做什么,便道:“督主,这对戒指是?” 宋乐珩寻思要是这戒指真有召唤功能,搞不好是能派上大用场,索性就拉过温季礼的手,不由分说往他无名指上一套,紧接着又给自己戴上了另外一只。 温季礼霎时羞红了脸,坑坑巴巴道:“不、不合适……督主,我们还没有三书六礼,还没有敬告长辈,还没有……” 宋乐珩单手比了个心。 温季礼话音一顿,不可置信地看到自己戴戒指的那只手,跟着比了个心…… “这是……这是什么姿势?” 宋乐珩又双手比了个心。 于是,温季礼更加震惊且无法抗拒地跟着宋乐珩双手比心。不等宋乐珩比出第三个心,温季礼急急取下戒指,塞回宋乐珩手里,说什么也不肯戴了。 “督主,别玩了。这戒指……这戒指你收好。” 宋乐珩忙道:“不是,你看,这戒指它真有召唤作用,不如你我……” “不、不合礼数,这事、这事以后再说。”温季礼匆匆说完,率先下了马车。 宋乐珩也想着正事重要,赶紧把戒指收了起来,跟下了车去。 夜色凉如水。 部分百姓依旧还坐在路边上,正在冷风之中打着瞌睡。有些清醒的看着是宋乐珩来了,都自动退开到稍远一些的地方。宋乐珩走到王府正门口,四面八方的房顶上便跳下来七八十个黑衣枭使,迅速站成排,列在她身后。就近的吴柒上前一步,道:“里面太安静了,很奇怪。而且,血腥味很重,好像是从前厅方向散出来的。” 宋乐珩脸色稍沉,冷眼扫量着平南王府,寒声道:“去开门。今夜府内,投降者生,其余人,死!” 枭使们利索展开行动,只见数多黑影纵身一跃,相继跳进平南王府。不出半刻,门打开,宋乐珩快步走进府中,温季礼和余下的枭使便跟在她身后。 百姓们惊疑不定地看着敞开的王府大门,没有人敢贸然进入,都只是无声无息的面面相觑。 入了府内,不见想象中的士兵拦路,也没有宋乐珩预料的生死对决。可正如吴柒所说,血腥味实在是太重了,萦绕在空气里,猛烈地扑进鼻息中。宋乐珩几乎都不敢去细想这血腥味来自于何人。她一边顺着道往前厅走,一颗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她生怕看到什么过于惨烈的画面,那她就真是太愧对裴薇了。 宋乐珩这么琢磨着,双腿都有些发软。到得她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走到了前厅外,才定睛看到,那前厅里里外外的场面果然是很惨烈。但惨烈的,不是宋流景。 数多尸体横陈了一地。 也算不上是完整的尸体,看上去都干瘪瘪的,像被掏空了血肉和内脏。深红的血铺满地上,但血里又有黄色的油脂,混杂在一起,看得人极度不适。百来余人,不知怎么弄的,眼下就只剩了城门校尉和十来个士兵没死,皆是茫然地跪在这些液体里,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宋流景呆呆地坐在门外的石阶上,满脸满身都是血,本来一袭雪色白衣,这会儿已经快要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他脚底下是宋含章的头,只有一个头,没有身体。手里则拿着血淋淋的一个木匣子,眼睛失焦,不知在看何处。 这一幕的冲击,太大了。饶是枭卫里大部分都是见惯了生死的人,都忍不住有些反胃。 吴柒凑到宋乐珩身旁,压低声音道:“这些人和宋汶夕的死法一样。应该是子母蛊。” 王府里乍然起了人声,宋流景的眼睛便看向了前方,落在宋乐珩的身上,喃喃喊:“阿姐,你来了……” 宋乐珩还没开口,城门校尉和那些士兵也跟着看过来,脸上转眼就流满泪水,声音干哑地重复着一个字:“救……救……” 宋乐珩皱了皱眉头。 宋流景打开手上的木匣子,朝着宋乐珩伸出去,把匣子里的平南王印信和虎符都展示给她看,很是乖巧地说:“阿姐,我拿到印信和虎符了,邕州,岭南,都是你的了。我做得好吗?” 宋乐珩犹豫了片刻,稍微往前迈出一步。温季礼拉住她的手腕,摇头道:“别过去,他现在的神识,恐怕有些不稳。” 宋流景盯着温季礼的动作,眼睛里刚闪过一抹厉色,便见宋乐珩轻轻拂开温季礼的手,道:“没事。” 她朝宋流景走近,宋流景眸光流转,转瞬便又是那般的纯澈无害。那么多的人,在他眼里,他却只看得见宋乐珩。宋乐珩在他身旁坐下,嫌恶地看了眼地上的人头,忍着没踢开,也没急着接宋流景手上的东西,只轻声道:“你是怎么进王府的?进来以后,都发生何事了?” “我听见了。” “听见什么?”宋乐珩不解。 宋流景轻轻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声线柔软又慵懒。只是这等的亲密,温季礼看着却有些刺眼。 “阿姐对宋含章说,想要岭南。所以,我想帮阿姐。后院里有一条暗道,是我自己挖出来的,只有我知道。我从那儿进府,想找印信和虎符,但被宋含章抓住了。他要杀我。” “那你又是怎么反杀的?” 宋流景又抬起头,眨巴着眼,无辜地注视宋乐珩:“那个婆婆嘴刚不是说了吗?是子母蛊。” 吴柒:“……” 吴柒左右看看。 张卓曦上前一步道:“别看了柒叔,整个枭卫只有你最像婆婆。” 吴柒:“……” 吴柒指着宋流景:“嘶,你这个死小孩……” 他卷着袖子要上前,被温季礼拉住了。 宋乐珩这会儿毫无心思逗趣,只审视着宋流景,道:“你的身上,还有什么秘密?你是不是子母蛊之一?” 宋流景默默地看着她,隔了良久,道:“阿姐为何如此判断?我若是子母蛊,那夜阿姐扣着我的手,将我按在枯稻草上,解我衣裳吸毒血时,我的血早将阿姐毒死了。” 众枭使:“……” 督主搞这么刺激的吗? 宋乐珩:“……” 不是,谁让你说这么清楚了? 宋乐珩心虚地瞄了一眼温季礼。 温季礼的脸色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可不知是不是这里的血气太重,像是把他的温雅都冲淡了些,显得整个人有些冷。 宋乐珩生怕宋流景再说出点细节,头疼道:“你不是子母蛊,那宋含章和这些人,如何死的?”遂补充:“说重点,不许把话题绕到我身上。” 被宋乐珩一凶,宋流景的脸上明显有几分委屈,却仍是听话地答道:“我不是子母蛊。我也是将将才从宋含章嘴里得知,他当年逼死了一名苗族女子,那女子的父母自种子母蛊,来找他寻仇。可惜没有成功,被宋含章抓住了。娘亲心善,救了这两人,所以,这两人便留了一些子母蛊的蛊虫给娘亲,让她用以自保。娘亲早些年怕我碰上危险,便将这些蛊虫给了我。” 温季礼冷声道:“宋小公子,再周密些。几只蛊虫,杀不了这么多人。” 宋流景看着温季礼,分明也没有笑,可眼尾却在微微上扬,显出病态的偏执来:“温军师说得是。这些年我关在后院无事可做,钻研了一些南苗蛊 术,因而又培育出了相同的蛊虫。但今夜,这些蛊虫都已用尽了,我也再无他法可自保了。”说着,视线又转回宋乐珩这方,变得楚楚可怜:“阿姐,你会信我吗?我说的话,他们都可以作证的。” 跪着的城门校尉和士兵们都不用宋流景示意,立刻附和道:“是……的确如、如小公子所说。” 宋乐珩没有吱声,眉头依旧紧皱。对视之下,宋流景那琥珀般的瞳顷刻就染了水色,落下泪来。 “阿姐若是还不信,怕我是子母蛊,会害到阿姐的话,就将我杀了吧。” 看样子,想让宋流景此刻说出真相来,多半是不可能。但宋乐珩基本已能串联起所有事,先前她和温季礼便笃定,裴薇和宋流景是子母蛊,而裴薇自尽,是为了保护宋流景不再受子蛊的困扰。裴薇一死,宋含章身上对抗子蛊的那节趾骨,理当也失去了作用。今夜死于子蛊之下,算是他自作自受。 但宋乐珩不相信子蛊消失了,她更相信,这子蛊已经能在宋流景的操纵之下。宋流景至今为止,没有对她表现出敌视之心,她也没必要把两人的关系逼到恶化的地步,那样对她对宋流景,都不见得是好事。 更何况…… 裴薇希望她能拘着宋流景些,不让这孩子行差踏错。 思量至此,宋乐珩拿过宋流景手里的木匣子,粗粗打量了一通里面的东西,对枭使们下令道:“把宋含章的人头拾掇拾掇,找个盒子装起来,我有用。现在没有平南王了,这宅子大,以后,咱们就住这儿。你们打扫打扫,自己选房吧。” “随便选吗督主?” “嗯,随便选,留间通风透光的屋子给我就行,其余的随你们。” 枭使们好不容易有个落脚处,顿时心情大好,连带着看地上的血和油脂都不那么恶心了。宋乐珩带着宋流景起身,到吴柒面前说:“柒叔,我先带阿景回书坊那边,你把这城门校尉弄去洗洗,明早带来见我,我有话问他。” 吴柒点头。 宋乐珩又眼巴巴地走到温季礼面前:“温军师,我和阿景可以坐你的马车吗?你放心,我让阿景把外衫脱了,绝不弄脏你的车。” “不必。”温季礼硬邦邦地应了声,扭头便走。 宋乐珩知他这会儿肯定在闹别扭,只想着先把宋流景送回去,寻着机会再去哄人。 等回了书坊宅院,已是子时二刻。宋乐珩把宋流景送回房间,眼皮子就撑不住开始打架。回了寝卧,她倒在床上想歇口气,刚陷入小憩,对面的厢房猝然炸开宋流景撕裂又尖锐的嗓音,刺破了黑夜。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作者有话说:宋乐珩:弟弟,都这么牛逼了给姐姐说说想要什么?钱,权,还是自由? 宋流景:要阿姐,要阿姐,要阿姐。 宋流景日记第n天—— 今天要到阿姐了吗? 没有。 第50章 新生礼物 那种撕心裂肺的喊叫回荡在整个主院里,而后便是砸碎东西的动静。裴氏老中青三代都住在这院子中,一时间三个房间都亮起了灯。 裴温和徐舒月最先开门,宋乐珩紧接着也从屋子里出来。裴焕年纪大了动作不利索,开门的时候刚把大氅披在了身上。他看一眼宋流景的房间,不由得担忧道:“这孩子是怎么了?” “多半是梦魇了,我去看看。”宋乐珩说着,快步走到宋流景的厢房门口,敲门喊道:“阿景,开门。” “滚……都给我滚!”砸东西的动静愈趋激烈,宋流景的声线带着颤抖,失控地吼道:“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我不想出生在平南王府,我不要……我不要!” 宋乐珩心里一紧,索性提起衣摆,一脚蓄力,猛地踹开了房门。此时宋流景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色纱衣,领口大敞着,露出成片白洁的胸膛。他的头发如瀑般散落在肩头,手里抓着一把匕首,双目失焦地走在满地碎裂的瓷片上。每走一步,那地面就绽开猩红的血。他仿似看不到闯进来的宋乐珩,还在低声呢喃:“我也不想活的,是你们……你们要生下我……为什么,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逼我走到今天……” 宋乐珩察觉宋流景的情况有异,正想听听他后续会不会说出藏着的秘密来,就见宋流景沉闷地笑出声,一边笑,一边却流出眼泪。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念完这一句,他竟是猝不及防地举起匕首,要刺进自己的心口。宋乐珩的头皮都炸了一下,压根儿不及思量,两步冲上前,徒手就抓住了匕首。 血从指缝间浸出来,一滴一滴,溅在白瓷上。 裴焕、裴温、徐舒月以及住在另一间厢房的沈凤仙这会儿也都围到了房门口,打眼一看宋乐珩抓着匕首,几人都是大惊失色。裴温头一个走进屋中,急道:“你怎么用手去抓刀!你这手还要不要了!凤仙儿,快,给这丫头上点药,看看伤口深不深!” 宋乐珩疼得嘶了一声,宋流景这才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宋乐珩的手。宋乐珩见他似乎是恢复了神智,便松开了手去。 沈凤仙走上前来,查看着宋乐珩的伤势。此番好在宋乐珩抓住匕首的时候还有半边手掌是在刀柄上,是以伤口并不算太深。沈凤仙从袖口里拿出一瓶药,撒在宋乐珩的伤处。她这一撒,宋乐珩更疼,龇牙咧嘴地蹙了眉头。宋流景身子动了动,张嘴想说什么,话还没出口,眼泪却流得更厉害,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俱是害怕。 宋乐珩觉着他是怕被长辈骂,趁着沈凤仙包扎,对裴焕和裴温道:“一点小伤,不打紧的。外爷舅舅你们别操心了,都回去歇着吧,我留下来陪会儿阿景。” 裴焕气得手都在抖,瞪着宋流景斥道:“你娘亲才去不久,你不思为子之道,不争其名也就罢了,你如今连好好活着替她守孝都做不到吗!你父母皆去,行事更该三思而后行!若是连累了你这阿姐,你心何安!” 宋流景不语,就只有眼泪滚烫地砸在宋乐珩的手背上。宋乐珩急忙给徐舒月递着眼色,嘴上又劝裴焕道:“外爷,阿景才十六,刚经历这么多事,他心里也难受,你莫要责骂他了。我真没事,你看,这都包扎好了。” 宋乐珩晃晃被沈凤仙包好的手,挽住老爷子把人往房间外送:“天都快亮了,你们回房再睡会儿吧。” “你这个当姐姐的……” 裴焕还要再说两句,徐舒月也扶住老爷子另一边,道:“父亲大人,小辈的事,留给小辈解决吧,阿珩她能处理好的。凤仙之前说了,您这段时日要多静养,我扶您回房。” 裴温道:“宋乐珩,你不要太由着他!男儿立身于天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不珍之惜之?你能护他一次,难道还能护他第二次?!再者,你二人皆已成年,如今该避嫌就要避嫌!” 裴温碎碎念着,宋乐珩就给沈凤仙递眼色。沈凤仙全当看不见,兀自对着裴温行了一礼,转身便回房去了。宋乐珩叹口气,打断了裴温那没有尽头的话:“舅舅,你也后悔当年与娘亲相处的时间少了,避嫌的时间多了吧。那如今见我和阿景,又为何要让遗憾重演?” 裴温一哑,看宋乐珩半刻,拂袖道:“我不管你们了!” 说完,人也回了房间去。 院子里静下来,只剩两姐弟站在屋中。宋乐珩先去关上了房门,方又折返回宋流景跟前。想问的话尚在嘴里打转,宋流景泪如雨落,轻而又轻地拉起她受伤的手,哑声道:“阿姐……对不起……我没有想伤你的……对不起……对不起……” “好了。”宋乐珩用另一只手擦擦他脸上的泪:“怎么那么爱哭。我说了没事,不哭了。” 她顺势牵着宋流景的手,带他小心绕过满地的狼藉,走到床上坐下。 屋子里唯有一盏昏暗将尽的烛火,借着自云中透出的月色,宋乐珩这才看清,那略为透明的纱衣之下,宋流景的身上有着许多伤疤。有些是不知多久以前留下的,有些却能看出是最近才伤的。尤其是手臂上那道伤,像是把皮肉都给剜下了一层,眼下虽已结痂,却仍是让人触目惊心。 宋乐珩卷起宋流景的袖子,打量着这伤痕,道:“怎么弄的?你身上这些伤。” 宋流景脸色仓皇,又把袖子放下,低着头说:“丑,阿姐不要看了。这都是先前留的了。” “我就是问你,怎么弄的,宋含章打的吗?” 宋流景不吱声。 宋乐珩作势站起:“你不想说,那便不说了,你好好休息。” 见人要走,宋流景立刻轻扯住宋乐珩的袖口,默了默,道:“阿姐知道的,我以身饲蛊了,有时候太疼了,就想……割开皮肉,把蛊虫刮出来。另一些伤口……是想死,没能死得成。” “为什么想死。”宋乐珩站在宋流景的身旁,居高临下地望他。 宋流景仰起头来,双眸是极其脆弱的红,眸里浸中泪,虔诚地倒影出宋乐珩。 “我找不到……活着的理由。所以,我求求阿姐,不要厌恶我,不要丢掉我……你是我能找到……唯一的理由了。” 他把宋乐珩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乞求着哪怕只有一丝的温暖。 他当真是害怕极了,比起死亡,他更恐惧宋乐珩讨厌他,不要他。若这唯一牵着他的线断了,他不知道自己会陷入怎样的地狱。 宋乐珩沉默地将人看着,终是于心不忍地叹了一息,重新坐下来,轻拥住宋流景,拍着他的后背道:“没事了。阿姐会在的。” 前院客房。 温季礼正翻阅着从平南王府搬出来的历年文书。初至岭南时,他虽也知那广信的李氏如今在岭南算是一方巨富,且背后又有位朝廷里的尚书作支撑,想来在岭南的影响不会小。可现下一经整理才知,岭南九成以上的铁矿竟都在李氏的掌控中。 九成的铁矿,再加上李氏的各种产业,毫不夸张地说,李氏在岭南几乎能和宋含章这个平南王分庭抗礼,甚至…… 李氏的权势还要更大些。 这是为何?宋含章为什么会让李氏掌握铁矿?他当初想将宋乐珩许配给李氏,是想高攀李氏?那李氏的背后,必然不止朝廷里那位尚书。 李氏势大至此,那宋乐珩在邕州的处境,恐怕会越来越险峻。 温季礼正是拧眉思量,轻缓的敲门声突然响起,萧溯之在外面道:“公子,您还没休息吗?已经五更天了。” “知晓了。”温季礼无暇分心地应了句,见门框外人影未动,又道:“还有何事?” “方才……主院那边好似出事了。宋小公子弄伤了宋督主。” 温季礼脸色骤变,旋即站起身来。 宋流景一个人就能把平南王府杀得人仰马翻,伤着宋乐珩这事,可大可小。温季礼匆匆放下手中的书和笔,取下故架上挂着的狐裘,开门便往主院的方向去。 萧溯之知晓自家公子但凡是涉及宋乐珩的事,颇是有些心急。他本不想在这深夜上禀宋乐珩那方的举动,又怕事后被问罪,这会儿只能跟着温季礼往主院走。两人一前一后,快步穿过两个院子,刚至主院,就见只有两间房还亮着灯。其中一间房里传出说话声,温季礼放轻了脚步,循着声音走过去。 那房间的窗户未关严实,此时不大不小地敞开着一条缝。经过窗边时,恰好能够看见,满室的凌乱里,床上坐着两人,正暧昧相拥。宋流景衣衫不整,忽地搂紧了宋乐珩的腰,把人往怀里重重一带,脸颊贴在宋乐珩的脖颈间,而宋乐珩也不见半分的挣扎和不愿。 温季礼就这么被钉在了窗边。他打小就知君子不听墙角之言,他也未曾去听过谁的墙角之言,可不知怎么地,今日就是挪不开步子。一呼一吸之间,都好像空气被火焚焦了似的,带着让他无所适从的灼热。那灼热烧至心口,疯狂挤压着他的心脏,不给他任何喘息的余地。 宋流景的嗓音闷闷的,每说一个字,每说一句话,气息就扑打在宋乐珩的皮肤上,那话里是极致的痛,可在宋乐珩看不到的视角,宋流景的眼中藏着据为己有的挑衅,刻意看向窗户方向。 “这许多年,我都不知自己为何要活着。别人都能正常的活,只有我,岁岁年年,困在那一个鬼地方。我的生父……恨不得我死。娘亲……娘亲爱我,可她也死了……我没有娘,没有爹,我真的是一个无父无母的怪物……没有人会爱我了……” “有的,你还有阿姐。我知你这些年际遇磨人,但现在,都过去了。” 宋流景怔了一怔,话音里的颤抖更甚:“阿姐……会爱我吗?” “嗯。” 宋乐珩应得笃定。她知道,她是宋流景此刻唯一看重的亲人,她必须做这条牵着宋流景的线。 宋流景的泪水滴进宋乐珩的衣衫里,箍在她腰上的力道愈发加重,他深埋在宋乐珩的肩膀上,定定地问:“不会像娘亲一样,离开我吗?” “不会。”宋乐珩拍拍他的背:“我保证。” “那若是阿姐出嫁……也不会吗?他们都说,你要与我避嫌的。” 温季礼的手指轻轻一蜷,视线的尽头,只容下了宋乐珩一人。他看不到她的神情,但他太熟悉她哄人时的样子了,那样的专注,认真,带着天生的亲近与含情,总是一副情深不渝的模样。 原来。 她就连这样哄人,也不是只对他一个。 他看见宋乐珩顿了顿,随后叹了口气,拉开些距离,整理着宋流景的鬓发,轻声道:“阿姐永远不会离开你。” 温季礼的指尖开始发麻,不知是不是心脏随着这句话停顿了一刹,连手指都失去了知觉。下一刻,他就看见宋乐珩拿出那对蝴蝶纹双囍戒指,将其中一只戴在了宋流景的食指上,又将另一只戴在自己的食指上。在她同一只手的无名指,是他送给她的黄玉虎戒。 她冲宋流景笑笑,眉眼明媚又温和,她说:“来,阿姐教你这个怎么用……” 后面的话,温季礼便不想听了。 她将这对戒指,送给了宋流景…… 他还以为…… 可笑,他竟如此的自以为是。 温季礼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他走得很为缓慢,因为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心间激涌拍打的浪潮。萧溯之满腹怨气地看了眼屋子里,只能跟在温季礼身后离开。待得走出主院,刚过洞门,踏上长廊的石阶,温季礼便陡然咳嗽出声。他用手一掩,掌心里俱是刺目的红。整个人亦如断线纸鸢,青衣飘动间,往后倒去…… 叮。 【恭喜玩家达成成就“高端的修罗场往往只需要一个人吐血”,奖励搓衣板一块】 宋乐珩刚跟宋流景说明白这对蝴蝶纹双囍戒指能够用来互相感应,就莫名其妙看到系统弹出这么一个提示。 等会儿,谁吐血了? 为什么要奖励搓衣板? 还有,礼物为什么涨得这么飞快?她又干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了吗? 宋乐珩刚想点开弹幕看一眼,宋流景轻轻扯了扯她的衣物,问:“阿姐还没说,究竟如何互相感应?” “哦,就这样。”宋乐珩握住宋流景的手,教他各种比心的姿势,一边教,一边说:“这叫比心,你看这动作是不是很像一颗心?只要你做这个动作,我的手就会不受控的跟着做,那我就会知道,你在喊我。当然,我做这个动作,你也会跟着做的。” 宋流景惊讶地睁大眼。宋乐珩刚刚松开他,他就迫不及待的单手比心试了试,果不其然看到宋乐珩戴着戒指的手也比出心来。 宋流景更加诧异,问道:“阿姐,你这是神仙法术吗?为什么会这样?” “你就当它是个神仙法术吧。总之,只要你戴着这个戒指,便知晓阿姐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的,只要你喊我,我就会来了。所以,放自己从痛苦里走出来,过去的事……就过去 了,阿姐以后也不提了,好吗?自今夜始,把它当作你的新生,这对戒指,就是阿姐送你的新生礼物。” 宋流景默默看着手上的戒指,眼尾又晕染了红。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喉咙上的哽咽,朝宋乐珩笑:“我听阿姐的。只要阿姐在,我就有新生。” 宋乐珩欲言又止。 宋流景将她看得太重了,这不见得是好事。但左右是好过他孤零零地躲在黑夜里憎恶人世,发疯求死。宋乐珩按下劝他的话,打了个呵欠:“天要亮了,我今日还有别的事,先回去睡一会儿,你乖乖的,休息好了就让小厮来打扫房间,知道了吗?” 宋流景点点头。 宋乐珩起身走出两步,他便比了个心。看到宋乐珩背对着他也比出心,宋流景满眼都是餍足。 宋乐珩回头道:“你别闹了,阿姐走了。” “嗯。” 宋乐珩走到门口,宋流景双手比心。 被迫双手比心的宋乐珩:“……” 宋乐珩一脸怨念地看向宋流景,宋流景眼睛湿漉漉的,却还在笑,发自内心的笑,笑得那股子阴郁劲儿都消散了不少。宋乐珩也不忍责怪。然后,就在她回寝卧的几十步里,她花式比了无数个心…… 这戒指它…… 还是送得有点草率了。 回了房,宋乐珩思量着再过会儿吴柒多半就会提着城门校尉来见她,只想着抓紧时间再睡一阵儿,一时便忘了系统提示的事。到得一觉被人吵醒,是江渝在外面疯狂拍门。 “督主!督主你快醒醒!柒叔和别人打起来了!” 50-60 第51章 必须是他 宋乐珩还在云里雾里,因为睡的时间太短,她甚至都没分清梦境和现实。江渝大抵是看叫了半天没个反应,索性翻窗进屋,一溜烟儿跑到床边摇人。 “督主你快别睡了!要出人命了!柒叔和人打起来了!你要是再不去,整个枭卫都会出手的!” 宋乐珩被江渝大力摇得脑花都快散掉了,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问:“打起来了?和谁打?那个城门校尉?” “什么城门校尉,不是城门校尉!是和萧溯之!” 宋乐珩又一怔,喃喃问:“和谁?” 江渝站起来,扯开了嗓门嚎:“萧溯之!萧溯之!督主你再不去,等会儿枭卫和黑甲兵就要一锅炖了!” 卧槽…… 这得了? 他们是要上房揭瓦啊!? 宋乐珩没睡醒本来就有点火气,这一听,脸色彻底垮下来,穿上鞋就往外走去。到得后院里,两个人影正是打得难舍难分,柴房上的瓦片时不时被两人踢落一块,摔得满地都是渣滓。 真上房揭瓦。 枭使们和萧晋带的几个黑甲兵泾渭分明,都杀气汹汹地盯着对方,以防对方出暗招,当真是一副要开干打群架的势头。宋乐珩走到后院中间,气不打一处来的看看两方人马,再看向上头拆房子的两人,顿时怒道:“都给我滚下来!” 吴柒见宋乐珩来了,一个闪身跃下,站到宋乐珩的身旁。萧溯之没了对手,也收了手中剑,站到萧晋的旁边。 宋乐珩左右瞅瞅,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道:“说说,说说,都怎么想的?我一天天就睡那么一两个时辰,还得管你们斗殴!你们是劲儿大了没处使?” 萧溯之刚要开口,吴柒冷着脸道:“我讲道理了!他非要我开城门,说他们家公子要离开!我说你没睡醒不能开城门!等你醒了下令了我就给他开,他不讲道理,那我就只好和他讲点拳脚了。” 宋乐珩脑子里轰然一炸,呆了一会儿,看着萧溯之道:“谁要离开?温季礼要离开?为何?” 萧溯之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盯着宋乐珩都像恨不得扒了她的皮一般:“督主还有脸问为何?” 宋乐珩:“?” 宋乐珩道:“萧侍卫,你这火气来得有点莫名啊,我怎么就没脸了?” 萧溯之握紧剑柄。吴柒一看,立刻上前一步,把宋乐珩护在身后。宋乐珩从吴柒身后钻出来,对吴柒摆了摆手,遂又盯着萧溯之:“你把话说清楚,我没脸在什么地方?” “你……你一日只睡一两个时辰,难不成我家公子便睡得久了?” 宋乐珩更懵:“我也没说他睡得久呀?我知道温军师辛苦……” “你还知道公子辛苦?”萧溯之嗓门更大,打断了宋乐珩的话:“我家公子从未因一个外人,这般呕心沥血过!就连以前公子跟着平昭王,那平昭王都晓得公子身体欠佳,从不让公子熬更守夜!可自打公子被你骗来岭南,就总是彻夜不眠!昨夜里,公子让我将平南王府的文书拿去给他过目,想助你尽快平定岭南,可你却……” 宋乐珩紧张地上前一步:“他昨晚又没睡?你们怎么也不劝着点儿?” 萧溯之一噎:“我怎么没劝!五更天我去劝了!公子还是没休息,我就……我就告诉公子主院出了事,你受了伤。” 宋乐珩:“……” 宋乐珩心窝子里一紧,隐隐猜到些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了…… 难怪系统提示修罗场。 他爷的。 宋乐珩心里在骂人,萧溯之嘴上也在骂:“公子生怕你出什么事,急急忙忙就赶去主院。你倒好,和你那弟弟衣衫不整搂搂抱抱,还给他送戒指!我从未见过,姐弟之间有互送戒指的!” 枭使们统统沉默了。 吴柒尤其沉默,眼神一言难尽地落在宋乐珩身上。 宋乐珩眼下也没心思去管别人怎么想,直直问道:“他也看到了?这事它不是……不是他想的那样,这事它是……” 宋乐珩还在语无伦次地解释,萧溯之便说:“何止看到了。公子他还……” 萧溯之说不下去。 萧晋急道:“你说呀!你告诉她呀,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萧晋冷眼瞅向宋乐珩:“我家公子昨夜吐血晕倒了,这是近一两年公子唯一一次吐血,我们要带公子回……” 后话没说完,宋乐珩已经拎起衣摆就往院外跑。萧溯之和萧晋互相看看,生怕宋乐珩又气着温季礼,忙不迭也跟了出去。其余枭使围到吴柒身边,马怀恩纠结道:“老吴,你说咱们督主吧,她桃花债多,咱们也知道。就她当着温军师干这事儿吧……是不是有点不厚道?这温军师……哎,温军师原来是气吐血了人家黑甲才急着送人回去治,你刚才还和人打架……” 马怀恩话音没落,就看吴柒“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呸,我真不是个东西。” 宋乐珩从后院一出来,便直奔裴温的屋里。彼时裴温和徐舒月、沈凤仙正在用早膳。宋乐珩一阵儿风似地跑进房间,拉着沈凤仙就走。 “小舅娘,快,跟我走一趟。” 裴温还想问问是出了什么事,结果宋乐珩逮着人就没了影儿。她拖着沈凤仙风风火火地跑去前院客房,此时萧溯之和萧晋都守在房门前,死活不让宋乐珩进去。萧溯之把昨晚温季礼连夜整理好的重点文卷塞进宋乐珩怀里,沉着脸色道:“督主拿着东西离开吧。你要真为我们公子好,就下令开城门,让我们带公子离开!家中自有人能为公子诊治。” “你先让开,我小舅娘,神医!” 沈凤仙表情复杂地瞅瞅宋乐珩。宋乐珩见两樽门神无动于衷,举起带着黄玉虎戒的手,说:“我命令你二人让开!否则!” 萧溯之冷哼一声别过头。 萧晋咬牙切齿:“否则要如何?宋督主是想过河拆桥把我们都杀了?!” 宋乐珩理解二人护主心切,正如她这会儿也是急得火 烧火燎的。她向来不对自己人撂狠话,索性表情一转,双手合十,哭丧着脸拜二人:“否则我就求你们。你们先让我小舅娘进去,肯定能治好温季礼。等他好了,他若是要走……若是要走……” 宋乐珩重复了两遍,一时也没若是个后文出来。她一想到温季礼要走,喉咙上就像被什么东西哽住,有些难受。话音间断的这么一会儿,忽然沈凤仙袖口一动,猝不及防的往萧溯之和萧晋的胸口上各扎了三根银针。 萧晋和萧溯之只防着宋乐珩,压根儿没在意沈凤仙。这下着了道,瞬间就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沈凤仙一言不发地推开门,径直走进房间。宋乐珩震惊片刻,顶着萧溯之和萧晋怒火冲天的眼神,从两人中间挤过,也进了房间去。 她刚到床边,就见沈凤仙已经在给温季礼号脉。温季礼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地上放了整整三个炭盆,烘得整间屋子都比外头要暖和不少。 但宋乐珩的心却有些发凉。 只过了少顷,沈凤仙就停止了号脉,面无表情的往门口走去。宋乐珩急忙拽住她的衣袖,问道:“这什么意思?他没大碍?不用施针吗?” 沈凤仙道:“不是,是没救了。” 宋乐珩呆滞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凤仙,眼眶蓦地开始泛红。沈凤仙见她这模样,便耐着性子多说了几句。 “他的病根始于少时,思虑过重,日夜难安,伤脏腑亦伤气血。如今他的五脏六腑都如朽木将枯,回天乏术。养得好,少思静息,还有个五六年光景。养得不好,那就快了。” 宋乐珩咬了咬下唇,禁不住转过头看向温季礼。那心尖如被重锤砸了一下,越是看着,越是酸涩难捱。 沈凤仙拂开她的手,道:“我听你外爷和舅舅这几日还商量过你二人的婚事,我回去告知他们不用商量了。” 沈凤仙又要走,宋乐珩再次拉住她:“温季礼说过,鬼门十三针能够生死人肉白骨,治鬼救人,他不过……不过就是思虑重了些,能治吧?你给他施针试试。” “不施。”沈凤仙拒绝得相当干脆。 “你都不施针怎么就知道他没救了?万一你隔三差五给他用一次鬼门十三针,他就能好呢?中医不是常说五脏是气血供养吗?这气血能调的。你一边给他施针,我一边给他药补,肯定能救回来。” 沈凤仙皱了眉头,用了些力气拂开宋乐珩:“不施针。我起过毒誓……” 宋乐珩猛地双膝落地,跪下了。 沈凤仙被她一震,望着她竟是哑口无言。 宋乐珩央求道:“我知道你们身怀绝技的人都有那么点怪癖,不肯轻易让绝技现世什么的,但……但这是一条命嘛。而且,我们是一家人,小舅娘就看在……看在我舅舅的面子上,舅娘的面子上,外爷的面子上,救一救他?好不好?” 宋乐珩声线微微哽咽,喉咙疼,胸口也疼,视线还模模糊糊的。但她就是拼命在忍,怎么也不肯让眼里的温热溢出来。 “他这人……他这人是被我哄来岭南的,原本估摸着也不止五六年。我都把他骗过来了,你说他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了帮我,现在躺在这,我若不想法子救他,那我……那我不成忘恩负义的人了吗?”宋乐珩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小舅娘若实在不肯施针,也不用管我,我就跪在这,等我跪到受不了了,我这心里……会好受些。” 沈凤仙眸光微动,脸上却还是冷冷清清的表情:“你不是什么枭卫督主吗?这样子,也不怕被人看见?” “看就看好了。前两天外爷罚我跪花园,反正也被人看了。” 宋乐珩又低下头来,本来熬了夜眼睛就红,这会儿更是又红又肿。两人都没发现,就在这言谈之间,床上的人已经醒了。他那目色犹如海浪扑岸,汹涌一瞬,沉寂一瞬。 “督主……不必如此。” 宋乐珩激动望向温季礼,一条腿都爬了起来:“你醒了!”末了又想起自己在求人,把爬起的一条腿收了回去,跪得端端正正:“你先歇着,别说话了。” 温季礼果然收回视线去,胸腔沉重地起伏了一下,无声地叹了一息:“我来岭南,非是受督主的哄骗,是我想见督主能力如何,这是我个人的选择。时下这般,皆因……我心不定,无关督主。督主此后不用为我如此劳神了。” 宋乐珩听出他话里的疏远,甚至还带着那么一层相决绝的意思。想到他准备离开,宋乐珩的胸膛赫然炸开一股子又酸又涩的感觉,仿佛看了场盛大的焰火,现下落幕,余烬夹杂着滚烫,火星子就落在她的脏腑上。 分明从一开始,所有人在她看来都只是工具npc的,可她不是草木,不知不觉间,就生了情,动了心,再难放下了。 宋乐珩张嘴想说点什么,沈凤仙不耐烦道:“你二人啰里八嗦说个什么东西。我救不救,不是你跪不跪就能决定的。我起过毒誓,鬼门十三针我只救家人,不救外人。你就是跪到死,我也不救!” 沈凤仙说完便要走,宋乐珩不顾形象一把抱住她的腿,被她生生带出两步远。 温季礼见状一急,想撑起身,手上却是不得力。正要开口,就听宋乐珩急切道:“他不是外人!他是内人!我现在就和他说定下来,你看成吗?” 温季礼一愣,满目愕然,瞬间忘了该做什么动作。 沈凤仙低下头,难以理解地看看宋乐珩,又看看床上呆住的温季礼,语重心长地发问:“就必须是他了?你是喜欢守寡吗?” 宋乐珩:“……” 温季礼:“……” 第52章 醋劲大发 “就必须是他了?你是喜欢守寡吗?我都说了,他熬不过五六年。” “你给他施针他不就能熬过了吗?小舅娘,你行行好,我等下就去和外爷说,我要同他定下来,你先救他吧。”宋乐珩眼巴巴望着沈凤仙。 此时温季礼也回过神,掩唇轻咳了好几声,急道:“督主,婚嫁非是儿戏,你不要……轻许此事。再者,我无法与你……” 不等温季礼说完,沈凤仙没好气地折返回床边,冷声冷气道:“躺下去,别动。” 温季礼:“……” 温季礼想拒绝:“沈夫人,我和督主……” 宋乐珩连滚带爬的从地上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冲刺到床边,按住温季礼的肩膀,迫使他躺下。温季礼挣脱不了,又想说话,宋乐珩当机立断,道:“温军师,我这会儿两只手都没空闲,你若执意要开口,我只能用别的法子让你说不了话了。” 温季礼:“……” 温季礼听明白了她的意思,饶是现下人在病中,气血不济,他也由不得面红耳赤。沈凤仙则是表情复杂地左瞅瞅宋乐珩,右望望温季礼,最后实在没眼看地收回视线,从发髻中取下第一根针来。 那针并不是常见的银针,宋乐珩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材质,只见其黑亮黑亮的,通体都散发着一种幽绿的荧光。第一根针落在温季礼胸口的穴位上,温季礼霎时眉头一皱,闷哼了一记。 沈凤仙道:“她既然说要与你定下来,你就不必担忧你的病了。裴氏的人,命握在我手里,轻易死不了。” 说着,发髻里取下第二根针,也刺入温季礼的穴位。 温季礼很快疼得额头上布满了细汗,沾湿了两鬓的头发。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甚至透出一种死青来。哪怕宋乐珩现在不再按着他,他也动不了半分,甚至连说话都彻底失去了力气。 下到第七根针,温季礼疼得止不住轻颤,抿紧的唇线也隐隐见了血色。宋乐珩心里慌乱,又无计可施,只能小心覆握住温季礼青筋分明的手背。她扭头看向冷脸施针的沈凤仙,约莫是沈凤仙那脸实在是太冷,冷得人心情很沉重,她耳畔无端就回响起那句经典台词—— 家属准备后事吧。 宋乐珩哽了哽,脱口道:“小舅娘,有没有人说过,你当大夫缺少了一点亲和力?” 沈凤仙扎针的手一顿,面色顷刻像凝结了寒霜一般,睨向宋乐珩。宋乐珩估计自己是不小心戳中沈凤仙的痛脚了,立刻识趣的转移话题道:“只要这次施针完,他的病就全好了吗?” 沈凤仙没好气的继续下针:“鬼门十三针是医术,不是仙术,那么想马上好,死了投胎更快。” 温季礼:“……” 宋乐珩:“……” 她果然是少了点当医生的亲和力。 宋乐珩有求于人,也不敢反驳,只能从善如流道:“那小舅娘的意思是?他得连续施针?” “三月一次。他的五感若是过盛,只会虚弱得更快,死得更快,想要断病根,就要徐徐图之。” “那需要多久?” “说不定。要看病程。” 沈凤仙落下第十三根针的同时,温季礼猛一侧头,一大口血呕在了枕头边。宋乐珩吓得握着他的手一紧,手忙脚乱地用衣袖给温季礼擦拭着嘴角的血,眼眶又见泛红起来。沈凤仙一脸司空见惯,等温季礼吐完血躺回枕头上,她观察了片刻,便开始慢条斯理地取针。 “这两日别见风,别沐浴。屋子里烘暖一点,不要着凉。”沈凤仙把取下来的针一一插回发髻里,再次表情复杂地瞅了眼宋乐珩:“你舅舅还说看不出你有多喜欢……他眼瞎的症状看来也得治。” 温季礼闭着眼睛,耳根子的薄红又加重了几分,长长的眼睫如蝶翼一般轻轻抖动着。 宋乐珩这会儿没有心思回应沈凤仙的玩笑话,只道:“他方才吐血……” “郁结五脏,必须把这口血吐出来。只要没人惹他,三个月内他都不会有事了。我走了。” 沈凤仙话音落定,毫不犹豫拔腿就走。 宋乐珩知晓温季礼素来爱干净,脱下外衫铺在他的枕头边,把那点血色藏了起来。温季礼仍是不肯睁眼看她,但她知晓他醒着,只当他还在气头上。沉默了半晌,宋乐珩坐在床沿,矮声道:“等你晚些时候能下床走动了,我再让人来收拾床上的血迹。” 温季礼不吭声。 宋乐珩等了一阵儿,又说:“昨晚阿景是梦魇了。其实我一直都知晓,他只是在我面前乖巧些,对着别人时,性子偏激阴郁得紧。子母蛊这桩事,我知晓他尚有隐瞒,但我总想着,若是我自幼就被当成怪物关起来,我也得发疯。更何况,娘亲那封遗书,让我对她的死莫怨,莫伤怀,我想,她还是希望我能照顾阿景……” 温季礼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安静地听着宋乐珩的叙说。 “娘亲和宋含章都走了,对阿景来说,这本该是最亲近的关系,却走到不及黄泉,死生不见的地步。”宋乐珩禁不得叹息:“如今外爷和舅舅对阿景也不算亲近,我要是再不拉他一把,他就真要一条道走到黑了。那对戒指,能互相感应,我是希望这戒指能箍住阿景些。” 话至此处,温季礼总算是睁眼看向宋乐珩。他静默须臾,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宋乐珩急忙一只手扶他,另一只手拿枕头垫在床栏上,让温季礼能靠得舒服些。末了,她也不舍得离太远,借势停在一臂之距,就这么定定的把人看着。 温季礼迎着她的目光,只是不如此前时日,眸中少了份藏也藏不住的柔意。他扪心自问,自相识至今,他确然在宋乐珩身上动了念,失了心,可原本,这念他是不该动的。既知他于她而言,并非例外,那这念,合该断了。 “督主的心,能分给多少人?” 宋乐珩闻言一怔,正不知该怎么接话,又听温季礼说:“你能为了牵住宋流景,许他永远。又能为了救我性命,轻许婚约。你待每个人都这般好,不会疲累吗?” “我……” 宋乐珩想解释,温季礼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我与督主,是共同牟利,你有你的需求,我亦有我的私心。我望你我之间,只谈合作,也可以只是……主公与谋士。督主不必为了我这等费心,如此一来,督主可省些精力,我也可……不起分别心。” 宋乐珩脸都白了,注视温季礼半晌,嗓子发干地道:“温军师的意思,是你我二人,就如同你与平昭王?等到下一个你觉得更合适的人选出现,你就要去当别人的军师,是吗?” 温季礼沉默着。 事实上,这已是他的回答。他入中原,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平波止风的。他是为了让中原这风波掀得更大一些,大到能让这片土地支离破碎。 只是刚刚好,没有任何人比宋乐珩更适合站在这场风波的中心—— 一个女人纵横天下这盘棋局,会让整个中原都为之撼动。但,只要有一个宋乐珩出现,将来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所谓谋士,是择良木而栖。 宋乐珩深知这个道理。毕竟,像温季礼这样的军师,谁都想要。他要是真走了,那就真是辞职辞到大动脉。 宋乐珩越是这么想,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分明两人这数月的光景相处下来,已经开始坦诚心扉,就这么一宿,人情世故就变了,说走就要走。宋乐珩胸口一阵阵闷疼,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迟疑片刻,朝着门口走去。 温季礼的脸色也比刚才更差,他反复衡量着说出的话是不是重了些,可脑子里想着万般挽留,却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他垂低眼睑,本欲就这么结束这段不该有的妄念,忽而,眼角余光又瞥到宋乐珩驻足转身,问了他一句:“温军师,你感觉好些了吗?能不能动?” 这句话问得有点怪异,但温季礼并没多想,只答:“再静息片刻,应当就能下床了。” “就是还不能动……那好。”宋乐珩没头没脑地说完,又举步走到门口。 温季礼埋着头,正觉她这好字来得莫名其妙,随即就听见了关门的声音。他以为宋乐珩已经走了,一时难以遏制,抬眼望向门那边。 这一望,就见宋乐珩两手扶在门上,正背对他站在门边。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隔了少时又折返回床畔,落坐在温季礼的近处。因为离得太近,温季礼一刹只觉呼吸受阻,虚弱又激荡的心跳拼命在他耳膜上敲打。他强行板着神情,道:“某方才的话,督主不明白吗?” “明白了。”宋乐珩抬起眼,目色如窜动的火苗:“所以才问你能不能动。” 温季礼:“……” 温季礼:“督主是何意?” “我想过了,你说得不对。什么叫我待谁都一样的好,我待你和阿景是不一样的,我就不会对他这样做。” 尾音落下,同时,宋乐珩伸出一只手去,轻捂住温季礼的眼睛。 温季礼整个身板一僵,因为刚刚施过针,的确没有力气抗拒,便只能紧张道:“督主要做什么?” 宋乐珩凑近些,近到彼此之间的气息开始浑浊纠缠。她的视线下移,定在那呈现出病色的薄唇上。之前只是浅尝辄止,她便觉得这唇又软又甜。那蜂蜜就像是一味药剂,时时刻刻引诱着她的欲瘾。她本想来日方长的,可偏生今日温季礼要和她撇得一干二净。 那有些事,还是要及时做。 宋乐珩再离近一分,几乎快要贴住他。呵出的温热气息如羽毛似的扫过温季礼的唇,让温季礼整个人都像一根绷紧的弓弦:“督主,你这是……你这是趁人之危!” 宋乐珩坦诚应道:“嗯。温军师要和我人情分明,但我就是……不想。” 她的吻落在温季礼的唇上。 霎时之间,耳边的系统提示音尖锐地爆炸开,直播间人数直接上涨到899,礼物也在不断攀升。 宋乐珩无暇他顾,含着那冰冷又柔软的唇瓣,心里禁不得谓叹—— 原来,亲喜欢的人,是这样的感觉。 绝对的真实,又带着恍惚的失真。迷失在他的温度里,因为爆裂在心口的满足和愉悦,让人好似在饮鸩止渴,上瘾到血液都为之沸腾,身体里的每一寸,都恨不得牢牢铭刻住这个人的气息。 掌心底下的人在这一刻开始微微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同样沾了难以克制的欲念。他紧抿着唇线,僵硬得如一樽木偶,放在身侧的手揪紧着衣衫,手背上爆起青筋。宋乐珩极轻的在他下唇咬了一下,宣泄着心中积压的情绪。温季礼终是没忍住,从唇齿间落出一声气音来。 宋乐珩稍微退开,这才放下捂着他眼睛的手,望着那 双早已被爱欲浸染的眸。 “温军师现在还觉得,我待你和阿景……” 没等一句话完整,温季礼狠地掌住宋乐珩的后颈,将人压向自己,彻底失控地加深了这个吻。 温度缓缓攀升,所触碰到的柔软从透心的凉意再至烈阳般的炽热,在这种难耐的滚烫里,宋乐珩的理智也在一点点被焚毁殆尽。她耳内充斥着温季礼越趋急促的喘息,他生涩的纠缠,轻咬,执着地越过界限,直至,所有的自持和冷静,通通毁于一旦。 只剩出于本能的占有和汲取…… 起伏的心音,一刻不消停的系统提示,都在此时此刻交织成最旖旎的乐句。宋乐珩有些呼吸不畅地拉住温季礼的领口,就在这时,门陡然被人踹开,萧溯之和萧晋双双冲进房间,萧晋放声吼道:“姓宋的!你要是敢趁我们公子生病对我们公子不敬……” 两人猛地僵在了床边五尺处。 不敬…… 实在是大不敬…… 这杀千刀的枭卫督主居然在亲他们冰清玉洁的长公子! 第53章 真心交付 萧溯之和萧晋双双跪在地上,低埋着头压根儿不敢看床上坐着的两个人。宋乐珩向来是脸皮厚,被人撞破了亲热场面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温季礼却是两颊绯红,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他理完了头发又理领口,一秒钟能做八百个假动作。 宋乐珩看着温季礼,忍俊不禁,稍稍牵了牵他的袖口,小声提醒:“没乱。头发没乱,衣服也没乱。你再这般整理,他们想得就更歪了。” 温季礼:“……” 温季礼难以言喻地瞥了眼宋乐珩,终于放下无所适从的手,旋即脸色冷下来,睨向萧溯之和萧晋:“家中的规矩,你二人是已经忘得干净了。今日之事,该受何惩戒。” 萧溯之和萧晋大气都不敢喘,脸色惨白得像是糊墙的腻子。宋乐珩看气氛着实有些凝重,寻思这事是因她而起,便干咳了一嗓子,想要和一下稀泥。 “那什么……温军师说得对,你们二人属实是太没规矩了!我一个女子,能对你们公子做点什么,值得你们踹门进来。还有你啊萧侍卫,今天和枭卫打架,也是失了点分寸。当然,枭卫的人我自会惩戒,至于你们二人,我看也得略施薄惩,长长记性。” 萧溯之和萧晋都埋着头狠狠咬牙。 温季礼眉间一拧,沉声问道:“因何事打架?” 宋乐珩想回答,萧溯之却抢了话去:“公子昨夜吐血病重,属下和萧晋连夜商议,往家中去了信,想将公子带回家中治疗。只因枭卫不愿打开城门,属下才和枭卫起了冲突。” “放肆!”温季礼陡然拍了下床沿,声线也透出股彻头彻尾的寒意。一屋子四个人,竟有三个都被他吓得抖了一遭。 宋乐珩不可思议地望着温季礼的侧脸,至今为止,她还没见过温季礼真正的发火,就连他方才说要惩戒二人,语气也只是比平日里严肃了几分,全然不及此一刻,欺霜傲雪,覆盖住了眉梢眼底素有的温雅之意。 “是何人给过你们权利,敢肆意往家中去信?!自作主张,偭规越矩,你二人该当何罪!” 萧溯之和萧晋都不敢应声。宋乐珩刚想接着打个圆场,忽就见萧晋重重往地上磕了一个头,随即动作利索的从袖口里抽出一把狼头匕首,拔出匕首就要抹脖子。宋乐珩惊得两只眼睛都睁大了,上前就要阻止。她这回没有直接去抓匕首,而是双手齐用,死死抓住萧晋的手臂。 “哎,哎?不至于不至于,不就写了封家书打了场架吗,怎么就得以死谢罪了?依我看这点事儿犯不着赔上性命。温军师,培养一个都尉和好侍卫,多不容易,对吧?” 温季礼不语。 宋乐珩又苦口婆心地劝:“再者,他们出发点都是好的,这样忠诚的下属,那都是宝贝,得留着。诚然,咱们该立的规矩要立,要不,罚他们跑两圈山头?又或者……”宋乐珩顿了顿,道:“这书坊后边儿有一片果园,里面种着荔枝,你也晓得,岭南的荔枝闻名天下,甜得很,我想种给你吃。” 温季礼:“?” 怎么就拐到这个话题上了? 温季礼有几分尴尬,轻咳一声道:“督主,枭卫有枭卫的作风,黑甲亦有黑甲的规矩。” “我知道我知道。那你看这样行不行,眼下冬日了,果园子得翻土施肥,明年的果子才能长得好。就是施肥这活儿实在是太臭了,我手底下的人都不愿干,要不,你把他俩借给我,让他俩去,权当是惩戒了。” 萧溯之:“……” 萧晋:“……” 得亏两人刚才还认为宋乐珩的人品能救一救,现在看来,认为得太早了。北辽的硬汉,宁愿死都不想双手沾粪! 萧晋快把大牙给咬碎,瞪着宋乐珩刚想反驳,温季礼不想卸了宋乐珩的面子,已然作出了让步。 “督主今日既开了口,便依督主所言。你二人且记住,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萧晋和萧溯之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也只能低着头应下,老老实实起身去果园子浇粪。临走之际,两人还恨恨瞪着宋乐珩。宋乐珩不以为意,欣慰地摆摆手,示意两人用不着心生感激。 等到房门合上,屋子里又重归安静。宋乐珩坐回温季礼的身边,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起刚刚被打断的一幕,齐齐脸上发烫,不敢去看对方,只能一个平视前面,一个盯着地板。 盯着地板的宋乐珩道:“我不比你生在权贵大族,向来是把人命看得紧了些,方才若有不妥当的地方,你骂我两句。” 温季礼的眸光动了动,微微摇头:“如今的中原,世道颠倒,民不聊生,督主这样,反而能使人心聚集,这本是你的优势。只是……在我家中,向来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若失了这重重的规矩,便难以治下。” 宋乐珩闻言望向温季礼:“萧侍卫往你家中去信,会有什么很严重的后果吗?” 温季礼又是摇头,只是不肯再多说家里的事。宋乐珩也识趣的没有再问,转移了话题道:“那……那你还走吗?” 一提起这茬,宋乐珩的心里就忍不住涌出酸楚来,想到面前的人有可能要离开,字字句句都带了些难受:“我都……你说我都这样了,你要是还走……你走了,我上哪儿再去拐一个军师啊……” 温季礼也转过眸,两道视线交汇,万物好似都失了颜色,唯她鲜妍明丽。 他想着她那般的为他去求沈凤仙,想着她方才落下的这一吻。莫说此刻,这一生,他只怕都要走不了了。 温季礼默然片刻,有些无奈的感慨道:“督主如此行事,你我……也、也有了肌肤之亲,我怎可能离去。” “这么说,你不走了?”宋乐珩一激动,近几日的累倦疲乏,百感交集都冲上心头,一刹就红了眼眶,抬着袖子抹眼睛道:“你早说……早说亲个一口两口,你就不走了啊!你吓死我了!我一想到今后没你在身边,我这心里……这心里就绞着疼。万一以后没人同我这般默契,也没人知晓我在想什么了,你让我怎么办!” 宋乐珩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是控制不住情绪。 温季礼震惊不已,又有些不知所措,呆呆道:“督主,你……你哭了?” 宋乐珩不答,一把抱住温季礼,不让他看见自己泛红的双眼:“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真以为你要走……” 温季礼也慌了神,试着把人圈在怀中,拥紧了些:“督主……你、你先别哭,你这样……你这样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你得哄我。你先发个誓,说永远都不会给别人当军师。” 温季礼:“……” “你还要发誓,说这辈子都不走,也不准动不动就生出想走的念头。” 温季礼:“……” 温季礼还是头一回这样实打实地抱住宋乐珩,也是头一回这样和女子亲热,耳根子难免灼热得厉害。但这会儿他的思绪还是清楚的,不禁问道:“督主,你该不会是以肌肤之亲,作为挽留的手段?” “是。” 温季礼目光一沉,当即要松开宋乐珩。宋乐珩手疾眼快地抓住他的手腕,重新放回自己的腰上,让他圈好,而后才闷声闷气道:“就只对你。” 温季礼的耳根子顿时便更烫了。 “眼下你也知晓我对你和阿景是不 同,你若还要与我负气,我就再亲你一口两口的,总归,我已经知道了,这招对付你最有用。” “督主你……” 宋乐珩抬起眼,定定注视眼前人,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以后,都不走了,好不好?” 薄衫隔不住激荡的心跳声,她的心音就落在他的胸膛。 所能望见处,皆是柔情与缱绻。温季礼明知不能应,但这一瞬,就这么……难以自救地沉溺进去了。 他轻轻颔首,道:“好。” 得到他这一句答复后,宋乐珩一直提在嗓子眼儿的心才总算是落回了原位。她长舒一口气,挪了挪身子,方便两人挨得更近些。她把脑袋心安理得地枕在温季礼的肩上,闭着眼打了个呵欠。 “这几日折腾得够呛,原本今早想多睡会儿,一听你要走的消息,我急得脑子都快糊涂了。眼下时辰也不早了,我得去找柒叔,提审那个城门校尉。你才施了针,便多歇着两日,别再操心了。” “你让吴使君把人带来这里吧,我在屏风后旁听。” 宋乐珩思量半刻,想到后续还要制定些稳固军心、招兵买马的计策,就算温季礼现在不参与提审,过后她也得逐字逐句地转告,倒不如依他所言。她接连确定了好几遍温季礼还有没有难受的地方,听到温季礼一遍又一遍地否认,她才终于放下心来。取过狐裘给温季礼披上,宋乐珩又将屋里的屏风拉过来严严实实地挡住床,这才走到窗边,吹响了夜鹰哨。 两柱香后,吴柒便押着城门校尉王五来到了温季礼的房中。此时王五已经经过简单的洗漱,穿了身干净却打满补丁的中衣,脸上虽不见昨夜的血污,但神情依旧是麻木恍惚的,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宋乐珩坐在正对他的圈椅上,问了两遍他的名姓,他都浑然不觉。吴柒不耐烦的上前,一脚踹在王五的肩膀上,把人踹得仰倒在地,喝道:“问你叫什么名,你聋了吗!” 王五回过神,慌慌张张地重新跪好,毕恭毕敬的对宋乐珩道:“回……回禀大小姐……” 吴柒又是一脚把人踹翻:“大什么小姐,叫督主!” “是、是,督主。”王五再次跪好,小心答道:“卑职……卑职名叫王五,是邕州的城门校尉。” “王五……”宋乐珩念着这个名,忽然想起了狗系统给的那份“隐藏情报”。 屏风后的人估摸着也是想起那情报上所言,冷不丁咳了几声,像是在提醒宋乐珩别乱想。宋乐珩瞄了眼屏风方向,忍了忍笑,再看回王五时,脸色已是一派沉稳。 “说说,昨天夜里,我那弟弟在平南王府是怎么大开杀戒的?他都说了些什么?” 第54章 危机将临 “先说说,昨天夜里,我那弟弟在平南王府是怎么大开杀戒的?他都说了些什么?” 宋乐珩这话一问出口,王五便像有条件反射一般,身子下意识地战栗起来,目光也失去了焦距,眼珠子不停地乱转。 “不知道……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放你娘的屁!就隔这么一晚上,你就不记得了?!”吴柒朗声喝道。 王五吓得越抖越厉害,伏在地上,一个头接一个头重重地磕,哆哆嗦嗦地道:“我是真的不记得了……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真的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 他不停重复,磕头磕得脑门都见了青,鼻涕眼泪也往地上落了一滩。宋乐珩见他不像在作伪,扬手制止了要上前用刑的吴柒,矮声道:“可能昨晚的场面对他来说属实太刺激了。他一时接受不了,就会断片。此事不着急,以后再说。” 末了,宋乐珩又审视着还在哭着低喃的王五,道:“昨夜之事,先就此打住。现下,我有别的事要问你,你一五一十地作答,若是有半句虚假……” “不敢,不敢!”王五立刻抬起头,脸上挂着泪,鼻子底下挂着鼻涕,求生欲极其旺盛地道:“督主只管问,只要我知道的,我一定都老实回答。” “好。据我观察,前一回宋含章攻上凌风崖时,兵力还不少于六七千。为何此次城中生乱,宋含章麾下的兵力却如此薄弱?这些缺失的兵力,到哪儿去了?” “没有……没有兵了。”王五说到这,紧绷的身子像是有些疲软,那颗脑袋仿佛太重了撑不住似的,耷拉了下去:“邕州的粮仓,很早就已经空了。这些年陛下为了东征,提高了许多税赋,百姓根本受不住。那田种了也没得吃,不种也没得吃,农民饿死得太多了。又偶尔遇上天灾,收成也少,各地的粮仓早就空了。士兵也很久都吃不饱肚子了。” “李氏呢?岭南本地的商贾士族呢?不出钱出力,给宋含章养兵吗?” 王五摇头:“王爷……”意识到这称谓可能宋乐珩不大爱听,王五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遭宋乐珩的神色,见她没有厉色反驳,才继续说下去:“王爷差在出身上,虽是封了王,但到底是白身,朝廷里没有支持王爷的势力,在那些人的眼里,王爷始终是个泥腿子。早些年岭南没有李氏的时候,王爷还能威压一方。可李氏出了个户部尚书……我也不知道李氏一个做生意的,王爷为什么那么忌惮,但这几年岭南的商贾士族,有不少都听李氏的,反而轻忽了王爷。那些人表面上钱还是要出,但每回都说这年头他们也不好活,收上来的银子还不够军营吃个两三日。” 宋乐珩面色凝重,看了眼屏风后头,细思少顷,道:“这么说,宋含章之所以支持白莲教在岭南为非作歹,就是想用白莲教敛上来的钱养兵?” “具体的,卑职也不知。但白莲教来了以后,营里确实能吃上一口没什么米的稀饭。那白莲教被破以后,情况就变糟了。连着好几天,营里都没有米下锅。人饿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王爷为了压制军营哗变,就……”王五有些说不下去。 宋乐珩实则心中已了然。军营里无米入炊,最有可能的,就是吃肉粮。 那些饿疯了想要哗变的士兵,大概就成了肉粮…… 王五顿了顿,看宋乐珩没问,想着宋乐珩大抵是明白的,就跳过了后话,道:“这样一来,人本就不多了。当兵的也不是傻的,都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有的人受不了,就想逃跑,要么被抓到,要么还真就跑掉了。王爷一直下令七星堡和白马堡那边过来支援,但也是因为军粮的问题,这两边都迟迟没动。” 宋乐珩闭了闭眼,心里感慨着这样的世道,真是谁的命都贱。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她道:“你把你知晓的岭南兵力情况,势力分布,以及军中士兵的俸禄几何,都一一说出来吧。” “是。” 一轮日落月升,及至王五详述完毕,已是戌时初了。宋乐珩让吴柒先将王五安排在书坊里看管,又让小厮送来了饭菜,与温季礼一道用膳。温季礼胃口不佳,宋乐珩也只让小厮熬了青菜鸡肉粥,又弄了几道清淡的下饭菜。她舀了半碗粥吹凉,这才递到温季礼的面前去。 “你尝尝,看咸淡合不合适。柒叔熬粥的手艺本来是最好的,但这几日他事情多,我便让舅舅的小厮熬的。” 温季礼听了大半日的提审,心神俱乏,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他实则不大能吃得下, 但又不忍拂却宋乐珩的好意,便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抿着粥。宋乐珩夹了菜放在他手边的小菜碟里,自个儿思索着喝了一碗粥,而后方道:“按这王五所言,这白马堡和七星堡的总兵力约莫还有将近八千人,但两边断联已久,也不知逃兵的数量多不多。除这两个重要的军事堡垒外,其他州郡只有府衙的府兵,都可忽略不计。我琢磨着,岭南已经是眼下这个情况了,白马堡和七星堡的主将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这军粮和军饷的问题,确然棘手。” 温季礼放下勺子,推开粥碗,道:“督主的下一步,可有计划了?” 宋乐珩瞅了瞅温季礼碗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粥,端起碗道:“你怎么只吃这么一点?再多吃两口,不吃东西你这病怎么养?我喂你。” 她舀了粥递到温季礼的嘴边,温季礼红着脸别过头,拒绝道:“我不饿。督主,你、你把碗放下,我饿了自会用膳的。” 他话都说到这里,宋乐珩也只能从善如流地放下碗,站起来走了两圈消食。 “邕州生变的消息压不住。那王五有句话是说对了,人饿疯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邕州的军营在宋含章眼皮子底下,尚能起哗变,更遑论是还有重兵的白马堡和七星堡。他们现在还没动静,多半是看在宋含章的面子上,要是知道宋含章死了,只怕立刻就会起兵打过来。” “嗯。”温季礼认同道:“一旦这八千兵力朝邕州调动,即使黑甲能突围,也保不下邕州,届时,督主便无立足之地。” “我将将想过了,晚些时候让柒叔持宋含章的印信,与王五去请这两名主将进邕州。” “督主是想说降二人?” “试试。此事我有五六成把握,但尚需温军师搭一把手。”宋乐珩思忖片刻,又坐回位置上,分析道:“这白马堡和七星堡的两个主将,我都有些印象,是跟随宋含章当年平定过南边儿的。但这两个人,不是能成大事的心性,否则早便推翻宋含章了。当兵的,既不是为了成大事,那就是为了有口饭吃。宋含章制定的军饷比种地的收成高不了多少,倘使我能够提高三成呢?你说,他们还反吗?” “督主已经想好这三成从哪里拿了。” “从岭南的商贾士族手里拿,从李氏的手里拿。” “李氏……”温季礼稍作考量:“李氏占了岭南九成的铁矿,经营有赌坊、钱庄、布坊、酒楼、客栈、歌舞坊无数,算是岭南巨富。但宋含章忌惮李氏,必不止是因为李氏的财富,也不会是因为那位户部尚书。岭南山高皇帝远,若只是朝廷里有靠山,无法让李氏在岭南势大至此。而这位户部尚书若有远见,也不会放心让李氏在宋含章的地盘上发展,督主可曾想到这一点了?” “想到了。李氏指不定是藏了什么猫腻。但无论如何,不拿李氏开刀,我在岭南就站不住脚。造反嘛,左右都是在刀尖儿上走,他李氏就算是只铁公鸡,我也必须从它身上薅下毛来!” 温季礼眸色稍定,注视着宋乐珩的目光里不觉攀上欣赏之意,轻轻点了点头。 宋乐珩迎着他的视线,神情柔和不少,道:“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些优抚军队的政策,若是温军师不困,你我商讨商讨?” “好。” 次日早间,鸟语正盛。 院子长廊的转角处,张卓曦和江渝正蹲在一块儿,一边磕瓜子,一边盯着紧闭的客房门。 “昨天不是还在吵架吗?怎么督主一宿都没从温军师的房里出来?难不成温军师果然是被我们督主睡服的吗?” 恰巧萧溯之和萧晋从果园子里施完早肥回来,两人卷着袖子,鼻子上还捂着布条,见枭卫的两个人正偷偷摸摸,便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两人身后。 江渝专注咬着瓜子壳,摇头反驳张卓曦的话:“不是睡服,柒叔不会同意的。柒叔说了,温军师身子弱,督主和他好,会守寡的。” 萧晋和萧溯之同时气得咬牙,恨不得轮起手里的锄头劈死两人,却又听张卓曦疑惑道:“不是睡服,那督主是怎么哄好温军师的?上次温军师气得晕倒,要还督主狐裘的那一回,我亲眼看到就是睡服。” “你放屁!”萧晋本来就旺的火气直冲脑门,一脚踢在张卓曦臀上,骂出声来。 张卓曦和江渝瞬间站起,面朝萧晋两人。萧晋指着张卓曦道:“你们别玷污我家公子的名声!我家公子之所以原谅你家督主,那是因为……那是因为……” 萧晋一时卡住,斟酌着要不要说出昨日宋乐珩求沈凤仙救人的过程。毕竟,宋乐珩昨日救了两人一命,这事要是说出来,对宋乐珩的颜面好像没什么好处。他这边正卡着话,不成想,张卓曦和江渝更来了兴趣,双双伸长脖子瞪大眼等着他的下文。 萧晋抓耳挠腮:“那是因为……” 张卓曦急不可耐,抓住萧晋挠耳朵的手:“那是因为什么啊?你都因为三四遍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啊?” 萧晋求救地看了看萧溯之。萧溯之白他一眼,仰起头懒得搭理。张卓曦和江渝一左一右地围住萧晋,架住他的手,张卓曦真诚发问:“快说说,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们督主是怎么哄好温军师的?用财?用色?还是用……” “你别胡说八道!我家公子何等身家,岂能被你们这些乡巴佬的钱打动?他原谅你们督主,是因为你们家督主为我家公子下跪了!” 张卓曦:“……” 江渝:“……” 两个人的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地望着说出这话的萧晋。萧晋一说完,心里也后悔了。他就不该说出来的,谁受得了自己的主子向别人下跪?这让宋乐珩以后还怎么治下? 眼看张卓曦和江渝双双变了神情,许久不言语,萧晋和萧溯之都觉得事态不妙,多半昨天没打完的架今天还得继续打。两人备有默契地握紧手中锄头,戒备心刚攀至顶峰,就见张卓曦和江渝再次出手,拉住萧晋的胳膊,一把就将人拽得蹲在地上。随后,张卓曦给萧晋捏肩,江渝给萧晋递瓜子。 “我们督主她是怎么跪的?滑跪求温军师原谅吗?是不是还痛哭流涕发誓下次一定拒绝其他不良诱惑?这倒是一个很另辟蹊径的求原谅思路啊。” 江渝点头认可张卓曦的话:“督主不愧是督主。这样的话,温军师肯定没法和她生气。但是按督主的性子,多半下次还敢。” “啧,这话就不好说,我看督主对温军师不大一样。” 萧晋:“……” 萧溯之:“……” 两个姓萧的想,有时候面对枭卫这群人,他们是真的很想报官…… 与此同时,沉浸在八卦里的四个人全然没注意到,数步开外,风扬起一袭白色的衣袂。来人的脚步轻而又轻,如同鬼魅般,徐徐走向四人身后。他每行一步,长廊的房顶之上,便有黑色潮水一般的蛊虫,汹涌而来。 第55章 争风吃醋 “这么说,我家督主那小舅娘,医术很高明?督主居然为了求她给温军师施针,说跪就跪了?”张卓曦一脸吃瓜地望着身旁蹲着的萧晋,不停发问。 萧晋另一边的江渝也在问:“鬼门十三针是什么?” 张卓曦摸着下巴嗑瓜子:“我还以为督主是给温军师下跪呢,搞了半天是跪她小舅娘。那温军师看到这一幕了吗?感动不感动?是不是当场就和督主许下终身了?” 江渝第二次孜孜不倦地探着脑袋问萧晋:“鬼门十三针是什么?” 张卓曦伸出手去,轻轻把江渝的脑袋推开:“你别管它是什么,反正按督主那种露头就秒的手段,鬼门十三针跑不了加入枭卫,你要是有兴趣,以后慢慢问督主的小舅娘。” “哦。”江渝点点头,果然不再追问了。 这会儿萧晋和萧溯之的画风也逐渐被枭卫的两个人带偏,蹲在地上嗑了一地的瓜子壳。见张卓曦满脸期待地望着自己,萧晋咬烂一颗瓜子,没好气地嚼着,回答道:“我们公子是要干大事的人,岂会被儿女私情牵绊住脚步?哪有可能和你家督主私定终身?况且,你们是汉人,我们……” 萧溯之一只手说时迟那时快地拧住萧晋大腿,转 动了大半圈。萧晋当场就止住了话音,龇着门牙急抽一口气,脸色憋得红白交加。 张卓曦瞧着两人这出死动静,挑眉道:“你们咋了?难道不是汉人?” “你……你听错了,我是说……你们是寒人,寒门的寒。” 张卓曦:“……你这解释……” 萧晋反正就是强行解释道:“总之,我们公子和你们督主有天差地别,不会有结果!再说了,我们老夫人早就给公子看好了一门亲……” 萧溯之再次拧了一把萧晋的大腿,萧晋疼得尾音一阵高低起伏,来气地瞪着萧溯之道:“你又掐我做什么?公子有婚约的事也不能说了?!” 萧溯之也恼道:“你真是个鱼脑子!你说吧说吧,多说几句,不怕公子把你砍了!” 张卓曦故意捂嘴惊讶:“所以,温军师他定亲了?” 江渝也捂嘴感叹:“哦豁,这下督主要伤心了。对了,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张卓曦捧场道:“是不是督主心碎的味道?” “不对,好像是……是尸臭!” 江渝的尾音一落,插科打诨的四人猛然警惕起来,纷纷站起身,各自摸着藏武器的部位一转头,就见宋流景穿着一袭飘逸的白衣,眼睛上蒙着白色布巾,站在离他们数步开外。那蒙眼布的尾端被风扬起些微的弧度,衬得他整个人的气质都颇为超逸绝尘。 明明是这样脱俗的场景,偏生在风尽处,四人的的确确都嗅到了一股子尸臭味,那味道像是从宋流景那方飘过来的一般,与他这幅谪仙的形象,丝毫不符。而更让四人惊讶的是,他们竟都不知宋流景在这里站了多久。 萧溯之和萧晋算是外人,两人都知晓自家公子对宋流景并不待见,是以都没什么好脸色,双双握紧袖口里的狼头匕首,以防万一。张卓曦的性子圆滑,当即放下摸着暗器的手,嘴角咧出一丝笑来,朝着宋流景走近。 “小公子怎么到这儿来了?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越是靠近,尸臭的气味就越发明显。但又好像不止是宋流景的方向,而是围绕着宋流景的四面八方都有。张卓曦几乎是难以忍受地变了神情,疑惑地环视了一通周围,见没什么异样,才又继续对宋流景道:“小公子是来找督主的吗?督主她现在有事。” “哦,是吗。”宋流景答着张卓曦的话,漫不经心地转向客房的方向。几人只听他轻飘飘地问:“你们刚刚说,阿姐是为了温季礼下跪吗?” 四人没敢轻易出声儿。 他们虽与宋流景不大熟悉,但听他的语气,也能听得出来者不善的意味。更何况,宋流景一个人就屠了平南王府,这要是答错了,指不定就成了生与死的分界线。 宋流景蒙在眼上的布巾微微动了动,好似皱了眉头,又问道:“阿姐是一宿都没有出来吗?你们的温军师,不是最看重礼数了吗?他就是想骗我阿姐,他知晓我阿姐吃他这一套,对不对?果然是个伪君子……” 宋流景的语气里充斥着病态的嘲讽和不齿,瞬间激怒了萧晋。萧晋顿时上前两步,指着宋流景,道:“小子,擦干净你的狗嘴!再敢对我家公子出言不逊,我一颗颗敲掉你的牙!” 宋流景的脸又转了回来。他本是个天生的微笑唇,纵使不笑时,那嘴角都仿佛扬着极其浅淡的笑意,让他看起来颇是纯澈天真。但此时那嘴角却往下撇着,无端就让人感到他身上自内而外的疯狂和戾气。他一言不发,可长廊外的土地里,却隐隐约约响起了动静,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土里来回的钻,正在等待机会破土而出,抓住觊觎已久的猎物。 几个人都是面色骤变,摸不清楚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萧溯之手快的把萧晋往回一拉,张卓曦赶紧又出来打圆场,道:“小公子,督主和军师昨夜是在商量正事。半夜里柒叔就带着那城门校尉出城去了,肯定是督主有什么安排。你就算不信军师,也该相信督主的为人吧?你阿姐怎么可能是那种罔顾道德,无视男女之别的人!” 此时此刻,真罔顾道德,无视男女之别的宋乐珩正扒拉在温季礼身上,睡得呼噜声阵阵…… 宋流景沉默片刻。因他蒙着眼睛,四人看不出他半点的念头。就在四人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之际,土里的动静转瞬消失,宋流景低低地笑了。 他嘴角有了弧度,张卓曦立刻就识趣的陪笑起来。他一个人笑还生怕没法让宋流景高兴,薅了薅江渝的手,让江渝也跟着笑,并且还手动扯开了萧晋和萧溯之的嘴角,让这两人也必须笑。 大抵是萧晋和萧溯之被迫的手动微笑实在是不雅观,笑得也略难看,宋流景的笑声里竟带出了几分真笑意。 “你说得很好,我阿姐的确不是那样的人。她说了,会永远陪着我,不会嫁人的。” 张卓曦:“……” 督主还说过这话呢? 真是督主的嘴,骗死男人的鬼…… 张卓曦保持着笑容违心点头。 宋流景又转向萧晋和萧溯之:“你们也觉得,温季礼配不上我阿姐,是不是?” 萧晋和萧溯之刚要破口大骂,张卓曦一手拉一个,忙替二人点头保命:“是。必须是。军师哪有宋小公子这么……这么……让人眼前一亮心神一凛。督主这两日累得很,宋小公子看重督主,应该不会再让书坊出些使督主心累的事了吧?” 宋流景仍是笑着,缓慢地走向张卓曦。四个人的身体都不约而同地紧绷起来,也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大到四个人都清晰可闻。 宋流景驻足在张卓曦面前,似是在看他。隔了少顷,他伸出手去,掸了掸张卓曦肩上的灰尘,轻声道:“人就是要聪明些。若是不够聪明,书坊以外,也很容易死人的,对吧。说不定还会死得无声无息,连骨头都找不到,那多不划算。” 话罢,宋流景和几人错身,向着客房行去。 四个人紧绷的身形一松,都有些后怕地转过头,看向客房那边。只见宋流景站在客房外,许久都没有敲门。四人还以为他要做点什么出格的危险举动,下一刻,就齐刷刷地看见,刚刚还在死亡威胁四人的少年,举起一只手,用两根手指头比了个心…… 张卓曦:“……” 江渝:“……” 萧晋:“……” 萧溯之:“……” 单手比心没有回应,宋流景又开始双手比心,两手圈在心口比心,用脸颊比心。各种奇奇怪怪的姿势都轮了一遍后,他最后还来了一个大幅度的双手举过头顶比心。 萧晋:“他这是在干什么?是不是在施什么妖法?!不行,我要去救公子!” 萧晋和萧溯之正要往前冲,张卓曦和江渝手疾眼快,一人拉住一个,使了吃奶的力气往后拖。 “别闹,这小子有古怪!柒叔和我们打过招呼的,让我们别有事没事去招惹他!刚才那花园里的动静指不定是什么鬼东西,你是不要命了!有督主在,他不会对温军师做什么的!” “放手!你给老子放开!姓张的你快放开!” “你们老实点!都别动!” 张卓曦喝了一句,和江渝一起吭哧吭哧把这两人往院子外拖。 宋流景独自站在屋门口,全然不管身后的吵闹,执着的一遍又一遍重复比心…… 与此同时。 正在床上的温季礼也忙坏了。 昨夜他和宋乐珩议事到半夜,两人把要拟定的政策都罗列在了竹简上。彼时,宋乐珩已经累到眼睛都睁不开,还执意要守着温季礼,就怕温季礼的病情有变。她本是抬了一张贵妃榻放在屏风的另一端,入睡时也的确是她睡贵妃榻,温季礼睡的床,但偏生宋乐珩睡姿不太优雅,尤其喜欢大翻身半趴着睡,因而被子总会落到地上去。 这会儿正值寒冬,温季礼睡不踏实,一夜要醒许多 次。每每醒来,他就见着宋乐珩穿着单薄地睡在榻上。他怕宋乐珩着凉,起来给宋乐珩盖了三四次被子,但每次都以被子落地而告终。等温季礼下半夜第五次起床时,碰着宋乐珩的手已是冰冷。他挣扎了好一番,才将人抱去床上,两人各自盖被而眠。 谁料得…… 这么宽的床,宋乐珩的被子依然被她踢到了床下,她还颇会取暖,不仅钻进了温季礼的被窝,甚至,手脚都扒在了温季礼的身上。温季礼按捺了小半夜的心火,自是睡意全无。到得片刻之前,本欲唤宋乐珩起床的温季礼,冷不丁就看见睡梦中的宋乐珩开始了单手比心…… 温季礼一个常年的病秧子,这一下出人意料的敏捷,当即握住了宋乐珩的手。但接下来,宋乐珩又开始双手比心…… 温季礼知晓这是宋流景在唤她。他本不该有所阻拦,可不晓得为什么,他就是不愿让宋乐珩醒来去找宋流景,两人通过那对戒指感应彼此的方式,宛如一根针,细细密密地刺在他的心口上。他按完了宋乐珩的左手又按右手,累得气息不匀。刚想索性取掉宋乐珩手上那扎眼的戒指,结果宋乐珩从侧睡翻了个身,竟是一把掀开了温季礼。 眼见平躺的宋乐珩双手弧度夸张,就要举过头顶去比心,温季礼未及细思,当即横身上去,按住了宋乐珩刚放在枕头上的双手手腕。 好巧不巧,在这关键时刻,宋乐珩醒了…… 宋乐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看上方近在咫尺面红耳赤的温季礼,末了又左右看看温季礼钳制着她的手,最后再低头看看温季礼正跨坐在她身上的姿势。 宋乐珩:“……” 还在喘气的温季礼:“……” 温季礼:“不是……不是督主看到的这样……” 宋乐珩轻声叹息,紧接着道:“我醒着的时候不行吗?必须是等我睡着?这样你会觉得比较刺激?” 温季礼:“……” 温季礼恼到脸红:“不是……我都说了不是……是……是……” 他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自己前一刻的心思。他该怎么承认,一个一军之师,竟对十六岁的少年起了差别心,起了嫉妒心。 他该怎么承认,那些面对她时无法昭彰的私欲。 他该怎么承认,他真的…… 吃醋了。 醋得不得了。 温季礼说不出话。宋乐珩又默默把眼睛闭上。他正觉得宋乐珩是要给他一个台阶下时,就听宋乐珩道:“我睡着了,你继续吧。” 温季礼:“……” 饶是心思机敏如温季礼,他也骤然愣在当场,全然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 宋乐珩此刻耳边送礼物的系统音就像炸了一般,她不用点开弹幕都知道玉黄大帝们会是怎样的反应。她美滋滋地数了一下,她已经有901个红豆,77个月老花。虽然目前为止一个高阶礼物都没有,但按照这趋势,早晚会有粉丝送的。 这一把,总算是苟稳了! 宋乐珩心情一松,旋即听到送礼物的提示急涨了一波。她闭着眼睛不能视物,但却能感到上方的热息越来越重,温季礼有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好似就荡在她的耳畔。她能够清晰地嗅到温季礼身上清淡的药草香,知晓他越来越近。她心里像有猫爪子在挠,痒得不行,忍不住又将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想偷看一下。这一看,便刚刚好,眸色撞进那被炽火湮灭了冷霜的双眼里。 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一指的距离,温季礼泼墨般的发散落下来,轻扫在宋乐珩的脖颈间。宋乐珩屏住呼吸,眼色如流波转动,望着他,邀请他。他的脸则如入暮时的霞,红到了耳根去,连带着嗓音也洇上了一层浓浓的欲念。 “你、你把眼睛闭上。” 宋乐珩料想再这么看着他,他指不定就要羞得鸣金收兵,于是赶紧压下嘴角难以遏制的笑意,闭眼静候着。但她眼睛是闭上了,嘴还会动,不自觉的微微撅了起来。温季礼此时的心跳声早已盖过了一切,紧张得手心里满是汗。 在遇到宋乐珩以前,他未曾想过男女之事,更未曾预料到,有朝一日,他会主动拥揽风月。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又处在失控的边缘,脸上好像热得能冒出烟气来。他缓慢又渴望的向下试探,按住宋乐珩的手下意识移到她的手心里,暧昧地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扣。将要吻上之际,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听见,整个邕州城里,响起了沉闷又响亮的号角声。 攻城的号角声—— 作者有话说:谢谢小宝们投雷浇灌,谢谢小宝们的评论,每天看到你们的评论都会超级开心~虽然没有办法日万,也没有办法一天写二十五小时哈哈哈(因为要保质保量,让文中世界的遗憾少一些),但也许偶尔……可以加更?等营养液满整千的时候,就给小宝们加更奉上~我能保证的是,会日更到完结,以及我所展现给大家看的,已经是我能想到最完美的书中世界了。它仍会有瑕疵,会有不圆满,在这里谢谢每一个小宝的包容 第56章 死皮赖脸 宋乐珩几乎是本能地弹坐起来,彼时温季礼还没来得及退开,两人额头重重一碰,宋乐珩又倒回了枕头上。温季礼也被撞得一屁股坐到了床尾,两人都各自揉着被碰红的额头。等到宋乐珩缓过了神,她匆忙坐起来,先是查看了一通温季礼的额头,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只是红了一点,疼吗?我给你敷药?” “不必了。”温季礼摇头,眨眼间便收起了风月心思,神情凝重地穿鞋下床,仔细辨别道:“是攻城的号角。” 宋乐珩也三下五除二地穿好鞋,快步走向门口。她一打开门,第一眼就看到宋流景脸色发白地站在外面。宋乐珩整个人一僵,看那蒙眼的布巾上浸出几滴泪痕来,宋流景委屈巴巴地问她:“阿姐不是说……只要我戴着这戒指,唤阿姐的时候,阿姐就会来了吗?为什么阿姐不理我?” 宋乐珩心虚地摸摸鼻尖儿,又揉了揉宋流景的头,道:“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阿姐要去城楼上看看,你就在屋里呆着,哪都别去。你要是想哭,晚点阿姐回来慢慢听你哭。” 话罢,宋乐珩便绕过宋流景走了。温季礼也跟去了宋乐珩的身后。只剩宋流景独自站在门口。他默然许久,而后捂着逐渐湿透的蒙眼布低低笑起来。 “骗子,都是骗子!” 城楼之上,只有几十个士兵稀稀落落地站在垛口处。枭使们则是三五成群,要么站在边边角角,探着脑袋往城外看。要么站在上城楼的马道,正焦头烂额的小声议论。 “真要打?城外那乌泱泱的一片,这要是打起来,咱们连个收尸的人都剩不下吧?” “还是能剩的。督主前些时候不才收了批女子和小孩进惊门吗?他们能干收尸的活儿。” 宋乐珩和温季礼急步上城楼,议论得热火朝天的枭使们见了,很快让开一条路来。 宋乐珩边走边嗔道:“别动不动就聊收尸,跟我这几年,几个时候让你们收尸了。” “督主说的是。” 众人都跟在宋乐珩的身后。蒋律离得近些,这会儿那横了条刀疤的脸上五官都快皱成了一团,压低着嗓子道:“但城外的势头很不妙啊,老吴都说让咱们去给您刨条地道,先送您离开邕州了。” “柒叔已经回来了?”宋乐珩问完这一句,人已经上了城墙。 吴柒此时脸上身上都挂了彩,被马怀恩等人围在中间,正面色沉重地望着城下的兵马。见宋乐珩和温季礼走过来,几步便迎了上去。宋乐珩上下打量一通吴柒,末了又拿眼角余光瞥了遭城外。 军旗飘扬,明显地分割为两方势力。一个方阵举着黄色的赵字旗,另一个方阵举着红 色的韩字旗。号角声未歇,军阵立于黑云之下,摧城气势浩浩荡荡。 温季礼走到墙边观望。宋乐珩则问吴柒道:“昨夜他们就动手了?王五人呢?” 吴柒答道:“被抓了。邕州生变的事情,他们一直都知道,这两人都不想让你坐镇邕州。昨晚我和王五到白马堡的时候,两边的主将就已经聚在一起商量怎么拿下邕州了。” 后面的发展不用吴柒言明,宋乐珩也基本能够猜到。吴柒和王五此番去得突然,估计这两个主将都没想到宋乐珩会主动邀他们进邕州。这进邕州一事,落谁眼里都是鸿门宴,他们既有拿下邕州之意,那必然就会立刻举事。吴柒仗着自己一身功夫逃走,只怕王五就没那般幸运了。 宋乐珩思量半刻,接着问道:“宋含章之事,他们是什么态度?” “很微妙。这两人估计早和宋含章离心了。我看他们言下之意,早前两边就接到了宋含章的调令,但一直拖拉着没动。因为宋含章不给军费和军粮。”吴柒想了想,又说:“你给我叮嘱的提高军费一事,我提了一嘴,结果话都没说完,这两人就下令动手了。” 宋乐珩心下了然,转而走到了温季礼的身旁。温季礼率先启齿道:“白马堡和七星堡倾巢出动,这两位主将今日对邕州势在必得。” “嗯。他们图邕州的什么?” 宋乐珩话至此处,和温季礼对视了一眼。温季礼知她在想什么,给了她肯定的答案:“粮仓。白马堡和七星堡全靠邕州拨粮拨军费,白莲教横行岭南两三年,敛财如何,两人私底下必是知晓的。” “白莲教老巢被我们一剿,赵顺跑了钱也没了。邕州的军队宋含章尚且养不活,更加顾不上白马堡和七星堡,但这两人,不会信的。”宋乐珩笃定道:“我让柒叔专程提了要涨军费的事,他们必然以为,白莲教的钱粮都还在邕州,只是宋含章不肯给罢了。” 温季礼微微颔首,面露欣赏之色:“这两人必是想着,若能顺利拿下邕州,眼前困境皆可迎刃而解,还能得一个帮朝廷平叛的功名。现在,督主还有把握说降吗?” 宋乐珩笑笑:“自然。温军师应当也料到有可能横生枝节,想来不会不作准备?” 温季礼的眼尾也笼上浅浅笑意,稍是侧头喊道:“溯之。” 萧溯之从马道跑上来。温季礼自袖口掏出一张绢布,递给萧溯之,又附在萧溯之耳畔轻言几句。萧溯之听罢点头,转身便以轻功跳下了城楼。宋乐珩见他已经安排完,也朝枭使们招招手。 “咱们这也没传令兵,来,你们几个声儿大的给我站整齐了,我说一句,你们就照着传一句,拿出气势来!” 枭使们面面相觑。 马怀恩道:“督主是要叫阵了?” “差不多吧。” 枭使们又互看一通。吴柒当先往垛口一站,其余枭使便也纷纷跟上,在吴柒左右列成一排。 马怀恩深吸一口气道:“来吧督主!虽然咱们今日是两百打八千,但只要能跟着督主,死了不亏,活了稳赚!” “对!” “就是!” 枭使们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个虽然心里发怵,但面上却是高声壮胆,丝毫不露惧意。等一排人自个儿打完了气安静下来,宋乐珩便站到城楼中间的显眼处,清了清嗓子,朝着军阵前两个老将放声大喊。 “叔,伯,我请二位来邕州叙个旧,吃个便饭,你们弄如此大阵仗,也不怕吓着侄女!我们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有什么问题是不能吃顿饭解决的?要是一顿不行,我招待叔伯吃两顿,您二位看是不是这个理!” 枭使们:“……” 枭使们几十上百双眼睛,骤然齐刷刷瞅向宋乐珩,个个的表情都复杂不已,但都在表达着同一句话—— 这么叫阵,是不是太丢脸了点,以后还在不在道上混了。 宋乐珩全然不觉丢脸。温季礼一时没绷住,摇着头轻笑出声。 枭使们挣扎片刻,见宋乐珩的目光已然扫过来,只能调整了一下心情,在吴柒的带领下,人高马大的汉子们统一朝着城楼底下喊叔伯。 韩世靖和赵勇两人骑在马背上,听到城楼上的喊话,扬手命身后的号角兵停下了动静。两人仔仔细细瞧了番城楼上那穿着深紫衣袍,束着高髻的女子。 他们虽跟随宋含章多年,但对平南王府这个嫡长女却没多大个印象,只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两人都以为这嫡长女多半是随了她娘裴薇的性子,不争不抢的,是以没什么存在感。不想今日一见,不但不像她娘,这嫡长女还多少有点无耻。 两人讽刺大笑,韩世靖不屑地朝着城楼上道:“叫什么叔伯,你一介女流身,竟做得出弑父夺权之举,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今日你命休矣,莫要说这些与我二人套近乎!” 赵勇跟道:“喊叔伯没用!你真怕死就喊祖宗!” 宋乐珩:“祖宗!我穿开裆裤的时候您二位可是抱过我的,就冲这情面,纵使要打要杀,也请两位祖宗爹给我一盏茶的时间,让我明志军前,顺带孝敬两位。如此一来,才不枉二位过去的照拂之意!” 一心想当宋乐珩她爹的吴柒:“……” 温季礼:“……” 温季礼无可奈何地按了按眼尾,挡住了半边脸。 枭使们愁眉苦脸地望着宋乐珩。蒋律表情复杂道:“督主,这一句我们也必须跟吗?” 宋乐珩眯着眼瞄众人。 于是,人高马大的汉子们再次经过内心的激烈挣扎,冲着城下喊:“祖宗,我穿开裆裤的时候您二位可是抱过我的!” 那声音,震天响,没皮没脸到能让整个邕州城的百姓以及八千士兵铭记,此后,宋乐珩和枭卫众人都将名垂野史。 韩世靖和赵勇也完全没料到宋乐珩攀关系能无耻到这种张嘴就来的程度,别说她穿开裆裤,他两人之前是连宋乐珩的正脸都没看到过。两人互换一记眼神,稍作思量,韩世靖回话道:“你若敢出城,给你一盏茶也不是不行!你可有这胆量?!” 宋乐珩默了一刻,拎着衣摆转头就要下城楼。枭使们顷刻围上去,七嘴八舌地劝。 “督主,这可不兴去。一旦出了城,咱们就半点防御之力都没有了!” “是啊。到时候是打是杀,都那两人一句话的功夫!” 宋乐珩整理着领口衣襟,镇定自若道:“人都围脚底下了,就算我们固守邕州,按这兵力悬殊,至多也就两三个时辰的事儿,守不住的。只要他们肯听我说话,便有生机,放心吧。柒叔,马怀恩,备茶,抬桌,出城门!” 吴柒和马怀恩应下。 宋乐珩又道:“等我出去,你们立刻关上城门,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擅自出城。” “督主……” 枭使们还想再劝,宋乐珩微微扬起手,阻止了众人的话。她刚要下马道,袖口却被一个力道拉住。她一回头,赫然撞进温季礼那双依旧柔和的眸子里。 “我与你同去。” 视线互相纠缠着。宋乐珩抿了抿唇,还是点了头,和温季礼一道下了城楼去。 半柱香后,城门开启。肃杀的风声里,夹杂着木头与铁齿轮转动的厚重声响。高阔宽广的门洞后,是邕州寂静无人的长街。宋乐珩和温季礼的身影在这城门的衬托之下,显得格外渺小。 两人并肩走出,身后仅跟着吴柒和马怀恩。过了护城河上的吊桥,在离军阵约莫还有百步的地方,吴柒放下一张小方桌,在桌子四面各放了蒲团。马怀 恩则把拎着的茶壶摆在方桌正中,又放了四个青釉的茶盏。宋乐珩和温季礼在蒲团上跪坐下来,随即宋乐珩挥挥袖口,示意吴柒和马怀恩回去。吴柒虽有一万个不放心,却还是依着她的叮嘱,迅速回城,关上了城门。 宋乐珩沉着地倒满四盏茶,笑眯眯地看向远处的两位老将:“茶都斟好了,二位祖宗爹不赏脸过来品一品吗?” 韩世靖凝肃地审视着宋乐珩,倒是起了些兴致,想看看这小女娃死到临头还要耍什么花招。他驾马上前,赵勇见状,也紧随其后。到得近了,两人翻身下马,各自落座在空位上。 常年呆在兵营里的人,满身皆是肃杀气,脸上皮肤粗粝,手指粗大得长满了老茧,两把佩剑重重往桌面上一放,震得茶壶的盖子都跳了一跳,发出清脆的声响。可饶是面对如此强劲的威压,宋乐珩和温季礼依旧面不改色。 宋乐珩打量着这两位老将身上的盔甲,看起来已是相当破旧,许多地方甲片早已磨损,甚至掉了,只有打了结的几股细麻绳露在外面。再看两人的战马,瘦得比驴子也大不了多少,要是和黑甲兵的马匹一比,那简直是没眼看。 如此想来,这两人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韩世靖见宋乐珩还在观察,当先开了口道:“你这女娃子,倒是有点胆识。我二人就给你一盏茶时间,你有什么遗言,速速说完罢!” 说着,韩世靖就抿了口茶水,杯中瞬时减少一半。 宋乐珩也不着急,给温季礼递了个眼色,温季礼便从袖口里取出一卷竹简,展开放在韩世靖和赵勇的面前。 韩世靖和赵勇正是狐疑,刚定睛在竹简上,宋乐珩就解说道:“当今天下纷乱,朝廷自顾不暇,各地皆要自寻生路。我有意接手岭南,因而不得不作万全之策。这竹简之上,是我与军师一同商定的优抚军士十七条,还请二位过目。” 韩世靖和赵勇越看越是讶异,脸色半惊半疑,眉头越皱越紧。韩世靖拿起竹简,忍不住念出声:“一人从军期间,可减免两名至亲所有徭役税赋。本人及其至亲患病,在指定医馆看病,免除一切诊金及药钱?” 韩世靖和赵勇不可思议地看一眼宋乐珩,接着念:“军中上下,自年末始,军饷皆提升三成?此后每两年军饷提升一成?” 两人又看一眼,继续念:“士卒四十以上罢归于家,按从军年限发放养老钱,每两年养老钱上涨一成?战死者,赐其亲属三匹绢?三石米?三头牛?还免除血缘至亲三年徭役?” 赵勇揉了揉眼睛。韩世靖两眼放空了一下,然后看向宋乐珩和温季礼,把竹简扔回了桌面。两人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说得有点脏。那眼神丝毫不遮掩地表达着,到底是他俩疯了还是面前这两个小辈疯了? 静默了须臾,韩世靖连连冷笑起来:“你这些政策,是写来做戏的吧?你要是真能做到,这天下兵马恐怕尽归于你了!” “养天下兵马还是有点难度,但我算过,目前只养岭南的兵,应该可以搏一搏。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搏一搏?”韩世靖被宋乐珩一句话气笑:“你拿什么博?你爹都做不到的事,你能做到?!” 宋乐珩呷了口茶,将茶杯放在桌面上,铿锵有声。 “我能。” 第57章 宋阀主公 “我能。”宋乐珩目光灼灼,定定注视着面前二人。 二十多岁的女子,说她能养一地兵马,这本就招人笑。韩世靖和赵勇也确实笑出声了,甚至是笑得前仰后合。偏生宋乐珩也跟着笑,一边笑一边就道:“我那死鬼亲爹在岭南坐镇这么多年,就给了两位叔伯八千快要饿死的兵,瘦得堪比驴子的马。我晓得,您二位发兵邕州,就是因为快要揭不开锅了吧?” 韩世靖和赵勇顿时笑声一收,脸色迅速防备起来,如同饿狼露出了獠牙,握着剑柄随时准备收割猎物。 宋乐珩却是还噙着笑意,继续道:“宋含章的死,二位都是清楚的。您二老罔顾我那死鬼爹的军令,让我和他在邕州鹬蚌相争,这争完了您二位就想坐收渔利了,哪有这么个过河拆桥法呀?所以吧,我把宋含章的头,遣人送去洛城了。” 韩世靖两眼一眯:“你这是什么意思?” “告诉朝廷,岭南反了呀。” “大胆逆贼!”韩世靖和赵勇同时起身,双双拔剑,一人指着宋乐珩的喉咙,一人指着温季礼的喉咙。 城楼上的众枭使见状,都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马怀恩手按在墙上,恨不得把土都给抠下来,着急道:“怎么办?怎么办!老吴,怎么办啊!他们亮武器了!咱们要出城救督主吗?” 吴柒站在垛口处,紧盯着那一张小桌子上的动静,紧张得握拳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但他的话音仍显冷静道:“她没下令,不能出城。” “可是……” “她没下令!不能出城!”吴柒又加重声音,重复了一遍。 枭使们顷刻安静下来,都只能眼巴巴关注着宋乐珩那边的情形。 此时,城楼下的状况正是胶着,赵勇怒斥道:“弑父造反,还有什么是你这畜生不敢做的!你喊我祖宗我都未必敢答应!今日我和韩兄就杀了你,将你的头也送去洛城,表明我二人对朝廷忠心耿耿!” 两人说着便要用剑往前刺,生死一瞬,宋乐珩仍旧从容道:“有点难,我刚刚都说了,您二位快要揭不开锅了。我那死鬼爹,很久没给二位拨粮发军饷了吧?” 剑锋堪堪顿住。 韩世靖脸色难看道:“你究竟是在打什么算盘!” 温季礼接过话茬:“两位千户都是宋含章的心腹,必然知晓邕州城的粮仓在何处?您二位领兵来攻,是图邕州之粮。我若说得没错,二位不妨抬头看看粮仓的方向。” 韩世靖和赵勇果然抬头一望,骤见城中的东南方和西北方,俱是冒起了滚滚浓烟,黑云之下,隐隐还能看到猩红的火舌。这一下,两人彻底绷不住了,原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愈发像龟裂的旱土,一时之间怒极攻心。 “你二人……你二人竟敢火烧粮仓?!” 宋乐珩也跟着站起来,远目那盘旋在低空的浓烟,一脸欠收拾的模样:“哎呀,着火了呀,温军师,你快解释解释,为啥要火烧粮仓呀。” 温季礼摇头失笑,起身道:“两位千户算准城中已无多少抵挡之力,此事无误。但现下城门紧闭,即使你们杀了我二人攻城,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才能拿下邕州。” “哎呀,一两个时辰呀,这粮仓只怕都要烧成灰了呢。” 宋乐珩在韩世靖和赵勇的坟区拼命蹦跶,两人都咬着牙想捅她一个对穿,可眼下被她拿捏住了命脉,又下不去手。宋乐珩见两个人握着剑的手都气得发抖,继续笑眯眯地扫量二人,一手搭住韩世靖的肩膀,道:“世伯,邕州的粮仓要是烧干净了,你身后这八千揭不开锅的士卒,那该怎么办呀?你们杀光我的人,进了邕州,结果邕州也没粮,这下面的人,不得乱吗?到时候你就只能城门一关,拿老百姓当粮了。那可真就是……军心也乱,民心也失啊。再者,宋含章的头已经送去洛城了,你说,那暴君会不会派兵来平叛?” “你!你真是好歹毒!”韩世靖指着宋乐珩的鼻子骂。 宋乐珩一把抓住他的手指,表情浮夸道:“到时候,我已经去见我那死鬼亲爹了,邕州乱成这样,那暴君又没什么人性,您二位必然是捞不着好处。如果杨彻派个没名没姓的人来平叛,你们想想法子说不准还能求个活路。万一,来的是那位一上战场就发疯的燕丞呢?他可不会听你二人说这岭南生变的弯弯绕绕,大概率是把你们也打成反贼,再派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接手岭南。这结果,是二位想要的吗?” “你到底想怎么样!”赵勇怒吼。 宋乐珩这才放开韩世靖的手,神情正经起来, 慢条斯理道:“从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功名利禄?您二位在岭南这么多年,大半辈子也就混了个千户,还时时刻刻得为这八千人的军粮军饷担惊受怕。宋含章让岭南哀声一片,但我不会。眼下此等时局,朝廷无道,天下大乱,这乱世才能出英雄,两位叔伯何不趁此机遇雄鹰展翼?若是成,您二位便是封候拜将,泼天富贵。若是不成,再不济,也不能比眼下更差了,是不是?” 两人默不作声地思索着。 宋乐珩见两人已有松动,趁热打铁道:“半个月。” “什么?”韩世靖和赵勇都不解宋乐珩的话意。 温季礼却是脸色一变,想要阻止宋乐珩,她却已然说出了口:“给我半个月的时间,若我能使军费充足,保证这十七条军策顺利实施,就请您二位,摒弃前嫌,与我共谋前程!” 话罢,宋乐珩退后半步,两手作揖,朝两人深鞠一躬。 韩世靖眯眼道:“那你若是做不到呢?” “我自裁军前,绝不含糊!” 这一刻,风声似乎都静止下来。 城楼上,城楼下,数千双眼睛,都在望着这小桌旁发生的一幕。 没有人料得准这局势的走向,人人都是屏气凝神紧张不已。 过了好一会儿。 韩世靖握着剑长笑起来,此时的笑里,却少了先前的讽刺与不屑:“好,好!我还没见过,一个女娃能有这等魄力,宋含章死在你的手里,不冤!” 赵勇喊道:“韩兄!” 韩世靖把剑往地上一扔,双手扶起鞠躬的宋乐珩,略显沧桑道:“你说得对。我戎马半生,的确不会再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为不济了。” 他回首,望着泱泱军阵。最前排拿着盾的士卒们,已经饿得瘦骨嶙峋,哪怕一阵劲风刮过,那盾和人都齐齐在晃。 他和赵勇许久都没收到宋含章下拨的粮了,每天每夜,他们都带着八千士卒要么忙着啃树皮,要么忙着挖野菜。但那白马堡和七星堡周围的树皮和野菜,都快被挖干净了。 对于邕州内的情形,二人也不是完全了解。昨夜本想逼问王五,可王五说什么都不肯出卖宋乐珩,只来来回回地重复着他说了就会死得很惨。诚然,王五没什么用,他们也没留下王五的性命。硬着头皮出了兵,但到了此时此刻,他们没得选了。 宋乐珩真烧掉邕州的粮仓,他们二人,以及身后这八千人,没有一个活得下来。 韩世靖重重叹息一声,他清楚自己不是一个好的主将,即使拿下邕州,也不一定盘得活这么多跟他已久的兵,倒不如……另择出路。他收回视线,朝宋乐珩道:“你刚刚说的,我倒真想看一看了。只愿你有那本事,封我的侯,拜我的将!” 赵勇见状,心中感慨着,也弃掉了手中长剑。温季礼扬起右手,只见城楼上原本在观望的众多枭使,纷纷以轻功跃下,来到近前。城门再度开启,余下的枭使、黑甲兵齐出动,行至护城河对岸。待马嘶声停下,两军阵间,温季礼理冠正仪容,双手作礼,弯腰拜下。他的声音温雅如盎然春意,拂却军阵上空。 “军师温季礼,拜见主公。” 枭使们当先附和,众人单膝跪地行礼:“属下拜见主公!” 黑甲兵纷纷翻身下马,齐声道:“参见宋阀主公!” 韩世靖和赵勇环顾着四周,事已至此,二人相视一眼,终是朝宋乐珩跪下。 “卑职韩世靖/卑职赵勇,拜见主公!” 八千军士自此臣服,屈膝扬起的沙尘里,浑厚喊声撕破黑云,一缕冬阳照见大地。 “拜见主公!” 叮。 【支线不及黄泉,死生不见,进展100%,收获万众军心。】 【达成成就“以嘴服人”。达成成就“鱼水君臣”。获得新称号宋阀主公】 【第一支线完整通关,进入阶段结算:奖励宫廷玉液酒一壶。 奖励高级套装六件套。 奖励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功能镜(长期待机版)。 奖励纯金连环锁子甲一件。 奖励白事一条龙玉簪一对。 奖励十全大补丸两粒。 奖励为非作歹丸两粒。】 【主线进展30%,已开启技能面板,玩家可通过成就点数,提升相应技能值】 夜风里,宋乐珩正坐在平南王府花园的水榭中。烛火煌煌,灯影摇曳,她耳边的系统音接连炸了好一阵儿方才停下。她早猜到通关支线系统多半会给出丰厚的奖励,却也没想到能丰厚到这个地步。宋乐珩心里一喜,忙不迭查看起各种道具的说明—— 宫廷玉液酒,道具说明:酒后吐真言。饮酒后将有问必答,效果持续一炷香。 有用,收起来。 高级套装六件套!宋乐珩搓着手估计,这应该是能保命防身的东西,于是迫不及待地点开道具说明,然后就看到了…… 这六件套它包括…… 1、诱惑狼耳…… 2、诱惑狼尾…… 3、胸链情/趣衣…… 4、激情低温蜡…… 5、疼在你身爽在我心一次性鞭…… 6、纯手工打磨伟x粉…… 宋乐珩:“……” 宋乐珩一只手捏着石桌,险些把后槽牙都咬碎了才忍住没骂系统。她憋了一肚子的火,又见道具说明的后面还有一排红色小字:任选三项套装体验,如体验双方愉悦值达到60,将获得争霸天下关键线索。 宋乐珩:“……” 它还得两个人体验…… 它还要60的愉悦值! 宋乐珩忍无可忍,骂了会被禁言,只能气得站起来,走了两圈还不消气,下意识就想掀桌。奈何石桌是连着底下墩子的,她掀也没掀成,反而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坐在对面的温季礼。温季礼身体稍微后仰一些,满脸无法理解地望着宋乐珩。宋乐珩也反应过来,略尴尬地望向他。两人互望了片刻,温季礼惊疑不定道:“你……你这是在作甚?” 宋乐珩皱皱鼻子,干咳一声坐下:“就是……就是刚刚被气到了。” “被何事气到?” 宋乐珩又摸鼻尖儿,琢磨着要得到那所谓的关键线索,这六件套多半是要用到温季礼身上。她用余光扫视着温季礼…… 如果…… 这人戴上狼耳朵,狼尾巴,在那样白皙又略显病容的身体上,再滴上红色的蜡……又或者……是让他穿上情/趣衣,微敞领口,若隐若现…… 要命了。 好热。 温季礼见宋乐珩的表情越来越古怪,脖颈上还逐渐晕出成片的绯红来,不禁发问道:“主公究竟是在想何事?为何……为何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宋乐珩捂住鼻子猛一回神,急忙按捺下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人家温军师在说正事,她居然在想给他戴狼耳朵!宋乐珩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耻,赶紧岔开话题道:“没事,没事。我什么都没想,真的。现下又没别人,你别叫主公了,叫得生分。你就唤我名字。” 温季礼更是奇怪地瞅着她,嘴上却遵礼道:“不可。如今正是创业之初,规矩新立,主公近前之人,更该以身作则。否则将来宋阀壮大,如要招揽人才,新人岂不是会自叹亲疏有别。” 宋乐珩觉得温季礼说得在理,从善如流道:“温军师教得是。那你接着说方才的事。” 实则,温季礼都已经说完了。他不过是在和宋乐珩商讨,眼下韩世靖和赵勇二部急缺粮食。今日两人退兵时,宋乐珩应下了明后日便会将粮食送去白马堡和七星堡。但他们二人都心知,邕州无粮可用。 要是他们解决不了这八千人的军粮,那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宋乐珩也知此事紧急,是以才想着查看系统奖励的东西,看看有没有能当粮草用的。她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我刚收了些东西,正在查看,所以走神了。你与我一起看吧。” 温季礼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东西,又是从哪收的,就见宋乐珩眼睛一闭一睁,一个边缘雕着花的青铜镜出现在桌 面上。那铜镜有两只手掌那般大,看着平平无奇。宋乐珩拿起铜镜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怎么使用。而道具说明里只有一句皮得要命的话—— 你敢照镜子试试吗。 宋乐珩照了,没反应。她想了想,又拿给温季礼也照了一下。这一照,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只听那青铜镜竟发出某种让宋乐珩十分熟悉的ai语音,不大不小地喊了声:温季礼。 温季礼:“……” 宋乐珩:“……” 真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宋乐珩定了定心神。温季礼知晓她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神情很快也就恢复了平静,问道:“这镜子……会说话?它为何叫我名?” 宋乐珩推他手臂:“我也不知道,你且应一声,快嘛,应一声。” 温季礼不疑有他,犹豫片刻,真就应了一声:“我在。” 随着他话音一落,那镜面上倒映着他的容貌,同时,出现了竖排发亮的小字。 温季礼: 人才稀缺度:☆☆☆☆☆☆☆☆☆☆☆ 擅长:谋略,政治,兵法 评价:得者可谋天下 家庭背景:??? 资产:??? 所属势力:??? 隐藏实力:??? 目的:??? 弱点:??? 喜好:??? 情感归属:宋…… 第58章 大浪淘沙 两人目光一致地盯着镜子上显现出来的字,温季礼的眼皮子禁不住突突直跳。此时他才知晓,这面镜子是用来将一个人刨根究底的。也幸得那上面有用的消息没透露半个字,只有这一堆没用的符号…… 宋乐珩奇怪地晃了晃镜子,见问号还是问号,不满地拍着镜面道:“怎么回事?刚拿到手的奖励就出故障了?啥玩意儿那么多问号?你这情感归属怎么就一个宋字?这什么意思?” “我……”温季礼别开脸,耳根子发烫:“我也不知晓。” 宋乐珩又照照自己,镜子仍旧没反应,她索性吹响夜鹰哨,喊了一句:“张卓曦,在不在!过来!” 话音落下不久,张卓曦就嗑着瓜子从隔壁院子一路小跑过来,跑到两人近前问:“干啥啊督主……不是,干啥啊主公,我们正聊您今天的伟岸形象呢!” 宋乐珩径直把镜子往张卓曦面前一送,张卓曦正疑惑瞧了眼镜子,就听镜子喊了句:张卓曦。 张卓曦吓得脸色一变,往后跳开一大步,颤着手指镜子道:“这、这是什么妖物!” 宋乐珩不耐烦道:“你应它一声,赶紧的。” “哦。”张卓曦委屈巴巴地瞥一眼宋乐珩,又小心望着镜子,应声道:“张卓曦在!” 回答之时,镜子上随之就显示出了张卓曦的个人信息。 张卓曦: 人才稀缺度:☆☆☆☆☆ 擅长:剑法,八卦 评价:很难评,祝他成功 家庭背景:父母双亡。上有姐姐、姐夫。因总喜欢在村口和八十老太聊八卦,被村中众老翁视为情敌,因而离家。至洛城,好奇枭卫督主逃婚八卦,遂加入枭卫。 资产:一贯钱 所属势力:宋阀 隐藏实力:舌战村口群妇,未尝败绩。 目的:听八卦 弱点:害怕无法再听八卦 喜好:搜集各种八卦小册,野史 情感归属:江…… 宋乐珩:“……” 温季礼:“……” 张卓曦一看最后显出一个江字,手忙脚乱捂住了铜镜,慌张辩解道:“这不是我!这上面写的真不是我!我不爱八卦!” 宋乐珩扬着眉头审视张卓曦:“江?你小子……” 张卓曦猛地蹲下身,哭丧着脸抱住宋乐珩的腿,急忙岔话道:“没有,真没有!柒叔那护犊子的样儿,我又没有温军师这种实力,哪敢动什么歪心思。主公您饶了我吧,千万、千万别当真!” 宋乐珩和温季礼对视一眼。温季礼被张卓曦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宋乐珩则是忍俊不禁,挥挥手把人打发走:“行了,我知道了,你继续去隔壁聊八卦吧。” 张卓曦得以脱身,立刻应下,眨眼的功夫就冲出了院子。宋乐珩见人走了,刚想继续用镜子照一照温季礼,温季礼拒绝的话还在唇齿上打转,两人就看镜子上显示出硕大的三个字—— 待机中。 这狗屁东西果然是个长期待机版…… 宋乐珩试了好几次都无果。温季礼看她拿着镜子自照的模样,前一刻还哑然失笑,旋即想到什么,眼中的笑意便慢慢淡了。 如果这一面镜子真能显示出这个世界每个人的信息,为何独独在宋乐珩照镜子时没有半点的反应? 那是不是说明…… 她真的不属于这个世界?就像她自己说的,她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她…… 会回去吗? 温季礼的眸中瞬时闪过诸般复杂的情绪,连带着手指都不经意地蜷起来。 宋乐珩把镜子收回系统里,定睛一看,这镜子还可以升级成无需待机版,但需要100枚月老花…… 她看了眼目前仅有的77枚月老花,决定让这破镜子去吃灰。紧接着,她又看向纯金连环锁子甲。 道具说明:初始防御值100%,防护部位可抵御一切外部伤害。附加说明:核弹除外。 宋乐珩:“……” 狗系统,皮死你算了。 她念头一转,锁子甲就出现在了桌面上。这锁子甲与普通的甲胄不同,没有皮绳或麻绳连接甲片,整幅护甲皆由指甲壳那般大小的金圈连环锁住,不见任何的接口。且金的质地摸上去尤其坚硬,与一般的黄金根本不同。 温季礼打住那兜兜转转的思绪,也凝神查看起这幅锁子甲,一手抚过,惊叹道:“这副甲胄,也是主公方才收的东西吗?如此精湛的工艺,我竟从未见过。” “焊接的。这名字取得也掺假了,还纯金,我一摸就知道含金量不足。”宋乐珩鼻子里哼着气儿,面露不屑地吐槽。 温季礼更是吃惊:“何为焊接?” “就是……就是一种技艺,将来要是有机会,我再慢慢与你详说。你先看看这副锁子甲,能不能拿去换粮食?” 温季礼皱眉:“这甲胄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宝,用它来换粮食,主公会后悔的。” 宋乐珩也抚摸着锁子甲,道:“我觉得也是,这东西说是能抵御一切刀箭,在战场上能保命,我想将它留给你。” “留给我?”温季礼愕然抬眼。 宋乐珩点点头,费了老大力把这锁子甲抱起来,招呼温季礼道:“你起来试试,看穿上去合不合身,能不能防住刀箭。” 温季礼依言起身,却是稍微往后退开:“这礼过于厚重,我不能收,主公还是留下给自己防身吧。” “什么厚不厚重的,你我之间,用得着说这些吗?你都把黑甲兵送我了,你别退,就站那儿!我给你穿上。” 宋乐珩声音一拔高,温季礼后退的脚步果然顿住。宋乐珩看准时机,拉开锁子甲,瞄准温季礼的头就把甲胄套了下去。 然后…… 她就看到,那黄金锁子甲在温军师病弱的身板上显得松松垮垮。温季礼那一张原本脂玉般的脸迅速涨得绯红,他艰难地挪了一步,一只手撑在石桌上。就撑了几个眨眼的功夫,他就撑不住了,正对着宋乐珩,“咚”的一声,跪了下去。 宋乐珩:“……” 温季礼:“……我说了……这礼……过于、过于厚重……” 隔壁院子正躲在洞门后看热闹的一群枭使以及萧晋、萧溯之:“……” 张卓曦朝萧晋伸出一只手掌,得瑟道:“你还说你们家公子上跪天下跪地,中间只会跪双亲,我就说吧,他都承认我家督主是主公了,迟早得下跪的。你输了,给钱!” 萧晋咬牙掏钱,恼怒地塞给张卓曦。 与此同时,水榭里的宋乐珩已经忙不迭在系统界面点了收起锁子甲,温季礼只觉身上压着的重量一轻,憋住的一口气重新提了上来。宋乐珩急忙扶他坐下,一边给他拍背顺气,一边给他道歉:“抱歉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以后我若得了轻甲,我再送给你。” “不用了。主公这些东西,应当是首要留给自己防身,又或是将来送给前线军功高的将士。我坐镇后方,用不着这些的。主公收的东西,已经看完了吗?” “还没,你等等啊,我再扫一眼。” 宋乐珩说着,迅速查看了一遭余下的两个 系统奖励—— 白事一条龙玉簪,道具说明:人死玉碎,千里收尸不耽误。 为非作歹丸,道具说明:服用者半个时辰内无法动弹,可广泛用于劫财、劫色。注意事项:容易被天打雷劈。 宋乐珩:“……” 宋乐珩一句脏得不行的话就流转在喉咙上。诚然,她也没对系统抱什么希望,关上背包界面,又点开了刚刚过了主线才开放的技能面板—— 技能一,饶舌输出值:初始点数0 功能说明:嘴炮嘲讽技,数值拉满后,可于两军阵前气死对手。注意事项:容易被仇家挖祖坟。 技能二,梨花带雨值:初始点数0 功能说明:爱哭主公最好命,无法哭出江山的主公不是好主公。 技能三,乱世魅魔值:初始点数0 功能说明:百分百被反派爱上。爱情这杯酒,谁喝谁上头。 技能四,一键重启:初始点数0 功能说明:数值拉满后可使用一次,以及,不建议使用。 宋乐珩:“……” 好好好。 看半天,果然没有一个能用的! 宋乐珩心里一烦,一个没注意,转头就把目前的六个成就点全点在了乱世魅魔值上,一下子就干掉了三分之一的数值条。她顿时更烦,匆匆关闭系统界面,接连叹了好几口气,才看向温季礼。 “没有能换粮食的。” 温季礼心下了然,仍是心平气和道:“但主公早已有其他念头了,不是吗?” 他定定注视着宋乐珩。那双如云山雾罩般的眼睛,总是波澜不兴的,好似天塌地陷都无法撼动其分毫,宋乐珩每每将目光落于他眸间深处,便能得到满心的安稳。 一腔躁郁就此消散,宋乐珩笑笑,应声道:“我的确是有个想法。李氏的根基如今在广信,赶去广信让李氏出粮,不现实。但除却李氏外,这邕州城里还有不少与李氏有关联的商贾士族。这些人前些年勾结白莲教和宋含章,也坑了百姓不少钱,是时候吐点出来了。” 温季礼道:“王五说得很清楚,宋含章在岭南立足多年,他想要钱要粮,尚且难成,以主公的威望,只怕会更难。” “难是必然难的。关关难过关关过嘛。裴氏在岭南还算有几分名气,我这不足的威望,就暂且让外爷和舅舅补,温军师看,能不能成?” 两人的视线交叠,明暗更替的烛火中,眼中的黑与白都映得格外分明。 “仍需做两手准备,先礼而后兵。一地权柄易主,必伴随腥风血雨,此是大浪淘沙的过程,必要时刻,主公需狠得下心。” “对付李氏,也如此吗?” 温季礼摇头:“那是后话了。” 宋乐珩微微颔首:“好。我记下了。” 翌日。 邕州的天色刚蒙蒙亮,坐落在城中各处的豪宅便开了门。拿着扫帚的下人们打着呵欠刚要出来扫洒,就看见数名身着黑色劲衣的人整齐站在门口。 “我家主公邀各家家主过府一叙,还请府上家主一炷香内,随我等出发。”—— 作者有话说:小宝们端午安康~要吃粽子吃咸鸭蛋吃火锅吃烧烤吃麻辣小龙虾吃…………嗯,口水开始流了…… 柒叔说啦,他要给小宝们发端午红包哦~(感谢柒叔 第59章 土匪作风 平南王府,议事厅内,分数列摆放着圈椅茶桌。此时数十张椅子上都坐着人,堂中声音嘈杂,吵吵嚷嚷。 一名身型圆润的商贾拍着椅子扶手道:“凭什么?!她凭什么敢强逼我们来王府!还有没有天理?她简直是无法无天嘛!就算是她爹在的时候,都不敢这般强人所难!” “就是!一个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如此行事,她早晚要自掘坟墓!”另一名偏瘦的男子一边吼完,一边就揉着发青的嘴角嘶了一声:“而且她的人真敢动手!反了天了!” 吴柒冷不丁出现在厅堂外,冷声冷气地道:“你那脸是着急滚下床自己嗑着的,少赖我们头上!你要是再敢出言不逊,我真把你的脸打肿打烂!” 那男子一吓,转着眼珠子收了声息,愤愤地别过头去。厅中刚安静下来,宋乐珩便扶着裴老爷子,同裴温、温季礼一起,来到了议事厅。她将老爷子搀到上首正位坐下,裴温跟着坐在老爷子的身边,宋乐珩和温季礼则分别坐在左右两边的首位上。吴柒将议事厅的门一关,天光乍然暗淡。 众人一时肃寂。 商贾们面面相觑一通,都不约而同地看向紧挨着温季礼的中年男子。这男子一袭锦衣华服,缎面的织料在浅薄稀微的光照下,油润又光洁。他体胖如钟,头上带着暗金色的冠帽,显得极是富态。 此时这人像是知晓视线都聚于他身上,原本垂着的眼皮稍稍抬起一条缝,但因满脸横肉遮挡,也看不清他那眼珠子究竟是落在何处。众人只听他慢条斯理地说道:“裴氏的小辈不懂事,行事着实鲁莽了些。今日我等愿意坐在这里,还都是看在裴老爷子和裴先生的脸面上。众人家中事务都繁杂,二位要是有什么话,莫要绕圈子,直言吧。” 商贾们纷纷点头附和。 宋乐珩没吱声,端起茶盏闲散的用盖子撇去浮末。裴老爷子向裴温稍是点头示意,裴温便起身道:“诸位,邕州受白莲教之害,两年有余,如今邪氛初扫,百废待兴。在座者,皆是砥柱之基,兴邕州之利,维邕州之安,非诸位鼎力相助而不可成。放眼天下,中原战事频发,百姓民不聊生,处处生灵涂炭,若我等不加固城防,兴兵而待,只恐战火来时,覆巢之下无完卵。于此,裴某诚请诸位,并施援手,共克时艰。” 裴温双手作礼,向厅中众人深鞠一躬。 窸窣的议论声四起,却没一人答裴温的话。过了好一阵儿,那胖商贾轻笑两声,这下终于彻底抬高了眼皮,看向裴温和裴焕。 “原来,是想让我们出钱养兵。裴先生既然都开了这个口,我周家与你们裴氏勉强算是世交,稍后,我会派人送上百两银钱,以示我的诚意。” 为首的表了态,旁人也紧跟着表态。 “那我张家也送上百两银钱。” “我朱家也送上百两银钱。” 声音此起彼伏。 可这一番挨个表态还没完,一声女子嗤笑,就打断了厅中的热闹。场面再次安静下来,众人的视线又齐刷刷落在宋乐珩的身上。宋乐珩盖上茶盏盖子,不轻不重的把茶盏放在桌面上,磕碰出一声脆响。 “在座诸位都是邕州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说得出拿这点钱的?打发乞丐也需做做样子不是?” “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打发乞丐?!你是在奚落我等,还是在奚落你们裴氏!” 众人本就有气没撒,宋乐珩一启齿,顿时就成了话靶子,一句接一句的嘲讽指责相继而来。 宋乐珩索性站起,做了个下压的手势,道:“诸位莫要激动,都是些金尊玉贵的人,气着身子不划算。我来与诸位算一笔账,尔等府上的日常开销,一日不会少于百两银钱吧?尔等上酒楼、赌坊、妓坊,一掷千金也不在少数吧?” “你、你这是什么粗鄙言语!裴氏书香世家,是怎么养出你这样的流氓!” “亏你还是女儿身,说话做事,比街边泼妇都不如!简直是脏了你们裴家和宋家的门楣!” 听到宋乐珩闲话家常一般地说出妓坊两个字,裴老爷子、裴温连带着温季礼实际上都没绷得住。温季礼耳尖微微泛着红,裴温尴尬得直搓眼皮子,裴老爷子饶是不动如山地坐在椅子上,却都止不住轻咳了两声。 “你们素日里都在做的事,怎么我一出口,就变得低俗粗鄙了?”宋乐珩环望着众人,语气依旧从容:“若不是尔等捧场,那酒楼赌坊妓 坊,有几个寻常百姓去得起?诚然,权贵享乐,历代如此,无有例外。但我舅舅方才说得分明,天下将乱,岭南的军士要吃饭,要固守这邕州让你们享乐,那你们就得割点油和肉下来,喂我的兵!” 满堂哗然。 当即有人拍桌而起,激动地拿起茶盏砸在宋乐珩脚边。 “给你脸了!你当你是谁!要钱要的如此理直气壮!你去抢啊!还你的兵,你真把自己当平南王了?区区女流,妄想当王,我呸!” 宋乐珩敛低眼眸瞅着地上肆流的茶水。 “你知不知道你在威胁谁?邕州的有钱人,今日这里就占了九成!你爹能当平南王都是我们给的脸面!我们让谁是平南王,谁才有资格!我们想让你是烂泥,你就得是一滩烂泥!” 姓周的胖商贾也站了起来,满眼讥诮地睨了宋乐珩一眼,转而面朝裴焕道:“太年轻了,老爷子还是抽空教教自家的晚辈,没有她这么做事的。今日你裴氏的面子,我已经给了。那百两银钱,若裴氏不稀罕,我便不让人送来了。告辞。” 说罢,胖商贾带头往门口走去。其余人相继动身,有两人还特意走到宋乐珩面前,朝她脚底下啐了口口水。眼看众人就要开门离去,宋乐珩轻拍了两下手,随即,大门轰然打开,数多枭使鱼贯而入,一人押一名商贾,把人一一按回了座位上。 这些人常年纵情声色,压根儿没有还手之力,枭使们单手按在他们的肩膀上,他们就算咬碎了牙齿挣扎,也动不得分毫。 有人又开始吼道:“你这泼妇!今日到底想做什么!” 胖商贾面上冷笑着,腔调里充斥着幽森的威胁之意:“宋小姐,我劝你三思。听闻你回岭南不久,或许还不大清楚这岭南的情况。在这里,平南王说了都不算,更何况你全无根基。你若是好言相求,我还可以再加百两。” 宋乐珩不语,招了招手,江渝便拿着一壶酒从门外进来。枭使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一手摁着各人,另一手就端起茶盏,把茶水泼到了地上。江渝再挨个往空茶盏里倒酒。 这一下,有人变了脸色:“你这是什么东西?莫不是想毒死我们?!姓宋的,没钱就是没钱!你下毒我们也没钱给!” “对!谁不知道这几年邕州上下都快穷到没法活儿了!你这招没用!我们只出得起百两银钱!” “不至于不至于。”宋乐珩牵着嘴角假笑,道:“没法活儿的那是老百姓,你们照旧压榨着老百姓活得好好的。周老爷刚不是让我三思嘛,我思了,所以我决定等你们喝完酒,问你们几个问题。” 她话音落下之时,江渝已然斟完了酒。枭使们以迅雷不及的速度捏开众人嘴巴,一股脑就将茶盏里的酒悉数灌了下去。一时间,议事厅里满是呛咳声,咒骂声,后排的位置上,还有抠嗓子的干呕声,精彩至极。 宋乐珩懒懒坐回座位上,又开始端着茶盏撇浮末。温季礼则站起来,走到堂中央,温声道:“诸位既然都饮下了酒,那我就替主公发问了。” “问你祖宗!老子没钱!有钱也绝不会拿出来!” 事态至此,众人索性都撕下了虚伪皮囊,骂声愈趋激扬粗糙,颇有些菜市场吵架的架势。温季礼全然不将这些骂声听进耳内,自顾自道:“敢问,诸位的家中,余粮几何?” “五百石。” “七百石。” “四百石。” “三千七百石。” …… 众人分明还在骂架,可不知怎地,温季礼一问,竟都高声报出了家底。每人报完都恨不得捏死自己的嘴,眼里震惊至极。 厅里骤然静默了许久。等缓过神,那姓周的胖商贾才不可置信地指着宋乐珩,斥道:“你、你用了什么妖法?你这妖女,到底对我们做了什么!” 旁边的枭使们各自拿出纸和炭笔,写下商贾们报出的数。胖商贾一看,伸手就想抢,却没抢着。 “不能记!这都不能记!假的!我说的是假的!” 没人理会他。 温季礼又问:“各位家中,余钱何数?” 又是一阵报数字。当那姓周的说出家里有多少钱,宋乐珩的眼睛猛地就亮了,喜滋滋地盯着他。 这狗系统奖励的宫廷玉液酒,当真是派上了大用场! 厅中商贾们脸色尽是铁青,都在用两只手拼命捂死自己的嘴巴,多半毒哑自己的心都有。 等枭使们记完,温季礼最后问道:“各位家中,田屋几何?” 这一轮报完,整个氛围已然是死气沉沉。于经商之人而言,身家是个秘密,也是自己行于商道的底气,眼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戳穿了这层窗户纸,打肿脸充胖子的瞬间蔫了气儿,真正有钱的则是胆战心惊,生怕遭人觊觎。 众人又是忌惮自己人,又是防备着宋乐珩的人,正一个人八百个心眼子,就见温季礼施施然坐回位置上。他微微挥袖,枭使们便齐齐收起了纸和笔。众人反应过来他问完了,当即又开始咒骂:“女流氓!妖女!你丧尽天良!迟早都要被天收!你这些人,都不得好死!” 姓周的胖商贾也寒着脸道:“裴老爷,裴先生,你们养出这么个下作的妖孽,都不管管?!” 裴老爷子和裴温这会儿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宋乐珩生怕众人骂着她跑偏,转头连带着裴焕和裴温一块儿骂了,便高声打断了这场闹剧。 “好了诸位,你们的身家也都报出来了,我心里有数了。” “怎么?你还想明抢不成?!” 宋乐珩眉头一挑:“您还真给说中了。”她勾勾手指,枭使们依次站到跟前待命,听宋乐珩吩咐道:“就按方才记下的,去往各人府上,让他们的亲眷准备相应钱粮。田屋不收,钱和粮给人留四成,我们收六成。钱粮送一个来,放一个人。” 裴老爷子和裴温惊愕的大眼看小眼,商贾们更是惊怒到无言。少顷,刚有人骂了句“你是不是土匪……” 就见宋乐珩望了眼窗框外的天色,沉声道:“日落之前,钱粮送不来,撕票!” 众商贾:“……” 大受震惊的裴老爷子和裴温:“……”—— 作者有话说:外爷and舅舅:来之前也妹人说过是这么个借名声法啊? 第60章 私心真心 天色暗了下来。 窗框外晕染开靛青的夜。议事厅里死寂无声,众人依旧各自坐着,有些人脸色发白,神情疲惫又气恼,显然是骂累了。有些人则咬着后槽牙,和就近的人小声商量着如何报复。 只有那姓周的商贾看起来虽是镇定,眼神却如毒蛇的牙一般,死死嵌在宋乐珩的身上。裴老爷子和裴温此时依旧坐得周正,温季礼正在闭目养神。 待得那天际的靛青色要转成浓墨般的颜色时,两扇门吱呀打开,众人齐齐看去,只见吴柒快步走到宋乐珩面前,知会道:“都按咱们说的数,送过来了。” 宋乐珩点点头,又招了招手,吴柒便弯腰下来。她凑到吴柒耳畔,叮嘱吴柒带人把粮食先行送往七星堡和白马堡。她这边说着,厅里就有人骂起来:“土匪!女土匪!女流氓!你多行不义必自毙!” 宋乐珩示意吴柒离开。吴柒走到那叫骂的人跟前,冷着眼神瞄了瞄他,渗得那人当 即就闭了嘴。等吴柒前脚出了议事厅,周姓的胖商贾随即站起来,眯着眼道:“现在,我等可以走了吗?” 宋乐珩起身笑笑,稍是行了一礼:“诸位今日襄助邕州军士,共度难关之情,宋乐珩铭记于心,来日必有回报。” “不必了。”胖商贾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又看向裴焕和裴温:“裴老爷和裴先生既然不愿管束这小辈,那我等就勉为其难替你们裴氏管上一管!她今日所为,我等定会昭告天下!从此以后,这邕州城不会再有商户开门做生意!我们倒是拭目以待,这邕州在她的手底下,会变成座什么样的鬼城!” 话一说完,众人愤愤要走。裴焕示意裴温搀他起身,往前行了数步,正好停在宋乐珩的近前。 “周老爷,留步。” 胖商贾和众人回头看向说话的裴焕。 裴焕道:“阿珩虽是姓宋,但的确是我裴氏的小辈,该我裴氏管。” 宋乐珩眉头一拧,小步上前,在裴焕耳边念叨:“诶,外爷你别啊,你回头要叫我跪花园都成,现在不能削我面子。” 温季礼也上前走到裴焕另一边,低声道:“裴老爷……” 裴焕稍稍扬手,打断了温季礼的话,目光仍然不偏不倚地落在胖商贾的身上:“周老爷说要将她今日行径告知天下,她如今初起事,周老爷此举,无异于断了她将来的路。以后她所过处,商贾流失,财政艰难。” “既然晓得这个道理,你还纵容她如此行事?”胖商贾气不打一处来,说得甚是激动:“宋含章坐镇岭南多年,都不敢强抢!她一个女人,没那脑子学什么玩弄权术!她要肆意妄为,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准备!” 裴焕摇头:“我外孙女出此计,无非是眼下军粮实在短缺,那军中的士卒都等着米粒下锅,尔等却是何不食肉糜。我裴氏这些年立足岭南,也不算全无根基,诸位家中往上两代,大多和我裴氏有所往来,亦有交情。诸位是作何营生,用何手段,我裴氏多多少少了解一些。” 议论声再一次响彻堂中。宋乐珩和温季礼都有些诧异,不禁互看了一眼。 胖商贾怒道:“裴焕!你此言何意!” 裴温文雅道:“父亲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今日我们是先礼而后兵,若非诸位固执,事态本不会如此严峻。若周老爷此后还是要为难我裴氏的小辈,裴氏上下皆是读书人,旁的本事没有,落墨纸上,笔伐众人,还是做得到的。相信各位的脸面撕下来公诸于众,会比我这外甥女做的事难看许多。” “你!”胖商贾恨恨指着裴温。 裴温高声道:“世上百姓千千万,商贾亦有不少!诸位不会以为,颠倒黑白之言,就能左右天下商人吧!若非要拼个言论,那,裴氏无惧!” “好,好!” 胖商贾气得脸上的肥肉都在抖。他身后众人亦是对宋乐珩和裴氏父子深恶痛绝,恨不得当场咬他们一块肉下来。 胖商贾的眼神在厅中四人身上扫了一个来回,切齿道:“我们是生意人,拿你们没办法。但这岭南,有人治得了你们一家!我们走着瞧!” 数十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议事厅,在夜幕下远去。宋乐珩松了一口气,龇着门牙笑,挽住裴焕的胳膊道:“外爷,你们平日里没事,就致力于抓人小辫子吗?早说你有这一手,我都不用威胁他们半天了。” 裴焕一个冷眼瞪向宋乐珩,斥道:“你给我跪下!” 宋乐珩说跪就跪,半点不含糊。 裴焕生气地指指宋乐珩,又背着手转了两圈,才气不过道:“到底是谁教你这么做事的?!那土匪的名声,光彩吗?!上次装神弄鬼你就不跟我们商量,这回又不事先商量!我们裴氏到底是个书香门第,以后传出去,还有何脸面!” 温季礼:“……” 温季礼默了一默,索性也撩开衣摆跪在宋乐珩身边。他这一跪,裴焕和裴温自是惊讶不已,宋乐珩也瞪圆了眼睛望着温季礼。 温季礼轻声开口道:“外爷,主公行事,与我商量过,我……算共谋。” 裴焕:“……” 裴温:“……” 已是戌时。换作平常无事时,伙房早已熄了灶。因着今日王府上唱了出大戏,众人的晚饭也只能跟着延迟。烟囱上头炊烟袅袅,明亮的烛火照亮着窗框里的热闹。一群枭使聚在一起边弄饭边说笑,场面嘈杂又温馨。 宋乐珩手底下这些人,原本就来自五湖四海,只要是枭卫的伙房,总能闻到各地的菜肴香气。眼下又加入了萧晋和萧溯之,便又多了北辽菜的香。那香味飘得远,不知觉间,就飘进了议事厅。 宋乐珩和温季礼还并肩跪在空荡荡的堂中央。温季礼一手拿着账本,一手拿着笔,砚台就摆在地上。他身板跪得挺直,正一条条记录核对着账目。 那上面写明了这次二十八个富户总共交出了多少钱粮,有多少粮食送去了七星堡和白马堡,剩了多少,能支撑多久。他这边算得专注,宋乐珩就疲乏地跪坐在地上,一嗅到饭菜香,肚子就忍不住咕噜叫了一声。 温季礼停下写字的动作,转头见宋乐珩揉着肚子,关切道:“主公饿了?” 宋乐珩点点头:“你别陪我跪着了,去用膳吧。我跪是应该的,毕竟是我外爷,你跟着跪什么。” 温季礼收回视线,有些不大自然地落在账本上,耳尖禁不住发烫:“他也是……也是我长辈,惹他动怒,我亦有过错。” 宋乐珩眼皮子一抬,扭头瞧着温季礼那耳朵上逐渐晕开了一层薄粉,耳后那一颗小痣也跟着拓了几分稀薄的桃色。 他这颗痣长得小巧,只有针尖儿那么大,点缀在白皙的肌肤上,惹眼得紧。宋乐珩抓着自个儿的衣摆,稍微挪近了些,伸出食指,用指甲轻轻刮过那颗痣。温季礼骤然一个激灵,身子后撤出些许,捂住自己的耳朵道:“主公,别、别这样,被旁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宋乐珩笑吟吟的,故意逗他:“怎么还碰不得了呀?温军师,你把我的外爷当成你的外爷,那你是我什么人啊?” “没有、没有的事。这个账目……这个账目我大致理过了。”温季礼避而不答,面见仓促道:“所余下的钱粮,养兵两月无忧,但后续需要招兵买马,缺口仍是庞大,主公要抓紧时间。” “哦。”宋乐珩一边应声,一边还想伸手去碰温季礼耳后那颗痣。 温季礼不让她碰,红着脸一味的往后躲:“主公别闹了。”他试着转移话题:“我、我不擅算账之事,将来的账务必定繁杂,主公要早做打算,寻一个忠诚的账房先生……” “哎你躲什么。你昨天晚上亲我……” 一说到亲这个字,温季礼第一反应就要去捂宋乐珩的嘴。结果人一扑过去,宋乐珩也没稳得住身形,两人一同摔倒。眼看宋乐珩要后脑着地,温季礼急忙用自己的手护住她的头,才没让宋乐珩摔着。可这一下,他便完全压在了她的身上,两人极为亲密。 橙黄的光晕之下,衬得温季礼脸上的红霞如飞。两人仅仅隔着咫尺,视线交汇,情动而无声。可很快温季礼就想到这是在议事厅,本能的要缩回被宋乐珩压住的手,矮声提醒道:“主公,我的手……” 宋乐珩不依他,还故意压得紧了些。 “你先说说,你心里,你我之间除了是主公与军师,还有旁的关系吗?” 温季礼不答。 宋乐珩又道:“我就怪了,那镜子显示你的情感归属只有一个宋字,是不是说明,这心虽然动了,动得还不够,你藏私心了?”她的食指在温季礼心口上缓慢打着圈:“这私心是什么,不能说与我听吗?” 温季礼握住那不安分的手指,嗓音轻缓道:“还未是时候。主公先起来吧。” “都这样了,还未是时候啊?我那壶有问必答的酒还剩了一点点,要不,我变出来给温军师尝尝?” 宋乐珩说着,作势摊开手,要变出东西来。温季礼以为她当真要用这个法子 ,开口想说话,却不料一时心绪涌动,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宋乐珩一瞬慌神,忙收起玩笑话,两只手都绕去了温季礼的后背,替他轻轻拍拂。 只是如此一来,两人便贴得更紧,姿势更加暧昧。 “我开玩笑的!真开玩笑的!你别急,别气,你看,这不是那个有问必答酒,这是十全大补丸!我之前不是说过嘛,我要给你……” 话没说完,两人就双双察觉门口似乎有人在盯着。宋乐珩和温季礼同时感到后背一凉,齐齐转过头看去。这一看,就见裴温和徐舒月站在门口。裴温虽然难得的一言不发,但宋乐珩能真切的感觉到,他的心里可能快要把温季礼的祖坟骂出青烟了…… 如果不是自己的祖坟多多少少和裴氏有点关系,可能她的祖坟也得冒青烟。 宋乐珩正思考该怎么缓解此时此刻的尴尬,温季礼就一边咳一边想挣开她环在他背后的双手:“主公,快、快起来。” 宋乐珩这才回过神,和温季礼一道起了身。温季礼拼命压着咳嗽,解释道:“裴先生,裴夫人,我与主公未做任何逾矩之事,还请两位不要误会。” 徐舒月十分震惊地捂住嘴:“可你们方才……都那样了。” “不是那样。我和主公方才……方才是在……”惊才绝艳如温季礼,此刻也词穷了。 宋乐珩看着他的模样只觉可爱,憋着一肚子的笑,道:“我方才是在给他喂药,舅舅、舅娘,你们看嘛,就是这颗药。” 宋乐珩打开掌中的小木盒给两人看。可两人即使看到那木盒里真是一颗药丸,脸色也没见好转。徐舒月瞧瞧自家夫君那结了霜的脸,小声劝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爱玩新鲜的,这种补药……这种补药就算要吃,你们也在自己房里吃,别让人知晓。”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明白过来,原来他们以为这十全大补丸补的是温季礼其他地方?? 宋乐珩哭笑不得,道:“舅娘,你这还真是……” 不等她说完,徐舒月又拉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无论如何,你和温公子还没正式定亲,两家的长辈也还没碰过面,纵使你无视礼数规矩,但也需考虑到温公子的家里人。你们二人既然已经到这一步了,我和你舅舅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下次,你们收敛着些,莫要在这种地方,让别人看了去。” 温季礼刚刚才压住的咳嗽,顿时又冲了上来,咳得整张脸都涨红不已。徐舒月同情地看他一眼,把宋乐珩往自己面前拉了拉,更小声道:“你看看,温公子的身体不好,你不要总顾着自己,老给他灌这种药,吃多了伤身的。” 宋乐珩:“……” 温季礼:“……” 温季礼咳得一度有些死去活来。 宋乐珩头疼的给温季礼拍着背,深知这事得越抹越黑,索性岔开了话题,道:“舅舅,舅娘,都这么晚了,你们来这边找我,是不是有什么要事?” 裴老爷子和裴温等人都被宋乐珩安排在书坊。徐舒月前几日带着裴薇回苍梧去安葬,是宋流景把葬仪送出的城。到得今天下午,徐舒月才风尘仆仆的折返回邕州。这书坊虽和王府相隔得不算太远,但按理来说,若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徐舒月不会大晚上随着裴温走这一趟。 果不其然,她这一提,裴温的眉头皱得更紧,面上也透出焦急之色,压着火气道:“凤仙不见了。” 60-70 第61章 医者仁心 沈凤仙不见了。 这还得了?! 那可是宋乐珩打算拐过来当免费军医的国手!更遑论,沈凤仙还关乎到温季礼的性命! 宋乐珩两只眼睛顷刻睁大,情急地望着裴温和徐舒月,问道:“是何时不见的?怎么不见的?舅舅你欺负人家了?还是舅娘你和她争宠了?她是跑了?还是想不开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裴温气到当场红温,指了指宋乐珩,又气恼地一拂袖子,斥道:“我和你舅娘对她素来都是以礼相待,我……我更是连她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碰过,何来欺负一说!” “那人怎么跑了!我就说,你们没有感情的夫妻生活不幸福!她这样的人才你就该跟她和离,把人让给我!要是她在我这儿,怎么可能不见嘛!” 裴温的声音大,宋乐珩的声音就更大。裴温上火得两只眼睛都在窜星星,无语道:“啊你!我!你这个……你这个……” 徐舒月忙打圆场:“你们两舅甥先别吵了!凤仙不是跑了,她的东西一样没少,失踪前一个时辰,我还在和她说你娘亲的丧事,凤仙那阵儿还告诉我,她有把握治好温公子,你娘在九泉之下也可以放心。” 温季礼此番顾不上羞臊,按捺住闷咳声,上前一步道:“裴先生,裴夫人,今日沈夫人可曾见过什么人?” 裴温和徐舒月相视一眼,都是摇头。 徐舒月道:“凤仙自从嫁进裴家,只与我亲近,不喜和外人往来。我们又鲜少来邕州,她在这儿没有熟人,不可能见别人的。” 宋乐珩定下心神,揉了揉眼皮道:“我立刻派人去找,如果是被人绑了,绑她的人定有所求,不会轻易动她。” 话罢,宋乐珩即刻吹响夜鹰哨。不多时,议事厅的门口就出现了一排端着饭盆冲过来,正在疯狂刨饭的枭使。 张卓曦一边往嘴里大口大口塞着宽面皮,一边含糊不清道:“啥事儿啊,主公?” “你们把碗都给我放了!我小心肝儿不见了。” 枭使们一脸懵:“……” 个个腮帮子高高鼓起,愣怔地看看宋乐珩,又看看温季礼,那意思很明显—— 这是可以说的? 可以当着温军师的面说的? 马怀恩拼命对着宋乐珩挤眉弄眼,小声劝道:“哎主公,你这话……你这话背着温军师说嘛,等会儿又把人给气晕过去了,多麻烦。” 温季礼:“……” 温季礼哭笑不得:“是主公的小舅娘不见了。” “哦。” 枭使们齐齐拉长嗓子应了一声,还明显有点看不成热闹的小失落。但众人也晓得沈凤仙至关重要,是宋乐珩肯定要拉拢的人才,便都收敛了玩笑之色,讨论着沈凤仙可能的去向。 “这两日城里走动的人少,没道理忽然失踪。会不会是采药去了,他们当大夫的,不都喜欢去什么山里采药吗?” “这大半夜采什么药,该不能是被狼叼走了吧。” “也有可能是老虎?或者熊?山精妖怪什么的。” 宋乐珩:“……” 温季礼:“……” 裴温和徐舒月:“……” 宋乐珩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烦躁地挥挥手,骂道:“都说些什么屁话!赶紧去找人!她是今天下午失踪的,不会离邕州太远,你们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回来!” “是!” 大部分枭使端着碗提起轻功,一边吃一边就跃入夜色里消失不见。只有站在前排的张卓曦满嘴还包着饭,稍是顿了一顿。江渝性子慢,动作也慢,刚要转身离开,张卓曦忽然凑到她旁边,脸色难看道:“这沈凤仙不见,该不会是……” 江渝懵懵懂懂地看他:“是什么?” “就昨天……昨天那个事儿!有没有可能……”张卓曦一个劲儿给江渝使眼色。 江渝看不懂,宋乐珩却是看懂了,没好气地走到张卓曦跟前,沉声道:“你有屁赶紧给我放出来!这凤仙儿牵系到温军师的命!对我来说很重要!她要是有半分闪失,我把你剁了你信不信!” 温季礼、裴温和徐舒月相继走近。听到宋乐珩这么说,温季礼的心里柔然得一塌糊涂。旁边的裴温本已板正如斯,此刻都快忍不住要翻出白眼来。 张卓曦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缩着脖子答话道:“主公,你是不是 忘了,你昨天也见过宋小公子的。你说宋小公子这个人吧,他有点……有点偏激,而且……他昨天听到一些你和温军师的事儿,他会不会一时钻了牛角尖……” 宋乐珩脸色一白。 完犊子。 她是真给忘了。她给宋流景说过的,等她解决了韩世靖和赵勇的事,她就去找他,听他好好哭。结果,她却把他抛诸脑后…… 再一想到张卓曦那满嘴八卦的喜好,宋乐珩顿时头更疼,按着太阳穴问:“你们这些败家东西,给他说什么了?” “没说!我什么都没说!”张卓曦举起双手以示清白:“那是他自个儿听到的!” 江渝点头附和:“主公,是他自己听到的。” “行行行,那你说,他听到什么了?” 张卓曦心虚地扫视过宋乐珩和温季礼,摸鼻子道:“就……就听到你在温军师房里睡了一晚上没出来。” 裴温和徐舒月:“……” 裴温无言以对地捏鼻梁。 徐舒月生怕自家重视名声的夫君被气晕过去,赶紧挽住他的手给他轻抚后背。 温季礼也是百口莫辩,顶着裴温那道拷问的视线,只觉整个后背都在发麻。 宋乐珩则是压着脾气道:“还有呢?” “还有……还听到了主公你求沈凤仙救温军师的事。” 宋乐珩:“……” 宋乐珩抬手就要打张卓曦。张卓曦一个闪身,躲到了数步开外,无辜道:“我们就是八卦,又没传谣,这本来就是事实嘛。再说,这是……这是萧晋说出来的!” 温季礼的脸色也难看了。 宋乐珩摆摆手:“算了算了,你赶紧去看看,阿景在不在房间里。” 张卓曦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在。今天一天都没见着人了,我们吃饭的时候还在琢磨,这小公子是不是被主公气跑了。” “糟心玩意儿你不早点说!”宋乐珩提起衣摆就要去踹张卓曦。 温季礼隔着衣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见她止下脚步,又迅速放开,道:“这宋小公子常年被困在平南王府,能去的地方并不多。沈夫人也非全然无力自保的人,他若想避开主公的耳目,多半不会在城里。不过,他也不会离主公太远。” 宋乐珩思量少顷,凝眉道:“你的意思是……” 温季礼轻轻点头,宋乐珩霎时了然,朝张卓曦和江渝吩咐:“你俩立刻出城往凌风崖去一趟,看看大宅和那后山的小院里有没有人!如有踪迹,立刻回报!” “是!” 凌风崖后山。 已经小半月无人居住的屋里铺了一层薄薄的灰,房梁上,结着蛛网。蜘蛛吞噬着因为突然亮起烛火飞扑进来,从而被困住的夜蛾。 沈凤仙此时被麻绳绑着,动弹不得地坐在凳子上,冷静看着宋流景拿着火折子,一一点亮屋子里的烛台。他像是很不喜欢这间屋子黑漆漆的,在上山时就买了许多烛台,将这些烛台摆在所有能摆的位置上,耐着心慢慢点燃。及至整间屋子亮如白昼,数不清的火舌烤得这冷冬的夜有些焦躁时,他才停下,吹熄了火折子。 “你的眼睛不适合见强光,看多了会瞎,建议你把烛台灭了。要是不灭,当我没说。”沈凤仙冷淡地提醒。 宋流景颇是有些意外,回过身歪着脑袋瞧她,那双瞳孔在强光的照耀下,真真像块流光溢彩的晶莹琥珀。 “这就是医者仁心?那……你能治好我吗?我的眼睛,我的头发,能像正常人一样吗?” “不能。你先天的。”沈凤仙直言不讳。 宋流景默了默,然后低笑出声。他笑了好一会儿,方落座到沈凤仙的对面,长叹了一口气,好像很不能理解地问:“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你可以治好温季礼,却治不好我呢?” “病情不同。他有救,你没了。” 宋流景:“……” 宋流景真心实意道:“你这样出去治病,没有被病患打过吗?” 沈凤仙:“……” 真被病患打过且因为打到脸再也不想出去治病的沈凤仙脸色一黑。但她只黑了片刻,就想起一个重要的学术问题,开口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控蛊。” 她自小就入了医家,受教于名师,习医术和鬼门十三针。所谓医毒不分家,是以她对毒蛊也略有涉猎。在沈凤仙看过的各种典籍上,都讲控蛊需要媒介。但今日下午,宋流景突然出现在她门口时,他一动不动,甚至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沈凤仙就见着潮水般的蛊虫占据了她整间屋子。她要是不和宋流景走,会死得很难看。 被那些蛊虫啃噬得只剩一滩尸水,太丑了,她不喜欢。 她喜欢自己漂漂亮亮的。 脑海里回忆着下午那场景,沈凤仙又补充了一句:“为什么不在家里杀?怕被人发现?” “嗯。”宋流景坦白应下,一只手懒懒地撑着自己的头:“我知晓阿姐看重你,她想拉拢你,是吗?” 沈凤仙不答。 宋流景又自顾自道:“你对阿姐有用,我不想杀你的。你看这样,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 他的头突然一正,眼神显得更亮,熠熠生辉的。 沈凤仙还是不说话。 宋流景也不恼,认真地问:“我不杀你,你也不要救温季礼,让他死,好吗?” “你是怎么控蛊的?”沈凤仙又问。 “是不是只要我告诉你,你就不救温季礼了?” 宋流景定定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沈凤仙不吱声儿,他就静静地看着她。两人僵持了须臾,宋流景故意重重叹了声,旋即主动示好一般,道:“告诉你也没关系的。你是不是在想,我用的什么媒介?” 他把食指放在自己唇上,用力咬破。沈凤仙略显惊诧地看着他伸出手,食指上一滴血珠滴落在桌面上,与此同时,窗框上,门缝底下,包括脚边的土里,四面八方,密密麻麻,俱是带着尸臭气的蛊虫爬了出来。它们好像是在等待指令的宠物,原地蠕动着,只待宋流景恩许,它们就能把沈凤仙这顿大餐吃得干干净净。 沈凤仙仔细观察着这一幕,脸上却没什么惧色,反而紧盯着宋流景流血的手指,疑惑道:“是靠血气操纵的吗?你用自己的血饲养了这些蛊虫?” 宋流景噙着浅而又浅的笑意望她。 沈凤仙很快又摇头否定:“不对,不是靠血气。你下午来找我时,我没有闻到血腥味,你也没有用血来操控这些蛊虫。” 她喃喃念着,思量片刻,忽然就看向宋流景的心口。她这一看,宋流景的表情也略有些出乎意料。 沈凤仙不可置信道:“以心为冢,脉绝三焦。你……你是怪物吗?你养成了心蛊?” 这世上很少有人了解南苗的蛊术,包括沈凤仙自己,其实都是一知半解。因为南苗的蛊术很少外传。南苗人稀少,又毒又神秘的蛊术就是他们在大争之世自保的手段。只有一件与蛊术相关的事,南苗人从不作隐瞒,许多提到蛊术的书里也都有记载,那便是心蛊。 所谓心蛊,是将千万蛊虫方得其一的蛊王养于心间,此后,自身的血,身体里所有的养份,都会用于供给这只蛊王。这时的人便已称不上是人了,只能算作是蛊王的宿主。 蛊王活着,宿主便活。蛊王死,宿主便死。 因蛊王的强悍,宿主也极难身死,还能时时召唤出蛊虫,几乎厉害到无人可匹敌。但哪怕南苗人都说出了养心蛊的方法,放眼天下,还是没几人愿意去养,能够养得成。 只因养心蛊之初,将蛊王引入心间的过程过于痛苦煎熬,会导致宿主气脉绝于五脏三焦,这使得正常人都对心蛊望而却步。更遑论,心蛊养成后,每当心蛊吸食养分,那种剧痛无异于人在石磨中被反复碾碎,会让宿主痛不欲生。 如此自毁的心蛊,居然让宋流景养成了…… 沈凤仙觉得他简直是个疯子。 宋流景哧哧地笑,应道:“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怪物。从小到大,旁人都是这么喊我的,我爹也这么喊我,只有……”他顿了顿,环望着屋内,语气透出丝丝伤感:“只有娘亲和阿姐,她们不觉得我是怪物。” 末了,他的头又偏回来,眸光正对沈凤仙:“你都知道了,那我刚刚和你说的交易……” “我没答应。” “哦。那么,你还是要救温季礼?” 沈凤仙脸上的神情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漠,没有任何答复,只是死水一般迎着宋流景的目光。 宋流景作出无奈之色,道: “我就知晓。所以,我也没想过要放了你。” 他的话音轻飘飘一落,万千蛊虫迅速爬向沈凤仙。沈凤仙咬紧牙关,拼命跺脚,却难以阻止疯狂而至的蛊虫。眼看少许虫子已经爬上了她的腿,在她的裤子上打着圈儿,沈凤仙整个人都害怕得微微颤抖。就在她闭上眼睛准备等死时,门猛地被人踹开。宋乐珩站在门口,神情森寒。 “你不放过谁?!” 第62章 天选场主 宋流景惊愕站起来的一瞬间,满屋子的蛊虫就像变戏法似的,眨眼就钻回了地面的土里。他脸上霎时就退干净了人气儿,嘴唇微张,却是无话地望着冷脸走近的宋乐珩。而在宋乐珩身后,还跟着温季礼、萧溯之、萧晋。 温季礼让萧溯之两人候在外面,随即进了屋,主动去解捆绑沈凤仙的麻绳。宋乐珩则是站在宋流景的跟前,以从未有过的严肃审视着他。 那一晚,宋流景杀了宋含章,说自己从此无力自保的时候,宋乐珩就晓得,他大概率是在撒谎。她虽从来没接触过蛊毒这种稀奇玩意儿,但也是亲眼见过了,所以宋乐珩一直都有所猜测,宋流景必是能用某种方式无声无息地操纵蛊虫。她选择不问,一来,宋流景毕竟年纪小,她既然答应裴薇要照顾他,就不想让两人的处境变得尴尬。二来,说到底,宋流景至今为止做的大部分事,包括屠平南王府,杀宋含章等人,都对她有益无害。她留下他,利大于弊。 但若宋流景当真对沈凤仙或是温季礼动了杀心,那就不同了。 眼见宋乐珩的神情沉着得可怕,宋流景怯生生地伸出一只手去,勾着宋乐珩的指尖,生硬地挤出一丝笑,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阿姐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今晚你待如何?” 话虽说得平静,但语气却是少见的冷厉。自打两人重逢,宋乐珩几乎没用这样的语气对宋流景说过话。宋流景只觉心尖尖儿一抽,脑子里像有一根弦,顷刻就绷紧了,连带着那笑也变了些意味,如同在哭一般。 “阿姐为何要这样问?阿姐以为,我会做什么?” “还要我以为?你当我是瞎了!方才那满屋子爬的蛊虫,若是我没赶到,小舅娘就和平南王府那些人一样的下场!我说得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宋流景被宋乐珩一席话吼懵了,一边摇着头,一边眼睛就泛了红:“我没有想杀她。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真的起歹心?我无非是……一个人太孤单了,想和小舅娘说说话。阿姐,你信我。” 沈凤仙身上的绳子此时被解开,她站起来活动着手脚,毫不留情面地拆穿了宋流景:“他就是想杀我。” “我没有!”宋流景的嗓音都变了调,转过头两眼通红地瞪着沈凤仙:“我想杀你,你根本留不到现在!” 沈凤仙不接他的话茬,自顾自道:“他不想让我医治温季礼。你们晚来片刻,就可以给我收尸了……哦,不对,他杀的人,应该没有尸体。” 宋流景愈发恼恨。他以为沈凤仙会像王五等人,根本不敢将实情告诉宋乐珩,可没想到,沈凤仙这个人,轴得不转弯。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听宋乐珩高声斥道:“跪下!去给小舅娘认错!若小舅娘原谅你,你从明日起,回苍梧去给娘亲守孝三年!好好思量你该如何做人做事!若是小舅娘不肯原谅,那就任凭小舅娘处置!” 紧绷的那一根弦,铮的一声,断了。 宋流景满脸茫然,像是听不明白宋乐珩说的话,反复回味了好一阵儿,泪珠子才成串往下落,脚下踉跄了两三步,喃喃道:“你不要我了……” 做出这个总结,他又好像还是不明白,定定地看宋乐珩:“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说,永远不会离开我吗?阿姐骗人……为什么要骗我……” “没有人骗你。你这十六年虽是被关在后院,但因娘亲的保护,你所面对的爱是真的,许诺是真的,那是我和娘亲给你的。恨是真的,厌恶也是真的,那是宋含章给你的。” “那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要弃我!”宋流景吼得撕心裂肺。 温季礼见他许是要失控,走到宋乐珩身边,轻劝一声:“主公……” 宋乐珩知他要说什么,扬了扬手,阻了他接下来的话。她如果今日不和宋流景说清道明,来日宋流景就有可能再对她身边的人下手。念至此,宋乐珩走近少许,目光尤然冒着冰渣,冷声道:“你知不知道,你要杀的这两个人,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宋流景不语。 宋乐珩道:“且不说凤仙儿算你我的小舅娘,是亲人,再者,我看重她的医术,想要拉拢她。” “我知道。”宋流景惨笑:“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温季礼!” 宋乐珩全然不避讳:“是。但不完全是。我不止是你的阿姐,我曾是枭卫的督主,如今是宋阀的主公。我有八千军士,两百枭使,还有温军师,凤仙儿,我皆视为自己人。什么叫自己人,那便是与我志同道合各有神通却又甘愿为我所用者,他们既效力于我,我就有责任护全他们。这也包括你。” 温季礼的眸光微动,看着那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宋乐珩挺直的背影—— 她对他的好,皆是因为他是她的自己人。 温季礼的眼底闪过一道不明朗的情绪,继而又垂低了眼眸。 “我的底线,就是这些身边人。你可以性子乖张孤僻,我也愿意将你留在身旁,用往后年月来填补你所受的伤害。但若是你要越过我的底线,我便留你不得。” 宋乐珩说得坦诚直白,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宋流景与她相视着,雪色的影就那么清楚地拓在那双有情又无情的眼中。他怅然若失地笑笑,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带着一种沧桑的死感:“我不明白……不明白阿姐的世界里,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从你三年前去了洛城,这一切就变了!可是从前……从前你还在府上时,你也只有我,只有娘亲的。现在围绕在你身边的人那么多,多到……你都看不见我了!你总是把我冷落在一边……你根本想不起我!” 宋流景捂住眼睛,水泽从他的掌心底下簌簌流出,凝于下颚,似一粒粒的珍珠,不停往地上砸。宋乐珩听着他的控诉,也禁不得有短暂的心软。 “你说……他是你的军师,他只是军师吗?那你对我说的话呢?你昨日明明说……明明说好会来找我的,我等了好久,夜里我都不敢睡,怕你来的时候,见我睡着,你就走了。我坐了一宿,你都没有来,我又等了整整一个上午,你还是没有来……” 宋乐珩:“……” 宋乐珩的心软程度又往上攀升一大截,叹了口气,道:“是我失约了。” “你说得这么轻巧,失约……”宋流景积压的情绪彻底爆发出来:“你把我留在那样的黑暗里!我讨厌黑夜!我也讨厌一个人!这 些,你都不知道!所以我恨!恨不得你身边的人通通消失!” 宋乐珩的脸立刻又冷下来,皱眉道:“你看不顺眼谁,就想杀谁?那若有一日我也不顺你的心意,你是不是也要杀了我?” 宋流景僵住,似乎就连眼泪都停歇了那么一刻。随后,便是极其压抑地笑,笑得越来越沉闷疯魔。 “你是……你是这么想我的……你是这么想我的……”他重复了好几遍,心里积攒着千言万语。他想告诉宋乐珩,这三年他是如何煎熬的;他也想告诉宋乐珩,他为了去找她,是怎么一步步剜心噬骨想要离开平南王府的。 凭什么。 凭什么世人都能轻易得到的,他却要处心积虑受尽折磨还不可得。 这人间事凭什么就那么不公平? 所有的话沉甸甸地压在宋流景的心头,压得他好像真的要发疯了。 沈凤仙表情复杂地看着笑个没完的宋流景,走到宋乐珩身旁道:“他这症状,持续多久了?” 宋乐珩:“……” 宋乐珩一言难尽地瞅沈凤仙。沈凤仙则是继续观察宋流景道:“要控制。你应该晓得,他能控蛊吧。” 宋乐珩还没答话,宋流景擦了擦脸上的泪,笑着问:“怎么控制?你们想要杀了我吗?来,杀了我。” 沈凤仙不搭理他,还是对宋乐珩道:“他已经种成了心蛊,算是真正的怪物了,失控是早晚的事。你要是不想他将来滥杀无辜,我建议给他扎七枚窜心钉。” 又是心蛊,又是窜心钉。这些奇奇怪怪的术语搞得宋乐珩头疼,她焦头烂额地按了按眉心,问:“什么是心蛊,什么是窜心钉?” “心蛊便是以自己的心血来供养一只蛊王。书中有记载,以心为冢,脉绝三焦,是为心蛊。如此一来,人就成了蛊王的宿主。”温季礼简单解释着,遂又五味杂陈地看向宋流景:“原来,他是以这种方式控蛊。” “嗯。”沈凤仙道:“那种法子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所以他的想法也不能以正常人看待。给他扎七枚窜心钉,心蛊就会缺失供给,从而沉眠,如此一来,他就失去召唤蛊虫的能力了。” 宋流景脸色微变。 宋乐珩思考片刻,道:“那扎吧。扎完了还能取出来吗?” 沈凤仙点头:“能取。” 说着,她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绢布,递向宋乐珩。 宋乐珩不解道:“干什么?还要堵住他的嘴?” “不是。是让你写个责任书。” 宋乐珩:“?” 沈凤仙:“你就写,扎窜心钉过程中,如患者出现残废,死亡,或有活死人症状,皆为自愿,与沈凤仙和医家无关。” 宋乐珩:“……” 宋乐珩刚要开口,宋流景那边才消停下来的疯笑又开始回荡在木屋里。 “残废算什么,你们直接杀了我吧,能一劳永逸。我也没有那么想活。” 琥珀色的眼睛定格在宋乐珩的身上,是绝望,是痛苦,是不舍和支离破碎。 宋乐珩这下也有些恼,对沈凤仙道:“他就十六岁,真治成残废或活死人,那不是生不如死吗?你换个法子。” “没得换。他要是残废或者成活死人了,可以给我当标本,我刚好研究下心蛊。” 宋乐珩:“……” 温季礼:“……” 这是一个大夫可以说出来的话吗?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见沈凤仙面无表情地拿出一个针包,一只手将针包抖开,竟足有一尺多的长度。那里面的针从细到粗,从小指那么长到半只手臂那么长,统统齐备。 宋乐珩和温季礼的脸上不由得闪过讶异,瞅着沈凤仙抚摸过一排针,最后落在了末尾那几根巨粗、巨长的针上面—— 一看就能扎死人的那种。 沈凤仙拿出针就要上,宋乐珩忙握住她,道:“你这个治疗方案,再商量商量,要实在不行,我先让他回苍梧……” 话未尽,宋乐珩就觉手被一个力道抓住,旋即那力道逮着她往前一送,骤然就有液体滴在了她的手背上,温热又黏腻。鼻息之下,瞬时充斥着血腥味。宋乐珩脑子一空,愣怔须臾,才僵硬地转过头去,望见被泪浸润的琥珀瞳孔。 “我是为了谁活在这个世上,阿姐当真一点都不明白吗?你不明白……你不信我……那就……那就杀了我!” 宋流景强行拉着宋乐珩的手,再一次在心口处深扎进去。沈凤仙早已松手退到一旁,一副事不关己只是看戏的模样。温季礼的神情则是复杂到难以言喻。宋乐珩不敢置信地看着那雪白的衣衫迅速被染红,又惊又怒,诸般情绪都一股脑冲了上来。就算平日里再怎么沉稳,她这会儿也是压不住话头地骂:“疯了……你真是个疯子!” 她挣扎着抽出手,宋流景失去支撑,站也站不住,趔趄着就要倒下去。宋乐珩忙一手扶住他,一手拉着桌子,还是被带得坐到了地上。她搂着怀里吐血的人,朝沈凤仙急道:“救人!快救人!” 沈凤仙不慌不忙:“那还扎窜心钉吗?” “先把他的伤给治了!” “阿姐……是不是……是不是只要我受了窜心钉,你以后,都不会再质疑我了……”宋流景一说话,血沫子就溅在宋乐珩的衣服上。宋乐珩急得两只眼睛都发红,手不停替他擦拭着嘴角溢出来的血,道:“你先别说话。” “我……我愿意受窜心钉的。”他把宋乐珩的掌心紧贴在脸颊上,面上又是殷红的血,又是透明的泪痕:“我……我不想离开阿姐,只要……只要阿姐愿意信我,我、我怎么样都可以的……” 宋流景歇了一口气,又睨向沈凤仙:“你……动手啊……七枚窜心钉,我受得住。” 沈凤仙走到宋流景面前,再次提醒:“你若死了、残了……” “我生死……皆不怨。” “好。” 得了这句保证,沈凤仙丝毫不犹豫,出手之利索,扎针之迅猛,以至于屋子里其余三人都没看清她到底是怎么施的针,针包后面的六根眨眼就空了…… 宋流景瞬间由于极度的痛苦整张脸都涨得绯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两只手紧握成拳,指甲都深深嵌进肉里,鲜血不停从他指缝中蔓延出来。他手上在滴血,心口的血也涌得更加厉害,好似止也止不住,很快就把一袭白衣浸成了刺目的红,整个人都像在血泊里迅速凋零的花簇。 宋乐珩慌了神,生怕宋流景折在这七根针下,情急道:“不扎了……不扎了!小舅娘,小舅娘你快看看,他是不是受不住这七枚窜心钉,你把这东西取出来!” 沈凤仙蹲下身来查看情况,慢悠悠道:“取不了。” “怎么就取不了?!你刚还说能取的!” 沈凤仙从袖口里掏出一个黑色小瓶子,递给宋乐珩:“这是磁砂,配窜心钉的,就一瓶,没有多的。取不取,你自己决定。他刚刚受了针,已经是极限。取针会比扎针更痛。多半……”她瞅瞅颤抖不已的宋流景,道:“多半就活不成了。” 宋乐珩:“……” 宋乐珩眼前发黑,一度说不出话来。她不接那小瓷瓶,宋流景便颤巍巍地伸手拿过,把瓶子塞进宋乐珩的手里,握紧了她的五指。 “这样,我算不算……把性命交给阿姐了?阿姐是不是……不会再质疑我了?你方才那样说……我、我好难过……其实,你想要我是什么样,我都可以的。求你了,不要……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知道……知道错了……真的……” 泪混着血,溅落在那小瓶子上。 宋乐珩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只觉喉咙哽到发痛,视野也变得有些模糊。她想到自己还有药,匆匆取出了系统里的十全大补丸,也顾不上其他,赶紧把药喂进了宋流景的嘴里。 “你先把这药吃了,这对各种伤病都有奇效,听话,快吃下去。” 宋流景点点头,乖乖咽了药。 就在这时,宋乐珩冷不丁听到系统提示。 叮。 【直播间观看人数上涨至10000人。恭喜玩家开启感同身受体验小功能,并奖励免费体验一次。 【功能说明:单次体验价50月老花。限时八折。体验可指定对象,效果持续一炷香】 【免费体验即将开始,系统将随机抽取与玩家接吻过的对象。三。二。一。】 一刹,心脏处激烈的钝痛感如海啸一般席卷而来,宋乐珩疼得皱眉揪紧了胸口衣衫。她呆滞半刻,这才想起什么,扭过头看见温季礼那张早已血色尽褪的脸。 叮。 【恭喜玩家获得称号“天选 场主”,达成成就“让他吃尽爱情的苦”。奖励一键擦除笔一支】 道具说明:用笔在他手心写字,能擦除一日之内关于爱情的痛苦记忆。警告:需谨慎使用,否则将对智商产生不可逆影响。 宋乐珩:“……” 完了,她家军师肯定是觉得,她把原本要给他的药,让给宋流景了。 这一下,又得解释半天。 宋乐珩心想她现在就需要这个笔! 然而…… 下一刻。 叮。 【由于直播间评论区争吵过于激烈,榜三粉丝‘温季礼在我上面’选择对玩家使用vvvip高级特权:回收系统奖励。系统撤回一支一键擦除笔】 宋乐珩:“……” 宋乐珩差点被气晕。 就说直播间的青天大老爷们还是吃得太饱了…… 第63章 如影随形 宋乐珩坐在地上僵硬地望着温季礼。明晃晃的烛火里,温季礼好看的眉眼都被映得格外明晰,他分明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唇色尤显浅淡。但宋乐珩就是知晓,在他这样的风平浪静下,藏着怎样强烈的心如刀绞。 她张了张嘴,怀里还搂着浑身是血的宋流景,道:“那颗药……” 温季礼压下眼眸打断了她的话:“有主公的药,想来宋小公子的外伤,应当不会碍事。” 宋乐珩的面色骤然更难看了些,想要解释,温季礼也没给她这个机会,立刻就接了下一句:“既然宋小公子和沈夫人都没事,眼下时候不早,我先回城中,向裴先生报平安。” 说完,他转身就出了木屋,步伐出奇的快。宋乐珩当即就要去追,却被宋流景紧紧抓着手腕。宋流景的脸色惨白如纸,眼尾却是红得惊心,衬着那嘴角未干的血,看上去像是碎裂的上等白瓷。他哽咽道:“阿姐……你还是……还是要丢下我吗?只这一次……留下来,陪着我,好不好?” 满眼皆是乞求,生怕眼中人消失。 宋乐珩的脑子就像被刀劈成了两半,互相角逐着。她看看门外已经没有人影的夜色,隔了好一会儿,到底是叹了口气,应了下来。 “好。我不走。我还有话要问你。” 她扶着宋流景起身,将人先带到桌边坐下,末了,她又准备叫枭使上山接沈凤仙。沈凤仙拒绝了,声称除了遇到宋流景这样的怪物,她都有能力自保。宋乐珩也没多说,把人送到屋外,给了沈凤仙一个信号烟火,用以紧急情况下联系。沈凤仙把东西收好,面无表情地嘱咐道:“他的心蛊虽然已经被制住,但这种人一颗心能藏几百个心眼子……” 房间里,传出宋流景重重的咳嗽声。 沈凤仙全当听不见:“我不确定他还有没有其他的控蛊手法。他长那样子,流几滴泪,吐两口血,是个人都容易被他骗,你自己清醒点。” 宋乐珩:“……” 咳嗽声更重。 “还有,毒蛊不分家,他懂蛊,必会毒,这种小毒物,用不着太怜惜。” 宋流景扶着墙就出来了,恨得想把下嘴唇都咬破,盯着沈凤仙道:“小舅娘何必如此挑拨离间我和阿姐!” 沈凤仙根本不接话茬,只用一种看试验对象的眼光看了看宋流景,道:“这么好的标本,可惜了。” 随后,人就出了篱笆院子去。 宋流景约莫是被气到,捂着嘴呛咳不已,指着沈凤仙远去的身影道:“她这人……”心里想骂人,又碍于是在宋乐珩的眼皮子底下,话锋生硬的一转,变成了不轻不重的抱怨:“太过分了。” 宋乐珩也没有吱声儿,直愣愣地看着那空旷的下山路,也不知温季礼现在到哪里了,气性有没有消一些。等明日一早,她再下山与他好好解释。 宋乐珩这么想着,收了视线便往屋里走。宋流景捂着心口伤处跟在她身后,看她走回桌边坐下,迟疑片刻,才落座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宋乐珩打量他少顷,问道:“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宋流景道:“阿姐这药……好神奇。” 宋乐珩微微颔首:“既然不疼了,那你我说会儿话。” “好。” 宋流景坐得端端正正,像个做错了事等着挨训的小孩。宋乐珩瞅着他那满身的血污,袖口里还放着装瓷砂的小瓶子,一触及那冷意,便禁不住百感交集。她阖了阖眸,问:“你今日对小舅娘,可曾真动了杀心?说实话。” “没有。”宋流景抬起眼来,视线尽头不见天地,唯见一人:“我是气不过,气不过阿姐因为温季礼冷落我,气不过阿姐求沈凤仙救温季礼。可我没想过杀沈凤仙,我只是……只是想吓吓她。我知道的,若我杀了她,阿姐会和我两不相见,我不要那样的结果,我想和阿姐……” 话说到激动处,又好像猛地被理智拉回。 有些话,不能说出口的。 只能埋在心底,深深藏起来。 宋乐珩略过这个问题,继续道:“你控蛊的手段,除心蛊之外,可还有其他?” 宋流景摇头:“没有了。但沈凤仙没有说错,我的确对蛊毒都有涉猎,但对毒尚不算精通。” “那还有其他的事瞒着我吗?” “没有。”宋流景答完,默了默,再次看着宋乐珩,笃定的重复了一遍:“没有。” 宋乐珩从那目光里没有辨出虚假来,暗自也松了一口气。宋流景的心性太过偏激,许多事还需要慢慢引导。念及此,宋乐珩道:“你说的,我相信。但信任这一事,建立起来不易,摧毁却如风吹沙,散了就很难重聚。阿姐今晚已明说底线,你今后行事,定要三思而后行,莫要再犯和今天一样的错误。” “我记住了,阿姐。” 听宋流景应了,宋乐珩也不打算再继续深究。她起身要绕过宋流景,却被他一把拉住,眼中俱是患得患失。 “阿姐还是要走吗?” 宋乐珩哭笑不得地拍拍他的手背:“我去铺床,睡觉。时候不早了,明日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宋流景知晓她会去处理什么,瞳中暗了一刹,继而又笑起来,跟着起身:“我去铺,阿姐坐着便是。今晚阿姐睡床,我打地铺。” “好。” 山道冷寂。 寥寥的马蹄声回荡在浓稠的夜里,两旁的枝桠如同鬼魅的手,张牙舞爪、干瘪扭曲地伸向天空。被遮得零落的穹顶上,几只雀鹰正在盘旋。昏黄的火把光拓落在地,叠满银色的月华。 温季礼缓慢走在前头,萧晋和萧溯之牵着马,拿着火把跟在后头。两个人都不敢出声,就这么静静跟着温季礼在半夜的山路上走了两柱香。直到前面的路面出现一个水坑,萧溯之才快步上前,低声道:“公子,这水坑难避,您上马吧。这会儿已经很晚了,山风太大,我们还是尽早回城吧。” “是啊公子。”萧晋也跟上来道:“给您施针的那位不是叮嘱过,您不能着凉吗?” 两人还在劝,就见温季礼恍神地踩过了水坑去。 这一下,萧晋和萧溯之都不由得面露惊诧。毕竟,整个萧家的人都知道,温季礼素来爱干净,几乎到了有些病态的程度。别说是水坑,遇上下雨天,他脚都不沾湿地,只会坐马车出行,甚至是不出行。可此时此刻,他们家公子却是视若无睹地踩过了一个大水坑,打湿了鞋和衣袂。 两人互相看看,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萧晋刚想说点什么,忽然,听见身后远处的山道上传来几声狗吠,吓得盘旋的雀鹰眨眼散开。紧接着,又是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大抵是这车的质量不大好,那动静又大又刺耳。 萧晋回首望着黑漆漆的远处,疑惑道:“这什么声音?不会是狗在拉车吧?” 萧溯之还没有回答,就看自家公子一直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丝血气。温季礼低下头,理了理自己沾了 泥水的衣袂,拿出一张手巾来,将泥水擦了又擦,直到那块布料显得不算脏污,他才又直起身,吩咐道:“你二人往回走一些,将山道照亮,莫让来人遇险。” 萧晋和萧溯之依言往回走,没走出几步,就看到一只土狗飞跑着转过山道。火把的光亮之下,能见土狗身上套着麻绳,前面一根竹竿钓着肉,引得土狗不断撒丫子飞奔。而麻绳的后端拖着一辆板车,沈凤仙就在板车上,四平八稳地拿着竹竿。 温季礼见来的人是她,脸上那一丝血色顿时又消散得干干净净,甚至比前一刻还要黯淡几分。 沈凤仙路过几人跟前,手里的竹竿往后一缩,竹竿上钓着的肉被土狗咬住。土狗停下来吃肉,沈凤仙就坐在板车上,瞅着温季礼道:“才走到这?你在等她来追你?” 温季礼抿着唇,眼眸垂得很低:“没有。只是见月色风雅,一时兴起,想要步行。” “哦,她不会来了。”沈凤仙直接了当道:“她今晚应该会和宋流景在山上住。” 温季礼放在身侧的手指一蜷,轻轻揪了一下衣衫。沈凤仙注意到他的举动,又说:“寒冬腊月的,你要是真被冻出个残疾,就可以躺床上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月亮了。” 温季礼:“……” 萧晋见沈凤仙说话难听,张嘴就要开骂,冷不丁被萧溯之从后面捂住,只能支支吾吾。 温季礼仍是彬彬有礼的对沈凤仙道:“山路崎岖,沈夫人驾车请小心。” 沈凤仙心知这人看着温雅,实际上是个气性大脾气又固执的,索性扯动竹竿就要继续赶狗。 萧溯之见状,急忙道:“沈夫人,我家公子吹了半夜冷风,您给公子开个药方吧,以免公子又像上回一样。” 沈凤仙不假思索:“药方简单。你叫你家公子去喊宋流景一声小舅子,等宋流景气吐血,你家公子的心结自然就解了。” 话音一落,沈凤仙也不管三人的表情有多复杂,坐在板车上头也不回地走了。萧晋和萧溯之这才知道,自家公子多半是又喝了不少醋。想到自家公子情窦初开就逢此大劫,两个光棍儿也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劝。 等三个人走回了平南王府,已经是下半夜。温季礼独自回了房,萧晋和萧溯之生怕他夜里出什么状况,谁都不敢离去,双双守在院子里。 与此同时。 山上的小木屋中也早已熄灭了烛火,只留一地月色倾泻。 宋乐珩在床上睡得正沉,屋中打地铺的宋流景却是久未成眠。他的视线黏在宋乐珩的背上,一个念头在反反复复被掐灭又滋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动作轻缓地起了身,赤着脚犹如鬼魅一般走到床边。他小心翼翼挨着宋乐珩坐下,眸色与幽暗的夜几乎融为一体,可于眸光深处,却燃着一簇不为人知的火。 渴求的火,欲念的火,都熊熊焚灼着那一抹倒影。 他克制着心底凶厉叫嚣的兽,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狠狠拉紧困兽的铁锁。他轻声喊道:“阿姐。” 没有人应他。 只有轻慢的呼吸,充斥在他的耳边。 “阿姐。”他又喊了一次,问:“你睡着了吗?” 依旧只闻他一人的话音。 宋流景放下心来,伸出手,如获至宝一般轻轻撩开宋乐珩垂在脸颊上的发,语气是疯魔的执迷。 “阿姐,对不起,我骗你了。我其实还有好多……好多的秘密没有告诉你。我很害怕,我怕我说了,你就不会再要我了……可你不能……不可以丢下我的。” 他把她的发整理好,极其缓慢的,俯身下去。 “我会成为阿姐期盼的样子,我会把所有的一切都给阿姐,但我只有一个念想。就这一个……阿姐……一定会答应我的,对不对?” 他闭着眼,薄唇几乎快要贴住宋乐珩的脸颊。冷月落下的光影被他的身形遮住,可就在咫尺的距离,他停下了,只任由她的气息占据自己所有的嗅觉。 宋流景重新睁开眼,幽深的眼底显出一丝莫名的诡谲。他咬破食指,将指尖上的血滴落在宋乐珩的唇上,由着那红色浸染了唇线。宋乐珩似微有察觉,在睡梦里也轻拧了眉头,却终究没有醒过来。 宋流景静静等着那滴血被宋乐珩不知不觉地咽下去,方眷恋地拭去柔软唇间残留的颜色。他轻拥住她,在她耳边低低呢喃:“从此后,阿姐的一生,都无法甩掉我了……” 第64章 自我攻略 天色将将破晓,才吃完早饭的张卓曦和马怀恩正一起在王府里走动消食。两人刚迈进南苑,就看到萧晋和萧溯之垮着脸守在温季礼的房门口。张卓曦顿时闻到熟悉的八卦气味,屁颠颠地蹦跶过去,一只手揽住一个,挤在两人的中间,左右看看,好奇问道:“你们这副表情干什么?温军师又被主公气晕过去了?” 马怀恩也剔着牙跟过来,说笑道:“肯定不是啊,说不定主公又在温军师的房里过夜。” “放你的屁!”萧晋一把推开张卓曦,咬着牙骂:“你们家主公,本事大得很!留她过夜的地方多了去了!她是真把自己当土皇帝了是吧!才拿下个邕州就了不得了,等她占了岭南,那不得搞个后宫出来?!” 马怀恩皱眉道:“啧,小萧不是我说你,你这张嘴,就贱!也亏得听到你这话的是我和张卓曦,要换了老吴,今天你俩又得上房拆瓦。” “怎么!”萧晋吼:“老子怕他不成?!” 萧溯之没好气道:“你吼什么吼!吵着公子!” 被人一提醒,萧晋这才憋住了满肚子的火。 张卓曦还是笑嘻嘻地打圆场:“消消气,消消气。我家主公不就是你们主公吗?温军师都认了,你们凭啥不认。先说说,咱们主公这又是干什么了?不能是背着温军师出去寻花问柳还被抓了个正着吧?” “寻个屁!”萧晋压低了嗓音又骂:“她有钱寻花问柳吗?欠我们公子不知道都欠多少钱了!还不就是她那个鬼迷日眼的弟弟!” “嘶,那小子啊。”说起这个,张卓曦立刻改变护主的立场,跟着吐槽道:“是挺惹人讨厌的。之前柒叔就骂那小子心术不正,说他惯会在主公面前演戏,对着别人就是一副恶鬼嘴脸!要不是看在他是主公的弟弟,都不用你说,我早就一剑劈死他了。” 马怀恩拆台道:“就你,你还一剑劈死他?不想想那小子一个人就屠了平南王府。我真是一想到那画面,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马怀恩甩着脑袋抱手搓臂膀。 萧晋听两人都这么说,哼着声儿放下了敌意,恼道:“那死小子昨天晚上把你们主公留在山上过夜了。我家公子是多金贵的人,被气得从山上走回了府里!本来以为你们主公会追过来哄哄公子的,结果,她倒好,每次都只会马后炮!” “哎这也不能怪主公,全怪那死小子,他就是喜欢迷惑主公!”张卓曦跟着骂完,又不解道:“不过话说回来,温军师怎么老和一个小孩过不去?按关系算,他是宋流景的小舅子吧。” “我怎么知道,你们不觉得那死小子对你们主公……” 屋子外的话音戛然止在这半句上,后面约莫是几人更小声的交谈,正坐在桌边捣药的温季礼便听不到了。 那桌面上,摆放着几味药材,几本医书。药盅里的药材已经被碾了半夜,成了很细腻的药粉,可温季礼手上那只药杵还是没有停下来。他听不见别人的议论,耳畔便回响着宋乐珩那一句又一句的话音。 ——你喜欢阿景吗?我希望你喜欢他。 ——你说得不对。什么叫我待谁都一样的好,我待你和阿景是不一样的,我就不会对他这样做。 又想起沈凤仙的话。 ——你叫 你家公子去喊宋流景一声小舅子。 甚至,是方才屋外张卓曦的话。 ——话说回来,温军师怎么老和一个小孩过不去?按关系算,他是宋流景的小舅子吧。 是他执迷了。 自诩能逐鹿山河的人,却在感情事上青涩稚嫩得如同稚子心性。是因从前没有这样一个能撩动他心绪的人,也因初涉情关,一叶障目了。 分明在众人看来,他和宋流景从来都不在对等的天平上。 温季礼终于停下重复了半夜的动作,将药杵放下,沉默了一瞬,而后便拿过一旁椅子上搭着的狐裘,披上身走向门口。 外头的几个人还在小声叨叨,马怀恩刚说:“你们都看出来了?我老马火眼晶晶绝对不会看错!自打那死小子第一次上凌风崖我就觉得他不对劲!不该啊,他和主公不是……” 房门打开,四个前一刻还紧凑在一起的脑袋豁然散开。诚然,萧溯之完全是被动凑的,他从头到尾没说过半个字,但三个人嚼舌根就是要凑他面前去。眼见温季礼脸色不大好看地站在门口,四个人都有点做贼心虚。 而萧溯之不仅做贼心虚还觉得自己冤枉极了,恨不得把其余三人大卸八块。 温季礼面色板正地扫视过四人,道:“如今宋氏自立,首要之事是立徳,立心,立律。你们皆为近臣,更要自律。自今日始,众人不得乱议主公与宋小公子的关系,宋小公子乃主公血脉至亲,再有胡言者,处军棍三百!” “是。”四人齐声应下。 “另外。”温季礼话音稍顿。 四个人正想着是不是也不准议论他和宋乐珩的关系,结果,温季礼的语气又柔和下来,说:“昨晚主公夜宿山间,条件简陋,想必无早膳可用。张卓曦,你去准备主公和宋小公子的早膳,尽快送到山上去。” 张卓曦和其余三人:“……” 四个人都怔了一怔,几乎是同一时间抬起头望着温季礼,四双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张卓曦是个没法藏话的,下意识就张嘴道:“大度啊……这就是所谓的正宫风范吗?” 温季礼:“……” 萧晋:“……” 萧溯之:“……” 萧晋咬着牙就要拔刀,马怀恩一把捂住张卓曦的嘴,赔笑道:“温军师莫怪,他是今早吃多了,人给撑傻了,我这就带他去给主公送饭……” 马怀恩拉着张卓曦要走,恰逢此时,吴柒从回廊上快步走近,一张脸黑得像是刚去掏了煤山,一看就知道出了事。他目不斜视地走到温季礼旁边,温季礼端详着他,严肃道:“出什么事了?” 吴柒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答道:“我去找那小兔崽子……咳,不是,找主公,她人不在,只能来找你。昨天被请来的那些商贾,煽动城里共计一百二十九家商铺,全部关了铺子,要出走广信去投奔李氏。我已经让两边的城门暂时关闭了,但这些人太多,每一户都拖家带口的,有老有少,全都在城门底下闹事。” 温季礼思量片刻:“关城门会落人口实。此事发酵,百姓也会陷入恐慌。” “那怎么办?这些人要真走了,邕州就完了。没有人卖粮卖布,老百姓迟早也会走,到时候剩座空城,那还有什么用。” 几人听着吴柒的话,先前的玩笑意味全都消散了,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 温季礼道:“还没有这般严重。此事的重心,并不在于这些人。” 他招手让萧溯之上前,低声叮嘱了几句,随后就见萧溯之拿出一个绣着狼头纹样的锦囊,递给了温季礼。温季礼将东西收到袖口里,萧溯之便转头拉走萧晋。 萧晋奇道:“哎那不是……” 萧溯之骂一声闭嘴,拽着人快步离开了。 温季礼又嘱咐张卓曦和马怀恩:“你二人上山时,不必急于将此事告知主公。她昨夜约莫没休息好,让她先回来歇着吧。商户之事,我与吴使君去处理。” 说罢,温季礼走下两梯石阶,率先往苑外走去。吴柒见状急忙跟上。 马怀恩和张卓曦站在原地,瞅着温季礼身披狐裘的背影,张卓曦忍不住感叹道:“老马,你真不觉得这就是正宫之风?看看,稳重大气,有手段还有能力!” 马怀恩点头:“关键他还超爱的,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让主公吃饭睡觉……” 两人相继啧啧两声,聊着天走向了伙房。 宋乐珩醒来之时,就发现宋流景正坐在自己的身旁。 彼时,清晨熹微的阳光从窗上落了一缕,正巧镀在宋流景的侧脸上。那溶金的颜色笼罩着冷冽的白,仿佛朝霞之中的皑皑雪山,瑰丽到极致,让人一度挪不开眼去。 宋流景也不催促,由着宋乐珩看,等她看了好半晌,他才偏了偏头,一只手支在自己的腿上,撑着下巴道:“阿姐,好看吗?” 宋乐珩匆忙回过神,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尴尬得整个人都有点无所适从。 这着实不怪她,大清早云里雾里的时候有个长相绝佳的人逆光坐在自己边上,是人都得迷糊。更何况,宋流景还是个白毛天菜…… 宋乐珩稳了一下心绪,一边坐起身来,假装从容地穿鞋,一边就道:“你长得像娘亲,自然好看。你怎么醒得那么早?身上的伤,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宋流景仍旧望着她笑:“没有了。我向来睡得少,见阿姐睡得香,不忍心吵醒,就一直等着阿姐。” 宋乐珩点点头。穿好了鞋子,理好衣裳,她又走到桌边,拿起宋流景的蒙眼布巾,折返回来道:“今天日头好,你这眼不能见强光,先遮上。稍后我们下了山,你回府吃过早膳便歇着。近来我事情颇多,你不可再任性妄为了。” “嗯。” 宋流景乖巧应了声,又转过背去,让宋乐珩帮自己系蒙眼巾。 宋乐珩也没拒绝,动作轻柔的用布巾罩住宋流景的双眼,在他脑后系上结。因为两人的距离近,昨夜怀中的气息仿佛是卷土重来的飓风,又将宋流景吞没。他必须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想将人再次拥揽入怀的妄念。那放在腿上的双手捏皱衣衫,及至宋乐珩稍微退开,才略显失落地松开。 “好了,我们下山吧。”宋乐珩说着便要往门口去。 宋流景突然站起拉住她:“阿姐,我……我有些饿。底下的大宅里还圈养着几只鸡,不如我们……” 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响起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 “哎哟!有人说饿了!那不就巧了!早膳我们都送来了!主公,我们能进吗?” 宋流景脸色一冷。 宋乐珩听出来人是张卓曦,上前开了门。张卓曦和马怀恩两只手都拎着三层的食盒,一前一后地站在屋子外。宋乐珩让两人进了屋,这才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张卓曦把食盒往桌上一放,答道:“正宫那位让我们送过来的。” 宋乐珩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好好说话,哪来什么正宫那位?” “温军师啊。” 宋乐珩还要再踢,张卓曦立刻嬉笑着闪去了一边。 等马怀恩一个人摆好了一桌子的早点,宋乐珩打眼一看,竟有清粥,糕点,面点,还有几样现炒的小菜。她禁不住讶异的在桌边坐下,道:“怎么弄得这么丰盛?”说完,又自觉有些愧疚,摸了摸鼻尖儿,小声问马怀恩:“温军师用过早膳了吗?他……他胃口好不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马怀恩思忖道:“我也不是温军师跟前的人,怎么知道他胃口好不好嘛……反正,温军师说了,一定要让主公和宋小公子吃好,所以我们就多带了些。” 宋流景皮笑肉不笑的在桌边坐下。 宋乐珩有些拿捏不准,又试探道:“这么说,他不像在生气的样子?” “不好说。”张卓曦道:“萧晋和萧溯之 说了,昨夜温军师是走回王府的,走了一个多时辰,到王府都是下半夜的事了。主公,这算不算生气?” 宋乐珩:“……” 宋乐珩骤然觉得心口一抽。 马怀恩和张卓曦只感到宋流景那冷飕飕的眼光在两人身上来回巡视,都生怕触了他的霉头,识时务地转移了话题。马怀恩给宋乐珩舀了一碗粥递过去,笑道:“主公,先吃饭,先吃饭。” 宋乐珩这会儿着实有些难以下咽。一想到温季礼生着气还惦记她饿不饿,她就坐立难安,只想着快点下山。她走神地刨着饭,宋流景一看她这副模样,心里也跟针扎似的。 分明昨晚温季礼脸都气白了,他本以为温季礼少说也会和他姐冷战数日,却不想…… 一山还有一山高。 姜还是老的辣…… 想到这里,他心中就长出尖锐的倒刺来,如果不刺进别人的心脏,就会扎进他的血肉里。让他疼得疯魔。宋流景蜷了蜷五指,刚闭上眼睛想按捺住不受控的情绪,就听宋乐珩招呼道:“阿景,快些吃,别耽搁。” 宋流景微微颔首,味同嚼蜡地吃着糕点。 宋乐珩刨完了大半碗饭,又问马怀恩:“今日城里安生吗?昨天那些个商户,有没有什么异常?” 马怀恩不说话,眼神心虚的到处乱瞟。 宋乐珩何其了解手底下这些人,一看他的动作,就知道是出了岔子。她脸色一变,放下碗筷,盯着马怀恩道:“怎么了?是有人闹事?” 马怀恩也不敢继续隐瞒,只好老老实实地作答:“就是那个周兴平,挑拨邕州百来个商户出走广信,要去投奔李氏。老吴没办法,只能关了两边城门,那些人就在城门底下闹。温军师说他和老吴去解决这事儿,您昨晚没休息好,让您吃了饭回府去睡觉。” “你不早说!”宋乐珩一拍桌子站起来:“城里出这种事,我吃什么饭睡什么觉!” 马怀恩怂头怂脑道:“这……这不是温军师让我们别急着说的嘛……” “他是出谋划策的军师,不是冲锋陷阵的兵!我能让他冲去前面?他今儿要真是少根头发,我把你俩的嘴给撕烂,看你俩还藏不藏话!” 宋乐珩无差别地骂完马怀恩和张卓曦,就在这时,几人同时听到了屋外激烈起伏的鹰鸣声。宋乐珩第一反应就是雀鹰在叫。她转头冲出木屋,借着山腰地势,定睛瞧见山脚下邕州城的上空,竟有成群的雀鹰在盘旋鸣叫,听上去极尽凄厉。 宋乐珩脸色一白,顿时想到温季礼或许是出了什么状况。仿佛是为了验证她心里预感的噩耗,紧接着,山道上便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匹白马飞驰而来,马上的吴柒浑身是血。他都等不到马蹄停下,一到篱笆外,人就从马背上径直跳了下来。 他手里提着沾红的软剑,每走一步,院子里都会拓下若隐若现的血脚印。宋乐珩的双手都止不住地颤栗起来,嘴唇也在抖。她一句说辞都还没问出口,吴柒就红着眼睛,哑声道:“我……我罪该万死,没有护好温季礼……” 第65章 心乱如麻 “我罪该万死,没有护好温季礼,他……他出事了。”吴柒深埋着头,一双眼睛不知是着急还是内疚,攀满了血丝。 宋乐珩本来就没休息好,气血瞬间冲上头,冲得她眼前一黑。她微微踉跄了半步。宋流景手疾眼快地搀住她,握紧她的手。她静默须臾,待视野恢复清明,才拂开宋流景站好,强压着指尖的颤栗,容色恢复了一贯的镇定。 可她手底下这三人都从没见过有任何一刻,宋乐珩的脸色有这般的灰白,简直肃杀得吓人。 “是怎么出事的?”宋乐珩哑着声问。 “周兴平带着城里的商贾闹事,说以后准备去广信落脚。温季礼带我去和周兴平等人谈判,就在城里的金铭轩。” “金铭轩……是周兴平开的酒楼?他提出去那里谈的?” “是。”吴柒点头:“今早城门口闹得沸沸扬扬的,温季礼去了,就跟周兴平等人说,邕州安稳下来后,主公会让利于各家,周兴平听了态度有所和缓,就提出让各家家主和温季礼去金铭轩详谈。我当时为了防止周兴平他们有后手,扣留了他们一部分家眷。但我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还敢出手暗算……金铭轩里埋伏着这些豪门大户豢养的打手,还有些功夫不差的杀手。我被缠住一时没能脱身,温季礼就……就被他们的打手带走了。周兴平和大部分的商贾,都趁那一阵儿哄乱出了城。” 宋乐珩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拳头,冷声问道:“既是带走,那就是有所求。他们是想用温军师的命,换我归还昨日的钱粮,以及他们的家眷,是不是?” “是。周兴平的人说了,三日内,众人的家眷和钱粮都让送去广信,否则,他就把温军师的尸体送回邕州。” 宋乐珩的脸色又难看了一分。莫说眼下大部分的粮食她都分去了白马堡和七星堡,钱她也要留着招兵买马,就算是能还,她也绝不可能任由旁人这样威胁。否则一旦传出去,她很快就能被邕州这些包藏祸心的商贾给整死。想到这,宋乐珩心中很快便有了决定。 “黑甲兵知道温军师出事了吗?有什么动静?” 吴柒摇头道:“黑甲那边不归我调动,平常除了那两个姓萧的,都见不着人影,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动向。倒是我和温季礼出发前,他让萧溯之和萧晋去办事了,具体办什么,我也不知道。” 张卓曦谨慎瞧着宋乐珩快要掉出冰渣子的侧脸,硬着头皮问:“主公,要把这些人的家眷先送去广信换人吗?” 宋乐珩抬起眼皮,望着远处盘旋的雀鹰,眸色是少见的狠戾幽深:“今日被扣留下的各家亲眷,一律软禁在各家府邸,派专人看守,不得外出。违者杀!此事,马怀恩负责。” 马怀恩当即应下:“是。” “柒叔,你和江渝从后勤里挑二十人。最好挑先前我们从白莲教救出来的女子,星夜兼程赶往广信。这些商贾出城后多半会分散走,他们都是养尊处优的人,不会走太快,过几日才会陆续抵达广信。你们先去广信城,注意打探李氏和这些人的消息,莫要被人发现。” “是。” “张卓曦,你去清点余下枭使,随我出城,沿途搜寻温军师的踪迹。我今日就要看看,这周兴平他是长了几个狗脑袋!” “是!” 邕州的冬季,湿冷又少阳,一团乌云终日笼罩在穹顶上。宋乐珩带着枭使们策马出城,临到城外十来里处,新的车辙印便分向了好几个方向。宋乐珩下令众人分开追,自己带着张卓曦等数十人往翻山的小路寻找。 这一找,便是从日找到夜。 偏生中午的时候,山间下了一场细雨,将路上的车辙印冲刷得干干净净,无迹可寻。宋乐珩不肯回转,依旧往广信的方向搜寻。到了夜里酉时末,一行人离邕州已有好几十里路。因着一天没吃饭,众人都是饥肠辘辘的,宋乐珩便停了下来,让众人先生火休息。张卓曦和蒋律去打野兔充饥,没隔多久,蒋律就先拎着一只剥了皮洗干净的兔子回转,交给了生火的几人,把兔子架起来烤。 宋乐珩独自坐在稍远一点的树下,无意识地转动着手指上的黄玉虎戒,心里发慌得紧。 日日都在跟前的人,突然失去了消息,她就好像心口被活生生剜去了一块肉。尤其想到昨夜温季礼临走时的模样,就好像有一把火在她的胸腔炙烤,烫到极致的时候,再猛地泼下来一桶冰水。 让她肺腑如煎熬。 宋乐珩这厢是愁云密布,几个围在火堆边的枭使就一边烤兔子,一边贼头贼脑地打量着她嚼舌根。 负责烤肉的何胖子把兔子从火苗上收回来,拔出腰间别的一把砍骨刀,在兔子肉上改花刀,改完了又把刀插回腰间,从袖口里掏出来一个小木瓶,将里面装的盐洒在兔子上。蒋律蹲在他身旁,鼻子里全是烤兔的香气,抹了一把快要流出来的口水,小声说:“都没见过吧。我反正是真没见过。我自打进了枭卫,就没见过她这样失魂落魄。啧啧,这是真看中了。” 其余枭使都赞同点头。 何胖子偷偷瞄一眼宋乐珩,道:“我还以为主公早就断情绝爱了,这么看也没有。这周兴平肯定是完了,上一个敢动 她心头宝的还是赵顺那阉人。想想皇帝身边的红人,都能被主公干到岭南来装神弄鬼,这周兴平少说也得被扒皮抽筋。” 众人又是齐齐点头。点完头大伙儿的表情又都有些焦虑。 蒋律摸着下巴道:“温军师确实哪哪儿都好,对主公也是真心实意,不怪主公会喜欢。可万一这姓周的不干人事,真敢把温军师……”话音一顿,众人心知肚明地互相看看。 蒋律又小声问:“你们说,要真发生这种事,会不会给主公留下一辈子的阴影啊?那温军师不就成了主公常说的那什么……她怎么说的来着?” 流着哈喇子的葛老八:“死去的白月光。” 蒋律认可地拍了下手。 然后,众人便都沉闷了。 这个世道,死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恐怕除了洛城里那些个上百年的世家大族,这乱世就没几个能好好活到老的。 可哪怕对生死都有了这样的觉悟,一旦死去的是亲近的人,还是无异于割肉剔骨之伤。他们将心比心,自然不舍得宋乐珩去承受这样的痛楚。念及此,众人都开始仔细回想今日还有没有错过的蛛丝马迹。 恰在此时,张卓曦冷不丁从黑漆漆的林子里快步跑出来。等他一近火光能照见的地方,蒋律头一个就看见,张卓曦的手里拿着一块被血染红的破布。布是墨绿色的,上面绣着一圈金线云纹—— 那是温季礼常穿的衣物。 蒋律认得。 蒋律飞快起身,拦住要跑向宋乐珩的张卓曦,抓着那衣袂,压低嗓音道:“在哪找到的?你先别告诉主公,她要是知道了,人都得疯!” “你让开!这事儿敢瞒吗!你是想枭卫那套刑具招呼在你身上是不是!” “你先听我说!” 两人拉扯着。其余枭使见状,也都跟着围上前去,七嘴八舌的,有人劝张卓曦,有人拉蒋律。宋乐珩瞄了瞄乱成一团的众人,皱着眉头起身走近,道:“你们干什么呢?” 围着张卓曦的枭使轰然散开,就剩蒋律还在和他抢衣袂。看宋乐珩已经快走到跟前,蒋律忙不迭身子一转,挡住了还没抢到手的布料。 宋乐珩道:“藏什么?拿出来。” 蒋律一个慌神,张卓曦顿时用力推开他,夺过布料递到宋乐珩的眼皮底下。 “主公,这是我在溪水里捞起来的,是从上流漂下来的。” 只这一句话,宋乐珩的脸色骤然就惨白得如同糊了一层纸。 张卓曦瞧着她的面色,于心不忍道:“刚才溪里全都是血水,人肯定是在不远的上游,就是……就是多半凶多吉少。” 宋乐珩转身就朝马匹走去,一边走,一边吼:“都上马!沿着溪水找!是死是活,我都要见到人!” “是!” 月色皎皎。 溪面上倒影着一轮弦月,银色的波光流动着,山风就在溪面上轻吟。 温季礼正坐在溪边一块石头上,一脸严肃地搓洗着衣袂上沾染的血。距他数步开外,萧溯之和萧晋带着几个黑甲兵,齐齐蹲着洗手洗匕首。溪里大片的血晕染开来,又顺流而下。 萧晋手上的动作不停,嘴里又在矮声抱怨:“死胖子就是麻烦,身上的血和油都多。你看我这匕首上,怎么感觉这些油始终洗不干净。你的匕首洗干净了没?让我瞧瞧。” 萧晋凑过去,又被萧溯之面无表情地推开。两人正来回闹着,就听温季礼喊道:“溯之。” 萧溯之立刻起身走过去,一看温季礼还皱着的眉头以及搓了半天都没搓干净的残缺衣袂,瞬间明了。 “公子的这块衣袂也要割掉吗?” “嗯,割掉吧。”温季礼头疼地垂低眼皮。 萧溯之正要动手,众人忽而就听到林子里传来急促逼近的马蹄声。所有黑甲兵瞬间护到温季礼身周,温季礼则是不动声色地眺望着林中的动静。 不多时,借着浅淡朦胧的月色,那马队的轮廓渐渐明晰。众人都还没看清领头的是个什么人物,就见那人身子一歪,猝不及防的从飞奔的马上跌落下去。 萧溯之和萧晋:“……” 别的黑甲兵:“……” 原本还有些紧张的黑甲兵们立刻松懈下来,琢磨着来的也不会是什么厉害对手。只有温季礼的眉头愈发紧皱,直到听见后面几人迅速跳下马惊呼道:“主公!” 温季礼猛地站起,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去扶地上的人影,随后他便往那人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走到一半,坠马的人总算是完好地站起来,远远看见他,一瘸一拐的就朝他奔过来。她的步调又急又重,每一步都好似敲击在他心上的重鼓。等到人近了,他还没看清她有没有受伤,整个人就被一股力道拉过去,用了十分的力气抱进怀里。 宋乐珩两只手臂都在颤抖,身体也是火辣辣地疼,胸腔里一颗心跳动得尤为起伏,难以平静。她甚至都分不清,那咚咚的回响声,究竟是她的心,还是温季礼的心。哑然了许久,她一开口,竟是带着让自己都略感诧异的哽咽:“你这人……好歹是留句话啊……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出事了……你要真出事,我把你拐到岭南来当军师,那我……我多愧疚啊。” 温季礼一动也不敢动。 他根本没有算到,宋乐珩会找到离邕州几十公里外的山林里来。毕竟,自打两人开始合作,他们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猜中彼此的想法和动机。更何况,他若是能被一众商贾轻易拿捏,还有什么脸面当她的军师? 可他知道,她的心,是乱了。 因为他。 换成是他,他大抵也会乱。 温季礼没经历过眼下这种境况,也不知该怎么哄宋乐珩,正思索着措辞,萧晋就不知死活地跑上前来,非常好奇地打量宋乐珩,道:“这才多大点场面啊,我们公子怎么可能出事?公子又不是骑个马还能摔下来的傻瓜。” 宋乐珩:“……” 温季礼:“……” 说完这一句,萧晋还继续用一种发自内心无法理解的表情道:“到底是怎么摔的啊?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大人能从马上摔下来。我们那边的人五岁骑马都不会摔了。” “萧晋,你是越发不知规矩了!”温季礼冷脸斥道:“以下犯上,自领军棍八十!” 萧晋一噎。 宋乐珩吸吸鼻子,松开了温季礼,道:“这萧都尉其实说得也在理,我的骑术确实得精进。这点小事,军棍就免了吧。蒋律,张卓曦,你们都累了一日又没吃没喝的,估计都憋着火,我看这样,你们把萧都尉拉去树林里打一顿,泻泻火,别憋坏了。” 张卓曦几人本就看不惯萧晋老是嘴宋乐珩,立刻一左一右架起萧晋就往小树林走。 萧晋奋力挣扎,喊道:“你们放开!我选挨军棍!我宁死不屈!你们都给我松开!萧溯之!萧溯之!你就这样干看着!公子!公子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啊……” 话还没说完,黑漆漆的树林里就传出了一顿拳脚声,旋即便是萧晋的痛呼。萧溯之和其他黑甲兵依旧是没什么反应地杵着。宋乐珩摸摸索索地拉住温季礼的手,小声道:“我不是故意要坏你黑甲的规矩,你晓得的,黑甲兵本来就不服我,这种情况下,你再处罚他们,那他们的心里更要记我一笔了。我也知道军令如山,下一次,我保证绝不插话。” 温季礼的脸色还是冷着,转而捉住 了宋乐珩的手腕。那眉眼之间都覆着霜,宋乐珩还以为他是不是新怨旧醋加在一块儿,多多少少要发点脾气,却没料想,他只是道:“主公受伤了。” 宋乐珩低头一看,这才见被他捉住的右手手背上正淌着血,连带着袖子都被血浸湿了一截。她用另一只手按住肩膀,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刚抬起来绕了小半圈,她就疼得龇牙咧嘴。 “嘶,估计是刚刚坠马,后背撞那块石头上了,不打紧,不算很疼。等会儿回了城,我再……” 温季礼牵着她往不远处的马车走去:“让我先看看伤口。溯之,你守住周围。” “是。”萧溯之应下一声,招呼着黑甲兵站去马车的周边,保持着一定距离。 宋乐珩满脸讶异,脚下跟着温季礼走,目光就黏在温季礼铁青的侧脸上…… 等等。 他说…… 他要看什么? 这是能看的?——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啊!你们都去参加高考了吗……六月的天为什么冷得像寒冬啊…… 但是! 也要祝所有考生金榜题名,一帆风顺! 第66章 观伤动欲 片刻之后,宋乐珩和温季礼面面相觑地坐在马车上。 因为是特制的车架,车内十分宽敞,座位上都铺着又厚又软的狼皮。在两个座位的中间,原本放着一张矮脚茶案。平日里,这茶案上或煮着一壶醇香的茶,或放着那些个药杵药盅,但此时,茶案被温季礼放在了地上,好腾出位置来,方便宋乐珩趴下让他查看伤口。 但…… 他和宋乐珩大眼看小眼地僵持了半天,都没说得出口让宋乐珩先脱衣的话。宋乐珩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最后连脖子都晕成了一片霞色,顿时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她捂住被摔得有些疼的胸口,道:“温军师,你不是要看我伤口吗?怎么没下文了?你方才说这种话的时候,没见脸红心跳呀?” 温季礼愈发尴尬地抿了下唇,耳根子都似要滴出血来。 宋乐珩故意使坏,稍稍凑近些,盯着他的眼睛:“后悔了?不敢看了?” 温季礼把头偏开角度,错开她的视线,直直盯着车厢门,道:“事出、事出紧急,若冒犯了主公,还望主公恕罪。请、请主公宽衣,我查看伤势后再给主公上药。” “真让我脱啊……那我可就脱了啊。”宋乐珩说着话,两只手便开始解自己的领口。 温季礼只觉胸腔里仿佛有只战鼓在擂,声音轰响于耳内,胸骨都被击得生疼。狂跳的心仿佛下一刻就要敲碎了他的骨头袒露出来。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而浅短,濒临窒息一般。他知道,在如此狭隘的空间里,在这等的热潮之下,只要一句话…… 宋乐珩的一句话,他所有的君子礼数都会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刹那摧毁得丝毫不剩。 他看见宋乐珩坠马时感同身受的心疼,触碰到宋乐珩眼泪时沸热血液的惊愕,得知她为自己伤心难过时那澎湃破土的爱意,都在这一刻,被挤压缠绕成一根粗壮的藤蔓,死死钉进他的四肢百骸。他必须用上这一辈子的克己和理智,才能阻止这根藤蔓恣意的疯长。 温季礼试图放缓呼吸,压制住那过于激烈的心动。他的余光瞥到宋乐珩的领口已然敞开,假作镇定道:“你转过去。” 宋乐珩笑着看看他红透的脸,知晓他窘迫,便依言转过了身。她一件一件地褪下衣物,对温季礼来说,这一瞬变得极其漫长。他每一次的吸气,都宛如吸入了一粒火星子,灼热着他的肺腑。他忍耐到耳畔都禁不住响起嗡鸣,两只手恨不得从腿上掐下一块肉来。好不容易宋乐珩脱完了衣物,只留了一件贴身的束胸,她趴在座位上,温季礼也始终没敢动作。 宋乐珩这会儿的耳边正疯狂响着系统提示音,礼物一波接一波地砸过来。她不用打开弹幕,都大概猜得到粉丝们的盛况。但眼下她是当真起不了别的心思。一来,她已经跋涉了一整日,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二来,她摔了个大的,确实骨头都快散架了。 宋乐珩的下巴搁在自己交叠的手臂上,懒懒地喊:“温军师,很冷呀,这可是寒冬腊月,你快别僵在那儿了。” 温季礼被她这一提醒,方垂了垂眼,硬着头皮道:“主公,我……我冒犯了。” 话罢,他转过头,一眼就看到宋乐珩右边的肩胛骨到肩膀上,早已是鲜血淋漓。一道食指长短的伤口竖在肩胛骨的上方,两边的皮肉翻开,深可见骨。旁边的皮肤已经红肿起来,颇是有些惨不忍睹。 温季礼的心里一咯噔,诸般欲念都在看到她伤口的这一瞬,烟消云散。他的眉头又紧皱起来,声音都低了好几个度:“主公带上急救包了吗?” 宋乐珩小幅度地摇头:“今早柒叔说你出事,被周兴平绑出了城,我人都快急晕过去了,带着枭使赶忙出城寻找,哪儿记得带上急救包。你的那些药材呢?有能用的吗?” “有。”温季礼答着话,同时卷起侧面座位上的狼皮,放在了角落里。 这车厢的座位都是箱体的结构。温季礼翻开平常用来坐人的木板,底下的箱子里便分门别类地放满了各种药物。他从中取出一瓶伤药,遂将木板盖上,从袖口里抽出一张手巾,道:“这药的效果或许不比急救包里的东西,但对外伤十分有益,只是……有一点点疼。” 宋乐珩道:“一点疼不打紧的。” 她在现世里做化疗时,那才叫疼。 这后一句还没说出来,温季礼的药汁就淋在了她的伤处。宋乐珩听他说疼,还以为那就是打个预防针,应该不至于疼到哪里去。谁成想,这药就好像是在她刚被割出来的伤口上又撒了把辣椒面,倒了瓶酒精似的,一下子就疼到她头皮发麻。宋乐珩整个人都蜷了一下,喉咙里的声音止也没止住地溢出来:“啊……” 温季礼:“……” 温季礼手上的动作一顿。心里默念着经文,继续给她上药。 宋乐珩喊:“疼……真疼!你给我吹吹!好疼!火辣辣的疼!” 药汁淋遍了伤口,眼看要扩开去,温季礼用手巾轻轻擦拭着伤口周围红肿的皮肤。他眼下又晕开成片的红霞,犹豫少顷,到底还是俯身下去,轻轻吹着她的伤。 那气息有些冷,裹挟着些许的潮湿,如同轻羽,在宋乐珩的后背扫过。每一次,都能撩得心海泛波。 宋乐珩咽了口口水,两颊迅速发烫,不知怎的,腿也有些发软,小腹更像是泡在一汪温泉水里,热得人难耐。她舔了舔发干的唇,试图转移注意力。 “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是知道周兴平这些人要作妖,所以让萧溯之和萧晋去提前准备了?” “嗯。”温季礼面红耳赤的拉开距离,想着宋乐珩约莫没那么疼了,便答道:“等药汁干了,主公就可以穿衣。”稍是一顿,他又问宋乐珩:“主公可还记得,我们是如何找到白莲教总坛的?” “嗯。”宋乐珩恍然大悟:“你把雀鹰能识别的那种香粉用在自己身上了?方便萧溯之他们找到你的下落?” “是。主公要了周兴平等人六成的家产,等于是要了他们半条命,他们必然会设计反扑。今日周兴平等人本以为去谈判的会是你,欲对主公动手。” “这么狂野?怎么着,他们是真想要我的命?” “周兴平是如此交代的。且昨夜广信那边来了急信,声称只要主公死,自有办法平定邕州。” 宋乐珩闻言皱了眉头,费力地扭过脑袋,和温季礼交换了一记眼神。 这可太稀奇了。纵使岭南的商贾都心向广信李氏,但这李氏说到底,也是个做生意的,即使财力雄厚,也总不能拿金子挨个去砸死宋乐珩手底下的人。除非…… 李氏早已拥兵自重。 这样一来,才能说通为什么宋含章会如此忌惮李氏。 温季礼知她在想什么,点了点头,道:“李氏确有私兵,但据周兴平所言,此事一直是人口相传,无人知晓李氏有多少兵马,兵马又是养在何处。但我想,不会少于宋含章的兵力。” 宋乐珩心里赞同,重新趴好,半眯着眼道:“这广信是不得不去,不过眼下看来,李氏真是不好对付。你今日故意被周兴平他们绑走,就是为了套这些话?那他们人呢?都没了?溪里的血,不会全 是那群商贾的吧?” 温季礼淡然道:“周兴平嘴硬,且为人警惕,无奈之下,只能用了些手段。” “什么手段?” “剐刑。” 宋乐珩:“……” 宋乐珩惊讶地张了张嘴,属实是没想到,依着温季礼这温文尔雅的气度,居然用的是这种酷刑。 温季礼看她那副模样,也觉得很有必要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干咳了一声,补充道:“他的头,我留着,后续可以派上用场。这种手段,主公在宋威身上不是也用过吗?” 宋乐珩了然,从善如流道:“那别的商贾呢?” “去广信了。该套出来的消息,周兴平已经交代了。” 温季礼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宋乐珩八成也猜到了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思量片刻,问:“要借这些商贾来对付李氏?” “不是对付,是收服。”温季礼道:“李氏与普通商贾不同。李家是岭南巨富,主公欲兴兵中原,李氏只可用,不可摧之。否则,岭南无财,政不得立。” “可一人投诚,说服不了李氏。” “老规矩,先礼后兵。李氏如今当家的那位,颇有经商的天赋,这些年李氏发展至此,离不开他的功劳。不过,以周兴平所言,此人好逸恶劳,贪乐畏死,只需一计,让他知晓李氏在岭南不是无可替代,他便会被迫伏低姿态。至于归心,再图后计。” “啧啧啧。”宋乐珩瞧着温季礼打趣道:“我们温军师看起来斯文,做起狠事来真是令人胆战心惊呀。怪不得你手底下这些人,都这么怕你,服你。” 温季礼目不斜视,只盯着地上的茶案:“自入岭南,他们已经越来越像枭卫的人了。” “哎呀,你这是在骂我们枭卫,还是夸我们枭卫?” “主公认为呢?” “好重的怨气,看来是在骂了。”宋乐珩笑,继而神情一转,又假作哀怨:“你今日用计也不告诉我一声,你不知晓,我在下游听张卓曦说整条溪里全是血,又捞到了你的衣袂时,我是个什么心情。温军师,你害我心乱如麻的,都不给点补偿吗?” 温季礼见宋乐珩伤口的药汁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便拿过一旁的狼皮,披在她的后背上,生怕她着凉。他本想问问宋乐珩要个什么补偿,话还没出口,宋乐珩微微侧身,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温季礼被她这动作一吓,本能的后退,不想宋乐珩就着他的力道,坐起来被他一下子带了过去,撞进了他的怀里。 温季礼的背撞在车厢上,“咚”的一声闷响。与此同时,他忽然紧闭双眼,眉心一拧,自喉间挤出一声暧昧缠绵的低哼。 车厢里,霎时寂静。 温季礼自觉无颜见人,恨不得当场打个地洞钻进去。宋乐珩也是怔住了,她这会儿靠在温季礼的身上,一条腿不偏不倚地卡在那,竟是碰到了一个触感很不一般的东西…… 宋乐珩的脑子里嗡的一声鸣响,全然没想到,温季礼的欲念会如此昂扬。 两人刚刚不是在说正事吗? 所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忍这么久,不辛苦吗? 宋乐珩暗暗琢磨着这些问题,一时间骑虎难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两个人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相互纠缠着,明明也不是没有亲近过,可这一刻,因为撕开了朦朦胧胧的遮羞布,愈发让人羞涩无措。车厢里的温度仿佛瞬息就变成了盛夏,烘烤得两人周身都发起烫来。 于是…… 宋乐珩就更加惊讶地察觉,他的欲念滋长了,如盛夏里壮实的树。 宋乐珩:“……” 宋乐珩想着先退开,这么僵下去也不是办法,可刚动了一下,温季礼死抿住唇线,无可抑制地哼出了一声带着些微战栗的气音。这一声过后,他似乎是羞惭到了极点,拼命把头侧向一旁,借着晦暗掩饰羞红不堪的脸。那修长的脖颈因此拉伸出更加勾人的线条,耳后的小痣若花苞映月色,清冷又艳极。 宋乐珩看温季礼紧闭着双眸,眼睫不停轻颤着,好似只要她再动一下,他所有深藏的爱和欲就会卷起巨浪滔天,把人淹没于起伏之中,直至潮汐彻底退去。 太诱人了…… 让人头脑发热难以自持,什么理想、壮志,矜持、清白,甚至是回归现世的目标,在这一刹可以尽数忽略。宋乐珩无法克制自己,膝盖再进寸许,故意蹭了下。 温季礼赫然看向她,眸中带尽怨念,又说不出话来。 宋乐珩低头看着他被支起的衣衫,道:“温军师的欲念好重啊。这样忍着,不难受吗?要不要我帮你。” 温季礼那眸光先是震惊,转而眼底下的皮肤变得更加殷红,衬着车厢里暗淡的烛火,似眸底含了泪一般,惹得人心痒。 “主公……主公再是这般,我明日便只能启程离开岭南了。” “哎你这人,到底是重名节,还是重名分?” “都重。主公给吗?” “那我给了,温军师敢要吗?” 两人皆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彼此,就这样看着,那把烧起来的火便又渐渐灭了下去。因为足够了解,便知对方都另有所求,而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两人的所求又都高于这一份情爱,那便不能把这份情爱变成了牢笼。 宋乐珩轻叹一口气,没有急着退开,摊开掌心,从系统商店里取出了那名字不大吉利的玉簪,别在温季礼的发冠上。 “我本也没想对你做什么,就是想把这支簪子送你。” 戴好了玉簪,宋乐珩才小心翼翼地退开,靠在了车厢的另一头。温季礼尤然红着脸,慌乱地理了理衣袍,又拿过另一边侧坐上的狼皮,盖在腿间,挡住那点不大雅致的凸起,方才从容了些:“主公为何突然送我玉簪?” 宋乐珩的手上又出现了另一只玉簪,同样把簪子别在了自己的头发上:“这叫……” 白事一条龙太不吉利了。 宋乐珩停顿片刻,随口改了个名字:“叫双心簪。” 温季礼明显地顿了顿:“又是能比心互相感应的东西吗?” 宋乐珩被他一噎,连坐姿都端正了一点,忙解释道:“不是。这个簪子的用处,主要是两个有心人能互知生死。你今日这么吓我一遭,我是不想再有下一回了。这簪子戴在你我头上,假若断了……” “断了如何?” “那便是人死玉碎,你我也能互相知晓。说起来有些不大吉利,但我想,当今世道,这东西对你我,是最有用的。” 宋乐珩没有把话说得太过直白。见温季礼若有所思地抚触着那簪头,又轻声道:“若此生无虞,你我老了,这玉簪同葬,如何?” 温季礼看向她。 宋乐珩不晓得他有没有看穿她的心虚,她根本不确定,她最后会不会留在这个世界。 隔了须臾,见温季礼点了头,宋乐珩便又笑笑,从系统里拿出十全大补丸,把药盒子摊他面前去,说:“昨夜里,你是不是醋了?这药我此次得了两颗,阿景受了那般的伤,我不能不管他。但这一颗药,我不会给旁人的。” 温季礼眸光闪动,他不可否认,昨晚看见宋乐珩将药喂给宋流景时,确然是心如刀绞。并不是心疼一颗药,只是觉着她对自己许下的诺,转头就又许给了别人。可现在,万般情绪都如云烟散,就像昨夜被捣碎的药材,是药或是毒,俱在一念之间。 温季礼拿过药盒子,打开来看着里面的药丸。 宋乐珩道:“这药对外伤都有奇效,但你病症在脏腑,我不确定是否能治,总归你先试……” 宋乐珩的后话尚未说完,就见温季礼捻起药丸放于唇齿间,随后,他凑过来,一只手轻轻掌住宋乐珩的后脖颈,将药渡进了她的嘴里。她两眼圆睁,喉头上就那么一滚,药丸子就吞了下去。温季礼也不留恋,喂完药就匆匆退开,绯着脸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主公今晚且在马车上歇息。我去与众人另寻睡处。” 不等宋乐珩作答,温季礼快步下了车。宋乐珩浑身的伤痛一松,禁不住撑起车窗,借着一丝缝隙望着外头走远的身影。 真惹人喜欢。 她正这么想着,手里冷不丁一沉。她垂眸一看,手上出现了一盒大盒装的伟x药。 宋乐珩:“?” 叮。 【榜一粉丝“朕要这清白有何用”使用vvvip高级特权:隔空送礼,并附言:有空给孩子治治吧,硬成那样都不想,多半是功能障碍】 宋乐珩:“……” 下次……一定…… 在和温季礼亲热前,把马赛克打上。 第67章 第一卷完 天光蒙蒙亮。溪边的树林上空,盘旋着无数雀鹰。萧溯之仰着头一只只地数鹰,旁边的张卓曦等人就拽着萧晋正围着火堆烤鱼。 萧晋这会儿右边的嘴角高高肿起,一只眼睛还挂着淤青。张卓曦给他掏了几个鸟蛋,他左手拿着俩,右手就用一个煮熟的鸟蛋在眼睛和嘴角上来回滚动,一边滚,一边疼得龇牙咧嘴。 张卓曦一看他那模样就忍不住笑,伸手搭住他的肩膀道:“你这叫什么,你这种就叫自讨苦吃!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别老是嘴我们主公。这昨晚也就柒叔没在,要是他在,你这嘴巴都得咧到后脑勺!他可宝贝我们主公呢,一心就想当主公她爹。” 萧晋翻了个白眼:“你们枭卫是邪教吧,还想当主子的爹,还有没有规矩了。” “我们有。但不多。我看你现在也挺像我们枭卫的人。” “呸!老子要是像你们,以后都回不了萧家了。”萧晋没好气地接了话。 张卓曦笑笑,从衣兜里拿出刚摘的果子,在衣服上擦干净,递给萧晋一个,又给其余人每人都扔了一个。剩最后一个放进嘴里咬了一大口,随即转头看向坐在溪边拧着手巾洗脸的温季礼。 张卓曦本是德阳县人,那个地方很小,小到没有什么特别高的门楣。所谓的乡绅,放到其他州郡,那也比白身差不了多少。他见着像温季礼这般的大族公子,还是去了洛城,加入了枭卫以后。甚至,连洛城里那些世家公子的举动,许多都比不上温季礼矜贵温雅。他坐在那,光是擦脸,就好像连那布巾河水都变成了旁人高攀不起的稀世奇珍似的。 张卓曦好奇道:“我听主公说,你们可能是打北辽来的。北辽人不都挺蛮吗?温军师怎么那么斯文?你们到底怕他啥啊?” “斯文?”萧晋嗤笑一声:“公子他只是身体差了些,又比较喜欢中原文化,所以看起来斯文。你是不知道他当年才十四岁就能把他二叔一家……” 萧溯之蓦地低头:“萧晋!你疯了!这话你都敢说!我看你去加入枭卫得了!” 萧晋猛一回神收了声,心知自己这漏勺差点又闯了祸。萧溯之狠狠瞪他一眼,举步就朝温季礼走去。萧晋生怕再次受罚,这下是胆战心惊死活都不敢再开口。张卓曦把他问烦了,他便一个人跑到了边上去。 另一边。 萧溯之沉着脸来到温季礼跟前,禀道:“公子,我数过雀鹰,少了一只。昨天分明数量还是对的。” 温季礼正在洗手巾,闻言动作稍是一停,又继续拧干手巾。 “确定吗?” “确定。雀鹰的行动敏捷,本就不易受伤。就算受了伤,也会拼死飞回来报信。像这次一样莫名消失的,我还是头一次碰到。公子,要查吗?” 温季礼沉默不语。 雀鹰认主,通常不会距离他和黑甲兵太远。在邕州城里,他训过的鹰要遇险不容易,除非……是有熟悉的人刻意捕捉。 温季礼想到这,环顾了一圈树林里,没有看到异常,便又收回了视线:“此事暗中查,无需声张。” “是。” “方才,萧晋又在说什么了?” 萧溯之一听温季礼这么问,立刻半跪下来作揖道:“公子不要怪他,他就是和枭卫那些人混得太久了,才会忘了规矩。我方才已经制止他了,他不会再说不该说的话。” 温季礼知晓萧晋的性子,也没打算真去追究。刚要喊萧溯之起身,宋乐珩懒散的声线就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哟,这萧都尉又说什么逆天的话了,说出来让我也听听。” 她笑眯眯地走近,到了近前,温季礼便起了身,将洗干净的手巾递给她。 “主公醒了,身上还疼吗?若是不介意,可以用我的手巾擦擦脸……” 宋乐珩笑得明媚,接过手巾就往脸上搓。她洗脸一贯的粗糙,不比温季礼还要坐在水边借水面自观。三下五除二地搓完,她自然而然把手巾收进了自己的袖口里。温季礼本还有些哭笑不得,一下子又因为她这过于熟稔的举动而感到耳朵发烫。 宋乐珩小声道:“这手巾我洗干净了再还你。对了,萧晋到底说什么了?不会是说出温军师的本名了吧?你叫萧什么?好听吗?” 宋乐珩凑过去逗他。 温季礼别过头,有些招架不住:“不要说笑了主公。天色已经不早了,有些事,还要早做决断。” “啧,一说这事儿你就回避,也不怕我真派人去北辽挖你的底。”打趣完这一句,宋乐珩收起了玩笑意味,摸着下巴观望天色:“鱼饵你都放去广信了,咱们也不能耽搁。我先遣个人回邕州,让外爷和舅舅这段时日照顾阿景,咱们这就往广信去,以免错过了那些人投奔李氏的好戏。” 温季礼颔首,又道:“宋小公子那方,主公倒是不用太担心。” “为何?”宋乐珩不解。 温季礼正要开口,忽然间,林中马步急行,激荡四方,惊飞了枝头成群的鸟雀。前一刻还在吃烤鱼的众枭使飞身奔过来,护在宋乐珩身前。黑甲兵们也即刻围在温季礼身旁,严阵以待。 不多时,两名身着甲胄的将领骑马飞奔,现身于林间。后面跟着一群撒丫子奔袭的士兵。宋乐珩从张卓曦和蒋律的中间挤出个脑袋,一见是这两人,顿时高声惊讶道:“两位世伯?” 韩世靖和赵勇刚到宋乐珩的跟前,就相继从马上跳下,整齐划一地双膝跪地,行了个大礼。 “韩世靖/赵勇见过主公!” 宋乐珩心里诧异着这两人怎么忽然来了,动作却尤然快过脑子,三两步就上前扶起了两人。只见两人眼眶泛红,又像是生怕被察觉,不好意思地侧着身,扭捏遮挡。宋乐珩也没戳穿他们的窘迫,直入正题道:“二位世伯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韩世靖道:“我们去邕州拜见主公,主公不在,是宋小公子告诉我们,主公可能在这个方向,让我们沿途寻找。” 宋乐珩又是一阵惊讶—— 宋流景怎么知道她的动向的? 但她眼下也无暇细思,接了话道:“二位世伯找我有急事?是送去的粮食不够?还是……” 话未尽,韩世靖和赵勇又双双跪了下来。此一番,两人却是再忍不住,堂堂老将哽咽不已,说起话来眼里都满是泪光 涌动。 “想我二人领兵数十载,早些年也算是历经沙场风霜,却无有一日,困窘至斯。自两年前白莲兴起,岭南成了穷山恶水,百姓无米入炊,军营里也是日日揭不开锅!你父在时,我二人数次上禀,希望你父体谅岭南万万军民,平息白莲之祸,上书朝廷赈济粮食,可你父……”韩世靖说着,抹了把眼睛。 林间的风声烈烈,吹动着士兵手上的军旗。那军旗已不再是韩赵二字,而是新绣上的宋字。大抵是军营里的将士自己绣的,绣工并不好,有些针脚歪歪扭扭的。士卒们举着数面军旗,个个消瘦得面颊内凹,可那眼神已不是攻邕州那日的麻木,反而透着一线璀璨的晨光。 就是这一线,足以燎原的晨光。 旁边的赵勇哭着接话道:“那时你爹说,让我们撑着,撑不下去,就、就煮几个人来吃!人当军粮,古来有之!可我和韩大哥不这么想!我们早就想反他了!” 枭使们皱着眉头面面相觑。宋乐珩和温季礼的神情也都不见轻松。 韩世靖止住眼泪,叹口气道:“我二人手底下的兵,都是追随我们多年的。这岭南少有战事,没法建功立业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可我二人也是有血性之人,绝不会以下属为食。我二人欲攻邕州那一日,是真没办法了,军营里掀翻了来找,也再找不出一粒粮食了。周边的树皮、草根,甚至连老鼠洞都被我们挖干净了。我们走投无路了,那天就算是你爹在,我们也会选择攻城。没办法呀,都快饿死了。我们那时都没想到,你烧了粮仓逼我们撤军。后来我二人回去,心里都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了。想着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你爹都镇不住的岭南,你凭什么坐得稳?直到……第二天夜里,粮食真的送过来了……” 韩世靖和赵勇的眼泪又流出来,两人都已是泣不成声,连同着后面的士兵们,都跟着偷偷抹泪。 赵勇道:“我二人的军营里,都好久没闻到这样的米香了。是我二人不识明主,白长了一双招子!今日特地来寻,便是想告知主公,我二人从今以后只认一主,为主公,皆愿万死不辞!” “为主公,万死不辞!”士兵们齐齐跪下,众人的声音撼动林间风,响彻山野。 宋乐珩的喉咙也发堵得厉害,抬起袖子擦了把眼睛,再次扶起韩世靖和赵勇,又对士卒们说:“都起来。” 士兵们依言起身。 宋乐珩道:“白莲教的背后,是朝廷。宋含章不是不想上书朝廷赈济岭南,而是朝廷上下,俱都自身难保。百姓活不下去,士卒成了军粮,这样的朝廷,不值得任何人卖命!我能给你们粮食,就是因为我要反了这朝廷,上面的人还有得吃,我就抢上面的人!上面的人因为权势活得好好的,那就逼他们把这权势分出来!凭什么他们能坐在白骨山上享太平?!只有百姓能活,最底层的人能活,这世道才是好世道!我无法保证你们跟着我,人人都能亲见拨乱反正,但我愿与子同袍!绝不会让我的兵,饿着肚子上战场!” “愿随主公,拨乱反正。”温季礼弯腰行礼。 枭使们和黑甲兵也都相继跪下:“愿随主公拨乱反正!” “好了好了,你们别动不动就跪的。都起来。” 众人站起身。 韩世靖和赵勇擦完眼泪擦鼻子,等到情绪平复些,韩世靖才问:“我二人听闻昨日邕州城中那些商贾在闹事,说都要前往广信去。主公可是也打算往广信?” “嗯,正准备启程。” 韩世靖和赵勇互看一眼,韩世靖继续道:“李氏若不归附,岭南的商贾们恐怕很难真正的归心主公。不过,这李氏的情况有些复杂。” 温季礼上前一步道:“韩将军和赵将军用过早饭了吗?” 两人齐齐摇头。 宋乐珩当即会意道:“张卓曦,你们和士兵们一块儿去叉点鱼,打点野兔,大伙儿先填肚子。弄好了吃的,给我和温军师、两位将军都送一份儿过来。” “是。” 张卓曦和众枭使纷纷领着士兵们散开。 韩世靖和赵勇被这声将军喊得心里美滋滋的,见宋乐珩和温季礼举步往溪边走去,两人便都恭恭敬敬地跟在后头。到了溪畔,宋乐珩寻了一块大石头让温季礼坐,自个儿倒是招呼着韩、赵两人落座在三块齐平的小石头上。 “韩将军所指李氏情况复杂,具体是什么?”宋乐珩率先开口问。 韩世靖道:“主公也清楚,这些年宋含章被迫扶持李氏,我二人偶尔去邕州述职,也会听他说起李氏的相关。如今李氏那主事的,主公想必不会陌生……” 话至此处,韩世靖和赵勇的脸色都显得略为尴尬。温季礼也不吱声,默默听着下文。 说到底,当年宋乐珩逃婚离家一事,也算是闹得沸沸扬扬。要知道,那可是整个岭南最引人瞩目的权势联姻。原本联得好,宋含章恐怕都没那么憋屈,谁敢想,平南王府的嫡长女居然在成亲前夕,跑得踪迹全无…… “主公当年一走了之,许多后来的事想是不清楚。”韩世靖解说道:“彼时两家都成了岭南的话柄,尤其是……”话音顿了顿,更是尴尬道:“那位李氏长公子,坊间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言,说他……” “他怎么了?”宋乐珩也突然被勾起熊熊的八卦之心。 赵勇看韩世靖半天蹦不出一个屁来,急道:“韩大哥,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不就说那小子整日流连青楼废都废了,因为不行生不了孩子,主公看不上,才被主公遗弃吗。” 宋乐珩:“……” 温季礼:“……” 温季礼喃喃咀嚼道:“遗弃……有过前缘,才能称之为遗弃吧。” 宋乐珩赶紧摆手解释:“这没有。这个是真没有。” 赵勇又道:“那坊间传言,什么花哨传什么,主公和军师都不用往心里去。” “就是,就是。”韩世靖重重踩了一下赵勇的脚尖,眼看赵勇疼得要喊出声,韩世靖又飞快从胸口里摸出一块大饼,塞到了赵勇嘴中,使得他说不出话:“你先吃饼,这些事,我与主公说。” 宋乐珩也附和:“行,韩将军说,咱们都说正事啊。你提这一茬,是不是想说李氏因此恨上我了?” “嗯。这些年李氏和平南王府愈发不对付,其实也有这个原因。后来你爹想让二房那姑娘嫁给李氏,李氏不接受。主公可知,李氏这公子的大伯,是朝廷里的户部尚书?” 宋乐珩点头。 韩世靖这才接着道:“因为朝廷里这层关系,李氏才能在岭南迅速发展。这广信是李氏盘踞之本,李氏绝大部分的家财,都聚于广信,因此尤为重要。广信本属岭南,受宋含章辖制,但李氏并不信任宋含章,因而李氏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招兵买马。宋含章对此也是早有所知。” 终于说到重点了。宋乐珩立刻问道:“两位世伯对李氏有多少兵马可知晓得清楚?” 韩世靖颔首:“李氏的兵马,就在与广信一江之隔的漳州。漳州刺史魏江,是户部尚书李保乾的至交好友,也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李保乾私下让魏江屯驻了两万的私兵。” 宋乐珩惊讶得睁大眼。温季礼也微微皱了眉头。 两人都没想到,李氏的私兵数量会超出宋含章兵力的两倍。宋乐珩和温季礼双双沉默,都在思考着对策。 韩世靖的脸色也有些凝重:“主公若想收服李氏,一来,要缓和李氏与您的嫌隙。二来,不能不考虑到江对岸的魏江。只要李氏一声令下,魏江必然渡江而来。届时,只怕是一场恶战。” “恶战与否,不在眼下时机。杨彻东征失败,已经回朝,李氏暂时不敢把这两万私兵摆在台面上,否则,朝廷必会派兵平叛,李保乾在朝中也不会安生。不过……”温季礼道:“广信是扼守岭南的关口,要定岭南,必夺广信。我们明了,他人亦明了。恶战将来定会发生,但现在,我们需先占据广信。” 宋乐珩认同道:“温军师说得在理。广信拿不下来,邕州也保不住。” 韩世靖和赵勇一同起了身,又半跪下来作揖道:“主公既有主意,那就让我二人随行去广信吧。” 宋乐珩忙去扶起两人:“两位世伯,我说你俩别动不动就跪,我这人常年静如瘫痪,动一下挺麻烦的。都坐,坐。” 韩世靖和赵勇互相看看,虽然不太明白什么叫静如瘫痪,但宋乐珩让他们别跪着,他们就不跪了。 三个人又坐回原位,宋乐珩望向温季礼,道:“既非眼下有恶战,我想着,无需太多人前往广信,免得兔子逼急了也要咬人。” 温季礼应了一声,思量须臾,顺着宋乐珩之意定下了计策:“赵将军,如今邕州初定,我与主公近日都不在城中,劳你带人固守。” “是!” “韩将军,你回营点齐三千人马,装扮成百姓,化整为零,进发广信。我们在广信城外汇合。” “是!那我们这就回去!”两人同时站起来。 宋乐珩和温季礼跟着起身,宋乐珩道:“吃了烤鱼再走啊?” “不了。这两日饭吃得够足了,也该活动活动了。” 韩世靖说完,两人齐齐向宋乐珩行了一礼,旋即便招呼着士兵们离开。宋乐珩和温季礼在原地看着两人翻身上马,如来时那样,穿过树林,消失不见。 宋乐珩定了定心神,道:“那我们也出发吧,温军师?”她凑近挨了下温季礼的手臂,放低了声音:“我知晓你这胃口肯定不喜欢大清早就吃烤鱼,山道再往前走点,有间茶寮,里面的茶点清淡,我去给你买。” 两人一起朝正在烤鱼的枭使们走去。 “主公为何知晓山道上有茶寮?” “那年去洛城,走过这条路的。” “哦,是吗。”温季礼拉长了尾音,过了一会儿,才道:“那年离去,是为避一人。如今走相同的路,仍是因这一人,主公心里可有感慨?” 宋乐珩牙酸地望着温季礼,嘶了一声:“你不会连这个醋都吃吧?不挑年份的吗?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温季礼神色如常道:“没有吃醋。是提醒主公,如今人人皆知他与主公有过婚约,若此番李氏能为主公所用,主公莫待李氏过于亲近,以免他人背后口舌。” “嗨。这我能不知道?我待他亲近干什么?我和李文彧这辈子只可能是……” 叮。 【系统维护更新完毕,已升级难度2.0版本,系统上线频率降低50%。粉丝阵营头衔已开启】 【触发新支线:弱水三千,只取一……二三四五瓢】 宋乐珩:“……” 温季礼看向说话卡了一半的她:“你和他只可能是?” 宋乐珩心里暗骂着狗系统又开始作妖了,再一思索这支线的名字…… 焦麻了。 这怎么听,都不像是什么正经支线! 这一下,她后面的保证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宋乐珩斟酌了又斟酌,咽了口口水,望着天道:“其实……就算是亲近,那肯定也比不了我和温军师这么亲近的。” 温季礼:“……” 宋乐珩强行解释:“但李氏有钱呀,这有时候人在其位,也会出现些无可奈何的情况,温军师应该可以理……” 温季礼冷脸就走。宋乐珩哭笑不得地追过去。 “唉,温军师你听我说,我有苦衷,我真的有苦衷!” 正在烤鱼的枭使们和黑甲们齐刷刷看着这一幕。 张卓曦:“哦豁,主公好像又惹着温军师了,不会是因为主公那个前任未婚夫婿吧?” 萧晋“啪”的一声折断了手里插着烤鱼的树枝,阴测测道:“她敢对不起我们公子,我们黑甲绝对不放过你们枭卫!” 张卓曦:“……” 一群枭使:“……” 冤有头债有主,感情纠纷关我们屁事!—— 作者有话说:芜湖~第一卷完啦~ 第68章 三方势力 邕州到广信总共有三五日的路程。宋乐珩带着人马抵达广信之际,已是快要接近年关。 天气寒冷,加之长途跋涉,温季礼在路上就病了,一连好几日都发着高热,咳嗽难止,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宋乐珩在马车上衣不解带地照料他,进了广信城后,便包下了城中最大最舒适的一间客栈,好让温季礼安心养病。 这座广信城比起邕州要繁华许多,因着临江之故,颇有些江南之地的富庶风光。人口也比邕州多上两三倍,百姓们的衣裳行头都是干干净净的,不似邕州城里被压榨得那般惨淡,从头到尾都是一身的破烂。宋乐珩和温季礼一早便知,这广信的郡守亦是李家人,说是那李文彧的姑丈。而整个城里李氏的产业更是占了十之七八,就连宋乐珩等人落脚的客栈,都是在李氏的名下。 名字是叫广信城,但给这城冠上李姓却也不足为奇。 等到枭使们各自挑好了房间,宋乐珩便让众人出去打探消息,顺便联络早几日就到了广信的吴柒和江渝。末了,她又让小二送了好些炭盆在温季礼的屋里放着,生怕他再度受凉。 到了中午,吴柒和江渝便掐着饭点赶到了客栈。 彼时,温季礼的房中已经被七八个炭盆烘得犹如初夏,四个人一桌吃着饭,其中三人都是满头大汗。 宋乐珩一边给温季礼夹着清蒸的鱼,劝他有没有胃口也要多吃,一边抹了把下巴快要滴落的汗水,问吴柒道:“柒叔,你说说你们最近搜集到的情报。” 吴柒吃得一肚子火,擦了擦遮住眼睛的汗水,骂骂咧咧把碗一搁,来气地看看唯一感受不到热的温季礼,恼道:“你就惯着他!谁在岭南过个冬屋里要放这么多炭盆的?!你熏腊肉呢?!” 温季礼一噎。 宋乐珩无所谓道:“人在病里呢,这不才受了凉,我想着让他发发汗。” “发汗……”吴柒甩了甩用手抹掉的汗水,甩得地上都落了好几滴豆大的水渍:“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发汗的是他吗?那是我!” “哎,你说你,年纪一把,火气还这么冲。来,您老吃点青菜,消消火。” 宋乐珩给吴柒也夹了一筷子菜。这一夹,吴柒的火气果然就消了大半,只用鼻子哼唧了两声儿。 “算你个小兔崽子还有点良心。以前让你拿点银子买兵器,你跟铁公鸡拔毛似的,现在倒好,兴着大手笔包客栈了。这得不少银子吧。”嘴上抱怨着,吴柒又斜眼瞄瞄脸色还白惨惨的温季礼,寻思着自个儿那日没护好他也多少有点责任,便就不继续念叨了。 宋乐珩道:“这哪一样,包客栈是为了便宜行事,该省省,该花花,咱们说正事。” 吴柒又哼一声,道:“我们到广信的时候,广信城也开始戒严了。估摸着邕州出事,广信这边一直都在关注,进出城都盘查得紧。你带着这么些人进城,没被查?” “查了呀。”宋乐珩继续面不改色的给温季礼夹菜:“我说我是他贴身丫鬟,枭使都是他近身护卫。他是从洛城过来的富商,准备在广信开个分号。” 吴柒:“……” 吴柒猛地站起。 温季礼一看他又要发作,忙道:“吴使君,这是……这是主公的权宜之计。你知主公向来不拘小节,入城时只因我二人同在马车上,她才如此一说。” “她胡说八道,你就由着她?她还没……” 吴柒指着温季礼,刚想口吐芬芳,话还没吐出来,温季礼就开始剧烈咳嗽,咳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仿佛下一刻就能咳晕过去。宋乐珩急忙给温季礼拍背。吴柒见他这副病弱模样,只能咬牙切齿的用手指头点了又点,还是重新坐回位置上,没好气地端起了饭碗,道:“进了城后,我就让潘英等人都伪装成当地百姓,探听李氏和那群商贾的动向。这广信城,近三年来,倒是没受多少白莲教的影响。李家的长公子说是行事荒唐,但他们李家却是将这座城保护得不差。” “嗯。此事我和军师也讨论过。李文彧只擅长经商,不擅长政事。这广信的郡守则是靠关系当的官,走的是中庸之道,但求无功无过。广信能安立于岭南,恐怕还是因为江对岸那名魏刺史。” “这我就不清楚了。”吴柒说着,从袖口里拿出一卷竹简,递给宋乐珩:“我把搜集起来的消息 都一一写在上面了。至于那些商贾,李文彧将陆续抵达的人都安排在城东的李氏别院。” 温季礼此时也缓过了劲儿,急喘了好几口气,方看向吴柒:“具体位置在哪?” 江渝还在不停往嘴里扒拉饭菜,见吴柒对她伸手,当即会意地掏出一张白色绢巾,放在温季礼手边:“这上面,我画的路观图。” 宋乐珩和温季礼展开绢巾查看。 江渝又含糊不清地说:“那庄子,很大,像个行宫,很容易在里面迷路。” “啧,这李文彧还真是广信的土皇帝。”宋乐珩感慨一句,道:“这位土皇帝已经见过前来投奔的商贾了吗?” “见了。”吴柒道:“还安排了不少名伶月评上的歌姬舞姬前往别院,白天夜里都是笙歌不断的……” 江渝一针见血:“嗯嗯,玩得可花了。” 宋乐珩眉头一挑:“这你们都看到了?他们都玩些什么?” “就是玩那种很特殊的……” 江渝话没说完,冷不丁就被吴柒死死捂住了嘴。 “我的小祖宗!这是你能说的吗!” 温季礼也看着路观图咳一声:“主公,说、说正事。” “哦哦。”宋乐珩忙扭转思绪,一脸正经道:“那李文彧既然都见了这些人,就没商量着怎么对付我?” “他们还在等那位带商户出走的周老爷。” 吴柒见江渝安分下来,松开手去。又看宋乐珩和温季礼默契十足的互视一眼,他也瞧出了些端倪,问道:“怎么,你们对那周兴平动手了?” 宋乐珩狡黠笑笑:“你过几日便知晓。” “哼,都对我卖起关子了。” 从前还没有温季礼的时候,宋乐珩大部分计策都会跟他商量。现在有了温季礼,两人总这么藏着掖着的,吴柒看着就烦。他越看温季礼越是不顺眼,却还是按捺着不满道:“周兴平是昨天下午到的广信,李文彧直接把人安排去别院了。说是明天给周兴平在别院里接风,怎么对付你的事,应该也是明天说。对了,你们在做局的时候,还有一点必须要考虑。” “是何事?”温季礼问。 “广信城外的山头上,有一伙土匪。” 宋乐珩拿着筷子的手一顿,默了半刻,有些不可置信地问:“有什么?你说有什么?土匪?这江对岸放着两万私兵,他李氏还能让土匪坐他脑袋上?” “这些土匪是半年前才流窜过来的。杨彻出征前,他那小舅子一夜挑了安阳的一路起义军,你还记得吗?” 宋乐珩:“……” 宋乐珩放下筷子,头疼地捂住半边脸:“你的意思,这广信城外的土匪,前身是安阳的上冈寨?” “对。”一说到这,吴柒也很头疼。 杨彻这暴君自打登基后,心比天还高,满脑子都是要功比人皇,开创个千秋大业,一统四海内外……结果,事实证明,这厮对自己毫无正确认知。打了一次东夷,没打下来。又打第二次,还没打下来。那会儿的杨彻就已经疯魔了,为了打东夷提高了各种苛捐杂税,大肆征兵,用人当军粮。只要是丧心病狂的事,没几件是杨彻不敢干的。 这么一搞,各路大大小小的起义军自然如雨后春笋冒了头。诚然,杨彻身边有个最强猛将,就是他那小舅子燕丞。 当时的上岗寨已在起义军里算是龙头,寨子里有好几员猛将,尤以一个姓秦的最强,带着一伙手下愣是把别的正规军起义军都揍得嗷嗷惨叫。宋乐珩虽没正面碰上上冈寨,但她也知晓上冈寨的强悍。她都一度以为,杨彻出征后,上冈寨必然会趁机打进洛城。 上冈寨的人估计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当燕丞率五百轻骑半夜夺寨时,这寨子上上下下,那叫一个措手不及。 寨里所有的粮草和武器装备,都明明白白地摆着,压根儿不用燕丞费力去找。 那一夜,两三万人的上冈寨,被燕丞五百人奇袭得溃不成军。粮草、武器都没了,军心一乱,上冈寨就此散了。宋乐珩也清楚那时的上冈寨还是逃了不少人,但她怎么都没料到,这些逃出来的人能又聚在一块儿,还跑到岭南来,当起了土匪。 下细一想,宋乐珩便也了然这群土匪打的是个什么算盘。 “他们也想抢李氏,用李氏的财力东山再起?” 吴柒点头:“嗯。而且,已经下山抢过两次了,没捞到太大的好处。只要土匪刚到城门外,城门卫就会放出信号,让江对岸过来增援。半个时辰,对面的兵就能登岸,土匪必须在这个时候撤离。不过,他们虽没抢到,也足够让李氏心烦的。李文彧此前北上,就是去找他大伯诉苦,想让朝廷再派燕丞过来,把土匪给灭了。” 宋乐珩皱眉:“江对岸那些兵,打不过土匪?这山上到底有多少人?” 吴柒又摇头:“人不多。我打听过,每次土匪下山,人数大抵也就在几百到一千之间。主要是这广信城外的山头,植被茂密,山路复杂,而且山洞奇多,容易躲藏。江对岸也是上山剿过匪的,几天几夜连影子都没见着。” 宋乐珩表情严肃,又和温季礼交换了一记眼神。 “这就麻烦了。”宋乐珩道:“那赵顺一回朝,就算禀明杨彻是我在岭南造反,杨彻都不一定会派燕丞过来。可要是再加上户部尚书的谏言,燕丞到岭南来平叛,八成是板上钉钉。这舅子一来,我们这儿不到一万人,还不够给他塞牙缝的。” “能再加两万。但要李氏归心。”温季礼分析道:“此次杨彻在东夷大败,士气大伤,折损过多,他没有太多的兵力派遣来岭南。一旦洛城空虚,盛朝危矣。只要李氏的人能为主公所用,你知,李氏知,但燕丞不知。” “有道理。这倒是可以打一个猝不及防,或者,还能来个瓮中捉鳖。”宋乐珩想了想,道:“我有个想法。” 温季礼明了:“主公可是想祸水东引,一石二鸟?” 宋乐珩笑起来,眉眼弯的像初一的月牙,眼中满是肯定。 江渝懵懂地看看两人,虚心请教:“主公,军师,什么叫祸水东引?” 吴柒瞥瞥只看得到对方的两个人,翻着白眼给江渝夹菜:“小孩子吃饭吃饭,他俩说话,除了他们自己,谁也听不懂。” 宋乐珩没有置喙旁边的两人,沉思道:“韩将军现在带人埋伏在城外,人数和魏江那边差得太多了,得要温军师坐镇。至于李文彧那边,就交给我。” 温季礼面色凝重:“李文彧宴请众人,不会丝毫没有准备。此次随行而来的枭使只有二三十人,假使李氏人多势众,恐主公有失……” 宋乐珩笃定道:“你就放心,我有法子的。按咱们之前的计划,李文彧多半口服心不服。这下正好借土匪的名头,让他吃点苦。到时候再把魏江钓在山上剿匪,也能顺理成章。” 温季礼没有吱声。 吴柒听了个七七八八,也猜到了一些。他刚想问宋乐珩是不是准备只带二三十人去别院送死,宋乐珩已然先一步开口道:“柒叔,明日你和蒋律带上所有枭使,假扮成土匪守在别院外两里处,等我的命令。我带张卓曦,先去别院里砸场子。” 吴柒:“……” 好家伙,她还不是带二三十个人。 她是带一个人。 她果然是在找死。 第69章 买卖下属 宋乐珩与温季礼在房中商量完接下来几日的细节,天色便早已暗了下来。温季礼的病尚未好完,后续几日多半又会操劳,宋乐珩不想耽搁他休息,说完了事便叮嘱他早些睡,退出了房间去。 她这厢刚刚关上两扇房门,就看吴柒垮着脸抱着手靠在旁边的墙上。一见她出来,吴柒气不打一处来,阴阳道:“你怎么不给他唱首安睡曲儿再走?” “唱了啊。这不都唱完了嘛。” 吴柒:“……” 吴柒气得就想揪宋乐珩的耳朵,但想到宋乐珩如今的身份,又咬着牙把伸出去的手收回来:“韩世靖归降的人是你,你现在把兵马都让他领着,就带张卓曦一个人去别院里冒险。你知道那别院是什么地方?你知道里面藏了多少危险?那里面的人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剥了,你是真不为自己考虑半分啊!你就那么喜欢他!命都要给他?” “你这叫什么话,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 “怎么着,实话都不让在你这宝贝面前说了?就他那病怏怏的样子……” 不等吴柒说完,宋乐珩拉着人就往楼下走。穿过客栈的前厅,出了一道门,便是后花园。彼时,张卓曦等人正聚在后花园的亭子里吃晚饭 ,看到宋乐珩和吴柒走过来,都放低了说笑的声音,贼头贼脑地伸长耳朵偷听。 吴柒也不避忌,立刻续上刚才的话题:“就他那病怏怏的样子,我都不晓得你看中他哪儿!他是知道你心思,是和你心有灵犀,那又能怎么样!能当饭吃还是能保命?!你不能为了这么一个人,就不顾惜自己的安危!” 宋乐珩好整以暇道:“没有没有,我不都说了嘛,我有安排。” “什么安排?你说说,什么安排!你都知道那李氏是广信的土皇帝,你以为他除了江对岸那些人,就不养几个打手杀手的?这么个高门大户,身边没几个护着的人,他早就不知道死上几百遍了!上冈寨那些人吃素的吗?你以为他们为啥捞不着李氏的好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打的什么算盘。他和韩世靖堵截江岸,又不是要和江对岸那些兵硬拼,就是拖延之计!那都是拖延了,人马怎么就不能平分一下!” 吴柒越骂越大声。他一骂,宋乐珩就缩着脑袋往后退。 枭使们个个端着饭碗看热闹,要么轻手轻脚地窜到近处的房梁上,要么躲到不远处的柱子后头。每人嘴上还在扒着饭,眼睛却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花园里,生怕错过了一丝八卦。 张卓曦小声点评道:“看看,柒叔一骂人就停不下来,宋流景那死小子说他是个婆婆嘴,果真很贴切!” 蒋律:“主公还是一如既往说不过柒叔,看给怂的。照我说,柒叔就不该想着当主公的爹,他应该当主公的娘。” 吴柒转头朝着房顶吼:“你们是不是想死?!” 他本就一肚子火,手立刻摸上了腰间的软剑。宋乐珩见状,赶忙上前顺毛,拉住吴柒的手臂道:“哎柒叔你别这么大火气,对身体不好。我让韩世靖跟着温军师,那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对岸的魏江,领的是两万私兵,不是两百,也不是两千。温军师和韩世靖就算是拖延,两方始终要交锋。战场之上,他们的处境比我危险多了。你再看我,那李文彧再怎么说,我和他也是有过婚约的。” “你都逃婚了!还害得他名声扫地,他不把你大卸八块都算轻的!”吴柒反驳得含血愤天。 宋乐珩一噎,讪讪道:“那退一万步来说,李文彧和那帮子人就算想杀我,那别院里头也藏不了千军万马的,顶多就是些打手了。我想过了,先从歌姬和舞姬身上下手。” 吴柒听她这么一讲,强迫自己冷静了几分,又思量了一通。 宋乐珩说的,的确不失为一个办法。原本要应付江对岸的兵,宋乐珩手底下的人马就远远不够。再一平分,只会让两头都落入更加危险的局面。但吴柒过于担心宋乐珩身陷险境,所以哪怕明知平分人马是个蠢办法,也想说服宋乐珩留点人在身边。那样就算是逃命,也好有人给她断后。但若是宋乐珩能利用别院里那些歌姬舞姬,情况又不同了。 李文彧和那帮商贾绝不会对歌姬舞姬设防,假若她们愿意帮宋乐珩,就算宋乐珩只带张卓曦,也不会有太大的险境。想到这,吴柒道:“这些歌姬舞姬,夜里都会回李氏名下的抱月楼休息,我去把人都绑来?” “不能绑。”宋乐珩道:“在别人的地盘上,做事情要低调。我们上抱月楼走一趟。” 宋乐珩背着手往前厅走去。吴柒跟在她身旁,问:“你有奇招吗?确定能说服这些女子?” “哎呀,人嘛,左右也就为那两样了。张卓曦,你们吃完了都收拾收拾,跟我上歌舞坊去!” 一群枭使们:“?” 张卓曦的碗都差点掉在地上:“我没听错吧?我们枭卫的待遇,都好成这样了?” 话音一落,个个飞身落地放下饭碗,擦着嘴理着衣服就集体跟在了宋乐珩的身后。等人都走远,萧晋和萧溯之才从转角暗处走出来,两脸复杂地瞅着活像猴子大军下山的枭使们。 萧晋:“看看!我就说这枭卫是个邪教!” 萧溯之很认同:“嗯,没有一个好东西。” 大半个时辰过后,宋乐珩就安安稳稳地坐在了抱月楼最奢华的流金轩里。 这抱月楼是广信城中出了名的销金窝,建得自也是豪横大气,无可比拟。除了一栋富丽堂皇的主楼,另有南楼和北楼相傍。隔着一方幽静的园林之后,则是依湖而建的流金轩。流金轩总有三层高,雕栏玉砌,贵不可言。那二层的露台延伸至湖面的上方。一株百年荔枝树拔地而生,自一层贯穿至二层露台,树枝弯曲盘踞,叶片葱郁得遮挡了大半的天幕。倘使正当时节,贵客于露台赏月品茗,伸手便能摘到名动天下的岭南荔枝。 湖面数丈开外,于湖心处有一用于表演的高竹台。此时一曲筝音刚刚落幕,一伙杂耍艺人正摇着船往湖心,准备接替表演。在这些艺人之中,有一人身着黑色斗篷,铁制的面具将整张脸遮挡得严严实实。待这些人准备完毕,所有的杂耍艺人都围绕着那戴面具者,又是跳傩舞,又是打铁花。 一时间,湖上星火万千,璀璨夺目。 宋乐珩好不容易狠下心一掷万金,成了这流金轩今晚唯一的客人,自不是来欣赏歌舞杂耍的。此时抱月楼的三个头牌都坐在她的对面,穿得花枝招展,长得国色天香。隔着一张矮桌案,宋乐珩都能闻到她们身上似有百花争艳的香气。她打量着这风情万种的三个人,吴柒就面无表情地站在露台的角落里,默念着心经。 三个女子都明了宋乐珩的目光是落在何处,大大方方地由着她看,只是三人的眼睛却是颇为暧昧地望着正在表演的面具者。到得傩舞跳完,几个杂耍艺人拿起长剑,竟是一剑一剑从那面具者身上穿刺过去,白刀子进,白刀子出,不多时,那人就被捅得活像个刺猬,却依旧是岿然不动地站着。 坐在中间的红衣女子柳眉微蹙,和旁边两人打趣玩笑,低语了几句心疼那杂耍艺人的话。末了,她方转眼看向宋乐珩,笑吟吟地摇着团扇开了口:“宋姑娘,这百剑穿心的杂耍可是我们抱月楼的绝技,整个大盛,除了在这儿其他地方都见不着的。你今晚花了这么多钱,不看绝技,总盯着我们干什么呀?” “就是。”右边的绿衣女子附和:“我们有的,你也有呀。” 宋乐珩跟着笑:“哎呀,上抱月楼的人,无非就是买个欢喜。我不爱看绝技,我就是冲着姑娘们来的。” 左边的粉衣女子用扇子挡住半边脸,娇俏地笑出声:“怎么?你是喜欢姑娘家?冲着我们来,你还能对我们做点什么不成?” 三个人笑成一团。 宋乐珩也笑:“也不一定是做不成嘛。” 她这一说,三个女子顿时笑得更加欢快。那红衣女子倾身撑在矮桌上,一只手越过桌案,以食指轻轻撩过宋乐珩的下巴。吴柒见着这一幕,嘶了一声,一副没脸看的模样,转过身面朝墙壁去了。 红衣女子呵气如兰道:“你想对我们做什么?” 宋乐珩拉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只觉又香又软:“我初来广信乍到,得知有几位故人住在李氏的别院里。我知晓几位姑娘日日都会去那别院中,是以想恳请几位,略帮我一个小忙,给我这几位故人,一点小小的惊喜。” 三人互相看看,神情肉眼可见的严肃起来。 “你是李公子的故人?”红衣女子问。 “算是。” “那你想要我们帮什么忙?” 说着话,红衣女子就收回了手去。 宋乐珩招招手,吴柒当即走近,从袖口里摸了摸,摸出来一个超大瓶的软骨散,“砰”的一声,放在了矮桌上。三个女子惊讶地睁大眼,粉衣女子问道:“你这是……这是什么药?不会想让我们毒害李公子和他的客人吧?你知不知道这抱月楼谁是东家?” “知道的,知道的。”宋乐珩依然笑容可掬:“李文彧就是东家嘛,所以我怎么会让你们害李公子呢?放心,这药不害人,只是能让别院里的客人们,更加飘飘欲仙、醉生梦死。” 三个女子:“……” 吴柒:“……” 吴柒震惊地看着张嘴就来的宋乐珩,他着实不知道,这软骨散还具有这个作用? 吴柒按着眉心没吱声。三个女子缓过神,眼中各自带上了一层讥诮。 绿衣女子道:“你什么身份呀?我们凭什么要帮你?” 宋乐珩给三人斟满了茶水,好言好语地说:“我是什么身份不重要,但我知姑娘们在歌舞坊讨生活,必然也是身不由己,心里定有不愿和不甘。既有不愿不甘,我能助各位弃暗道,行坦途,踏实做人,重逐梦想,如何?” 三人齐刷刷一愣,然后便爆发出了银铃都快被摇碎的笑声。红衣女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用扇子指着宋乐珩道:“你话本子看多了?哪儿来的不愿和不甘?” 宋乐珩:“……” 粉衣女子道:“还踏实做人……重逐梦想……我们的梦想就是好好赚银子,多赚些银子。你能比李公子更厉害,带着我们赚银子吗?” 宋乐珩表情复杂:“那除了赚钱,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人生追求?我或许……” “人生追求?”粉衣女子笑得前仰后合:“呸。少拿这套忽悠老娘,这种世道,你谈什么人生追求!谁不知道外面都烂成什么样子了!追求?追求个死人骨头!” “就是。活不下去投河自尽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你拿着网子去下游打捞,一天能捞上来十个!老百姓辛辛苦苦从早到晚地干活儿,结果买不起米,补不上家里的烂瓦房。我们在抱月楼有吃有喝的,李公子每年还按坊中盈利给我们分成,我们为什么要离开抱月楼?你这套说辞,留着去找别人吧!” 宋乐珩:“……” 是她低估李文彧了。没想到这人还挺会经营人心的。 她这厢正是思索着,吴柒皱眉看着几个肆意嘲讽的女子,气冲冲道:“我就说了,让你别跟她们讲道理!这些都是眼里只装得下钱的俗人!” 宋乐珩忙道:“哎哎,别这么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你没人家经历,批判人家干什么,要尊重。” 吴柒冷哼一声别过了脑袋。 三个女子听宋乐珩这么说,倒也收起了讽刺之意。红衣女子长舒一口气,道:“我们也不为难你,你要我们帮的忙,我们帮不了,我们就当没听见。若没其他事,我们便退下了。” 三人起身要走,宋乐珩赶紧道:“等会儿,再等会儿。我既有求于三位,自然也有别的准备。这人活一世,无非就图个钱、权、色。这钱,姑娘们有了,我也不一定比你们更有钱。权,我许不了三位,那色……要不要考虑一下?我手底下有几个老实人,长得好,身材佳,很持久,正经当差的,非常适合三位过安稳日子。” 宋乐珩拍拍手,一群枭使们哭丧着脸推门而入,在矮桌旁边整整齐齐地列成了两排。众人个个低埋着头,恨不得把脑袋都钻进地底去。 本来一开始,众人当真以为宋乐珩带他们来抱月楼开眼界,毕竟,加入枭卫的,非贫即穷,谁都没见过这样的销金窝。结果倒好……他们万万没想到,别人到歌舞坊,看的是姑娘起舞弄乐;他们到歌舞坊,是等着被起舞弄乐的姑娘们挑拣…… 枭使们心如死灰,但看着吴柒放在腰间的手,又都不敢反抗。 三个姑娘也少见这样的阵仗,刚刚才消失的笑,一下子又重回三人脸上。粉衣女子站起来,围着枭使们转了一大圈,笑得眉眼都像初一的弦月:“哟,都是你手下人?挺结实的呀一个个。” 她戳了戳蒋律的胸。蒋律当即羞红了脸,哼了一声侧过壮硕如牛的身体。 “还挺害羞。”粉衣女子笑着坐回位置上。 宋乐珩深藏功与名地抿了口茶水,遂放下杯盏道:“如何?只要有姑娘能看得上的,安家落户连带以后的生计,我都为各位一一打算,绝无亏待。” 三个女子兴致缺缺地收回眼光。红衣女子道:“虽说这几个身板子看着不错,但那脸,也太粗糙了些。我看啊,也就那个……”纤纤食指点中张卓曦。 张卓曦一脸生无可恋。 “还有这个。”食指又一转,点中了……吴柒。 吴柒:“?” 红衣女子道:“就这两人,一个长得还算俊俏,另一个嘛,也算风韵犹存。” 还算俊俏的张卓曦和风韵犹存的吴柒:“……” 其余看热闹的枭使们竭力忍笑,来回扫视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两人。 宋乐珩咽了口口水,选择卖爹卖下属道:“这两人都是我的心腹,姑娘们若是愿意下嫁,我立刻准备聘礼。” “下什么嫁。”粉衣女子道:“你让他们入赘抱月楼,伺候我们三人。” 宋乐珩:“……” 这一下,众人是彻底没憋住,顷刻之间哄堂大笑。整个流金轩,全是被笑得扶墙的,捂肚子的,捶胸顿足的枭使…… 除了,吴柒和张卓曦。 第70章 杂耍艺人 “我这个人,你们是了解的,我自然不想你们入赘抱月楼,你二人在我心里是个什么分量,这还用我说吗?可你们看话都说到这儿了,而且吧,我觉得三位姑娘说得没错,在抱月楼有吃有喝,不受罪,要不你们先试试?” 宋乐珩拉着吴柒和张卓曦站在角落暗处,挤眉弄眼的对两人进行着开导。张卓曦一听她这意思,转头一只脚就翻过了露台凭栏。 “主公你要是再说这种话,我……我跳楼给你看!” 宋乐珩默了默,退而求其次,对吴柒道:“柒叔,你看你也孤寡这么久了要不然就……” 那角落实在太暗,吴柒根本没看清宋乐珩在给他递眼色,一时间火气上头,抽出小半截软剑道:“你想死,还是想她们三个死?” 宋乐珩一噎,还想把暗示表现得再明显些,后面仍坐在矮桌边的三个女子却是同时笑出了声。 “哎哟,失败啦?我们早就料到了。” “没几个男人愿意入赘,这俩呀,你留着当手下吧。” 宋乐珩瞥吴柒和张卓曦一眼,无奈又走回了桌边去。 此时湖心中央的杂耍已经演完了,一行人正划船过湖,相继上岸。三名女子说着话,眼神就不停扫视着那面具之人,俱是一副心神荡漾,娇俏之色。中间的红衣女子眸光灵动地一转,像是想到什么,用团扇扫动着桌面上的软骨散,道:“这样如何?你这药先给我们试试,若是当真无害,我们帮你一回也无妨。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去说服他,让他与我们三人快活一宿。” 团扇指向刚刚上岸的面具之人。 三个女子笑作一团,绿衣女子又补充道:“或者,你去当媒人,让他同时娶了我们三个也行。只要你能办到,我们就帮你。” 宋乐珩:“……” 宋乐珩一脸复杂,琢磨着这三个姑娘是故意说的玩笑话。但来都来了,就一两句话的功夫,也耽搁不了什么。况且她也实在有些好奇,这人究竟是长个什么模样,把三个姑娘迷得神魂颠倒的。 宋乐珩想到这,稍稍侧头看了眼张卓曦,张卓曦当即会意,就着跨出凭栏的一条腿,跳下了楼去。没过片刻,他便领着那杂耍艺人推门回来了。宋乐珩重新整理好衣袂坐下,招呼了一句让那面具之人也坐。对面的三个女子立刻欢喜的让出中间位置,谁料那人却是径直走到宋乐珩的身边,跪坐在她的近处。 一刹那,一股冷冽的熏香气扑鼻而来,仿若寒天雪梅。 宋乐珩略为诧异,下细地打量起此人来。他的身形高挑清瘦,整个人都被包裹在黑色的宽大斗篷里,戴着硕大的兜帽,一张铁面獠牙的面具未取,既看不出年龄,也看不到长相。宋乐珩有些惋惜没见到此人真容,末了又收回视线,给他倒了一杯茶,直入正题道:“冒昧邀请公子上楼,还望莫要见怪。是 这样的,我有一桩事想请问公子。若有冒犯,公子不答亦可。” 面具之人不吭声,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 宋乐珩道:“敢问公子可到适婚年纪了?家中有妻儿了吗?” 那人一顿,约莫是没想到宋乐珩会问这个,放在腿上的手指微微蜷了蜷。 宋乐珩以为他不愿回答,忙道:“你若是不想说……” 不待宋乐珩讲完,他又摇了摇头。 他这一摇头,对面的三个姑娘是止不住的激动兴奋,纷纷给宋乐珩递眼色,让宋乐珩赶紧接着问。 宋乐珩干咳一嗓子,继续道:“既没成家,不知公子是否有意于成亲一事?” 那人又怔怔看了看宋乐珩。他逆着光,面具底下那双眼睛是什么样的,宋乐珩看不清。可莫名的,她能感到对方的视线黏腻在她的身上,含着某种难以说清道明的东西。 隔了少顷,只见对方又点点头。 三个姑娘愈发兴起,恨不得下一刻就自己开口询问。见宋乐珩实在问得太慢了,几人索性绕过桌案来到宋乐珩身边,一人一句地催促:“快问呀,你快接着问。” 红衣女子则附在宋乐珩的耳畔:“你跟他说,他愿娶我们三人当平妻的话,他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这三位姐果然是财大气粗。 宋乐珩心里想着,嘴上只道:“如公子所见,我身边这三位姑娘,倾心于公子,望与公子成其好事。我今日与诸位算是有缘,因此腆着脸当一回媒人,假若公子也有意结下这三段良缘,我便给诸位做个见证,将此事……” 这话说了半截,然后就生生卡在了宋乐珩的喉咙上。因为…… 这杂耍艺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铁制的面具底下竟是冷不丁渗出了一连串的水珠子。 宋乐珩:“?” 宋乐珩一愣,旁边的三个姑娘也愣住了。四人整齐地愣了好一会儿,宋乐珩才率先回过神:“你、你在哭?我这话、我这话是哪里说错了?阁下先别哭,你若不愿,我和三位姑娘也不会强逼你不是?” 面具之人没说话,蓦地起了身,快步走出了房间,那背影显得十分的伤情。 宋乐珩全然摸不着头绪,三个姑娘见没得玩了,也不想再继续逗留。红衣女子站起来,妖娆笑道:“好了,宋姑娘今夜花了大价钱,我们也陪着你开心了这么久,宋姑娘不觉亏了吧。” 粉衣女子道:“天色不早了,宋姑娘今夜就在这流金轩歇下吧,我们三姐妹告退了。” 三人冲宋乐珩行了礼,旋即一面说笑着,一面走出房间去。 “都跟姐姐说了,别去调戏那小公子,人家新来的,脸皮又薄,你看这下把人给逗哭了吧。” “那可不是我逗的,是那位金主姑娘给逗的。要不是他长得和李公子一样惊为天人,我还不乐意逗他呢。” 随着门被关上,笑声也隔绝在了屋外,渐行渐远。三人一走,吴柒和张卓曦紧绷的身体这才松懈下来。张卓曦跑去矮桌对面盘腿坐下,抓起桌上精致的糕点就往嘴里塞。刚嚼了几口,眼睛愕然睁大,含糊说着好吃,又拿出了手巾,要给江渝打包。 吴柒脸色难看,站在宋乐珩边上,望着桌面的软骨散,头疼道:“现在怎么办?这些女人和我们从白莲教救出来的不同,她们无利不起早,不会帮忙的。今夜她们不去通知李文彧来围堵咱们,都算是有良心了!” 宋乐珩摆摆手:“不至于。抱月楼是个做生意的地方,李文彧是生意人,不会砸自己招牌的。再者,李氏家大业大,故人多,仇人也多,他哪晓得是我。话说回来,我刚都那么给你俩递眼神了,你俩暂且答应着入赘能怎么着!” “我才不要。我是有底线的人。”张卓曦吃着糕点表示抗拒。 宋乐珩抬头一对上吴柒那张没好气的脸,识时务的把话展开了说:“我就是想着,你们在她们三人的身边,好下手些。” “下什么手?你还有后招?” “那自然是有。来来。” 宋乐珩勾勾手指头。吴柒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犹豫片刻,还是蹲下来朝她凑过去。宋乐珩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对面的张卓曦就见吴柒的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最后他那眼神复杂得足足包含了—— 震惊、抗拒、痛心疾首以及匪夷所思。 吴柒张了张嘴,道:“小兔崽子,你二十出头的一张嘴,怎么能说出四十几岁的流氓话呢?你这是未出嫁的姑娘能想到的法子吗?” 张卓曦好奇道:“什么法子?什么法子!柒叔说给我也听听。” 宋乐珩道:“这非常时期得用非常手段,就是今夜,你干不干?” 吴柒豁然站起:“我不干!这种事简直下流!” 宋乐珩:“你要不干,那你和张卓曦就在这里入赘!” 张卓曦咳了一下,把嘴里的饼渣喷了一桌子。他刚要反驳,吴柒恼怒地转了半圈,指着宋乐珩,羞红脸骂:“你让我……你让我半夜去给她们的衣物肚兜上下软骨散!你怎么不上天呢!万一我被人发现,我这辈子还有什么脸见人?!” “没脸见人,那戴张面具不就行了吗?” 吴柒:“……” 张卓曦又憋着笑喷了一嘴饼渣,然后就见自家主公指着自己和吴柒,气势汹汹道:“你俩去不去?!要是不去,别院的事儿,没法干!” 吴柒愤怒地指了又指宋乐珩,转头就走。走了没一半,又倒回来拿走了桌上的软骨散,边走边吼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干活儿了!” “哦!”张卓曦朝着宋乐珩竖了个大拇指,急吼吼的把剩下的糕点装进手巾里,飞快跟上了吴柒的脚步。 这一夜,宋乐珩一直没合眼。吴柒和张卓曦能不能成,关乎到后续的计划。李氏除了江对岸的私兵,在广信城里的实力不明,她现在每一步都是走在刀尖儿上。万一别院之行出了差错,不止涉及到她的生死,还有跟着她的枭使,甚至,包括温季礼和韩世靖等人。一旦她在别院出事,那所有的人都会陷入被动。宋乐珩必须确定吴柒是否顺利,还要等到明日歌姬舞姬们都进了别院,她才敢真正去踢李文彧的场子。 她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一晃便到了下半夜,抱月楼里仍是莺歌燕语,乐声不断。南北两楼不时就传出客人和姑娘们打情骂俏的动静。宋乐珩见吴柒和张卓曦一直不回,左右也无事可做,干脆打开系统,翻看起来。 眼下直播间的观看人数已经涨到了一万二出头,礼物她也积累了不少,但还是没有一个高阶礼物。她又翻了一圈系统商店,正找着有没有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忽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宋乐珩吓了一跳,火速关掉系统界面,回头看向敞开的门缝处。外面静无声息,不见任何人。宋乐珩皱紧眉头,厉色喝道:“谁在外面?出来!” 须臾,门缝扩开,一抹黑色身影走进房间。他在门口僵了好一阵儿,宋乐珩正瞧不穿来人的心思时,就听他轻声问:“你……你需要服侍吗?” 宋乐珩:“?” 她有没有听错? 是她想的那个服侍吗? 70-80 第71章 野花家花 宋乐珩 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她一个正经人需要什么服侍。 然而。 她脱口的却是:“你们抱月楼还提供男色?” 那人又僵了一会儿,声音更轻地应着:“嗯。” 年纪轻轻,还有技艺傍身,怎么就走了这条路。宋乐珩想着,估摸这人也是在外面活不下去的,才无奈讨这种活路。毕竟,如今这世道,站在大街上卖艺,不仅没什么人看,更没什么人打赏。可无论是怎样的世道,权贵就是权贵,战火之中能安生,还能纸醉金迷。他们随手一挥,就是普通人可能半辈子都赚不来的钱。 宋乐珩默默走到那人跟前,从袖口里摸了摸,摸出一锭银子来。 面具之人:“?” 随后宋乐珩觉得太多了,又把银子放回去,继续摸了摸,摸出一串铜钱来,心安理得的把铜钱塞给了面具之人,道:“多谢。我不需要,请回吧。” 面具之人看着手里的铜钱沉默片刻,把钱收了,人却是不走。他迟疑了少时,袖口之下的手都因过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着。他朝宋乐珩迈出一小步,鼓足了勇气,说:“楼下……有温泉水,我可以服侍你沐浴。” 宋乐珩站在原地没动,义正言辞地拒绝:“洗过了,我不大习惯在外面洗澡。” “那……我可以陪你说话,说什么都好。”他又朝宋乐珩靠近半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近到极致,冷梅的香气将宋乐珩包裹得严严实实。宋乐珩先前就觉得这人有些奇怪,此刻这种奇怪的感觉已是愈发强烈。她抬起头,想透过那面具上的眼洞,看看底下那双眼生的是个什么模样。 “你是不是刻意压着嗓子说话的?声音有点不自然。你放松些。” 对方避而不谈,还在道:“我还可以陪你下棋,陪你作画,陪你赏月,或者,你想……饮酒吗?抱月楼有特制的荔枝酒,口感微甜,很好喝。” 他说话之时,一盏烛火燃尽,呲啦一声,熄灭了。屋中光线更是晦涩,大片大片的银辉冷月斜照在露台上,衬得氛围都有几分过于旖旎。宋乐珩还是看不清那双眼睛,索性放弃了,摇摇头道:“不必。我不擅长下棋作画,也不喜欢附庸风雅。今日我有些乏了,阁下还是请回吧。” 面具之人身形微微一动,像是还要往宋乐珩靠近。宋乐珩正准备退后,不成想,楼下忽然传来了某种猴急的……让人难堪的……容易被和谐的声音。 “讨厌,白公子不要在这里呀……唔……流金轩每晚只接待一名客人的,要是被护院发现,我们就……麻烦了……嗯啊……” “忍不住了,就在这里。都这么晚了,肯定没人的。” 宋乐珩:“……” 有人的。 很快,楼底下就发出了某种越来越清晰且十分富有节奏感的动静。宋乐珩只觉这场面尴尬到头皮发麻,耳朵都禁不住发起烫来。主要是因为……她的面前还杵着一个想要服侍她的异性。 她张了张嘴,果断下逐客令:“阁下的杂耍技艺很精彩,还是应该吃口正经饭,这会儿也不早了,阁下还是……” 话没说完,宋乐珩就看到对方的胸口随着楼下的节奏,起伏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试探地凑近宋乐珩,一只手乞求地拉住宋乐珩的袖口。他一进,宋乐珩就退,这么一连退了好几步,宋乐珩被他抵到墙角,后背靠在了墙壁上。 宋乐珩顿时不悦皱眉,双手按住这人的肩膀,正要厉色斥责,他却是低下头来,用一种颤栗着、带着急切渴望的嗓音,对她说:“不要赶我走,求求你了……我什么都可以做,你喜欢我怎样服侍,我都可以。让我留下……好不好?” 怎么回事? 要了老命了…… 想想宋乐珩在现世里最大的人生理想之一,就是有朝一日赚够钱,要喊八排男/模来让她开开眼界。结果她临到死,钱没赚到,男/模也没点上。这好不容易送上门来一个,且根据那三位名伶的反应,这人面具底下的脸,肯定是顶好看的,再加上他这勾到人心尖尖儿的语气,宋乐珩一时之间也是迷糊了。 面具之人看她没有拒绝,又试着挨近些。那潮湿灼热的气息喷薄在宋乐珩的耳垂上,宋乐珩喉咙里发干,只觉刹那如同没入一汪温泉水,在不断的放纵沉沦。 面具之人将头垂得更低,贪恋地注视着宋乐珩脖颈上的肌肤。她的心跳,她的呼吸,都在这一刻裹挟着他的气味,只是想想,便足以让他心绪激涌难以自持。他的指间还拉扯着宋乐珩的衣袖,慢慢地下滑,滑过她跳动的脉搏,要滑入她的掌心,与她十指交扣。让她逃不得,丢不得,让她在自己的每一寸,都留下属于她的印迹。 可惜,就差那么一点。 宋乐珩猝不及防地推开他,旋即干咳了一声,假装自己并没有被男色迷晕眼,一本正经道:“我与阁下素昧平生,阁下这举动,属实有些冒昧了。我夫君还在家中候我,我便不多留了。” 话罢,宋乐珩拔腿就走,看着不仓皇,但实际上心里已经慌得不行。她出了门还不忘把门带上,生怕这杂耍艺人追上去。 留在屋中的人独自在原地愣怔许久,忽而低声笑出来,嗓音空洞又干瘪。 “夫君……谁是你的夫君……温季礼吗?他根本不配!” 杂耍艺人取下了面具,头发从兜帽里落出,是如雪一般的白色。 门又开了。 他以为是宋乐珩去而复返,匆匆回过身,都忘了重新戴上面具掩饰身份。可所有的期许、欢喜,都在看到来人的瞬间,似灯火覆灭。 红衣女子摇曳生姿地走进房间里,见到宋流景,也有些讶异:“小公子怎么在这儿?方才那宋姑娘急匆匆说有事要走,该不会是你二人……”她用团扇遮住半张脸,只露出极为暧昧的眼神:“哟,你看上那姑娘了?你不是说,你有心上人了?” “嗯。”宋流景擦着眼角渗出的水泽,慢步走向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眉梢一挑,咯咯直笑:“哦,你这心上人,就是一句借口吧?你不肯和我们三姐妹寻欢,倒是看中那宋姑娘了?如何,她叫你满意吗?” 宋流景驻足在红衣女子面前,伸出手去,轻轻捂住她的嘴。红衣女子略一诧异,却也没拂开宋流景,只当他是和自己逗弄情趣。 “不要说这种话,我的阿姐,你们有什么资格和她比。” “你的阿姐?那你刚刚与她这是?”红衣女子顿时震惊得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流景。 宋流景皱了皱眉,自说自话道:“她为何要是我的阿姐呢?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啊……我想来想去,要把阿姐留在身边,只有两个方法了……对,只有这两个方法,没有别的办法了。” 红衣女子忍不住打了个干呕,用力把宋流景推开,斥道:“你疯了吧!你对你阿姐怎能起这样的心思?你是……你是怪物吗!” 话罢,她转身就要离开房间。因为,她是真觉得恶心。 宋流景来抱月楼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他有那百剑穿心的绝技,人又长得委实好看,纵使一头雪发怪诞了些,可歌舞坊里的人,偏就喜欢怪诞。是以宋流景被顺利留下,楼里的姑娘们也喜欢打趣他。无论怎么逗他,他都总是一副少言寡语的样子,让姑娘们更是趋之若鹜,就想看看谁能打动宋流景。 今日三个姑娘说想嫁给宋流景也都是真心的,可现在红衣女子才发觉,自己看上的是个什么可怕又疯魔的人。她嘴里还在喃喃抱怨,刚要出门去,就听身后陡然传来一声铃响。她还没反应过来这铃声来自何处,腿上蓦地感到一阵钻心痛楚,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血肉里肆意钻动,绞烂,啃噬。她疼得两眼发黑,额头上迅速冒出冷汗,跌坐在地上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看向仍旧站在那的宋流景。 宋流景手里拿着两只银铃,看红衣女子不走了,才慢条斯理的把银铃收起,走到近前蹲下。目光明明纯澈,但就是冷,冷到掉冰渣。 “为何要走?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的腿……好痛……好痛!”红衣女子痛到几乎要崩溃。 宋流景道:“没事的。只是我在抱月楼这几日,在水井和菜里都下了些虫卵罢了。”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目的?”宋流景歪着头想想:“本来是没有的,我就是见不得别人过得好罢了。你们每一天都欢声笑语的,让我很难受。” “疯子!你这个疯子!” “嗯,我是疯子。”宋流景轻轻捏住红衣女子的下巴,道:“我阿姐今日请你们帮忙,你们为何不答应呢?你这样做,我很不高兴的。” 红衣女子又疼又怕,已是眼泪直流浑身发抖。她惊恐地摇摇头,乞求道:“我错了……我错了!我答应你阿姐!我答应便是!求求你,不要让我这么疼……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了!” “那就按我阿姐说的做,给李氏别院里的人,一一下药,一个,都不能少。假若少了……” 宋流景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把人望着,像是苦恼地斟酌了一下,说:“假若少了,我把这抱月楼,变成一座鬼楼,你说,好不好?” “好……好……”红衣女子一叠声地应。应完了,见得宋流景眉开眼笑起来,与此同时,她的腿便当真不疼了。 她缓了一会儿,艰难爬起,小心翼翼地问:“可是……可是你阿姐已经走了,我不知道她给的是什么药,该、该怎么办?” “无所谓的,去买吧。”宋流景笑:“毒药也好,迷药也好,我不在意旁人的死活。我只要阿姐开心,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 已是丑时,广信城中万籁俱寂。 客栈里,唯有走廊上几盏灯笼摇晃着,泛着昏黄暗淡的亮光。宋乐珩的房间就在温季礼房间的旁边,她上了二楼便放轻了脚步,急匆匆往自己房间走。没成想,正经过温季礼房门口,门就开了。宋乐珩瞬间像被捉住了尾巴的猫,哆嗦了一遭,下意识后退开去,靠在了栏杆上。 温季礼一见她这反应,默然了一刻,然后半点都不拐弯地问:“主公去做亏心事了?” 宋乐珩:“……” 宋乐珩暗暗腹诽着温季礼这毒辣的眼光,嘴上却是正直道:“怎么可能?我能做什么亏心事。” 温季礼不动声色地走出房间,慢慢逼近宋乐珩。宋乐珩上半身不自觉往栏杆外退,恨不得从二楼跳下去躲起来。 温季礼道:“听闻主公去了抱月楼,那抱月楼不止广信有,其他州郡亦有。坊间皆知,抱月楼里,男女不拘,端看客人所需。旧年杨彻的长姐还在世时,就十分喜爱流连抱月楼。” 温季礼已经近到无法再近,宋乐珩也已退到无法再退。她见温季礼鼻尖儿一动,嗅了嗅,下一刻就沉了脸色去:“主公的身上,染上别人的香气了。” 宋乐珩:“不是,你听我解释,我真没有……” 宋乐珩伸手去拉温季礼,结果没拉着,温季礼的衣袖从她手心里滑过,人随即进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宋乐珩:“……” 萧晋气哼哼的从转角处走出来,抱着手道:“你活该。岭南都还没打下来呢,就学人好色。我们公子辅佐你,真是倒……” 萧晋话没说完,宋乐珩竖起右手,展示出自己手指上的黄玉虎戒。萧晋话音一滞,只能低下头去,一只手放在胸口,行了北辽的礼节。 宋乐珩道:“黑甲都尉萧晋听令。” “萧晋在!” “去,把你家公子的窗户撬开一下,我翻进去给他解释解释。” 萧晋:“……” 怎么会…… 有这么无耻的人…… 半刻过后,宋乐珩踩在萧晋的背上,终是动作笨拙地翻进了温季礼的房间。彼时,温季礼正脸色不佳地坐在桌边上,虽是在看医书,但是…… 书拿反了。 宋乐珩关上窗,擦着汗走过去,把书抽走。温季礼眉头一皱,她又把书调转个正确的方向,插回了他的手里。 温季礼:“……” 温季礼不想理她,背过身去看书。 宋乐珩在他身后坐下,摸过茶盏倒了杯冷茶润喉。喝完茶,她才主动开口道:“我是在抱月楼遇到一个奇怪的人,他问我需不需要他服侍。” 温季礼:“呵。” “我这么克己持重的人,怎么可能在歌舞坊乱来呢,你说是不是?” 温季礼:“呵。” “你快别呵了,我知晓你没有真生气。你清楚我去抱月楼是做什么的。我不同你说,只是不想让你操心。谁晓得明日这广信的局势会变成什么样,我就是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儿,别整什么殚精竭虑鞠躬尽瘁的那一套。我需要你出谋划策,我更需要你这辈子都为我出谋划策。” 温季礼挺直的背影一僵。 宋乐珩把头靠上去:“好困。想睡会儿。” 温季礼轻叹一口气,手里的书落在膝上,声线都柔和下来:“那办妥了吗?” “柒叔带着人去下药了,还没回来。抱月楼的姑娘都睡得太晚了,他估计得明早才回话。” “那主公便去床上睡吧。” 温季礼站起身,回过头和宋乐珩大眼对着小眼。也不等宋乐珩开口,他便知情识趣地弯腰横抱起她,往屏风后的床榻走去。宋乐珩两手稳稳地勾着温季礼的脖子,枕在他的肩上,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她刚舒服地闭上眼,就听温季礼很小声地说:“你也不用把我想得那般不食烟火,我还是生气的。” 宋乐珩:“……” 宋乐珩假装没听到,一味的装睡。 温季礼又道:“你晓得我气性大。” 宋乐珩开始扯呼噜。 “下一次,换别人去吧。” 宋乐珩扯完一声呼噜,假装说梦话:“好。” 温季礼摇头失笑,把人轻放在床上,脱了她的鞋袜,给她盖好了锦被。 到得天明之际,吴柒才带着张卓曦和蒋律裹着满身的脂粉气回了客栈。三人被叫到温季礼的房中吃早饭,温季礼不喜欢过重的香味,便一直坐在窗户旁的圈椅上,不肯靠近。宋乐珩索性将一小碟馒头和两碗清粥端到窗边的茶桌上放下,又仔细把窗户缝关小了些,生怕温季礼凉着。 等她刚刚坐定,吴柒就啃着包子道:“昨夜那抱月楼,有些奇怪。” “怎么了?”宋乐珩端起清粥喝了一口,眼光便看向三人。 “你昨晚见的三个姑娘,是抱月楼的代掌柜,这楼里养了不少的护院,姑娘又睡得晚,我们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 宋乐珩眼睛一睁:“不能你们蹲了一晚上,结果没干成吧?” 吴柒道:“你先听我说完。楼里打烊之后,我是准备下手的,但这三个代掌柜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聚在一起商量了半个时辰。商量完后,她们就在楼里那些歌姬舞姬的表演衣物上,绢帕上,都撒了药粉。我们几个确定过了,全是迷药,效果还挺厉害。” 宋乐珩:“……” 宋乐珩拿着筷子面露诧异 ,温季礼也是一脸严肃。两人互视一眼,宋乐珩道:“这三个姑娘总不能是忽然想通了要帮我。我走之后,她们见过什么人?” “我知道,那个穿红衣服的,见过那名戴面具的杂耍艺人!”张卓曦激动回答:“就在流金轩!主公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去了!出来的时候,那叫一个大汗淋漓,双腿颤颤。可见那个搞杂耍的,体力挺旺盛!” 宋乐珩:“……” 吴柒拍了下张卓曦的脑袋:“吃你的饭,尽说些有的没的!” 温季礼意有所指地瞄了眼宋乐珩,宋乐珩心虚地摸摸自己的鼻尖儿。温季礼自也不会在此刻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便道:“此人竟能和主公想到一处,或许,是主公亲近之人也说不定。吴使君,吃完饭劳你再走一趟,将此人请来客栈吧。” 第72章 群策群力 临到了日暮,吴柒也没能请来那杂耍艺人。抱月楼本就是白日歇业,夜里笙歌,今天碰上李氏要招待客人,大部分的舞姬歌姬、护院小厮全都去了别院里伺候,抱月楼就剩零星十来人照看着。吴柒去把抱月楼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杂耍艺人。 后来找小二一打听才晓得,那个人是近两三日才到的抱月楼,性子疏冷得紧,不喜与人说话。长相好看归好看,但楼里的人都觉得他那一头白发太扎眼了。 吴柒垮着脸回到客栈,把这些话一一转述给宋乐珩和温季礼。两人彼时在桌边坐着,宋乐珩越听就越是汗颜。 难怪呢……昨晚这杂耍艺人半点不怯生,叫他坐,他一屁股就坐在了宋乐珩的边上。可这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那些个举动,那些个说辞,他都是认真的? 还有,那百剑穿心的绝技又是怎么回事?也是他这十六年没事干自己钻研出来的? 宋乐珩这么想着,只觉得自己愈发不了解宋流景。虽说她和宋流景本身不是至亲血缘,只是被系统强行安排成了姐弟。但此事她晓得,宋流景却不晓得,他怎么对着自己阿姐生出别样心思的? 宋乐珩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听着吴柒还在说道:“那小二说今早人就不见了,我在城里打听了一圈,没找到,不知道是去哪儿野了。”完了他又瞧着宋乐珩,斟酌了一下,问:“他昨晚……没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吧?你说换成别人,你玩玩就算了,大不了被人骂两句负心,可他这身份……” 宋乐珩正端着茶喝,冷不丁就被吴柒这话呛得咳出了声。她赶紧苦着脸放下茶碗,制止吴柒道:“不是,我什么时候跟人玩玩就算了,柒叔你这话有歧义!” “行了吧,你是自己沾一屁股屎闻不到臭而已。” 宋乐珩:“……” 宋乐珩无言以对地按了按太阳穴,又小心瞄了瞄不动声色的温季礼,刻意地跳过了这个话题:“阿景这个孩子,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让他好好待在邕州就是不听,非要跟来广信!这万一出个什么事……” “主公认为,有人能够轻易伤他吗?” 宋乐珩话音一滞,被温季礼的语气酸得抽了抽眼角。 温季礼又抬眼望着她,继续问:“主公还是认为,他只是个孩子吗?” 宋乐珩干巴巴地笑:“十六岁嘛,不是孩子是什么。他做这些,无非是因为打小缺爱。我拿他当小孩儿看,不好吗?” “嗯。”温季礼不轻不重地应了声,没再多说:“他不是无力自保之人,主公不必过于忧心。眼下,还是先着眼正事吧。” 宋乐珩收起多的心思,刚要开口,便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不多时,江渝在外面敲门道:“主公,军师,我能进来吗?” 吴柒忙去开了门。江渝和张卓曦便领着在白莲教救下的潘英进了屋。 此时潘英穿着干净的粗布棉衣,头发用一根布巾盘了起来,比初见时显得成熟干练许多。她一看到宋乐珩就弯起眼睛咧嘴笑,疾走几步到宋乐珩跟前,亲切喊道:“姐姐……”随即又觉得不合适,局促不安地抿住唇,认认真真地行了礼:“潘英见过主公。” 宋乐珩伸手将人扶起:“你不用特意改口,姐姐不是挺好听吗。你在白莲教时也这么叫我的。” 潘英的眼睛骤然亮了:“姐姐……不是……主公您还记得我!” “自是记得。” 潘英高兴得难以言喻,一时之间忘了该说什么。直到宋乐珩温声问:“今日的李氏别院,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哦哦!”潘英这才想起正事,忙不迭道:“这几日我们听柒叔和渝姐的吩咐,都在各处打听消息。我是在一个菜贩子那儿做工,今早随着他去李氏别院送菜送肉。我看到今天别院里的护院更多了,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而且,还不止一家的护院,衣服都分了好几个样式。粗略算下来,恐怕是有百来人。” 宋乐珩等人皆是神情严肃,默默听着潘英说。 “等会儿我还要再送一趟菜,主公如果想混进李氏别院,可以跟我一起。菜贩子这两日急缺人手,我说了有亲戚也想来找活计干,他就让我赶紧把人领过去。” 宋乐珩思量半刻,道:“你见着别院里的歌姬舞姬了吗?” “见到了,那些姐姐都在为晚上的宴饮做准备。” 宋乐珩放下了一半的心来,想到宋流景也在这里面出了力,她的心情就有些复杂。望了眼窗外的天色,她从袖口里拿出先前江渝画的路观图,铺开在桌面上。她招手让张卓曦和吴柒到近前,几人一同凑在桌边,听她安排道:“我们还是按原计划,柒叔带枭使埋伏在这里。此处树多隐秘,地势低洼,不容易被那些护院发现。我以夜鹰哨传令,你们听见后,再沿这条小路,假扮土匪冲进李氏别院。都给我扮像了,不要穿帮。” 宋乐珩点点路观图的东南角,指尖再顺着一条小径,直指偌大的李氏别院。 吴柒颔首应下:“知道了。” “我和张卓曦就跟着潘英,先用菜贩子的身份混进别院。到时候席宴上,张卓曦你听我命令行事。” “是!” 几句话说完,宋乐珩最后才看向温季礼。温季礼的目光柔和落在她身上,语气很轻,却带着让人心安的笃定:“江岸有我,不必担心。” 宋乐珩点点头:“没担心别的,就是……别伤着。” “你也是。” 目光流转,两道视线于暮色里温柔交叠。温季礼袖口微动,正情难自禁的想握住宋乐珩的手,宋乐珩已然起身。 “走吧,别耽搁了。我们去看看,今晚的李文彧是要唱出什么戏。” 众人随之散去。温季礼敛低眉目,遂又恢复如常模样。他将宋乐珩喝过的茶碗悉心盖上,这才离开了房间。 李氏的别院地处在城东的望阳坡,距离江岸不过两三里的路程。之所以修建在半山,是因视野开阔,能将江面美景尽收眼底。此刻太阳的余晖还浸染着天际,别院里便已亮起了成串的灯笼。一时间,灯海如群星,照亮青瓦飞檐,看上去似一座璀璨的天上宫阙,掩映在葱郁之间。 那别院的主宴厅,装饰得极其奢靡,以四根雕花金柱撑起宽敞大殿,八座凤纹灯台俱是纯金打造,地面是白玉的,明净透亮得能拓出烛火和人影来。正东的主位摆放着一张半丈长的黄檀桌案,若是放在坊间售卖,能抵普通人的一处院子。左右两边依次下来有二十八座席,用的是稍次的沉香木案。 一曲歌舞正是兴浓时,主宾皆列席中,欢歌笑语不断,每个宾客的身畔,都有一两名女子陪同饮酒。 主位上的人,一袭红衣明艳夺目,外披着一件皎白长袍。袍子的袖口和衣袂都有金线作刺绣纹样,领上是一整匹雪色的狐毛。他满身金饰环佩,分明会显出几分庸俗,可偏生这人长得肤色白皙,五官深邃又多情,与那身金红色分外得宜,反倒是衬出了那绝佳的皮相,就好 像是一副浓墨重彩的画作,笔笔绚烂,堪称造物之极。 这主人手里把玩着一盏空金樽,一双凤眼上挑,略带疏懒地看着左边首座上的“周兴平”。“周兴平”脸色死青,不苟言笑,既不理会旁边服侍的女子,也不与任何人饮酒。 须臾过后,主人便兴致缺缺地摆手,堂下的歌舞就此停住,舞姬们弯腰行礼,退出了宴厅。 歌舞一停,前一刻还和女伴嬉笑饮酒的宾客们也安静下来,纷纷把目光投向了主人。主人则是望着“周兴平”,道:“周老爷似乎是对今日这接风宴不满啊?怎么,是酒不够醇?还是我抱月楼的姑娘们,不够好看?” “周兴平”朝主位上的人拱手作揖,道:“李公子误会了。李公子费心为周某接风,周某实属荣幸之至。只是……如今邕州被那土匪占据,我等多有家眷仍留于邕州,实在是……寝食难安。” 他一说到这,其余人的脸色也变得难看,都相继收回放在女伴身上的手,个个唉声叹气。 “是啊,一提此事,我就怒火难平!李公子,所谓岭南之内,商在李氏,我们这些人,都以李氏马首是瞻。之前李公子便安慰我等,已有办法对付那女匪。此番周老爷也到了广信,还请李公子言明该如何对付吧!” “是啊李公子,给我们指条明路吧!” 李文彧笑了,那笑声不大,却足够回荡在宴厅之中。等笑完两嗓子,他又像觉得实在是很好笑,索性一边笑,一边指点着左右众人:“诸位,你们说话要摸着良心啊。这几日在别院里,我可没见谁怒火难平。” 众人脸色讪讪,也不敢反驳,只能陪着笑。 待得李文彧笑完,他慢条斯理的往金樽里倒酒,说:“我说过有法子对付那丧良心的女人,便是真有法子。”倒完了酒,他从桌案底下拿出一卷早已备好的竹简,挥手就扔到了堂中:“这是京中来的书信,各位别客气,想看就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旋即争先恐后地跑过去,捡起竹简,展开来一同查看。唯独“周兴平”仍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只冷冷注视着这些商贾。 少顷,一名金色华服的男子惊讶道:“这是……这是李公子的家书?您的大伯说……”那人抬起头,尤然有些恍惚:“朝廷派了燕大将军来平叛,不日就会抵达广信?” 霎时间,宴厅里炸开了锅。商贾们又是惊又是喜。 “是燕大将军啊!这下有救了!他可是战无不胜的猛将!没有叛军能在他的手底下撑过三天的!” “燕将军的名号有谁不知!听说他这次和陛下东征,要不是粮草跟不上,东夷早就被打下来了!如果朝廷派他来,宋乐珩肯定没活路!” 宴厅里吵吵嚷嚷的。 李文彧喝完了金樽里的酒,又撑着头看向“周兴平”,问:“周老爷现在满意了吗?那宋乐珩若是知晓朝廷派兵,必然吓破胆。她若乖乖把诸位的家眷送到广信来,我便跟这位燕将军通通气,让他留宋乐珩一个全尸。” “啧,显着你了。” 李文彧一怔。 这句话不是出自“周兴平”的嘴巴,而是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这女声在大殿上传开,刚刚还在开开心心探讨的众人即刻静止了,活像变作了石头。 李文彧皱眉扫量还在位置上的众人女伴,不满道:“是谁在说话?” 金色华服的男子一抖,低声朝身边人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声音好熟悉,很像……” 他还没说完,宋乐珩就拍着衣服上的菜叶子,颇有些狼狈地走了进来。 “是我说的。你看你们这些人,做生意的时候八百个心眼子,离了算盘一个个跟没长脑子似的。燕丞来打我,我都要死了,还把家眷给你们送回来?呸,留点骨灰给你们得了。” 李文彧:“……” 众商贾:“……” 第73章 新仇旧怨 宋乐珩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衣袂上还沾了点儿泥巴。主位上的李文彧只惊讶了一刹,很快又松懈下来,有些索然无味地打量着宋乐珩。 在此之前,他其实见过宋乐珩一面,就在宋含章提出联姻后不久。他和李老爷去平南王府议亲,正逢上初一。 彼时的宋乐珩还算是个正经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但因着那日裴薇要去礼佛,便带了宋乐珩一起。李文彧和父亲刚在平南王府外下轿,就看见裴薇的轿子错身而过。 风掀起了轿帘,他恰好看见里面和裴薇说笑的姑娘。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但……确实一般。 没他楼里的姑娘好看。 李文彧对宋乐珩压根儿不上心。他对感情这事从不看重,也深知自己娶平南王府的嫡长女,只是两家利益所需。成亲之后,他照样能娶一二三四五六房妾室。他的妻子不好看不打紧,他的妾室美若天仙就行。 直到…… 这个他认为不好看的姻亲对象,将他弃了,逃往洛城。李文彧有那么小半年,成了整个岭南的笑话。旁人但凡说起他,就要带一句—— 啊,就是那个王府千金没看上眼的李家公子啊,他肯定是因为不行…… 李文彧的一颗心,就这么被人言创得千疮百孔。为了证明自己其实很行,他愈发风流没个正经,隔三差五上他李府讨要名分的姑娘排起队能绕两圈,他的名声也是越来越浪荡。 隔了这么几年,如今“仇人”相见,李文彧见宋乐珩还是不怎么好看,常年埋藏的怒火种子唰的一下,又烧了起来。 她这姿色,凭什么逃婚! 凭什么! 李文彧在心里咆哮,堂下的其他人也在咆哮。 “宋乐珩!你才刚兴兵就想滥杀无辜,你不怕落人口实吗!” “我等的家眷都是良民,从没干过作奸犯科的事,你凭什么杀他们!我和你拼了!” 有人冲向了宋乐珩,宋乐珩还在拍衣服上的灰。眼见那人就要冲到近处,门外又跑进来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把剑架在了此人的脖子上。堂中众人瞬间就不敢动了。 李文彧哼笑一声,手里还拿着那盏金樽,牵着衣裳站起来,慢慢走向宋乐珩:“往洛城去了三年,你连撒野都不看地方了?一个泥腿子王爷的女儿,还想骑到我头上不成?姓宋的,你带了多少人,都叫出来,让我见识见识,看看今天你的人走不走得出这间别院。” 宋乐珩和张卓曦送菜进来的时候就摸清了别院的布局,知晓离主宴厅一院之隔,就有上百个打手护院。因着正值饭点,这些人在用饭,宋乐珩才挑着这个节点来砸场子。但只要主宴厅闹出个大动静,半刻之内护院们就能赶过来,到时候她和张卓曦都是插翅难逃。 宋乐珩也不慌张,心平气和地看着李文彧,认真道:“我就带了一个。” “一个?”李文彧奇道:“那你是如何避开护院的?” “哦,那些人啊……”她故意拖长尾音。 李文彧正朝她走着,一看宋乐珩这高深莫测的模样,谨慎地停下脚步,识时务的后撤了半尺:“我的护院……都被你们杀了?” “那倒没有。”宋乐珩摸鼻子:“我是藏在菜车里进来的。你那些护院太不专业,盘查都不仔细。” 李文彧:“……” 众商贾:“……” 宋乐珩这一句回答,把所有人都给干懵了。李文彧震惊了好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看看宋乐珩衣角的泥巴,又瞧瞧宋乐珩脚底下刚剥落的菜叶,道:“你、你不是自称什么宋阀主公吗?你不要脸的?” “要的。”宋乐珩眯眼笑:“毕竟,今天在这的人,要么都是自家人,要么嘛……” “怎么?”李文彧听出她语气里的威胁,品了品,等着她说出下半句。 但宋乐珩并没接着说,反倒是走到“周兴平”旁边坐下,随手拿起一个果子啃了两口。 “我今日到此地来,只是想与诸位谈和而已。诸位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你们看啊,我要是死在这,你们邕州的老母妻妾,大多都得成一捧骨灰,咱们何不坐下来,各退一步?” 被张卓曦用刀架着脖子的灰衣男吼道:“宋乐珩,你就是土匪!弑父夺权!欺压平民!我们就算死,也不会助纣为虐!” “言重了。在座的,谁是平民啊。”她眼神一转,睨向李文彧:“李公子,再怎么说,你我也算是旧相识。故人相见,要是不聊几句就动手,很没风度的。” 李文彧心想护院里是他的人,江对岸也是他的人,他倒想看看,宋乐珩能掀起个什么风浪。稍是一默,李文彧转头走回主位坐下,朝堂下众人道:“各位都放松些,一个女人罢了。女人能做什么,能歌,能舞,能陪人逗乐,能供人消遣,都是男人的附属品。她和此间的歌女、舞女并无差别。不如我们先听听,她是要怎么个谈和法,让我们解解闷也好。” 宋乐珩笑着看李文彧。 堂下所有商贾也哄然大笑,纷纷附和。有人说得比李文彧还直白,高声道:“李公子说得是,她和妓子没什么不同,都是女人罢了!” 宋乐珩道 :“你娘也是女人。” “你!反正,只要是女人,男人就是你们的天!你还能翻了天不成?!” 张卓曦气道:“主公,这些人的嘴贱,让我给他们开条缝!” 宋乐珩摆摆手,示意张卓曦退下。张卓曦气恼地收起剑,顿时没了性命之忧的灰衣男冷笑地讽刺张卓曦:“堂堂七尺男儿,认一个女人当主公。怎么,你这主公是陪你睡觉了?” “你!” 张卓曦提剑就要砍,宋乐珩喊道:“张卓曦,你把门看着。”末了,又劝哄笑的商贾们:“我这手底下的人,是个暴脾气,不如我情绪稳定,诸位还是惜命点,不然他剑法快,多半护院赶来的时候,你们都能死十来个了。” 众人听她这么说,又生出几分忌惮,都咬牙切齿地瞪宋乐珩。李文彧挥了挥手,众人才各自坐回位置上。 李文彧道:“你想怎么谈?” “这样吧。”宋乐珩道:“你们说,要怎么样才肯留在邕州继续做生意。只要你们肯留下,我担保,邕州半年之内,不起战事。” “半年?真敢说,你当燕大将军吃素的吗!?” 宋乐珩吃完一个果子,见有一燕窝汤盅,还完完整整的没人吃过,索性拿起勺子美滋滋地吃起来。 “燕丞来岭南,那都是后话了,排兵布阵之事,倒用不着各位操心。今日我就想听听,各位的条件。” 商贾们互相看看,那金衣华服的男子道:“好啊,你把之前逼我们拿出的钱粮都还回来!” “粮吃了。钱也拿去招兵了。”宋乐珩应得厚颜无耻。 金衣男子立刻拍桌:“那你还和我们谈!是在耍我们吗?!” “不是不是。”宋乐珩和善笑笑:“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句话诸位都听过吧?没听过也无妨,那我给诸位解释解释。你们这些年立足岭南,所从商道,无不关乎衣食住行,你们从贩夫走卒至豪门富贵,所得之利,大多是自百姓手中赚取。如今乱世,民生艰难,岭南的百姓已经快要活不下去,军队也是无米入炊,你们的钱财,是不是应该分点出来,养一养这片滋润你们的土地?否则将来这岭南一片战火,你们还赚谁的钱去?” 商贾们小声议论咒骂着,但又感觉宋乐珩好似说得在理,无从反驳。 宋乐珩继续道:“我算过,诸位的营利大都在七成左右。诚然,如李公子这般开抱月楼,营利更多,约有八成。更何况,我没动诸位的房产,田产,只拿你们六成钱粮应个急,全然未伤到诸位的根本,诸位又何必与我鱼死网破。若诸位死了,钱还剩挺多,那不是更惨?” 众人又开始大声骂。 李文彧撑着脑袋哼笑一嗓子,转手就从背后掏出一个……纯金的,金算盘。 “你一看就不懂经商。既然你不懂,我今日教教你。”他说着话,修长嫩白的手指就开始飞速打算盘,看得人是眼花缭乱。 整个宴厅里,只听那金玉脆响,噼里啪啦的,仿若一场夏雨骤至。 宋乐珩手里的汤勺顿了一顿,这才停下吃喝,认真地审视着李文彧。守在门口的张卓曦也觉惊奇,世上能把算盘打出这种节奏的人,可实在不多。 只见李文彧一边打算盘,一边就道:“你说我抱月楼营利在八成左右,那我就以抱月楼为例。抱月楼近两年每日进客均在三十九人,每人客钱八千七百钱,每月总计一千零一十七万九千钱。抱月楼位于广信城中最繁华地段,地租每月十万四千六百钱,掌柜打杂小倌婢子共二百零七人,工钱月支一百零三万五千钱,舞姬、歌姬、杂耍艺人共一百二十二位,月钱一百零九万八千钱,另有姑娘们的胭脂水粉首饰华裳,月支五十八万钱。头牌花魁每月前往各种名伶选评,来往车马、打点费用、制造声势共计三十万五千钱。头牌花魁迎客后抽走客钱八成,剩两成为抱月楼获利。楼中花魁有三人,每日迎客三人,客人客钱在两万二上下,每月则花魁抽取五十二万八千钱。再有每月固定的灯油钱、食材酒水钱、分摊抱月楼建造本钱,凿井本钱等等成本共计四百六十万七千钱。另有耗损及修缮,每月需支二十万钱。遇年节楼中众人需有节庆钱,是以每月留存五十万备用。为保证抱月楼上下安稳,需与本地及外地商贾世家、达官显贵紧密往来,月支一百五十万。抱月楼每月最终营利——亏损二十七万八千六百钱。” 算盘声啪的止住,李文彧抬起头来,懒懒望着宋乐珩:“这些,都是有账本记录的。生意没你想的那么赚钱。你拿人六成钱粮,拿的是命。” 商贾们群情激愤地附和。 宋乐珩不语,就直直瞅着李文彧的算盘—— 这孙子,不就是温季礼要求她去找的账房人才吗! 这要是能把李文彧拐去做账,将来军中上上下下,钱怎么来的,怎么出的,那账目必然是明明白白! 她清了清嗓子,暂时把这念头压下,道:“阴阳账本嘛,我还是略懂一二的。” “说话可要讲究真凭实据。”李文彧皮笑肉不笑。 宋乐珩也不在此事上过多纠缠,理了理衣袍坐正,扫量过厅里对她嗤之以鼻的众人,道:“既然李公子说诸位经商都是亏本赚名声,我多说也无益。钱粮是还不了了,那我给诸位道个歉如何?” “你道歉?!你道歉能起什么用?拿不出钱粮,你干脆用命赔!” “就是,你以为你是谁!道歉能解决此事吗?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 李文彧听了好一阵儿商贾们指着宋乐珩的鼻子骂,尤然觉得不够。他心里窝着一团火,就想报被逃婚之仇,于是他示意众人安静下来,道:“既然要道歉,那也得有点诚意,只用嘴说,谁能接受。” “哦?那我该给出什么样的诚意比较好?”宋乐珩满面真诚地询问。 李文彧一脸欠收拾地招招手,就近的一名侍女便弯腰过去,听李文彧在耳边交代了几句。那侍女点了头,旋即出了宴厅。没过多久,人又回来了,用托盘呈着一件精致华丽的舞衣,走到宋乐珩跟前,把托盘放在了矮几上。 李文彧道:“这衣裳,本是今日我楼里的花魁要穿的,她要跳一曲博众人开怀。你要致歉,那这机会就让给你如何?你若是跳得好,让我开心,你欠他们的钱粮,我替你给。” 张卓曦朗声喝道:“狗东西,你要找死?!” 张卓曦拔剑就要往主位冲,人还没走出两步,就被宋乐珩制止了。 “激动什么。跳个舞而已,别人能跳,我怎么不能。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的,有什么区别。” 宋乐珩两只手拎起舞衣,见那衣服委实是华丽,用纯金做饰链连接着几片布料,布料还是半透明的丝质,只能遮挡住关键部分。张卓曦的眼睛都不敢瞄向这种衣服,其他人的眼神则是足够羞辱。宋乐珩一言不发,埋头就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她这一举动,倒是让李文彧出乎意料,也让张卓曦惊慌失措。张卓曦飞奔到桌边,心急道:“主公,你真要穿?!这要是被柒叔知道,我不得被柒叔打死吗?还有温军师,他要是在这……” 宋乐珩已经解完了腰带,开始解领口。张卓曦不敢正视,赶紧把头扭向了一边。 宋乐珩脱着外袍,嘴上就小声问张卓曦:“又不全脱,你怕什么。算算时间,药效差不多该起了吧?” 张卓曦 忍着火气望一眼外头已经全黑的天色。 他昨晚和吴柒仔细试过那三名女子下的迷药,差不多半个时辰就能起效。刚刚被李文彧屏退的歌姬舞姬都是穿的下过迷药的衣物,宋乐珩又与这些人说道了这么久,时辰已经是差不多了。张卓曦点点头,闷声闷气地应:“快了,最多还有一炷香。” “行。等会儿看准时机,你把李文彧这傻子制服。到时候,你想扇他就扇,只要不伤性命,都随你。” 张卓曦这才眼睛一亮,含血愤天地瞪李文彧:“老子不把他打成猪头!” 正位上的李文彧恰巧接触到张卓曦的眼神,冷不丁抖了一抖,感觉不太妙。另一边,宋乐珩已然退下外袍和中衣,只着了件单薄的白色亵衣,她站起身来,拎起舞衣就从脚底下开始穿。 旁人的眼神已逐渐变得下流又轻浮,打量着宋乐珩的身材,不时还要评头论足。 “啧,平平无奇,平平无奇啊!比起抱月楼的姑娘们,属实是差远咯。” “可不是吗?再说,你这样穿不是暴殄天物吗?那么臃肿的亵衣就该脱掉,否则你怎么穿得上啊,主公?”金衣华服的男子颇带侮辱的口吻故意喊着宋乐珩。 宋乐珩也不恼,反倒是张卓曦已经气到快把牙齿都咬碎了。 等宋乐珩好不容易把舞衣套上,滑稽地走到了宴厅中间,众人的起哄声已达到顶点。 “主公,快来跳一曲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主公要是跳得好看,那钱粮我们就当送给主公了。跳呀!” 李文彧端起酒盏开怀地喝了一口,看宋乐珩的眼光就像在看路边的野狗。宋乐珩做了个下压的手势,道:“诸位莫笑,我这人呢,没受过爹娘太多教导,实在是不懂何为风雅。今日既要给诸位致歉,我也只能尽力而为。舞嘛,只要柔韧有余,行云流水就可以了,对吧。” 她说完,也不等旁人回答,就两脚开步,打起了……老年养身拳。 这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足够柔韧有余,行云流水的东西。 她在现世里为了不早死,天天都挤着打工的缝隙练这种养身拳。 好家伙。 一连打了三年零九个月。 然后她就…… 癌了。 宋乐珩这辈子过得属实是有点不幸,在这种不幸之下,她要挣扎求存,从来都是把什么自尊骄傲嚼碎了吞肚里的。人得活着,才有翻盘的可能。除此以外,皆不重要。 她一边凭借着记忆做着动作,耳里一边就听着那些人的骂骂咧咧。拳打到一半,宋乐珩道:“世人都一样,不该有高低之别,不该有贵贱之分。着舞衣,为舞女,也只为吃口饭,人心何必起分别。” 李文彧不屑地瘪了瘪嘴。 一群人笑得更加猖獗。 “人怎么可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就是贵,你们女人就是贱!” “是吗?就是阁下刚刚说的,你们是女人的天?” “是又如何?”金衣男子态度嚣张,讽笑着还要再说两句,众人却陡然听宋乐珩道:“那不是巧了,我正好特别喜欢……开天辟地!” 最后一字落定,宋乐珩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猝不及防地……劈开了金衣男子。 第74章 渔翁得利 这变化来得太快,还没有人反应过来,就见一汪血滋溜地飙出来,溅在桌案上,也溅在宋乐珩的脸上。 她原本有些滑稽幽默的模样因为染上了这一抹红,而显出冷冽与可怖来。 过了须臾,那金衣男子从脸到胸口,渗出一丝极细的血线,然后,他的脑袋便破开了,变成了两半,吊在颈子上。众人这才惊叫出声,两边的人跌坐在地,惊恐到毫无形象的往后爬。 宋乐珩也没想到吴柒这把软剑真能锋利成这样,就她的力度都能把人给劈裂了,此时脑浆和血都在往下淌,场景血腥至极又格外荒诞。 她定了定神,转头移开视线。宴厅里的其他人都就近抱团,瑟瑟发抖,只有主位上的李文彧是一个人吓得往后瘫倒,颤抖着手指着宋乐珩道:“你、你真敢杀人……你真敢在我面前杀人?来……来……” 他一句“来人”都没利索喊出口,张卓曦看准时机一跃上前,把剑架在了李文彧的脖子上。他二话没说,蹲下身就扇了李文彧一个大嘴巴:“狗杂种,你再乱动,老子把你也劈成两半!” 李文彧捂着被打的脸,震惊到失语。 动静已经闹大,短短片刻过后,几十个护院闻声冲到了门口,一看宴厅里的阵仗,个个都想对宋乐珩动手,却又忌惮李文彧的安危。可这些护院里,不止有李文彧的人,还有商贾们豢养的打手。商贾眼下都害怕疯了,生怕宋乐珩那把软剑下一个就劈到自己身上,都忙不迭地喊道:“快!快把这个女匪制住!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话一喊完,就有人感觉到了不对劲儿,手撑在桌案上憋红了脸,随即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第一个人倒下,很快便是第二个,第三个…… 眨眼的功夫,二十七个商贾,瘫倒了一地。 这一下,李文彧更震惊。护院们也同样震惊,愈发不敢轻举妄动。 那灰衣男子躺在地上吼道:“女土匪!你、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宋乐珩慢慢走向一个商贾,割了对方的衣袂。那人以为她在割自己的肉,嚎得那叫一个不堪入耳,搞得宋乐珩都迟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剑没拿稳,真割他身上了。直到宋乐珩捡起布料擦剑上的血,那人方知自己没有受伤,又羞又臊地闭了嘴。 “我来的时候就说了,诸位经商是好手,离了算盘,耍心眼子还是差了点。我既然敢来,就不做没把握的事,自然是提前给各位下毒了。” 众人气急,也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宋乐珩,你好卑鄙!” 李文彧惊诧道:“你……你下毒了?那我……” 张卓曦又一个耳巴子抽过去:“给老子闭嘴,主公叫你说话了吗?” 李文彧难以相信地睁大眼,然后张嘴就朝宋乐珩吼:“宋乐珩!你手底下的人居然打我?!还打我两回?!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爹娘都没打过我!” “这么说,你的童年不完整,张卓曦,给他补补。” 宋乐珩说完,张卓曦立即往手心里吹了一口气,卯足力气足足扇了李文彧七八个耳光,直扇得李文彧两边脸都红肿起来,尽是手指印。 李文彧的发冠都快被打散了,捂着脸双眼通红,嗷嗷大叫:“宋乐珩!你个丧良心杀千刀的!你还是不是人!你逃婚弃我,现在还叫人打我!我都没打你!再怎么说,我也是你未婚的夫婿!你就不怕……” “啧,这种往事可不兴传出去,张卓曦,把他的嘴……” 不等宋乐珩下令,李文彧当机立断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一面捂着,一面就满眼委屈含泪地瞪宋乐珩。 他不吼了,宴厅里便重新安静下来。宋乐珩刚好擦完了剑上血迹,慢吞吞的把剑收回腰间特制的软鞘里。 “我先前给过诸位面子,是诸位不讲道理,我才讲武力。现在呢,我奉劝诸位都不要轻举妄动,毕竟,你们的解药在我手里。” “你这么做事,就不怕遭报应!” 骂声不知道是从哪 个角落里传来的,宋乐珩浑不在意。 “眼下主动权在我手上,我便有话直说了。周兴平,你可愿助我兴兵,认我为主?随我安稳岭南民生,创一代基业?”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周兴平”的身上。有人感觉到不对,可具体不对在何处,又没有人想明白。众人只看到一直稳坐在位置上的“周兴平”从容起了身,走到宋乐珩跟前,跪下行叩首大礼。 “周氏愿为主公所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太荒谬了…… 这一幕落在所有商贾的眼中,都觉无比的荒谬。 就在数日前,在平南王府,是周兴平说出要与宋乐珩鱼死网破,是周兴平提出要来广信投奔李氏,可现在所有人都中毒了,他却没有中毒,必然是早就倒戈。众人实在是想不明白,有人便质疑道:“周兴平,你是被她下了什么药?!为何突然向她俯首称臣!” “周兴平”没有回答,依然叩首在地。 宋乐珩道:“想不明白是不是?其实,也很好理解。” 她说着话,一步一步走向主位。李文彧见她过来,活像见了恶鬼要索命,整个人炸了毛,又在发抖,又十分紧张的模样。他还捂着嘴,脖子上架着刀,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宋乐珩穿着那滑稽的舞衣,闲闲坐在了他身旁。她问:“李公子,想得明白吗?” 李文彧看看还跪在厅中的“周兴平”,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就知道你这种蠢货想不明白。”宋乐珩学着他先前的模样撑着头,一副懒散样。 李文彧气得不行,感觉自己都快气得吐血了,可偏偏还不敢反驳。那双凤眼里交织着种种跌宕的情绪,就那么定格在宋乐珩的身上。 不得不说,李文彧这副皮囊当真说得上是活色生香,如一簇绽放到盛时的牡丹,让人极难移开眼去。若是不巧撞进他的眸子中,就好像被风掀起了浪花的海面,打着旋儿形成了引诱万物的漩涡,使人无法逃逸。 艳极,也是美极。 可实在是…… 蠢。 宋乐珩收回视线,声音不大也不小,不带什么情绪,但说出的话却让众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周兴平不听话,就和各位一样,所以,我找了一个能取代周兴平的……鬼。很多时候,鬼比人要听话得多,没那么多复杂的心眼儿,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周兴平,我若要你周氏全部的家财,你当如何?” 周兴平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只调整了方向,朝着宋乐珩,毕恭毕敬地答:“双手奉上。” 宴厅里的人尽皆难以置信,隔了好一阵儿,有人才颤声道:“他到底、他到底是人还是鬼?他肯定是周兴平……昨晚他还和我聊过,不可能是假的……可、可宋乐珩是怎么做到的?” “你们发现没有……周兴平的脸色不太对……真的像、像死人!这莫非是种妖术?宋乐珩,你到底对周老爷做了什么!?” 宋乐珩笑笑,由着这些人发散思维。她用李文彧的金樽倒了一点酒,涮了一下,把酒水泼在地上,这才斟满第二杯,尝了一口。 “诸位可以尽情地猜。不过,这回一定要考虑清楚,要么,臣服于我,要么,就和周兴平一样,当个听话的鬼。明日从这别院里出去的,无论是周老爷,还是什么赵老爷、朱老爷,都只会听我的命令。至于你们当了鬼以后,还能不能在人间享乐,认不认得自己的亲娘美妻,那就说不准了。” 众人被她这话说的是毛骨悚然。死对这些人来说,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 未知。 他们想不明白“周兴平”遭遇了什么,也猜不到宋乐珩会对他们做什么。但看“周兴平”眼下的反应,只要他们不答应投诚,宋乐珩就会让他们变成“周兴平”那个鬼样,到时候他们被取代了,所有的家财都姓宋。宋乐珩这个人,实在是太邪乎了。 一时间,宴厅里死寂无声。 宋乐珩等了良久,把一盏酒喝完,才启齿道:“诸位,选吧。李公子,要不你起个头,毕竟,他们都唯你马首是瞻嘛。” 李文彧根本就没得选,他连手指头流点血都害怕。他当即捂着嘴巴支支吾吾地出声。 宋乐珩道:“你想说话直说便是,不打你。” 李文彧这才小心翼翼的把手放下,挣扎片刻,硬着头皮道:“臣服……我臣服就是。” “臣服于谁?” “宋乐珩你不要太……” 张卓曦又把手举高:“给老子喊主公!” 李文彧吓得抱头就喊:“主公!主公!我臣服于你,我臣服于你!” 宋乐珩简直忍不住想笑,这李文彧是真混账,但也是真怕死。弱点摆得这么明显,想不拿捏他都难。但…… 用这个伎俩来威胁人,迟早穿帮不说,还只能让这些人面服心不服,所以,还是得让吴柒带人装土匪,把这伙人都绑去山上吃两天苦,她再找个机会佯装救人,收服人心。在这过程里,就算死几个两面三刀的人,那也是“土匪”的过错,和她无关。再者,她还能借李家的私兵把土匪剿了,一举三得。 宋乐珩心念把定,转过头问地上横七竖八的商贾们:“李公子都表态了,你们怎么说?” 李氏认栽,周兴平也被替换,这岭南再没什么说得上话的人了。商贾们都心知肚明,再不答应,只有死路一条。 慢慢的,有人卑微地喊出主公。这臣服之声越来越多,及至…… 二十七人全部松口。 宋乐珩站起身,一边脱掉身上金链子晃荡的舞衣,一边道:“那么,我与诸位之间,今日也算是一舞泯恩仇,来日……” 话音未尽,忽然间,厅外几声惨叫划破了夜幕。密集的马蹄响在外横冲直撞,伴随着凛冽的刀兵杀伐。宋乐珩和张卓曦脸色瞬变,还以为是江对岸的魏江打过来了,再定睛一看,却见后排的护院已经和来者展开了厮杀。 可两波人马的实力差距太大,半刻不到,护院就大片大片地倒下,鲜血迅速从地面蔓延开来。前面的护院眼见不敌,好几人飞快朝半空放了几枚焰火信号,随即也被斩杀于马下。剩余的护院则是飞快躲进了宴厅里,让开了一直被堵着的门。 宋乐珩这才看清,外头有几十上百人骑在马上,宛如砍瓜切菜一般,在别院里乱杀。那马蹄下践踏着已经不成形的尸体,手里的兵器俱在滴血。 李文彧整个人都吓懵了,其他人也是鸦雀无声。宋乐珩仔细打量着这伙人,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是什么身份。 土匪…… 真土匪。 还是战斗力异常强悍的土匪…… 这些人约莫是忌惮信号已经发出,其中一个身形魁伟带着面具的人一刀削掉了三四个护院的脑袋,旋即举高手中淌红的长刀。那刀刃上的血溅落在他的面具之上,不用他发话,所有土匪便已停下杀戮。在他身旁的另一个壮汉土匪高声吼道:“都他娘老实点!谁跑谁死!” 末了,壮汉土匪领着七八人骑着矮马率先进了宴厅,巡视了一圈厅中之人,壮汉土匪放声大笑:“老大!真被您说中了!今日下山,果然是能捞着大鱼!” 宋乐珩:“……” 就说李文彧他们的护院不够专业……—— 作者有话说:段评已开(如果我没设置错误的话……应该是打开了? 这两天实在太热了,热得脑壳也晕乎乎的…… 第75章 匪患祸事 瞬息之间,宋乐珩的脑海里就闪过很多念头—— 土匪能毫无征兆地杀进李氏别院,可见是在广信城埋伏了许久,或许还知晓今日的江岸有人堵截私兵,是瞧准了这个时机来抢李氏的。而且根据他们的战力和人数,若是现在吹响夜鹰哨,吴柒等枭使就算赶来,也不一定能打过这班土匪,届时,死伤必定严重。 得伺机而动。 宋乐珩压着嘴里的夜鹰哨,见那骑着白马的土匪头子也进了宴厅之中。这人的身形长得格外挺拔壮硕,肩宽腰窄,胸肌那是尤其的……凸出。他戴着一张粗制滥造的铁面具,除了贴合脸部,有三个洞能够露出眼睛和嘴巴,以及留有鼻梁隆起的位置,这面具堪称是丑到了极致,既无光泽,又无造型。 还有点像…… 奥特曼。 宋乐珩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去联想,扭过头无声无息的把还没脱完的舞衣又穿了回去。 那面具人骑着马来到众土匪的最前头,观望了一遭宴厅里的情形,手里提着那把足有四尺长的沾血长刀,威慑感十足。他忽然抬了一下下巴,嗓音十分沙哑难听地嗯了一声,旁边的壮汉土匪立刻道:“我老大说,全部起来,有钱的站前面,没钱的站后面!自己报身家数目!” “站、站不起来啊。”靠近主位的一个商贾有气无力道:“我们……我们都中毒了。” 面具人又抬了抬下巴,嗯了声。 壮土匪:“我老大问你们是怎么中的毒!” 宋乐珩 :“……” 他这是装了什么高端翻译器?这都能听懂??? 商贾们都瞄向宋乐珩,宋乐珩也面不改色地看看他们。宋乐珩越是镇定,这些人就越是吃不准,眼下到底是土匪强还是宋乐珩强。他们两边都不敢得罪,那商贾只好又有气无力地道:“不知道啊,吃了饭就这样了。” 面具人再次抬了下巴,嗯了声。 壮土匪看向李文彧、宋乐珩、张卓曦,道:“老大问,你们几个咋没中毒?!” 宋乐珩和张卓曦同时指向李文彧。 宋乐珩:“得问他。” 张卓曦:“他的地盘。” 李文彧左右看看两人,欲哭无泪,刚想张嘴反驳,宋乐珩咬着牙关,用只能三人听到的声音说:“要是不想死,别乱说话。” 李文彧只好把话头又压回了肚子里,害怕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面具人看李文彧不答,拉紧缰绳缓缓穿过宴厅,走向主位。其余的土匪则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那马蹄声声分明,如肃杀的鼓点,踏在众人心头。每个人都是屏气凝神,默默注视着这些人勒马停下。 李文彧额头的冷汗顺着两颊滑落,他心里已处在崩溃的边缘,但因着此处商贾太多,他还在竭力撑着自己的脸面。直到—— 那柄通体透黑发亮的长刀猛地指向他,李文彧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后退了好几步,撞在身后的屏风上,抱头哭喊道:“别杀我别杀我!我家里有粮仓三百七十二处,商铺九百六十五家,钱、钱庄二百七十六家,我……我这个月还没统帐,不知道具体身家。” 宋乐珩:“……” 这死东西,叫他报他真报,好了,死定了。 李文彧这一报,土匪们顿时面露喜色,互相看看。壮汉土匪凑到面具人跟前道:“老大!他还真是李文彧!这下我们发了!咱们下山这么多次都没捞到人,这回多亏老大厉害!知道那个什么狗屁宋阀要来打广信,让他们替咱们拦着江对岸的兵!” 宋乐珩默了默,又多打量了几眼那土匪头子,看了看他手里的长刀。 面具人抬了下头,发出一声嗯。壮汉土匪立刻高兴地招手道:“兄弟们,老大有令,把李文彧绑了!砍掉一只手送去李府,叫李府的人拿钱来赎命!” 没有对比不知道,这下有了真土匪当对比,商贾们骤然就对宋乐珩改观了。毕竟,宋乐珩抢归抢,还是讲究礼数的。 商贾们个个躺平闭眼装死。两三个土匪翻身下马就朝李文彧走。李文彧吓得起身就绕到墙角处,撒丫子往门口跑,一边跑,一边喊:“你们不要过来啊!” 诚然,这话只能起到反作用。 三个土匪追着他跑到门口,李文彧也是没辙了,见门外还有土匪包围,只能硬挺起腰杆儿,斥道:“我、我警告你们!你们赶紧给我滚!刚刚那信号,你们都看到那信号了吧!江对岸的魏刺史与我李氏是世交,他见了信号马上就会带兵过……” 不等他说完,面具人又嗯了一声,这一声听起来,多少有些凶残狠戾。那壮汉土匪顷刻下马,卷起袖子气势汹汹的朝李文彧走近,一脚狠踹在了李文彧的胸口上。众人只惊谔见得李文彧像一叶柳絮似的,被踹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他再说不出话,虎目土匪则是气道:“你不说还好,一说老子就火大。告诉你,今天没人来救你!兄弟们,老大发话了,先把这败家子打残了再说!” 几个土匪同时对着李文彧一顿拳打脚踢。这些人下手极重,当真是往死里锤。李文彧抱着头全无还手之力,不到片刻,就有鲜血飞溅起来,溅在土匪的衣服上。起初李文彧还能哼出个两声儿,到了后头,便已没什么动静了。 张卓曦朝宋乐珩稍微挪近一步,小声道:“主公,怎么办?这么个打法,李文彧那细皮嫩肉的,估计都撑不到十个数。咱们要动手吗?” 宋乐珩摇头:“土匪下山,一般是倾巢出动。柒叔说了,这些土匪的人数在一千左右,咱们捞不到便宜。更何况这个土匪头子……” 不仅战力强,看着还是个懂兵法能分析局势的。 张卓曦又问:“那不救吗?” 宋乐珩没吭声,远远看着李文彧被打得蜷缩在地,奄奄一息。这李家的长公子要是真死了,后续倒是多了不少的麻烦。想至此,宋乐珩上前两步,开口道:“各位好汉不妨听我一言!” 话音荡开在宴厅里。 一群土匪收住打人的势头,纷纷往宋乐珩看过去。还在马背上的面具人无声地审视着宋乐珩,这次没有发声。壮汉土匪眯了眯眼,问宋乐珩道:“你什么东西?我们老大准你说话了?” “我是……咳,李公子的贴身丫鬟。” 她这自我介绍一出,躺地上的商贾们蓦地睁大了眼睛。 躺地上的李文彧也尽力睁大了眼睛。 就连旁边的张卓曦也震惊地睁了下眼睛,然后,又装死地闭了回去。 “贴身丫鬟?”壮汉土匪声调上扬的重复了一遍,和身边人大笑起来:“那不就是陪男人睡觉的,也敢在这场合说话?” 他这话刚出,面具人手里的长刀“叮”的一声杵在了地面。那声音很轻,却像是蕴含着催命之意,吓得土匪们立刻停下了笑。那壮汉土匪更是脸色发白,仿佛知晓自己说错了话,两腿夹紧,立正站好,眼神怯怯地瞄着面具人。等面具人嗯了一声,他才似松了一口气,但对着宋乐珩的态度已然不同,没有任何轻视,只是凶巴巴地道:“你有什么话,赶紧说!” “哦,我就是想说,诸位若是要求财,现在实不宜伤了我家公子的性命。我家公子素来是娇养惯了的,受不住各位这拳脚。我瞧着吧,公子眼下多半已是伤到脏腑了,万一诸位钱没拿到,人先死了,我怕各位好汉最后会人财两空。” 宋乐珩点到即止,也不多言。 大家都晓得李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还是李氏经商的命脉,李文彧死了,远在洛城的李保乾都得哭着回来亲自烧山,揪出这些个土匪千刀万剐。要是他们真拿到了钱还能跑路,万一像宋乐珩说的人财两空,那才是走上了绝路。 那面具人本身也没想这会儿就要李文彧的命,只是单纯给他一个教训。宋乐珩既然说了,面具人也不耽搁,轻轻嗯了一声。那壮汉土匪当即传令道:“老大说,把人都绑了,先带回寨子!” “是!”一声齐喝响彻别院,惊飞无数夜鸟。 夜色浓稠。 江岸边的密林里,一条长长的壕沟埋伏着数百士卒。每人手里拿着弓,背上背着箭囊,脚边放着装火油的陶器。浓烈的火油味盖过了林间的草木香,株株细木之后,便是藏匿的千余步兵。此时无风亦无光,唯有星月之色铺陈,隐隐照出林间铮亮的机关铁丝线。每一双眼睛都如即将扑向猎物的兽,聚精会神地盯着江面上渐行渐近的数十艘战船。 在岸边,还有少数士卒在铺干草。干草已然快要覆盖住整片江岸。壕沟的最左侧,温季礼和韩世靖骑在马上观察着江中,温季礼身后的林子深处,黑甲兵们整装待发。 见战船驶过了江中心,温季礼掩嘴咳嗽两声,对韩世靖道:“下令岸边的士兵回撤,众人准备迎敌。” “是。”韩世靖挥了手,旁边的传令兵迅速跑下山坡,悄无声息地召回众人。 待一切就绪, 林中只余清浅的呼吸声之际,骤然,众人身后的树梢开始激烈摇晃。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就见树梢上有数人以轻功逼近,在月色之下,身影迅疾如鬼魅。 守在温季礼身旁的萧溯之警惕地握紧剑柄,沉声道:“莫不是敌袭?!公子,您先离开!” 温季礼冷静望着靠近的人影,摇头道:“应是枭卫之人。” 他话一说完,吴柒便从树上跳到了数丈开外的地面。他疾走几步,步子尤其没有章法,乱得好像要左脚绊到右脚似的。那脸上也没有血色,在冷月下,如同死人一样惨白。温季礼心里一紧,就见他后面跟着的枭使也跟着相继落地。 吴柒走到他马前,哑着嗓子道:“别院出事了,小兔……主公被土匪绑走了。” 第76章 深入匪寨 “主公被土匪绑走了。”吴柒咬着牙吐出这句话,深吸了一口气,才又接着道:“早前我们在城里都没打听到这伙土匪的动向,原来他们是早潜伏进来了,就等着今天!姓李的和那些商贾也全被绑了。你给我五百人马,让我去追!” 温季礼握着缰绳的手指头动了动,他看看江岸上靠近的大片火光,加快了语速道:“主公可吹响夜鹰哨了?” “没有。就是没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吹!”吴柒急道:“我看别院里发了焰火信号,她又一直不吹夜鹰哨,我等不及,带人过去的时候,别院里就只剩下一些舞女歌女。广信的城守反应倒是快,但城中的守备力量太弱,土匪一路从明德门冲杀出去,进了山道就找不到人了。你再不给我兵,就要来不及了!” 说到最末,吴柒忍不住提高了嗓音,惊得枝头的夜鸦成群飞起。 韩世靖也着急道:“军师,要不我……” 温季礼打断韩世靖的话,直直看着吴柒:“主公不吹夜鹰哨,必是土匪的实力不亚于枭卫,甚至,比枭卫更强,两方起冲突,必有伤亡。吴使君刚才说,土匪进山后便不见踪迹,你能找到他们去了山中哪个方向?” 吴柒一噎。 他找不到。 他已经在明德门外找过一大圈了,那些土匪不仅留了专门断后的人清理撤退痕迹,还有假路线误导追兵,他连土匪的半个影子都没瞧见。纵使吴柒现在带着兵上山,他也只能乱打乱撞。 可他没办法了,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刻都按捺不住。 温季礼没有继续发问,摸了摸发间别着的完好无损的玉簪,心下稍是一定,道:“主公暂无性命之忧,以主公之智,必能安然周旋于土匪间。待眼前之事解决,我自会设法救人。” 吴柒眼睛通红,厉声道:“那是土匪!你指望乱世里的土匪能按常理行事?!她怎么可能没有性命之忧!” 吴柒握紧拳头冲近温季礼,萧溯之当机立断挡在马前。后面的黑甲们也蠢蠢欲动。 旁边的蒋律见状,立刻上前按住吴柒的肩膀,低声劝道:“老吴,主公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担心。温军师这段日子和主公相处,我们都看在眼里的,他难道会害主公吗?你就信他这一次!你看战船都快靠岸了,先听温军师的!” 吴柒两手颤抖着说不出话。 温季礼道:“我头上玉簪是主公所赠。她说过,这玉簪与她性命相连,人死,则玉碎。吴使君了解主公,应当知晓此话真假。” 吴柒看看温季礼发间的玉簪,然后别过头低声骂了一句:“小没良心的,居然给他!” 温季礼:“……” 温季礼见勉强说服了吴柒,很快便也收敛了心神。他松开一直拽着马缰而被勒得充血的五指,转头看着即将抵岸的战船。 韩世靖道:“军师,咱们还和魏江交手吗?不如直接让他们上山去剿匪?” “不妥。换做韩将军领兵,见岸边铺有枯草,林里设有机关,可还会上岸?” 韩世靖想了想,摇摇头。现在撤走机关和干草已经来不及了,等魏江的人马一登岸,就会发现有人设伏,届时,魏江恐怕会撤至江心观望,如此一来,不仅耽搁了上山剿匪的时间,也不利于他们下一步的计划。 韩世靖这么思量着,便听温季礼吩咐道:“仍是按原计划,魏江的大队人马下船后,听我命令放箭。之后韩将军佯败,按我所说路线,引魏江大军上山。黑甲和枭卫众人留下,负责劫船。” “是!” 所有人不再多言,都屏气凝神地注视着江面。吴柒也没有别的法子,劫船涉及到后续韩世靖兵马的安顿,否则等魏江发现广信城里还有第三方势力,势必会坚壁清野。唯有安顿在江上,断了魏江的水路,才是最安全的。 他强行压下心间百般的焦灼,扬高一只手,下令所有枭使备战。 静候了半柱香,几十艘战船终于相继靠岸。船上的士兵们都穿着精良的铠甲,举着火把。等到船只停稳,踏板从船上下放,魏江的先锋兵打头阵下了船。 众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前头的士兵上了岸,踩到遍地的枯草,只是略有疑惑,稍作停顿,环视着黑漆漆的林中。没看见任何动静,先锋兵才又继续往前。待下船的队伍过半,每列为首的士兵几乎快要走到壕沟前方五六丈处,林中蛰伏的每一个人都压着稀薄的呼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就在这时,一名先锋兵忽地举高火把,示意所有人停下。 他开口高喊:“有火……” “油”字尚未脱口,温季礼袖口骤扬,韩世靖的声音随之震碎江风! “放箭!” 刹那间,无数携带火光的箭矢如流星雨坠落,在空中滑出密集的弧线,抑或钉在敌军身上,抑或点燃了江岸成片的干草。火光熊熊,星月猛被乌云掩盖,突如其来的大风吹起,过境处,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绵延出将近五里,烧得半边天幕都现出了赤红色。成百上千的士兵被火舌吞没,凄厉的惨叫声,示警声,船上急促响起的擂鼓声,都在这一刻交汇成了战中乐章…… 辰时二刻,冬日的天慢慢亮了起来。 宋乐珩一行人被土匪们绑在马后步行了一夜,一条崎岖陡峭的狭窄山路在林子里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自打昨夜出了别院,因着商贾们都被宋乐珩下了软筋散,动弹不得,那面具人便下令用布巾将二十七人裹起来,套在马后拖行。上山的路全是石头,没走出几里,就已经在石头上碰死了四个。面具人直接让人把尸体抛在林中喂野狼,又接着走。到半夜里,软筋散的效果过了,还活着的商贾都挣扎起来自己步行。那会儿这些人的身上已是破破烂烂,衣裳褴褛,浑身都是血,皮肉都被磨掉了一层。走到凌晨时分,加上李文彧总共二十九名商贾,就只剩下了十五个。 土匪们并不在意其他商贾的死活,他们只需要李氏的财力,就足够招兵买马。这些商贾们也是此刻才明白,相较之下,宋乐珩的人性实在是善良得非常突出了。 宋乐珩眼下两条腿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一边走着,一边就抬起眼来,看向曲折蜿蜒的队伍中间,那一个骑着白马的魁伟身影。“周兴平”在宋乐珩的左边,张卓曦在她右边,李文彧则是半死不活地跟在她后头踉踉跄跄,拽着她身上的舞衣链子,一副随时都要死过去的模样。 张卓曦小声道:“这匪寨真是够隐秘的,绕来绕去绕到这深山老林里,难怪江对岸那些兵怎么都找不到。” “关键他们还知道清扫路上的痕迹,误导追兵。这上冈寨出来的,确实不简单。” “周兴平”接了话去。 两人的交谈都被掩没在马蹄声里。 宋乐珩也道:“上冈寨当时能成声势最浩大的一路起义军,不是没道理的,他们这头头,看起来有点东西。” “何止是有点东西。”“周兴平”道:“这上冈寨的老大听说是叫秦行简,狠人一个。他能坐上这位子,背后捅了不少的黑刀。那上冈寨有八大虎将,其中五个都是被他阴死的。反正不管平时是不是称兄道弟,只要惹着他,他就给人一刀。对了,上冈寨和那什么王交战的时候……” “秀王杜诚。”张卓曦翻着白眼提醒。 “对对,就那个秀王杜诚,都快胜了!他带人围攻秦行简,把秦行简捅了十八个窟窿!血流得那叫一个壮观!后来人倒下去,杜诚以为秦行简死了,正要庆祝,结果秦行简忽然站起来,一刀削了他半边脑袋!你就说猛不猛。” 宋乐珩不置可否,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具人手里那把长刀。那刀身是黑精铁铸的,上有云纹,这在刀剑里很是少见。而且刀柄是柱形,镂空的,一看便知是可以接长棍改变整把刀的长短。身旁的两人还在继续讨论秦行简的过往,宋乐珩打断道:“这个刀我总觉着有点眼熟,你俩看看,有没有印象?” 张卓曦和“周兴平”看看面具人的刀,双双摇头。 “周兴平”继续道:“主公,我还没说完呢,就这个秦行简,燕丞都说他猛!” 张卓曦拆台:“你是亲耳听到燕丞说了?” “没有。你不知道燕丞去剿上冈寨时外面是怎么传的吗?” 宋乐珩知道怎么传的,但懒得接“周兴平”的话。“周兴平”便兴致勃勃地道:“说他是和燕丞单打独斗的人里,唯一能捅到燕丞腰窝子的。” 张卓曦继续翻白眼,刚想反驳这个他都没听过的八卦,宋乐珩就头疼道:“行了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说这些。这伙土匪不好对付,咱们得先摸清他们寨子里是个什么情况。但我琢磨着,照他们现在这架势,今日被绑上山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周兴平”和张卓曦的脸色都凝重起来。事实上,两人也是这么想。 这匪寨隐秘,可这群土匪绑他们上山,却没有蒙住他们的眼睛,足以说明,是不打算让这些人生还了。两人互相交换一个眼神,都朝宋乐珩挤近了些。“周兴平”道:“主公,我们护你突围吧?” 宋乐珩摇头:“先不说这秦行简的深浅,就算真能突围成功,那李文彧和其他人一个都剩不了,救都没法救。先看看再说。张卓曦,你现在是抱月楼的小倌,别露馅儿了。” “知道了主公。” 三人话刚说完,后头的李文彧便一脑袋栽倒在地,再无声息。绑着他的壮汉土匪停下马回头看看,皱着眉头示意张卓曦去把人背上。张卓曦哪怕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咬牙扛着李文彧上山。 一行人再走了个把时辰,便到了山峰处。一条山路止在一汪水潭前,四下环望,却不见匪寨,只见一面瀑布从山顶最高处落下来。宋乐珩正觉奇怪,众土匪就带着他们踏进只有小腿深的水潭里,先后穿过了瀑布。瀑布后是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山洞。穿过山洞十丈,眼前才豁然开朗。洞口就开在山壁上,一条狭窄的山路盘旋往下,底下是一个环形的山谷,颇为壮观的匪寨就在这山谷的底端。 宋乐珩:“……” 这寨子扎的,魏江就算能找到,也死活攻不进这瀑布的后头。 宋乐珩暗暗记下地形,跟着土匪下了山去。从高处眺望,那匪寨建得很像军营的风格,以土墙圈起营地,设楼观壁垒。营地之内,营窟不计其数。正东靠着山壁处,修建了一栋灰墙青瓦的二层楼阁。营地出入口则摆放着一排改良后的冲车。车身以四方铁皮围起,每面分九格,每一格都有武器孔,刀枪棍戟都能从武器孔刺出来。 “周兴平”也注意到了这些东西,不由得惊讶道:“上冈寨不都是土匪出身吗?怎么搞得好像朝廷出征的军营似的。” 宋乐珩没吭声,目光又往那秦行简身上扫了一圈。她尤然觉得秦行简手里那把刀她很眼熟,一定是在洛城的某个地方见过。 她这般拼命回忆着,不多时,一行人便顺着山道抵达了匪寨。刚进寨子,马后绑着人的土匪们便列成一队。秦行简勒马停下,嗯了一声,壮汉土匪当即会意,朗声吼道:“老大说,把这些人都单独关起来!” 土匪们翻身下马,正要各自带着剩下的十五人前往营窟,宋乐珩骤然觉得肩膀上搭了一只手。她转头一看,张卓曦背上的李文彧已经醒了,他眼睛虚弱地眯着,紧紧地揪着宋乐珩的衣衫不放。张卓曦两只手一松,他便从张卓曦的背上滑下来,踉跄了两步,连带着宋乐珩也跟着他晃了晃。等宋乐珩刚搀稳他,李文彧勉力提着一口气,对秦行简道:“我要……我要和……我的丫鬟关在一处。” 宋乐珩:“……” “周兴平”和张卓曦两脸惊讶,刚想开口骂人,那壮汉土匪却是抢先一步,提着刀冲向李文彧,斥道:“狗贼!你以为这是你抱月楼?还想在这儿玩女人不成?!” 李文彧害怕的往宋乐珩身后躲,只探出脑袋道:“我没有……我就是……我就是怕黑,我一个人睡觉,会吓死的,真的……” “还敢胡说八道!” 壮汉土匪恨不得给李文彧两刀,却听后面的秦行简用刀尖在地面杵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他老老实实地回头看了眼秦行简,见秦行简颔首应允,便示意左右道:“把这丫鬟和这废物关在一处,其余的,单独关押!” “是!” 土匪们应下声,各自押了人往营窟走。 宋乐珩和李文彧被关在最内圈的营窟,将要入窟之际,宋乐珩用眼角余光扫了一圈,见“周兴平”被关在她左面第四处营窟,张卓曦则被关在第二排的最后一间营窟。 那营窟矮于地面,入口不到半丈高,里面漆黑不见光。宋乐珩弯腰进去。李文彧因着比她高出近两个头,即使弯了腰也很难钻进营窟里,再加上他身受重伤,又恐惧营窟的黑暗,动作尤为缓慢。他身后的土匪等得不耐烦,抬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正好看见土匪动作的宋乐珩身形迅猛的往旁边一让,就见李文彧哎哟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狗啃屎。 霎时间,整个狭窄的营窟都充斥着李文彧崩溃的痛呼:“痛!你们土匪没有人性的吗?!是想杀了我吗!” 外面的土匪冷笑:“你说对了!过两天把你脑袋砍了,你就不知道疼了!” 话音一落,小木门被重重关上,彻底隔绝了营窟里的光线。 李文彧约莫是被土匪这话给吓到,努力克制着喉咙里的声音,只泄出些断断续续的气音来。宋乐珩这会儿无法视物,想着先找个东西照明,索性打开了系统商店界面。她这厢正一页页地翻找,半晌听不到她动静的李文彧摸摸索索地抱住她的脚踝,声音颤颤巍巍地道:“宋乐珩……你、你怎么不说话?” 宋乐珩没搭理他。 李文彧得不到回应,语气越来越恐惧,两只手也抱得越来越紧:“你……你说话嘛,你别闷着啊。我说……我说怕黑是真的!你不要吓我了!” 宋乐珩翻了十几页,终于在商店里找到了一颗……美颜鲛珠。 道具说明:十级美颜加滤镜,全方位无死角照亮你的美。 价格:5株月老花。 宋乐珩:“?” 多少? 这狗系统,是要抢人啊?—— 作者有话说:系统:有用的东西一个不给。没用的我卖得死贵。嘿嘿嘿嘿 第77章 贪生怕死 这个狗系统,不仅很黑心,关键还很没用! 不过,这狗屁鲛珠已经是唯一看起来和照明相关的东西了。宋乐珩左右没辙,只能忍痛买了一颗鲛珠。 另一边,李文彧听不到宋乐珩的回应,急得都想顺着宋乐珩的小腿往上摸了。冷不丁察觉到头顶上有了一点夜光色,他才停下动作来,费力地仰起头一 看。只见宋乐珩的手里拿着一颗掌心大小的夜明珠,不同他以往见过的,这颗珠子发出的光亮竟有如月华一般朦胧柔美,这层光镀在宋乐珩的脸上…… 她的脸好似小了一圈…… 眼睛又大又深邃…… 两颊浮着一层淡淡的桃粉,宛若天生自雪肤里透出…… 眉似远山,嘴似樱桃…… 最让李文彧惊奇的是,她那原本看起来有些矮塌的鼻梁,竟是奇迹般的挺拔了不少,甚至还有一种莹润的珠光作点缀,颇有些倾城之姿…… 李文彧:“……” 李文彧收回手揉了揉眼睛。 宋乐珩腿上一恢复自由,立刻举着鲛珠在营窟里走动了一圈,发现这方寸之地除了最里头铺着一层干草,其余什么都没有。 李文彧揉完眼睛,又看向宋乐珩。这一下,他的表情更加惊讶了,不可思议地问:“你……你为什么和在外面时,长得不一样了?” 能一样吗? 十级美颜加滤镜,裤衩子都能给你骗干净。 宋乐珩走到干草旁,随口应道:“可能是你不小心被人打到脑子了。” 李文彧:“……” 李文彧气急坐起来,瞪着宋乐珩道:“你骂我?” “被你听出来了。” 李文彧眼看着又想发脾气,宋乐珩抢先打断他,用脚示意着干草道:“你躺这儿来,那边离门近,你小心土匪一开门又撞着你脑子。” 李文彧气得咬牙,哼了好几声,但看自己这么一坐,后面的木门确实很近。他现在浑身都疼得厉害,自然不想再受伤,于是便骂骂咧咧费了老大力气爬起来,一只手捂着肚子,佝偻着背走到了干草旁。他正想拎起衣摆坐下去,冷不丁就瞧见干草上有许多黑色小点,他也不知那是什么,只能蹲下来指着其中一颗问宋乐珩:“这是什么东西?” 宋乐珩挑了挑眉头,面无表情地答:“应该是老鼠屎。” 李文彧:“?” 李文彧:“……” 下一刻,李文彧转过背扶着墙打起了干呕。一边呕,他一边踉踉跄跄地退到另一处角落,说什么都不肯坐下。他的声音里又是委屈,又是愤怒,红着眼睛盯着那堆干草道:“这些土匪……这些土匪实在是欺人太甚!就算要抢钱,那至少……至少也得善待一下金主啊!我从小到大,都没谁敢这样冷待我!”说着,他又瞄了眼宋乐珩补充:“除了你!” 宋乐珩:“……” 李文彧的眼眶更红了些,继续骂道:“等我出去,我非得把这群土匪……” 宋乐珩矮声提醒:“门口有看守。” 李文彧一噎,放小了话音,不服气地说:“我要把他们全部送去军营里当沙包!让他们每天都挨一百顿毒打!” 宋乐珩没吭声。 在此之前,她和李文彧没碰过面,向来只知这个人荒唐浪荡。眼下见着了,她大抵也知晓了李文彧性格的成因。他应该就是传说里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小孩,家中给予了他足够的包容和爱,外界的人许是因为他的身份,又许是因为他的样貌,也鲜少让他体会到社会的毒打,因此这个人的言行举止,处处都显得幼稚随心,就连说报复这种话,都像极了小学生…… 宋乐珩看着他站得力不从心摇摇晃晃,原本也不该去理会他,但思及他好歹算是对自己表了忠心的,以后要用李氏的地方还多,便蹲下身来,抓起地上的干草抖落干净,又把干草铺到另一个干燥些的位置上。 李文彧愕然看着她做这些,有些嫌弃地拧眉,道:“你、你不嫌脏吗?那可是……老鼠屎!” “还好吧。”宋乐珩一边动作利索地铺干草,一边答他:“我以前有时候没地方住,就住桥洞底下,如果天太冷,只能去找没有锁门的下穿道。那些地方,老鼠都多,也不怕人,常从我腿上窜过去,有时候还咬人脚趾头。” 李文彧又忍不住打了个干呕,捂住嘴说:“你怎么说也是宋含章的嫡长女,怎么可能住什么桥洞?下穿道又是什么?还是……还是说,这些都是你在洛城的经历?你混得那么惨?” 宋乐珩默然不语。 李文彧想了想,压下胃里的翻涌劲儿,瞅着宋乐珩的眼光更复杂了些:“早知道这样,你跑去洛城干什么?你和老鼠挤一块儿,还害我被人戳了好久的脊梁骨!你知不知道那些人都是……都是怎么说我的?” 宋乐珩仍是装着哑巴整理干草。 李文彧说起这茬就满腹怨怼,气哼哼道:“你跑的第三天,事情就传遍了整个岭南,我原本也……也不想娶你的,可你一走,我出去喝酒,我那些个酒友都笑话我,说我是个弃夫!你肯定是没看上我!” 宋乐珩:“……” 宋乐珩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 李文彧更来气:“你还笑!我当时都快气疯了!这些人只知道落井下石,没有一个是真朋友!从那以后我就和他们断交了!” 宋乐珩:“……” 这人果然是很像小学生。 李文彧继续恼道:“我在府上闭门谢客十数日,还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结果我一出门,所有人都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全在嘲笑我!还有说……说我这些年透支了身子,生不了孩子才被退婚的!” 宋乐珩:“……” 宋乐珩努力憋住笑。 李文彧上火上得头晕目眩:“就连我那些红颜知己,都日日追问我,为什么会被你抛弃。我也想不通为什么啊!宋乐珩,你说,你说!这些是不是你欠我的!你不想成亲,那你好好说嘛,你逃婚算什么?” “算你倒霉。” 李文彧:“?” 宋乐珩云淡风轻地接过话茬:“事情过了就过了。你唆使周兴平他们在邕州闹事,还在夜宴上出了那么一口气,你我之间,扯平了。” “你……我……你一根头发都没少,怎么就扯平了?你……”李文彧说到激动处,身上越来越痛,一时止住了后话,靠着墙蹲下了身,神情痛苦不已。 宋乐珩也没有过多纠缠这个问题,整平铺好的干草,又从系统商店里咬牙买了三颗鲛珠。为了不让李文彧起疑,她假装从袖口里掏出鲛珠来,把鲛珠放在了干草的四个角落,随后又脱了外袍铺在上面,这才拍拍干草,转头望向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的李文彧,道:“干净了,你过来躺下。” 李文彧白着脸看看宋乐珩,不由得百感交集,犹豫片刻,他还是走了过去,摸着墙缓缓坐下。可这一坐,他只觉胸腹部更疼,疼得他冷汗涔涔。他小心翼翼地躺平,还是疼,疼到忍受不了,他只能皱着眉头对宋乐珩虚弱喊道:“宋乐珩,我肚子疼……” “想出恭?” “……不是!就是疼,肯定是被打的。我都说了,我从来没被人这么打过!” 宋乐珩默了默,从袖口里摸摸索索地掏出来一瓶药。这药是上回马车上温季礼给她用过的。她此番孤身前往李氏别院,温季礼总担心她伤着,一早就将外伤药放在了她的身上。没成想,还真是用上了。 宋乐珩拿着药瓶子看看李文彧,只觉得这场景给他擦药多多少少是有些尴尬,但事急从权,她也不作扭捏,只干咳了一嗓子,道:“你把衣物解开,把眼睛闭上,我给你上药。” “为何……”李文彧不解:“为何要我闭上眼睛?” “怕你迷上我。” 李文彧:“……” 李文彧咕哝了一句不要脸,但他也心知,如果两人大眼对着小眼,看着宋乐珩上药,那场面是有些窘迫。他索性依着宋乐珩所说,闭上眼睛把衣物解开来,袒露出胸口。 皎白朦胧的光晕底下,衬得他的皮肤光洁又细腻,染了一层恰到好处的珠光色。那身肌肉的线条虽不算明显,但却十分匀称,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整个人看上去,就好似浮在流动海藻之上,一颗斑斓又瑰丽的珍珠。 李文彧侧着脸朝向墙那方,呼吸开 始有些短促,胸口也跟着起伏不定。久等不到宋乐珩的动作,他有些不安地问:“不是上药吗?我都闭上眼了。” 宋乐珩一言不发,低头把药汁倒了些在李文彧的胸口上。许是那药汁太凉,人瞬时便冷得一个激灵,紧接着覆于胸口的,又是滚烫的掌心。那手掌上还长着老茧,有几分粗糙,捂热药汁后,方打着圈将其揉散。 那股力道不轻不重地游走,渐渐的,像是变成了一团火,从温热的掌心浸至李文彧的皮肤底下,烧着他的血液脉络。狭窄的营窟里,只听得李文彧越来越克制的呼吸。他默默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泄出点不合时宜的动静来。可等宋乐珩揉到某个伤处时,他还是没止住哼唧出声,像只炸毛的猫,扯着嗓子叫起来:“疼,好疼!你轻点……” 宋乐珩皱眉看看他的伤处,继而果然放轻了力道,只围着周边涂抹药汁。 她这么不声不响的,李文彧便觉得自己动不动就喊疼实在有点掉脸子。他抿了抿唇,试图缓解尴尬,道:“宋乐珩,你的身上为什么会带那么多东西?” “保命用的。谁知道去你那别院你会不会动手杀人,我总得多做点准备。” “你……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李文彧又激动的把脑袋转回来,没好气地瞪宋乐珩:“只有你们这些粗人!才会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我是生意人,才不会和你一样,一剑下去把人劈成两半!” 宋乐珩:“……” 其实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把人劈成两半的宋乐珩略感心虚,曲着食指碰了碰自己的鼻尖儿,道:“你放话给那些商贾,让他们对我动手,不算喊打喊杀?你把燕丞喊过来打我,借刀杀人,不算喊打喊杀?” “我没叫周兴平杀人!我那会儿在气头上,就是想着给你一个教训……”李文彧自觉理亏,又闭上眼睛不动声色地转向墙边。过了好半晌,他才放低声音道:“燕丞……不算是我叫过来的。他是皇帝的小舅子,就算是我大伯出马,也未必请得动他。现在起义军那么多,你见燕丞亲征过几次?他来岭南平叛,还不是因为你清剿了白莲教。你爹都不敢把手伸进去的泥潭,你一来,把水给人抽干了,皇帝能不动怒吗?” 宋乐珩道:“哟,你也清楚白莲教背后的弯弯绕绕?也对,李氏有两万私兵,想对付我,这些兵力已然足够,何须燕丞再来岭南节外生枝。” 李文彧再次看向宋乐珩,很难理解地问:“你究竟是如何知晓我养私兵的?就算魏江过来剿匪,那都是打着朝廷调兵的名义,没什么人知道那是我李氏的私兵。你才回来个把月,又未曾来过广信,怎么知晓这桩事的?” “没什么人知道?”宋乐珩差点就被李文彧蠢笑了:“恐怕只有你才觉得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你李氏防着宋含章,宋含章难道就不防你们吗?” “哦,是你爹透露的……”李文彧喃喃得出结论。 宋乐珩此时揉完了药汁,抓了一把干草擦手。李文彧系好衣带,脑瓜子里还在嗡嗡作响。他在生意场上能进退有据稳操胜券,可在政事上、在谋略上…… 他大伯曾用一句话形容过他—— 他是一腚坐到鸡蛋上,稀里糊涂。 李文彧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该怎么撇清私兵的事。毕竟现在燕丞要来岭南平叛,万一再顺道抓住他们李氏养私兵,不得把李氏一块儿剿了?李文彧心里发慌,但又想到他大伯说过,只要李氏没有亲自调动私兵,他大伯就能在朝中把私兵的存在藏得结结实实。 念及此,他才稍微镇定了些,刚想开口,宋乐珩就道:“你是不是在想,你大伯在朝为官这么多年,既然都敢养私兵了,那必定有把握不让皇帝知道私兵的存在?” 李文彧:“?” 李文彧瞪大眼睛:“我……我刚把这想法说出来了?” 宋乐珩:“……” 宋乐珩瞥了眼李文彧满脸“睿智”的模样,再次坚定了对他的判断。 美。 但是真的很蠢。 她没回应李文彧这句没头脑的话,捡起地上的药瓶放回了袖口里,慢条斯理地说:“你想法是对的,你大伯在洛城多年,也算是攀附上了几个洛城的大世家。再加皇帝昏聩,若有那几个世家帮他说话,他想糊弄皇帝不难。不过嘛……” “不过什么?”李文彧一脸“睿智”地追问。 “这得看我配不配合你们。我也在洛城混了这么些年,算有点人脉。你说我要是被燕丞给端了,拉不拉你李氏垫背呢?” “宋乐珩,你好无……” 宋乐珩打岔道:“所以,这几日你好生思量思量,要么,跟我一起反了。要么,跟我一起反了。” 李文彧稍作沉默,悉心指出:“同样的话,你说了两遍。” “是啊。但不同的是,前一个反了,是你自愿。后一个反了,是我把刀架在你李氏的脖子上。我能让燕丞看个分明,魏江这两万兵,到底归心于谁。” 话音落定,朦胧的柔光下,两道视线于光影里碰撞。 李文彧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宋乐珩。这营窟里的宋乐珩,在他看来,是凌厉又好看的,及得上他亲自招进抱月楼的那些花魁。但离了这营窟,他分明觉得,她与早年那一瞥一般无二,不见惊鸿,只见普通。 可好似就是这普通,让这个人藏起了锋芒,看着柔软温和,只有在特定的时刻,旁人才会猛然惊觉,她是一柄饮过血的剑,暗夜里都能见其雪亮狰狞的寒芒。 李文彧其实也分不清宋乐珩最后一句话的真假,他料不到宋乐珩会用什么手段去拆穿李氏养私兵,但他隐约觉得,宋乐珩能做到,就像她在晚宴上,那石破天惊的一剑。他这厢无声斟酌着,宋乐珩便已收回视线,往后挪了些,靠着墙闭目养神。 良久,李文彧小声道:“我不想死在这土匪寨子。我怕死。宋乐珩,你要是能救我出去,我就……我就考虑诚心助你,如何?” 也是良久,宋乐珩回他:“看情况吧。” 李文彧:“……” 他就知道!她不会轻易救他! 这下死定了。 李文彧如是凄惨地想着。 已值夜深。 广信城的客栈里,温季礼的房间依旧是灯火通明。窗户敞着一条细缝,夜风凛冽地灌进屋中,吹得烛火摇曳不止。 萧溯之给将灭的灯台换上新的火烛。温季礼则坐在桌旁,一边咳嗽,一边听吴柒和江渝汇报情况。 “伤亡都清点完了,昨夜我们的人折损二十七,受伤一百五十六人。韩世靖按你说的,把魏江引到山里后,从另一条山道暗中折返。现在除了枭使,黑甲和韩世靖的兵都安顿在船上。船泊在上游江心,随时可靠岸。” 温季礼点点头,忍住咳嗽问:“请大夫去医治伤兵了吗?” 江渝答道:“请了四个,都带上船去了。” 温季礼又颔首,问:“李氏那边,有没有收到消息?” “没有。”吴柒脸色难看:“现在李家的人只知道李文彧和别院的人都被土匪绑了,白日魏江在山里转了一天,没找到土匪,又发现船没了,只能暂时把大军安顿在城外。李文彧的爹娘去营地守着魏江哭了两个时辰,魏江现在满心都是找土匪,还没顾得上战船这边。傍晚的时候,他又带人上山了。” “最晚……不出明日……” 温季礼话没说完,就剧烈咳嗽起来。屋里三人见他这般,情急之下都朝他走去。他稍稍摆手制止了三人,端起茶盏饮了些茶水润喉,方才道:“土匪必会送信到李氏,约定如何交赎金。吴使君,你继续守在李氏府邸,一有消息,即刻通知我,不要让李氏的人和魏江轻举妄动。” “如此会不会暴露我们的存在?” “无妨。那魏刺史相信是个聪明人,战船被劫,他或许想得到是哪方的势力。眼下他与我们,目标一致。” “好,我明白了。” 吴柒应下,转身刚要从窗口离开,忽然,几人同时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那步伐很轻,却很快,转眼间就已到了门口。敲门声随之响起,只叩三下即停。 时间太晚了,此时长街空寂,客栈也早已打了烊。温季礼在广信并无熟人,此刻找上门来的,必不是正常客。吴柒、江渝、萧溯之顿时都严阵以待。 吴柒谨慎道:“莫不是魏江的人查到这里了?” 温季礼望着门的方向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轻声道:“溯之,去开门罢。” 萧溯之快步走去打开门,见屋外站着一名身穿黑色斗篷,戴着铁制面具的人。他也不等主人邀请,兀自进了屋。吴柒一看是他,头疼欲裂地按住眉心,抱怨道:“你来干什么?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添乱!” 对方没有应答,走到了屋中间方才驻足。他将斗篷的兜帽取下,露出散落在肩后的雪色长发。摘了面具,那一汪幽冷的眸色如深井一般,直直落在温季礼的身上。 宋流景启齿问道:“你……是不是把我阿姐弄丢了?” 第78章 三日之约 “我阿姐在哪?” 宋流景的面色很沉静,静得像是冬季的雨雪要来临之前,即将结霜的水面。唯独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灯火,照见那深处偏执阴暗的一隅。 温季礼没有即刻答他,翻起桌面上另一只倒扣着的茶盏,从容倒着茶水。 吴柒知晓宋流景的性子激烈,又见他是来问罪的,生怕他做点出格之事,便一只手摸着腰上佩剑,有意挡在他和温季礼之间,谨慎道:“你是怎么知道消息的?你姐叫你呆在邕州,你赶紧回去,别在这儿瞎掺和!” 宋流景看看他,嘴角微微往下撇,很不高兴的样子:“我阿姐不见了,你们还有心思坐在这里喝茶。我就知晓,不该把阿姐交给你们这群废物的。” “你!”吴柒气不打一处来。他本就憋了两天的窝囊气,已经有更年期的前兆。这会儿宋流景非要赶凑着撞上来,他压抑的怒火瞬间爆发,一把拎住宋流景的领口,拽得宋流景骤如柳絮般荡了两步:“死小孩,老子现在不想听你说话,你把嘴巴给我闭上!你要是自己没长腿回邕州,老子就叫个人绑你回去!” 宋流景垂眸睨着咬牙切齿的吴柒,还是那副冷刀寒霜一样的神色:“你试试?” “怎么?你以为我不敢?!” 尾音一落,吴柒手里的短剑已然比在了宋流景的脖子上。 他的本意就是吓唬吓唬宋流景。毕竟,他是宋乐珩的亲人,吴柒不可能真做什么。眼下广信局势难明,宋乐珩又深陷危机,他绝不能让宋流景留在这里搅局。不成想,他这边剑比出去,宋流景忽而握住了他的手腕。这一握,把吴柒给整懵了。更让他懵的是,下一刻,宋流景就带着他拿剑的手轻轻一滑拉,雪白的脖子上立即见了血。 潋滟的红顺着宋流景过于白净的皮肤往下淌,黏住他雪绸一般的发。又淌进衣襟里,将他胸前的白衣浸成了刺目的颜色。 温季礼皱了下眉头。萧溯之和江渝见状,也是一声都不敢吭。 吴柒骂骂咧咧控制着拿剑的力道,一脚踹开了宋流景。他气得是头晕脑胀,一手按着太阳穴一手指着宋流景就开始暴躁地骂:“我就说!这种十六七岁的死小孩最难养!浑身上下反骨都占九成重!就该打条铁链拴在家里,别让他们跑出来祸害人!” 宋流景用手指沾了沾脖子上的血色,讽刺地啧了一声:“你不是废物是什么?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年纪,竟连杀我都不敢,只敢嘴碎。凭你,有什么资格保护我阿姐?” 吴柒只觉得自己的脑血管都要炸了,转头就想喊人把宋流景绑起来。结果话还没出口,城外突兀响起了激扬的鼓声。有马蹄自长街飞奔而过,踏碎了深夜的宁静。吴柒把说辞咽回肚里,同时和萧溯之奔到窗边,查看情况。只见客栈底下有士兵策马经过,朝着城守的府邸而去。远处的远威门城墙上,火把光忽明忽暗,戍守的士兵七七八八地聚着,似乎都在观望城外。 吴柒表情严肃地转回桌前,对温季礼道:“鼓声是从魏江扎营的方向传来的,应是遇到敌袭了。” 温季礼抬眼看向宋流景:“你做的?” 宋流景到这时才压低着嗓子笑了笑,旋即轻巧地应了一声,道:“我很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迟迟没有下定决心。都怪你们太没用,让我阿姐陷入了危险。倘使阿姐不去争什么天下,与我一世相守,我就能护她一辈子了。” 吴柒震惊又愤怒:“你在说什么鬼话?这是人说的吗!” 宋流景压根儿不理会,视线只落在温季礼身上。有嫉恨,有艳羡,还有一丝畅快之意,仿佛温季礼很快就会消失。 从他阿姐的身边彻底消失。 宋流景想到这里,心情好转了些许,耐着性子道:“我给城外那些人下了一种蛊毒,或许……你们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时疫?只要三天,这城里城外的所有人都会死。我把对阿姐不利的人清除掉,把你们也清除掉,就不会再有人撺掇阿姐去争天下了。我会把阿姐救回来,将这座空城送给她,然后,我和她在这里,直至白头。” “没救了!真是没救了!”吴柒转了半圈手里的短剑,径直要走向宋流景:“老子看你们宋家除了宋乐珩,没有一个是正常的!索性老子今天就替你姐清理门户!” 温季礼此番终于起了身,阻止道:“吴使君,你们且出去,让我与宋小公子单独说话。” 吴柒闻言驻足。 萧溯之忙上前道:“公子!” 温季礼看他一眼,他便不敢再多言,只能行了一礼,退出门外。 吴柒知晓温季礼既然开了口,必然是有办法对付宋流景这个祖宗,索性也收起了短剑,道:“那我去李府盯着,小渝儿,你去城门那边看看情况。” 江渝点点头,和吴柒一同从窗口跳了出去。等到屋里只剩下两人,温季礼咳嗽数声,走到了距宋流景不远处。他打量着这个眉眼含着疯狂戾气的少年,声音温润又平和:“你想杀了广信城所有人,把广信送给你阿姐,然后呢?你想对她做什么?” “做什么?”宋流景歪着脑袋想想,眼睛里溢出离经叛道的浅笑:“你知道的。” “你不敢。”温季礼斩钉截铁地道出三个字。 宋流景那笑容猝然僵在了脸上,像是被人戳穿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想要反驳,又无从反驳,只能撕开伪装的面具,露出最恶劣极端的情绪。 温季礼神色自若地直面那双浅瞳里漏出的杀性,轻轻叹了口气,道:“一旦广信成了一座死城,你那不该示人的心思等同于昭告天下,广信会被世人瞩目,你和你阿姐也会成为世人的谈资。你会拉着她坠入深渊,想除恶之人会前赴后继的来到广信,甚至,包括朝廷和其他势力。届时,你能护住她吗?你的蛊,能杀尽天下人吗?” “为何不能?”宋流景朝他走近一步,杀意更重。 温季礼不动,不退:“宋小公子当知晓,万物相生相克,蛊毒既生,便有克制之法。” 宋流景迈出的步子就这么停住。 他知晓温季礼身上藏着能克制蛊虫的东西,若否,在凌风崖的那一日,温季礼早已丧命。 温季礼继续道:“单凭巫蛊之术就能杀尽天下,宋小公子认为,南苗又岂会势弱?等到广信被围攻之时,你和你阿姐将万劫不复。你根本不敢将她带入如此的境地。若否,你的心思,为何不敢让她知晓。” 宋流景没有言语,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像是临春的冰,将要碎裂开来。 “既然不敢,那就停下没有意义的举动。城外的两万兵,你阿姐留着有用处。你若是让他们死伤殆尽,你阿姐说不定真要大难临头。” 温季礼说着话,便绕过了宋流景的身边,走到靠窗的角落,从柜子里取出了向来随 身的药箱。末了又折返回桌前坐下,从药箱里取出纱布铺平,将药粉抖落在上面。 宋流景无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输了。 从前宋乐珩还在家中的时候,姐弟俩都不受待见,宋乐珩每天会花好几个时辰坐在后院的门外,陪他说话,给他画画。 后来宋乐珩一走三年,他终于盼到了宋乐珩回来,盼到了她说那句不会再丢下自己。可是…… 她的身边多了许多人。 她总是花很多心思在温季礼的身上,总是和那些枭使形影不离。他嫉妒得快要疯了,偏生,就连这嫉妒他都无法说出口。 人人都可以说,唯他不能。 太不公平了,太压抑了。这种压抑像一簇尖利的冰锥,反反复复,一刻不停,刺进他的肉,扎穿他的骨头。他只能忍,忍着随时都想咆哮出来的无能和痛苦。他想把所有的妄念变成真实的欲念,想把一切不该存在的想法变成囚住她的牢笼,让她从此以后,天地之间,只能看得到自己。 但…… 他失败了。 刚刚走出的第一步,被温季礼的三言两语,击得粉碎。 要杀光这天底下的人,只留他和他的阿姐,太难了。 宋流景低低地笑起来,笑得彷徨迷茫,笑得气息不匀。 温季礼神色复杂地看看他,已经有些习惯了他这种自虐式的笑。等到宋流景一口气笑完,他才道:“我知晓心蛊已成,你即是蛊人,不会怕疼,也很难杀死。但至少,把你的伤口包一下,这血流得,不雅观。” 宋流景擦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问:“阿姐会出事吗?” “你既以三日为期,我便应你三日。三日内,宋乐珩不回,我一命抵一命。” 宋流景端正了神情,认真地审视着温季礼,审视着他眼里的笃定。片刻,他走近桌前,拿起抖满药粉的纱布,系在自己的脖子上,遮住刚被割出来的新伤。 “城北,缙云峰。阿姐的具体位置无法确定,你派人去找。若是阿姐有任何闪失,我既无牵念,便让天下人,亦无牵念。” 温季礼暗暗记下地名,又探究地看着宋流景。他没问宋流景是如何知晓宋乐珩的大概位置,这话问了,也不会有答案。等到宋流景戴好了兜帽和面具,他便开门离去。 站在门口的萧溯之和宋流景错身而过,快步进入房间,走到温季礼面前。见温季礼在有条不紊地收拾药箱,萧溯之一直提在嗓子眼儿的心才落回了原位。他瞅着宋流景离开的瘦削身影,小声对温季礼道:“公子,这人蛊毒了得,行事又诡谲难测,心性不定,若不尽早除掉,恐为后患。” “嗯。”温季礼关上药箱应声:“你去吧。” 萧溯之当了真,拔出剑就要跟去杀宋流景。人还没走出房间,温季礼又说:“宋流景用蛊出神入化,我至今尚未找到破解的办法。你若能无视他的蛊毒将他一击杀死,必当得上绝顶高手。” 萧溯之:“……” 萧溯之退回来,一脸老实:“我只是担心放任不管,他会威胁到公子。” 温季礼默了默,掩嘴又咳了起来。萧溯之急忙收起剑,轻轻给温季礼拍背。拍了好一会儿,温季礼方有缓和,慢声道:“只要……主公在,他就不会做越线之事,他不舍得连累他阿姐的。有时……有时我看着宋流景,会想起……” 温季礼止不住地咳嗽。 萧溯之心领神会道:“公子是想起二公子了。” “嗯,他和阿仿……有些像,性子……都有些过激。” 萧溯之当即护主道:“二公子岂是他能比的!二公子是您一手带大教大的,智计谋略都不是一般人比得过的!” 此时温季礼已然咳得答不上话了,萧溯之怎么给他拍背,都不见他缓解。萧溯之心里急得不行,忙换了话题道:“公子的风寒还没好完,这一两日又没怎么休息过,您的身体都快撑不住了。我去把药端来,您喝了睡会儿吧。” 温季礼摇摇头,断断续续道:“我……我无碍……你去、去通知吴使君,派人到……到缙云峰查探。莫要……莫要打草惊蛇,快去……” 萧溯之不敢违抗命令,只想着快去快回。他急步走向门口,人还没出去,骤听温季礼没了声息。萧溯之转头一看,见桌面的药箱上,满是温季礼咳出的血,人也失去了意识,轻飘飘的往后倒。萧溯之惊诧之下飞身上前,接住温季礼喊道:“公子!” “温季礼!” 宋乐珩冷不丁被一场噩梦惊醒,惊呼了一声坐直了身子。她原本是靠在墙角蜷着,迷迷糊糊地打盹,没成想梦见魏江率兵过江,温季礼和韩世靖等人没能挡得住,被削首祭了军旗…… 她被吓得无心再睡,摸了摸头上还完好的发钗,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营窟里不见天日,眼下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只有四颗鲛珠散发着蒙蒙的光华。她旁边的干草上,李文彧侧躺着缩成一团,依稀也是在做噩梦,一直喃喃地念叨:“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宋乐珩收回视线,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她必须尽快想个脱身的办法。这匪寨易守难攻,温季礼等人纵使找到她的下落,也会投鼠忌器不敢大举进攻。她若不带着李文彧逃出匪寨,无论土匪拿不拿得到赎金,他们最后都是死路一条。 宋乐珩心里正在下细盘算,营窟外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她急忙收拾好鲛珠,听见外面有两人在交谈。 “把饭端进去。二当家说了,现在粮食紧缺,要节约点,只要这些人饿不死就成。” “那咱们还要守几天啊?” “快了,派人送消息去了。等钱一到手,咱们就撤,这些人嘛……” 尾音意味深长,显然是和宋乐珩的猜想一致。 等一人的脚步声逐渐远离,营窟的门也随之被打开。看守营窟的土匪一言不发的将一个木盆粗鲁地放在地上,里面的汤汤水水溅得到处都是。紧接着,他退出营窟,“砰”的一声关上了木门。 宋乐珩重新把鲛珠拿出来放在干草上,借着稀薄的光亮凑近那木盆一看…… 好家伙,米汤加草根和树皮! 这群土匪果然是很节约。 宋乐珩皱巴着一张脸端起木盆,看着里面清汤寡水还沾泥带土的,顿时就一个头两个大。树皮和草根都难以下咽,能填一填肚子的就那半碗不到的米汤。她稍是一默,转头看向正在睡觉的李文彧,坐到李文彧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吃饭。” 李文彧拧着眉头,乌黑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浸透。他蜷着身子痛苦不已地哼唧两声,喃喃道:“我、我不吃……我……我好疼……” “你不吃,到时候哪有力气逃跑,你还想不想活?” 李文彧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挣扎着躺平,一个支起上身的动作都费力的歇了好几口气。好不容易颤巍巍的用手肘撑住身子,他只粗粗看了眼木盆里的东西,下意识就伸手去推开:“你这是……你这是什么!你拉屎在里面了!好恶心!你快拿开!” 宋乐珩:“……” 宋乐珩又看了眼木盆里那黄澄澄的一碗汤,以及那皱巴巴黑漆漆的树皮…… 完了。 别说。 还真有点像。 她也想呕了……—— 作者有话说:李文彧:一款集喜剧、美丽、怂包为一体的炸毛绣花枕 第79章 众生平等 宋乐珩忍着恶心,用两根指头把树皮和草根挑了出来,扔在李文彧的眼皮子底下,道:“你才恶心!这就是草根和树皮!你是没见过?这是土匪窝!你还指望能吃山珍海味不成?能有碗米汤喝就不错了!” “米、米汤?这又是什么?”李文彧还是看着木盆不解道:“洗过米的水?为什么是黄色的?我不要吃!你拿走!” 宋乐珩深吸一口气,懒得去解释什么叫米汤,只是一味把盆往李文彧面前递:“你别在这儿撒脾气,没人惯着你这大少爷。我们不知还会被关几天,依着你这身子骨,饿个两三天怕是逃命都迈不开腿,你别挑先填下肚子。” “我不要!我说了你拿开!我才不吃这种牲口吃的东西!我知道你就是记仇,你想要羞辱我!我告诉你,我不吃!”李文彧一顿输出完,也不知是太疼还是太委屈了,瞪着宋乐珩的眼睛飞快泛了红。 宋乐珩被他吵得脑袋都像是要炸了,按着太阳穴憋了一肚子火,还是劝道:“话别说得那么难听,米汤不是什么牲口吃的东西。我小时候想要一碗还……” “这就是牲口吃的!就是!你要吃你自己吃!我反正不吃!我是人!我绝对不会吃这种东西的!” 话罢,李文彧倒抽着凉气倒回了干草上,一副死犟倔驴的模样闭上了通红的眼睛。 宋乐珩的心里不爽爆了。 她向来都清楚,人跟人之间本就存在阶级之分,这个世界本就不公平。像她生来就是孤儿,无父无母,幼年时候讨到一碗米汤都舍不得一口气喝完,可李文彧说,这是牲口吃的。 李文彧还在不满地呢喃:“我知道你没那么好心,你是故意拿这种东西给我吃的……你自己都不吃,还要给我……说什么逃命,你根本就没想过要救我,你别以为我傻……” 他这一叠声的话音还没落下,就见宋乐珩喝了一口米汤。李文彧赫然睁大眼,不敢相信宋乐珩真能喝下去这么恶心的东西,一句佩服的话还没出口,宋乐珩骤然凑近。他一惊,尚未作出反应,就看宋乐珩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脸颊。 因为逆着光,此时宋乐珩的眸色尤为晦暗,只有三两点凛冽得如金刚石般的细碎光芒着落于深处。 李文彧是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被这种女上男下的姿势压制得动弹不了。他试图挣扎,可这会儿他浑身都疼得厉害,根本使不上力气。他几乎猜得到宋乐珩想做什么,有些慌乱道:“你别……” 刚一张嘴,宋乐珩再俯身些许,隔着两指的距离,将米汤渡进了李文彧的嘴里。 现在,大家都是一样的了。 宋乐珩只抱着这样的想法。 可李文彧不同。他惊愕地瞪圆了眼睛,睫毛轻轻扇动,如同震栗的蝶翼。他久久都回不过神,视线浑浊又茫然,望着这个与自己咫尺相隔的人。喉结微一滚动间,无知无觉就咽下了那令他恶心的米汤。他伸手想去推开宋乐珩的,手落在她的腰上,不知是不够用力,还是宋乐珩真有那般的强势,一动也不动。于是,那手逐渐变成了揪住她的衣衫,手背上满是爆起的青筋,颤抖着握住了她的腰。直至,她将这一口米汤喂完…… 宋乐珩端着木盆退开,坐到半尺开外。李文彧落空的手迟缓地按住自己的心口,只觉得闷得厉害,隔着皮囊和胸骨,那颗心跳得仿佛将要失控。 宋乐珩眼神讽刺地睨着他,铁了心要教他做人,便道:“麻烦了,这下李大少爷也吃了牲口吃的东西,该怎么办?” 死寂的营窟里,只回响着李文彧擂鼓一般的心跳。宋乐珩正琢磨着这厮是因为太生气还是其他缘由心跳得这般快,就见李文彧冷不丁脖子一伸,如天女散花般张嘴喷出一口血来,晕死了过去…… 宋乐珩:“……” 叮。 【恭喜玩家达成成就“初尝强制爱”,奖励体验功能:一键情趣换装】 【直播间观看人数上涨至14999人。粉丝阵营新增第三公会:‘彧火焚身’】 宋乐珩:“……” 什么叫初尝强制爱?她什么时候对李文彧强制爱了? 什么又是彧火焚身? 粉丝们是半点都不挑吗?李文彧这种蠢蛋儿也能看得上? 宋乐珩揉了揉眉心,很想打开弹幕看看今天的粉丝们又是个什么脑回路,但眼下李文彧的嘴角还在滋滋冒血。她估摸着是李文彧的伤势加重,赶紧收敛心思喝完了木盆里的米汤,凑过去观察了半刻。她不懂医术,也不知道李文彧这吐血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但心知不能耽搁,犹豫了少顷,宋乐珩吹响了一声夜鹰哨。 她不敢将哨音吹得太久,生怕引起外面的土匪注意。吹完哨,她又撕下一截李文彧的衣袂,给他擦拭嘴角的血迹。可这血非但擦不干净,还流得有停不下来的架势。 正在宋乐珩心急之际,外面便传来了细微的动静。她吃不准是土匪还是自己人,慌慌张张刚要把鲛珠收回系统里,结果,系统好死不死地弹出来了情趣换装按钮…… 须臾过后,当“周兴平”和张卓曦打开门弯腰钻进营窟时,他们就看见朦胧柔美的光晕下,自家主公坐在一堆干草上,手里拿着疑是擦过血的布条,手边还横陈着一个…… 极其艳丽的男人…… 男人乌黑的长发铺散在干草上,穿着一件湿漉漉的半透明纱衣,左肩的衣衫松松垮垮的滑落着,露出白嫩的肩头和若隐若现的胸口。从他的脖颈至整具薄肌分明的躯体上,绑缠着惹眼的红绸,恰到好处地遮挡着关键部位…… 看起来就很…… 勾人心火。 “周兴平”目瞪口呆道:“这是……李文彧?主公,你们这么激烈的吗?都弄流血了?” 张卓曦也目瞪口呆道:“同样是被关起来,主公你带的东西……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宋乐珩麻木地按着眉心。 叮。 【已使用一键情趣换装功能。已使用高级六件套之湿/身/诱/惑,祝玩家使用愉快】 愉快? 她愉快个鸟蛋! 宋乐珩用一只手挡住眼睛,尽量不去看此时此刻的李文彧,声音弱弱地解释:“不是,这个情况它是……” “周兴平”和张卓曦互看一眼,善解人意道:“我们都懂,我们不会告诉温军师的。” 宋乐珩:“……” 你们懂? 你们懂个锤子。 宋乐珩清楚自己手底下这些人是个什么德行,尤其是张卓曦,她越解释,他们越会以为她在欲盖弥彰,在脑子里发挥更加带颜色的想象。索性她也不辩解了,招了招手,道:“先看看李文彧的伤势如何。” “周兴平”闻言,摸摸索索地凑过去,一副没眼看的表情,咋巴着嘴去探李文彧身上的外伤。宋乐珩则稍微挪开一点,带着一种事后颓然感沉默地坐在角落。张卓曦挑着眉蹲到宋乐珩跟前去,眼巴巴地望着她,非常渴望宋乐珩和他分享下心得。 但…… 那是不可能的。 张卓曦用他那求知的眼神左望右望,实在盼不到宋乐珩开口,便只能瘪瘪嘴收起了心思。恰逢此时外面有土匪高喊:“值夜的别打瞌睡!二当家说了,这两天都打起精神!出半点岔子把你们脑袋都削了当尿壶!” 宋乐珩和张卓曦神情一凛。张卓曦赶紧转向“周兴平”,道:“老马你搞快点!还有一刻,值夜的就要路过这边了!” “周兴平”轻轻按压着李文彧的胸口,皱着眉头搭话:“主公,你就不能先把他的衣服给换回去吗?我……我都怕下手!” 宋乐珩倒是也想,但她刚刚按下那个背时的系统键时,李文彧原本的衣服就随之不见了,她现在也不知道上哪去找。她挪了挪屁股,彻底背对李文彧,不去看那过于香艳的画面,随即眼观鼻鼻观心地道:“非常时期,你别那么多要求。说说,这寨子里的情况探明了吗?” 张卓曦找了块小石头,在地上画出匪寨大致的地形:“我和老马在营窟里挖了好些小洞,观察到这寨子里除了每间关着人的营窟外各派了一人看守,还有轮流巡视的值守。值守一共分为六队,每队有十五人,围绕寨子,路线不定。我和老马对过,每一队都会经过每一间营窟,间隔时间大概是在……” “周兴平”接道:“一字左右。” 那就是两分钟。 宋乐珩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形图,匪寨除了傍山而建的楼阁,营窟的排列类似只有一半的八卦阵形,她在 地上画着线,模拟值守土匪的路径。张卓曦便继续解说:“除了巡视的值守,瞭望台上也有放哨的,包括山壁的出入口,都有守卫。这些值守每两个时辰换一次人,主公吹哨时,刚好是值守换岗,我和老马才能掐着时间过来。” 宋乐珩点点头,问:“你们营窟门口的看守是怎么处理的?” “都杀了。用一根木棍撑着,让尸体假装站着的。”张卓曦答道:“现在天色暗,值守一时半会儿察觉不了。” 宋乐珩“嗯”了一声,暗自思量着对策。 “周兴平”也给李文彧检查完了伤势,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取了一粒药给李文彧喂下。李文彧嘴里冒出的血止住了,但脸色却是极其惨白,呼吸也十分短促,胸口跟着快速地起伏。 “周兴平”严肃道:“李文彧的情况不太好,我琢磨着很可能是脏腑出血。要真是那样,他恐怕撑不了太久,能不能活过明天早上都不好说。” 第80章 只争朝夕 营窟里的三个人顿时都是焦头烂额。张卓曦神色复杂地看看人事不省的李文彧,问道:“怎么办?要叫土匪给他治吗?” 宋乐珩的视线也落在李文彧的身上,凝重地摇了摇头:“没用。土匪没打算让他活。他死了,只要消息没传到李家耳里,土匪就还是能拿到赎金。” 话罢,宋乐珩又在地形图上画了两条短线,竟将之前围绕着营窟画的线条都连成了完整的一条线。她丢掉手里的小石头,撑着下巴审视这迂回的线条,道:“这六队值守的路线,加上匪寨布局,我看着十有八九是首尾连环阵。除了换岗间隙,任何时候,只要有人闯寨,都会立刻被值守发现。” “什么阵?首尾连环阵?”“周兴平”一脸惊讶地凑近,望着地形图道:“首尾连环阵不是秦国公独创的阵法吗?秦家都灭门了,阵法也早就失传,怎么会出现在这匪寨里?” 话到这里猛地顿住,“周兴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张卓曦也回过神来,头皮发麻道:“这寨子的老大就叫秦行简……不会吧……他是秦家留下来的种?” 两人同时看向宋乐珩。宋乐珩沉默片刻,挑着重点说:“白日里我就觉得秦行简那把长刀有些眼熟,现在我想起来是在哪儿见过了。” “周兴平”半惊半疑地问:“枭卫卷宗吗?” “嗯。这把刀出现在记录秦家的卷宗里,因为通体用黑铁铸的长刀太少见,我看卷宗时留下了印象。” “要他真是秦家的种,难怪要造反。”“周兴平”抠了抠脑袋,有些头疼:“麻烦了。当年这案子可是赵顺这老杂种亲自督办的,秦行简要是知道咱们是从枭卫出来的,不得把咱们大卸八块?” “但说不通啊。”张卓曦左右扫扫两人,压低嗓音道:“据我所知,秦家出事那天,秦国公和他夫人被请去了豹房,最后说是……死法特别凄惨。赵顺屠了国公府,还放了一把火嫁祸给辽人,那晚上说是连一只苍蝇都没能从国公府逃出来。而且,后续全都城戒严半月,秦行简那么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避开盘查逃出生天?” 宋乐珩没去细思,沉声道:“秦行简的身份,以后有机会再查证。现在最重要的,是李文彧的生死。他不能在这匪寨出事,否则后面全是烂摊子。你们过来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周兴平”思量道:“看月亮的位置,应是子时。” “值守换人,需多久?” “一盏茶。” “太快了。”宋乐珩闭了闭眼,迅速拟定了计划:“一盏茶逃不出这寨子。分两拨走。换岗时,首尾连环阵会出现短暂的前后脱节,主要在这几个点。”她用手指重重点在连起来的线条上,戳出几个通向寨门的圆点来:“把这些点记住,按照顺序,不能走错。张卓曦,你轻功好,到时候先闯出寨子前往瀑布口,土匪必来追你。出了瀑布,你躲进水潭东南角。那一处水呈黑色,底下尤其深,你就藏在那里。等土匪离开,你再另择路前往广信,给温军师报信,让他立刻派兵上山接应。” “那你们呢?”张卓曦道:“现在看守我们三个营窟的土匪死了,天一亮就会被发现,你们留下脱不了干系的。” “我和老马趁土匪去追你,寨子里守备空虚的时候,去马厩抢马,夺了马再出匪寨。” “周兴平”想了想,下定决心道:“秦行简不一定会去追张卓曦,应该会在寨子里坐镇。主公,到时候你带李文彧同骑,秦行简要是追上来,我负责断后。” 宋乐珩否定道:“不成,我自己的马术都不过关,我带他同骑,他就死定了。断后的事我来,我有法子保命。” “主公!” “周兴平”和张卓曦异口同声地想要反对,宋乐珩却是摆了摆手,不容置喙道:“就这么定了。既然要闯寨,你们也不用回自个儿营窟。子时才换过岗,还剩个把时辰行动,你们就趁这会儿把精神头养足。” 一席话说完,宋乐珩便往后靠在墙上,抄着手闭目养神。“周兴平”和张卓曦互相看看,都没有再出声打扰她。 事实上,宋乐珩的心里也慌得发毛,秦行简这样的狠人,她遇上就是死路一条。她根本没办法应对,也指望不上那没什么屁用的狗系统。但凡是按照主角定律,她都应该让假扮周兴平的马怀恩去断后。为了主角通关登顶,这个世界所有的npc都可以是炮灰。 但是…… 她做不到。 在现实世界里,宋乐珩也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npc,存在的意义是为了衬托那些拥有主角剧本的佼佼者。她觉得不公和无力,她挣扎着用尽一切能想的办法,可还是没能改变命运,最终成为了那个世界的炮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在这个世界里成为枭卫众人的主心骨,但她不能让相信自己的人同样变成路上的一块垫脚石。哪怕这些人都是一个游戏世界的数据组成,但一天天,一年年地相处下来,他们早就滋生出了血肉。 拿着刀剑去划开血肉的滋味,太难受了。 她迈不过去良心这一关。 宋乐珩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只能强装镇定,在焦虑中数着时间慢慢流逝。 丑时三刻,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一只大黄狗孤零零地走向李府。黄狗的皮毛上沾满了血色,走路摇摇晃晃。好不容易到李府门前,狗儿仰起头,看了眼熟悉的匾额,卯足力气吠叫了两声,就此倒了下去。血从黄狗的身下漫出来,越来越多,浸湿了青石板的地面。 片刻,有下人打开了厚重的府门,惊愕看到倒在地上张嘴呼吸的狗。狗儿的眼睛和嘴里都流出血来,下人慌慌张张地跑近,一抱起黄狗,便沾了满身的腥红。他跑回府里,声音刺破黑夜。 “老爷!夫人!大少爷的狗……大少爷的狗被人剐了!” 李府的灯火很快悉数亮起,有咒骂声和哭声相继传出。 丑时末,光线晦涩的客栈里窜进一个人影,没有惊扰到大堂里打瞌睡的小二。人影径直跃上二楼,正要推开客房房门,另一个身影自角落飞身而出,挡住了那只推门的手。 萧溯之一看来者是吴柒,犹豫了少时,沉着脸道:“不是才跟你说了去查缙云峰吗?你怎么又来了?你们走后,公子都吐了血,大夫说公子必须要好好休息,你别吵着公子!” 吴柒眉头紧皱。他也清楚温季礼身子弱,宋乐珩这一出事,温季礼必然把情绪都憋闷在心里的。他的手缩了缩,但下一刻,还是决然落在了门框上:“缙云峰现在查不了,出不了城,得等到天亮开城门。” “那你来干什么?” “是李府有消息了,现在不说,会错过救人的最佳时机!” 萧溯之还想继续阻止,房间里便已 亮起了灯。门框上映出温季礼修长的影子,他低低咳嗽着,招呼道:“进来说话。” 萧溯之恨恨瞪吴柒一眼,只能无可奈何地松开他的手腕。吴柒推门进屋,都来不及坐下,就一边走,一边道:“土匪让李府的人明天一早备好十箱白银,二十箱黄金,还说明必须是三尺的大箱子,得装满,少一箱都不行。” 温季礼身上披着宋乐珩送他的狐裘,用手巾掩着嘴咳嗽,点亮了屋里余下的灯盏:“消息是怎么传回的?” 吴柒略有不忍道:“李文彧养了一只狗,傍晚失踪了。刚刚才回来,被人剐了皮,就只剩下一口气。土匪的消息,被刻在狗皮里面。” 温季礼点灯的手一顿,苍白的面容上眉心轻拧。 萧溯之诧异道:“剐了狗皮?你们中原的土匪,行事真残忍!” 吴柒没去置喙萧溯之这句讽刺,只盯着温季礼的身影道:“土匪做得太隐秘了,我找过,没找到传话土匪的踪迹,这些人估摸着都不是普通的匪贼。我担心宋乐珩……” 温季礼熄灭了火折子,透过窗户敞开的一条缝,看到了底下举着火把策马经过的一队士兵。为首的人穿着藏青色的大氅,虽未见正脸,但温季礼几能断定,那是昨夜正面与他交锋过的魏江。 魏江这人一身的文气,并无武将风采,之所以被派到漳州来担任刺史,只是因李保乾对他这个刎颈之交的信任。文人带兵,常是畏首畏尾,会错失先机,是以魏江这半年来,剿匪几乎没讨到任何便宜。此番若要攻匪寨救人,恐怕也无法寄望于他的人马。 吴柒和萧溯之也走到窗边观望。温季礼将这队人马目送行远,方才问道:“李府现在是什么反应?” “都被吓得六神无主了。”吴柒关上窗户,隔绝了愈发凛冽的夜风:“那李夫人和李老爷连夜把广信城里所有掌管李氏商铺的掌柜都叫过去凑赎金。土匪那边说了,明早必须把赎金运至城外的松谷坡,他们收到钱就放人。若是敢埋伏,就把李文彧的肉一片一片地割掉还回来。” 萧溯之道:“松谷坡不就是公子之前让韩世靖引兵过去,再抄小路折返的地方?” “嗯。”温季礼神情凝肃,走到桌边坐下:“那一带山路复杂多变,有许多早年流民留下的山洞,加之岔路多,树木繁茂,是绝佳的藏匿之处。土匪比我们更熟悉松谷坡的地形,想要避开追踪运走金银不是难事。” “人都在土匪手上,万一在松谷坡正面冲突,我怕小兔崽子都等不到我们去救援。现在怎么办?”吴柒焦躁地追问。 温季礼默了默,一双眸似烟笼寒水,沉声道:“吴使君再去李府走一趟吧,将李夫人和李老爷都请来客栈一叙。你便说……李文彧此次,必死无疑。” 80-90 第81章 准备闯寨 寅时刚过,客栈外被层层重兵围住,火把照亮肃杀的长街。魏江骑在马上,领着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到了客栈门口,他先一步翻身下马,再快步来到马车前面,迎下车的李老爷和李夫人。 李文彧的双亲皆已到不惑之年,一身珠翠华服,显得贵气非凡。但因着这两日心力交瘁,两人的面色都显得甚是疲倦,连带着那金贵之气也消减不少。他们抬头望着这清风雅静的客栈,魏江便在一侧矮声道:“广信如今的局势复杂,此人来历不明,又深夜相邀,唯恐有诈。李夫人,李老爷,还是先让魏某先去探探虚实吧。” “你就知道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也没见你保护好我儿!”李夫人朝着魏江呸了一口,斥道:“半年你都剿不了匪,还害得我儿被土匪绑走!我能指望你?!” 说完,李夫人吸了吸鼻子,整理了一通神色,拎起衣摆率先进了客栈。 魏江伸手抹掉脸上的唾沫星子。李老爷叹了口气,老好人地拍拍他的肩:“彧儿出事,是要我二人的老命了,他娘性子急躁,魏大人多担待些。” “哪里哪里。” 魏江尴尬笑笑,末了吩咐好士兵们把守住客栈,不让任何人进出,才和李老爷一起跟上了李夫人的步伐。 彼时,所有枭使都按温季礼的叮嘱提前撤走,整个客栈里静谧无声。浓云遮住天上稀疏的星子,夜风吹动几盏零星的灯笼,映得处处都泛着诡异似血的红。三人慢行上了二楼,依着吴柒的传话,刚驻足在温季礼的客房门口,两扇门便从内打开来。 萧溯之站在门内审视了一遭三人,旋即让开路来,道:“我家公子等三位很久了。” 三人的视线越过身型高大的萧溯之,见温季礼正坐在桌边煮茶待客。他稍是侧首睨向三人,温声邀请:“某出门在外,手边无好茶,三位若不介意,请入座一叙。” 李夫人和李老爷互相看看,一起进了屋,落坐在温季礼的对面。魏江走在后头,谨慎地围着屋子里转了一圈。他一边打量着屋中陈设,一边问道:“听阁下的话意,你非广信人?” “来自邕州。” “哦?”魏江正揭开窗边几案上摆放的香炉,查看里面的香料,闻言手上一顿,稍是回头端详着温季礼:“邕州?近来邕州可乱得很,说是在戒严,出入的人都少。我观阁下衣着,也非普通百姓,不知阁下贵姓?” “一介无名布衣,姓氏不足挂齿。某此次前来广信,是随友人同行。” “你这友人,不会那么巧,就是近来兴风作浪的那一位吧?”魏江把香炉的盖子盖回去,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的视线愈发锋利,负手走至桌边,道:“昨夜江岸堵截,莫不是阁下所为?” “正是。” 魏江愣了一下。他是属实没想到,面前这看起来文弱的书生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承认。他原本以为江岸堵截的会是土匪的人,但今早发现战船被截走,他也想过会不会是宋乐珩把手伸到了广信,毕竟,李文彧三张纸画一个人脑袋,揽下了邕州那群商贾的烂摊子他是知道的。他这试探一问,本没想到会有答案,结果,对方还真就坦白了。 宋乐珩的兵力不敌他,这人是怎么敢说正是二字的?莫非这客栈里有重兵埋伏? 魏江的心思眨眼间千回百转,警惕地听了听客栈里的动静,方坐在温季礼旁边的位置上。 “这么坦率,不怕今夜客栈见血?” 温季礼不急不慢地斟好三杯茶,先递给李老爷和李夫人,再推了一盏在魏江手边,抬眼注视着魏江,道:“李公子此次是必死之局,魏刺史若想求李公子一线生机,还是莫要轻举妄动。” “你截我战船,还要我别轻举妄动,这是不是……”魏江端起茶盏,看似要喝,却又砰的一声,把茶盏重重搁下。杯中水四溅,浸湿了桌布,“有些强人所难!来人!” 魏江一声高喝,楼下当即传来兵甲声。不出半刻,数多士兵剑拔弩张地堵在了房门外。萧溯之也摸着腰间弯刀严阵以待。眼看冲突将起,温季礼尚未出声,李夫人却陡然喝道:“你来什么人!我发话了吗你就来人!这些兵是要跟着你姓魏吗!你这么有本事,今后这两万人你来养好了!” 魏江:“……” 魏江的脸上红一阵百一阵。别说他确实没有养兵的本钱,就算是有,他也不想担造反之名。见李夫人横眉竖目地瞪着自己,魏江喉咙里的话是噎了又噎,最后只能无奈的对着门外士兵挥挥手,将人又遣散了去。等士兵都下了楼,魏江才又矮声矮气地劝道:“李夫人,此人绝不可信啊。他要么就是和土匪一伙的,要么就是邕州的叛逆。无论他是个什么身份,他都只会害李公子,不可能救他的!” “魏刺史说得不错。”温季礼仍是气定神闲地应。 魏江一拍手:“看看,李夫人你看看,他自己都承认了。如今李公子落在土匪手里,生死不明。要是再来个搅局的,李公子当真是神仙都救不回来!” “我呸!你再敢诅咒我儿,你就滚回洛城去!” 魏江:“……” 魏江又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 李夫人骂完魏江,扭头看向温季礼,同样厉色道:“你半夜叫我们前来,若是说不出个理由,我们李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温季礼从容道:“敢问诸位,某为何要救李公子?” 这是一个明显的反问句。 李老爷和李夫人被问得一脸懵。魏江则是下意识地脱口:“因为尔等逆贼包藏祸……” 尾音没出,话却戛然止住。魏江思索片刻,继而环视了一圈周遭,抓住了关键点:“你这位友人不在?” “昨夜,她去了李氏别院。” 原来如此! 魏江恍然大悟。 温季礼既已把话说到了明处,也不再遮掩,道:“土匪绑走的人里,有我必救之人。她在,李文彧方能活。我已交了底,接下来,便看魏刺史要不要合作了。” 魏江没有出声,默默判断着温季礼这话的真假轻重。若真是宋乐珩被绑,宋阀必会倾尽全力相救。而且他眼下战船被劫,兵又是李氏的,左右都被压制着,他索性等着李家人表态。 李夫人和李老爷听了个云里雾里,虽不知道温季礼这友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只知他也想救人,便对他减轻了防备心。 李夫人忙问道:“先生这么说,是知道匪寨里的情况吗?我儿是否平安?” 温季礼垂眼不答。 李夫人和李老爷惴惴不安的相视一眼,李老爷跟着道:“只要先生能让我儿平安归来,无论先生是何身份,有何请求,我李氏无不应承!说到做到!” 温季礼探究地睨向魏江。 魏江见事已至此,无奈轻笑一声:“魏某不过是受人之托才领李氏的兵,自然是听李氏之言。阁下只要能救回李公子,昨夜之事,既往不咎。至于战船,那是李氏之物,当由李家少主做主。” “好。”温季礼应下一声,这才切入正题:“那山上土匪的来历,三位可知?” 魏江没好气道:“当然知晓,他们的前身是上冈寨。” “嗯。所以,他们并不是要在广信安寨落户,只是要借李氏东山再起,竞逐中原。此次李氏一旦按土匪所说,将金银送至松谷坡,他们便会杀人转移。” 李夫人急得晕眩了一下。李老爷见状,忙搀住她。两人一个哽咽不已,一个泣不成声。 李夫人哭道:“那还有法子把我儿就回来吗?” “七成把握。但,要先换一人回来。”温季礼沉着道。 魏江禁不住冷笑:“阁下这算盘打得太过了。用李家少主换你友人的命,纵使她能活着回来,尔等也走不出广信。” “错了。只有她回来,才知这匪寨该如何攻,人该如何救。” 魏江还想再反驳,李老爷心焦如焚,打岔道:“魏大人,你就别插科打诨了!先听这位先生怎么说!先生,我们要换谁?该怎么换?” 魏江被噎得没了脾气,懒得再开口,干脆侧过身去,不再理会几人。 温季礼继续道:“这三十箱金银,目前不可送去。必须向土匪确定,李公子是否还活着,否则,绝不给出赎金。” “那他们若是对我儿不利,该如何?” “你们给了,李公子必死。你们不给,李公子尚有五成可能活下来,端看二位如何抉择。” 李老爷和李夫人一听,心里更是慌乱,一时都接不上话。 魏江始终是和李家拴在同一条绳上,气闷地回过头看看两人,又转向温季礼道:“你说得轻巧。一来,我们没办法向土匪传话,怎么去确定李公子的生死?二来,要是土匪真肯放一个人回来,我们不就能找到匪寨,攻打匪寨?你以为这伙土匪是傻的,他们有可能放人吗?” “我方才已经言明,土匪是要借李氏东山再起。李文彧只有一个,他们的机会也只有这一次。摆在他们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放人回来,拿到赎金,再杀人转移。二,不放人回来,拿不到赎金,被迫杀人转移。魏刺史认为,有野心打天下的土匪,会选哪条路?” 魏江眼色一沉,思忖少顷,道:“那放谁?姓宋的商贾?还是……你那友人真实的身份?” 温季礼闭了闭眼,收在桌面下的手指微微一蜷。宋乐珩不可能在土匪面前暴露她的身份,否则,形势只会更复杂。他确定不了宋乐珩的状况,所以他的每一步,每一句话,都在赌,而且,必须赌赢。 片刻。 温季礼道:“放一个丫鬟。李公子身边的丫鬟。” 李夫人和李老爷满脸惊讶。李夫人道:“昨日彧儿身边根本没有丫鬟……” 魏江逮着机会怼回去:“夫人您别问了。这就不是您问得明白的事儿!” “你……” 魏江趁李夫人还没骂出口,赶紧又对温季礼说:“明日到松谷坡给土匪传话?” “不。”温季礼摇头:“太慢了。我们必须让土匪知晓,李公子死,便是石破天惊,逼他们给出李公子还活着这颗定心丸。” “那你的意思是……” “烧山。” “烧哪座山?” “缙云峰。” 寅时三刻。 营窟里鸦雀无声。除了躺着的李文彧正昏睡着,宋乐珩、张卓曦、“周兴平”都各自靠着墙小憩,但实际上谁也没有真正的睡着。 宋乐珩算着时间,睁开眼注意着营窟外的动静,小声喊道:“醒醒,还有一刻,值守要换人了。” 张卓曦和“周兴平”当即坐起来。宋乐珩刚要再叮嘱一遍,边上的人忽然小幅度地动弹了一下。李文彧眼睛还没撑开,就开始迷迷糊糊地支吾:“疼……好疼……” 李文彧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因为手臂上缠着一圈圈的红绸,红绸的另一头又连着其他部位,他的手落在自个儿胸口上时,就一面觉得痛,一面觉得有种微妙的竖起感。李文彧默了默,费力睁开眼,想看看身上是怎么个事儿。 张卓曦和“周兴平”都不敢看这过分美丽的画面,双双转头面朝墙壁。唯有宋乐珩,快速坐到李文彧旁边,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李文彧:“……” 李文彧虚弱道:“你挡住我眼睛干什么?我身上怎么了……” “没事。就是……就是给你上了药,裹着纱布呢,你再睡会儿。”宋乐珩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瞎话。 李文彧果然安静下来。他放在胸口上的手缓缓上挪,覆在了宋乐珩的手背上。宋乐珩觉得他是想吃自己豆腐,刚要把手收回,又感到李文彧这掌心冷得像块冰,还带着力不从心的轻微颤抖。她于心不忍,忽听李文彧喃喃道:“宋乐珩,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宋乐珩没有吭声。 墙角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李文彧把宋乐珩握得更紧了些,仿佛想从她身上汲取一点点暖意:“我好冷……我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那是因为…… 你在寒冬腊月穿着湿/身/诱/惑…… 宋乐珩略感愧疚,牵起李文彧身子底下的衣袍一角,给他稍微盖了盖。但那衣袍本就是她的,李文彧身形不瘦,加上比她高出不少,盖也盖不住。宋乐珩便又用双手拢住李文彧那冰凉的手,安抚道:“死不了。有我在。” 李文彧的眼睛眯着一条缝,无心去看身上到底弄了啥。这一刹,他似乎只能望见宋乐珩,皎如月色的珠光下,宋乐珩的样子好像就这么刻进了他的脑海里。 除了他的家人,再没谁对他说过—— 有我在。 明明外面的人与他说过很多话,好听的,哄人的,什么样的他都听过。可现下想来,竟没有一句,比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更让人安心。安心到……他鼻尖儿发酸,想要哭出来…… 李文彧合上双眸忍了忍,又歇了口气,才声如蚊呐地说:“我要是……真这样死了,你就成了……我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了。” “你觉得亏了?想多找几个花魁给你送终?” “……你说话,怎么一会儿好听……一会儿难听的……我就是……怕死……我不想死,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来得及做……” 宋乐珩没兴趣去打听他的遗愿,只道:“那你就撑住这口气。李文彧,等会儿我们要闯寨,我让我的人带你走,你此番若是活着回了广信,别忘了你已经答应我,此后李氏尽忠于我宋阀。” 李文彧愕然看向宋乐珩:“那你呢?你也……一起走吗?” 宋乐珩沉默着把手缩回去。李文彧五味杂陈地望着她的侧脸,又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墙角,这才发现,对面还有两个面壁的人。他还没来得及问这两人是怎么出现的,就听宋乐珩闷声道: “时辰到了,准备闯寨!” 第82章 逃出生天 “时辰到了,准备闯寨!” 宋乐珩起身正要拔出腰间的软剑,张卓曦和“周兴平”也站起来凝神以待。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疾驰的马蹄,伴随着一句—— “大当家,不好了!有人放火烧山!” 马蹄声从营窟区域跑向东边。宋乐珩做了个停下的手势,又听到四面八方的脚步声也聚集过来,同样跑向东边。宋乐珩猜想土匪应该是集中去了那座傍山而建的楼阁。 “周兴平”走近些,压低声音道:“谁会放火烧山?是我们的人?” 宋乐珩眸光一定:“应该是温季礼。这是他给我们的信号。” “那现在我们还要闯寨吗?土匪乱了阵脚,这是最好的机会。”张卓曦贴在靠门的墙边,谨防有土匪闯入。 宋乐珩暗暗思量。此时闯寨,土匪们忙着观望火势,的确会有疏漏。但眼下外面是个什么情形,火烧了哪些区域,她得不到精准的情报。况且对于山中地形,土匪必然更加熟悉。闯寨本就是为了救李文彧的命,三个人都是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既然温季礼已经行动,且烧到了匪寨所在的山头,那就必有变数。 宋乐珩打定主意静观其变,正要开口,躺着的李文彧冷不丁爆发出一声尖叫,随即上气不接下气道:“我的……我的衣裳!我……你们!” 宋乐珩一屁股坐回起先的位置,捂住了李文彧的嘴。李文彧无力挣扎,嘤嘤呜呜了两声就再也发不出动静。宋乐珩回避着李文彧那难以置信并严厉谴责的目光,对“周兴平”招手道:“看看他的情况,还能不能撑个一两日。” “周兴平”依言蹲到干草旁,去检查李文彧的伤情。李文彧被按得胸腔隐痛,又发不出声音,见宋乐珩还不松手,便顶出舌尖,在她的掌心舔了一下。宋乐珩惊诧看向他,差点没忍住扇他两耳光,下意识就把手缩了回来,一个劲儿在衣摆上擦。 “李文彧,你……” 宋乐珩刚要开骂,“周兴平”道:“他服了药之后好像是缓解了些,估计还能撑一撑。但最好不要有情绪起伏,免得气儿喘大了,容易死。” 李文彧:“……” 宋乐珩当即话头拐了个弯,道:“你……你下次有什么话直说,别动不动做这种下流动作。” 李文彧料到自己伤得很重,但听“周兴平”说出来,还是觉得难受。他神情黯淡了一刹,勉力撑着一口气道:“你捂着我的嘴,我怎么说嘛。还有,到底是谁下流……你们三个,给我穿成这样……” “周兴平”立刻站起:“跟我没关系啊,你别乱说,我只喜欢女子!” 张卓曦也忙不迭撇开这屎盆子:“跟我也没关系!我不喜欢男的!” 李文彧看向宋乐珩,脸红了。 宋乐珩:“……” 宋乐珩:“……你听我说……” 李文彧:“你喜欢让我穿成这样?你对我……有这种心思?” 宋乐珩:“……” 并没有。 李文彧费力提起一只手,白皙莹润的指节拎起来一段惹眼的红色,道:“这种装扮,是要在床……” 宋乐珩尖声打断:“这个事,我以后再跟你解释,现在是生死攸关,你别在意这些细节!” 说着,她不管不顾把李文彧身体底下的外袍给他穿上,虽然小了些,但也能勉强遮个七七八八。折腾了一通,宋乐珩这才接着道:“咱们都先别动,温军师肯定有下一步的安排。你二人先趁乱回各自的营窟,把土匪的尸体都拖回营窟里。土匪必会外出灭火,少几个人,暂时不易发现。若明天夜里广信那边还没动静,我们再闯寨。” “是!” 两人同时应下,开门便要离开。 就在这时,数丈开外,壮汉土匪带着三四人快步走来。张卓曦和“周兴平”几乎是动作一致的迅速架起门口土匪的尸首,退回营窟关上了门。宋乐珩一听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便知大事不妙,慌忙收起了鲛珠。张卓曦和“周兴平”则把尸体丢在角落,一左一右地守在门边,屏气凝神。李文彧满脸害怕,悄无声息地抬起两只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很快。脚步停在营窟外面,壮汉土匪的声音冷厉响起:“把那婆娘给我带出来!” 木门打开,火把光拓落进营窟里,在地上投射出一个门影。宋乐珩弯下腰,眼巴巴地望着外头居高站着的二当家,暗中用手势阻止要杀出去的张卓曦和“周兴平”。她假装害怕,假哭道:“大爷是、是要杀了我吗?我做错什么了?求求几位留我一条命吧,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 不知是她态度好还是其他缘由,那二当家一看她哭,烦躁地挥手道:“老子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了。闭嘴!老大最不喜欢看见女人哭!” 宋乐珩顺从地止住“哭声”,又抽抽噎噎地问:“那……大爷要带我去哪?” “放你下山,你出不出来?!”壮汉土匪愈发不耐。 宋乐珩心下微一诧异。干草上的李文彧也惊讶地挪开挡住眼睛的手,望着营窟外的光亮道:“你们要放她走?那为什么不放我?” “放你?你就等死吧!老子到时候亲手砍你的头!” 李文彧被这句话吓懵了,他知道自己落在这群土匪手上,九成可能是死定了。他这厢正惶恐不安,宋乐珩默然了片刻,给黑暗中的张卓曦和“周兴平”递了个眼色。她举步要走出营窟,李文彧见状,忙喊道:“宋乐珩,你、你不要走……我……我害怕……” 宋乐珩脚下顿了顿,又迈出一步。 李文彧的嗓音里带出了明显的哭腔,眼泪不自觉的从眼角滑落:“你不是说……不让我死吗?你不是说有你在吗?你不能骗我,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不想……我不想死在这里……” 宋乐珩停顿少时,依旧没有回头。她路过张卓曦身旁,暗中将一颗鲛珠塞给了张卓曦。等她出了营窟,门关上之际,外面的土匪也跟着哄笑起来。 “听到了吗?这姓李的真是个废物!他居然哭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还求丫鬟保护他,别说是丫鬟,就算是观音下凡,也护不住这草包!下辈子,他就没这么好的命咯!” 光线被木门隔绝,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等到彻底没了动静,张卓曦才从袖口里滑出那颗鲛珠。他和“周兴平”互看一眼,两人都心知宋乐珩这一出去,必会想办法攻下匪寨,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按兵不动等待营救。想到这,张卓曦走到李文彧身边蹲下,嘱咐道:“你身上有伤,现在最好别做任何挣扎,主公会回来的。” 李文彧闭上眼睛。他拼命地忍,还是没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他是真的怕死,他快要怕疯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把宋乐珩当成困境里唯一的稻草,许是宋乐珩在夜宴上太让人刮目相看,又许是有那么多人叫她主公,于是,他就信了,信了她能救自己 出去。 哪怕…… 哪怕她到最后都没有办法救自己,可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他还能壮壮胆。 但宋乐珩丢下他走了…… 她逃出生天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必死的绝境里。 李文彧越是这么想,心里越是委屈憋闷,胸膛都跟着起伏不止。张卓曦没料到他反应这么激烈,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无奈地看向“周兴平”。 “周兴平”年纪大些,语气也稳重些,走近道:“李公子,主公不是背信弃义的人,她必会回来救我们的。你只需要好好养伤,留着这口气等主公回来。” “骗子……”李文彧沙哑地开了口,情绪激动道:“你们明知道,我快死了……你们明知,宋乐珩不会回来了!哪有跑出去的人还回来找死的?你们都是在骗我……你们滚,都滚!” 张卓曦咬着牙想骂人,“周兴平”拉住他,摇了摇头。 黑暗里,李文彧只听到木门一开一合的响动,等他再睁开眼,张卓曦和“周兴平”已经走了。大抵是都知道他胆小,还把土匪的尸体一块儿带走了。空荡荡的营窟里,只剩下他,还有一颗角落里的鲛珠…… 匪寨门前,宋乐珩被壮汉土匪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走到秦行简的面前。此时秦行简双手捏着长刀的刀柄,刀尖杵在地面上,仍然戴着面具,一动不动地站着。光照不见他那面具底下的幽暗,宋乐珩即使离他只有半丈,也不晓得他那双眼睛长得什么样,在看何处。 秦行简对着宋乐珩默然须臾,抬了抬下巴。那壮汉土匪立刻翻译道:“老九,老大让你带这丫头下山。她给李家的人传了话,就立刻带回来。要是敢反抗逃跑,直接杀了!” 旁边一个稍瘦的土匪应道:“知道了!” 说完,他便要拉走宋乐珩。 宋乐珩挣扎着停在原地,朝秦行简道:“你们让我去给李家传话,传什么话,总要说清楚呀。万一我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岂不是莫名其妙就被杀了?” “嘿,你这丫头!”壮汉土匪举起手就要扇宋乐珩。 宋乐珩抱住头,见秦行简的刀尖往地上一杵,那壮汉土匪便不情不愿地收了手,道:“李家的人递了话,要让李文彧身边的丫鬟回去,他们确定了李文彧的生死,才肯给赎金。我们让你去传话,你也别想着跑。到了传话地点,把话带到就行,否则,不仅你活不了,你家公子也会死得很惨!” 宋乐珩念头一转,便知这是温季礼出的主意。 她是真没想到,温季礼能猜中她冒充了李文彧的丫鬟。 她定了定心神,又说:“那我此番若是立了功,你们可不可以不杀我,让我留在匪寨?” 秦行简默了一阵儿,嗯了一声。宋乐珩都不用等那壮汉土匪翻译,径直便道:“我在李家侍奉多年,知晓这李府上,有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千金万银都换不来的。我能给大当家偷出来!” “宝贝?什么宝贝?”壮汉土匪将信将疑地问。 宋乐珩一脸诚恳道:“各位大爷都是知道的,我家公子原本和平南王府定了姻亲,这可谓是岭南最受人瞩目的一桩亲事了,李家自然也得悉心准备。那件宝贝,便是我家公子要送给未来李家主母的,是一件衣裳。” 土匪们交头接耳。壮汉土匪不屑道:“衣裳?那能值多少钱?你少骗老子!” “我没骗各位。那件衣裳叫……”宋乐珩看向秦行简:“叫金丝云霓软烟罗。” 秦行简握着刀柄的手极其细微地一颤。这动作落进宋乐珩眼里,宋乐珩便知晓,她猜对了—— 这秦行简当真是秦国公秦巍的亲眷。 昔年的秦国公秦巍举世闻名,与朝中首辅贺溪龄称得上是大盛的文武脊梁。那时候,北辽常常掠夺中原,致使边境千里啼血,百姓难以维生。到得二十年前的朔野之战,北辽十八部联合,大举南下,意图侵占中原。秦巍请命领兵抗辽,在朔野这片戈壁滩上,将北辽的十八部杀得血流成河,节节败退,一举把大盛的边境线扩张到了最北边的五原郡,还建起了军事堡垒和御敌的长城,让北辽十四载不敢犯边。那之后,秦巍的军功达到盛极,整个中原无人不晓。 所谓功高震主,秦巍便是这样一个存在。他的军功日夜刺激着好大喜功的杨彻。尤其是在杨彻初次东征失败后,坊间处处都在传,离了秦巍这个大盛武神,杨彻连皇位都保不住。 杨彻气得不知道在御书房撕了多少折子,他受不了一个将军的名声竟在自己之上。到北边安稳后,杨彻便伺机将秦巍调回了都城。不成想秦巍一走,五原郡便被辽人夺了。杨彻又被坊间的文人阴阳了好一通。 再后来,便是秦府被灭门。 彼时,枭卫负责处理此事的后续,秦府的遗物有用完整的,大多送去了豹房。没用的便留在了枭卫的库房中。宋乐珩因为看过秦府的卷宗,是以便知秦府曾经有一件金丝云霓软烟罗,是秦巍送给他夫人李湘云的生辰礼。传言那衣服巧夺天工,精妙绝伦,是三十三个秀娘耗时一年的心血之作,只要见过的人无不称奇。加上秦巍的夫人李湘云样貌出众,那衣裳穿在她身,便如水波荡荡,烟雨渺渺;又如金凤落凡尘,曼妙动人间。 那年的洛城,无数贵女都想要这么一件金丝云霓软烟罗,可想尽了法子也作不出一模一样的,因而李湘云这件孤品,一直被众人瞩目。 只可惜,这件衣裳应当是毁在秦府那场大火里了。 宋乐珩其实压根儿没见过,她只是以此为借口试探。她仔细观察着秦行简,见他握住刀柄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隔了良久,他声线略显沉闷的嗯了声。 这次宋乐珩听不懂,便由壮汉土匪译道:“老大问你,偷衣裳要多久?” “两天?”宋乐珩小心翼翼伸出两根手指。 下一刻,秦行简的刀尖就指准了她。宋乐珩立刻收回一根手指,改口道:“一天?” 秦行简:“嗯。” 壮汉土匪道:“老大说,六个时辰,做不到就砍了你。” 宋乐珩:“……” 宋乐珩深吸一口气:“我一定不负大当家所托!” 秦行简收起刀,示意那名叫老九的土匪带走宋乐珩。那老九抓起宋乐珩的后背衣裳,拎着她走到早就备好的马边,让宋乐珩上了马,又紧跟着坐到宋乐珩身后,两人一起策马出寨。 壮汉土匪目送着马匹远去,走到秦行简身边,小声道:“老大,她这一去,咱们寨子就暴露了,为了一件衣裳,值得吗……” 秦行简的脸转向壮汉土匪。壮汉土匪生生打了个激灵,识趣地收回了自己的话:“老大说值得,肯定就是值得!可是老大,就算咱们的地形易守难攻,也架不住被人围啊。万一江对岸的兵围咱们一两个月,咱们不是要活活饿死吗?” “嗯。” 壮汉土匪看向秦行简:“老大的意思是,弃寨走水路往东?” 秦行简转身面朝傍山建起的楼阁,又嗯了一声,末了,他便举步走向楼阁方向。壮汉土匪跟在他身后,举高一只手,招呼着周围的土匪都聚到自己身边,高声道:“除了值守的,全部跟我去挖水路!这两日都警醒点!等李氏送了赎金,老大吩咐走水路撤离!人质一个不留!” “是!” 第83章 不堪入眼 天刚蒙蒙亮。 已是腊月二十七,阴霾之下,破晓时分的广信城尤然冷冷清清。城墙上矗立着麻木倦怠的士兵。底下刚刚开启的城门口往来着寥寥百姓。 距城门一里左右的河边,驻扎着魏江带来的私兵。此时魏江正在瞭望台上,注视着远方通向广信唯一的山道口。温季礼、吴柒、萧溯之都侯在山道口处,马车就停在温季礼身后不远。风声不绝,吹得两旁的林叶嚓嚓作响。三人目不转睛地望着空旷的小道,吴柒脚边放着一个火盆,寒冬腊月他都急得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来。 温季礼掩嘴咳了两声,萧溯之忙劝道:“公子,您站了快一个时辰了,先去车内休息吧。” 温季礼摇摇头,好不容易忍下咳,便听得马蹄声从远行近。他遥遥望去,见得山路的尽头处,策马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坐在马背前头的人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挡住了她的脸。她伸手把鬓发撩开,狼狈的与他对视。 他知晓她在看自己,而这一刻,能落在他眼中的, 也仅有她。 土匪见山道口站了人,隔着十数丈便勒马停下。他躲在宋乐珩身后,掏出匕首架在宋乐珩的脖子上,刚开口吼道:“你们是……” 一支冷箭从林间射出,直中土匪后背。土匪栽下马去,宋乐珩这才慢条斯理地翻身下马。林子里一直藏着的数多枭使纷纷从树梢头跃下,围上了宋乐珩。 “主公终于回来了!” “主公,这两天我们人都快急疯了!你在这些土匪手上没受委屈吧?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张卓曦和老马还活着吗?” 宋乐珩被簇拥着,没能朝温季礼走出几步,便被迫停了下来。刚要开口,吴柒端着脚边的火盆快步走近,一边走一边张罗道:“都散开。小兔崽子,过来,从火盆上跨过去,趋吉避凶,变祸为福,霉运都烧走!” 枭使们吆喝着退开,吴柒把盆放在宋乐珩的脚边,烫得两只手都是一片通红。宋乐珩定睛一看,只见那铜盆里还烧着火红的树枝,火苗时不时窜高,又被风吹小。吴柒看着她,眼睛里满是血丝。 宋乐珩心头一动,故意活络气氛道:“柒叔,你家那边没这习俗吧?怎么还信上这一套了。” “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吴柒提高声气骂着,伸出手作势要揪宋乐珩的耳朵。宋乐珩还没出声阻止,就看那手忽而顿住,改成了轻轻整理她的衣裳头发。 “兔崽子,让你带上我去别院,你非不听!这两日,是不是吃苦头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多怕要给你……”后话还没出,喉咙里的哽咽就止不住了。吴柒用力擦了一把眼睛,又道:“呸,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赶紧的,从火盆上跨过去!以后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蒋律起哄道:“主公你就跨吧!等会儿柒叔当众哭鼻子,要变成柒婶了。” 众人哄笑。 吴柒转头骂道:“你给老子滚蛋!” 宋乐珩禁不住百感交集。她从小就没有爹妈,也心知吴柒是因丧女之痛,才总对她和江渝万般关切。她嘴上虽然从不承认,但心里却是早就把吴柒当成了最重要的亲人。 宋乐珩吸吸鼻子,一言不发地跨过火盆。在众人聒噪的闹腾里,她的视线又聚集在几步开外的人影身上。两人目光交汇,她慢慢走向他,驻足在他面前。宋乐珩还没想好开口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温季礼便脱下身上带着体温的狐裘,披在她的身上,系好了襟带。她听得他用极轻的声音低语道:“回来便好。” 宋乐珩冲他展颜一笑,刚张嘴,温季礼倏然往前一倒,头抵在她的肩膀上,晕了过去…… “阿景知道匪寨在缙云峰?这怎么可能?他现在人在哪儿?” “不知道,那晚他和温季礼交谈过后,就没见影儿了。你知不知道这死小孩……” 客栈里,宋乐珩和吴柒正坐在桌边吃饭,吴柒一面说着话,一面就不停往宋乐珩的碗里夹菜,直到堆出一座小山来。窗边的坐榻上,萧溯之垮着一张脸,抄着手怨气深重地盯着两人。一扇屏风之隔,温季礼正躺在床上,呼吸轻缓绵长地睡着。床边放着三个炭盆,烘得屋子里暖如初春。 宋乐珩哭笑不得地看看满满一碗菜,都不知该从哪下手。叹口气先吃了一筷子鱼肉,方才问道:“我知不知道什么?” 吴柒一噎,总觉得有些话不是当爹的人该说的,索性道:“你们小孩子的事,你们自己处理,我懒得管。不过,你有事没事儿离那死小孩远一点,实在不行,把他交给你外爷和舅舅管。你自己也没多大个人,又没成亲出嫁的,老带着他算怎么一回事。” 宋乐珩含糊应着:“知道了。等广信稳定下来,我给阿景请个夫子,他也好有点事做。” 吴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跳过宋流景的事,吃了两口菜,又道:“这土匪窝当真在缙云峰?昨晚我们放火烧山,我带着枭使在缙云峰查探了好久,没见着匪寨啊?” “那匪寨隐秘得很,藏在瀑布后头,找不到很正常。” “瀑布后头?”吴柒略一讶异,旋即恍然道:“难怪魏江剿匪剿个半年,鬼影子都抓不到。跟你回来的那个土匪,我让伤门的人紧着做人皮面具了。先说好啊,你要真打算回匪寨救人,这张人皮面具必须给我用!” “不行。”宋乐珩果断拒绝:“你跟我一块儿去了,还剩这么多枭使呢,谁来主事儿。” 吴柒“啪”的一声把筷子往桌上一搁,气沉丹田正要发作,萧溯之冷着脸打岔道:“你们要吵架出去吵!别打扰我家公子!还有,你们就非得在我家公子的房里吃饭?你们是没自己的房间吗?!” 吴柒没好气地看向萧溯之,萧溯之也瞪大眼回视他。吴柒约莫是自觉理亏,只看了会儿又转回头来,默默拿起筷子,用气音说:“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自己跟在你后头!” 宋乐珩:“……”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她原本计划等伤门做好了土匪的人皮面具,就由蒋律假扮。她和蒋律押着赎金回匪寨,伺机救人。但吴柒太过重情,要是不让他去,他大抵是真敢尾随。 想到这,宋乐珩干脆应了下来:“你扮,你扮就是。” 吴柒松了口气,又继续给宋乐珩夹菜。 宋乐珩看看萧溯之,眯眼笑道:“萧侍卫,你别那么严肃。大夫都来看过了,说温军师只是太操劳,多休息便好。柒叔的手艺很好的,你要不来尝尝他做的菜?你放心,这些菜我都给温军师留了一半,锅上热着呢,等他醒了就能吃。” “谁要吃了,你们……” 萧溯之话没说完,就听屏风后传来温季礼的声音:“如此,那多谢主公和吴使君了。” 宋乐珩一听,当即放下手中碗筷,起身转去屏风后头。彼时,温季礼正要撑坐起来,宋乐珩坐到他身旁,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只手穿过他的后腰,在锦被底下握住他有些寒凉的手。吴柒和萧溯之也跟了进来,温季礼便有些窘迫,小声道:“主公,有人在,不合礼数。” “什么李树?”宋乐珩装傻充愣:“这没到春天呢,自然没有李树。梅花树倒是有,你喜欢,我去找找?” “主公……”温季礼瞥一眼宋乐珩,耳根子略见薄红,语气里还带了丝责怪。 可这责怪落进别人耳里,那纯粹是在打情骂俏…… 萧溯之很不理解,为什么自家公子每每到了宋乐珩跟前,就像被夺舍了一样,那么显娇羞。旁边的吴柒也很不能理解,为什么只要这两人凑一块儿,就给人一种难以直视的暧昧感…… 吴柒的眼珠子到处乱瞟,尴尬地回避着这该死的氛围,道:“你吃不吃?要吃饭我下楼去端。” 温季礼低咳两声,婉拒道:“没胃口,晚些时候再吃吧。” 萧溯之一听自家公子都这么说了,便急着赶客:“宋阀主听到了,公子他需要休息,您和吴使君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吃饭吧。” 温季礼眼色稍沉,萧溯之顿时一个激灵。 宋乐珩悄悄摸摸捏住温季礼的手指,打圆场道:“那我也吃饱了。既然温军师不想吃,就撤了饭菜吧。等他想吃了,我再陪他一块儿吃。” 说话间,她微微别过头,发梢有意无意地蹭过温季礼的颈窝,轻声哄道:“我们就说说话,可好?” 温季礼耳根上的薄红徐徐扩散开,垂低眼皮掩饰着自己的心悸,低低应了一声:“好。” “你下令放火烧山,也不怕把匪寨子一块儿给点了呀?魏江那边,现在又是个什么局面?”她继续捏着温季礼的手指。 那温热游走于他的掌缝和手心,像是烧着的火炭,每至一处,便似沸腾了皮肤下的血液,那滚烫再顺着四肢百骸,游向全身。尤其是指甲尖轻撩手心的纹路之际,酥麻和细痒的感觉犹如在火炭上浇了油,让所有的感官都被她细细牵引。温季礼整个人都快红温,耳垂烫得难以集中心思,只能道:“主公,你先……先停 下。” 萧溯之:“……” 没眼看。 吴柒一只手也按住眼皮,挡住视线道:“放火之前,他就让我们把纵火点十丈外的草木给割干净了,防止火势扩散。魏江的战船被咱们劫了,韩世靖和黑甲在船上,四处躲着探查。魏江找不到战船,还不敢撕破脸。” 话虽是吴柒在答,宋乐珩的心思却只放在温季礼身上。她又问:“你怎么猜到我会冒充李文彧的丫鬟的?” 吴柒不留神看了眼那起起伏伏的被子,以及温季礼基本上红透的脖子,咬着牙道:“你进广信就冒充他的丫鬟!这不是你一贯的话术吗?!你还能编什么其他的瞎话?!” “哦。我还有桩事,想跟你说……” 宋乐珩还没说,吴柒就忍无可忍地拽着宋乐珩起身,戳了下她的脑门道:“你适可而止啊,人一晚上晕了两三次,你别一见他就搞!你也不怕他这上气难接下气的样子,真一口气喘不上来给厥过去了!” 温季礼这下是真喘不上来了,咳嗽道:“不是……主公她没有……没有在……你们……你们不要误会……” 宋乐珩又坐回去给温季礼拍背,顺便拿过枕头垫在床栏上,让温季礼靠坐着。等温季礼停下咳嗽,她才搬了一张板凳坐在旁边,摊开两手道:“我坐这儿总行了?你俩别跟盯白菜似的。都搬个凳子坐下,我们说正事。我答应了土匪头子六个时辰内就要回去,得抓紧时间。” “主公仍打算冒险回匪寨?” 一说正事,温季礼脸上的红迅速消退,正色看向宋乐珩。 宋乐珩点头道:“李文彧还在匪寨里,得回去救人。他要是死了,没有李氏支持我们招兵买马,我们也撑不了太久。这是我画的匪寨路线图。” 她从袖口拿出一张图纸来,递给温季礼。温季礼展开查看,吴柒便当真搬了一张凳子坐下,只有萧溯之还是恭恭敬敬地站着。 须臾。 温季礼严肃道:“这地形……” “易守难攻。瀑布后的通道太窄了,只能容一人通行,正面攻打,基本上是进一个死一个。这土匪头子是个懂兵法的。” 温季礼的手指摩挲过路线图上山道的走向。这张图画得并不精细,画风更是潦草至极,用最粗糙的线条画出了最滑稽的效果。但温季礼看得明白匪寨的位置。在他和宋乐珩进广信城之前,两人就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把广信城外数十里范围内的山路水路都转了一遍。 “虽是如此,但不该将营寨设在此山谷内。若这土匪当真懂兵法,便知绝山依谷,视生处高,勿附于水而迎客。” 宋乐珩和温季礼稍一对视,两人便都看穿了彼此的心念。 宋乐珩道:“那瀑布底下的水潭有一处很深,而且土匪放我离开时,我留意过,循山径而上的那一面山壁很潮湿,有水痕。” “这么说,是有地下水。”温季礼沉吟片刻,道:“闽江发源于九峰山脉,途径百戏村。上游水细如溪,是至广信以西六十里处,有隧河入江,方江面增宽,水流湍急。这隧河……” “是由山洪泄流形成的河。我们去看过的,隧河的源头,正是地下水。”宋乐珩接了话道:“这匪寨处绝高之地,再往下走,便连着九峰山脉了。土匪头子安营扎寨,不会把自己困在绝地。我猜想,那寨子里必有连接地下水路处。他们若是收到了赎金,我们的人一时攻不下匪寨,他们会立刻从水路退走。” 温季礼默认了宋乐珩的话,想了一想,道:“所以,主公想用水攻?” “嗯。我们的伤亡最小。我已经让伤门的人加紧做三个防水的大箱子,能在六个时辰内赶出来的。” 吴柒听得云里雾里,不解道:“你不是说做那三个箱子是用来装金银的?跟水攻有什么关系?你们打算怎么水攻?能不能把话敞开了说?” 宋乐珩和温季礼依旧着眼于彼此。温季礼的眸底深处酝酿着百般情绪,能看出隐约的抵触:“这般危险之下,你仍要亲身回匪寨?” 宋乐珩假装叹气:“我若不回去,李文彧、张卓曦、马怀恩,死定了。到时候魏江这两万人追着我打,燕丞要领兵来岭南平叛,我就只能带上你跑路了。这天寒地冻的,路上风大雨大,我哪舍得让你吃那苦。” 吴柒:“……” 吴柒无言以对地扶住头。 萧溯之想冷笑又不敢,只能把脑袋转向一边,不去看这黏腻的两人。 温季礼被她这一句话又撩得脸皮子发烫,啼笑皆非道:“都什么时候了,主公还要说笑。” 宋乐珩冲他弯了眉眼,手摸摸索索的想伸过去握住他,吴柒重重咳了一嗓子,惊得她又飞快把手缩了回来。 温季礼的嘴角藏着笑意,无奈摇摇头,这才朝吴柒解释:“主公的意思是,把这三个防水的箱子用来装李氏的赎金,押回匪寨。与此同时,我们在外炸开山中暗藏的河道,淹掉匪寨。你们躲进防水箱,顺流而下。” 吴柒:“?” 吴柒猛地站起,两眼圆睁地瞪着宋乐珩。 “你这还真是……茅坑里点灯轮,转着圈儿地找死啊!”—— 作者有话说:算命摊前。 柒叔:能算姻缘吗? 摊主:包的。 柒叔:那我算算怎么棒打鸳鸯。 (每天都在想办法不让女儿搞上病秧子的空巢老父 第84章 临别之吻 吴柒站在宋乐珩跟前,叉着腰就开骂:“你炸开山里暗藏的河道,那泄流的冲击力是人能扛住的吗?你就算去艘战船,搞不好都得四分五裂,就那么几个破箱子,能顶什么事儿?倒不如让他们三人被杀了算了,还不用搭一个你进去!” 吴柒一发飙就有当娘的血脉压制感。宋乐珩要不是碍着温季礼在,左右又要耷拉着脑袋挨训。她干咳了一嗓子,稳了稳心态,身体却还是不自觉的朝温季礼那方躲,硬着头皮道:“所以我方才不是说了,你不能跟我去嘛,你要是也去了,那枭使……” “还我不能跟你去!”吴柒嗓门更高,下意识就要伸手揪宋乐珩的耳朵。 萧溯之看见他这“以下犯上”的动作,一下子就精神起来,目不斜视地紧盯着他的手。 温季礼也盯着吴柒的手。 吴柒顿了一下,忍住冲动把手收回来,接着骂道:“现在是我能不能去的问题?问题在于,你真出个什么事,枭卫怎么办?!你那一家子老小怎么办?这岭南的烂摊子怎么办!还有……” 虽然不愿意承认宋乐珩和温季礼的牵绊,但他还是指着温季礼道:“这病秧子怎么办?你看他吊着这口气,你别让他死在岭南!” 温季礼闭了闭眼,没有出声。 宋乐珩摸着鼻尖儿道:“不至于,不至于……我要是不用这招,李文彧死在匪寨里,岭南的烂摊子也没法收拾。邕州的兵数量有限,又缺乏作战经验,对上朝廷精锐,没什么胜算。现在招兵买马,必然来不及,只能打李氏私兵的主意。咱们从起事到现在,原本每一步就走在刀刃上,许多事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宋乐珩也没有别的法子,她不通关这游戏,左右也得死。 吴柒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一时间又想不出能够反驳的话。他也心知肚明,他们早就没有退路了。 他默了默,坐回位置上,心里仍旧不是个滋味。他就想宋乐珩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过这一生,可他好像除了拼命去护着她,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沉默良久,吴柒闷着声气说:“我随你去。” 宋乐珩劝他的话在喉咙上兜了一圈,心知吴柒不会听,便也没再出口,转而对温季礼道:“李氏那边,早上派人来知会过了,说是已经备好了赎金。我也让人给李氏传了话,让李氏备足炸山的火药。等我出发后半个时辰,你再领人按 这路线图上山。土匪清点完赎金,就会杀人灭口,我算着半个时辰差不多了。” “嗯,我会安排韩世靖在江上接应。” 温季礼说完,屋子里倏然静了下来。 此次炸山,生死难料,几人的心情属实算不得轻松。宋乐珩想私下和温季礼说说话,又见吴柒一脸铁青地坐在边上不肯走。萧溯之也怕她把温季礼生吞活剥似的,对她是严防死守。宋乐珩又换了个角度想,温季礼气性大,又是在情字上认死理的人,她此番活着倒是好说,万一出点什么岔子,她怕温季礼记她一辈子。 虽然…… 她也不晓得这个世界在她死后还会不会继续运转,但想到这,她就觉得此情此景之下,不能再去撩拨温季礼了。 宋乐珩理了理衣摆,正要起身告别,就听温季礼道:“现在什么时辰?” 萧溯之答:“快申时末了。” “那你们……” 他的话刚刚起了头,房外便响起江渝的声音:“主公,东西都做好了。” “知道了!”宋乐珩高声应下,随即站起身来,看向吴柒:“柒叔,你带箱子去李府,让他们把这三个箱子装满,做好记号,但别露馅儿了。” 吴柒跟着起身:“知道了。” “两盏茶后,我们在城门口汇合。” 吴柒稍是点头,转身离开了房间。温季礼也对萧溯之道:“你与吴使君同去李府,备齐火药,清点黑甲,半个时辰后出发。” “是。”萧溯之紧跟着也出了房间。 宋乐珩抿了抿唇,打算走人,深深地看了看温季礼,道:“你这睡了一日,饿不饿?我去让人把柒叔做的饭菜端上来,你胃口不好也多少要吃一点,莫伤着根本了。” 她拔脚便要走,温季礼猝不及防地握住她的手腕。宋乐珩脚步一顿,也没回头,只是微微垂低视线去,睨着落在自己腕子上那只手。 手指的骨节修长分明,约莫是连日没休息好,气血不大足,那手指白得有些泛青,比起他们来广信之前,更显得瘦了些。 宋乐珩既是愧疚又是心疼,想去握住这手,又竭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动作,只听得身后的人大抵是纠结了片刻,轻轻出声道:“你方才……神情不对。” 宋乐珩有些愕然地转过头去:“什么神情?” 温季礼敛着眼皮没有直视她,只是睫毛微动,面上略带着羞惭,道:“你的样子,分明是想做点什么,但又似在想,还是算了。为何要算了?” 宋乐珩:“……” 宋乐珩一惊,没想到连这点小细节都没能逃过温季礼的眼睛。默了一默,终究没走得成,索性又坐在床边,定定地注视着温季礼。 越是看,便越是舍不得。 那情绪膨胀发酵成一个面团,被一只手反复地搓来揉去,搓得她心里眼里都阵阵发酸。 宋乐珩叹道:“我就是觉得,这次去救李文彧,实话实说,我也没把握能活着回来。” 温季礼没有逃避这个话题,应了一声,默然须臾,接了话去:“生逢乱世,能不能活,能活多久,皆是天道运数,你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所以,我就是在想,不能再对你做点什么了。你这人,从前都不识情字的,我做得太多,怕你记一辈子。” 温季礼此番没有说话。宋乐珩很敏锐地察觉,他眼中星星点点的光,刹那间就泯灭于冷寂。他松开宋乐珩的手,转头拿起放在枕边的狐裘披上,一言不发地下了床。 宋乐珩见他绕过屏风,忙不迭起身跟上,追问道:“你生气了?” 温季礼仍是不语。 宋乐珩忙跟在他后头解释:“我也是站在你的角度考量的。试想若我喜欢上一个人,他生死未卜,那我……” 宋乐珩意识到这话说错了,蓦地闭嘴,可已然晚了。 温季礼驻足在门边,转身面朝宋乐珩。宋乐珩也停下脚步,站在距他咫尺处。她向来为人圆滑,说话做事总是面面俱到的,可面对温季礼,心里一慌时,便再顾不上那么多的头头道道。宋乐珩这会儿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缝起来,懊恼地抬起头,试探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温季礼面无表情:“主公说得对。某也是这般考量的,某身子病弱,不该涉足情字,误人终身。” “哎,我不是说你,我是说……” “恭送主公,望主公平安归来。” 温季礼拉开房门。 宋乐珩欲言又止,见一向温雅的人陡然如霜冻了三尺,心知再说下去也是自讨没趣。毕竟,两人吵着生离死别,总比腻歪着生离死别好。 指不准她真回不来了,隔三五个月,温季礼便也就放下了这段不大深刻的感情,去找下一任主公了。宋乐珩觉得这样挺好,埋着头往门边走了两步,前脚跨出了门槛。 温季礼拉着门框的手微微颤抖着用力,眼底渗了微红,唇线紧紧绷着。他想着,等宋乐珩出了门,他就立刻关上门掩藏住所有不该示人的情绪。可宋乐珩就出了一只脚,迟疑须臾过后,这只脚还收了回来。她猛地合上门扉,温季礼惊愕转眸望向她之际,她便已欺身到了眼前,踮起脚尖,也不问人愿不愿意,重重吻了上来。 温季礼的后背往门板上一撞,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手已落在了宋乐珩的腰间,将人拉紧,用力地抱进怀里,像要折了她的腰一般。他俯首下去忘情的加深这个吻,一瞬如焰火攀空,绚烂到迷离。 他不知这一刻停留了多久,仿佛尘埃静止,万物止息,无限的漫长又极致的短暂。及至…… 他觉得有股子力道在扯自己的腰带…… 温季礼:“……” 温季礼睁开眼,稍微和宋乐珩拉开距离,低头看着那只已经扯开腰带,并想钻进他衣物里的手。他慌了一瞬,忙不迭拍开宋乐珩的爪子,急急忙忙拉好衣裳,遮住快要被迫敞露的胸口,绯红着一张脸,道:“主公,你、你干什么。” 宋乐珩抿了抿唇,吸吸鼻子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就是……生理性喜欢,没法克制……” 温季礼有些羞,还有些尴尬。他倒不是不愿意,只是两人名分未定,实在不宜如此逾越。他眼里的水色尚未褪尽,如一抹月光拓入湖心,看得人心神荡漾。那呼吸里带着些许的药气,扑打在宋乐珩的脸上。宋乐珩默默注视温季礼,心口里那股酸劲儿尚未退去,不由得再进半步,双手牢牢圈住温季礼的腰身,抱住他,把头枕在了他的胸口,听着他那并不算有力的心音。 “瘦了。瘦了好多。等广信的事解决了,我得好好 养着你,天天让你好吃好喝的,不让你受苦受累了。” 温季礼眸色动了动,亦抱住了宋乐珩。他音色本清朗,此时却是尤为沙哑:“那为何……方才还要说那些话,你明知道,我不愿识这情字,是你一意孤行,现在又、又不负责……” “我错了,那话一出口,我其实就后悔了,我以后再不说了。我会活着回来,也会让凤仙儿治好你,你与我,都会好好活着,活到白首偕老去。” “那若……我真记一辈子,怎么办?” 宋乐珩抬起头冲温季礼笑:“记呗,我求之不得。就算将来真有什么变数,你我之间这情谊得不到一个善终……” “那你会如何?”温季礼紧张地问,随即又补充:“若是此情不变,世事相隔,你……你会如何?” “还能如何?”宋乐珩笑意未变:“我这人,向来性子混,到时候我就把你给抢了。宋含章那老王八都能占据岭南十来年,我就算打不下中原,占个岭南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我把你藏在这岭南,不准你跑,也不准别人来要。谁来要,我打谁,你看成不成?” 她这么一说,温季礼先前眼睛里那点情伤顿时就散了个干干净净,眼波重似星辰流转,逸散着光,煞是好看。 宋乐珩就这么看着他,笑道:“不过,我也可能是说大话啊,万一岭南失守,你可不能怨我,届时你想跑都来不及了。” “不跑。我……不想跑。除非,是你不负责。” 温季礼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玩笑话,却又藏满了真心。两人之间所有的不明朗和回避,都在此一刻,变成了心照不宣。犹如两人头上的发钗,相同的质地模样,在彼此身上,牵系进彼此心里。 温季礼理着宋乐珩耳边的鬓发,带着不舍,矮声提醒道:“两盏茶要到了,此去,定要万事小心。那箱子……” “箱子里加固了铁皮,枭卫伤门的技艺是绝对过关的,我有六成的把握能平安无事。”宋乐珩在他胸口上歇了会儿,又仰起头来看着温季礼:“有一桩事,我倒是忘记与你说了。” “何事?” “你可知晓昔年大盛的镇国将军,秦巍?” 温季礼落在宋乐珩耳畔的手一顿,柔情与蜜意刹那间都自脸上散去,眸色迅速幽冷下来,像是结了一层冰,冻得人心惊。 宋乐珩注意到他的变化,想了想,问道:“这秦国公,该不会是……杀了你爹吧?” 温季礼闭了闭眼,举重若轻地吐出一个字来。 “嗯。” “还真是?这什么时候的事?你爹……”宋乐珩眼角抽了抽:“嘶,总不会是……北辽十八部哪一个部族的大王吧?” 说完,宋乐珩觉得尾音有点怪怪的,补救了一下:“不是,我没有说你爹是王八。我重新问,你爹是哪个部族的王吗?” 温季礼哭笑不得,放下拨弄她头发的手,道:“主公这么重新问,也没有好听多少。” 宋乐珩嘿嘿两声:“我也发现了。” 温季礼收拾起心情,认真答道:“我父亲之死,确实与秦巍有关,但也不全是秦巍导致。等到时机成熟,我再与你细说。你突然提起秦巍,是这匪寨里有秦家之人?” “嗯。那人带着面具,看不到是个什么长相。不过我十有八九能确定,他是秦巍的家眷。秦巍那些带兵布阵的本事,他学到了不少,且武艺十分高超。当年我看过秦家的卷宗,秦家灭门,是功高震主的缘由,不过明面儿上,这事却推给了你们辽人。”宋乐珩打趣道:“辽人要把手伸到大盛都城去杀大盛的武神,那不得温军师亲自出马策划呀?这事儿和你有关吗?” 温季礼知她在逗自己,还是说道:“无关。那时……我也无暇分心。” “哦。”宋乐珩故意拉长了尾音。 温季礼无奈笑笑:“等闲暇时,过往之事我会向主公说明。主公眼下提起此人,是有意拉拢?” “我就是想着,这人是秦家的人,又当了土匪造反,十有八九他也知晓秦家灭门的真相。燕丞在战场上太猛了,我们这边没有猛将能和他抗衡。若正好来个秦家之人,那和燕丞这皇帝小舅子也算得上是不共戴天。不如我们就……” 温季礼了然:“知晓了。我会命韩世靖注意打捞土匪众人。” 宋乐珩眯着眼睛一笑,凑过去在温季礼脸颊亲了一亲,亲得温季礼刚刚才恢复正常的面色又有些薄红。 “果然还是温军师了解我。”话罢,宋乐珩再看一眼窗外天色,声音低了几分:“时辰差不多了,我得走了。你……” 她想再说点什么,一对上温季礼的双眸,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只能握了握他有些泛凉的指间,举步离开。 等她开了门,温季礼道:“我等你。” 宋乐珩颔首,加快了步伐下楼。 策马到城门口时,吴柒早已骑着马候在了明德门底下。他此时戴了土匪老九的人皮面具,那土匪衣服上的血渍已经洗得七七八八,只露着点斑驳的浅红色,看不出造成的原因。等宋乐珩勒马停在吴柒跟前,吴柒翻着白眼把人打量了一通,皱紧眉头道:“你把人吃到嘴了?你现在是去送死,能不能把嘴角的笑收一收!” 宋乐珩:“……” 宋乐珩手动抹平嘴角,稍微凑近道:“我笑得有这么明显?” 吴柒简直没眼看她,甩甩脑袋直视着前方,没好气道:“废话!我就不明白了,你非去招惹他干什么!你现在是把脑袋拎在裤腰上玩儿,真出个什么事,就他那身板,你不是要他命吗!” “不会不会。他的身份我基本猜到了,他那肩上的担子比我沉得多,才不会为了感情的事一哭二闹三上吊。” 吴柒诧异的把头转回来,看着宋乐珩:“温季礼给你坦白了?” “那倒没有。就是那土匪头子,估摸着是秦巍的后人,我借这事儿探了探他的口风。” 宋乐珩这一讲,吴柒理了理脑子里乱成一团的线索,多多少少回过神来。 秦巍当年名声大噪,就是在北边打了辽人一顿。宋乐珩早就猜测温季礼是北辽人,此事她也没刻意隐瞒,吴柒自然是知晓的。但因着事情一波接着一波,宋乐珩一直没去真正探究温季礼的身份。此番宋乐珩说温季礼能和秦家的事扯得上关系,身上又有重担,那只能是北辽的上层人物了。 吴柒焦头烂额道:“他是北辽的皇族?还是什么将领之子?” “我问他爹是不是部族的大王,他没否认,多半就是了。既是大王,那么身份也呼之欲出了。” 这下吴柒是真没忍住,两匹马挨得近,他一伸手就揪住了宋乐珩的耳朵,虽然力道不大,却也揪得宋乐珩龇牙咧嘴。 “你都知道他是北辽的皇族了!都知道他爹死在中原人的手里了,你还去逗他!这以后要是掺杂个国仇家恨的,你把人给负了,你看他怎么拖家带口地收拾你!” “哎,柒叔别揪,别揪!给点脸!”宋乐珩拍了好几下吴柒的手,才把吴柒给拍开。她揉着耳垂道:“温季礼都说了,他爹的死不完全是秦巍造成,应该还有北辽内乱的缘故,我和他之间,哪至于就走到国仇家恨了?而且……而且我像是那种负心之人吗?” “你不像?你沾那一屁股的屎……” 吴柒还没骂完,长街另一头,魏江领着押送金银的车队缓缓来到。路上的百姓见这阵仗,立刻回避到路旁,只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宋乐珩和吴柒收敛神情,正色端详着魏江等人。 魏江勒马停在宋乐珩前方不远,也将她细一打量,咬着牙笑道:“原来,是旧相识。”—— 作者有话说:柒叔绝技:揪耳朵(蓄力加长版 我们来个猜猜乐吧[坏笑]魏江和宋姐是什么关系? 猜对200,猜错100[坏笑] 第85章 重回匪寨 宋乐珩和魏江曾在洛城有过一面之缘。且是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一面之缘。 那年的宋乐珩刚到洛城,人生地不熟,做的是男装打扮。这盛朝官员的选拔都是通过世家举荐,因为这种腐朽的制度,世家的权势甚至凌驾在皇权之上,其中又以当朝首辅贺氏最为德高望重。在贺氏之下,还有崔氏、卢氏、郑氏三个百年世家。朝中的官员有一半姓贺,另外的四成,则是这三家门生,只有极少数,是皇帝亲自拔擢上来的。想要在洛城里闯出个名堂,没有别的法子,唯一的路,就是去这几家递拜帖,拜入其门下, 再混个五六七八九十年,兴许就混出了头,能在朝廷里捞个官当当。 宋乐珩那阵儿也想去贺氏递拜帖的,但她还在琢磨要不要打平南王府的名号,毕竟,有点家世和没有家世的待遇截然不同。彼时,她站在那豪门大宅外下细思量,意外看到魏江被贺府的下人打了出来,那下人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魏江,说他是贱民生的贱种,不该踩贺府的门槛。 魏江此人,是宋乐珩见过最能屈能伸的,他一听这话,当即从地上爬起,狗爬似的爬到贺府高高的门槛前,抬起袖子把门槛上的鞋印擦了个干干净净,还顺带把贺府门口的地板都擦了一回。 宋乐珩当时就惊了,要她做到这个地步,她必然不行。她站在街角处,看了魏江许久,看他对着下人好一通吹捧,竟是真的把下人吹得眉开眼笑,隔了会儿就将他引进了贺府。 但没过太久,魏江又出来了。他这人面上不显事儿,宋乐珩也看不穿他在贺府里的境遇,便有心找他套套话,一来二去,两人都觉得对方面善,索性相邀上酒楼。 魏江那时穷得叮当响,所有的钱财都拿来做了身看着华丽的衣裳,他自然以为宋乐珩要请他吃饭。而宋乐珩的盘缠也早就花光,还以为魏江要请她吃饭。于是,两人点菜都不见客气,吃到最后,两人愣是在酒楼聊了两个时辰,聊得口干舌燥都没人去结账…… 宋乐珩寻思,完求,这下是大年初一打拼伙,两个穷鬼撞一处了。 虽然很不光彩,宋乐珩最终还是选择了先一步尿遁。毕竟,吃霸王餐传出去,名声就更难听了。 至于后面的事,宋乐珩也没去打听来给自己添堵。直到今日异地再见,她才发现当初那个在贺府门口擦地板擦门槛的魏长轩,竟然成了漳州刺史魏江…… 魏江面上还带着笑,但宋乐珩看得出,他要把牙齿都快咬碎了。宋乐珩只尴尬了片刻,很快就神情如常,道:“原来魏兄改名了,让我一时不知是故人。早知你在漳州,我应当早去拜访的。” 魏江哼笑一声,驾着马行近。 吴柒小声道:“你认识他?什么时候的事?不会又是你的风流债?” 宋乐珩也小声道:“我和他吃过霸王餐,我先跑了。” 吴柒:“……” 他是怎么摊上这么不光彩的兔崽子的?! 魏江恰好也行到了宋乐珩的左侧,幽幽道:“拜访我?说笑了。你若是早来拜访我,这岭南就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了。魏某也是真没想到,昔年骗吃骗喝的下三滥,竟摇身一变,不仅成了个女人,还是妄想逐鹿天下的军阀之主。可笑,实在可笑。” “你说什么!”吴柒神情一冷,转手摸上腰间短剑。 宋乐珩将人按住,面上照旧笑容可掬,道:“哎,魏刺史这话说得就伤感情了。那怎么能算是骗吃骗喝呢?顶多是我二人生了误会,都以为是对方请客罢了。” 魏江恨恨注视着宋乐珩,眼看人已到齐,旧怨算归算,时间也不能耽搁,便领着送赎金的队伍一道出了城门,往松谷坡的方向去。魏江三人在前,车队紧随其后。天色阴沉,鸟雀啼鸣荡在山间,显得有几分尖锐刻薄。 “误会?恕我眼光浅薄,没见过像你这样脸皮厚的。你找我搭话,我知无不言,你竟还以为我要请客?你什么身份就值得我请客?你若是没钱,你便该直说,你吃一半独自跑了算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我……” 魏江越说越生气,说到激愤处又卡了一下,仿佛觉得后面的话太过丢人,生生给咽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压了压心头火,道:“女子难相交,此话我算是领教了。” 吴柒本来听魏江这些言语,多少也有点上火,但看宋乐珩都没发作,便也没吭声。 宋乐珩不见气恼,只道:“魏刺史,你看我是个女儿身,要是被酒楼的掌柜逮住,揍我一顿,再让我洗三五个月的碗,我这身子哪撑得住。” “那我就撑得住?!”魏江嗓门提高,气得直接破音了。 “我看你门槛地板都擦得,还挺熟练,洗个碗应该也不在话下。” “你!” 魏江脸色涨红。这些旧事翻出来,全是他的黑点,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左右连早年的名字都改了,这些琐碎也该一起翻篇。魏江再深吸一口气,打住了这个话题。 “此回,有没有把握救出李公子?莫说我没提醒你,这李公子是李家的命脉,他若出事,你在这广信也休想安然。” “六七成把握吧。尽人事,听天命呗。”宋乐珩懒懒答了一句,打量着魏江道:“魏长轩不是挺好听的吗?你为什么要改名?命里缺水?” “关你何事。”魏江一脸没好气:“还有,你的人劫了我十六艘战船,等李公子回,此事当一并了却。” “你怎么攀上李保乾的?也去给他擦地板擦门槛了?” “姓宋的!”魏江忍不住愤怒高吼,吓得自己的马都惊了一回。他好不容易控住马,第三次做了个深呼吸:“过往之事,传出去你也没什么脸面,既是军阀之主,吃白食的名头就好听吗?” 宋乐珩打着哈哈:“我就是好奇,想知道魏刺史的立场罢了。” “哦?我不管是何立场,宋阀主只需知晓,我和你,永远不可能是同一立场!” “话说得太早了。你知道帮李氏养私兵,是杀头之罪吧?那说明魏刺史也没有那么忠于朝廷。你既和李家是同一立场,李文彧已经答应我,只要我能将他救出来,李氏为我所用。魏刺史如何想?” 魏江眉头一皱,脸色沉沉地骑在马上。转过了山道的一个弯,他方才道:“你一个女人,莫不是真想竞逐天下?” “怎么就不行呢?”宋乐珩扬高眉梢。 魏江斜眼瞄着她,嘲笑了一声:“狂妄。如今的中原虽是烽烟四起,可你这军阀……呵,说是军阀,也言过其实了。邕州有多少兵力,你心里清楚。你为何来广信,为何要拼上性命救李文彧,你心里也清楚。我帮李氏养私兵是一回事,造反却是另外一回事。这李家,不是这位少主一言便可定。有我在,你想打这李家的主意,难。” “那……咱们骑驴看唱本?瞧瞧?” “那便瞧瞧吧。我也想看,宋阀主还有多少令人刮目的本事。” 说话之间,队伍已然抵达了松谷坡。 魏江命人将板车上的三十箱金银整整齐齐地抬下,摆放在地。等东西卸完,他一刻也没作停留,领着人便下了山。吴柒听魏江一路上都在阴阳怪气宋乐珩,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他骑马来到宋乐珩边上,冷冷盯着魏江远去的影子,道:“等回来后,做掉他。” “不着急。这人留着有用。他既表明不愿造反,到时候让他去向燕丞投降,他铁定跑得快。” 吴柒估摸着宋乐珩已有盘算,便没再多说。宋乐珩趁着还有时间,索性打开系统商店,准备换个防身的东西。她为了拖延,胡诌出李氏有金丝云霓软烟罗,眼下衣服没带回匪寨,搞不好秦行简都不会等到 清点完赎金,就要弄死她。 她一连翻了好几页,一如既往没翻出什么正经玩意儿,不过,她找到了一个道具,叫…… 一胎八宝。 道具说明:黄瓜网荣誉出品,三无产品,一中即骚,男女通用,孕率高达120%。束缚龙傲天,成就财富人生。 宋乐珩:“……” 宋乐珩捂住了头。 吴柒关切道:“怎么了?” “头疼……我头好疼。我为什么要受这狗系统如此歹毒的攻击。” 吴柒正左右巡视哪来的什么攻击,就在这时,匪寨二当家骑着马带人前来接应了。宋乐珩没得选,飞快兑换了二十个道具备用。那壮汉土匪勒马停在她面前,其余土匪便将三十口大箱子陆续搬上马后套着的车上。宋乐珩和吴柒关注着箱子锁扣偏金色的三个防水箱,壮汉土匪则是审视着宋乐珩,问道:“老九,这娘们有异常吗?” 吴柒摇摇头。 壮汉土匪又问宋乐珩:“老大要的东西呢?” 宋乐珩装着可怜道:“没偷着。老夫人说是把那东西送进都城,进献给皇帝了。” 壮汉土匪顿时大怒,操起腰间大刀,刀没出鞘,却是夹着风往宋乐珩扫过去,打在宋乐珩的肩膀上。吴柒想帮她挡,可又不能帮,只能眼睁睁看着宋乐珩被打落下马。宋乐珩被摔得周身剧痛,尤其是肩膀处,疼得她一口气卡在喉咙上,难上难下。她受伤的手剧烈颤抖,全然动弹不得。壮汉土匪指挥着另两个土匪将她架起,喝骂道:“你敢耍我们老大!等回了匪寨,有你好受的!” 他命人将宋乐珩也丢在装箱子的车上,带着人一路疾驰回了匪寨。土匪们忙着清点金银,秦行简暂未现身,宋乐珩便又被关回了营窟里。 那营窟之中一片漆黑,宋乐珩被人推进去,险些跌倒。身后的门一关上,她便什么也看不见。她捂着吊甩甩的一只手,疼得满头冷汗,正想费力打开系统换一颗鲛珠,就见半丈开外,忽然亮起了一抹淡白的光。 她定睛一看,走之前留下的鲛珠从一块布料底下露出来。李文彧仍是躺在干草上,身上还穿着她的外裳,见是她回来了,抿着唇看了她半晌,看得自己眼里水汪汪的,哼了一声就把头转向了墙那边。 “你回来……你回来干什么!” 宋乐珩忍着痛,坐到李文彧的旁边,龇牙咧嘴道:“回来救你。” 躺着的人一僵,听了这话,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流,偏生还嘴硬道:“我用得着你救?你这个言而无信的人!你走就走了!我才不用你回来救!” “真的?那我走了。”宋乐珩作势要起身。 李文彧压根儿忘了她走不了,只急得回过头来,主动拉住了宋乐珩受伤的手。宋乐珩疼得整个人都小幅度地激灵了一下,眉头皱成了一条线,咬紧牙关没有出声。李文彧没觉察她的异样,语气又软下来,道:“不要……你不准走。” “你刚不是说……不需要我救?”宋乐珩满头冷汗地打趣。 “我那是……我那是……” “你那是死鸭子嘴硬。” “我、我嘴硬怎么了?”李文彧吸鼻子道:“你明明说过的,有你在,可你当时就那么走了!走之前还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你好歹……好歹安慰一下我啊!你好歹告诉我,你会回来啊……” “好了好了,你先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李文彧哑了一瞬,先前的万般怨怼都在这句话里消散得无影无踪。 宋乐珩走后的这几个时辰,他把宋乐珩的祖宗都恨不得骂了一遍。要不是宋乐珩赶跑邕州的商贾,这些商贾就不会来投奔他。要不是这些商贾投奔他,他也不会把这人安排在别院,在别院办那个鬼夜宴,那土匪就不会趁机绑了他。说来说去,都怪宋乐珩! 可是……她回来了。 逃出了匪寨,又自己回来的,简直是傻子才会干的事情。 李文彧的喉咙有些发堵,呢喃道:“为什么要回来?生路都摆在你面前了,怎么还要回来送死。” “……” 宋乐珩麻着脸想,他爷的,她能怎么办? 不收服李氏,她就稳不住岭南。稳不住岭南,还说什么通关游戏?那她迟早不都得死吗? 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第二支线究竟是个什么鬼,只是猜测得收服几个死心塌地帮她打天下的人,而李文彧极有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想到这,她也很无奈,由衷感叹了一句:“没办法。你在这,我能怎么办。” 宋乐珩当真是没有半点撩拨的意思,可听在李文彧的耳里,这话不亚于生死相随此情不渝…… 他握着宋乐珩的手指微微收紧,心中暗暗下了决定,红着眼睛道:“你以后……不可以再丢下我一个人面对危险,你、你要保护我的,你不在,我……我害怕。” 宋乐珩:“……” 这是人高马大八尺男人能说出来的话吗?李家的孬种是全长他一个人的身上了吗?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觉得她和李文彧这发展的方向有点怪怪的,但碍于此情此景不太适合把心里话骂出来,她便转而问道:“你伤势怎么样?还疼不疼?严重吗?” “不动就不疼,动一下就疼。我好饿,你回来带吃的了吗?我想吃抱月楼的烤鸭,想吃牛肉汤,想吃甜肠,还想吃……” “你吃个鸟……” 李文彧眼里的泪花还没完全消下去,闻言眼珠子微微一颤,盯向宋乐珩。宋乐珩想到他的伤势不能激动,话音立刻转了个弯道:“你吃过鸟蛋吗?等我们出去了,我给你掏鸟蛋。” “真的?”李文彧眨巴眼:“你说的……是正经鸟蛋吗?” 宋乐珩:“……” 宋乐珩:“?” 他在说什么鬼东西? 李文彧的脸上飞起一团淡淡的红,自己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忙补充道:“那、那你说的什么鸟蛋?天上飞的那种鸟?它们是下蛋的?好吃吗?你亲自弄给我吃吗?” 宋乐珩一句骂人的话已经冲到了嘴边,便听外面有土匪喊道:“快点清点!老大发话了,一炷香内,必须全部清点完!” 李文彧也听到了土匪的话,心中有些恐惧,问道:“爹娘还是把赎金送来了?” “嗯。” “那……土匪会放过我们吗?” “不会。”宋乐珩默了一默,稍微侧过身,郑重地看着李文彧,道:“李文彧,我现在说的话,你要一个字一个字牢牢记住,这关系到你的命。” 第86章 打捞失败 “李文彧,我现在说的话,你要一个字一个字牢牢记住,这关系到你的命。” 李文彧听宋乐珩这么严肃的语气,果然立刻专注地望向宋乐珩,一副对她言听计从的模样。宋乐珩被他看得怔了一怔,还有点不大适应他的转变,眼神飘忽了一下,道:“这些土匪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放人的,现在收到赎金,会立刻杀了人质离开。这山里有一条暗河,直通隧河进闽江,我已经叫人在入江口等着打捞了。运气好的话,你李家的赎金,还有我们,都能捞上去。” 话说到这,李文彧的手就已经开始发抖。他一抖,还拉着宋乐珩受伤的手臂,于是宋乐珩也跟着抖,抖得受伤的部位一阵阵钻心的疼。她知晓李文彧怕死怕得厉害,这会儿看着李文彧就好像一只被摔碎的花瓶,也不大忍心推开他,只能把后槽牙咬紧一些,拼命忍住痛感。 李文彧缓了缓,谨慎问道:“你……你打算带我怎么逃出匪寨?是要游出去吗?我不会游泳……” 好废。 宋乐珩心里感叹了这么一句,摇头道:“不是游出去。我已经吩咐人准备把山 炸开,到时候地下河会冲出来,迅速淹没整个匪寨。我准备了三口防水的大箱子,就混在那些赎金箱子里,你、我、张卓曦、‘周兴平’,还有我这次带来的人,必须抓住时机躲进这三口箱子中,否则,一旦被冲走,就没什么生还的可能了。” 李文彧的呼吸都屏住了。 难怪,宋乐珩说运气好能捞上去。这运气要是不好,尸体都能被这水给冲得东一块西一块。 李文彧心里清楚这跟直接送死也没有太大差别,反而镇定了一些,不再抖了。 宋乐珩看了看他的手,听他问道:“那些商贾……” 宋乐珩眸色一黯,神情略显凝重:“没办法。这里的地势太特殊了,强攻不进来。这次我离开只争取到六个时辰,三口防水的箱子,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况且,我也不能保证这三口箱子就一定能护住性命。至于其他人……便只能听天由命。” 李文彧胡乱擦了把颊边的冷汗:“我、我知道了。”他又将宋乐珩拉紧了一些:“那、那你与我爹娘说明了吗?你见过他们了吗?” “没有。我也未曾告知他们我的计划,怕会节外生枝。” 李文彧失神地点点头,目光恍惚片刻,方重新聚焦在宋乐珩的脸上:“这一次,你不要丢下我,你陪着我,好不好……” 宋乐珩张了嘴,尚未来得及回答,营窟的门猛地被踹开。宋乐珩迅速把鲛珠收回系统里,两个土匪也拿着火把进来,骂骂咧咧的抓起宋乐珩和李文彧,带着两人出了营窟。 正值戌时二刻,天色黑沉得不见星月,寨子里火把通明,照得整个山谷亮如白昼。三十口大箱子摆放在营地中间,已然清点完毕,土匪们正相继盖上箱盖。被绑来的所有人都自营窟中押了出来,来到秦行简面前站成一排。 李文彧疼得站不起身,却还死死拉着宋乐珩的衣裳。张卓曦、“周兴平”分开站在不远处。土匪“老九”不动声色地站在张卓曦附近。宋乐珩给几个人分别递了眼色,与此同时,秦行简也来到宋乐珩面前。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宋乐珩,猝不及防地掐住了宋乐珩的脖子。 秦行简的力道太大,宋乐珩顿时觉得呼吸被阻断,只需要再用半点力,秦行简就能直接扭断她的颈骨。她的视野全然被秦行简魁伟的身型覆盖住,根本看不到其他人,她只能做着手势,让吴柒三人不要轻举妄动。拼着命往喉咙挤了一口气,宋乐珩嘶哑道:“秦……巍……” 秦行简听到这个名,果然松开她。 宋乐珩身体一软,滑坐在地,气管里发出不断抽气的齁声。她连咳嗽都咳不出来,被扼制的血液重新冲上头顶,让她整个脸部都泛着不正常的暗红。秦行简居高临下地审视她,没有言语。 宋乐珩费力地仰起头,道:“阁下……想不想报秦家之仇?” 少顷。 秦行简嗯了一声。 壮汉土匪立即上前,翻译道:“老大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可能是李文彧的丫鬟!” 宋乐珩好不容易喘顺了气,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秦巍的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你是他的长子,还是次子?” 秦行简不语。 壮汉土匪愕然看向秦行简。其余土匪们也是震惊得面面相觑。 “秦、秦巍……老大你是……”壮汉土匪不可置信地发问。 秦行简看他一眼,他又识趣地止住了话头。 宋乐珩道:“我知晓秦府当年被灭门之事绝非辽人所为,阁下的心里应当也有答案,若否,不会落草为寇。如今上冈寨只剩下这千余人,往日威风早已不存,中原又处处战火,反王皆在招兵买马,你想东山再起,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我如今据邕州,你我目标一致,不如就近合作,如何?” 李文彧呆呆地望着宋乐珩,眼里竟生出孺慕之情来。 那壮汉土匪又震惊地转向宋乐珩,道:“你据邕州?你……你是杀了自己全家老小夺位的那个平南王嫡长女?” 宋乐珩:“……” 这屎盆子倒也不必扣得这么大。 宋乐珩摸摸鼻尖儿没有解释,忽听秦行简大笑起来。那声音从低沉到高亢,根本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苍老又粗哑,就好似在用最钝的锯子切割一块老树皮,却怎么也切不断。 太难听了。 难听到堪称是噪音污染。不止宋乐珩受不了,连土匪们也都受不了。 李文彧也想骂人,但不敢骂,只能怂怂地躲在宋乐珩身边瞪秦行简。 等到秦行简终于笑完,他猛地举平手里锋利的长刀,刀刃的光拓着那张冷冽的铁面具,架在了宋乐珩的肩膀上。张卓曦几人脸色大变,正要动手,骤然,一声炸响,山摇地动,回荡在天地之间。 石壁上,无数石头瞬间滚落,寨子里的所有人都跟着晃了一晃。李文彧害怕得两眼都在发黑,本能地紧拽宋乐珩的衣衫,指尖都用力到发白。 秦行简和土匪们朝着周围山壁观望,见没有后续的动静,秦行简方又看回宋乐珩,嗯了一声。 壮汉土匪高声道:“快!老大说,把东西都搬上船!赶紧的!” 土匪们当即行动,三四个人合力搬一个大箱子,朝靠着山壁修建的楼阁走去。宋乐珩不能让他们将防水箱也搬走,正要开口之际,第二声炸响也随之而来。 整面的山壁上,先是细细的裂出一条缝隙,远看过去,那缝隙如同慢慢织结的蛛网,从一根线,变得盘根错节,往四面延伸。随着落石增多,缝隙也越来越宽,众人都屏气凝神地看到那数多缝隙里溢出水来,汇聚成一条凭空出现的飞瀑。 土匪们慌乱起来,箱子也不肯搬了,都在踉跄后退。有些逃命似的往那楼阁跑,有些惊恐得跌坐在地。 壮汉土匪瞄着那不断裂开的山壁,脚下一崴,跪在地上往前爬,嘴里还高吼道:“有人炸山……是有人在炸山!快上船,逃命啊!” 他起身想跑,秦行简刀锋一动,“老九”抢先一步纵身跃过去,拉住宋乐珩往后一带。只见长刀过处,刀刃凌厉地割断了宋乐珩一缕鬓发,再转半圈弧形,转动的过程中,秦行简长刀脱手,拽着刀柄上缠绕的布条,控制着刀刃从壮汉土匪的后颈处划过。 刚刚才站起来的人身躯轰然倒地,已是身首分离之状。 其余土匪见秦行简开始杀自己人,更是跑得飞快,寨子里霎时一片混乱。秦行简也没管别的土匪,下一刻长刀回手,作势便要朝宋乐珩劈来。宋乐珩当机立断,吼了句:“药他!” 张卓曦三人跟她多年,都是知晓她平常惯用的手段,宋乐珩一开口,三人本来冲向秦行简的步子猛然一收,个个机灵地捂住了口鼻。宋乐珩也用一只手护住面部,另一只手从袖口里扯出一块布料,往空中用力一撒,一胎八宝药漫天飘散…… 在场的,就只有秦行简和李文彧这个傻子,把药粉吸了个七七八八…… 按照黄瓜前三章的黄金定律,男女主角任意一方一旦中药,那必然是即刻生效,管你是在砍人还是在干其他的,都必须立刻骚起来找人实行一胎八宝。果不其然,秦行简举到一半的长刀冷不丁转了个向,往地面上一杵,腿软地半跪在地,捂着自己的心口,喘着粗气死死瞪宋乐珩。 旁边的李文彧也瘫软着膝盖坐下去,抱着宋乐珩的腿,喃喃道:“好热……好热!宋乐珩,你……你撒的是什么,我好热……好难受……” 李文彧迷迷糊糊的去解自己身上套着的宋乐珩的外裳。宋乐珩忙蹲下身按住他,吼道:“不能脱,你、你穿好!” 吴柒撕下土匪老九的人皮面具,和张卓曦、“周兴平”一起走近,就见李文彧已是满脸潮红,眼神迷离的样子。吴柒扶了扶额头,焦烂了一张脸道:“你就没跟他说让他准备好捂鼻子?!” 宋乐珩老实道:“还没来得及嘛,我以为他能机灵点。问题不大,等会儿让他和你一个箱子。” 吴柒:“……” 李文彧刚想说点什么,第三声炸山响起,山壁上的裂缝越来越大,水势汹涌而下,已经淹进了寨子。吴柒忙招呼张卓曦和“周兴平”找到三口防水箱,合力将里面的金银倒出,又架起李文彧走到箱子旁。 宋乐珩看着还半跪在地喘息的秦行简,道:“如果愿意合作,我救你一命。” 秦行简还是笑,只是那笑又变了些意味,夹杂着时不时冒出来的一声哼唧,听得宋乐珩嘴角直抽。 吴柒看水都淹到了脚踝,山壁随时会彻底崩塌,朝宋乐珩扯开嗓子骂道:“想死吗!还不快走!” 宋乐珩等不到秦行简服软,终是举步绕过了他。秦行简费力地转过头,盯着宋乐珩远去的背影,用鬼片里仿佛厉鬼出世那般的恐怖气音道:“你……也活不了……嗯啊~” 宋乐珩:“……” 宋乐珩被最末那句嗯啊电了一下,开始后悔用这个一胎八宝药了。 她抖了抖,走到箱子旁,安排道:“张卓曦,你和老马一个箱子,柒叔你……” 吴柒骂骂咧咧地看一眼摸着脖子□□的李文彧,本来想质问宋乐珩为什么就不能用别的药,但眼下已经没有时间,只能道:“我把他劈晕,死不了就行。” 宋乐珩点点头,刚要进箱子,李文彧死死揪着她的衣袖,道:“你不准……不准丢下我,你答应我的……” 吴柒拉李文彧的手: “你给我松开!她一个没出阁的女子,和你待一块儿!你俩别把孩子生箱子里!” 宋乐珩:“……” 嗯…… 话糙理不糙。 她也不想一胎八宝。 李文彧死活不松手,冲吴柒怒吼道:“为什么不可以!生了孩子又能怎么样!我和她有婚约!” “你松不松!不松开老子立刻砍了你的手!” 吴柒说着就要拔剑,张卓曦和“周兴平”赶紧把人拉住:“别冲动,别冲动,好好说……” 就在这时,山壁倾塌,山洪滔天,犹如一副末日之景。绝壁高地上,泄出滚滚白浪,溅得天地尽被水雾遮掩。 宋乐珩大吼:“快进箱子!” 旋即,她把李文彧按进箱子里,自己紧跟着翻了进去。吴柒见木已成舟,只能抓紧时间翻进了另一口空箱子。张卓曦和“周兴平”则躲进第三口箱子。秦行简亦被眼前一幕震慑住了,面具底下的瞳孔里,倒映出磅礴而来的洪流,要将他吞没。 像极了…… 数年之前,元宵那一夜的熊熊烈火。 烧毁了她人生的那一把火。 她要活下去。 必须要活下去! 她要报仇! 秦行简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跑向楼阁,提起轻功,与天争命。 深夜的闽江上,十六艘战船停在江面,随着涨潮的江水剧烈晃动。炽盛的火把光映得江面通透亮堂。此时隧河的水汹涌澎湃,水深又浑浊,夹杂着大量的泥沙和木料冲向守在入江口的第一艘战船。 战船摇摇晃晃,船身链接在岸上的拉索早已绷紧到极限,上面的兵将时不时发出惊呼。江口的两艘船挡住这奔流入江的水,后面的战船就负责打捞冲下来的物件和尸体。 温季礼在最末的一艘船上,甲板上摆着一张小桌案,案上焚着止晕止吐的香。他坐于案前,面色发白,眉心紧拧。不远处,摆着一堆打捞上来的兵器,珠宝。一口李氏用来装金银的木箱已经被撞得破破烂烂,刚被套上船,就碎了个彻底,金条泄了一地。旁边,还躺着两具土匪的尸体。 温季礼看了眼那木箱,合上了眼睛。站在他旁边的萧溯之矮声劝道:“公子,我先送您回客栈吧。我们本就忌水,您在这船上守了有半个时辰了。” 温季礼没答,却是问道:“前面的船,有捞上来枭卫的人吗?” “没有。捞上来会给信号的。您再守下去,我怕您受不住。这里先交给萧晋吧。” 正扒拉在船边吐得天昏地暗的萧晋听到这话,撑起身来扬了扬手:“对,公子你就……呕,交给我吧……呕……” 萧溯之:“……” 温季礼:“……” 温季礼看了眼萧晋,收回视线不说话了。他实是难受极了,从一上了这艘船,他胃里就好似有东西在拼命翻搅,他头晕目眩又想吐,狠狠掐着自己的腿,才不至于像萧晋那般失态。 北辽是马背上的部族,从不涉水,他此番上船,已然是着实放不下宋乐珩的生死。哪怕…… 哪怕宋乐珩真有什么闪失,他也想第一个找到她。 过了片刻,有士兵在前方船上的甲板处朝温季礼这边摇晃火把,萧溯之打眼看见,忙不迭提醒道:“公子,您看。” 温季礼一抬头,望见那士兵给出的信号,下意识站起了身。船身晃动,他也跟着趔趄了半步,萧溯之刚扶稳他,他便迫不及待地走到船舷边。 借着明亮光照,他远远瞧见那艘船的甲板上放着口木箱。木箱子打开,吴柒从里面钻了出来。温季礼眼中的期许转黯,紧握着凭栏的手失落地卸开力道去。 吴柒也看见了温季礼,足下一个借力,使着轻功跳到了这艘船上。他前脚一落地,当即问道:“捞到宋乐珩了吗?” 温季礼摇头,素来从容镇定的神色里掺杂着隐忧。吴柒也不敢多问,只要没有结果,那就是宋乐珩平安无事。 很快,又有士兵站在另一艘船上摇晃火把,第二个木箱子打捞上来,里面是张卓曦和“周兴平”。“周兴平”撕下人皮面具,露出原本的容貌来。两人交谈了片刻,也齐齐跳到了温季礼的船上。 “柒叔,怎么样,主公捞上来了吗?”张卓曦急着问。 温季礼一言不发地望着江面。 吴柒这会儿整个人都快凉透了,也不知是江风太冷,还是他身上沾了水汽没有擦干净,他冻得手脚都是麻木的,脸色发青地紧盯着入江口。 马怀恩迟疑道:“没有捞上来?怎么会?我们三口箱子都在一块儿的,没道理……难道……” 吴柒转头向马怀恩吼:“你闭嘴!她和李文彧那小子在一个箱子里,估计……估计是重了些,飘得慢了些,不会有事的。” 马怀恩便也不吭声了。他看得出来,吴柒已经乱了分寸。 两柱香过去,湍急的江水开始趋于平缓,被冲下来的木料少了,能打捞上来的尸体和金银箱子也捞得八九不离十。夜风都死寂下来,先前被急流吓得惊呼的士兵们也安静了。萧晋不吐了,擦着嘴走到萧溯之身旁,担忧地望着温季礼的背影。 江上只余间或响起的乌鸦啼鸣。 一个时辰过去,有战船捞起了半死不活的秦行简,温季礼吩咐萧晋先带秦行简去治伤关押。不多时,江面就彻底恢复了死气沉沉的静谧,只映着船上跳动的火色,犹如一面泛波的铜镜。 没有再被冲下来的树枝木料,也没有任何尸身。 温季礼握着凭栏的手青筋凸起,衬着他格外发白的肤色。他身后的人个个都屏住了呼吸,好像都被人掐住脖子,哽得喘不上气来。 马怀恩觉得胸腔里不停地翻涌着酸涩,最开始只是小小的一处,随着时间逝去,酸涩感越来越重,席卷了他的五脏六腑。他说着话,却又好似意识不清,沉闷的声音仿佛从胸口直接破出来的,带着颤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都怪我……都怪我……要是……要是我当时劝她闯寨离开,让她带李文彧走,我替她断后,她就不会……就不会……” “老子叫你闭嘴!不准说!”吴柒暴怒转身,揪住马怀恩的衣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谁都会死,她宋乐珩不会!” 马怀恩还在恍惚:“要是当时主公离开了,就不会出事了……” “老子说闭嘴!” 吴柒提起拳头要揍马怀恩,张卓曦箭步上前,拦住吴柒:“柒叔,你这是干什么!老马……老马他也没说错,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主公要是没事,应该和我们一样,早就被冲下来了。” “放你娘的屁!老子不信,不信她……” “柒叔,我们知道你把主公当女儿看待,我们难道和主公的感情就不深吗!你难受,我们不难受吗?可是能怎么办?!要是主公真出了事,她愿意看到你打自己人吗!” 吴柒咬牙盯着张卓曦,张卓曦也丝毫不退。江面的光点落在两个人的眼里,涌动着凛凛的水色。吴柒突然松开马怀恩,蹲下抱住头,喉咙里挤压出断断续续又压抑至极的呜咽,用力拍了两下自己的头,自言自语道:“老子说了,她这法子就是把脑袋系裤腰上玩儿,她怎么就……怎么就是不听!我现在……怎 么跟她那个死人脸的弟弟交代,怎么跟她外爷和舅舅交代……她还……她还那么年轻……” 吴柒的尾音落下,温季礼仍旧睨着江面,唇色苍白。紧抿的唇线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血腥艳色。他的声线听起来满是决绝的固执,道:“下令开船,逆流而上,沿着隧河把人找出来。” 吴柒三人转头看向他。 萧溯之微微拧了拧眉,应声道:“是。”—— 作者有话说:小宝们,今天之后的章节会改成下午12:30准时更新~因为有什么问题的话下午有时间方便修改。就是……那种被上锁的问题,大家都懂哒。 第87章 恨月高悬 “我警告你啊,你别扯我衣服,你再扯,小心我拧断你的手!” “是你让我中了药,你也有责任的……我好难受……好热,这里面好闷……” 隧河上游的浅滩处,一个箱子卡在丈余深的河水里,借着蒙蒙月色,能看见箱顶高出河面只有半截手臂的距离。因卡得不算稳,水流一冲,箱身便跟着不断摇晃。 此时宋乐珩和李文彧面对面的侧躺在箱子中,宋乐珩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心知两人还在水中没有脱困,也不敢轻易开箱,只能等着人来施救。她原本是心无旁骛,可她面前的李文彧显然不是。李文彧中了那神奇的一胎八宝药,汗水早已浸透他那绸缎一般的墨发,他浑身上下的皮肤都透出一种艳绝的红,双眼在鲛珠的映照下,似远山笼雾,朦朦胧胧地罩着那如火灼一般的欲求。一旦望进那双眸,就像有把勾子,在不管不顾的将人拉近。 宋乐珩揪了下自己的大腿,疼得脑子清明了些。 她不可否认,李文彧是个花瓶,还是个巧夺天工精美绝伦的花瓶。他不同于温季礼的温雅清贵,也不像宋流景那般幽冷寒冽,李文彧就像一把火,又像绽放至极盛的牡丹,带着馥郁浓烈的香。 宋乐珩避开他渴求的眼神,视线实在无处躲藏,便只能下滑。李文彧的领口早被扯开了些,外裳底下露着红绸和纱衣,与他这会儿的状态无比相衬。那喉结上布着一层细汗,吞咽之时上下滚动,随之挤出来轻轻的哼声,只听得人口干舌燥。 宋乐珩索性闭上眼睛,不敢再继续看下去。 她在现世里就很清楚自己的为人,幸好她穷没什么钱,不然她很难守住那所剩无几的道德。 她心里一边骂着韩世靖等人怎么还没把她捞起来,一边就觉得李文彧抓住了她的手。她睁眼想缩回手来,李文彧却将她的掌心贴在了自己的腰上。他的身体烫得吓人,宋乐珩的五指本能地一蜷,李文彧却把她的手重新按住,让她和自己的接触亲密无间。他朝她靠近了些,尚未启齿,就听宋乐珩道:“我警告过你了啊,我真会动手的。” “怎么动手?你不会让我死的,你要留着我,让李氏听命于你。” “……” 怎么回事?他发情是会变聪明? 宋乐珩努力木着一张脸道:“那你想怎么样?” “宋乐珩,你抱抱我。我真的……真的很难受。是你下的药,你要负责的。” 李文彧的嗓音黏糊糊的,一个劲儿把头蹭在宋乐珩的肩膀上撒娇。 宋乐珩用一根手指抵着他的脑门,把人推开些:“我那是为了救你的命,我负什么责!” “你不能这样……” 说话间,两人同时感到箱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朝着一边倾斜。李文彧不可控制地滑向宋乐珩,把宋乐珩抵在了箱壁上。 箱子里并不算宽敞,宋乐珩必须弯曲着腿,李文彧一滑过来,她的腿就好死不死夹在了李文彧的腿中间。李文彧凑在她的耳畔急促喘息,宋乐珩则是两只手死死按着他的胸口。大抵是触到了他的伤处,他发出一声变调的闷哼。那闷哼落进耳里,就好似滚烫的油锅中溅起了火星子。 李文彧难耐道:“你有没有……有没有做过……” 宋乐珩有些愕然,骂人还咬了舌头:“你、你要死啊,再说这些话,我现在就掐死你!” “你没做过……” 宋乐珩:“……” 宋乐珩愈发恼怒:“你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倒是听听别人说话!” 李文彧压根儿就听不进去,眼睛抬起,湿漉漉地望着宋乐珩,近在咫尺:“我求你了,你帮我,好不好……我难受得快要死了……我们有婚约的嘛,你就帮帮我……就算、就算有了孩子也没关系的。” 宋乐珩:“……” 宋乐珩根本没有想到,方才箱子的剧烈晃动,其实是因为被人打捞起来了。温季礼命人开船逆流而上,行了不远就注意到了卡在江面上的防水箱。天色昏暗,打捞的众人也吃不准捞起来的是防水箱子还是李氏装金银的普通箱子,大伙儿都心情沉重没有说话,是以打捞的过程里尤为安静。 一安静,随着箱子被捞起,众人也就听到了里面的交谈声,这一下,更安静了。 “李文彧你疯了,现在是什么情况,你还在想生孩子??” “还不是你!都怪你!”李文彧几乎要哭出来了:“要不是你,我不会变成这样的!你刚刚还亲到我了!” “那叫亲吗!我就是不小心蹭了下你的脸!是你自己过来的!” “我不管!你的腿也蹭到我了!你还给我穿成这样!宋乐珩,我不好看吗?你要了我嘛,好不好?我保证,我会立刻与你成亲,以后绝不拈花惹草,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李氏从今以后全都是你的。” 船上的众人纷纷围到了箱子边。吴柒脸色阴沉,张卓曦和马怀恩两脸尴尬,一动也不敢动。温季礼苍白着脸,眸光晦涩不明地盯着箱子。萧溯之不忍心自家公子再听下去,本想立刻打开箱子,却被温季礼拦下了。他就想听听,宋乐珩怎么回答。 箱子里安静了须臾,随即,宋乐珩道:“你此话……” 她就起了个头,不想吴柒一步上前,“啪”的一声踹开了箱子。里面的两个人霎时愣住了,双双保持着一个极其不雅观的姿势—— 李文彧差不多是贴在宋乐珩的身上,而宋乐珩被抵在箱壁,她一只手放在李文彧腰上,腿也被李文彧夹着,李文彧的双手还握着她的肩膀。 张卓曦、马怀恩、萧溯之都羞得转过头望天,只剩吴柒和温季礼站在箱子边上。宋乐珩很快回过神来,推开李文彧坐起,看看自己身处船上,又看了眼温季礼那毫无血色的脸。温季礼第一眼看到李文彧,便注意到李文彧身上裹着的外裳,是宋乐珩出发李氏别院时穿的。 难怪,宋乐珩从匪寨回来,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原来,她的衣裳在别人那里…… 温季礼收在袖口里的指尖狠掐着掌心,用刺痛感来盖过心脏抽搐的酸涩。宋乐珩看他目不转睛地睨着李文彧身上的衣裳,刚要解释,李文彧拉着她的手晃了晃,道:“宋乐珩,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你?” 宋乐珩恼道:“你先别说话!”末了又柔柔望向温季礼:“那什么,打捞起来了,怎么也不出声,吓了我一跳。刚刚我和他说的那些……” 温季礼道:“我听见了。” 宋乐珩一哑,嗓子发干地解释:“这个……我和他在同一个箱子里,是出于情况紧急。他受了伤,加上又……” 李文彧又拉她:“宋乐珩,你为什么要给他解释?我难受!你先帮我!” “帮你个头!”宋乐珩扭头骂了李文彧一句。 温季礼蹲下身来,声线平静得可怕:“李公子难受在何处?在下略懂医术,让在下先为公子诊治。” “我哪儿都难受!胸口难受!还有……还有……”李文彧气哼哼地瞪宋乐珩。 温季礼垂低眼皮:“那在下便看看李公子的胸口。” 马怀恩和张卓曦一听,转身就想帮着阻止,结果两人又实在想不出好法子。眼见温季礼伸 手要揭开李文彧裹着的衣裳,宋乐珩赶紧伸手给李文彧按了回去,按得李文彧哀嚎了一嗓子。 “不能看。” 温季礼看着宋乐珩:“为何?” “这个……这个……” 要是让温季礼看到李文彧里面穿着勾引死个人的半透明纱衣,还绑着那些红绸,就真的跳进闽江都说不清了。宋乐珩冷静了一下,找借口道:“他……他怕冷,这天气,冻坏了不好给李家交代。” 李文彧眼睛一亮,抱着宋乐珩的手背吧唧了一口:“你对我真好。” 说完,他自己扯了扯衣裳,本来想裹得更紧实一点,偏生扯的当头,温季礼就觑见了他里面的纱衣和一抹显眼的红。 温季礼收回手去,脸上最后的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站起身,李文彧还在道:“媳妇儿都这么说了,那我真不能把自己冻着。” “你闭嘴!谁是你媳妇儿!”宋乐珩注意到温季礼神情不对,心里已然是慌了,提着嗓门把李文彧吼得一怔。 温季礼身形晃了晃,宋乐珩跟着站起便要扶他,孰料,他却躲过了宋乐珩的手,由萧溯之搀住自己。 “公子!” 温季礼疲乏地撑起眼皮,矮声道:“主公既已没事,那便好。我先回去了。” 船正值靠岸,萧溯之狠狠瞪宋乐珩一眼,扶着温季礼往舷梯行去。宋乐珩忙跨出箱子追上去,道:“温军师,我……” 萧溯之怒喝:“宋阀主!你看不出公子人不舒服吗!公子本晕船,还坚持要找到你,你……” “溯之,不得无礼!” 温季礼头也不回,喝止住萧溯之便继续往前。萧溯之也没再多话,收回满是怨怒的视线,高声道:“黑甲!收兵!” 船上的其余黑甲兵听命上岸,宋乐珩杵在原地,五味杂陈地望着温季礼走远的身影。 吴柒纠结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道:“你看我说你什么了,你那一屁股的屎都擦不干净,怎么敢去招惹这个病秧子的,你气死他北辽那边不剐掉你一层皮吗!” 宋乐珩不语。 李文彧在箱子里喊道:“宋乐珩,你吼我干什么!你那么凶干什么!那个男的,他和你什么关系!” 宋乐珩回头一脚把箱子踢得盖上,厉声道:“把他抬回李府,别让我见着他!” 张卓曦和马怀恩立刻招呼了几个士兵一起,默不作声地抬着箱子离开。李文彧在里面嗷嗷叫唤,声音在江面上传出老远:“宋乐珩!你欺负我!等我伤好了,我找你算账!” 温季礼回到客栈之际,已近天亮。他身披着大氅,兜帽将他白得近乎雪色的脸笼住了大半。紧抿的唇线里隐约能见些许猩红,眉头蹙着仿佛难以舒展。温季礼此刻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虚弱地靠着萧溯之,由萧溯之扶着他上了客栈二楼。 萧溯之推开房间门,道:“公子,我去给您请一个大夫吧。” 温季礼稍是摇头:“不必。只是晕船,休息一两日就好。” “您都这样了……那个宋乐珩她到底……” 说曹操曹操就到。萧溯之的后话还没说得完整,就猝不及防被一个力道推开。宋乐珩自他手中接过温季礼,拉着温季礼进了屋,飞快关了门。等萧溯之反应过来想进去,门已从里面锁住了。萧溯之勃然大怒,拍门道:“宋乐珩!你要干什么!你把门打开!你今日要是不开门,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他便想强行破门,动作还没实施,走廊的左边吴柒走出来,走廊的右边蒋律走出来。 吴柒道:“怎么着?出去过过招?上次那场架还没打完。” “谁要理你们这些无……” 吴柒抢上前出招。萧溯之知晓这两人都是宋乐珩安排的,一时间更生气。被迫还手的同时,就已经被两人合力逼得翻身跃下走廊,打着打着,三人就打去了后院里。 房间里,炭盆中还烧着几块余炭,烛火未点,唯有窗框外的模糊天光透进来,在地面洒下一层薄薄的亮色。 宋乐珩把人按在门旁边,两只手紧紧扣着他的手腕,注视着温季礼的眼睛,认真解释:“土匪清点完赎金要动手的时候,我给秦行简撒了药。我当时手边没有其他保命的法子,只有这一种药能用,那是……那是催情的。” 温季礼手指动了动,没有接话。 “原本,我是让柒叔和李文彧一个箱子的,那二傻子死活不同意。他身上又有伤,我怕柒叔下重手把人劈晕会让他伤势加重,再者,当时山壁崩塌了,时间太紧我就和他进了一个箱子。我指天发誓,我真没对他做什么。至于他穿的那件东西……我说是我手滑了,你信吗?” 温季礼默默望着宋乐珩,望了许久。那目光里,有难以斩断的眷恋,有伤情,甚至,还有决绝之意。宋乐珩在这长久的相视里,心里的慌乱逐渐攀升到了顶点。她终于听见他开口,是少有的清冷又疏离的声线。 “主公,你放手吧。” 宋乐珩僵了一下。 “我今日……属实很乏了,多思无益,不如去除一念。这一念,是泥沼,是枷锁,缠身而重。某……实在无力为继。主公,回去休息吧。” 温季礼敛低了眼眸,隔断了那道视线。 宋乐珩心口抽疼得厉害。因为这一阵阵的疼,鼻尖儿也泛了酸。 才从死里逃生,怎么偏要说这些个话呢?她心里也起了气闷,语气里带着几分执拗,道:“我要是不想放呢?” “那……我便后退,退至天涯亦可,海角也罢。” “你……”宋乐珩想不明白:“我都解释了,你是不相信我才非要说这话让我难受吗?” 温季礼隔了须臾,方才轻声道:“我自年少时便病痛缠身,始知不该动心动念,这一身虚骨,仅够维系我所思、所谋,实难再担起其他。”他覆又抬起眼,目色尽头落在心尖儿上这一人,像是要寻最后的答案。 寻到了,也就死心。 “李文彧说要与你成亲之时,说李氏今后为你所用之时,你想回答的,是什么?” 宋乐珩面上的神情一滞。 “是此话当真,对吗?什么情况下会问这一句,主公的心里,已经有抉择了。情这一字,只有一心,写不出二心。” “……”宋乐珩皱眉道:“我若是说,我想回答的是,此话不可妄言,感情是感情,利益是利益,你是否也会觉得,我是在骗你?” 温季礼没有答她,忽然侧过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得嘴角都见了血色。宋乐珩慌乱地松开他,替他拍抚背道:“你气性就这么大?我和李文彧才见了几日,我岂会对他动心思。” 温季礼费力抓住她的手,阻止她碰自己的动作,一边擦去嘴角血迹,一边道:“我没有……没有生气,以后……也不会……” 宋乐珩脸色一沉,听他这么说,理智的弦也崩断了,就想堵了他的话,让他再说不出更决绝的。她猛然捧住温季礼的脸,强压上去吻他的唇。温季礼愕然得眼睛都睁大了,想推开宋乐珩,但眼下气力不济,怎么也无法把身上的宋乐珩扒拉下来。宋乐珩强行撬开他的唇齿,一股血腥味顿时席卷在嗅觉里,味觉里。 及至她的唇上同样染了红,她才稍微 退开些,呼吸凌乱道:“你叫我放手,我若当真放了,你这口血堵回心上,岂不是更难受?” 温季礼恼得气息不均,连带着脸上也重见了一丝人气儿。他不推人,也不拒人千里之外了,只那双眸子泛了红,仿佛落雨过后的晚霞,随时都会被侵噬破坏。 “你到底……到底要怎么样……” 尾音支离破碎,犹如碎金的渣子,刺在宋乐珩的心口上。 宋乐珩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做了,解释也解释了,用强的也用了,可半点效果都没有。她过去也是挣扎在生存边缘根本没空谈感情的人,至今为止所有的感情经验都来源于她的所见所闻而已,在遇到温季礼以前,她都没对谁这般的上心过。若这场情事让他这般的困苦,倒不如依了他。 依了他…… 以后,就清清白白分分明明的,不再越过彼此设定的界线。 宋乐珩一念至此,后退了半步,低下头略一沉默,道:“你不喜欢,那……我不这样了。你别生气,我走便是。” 她举步要离开,温季礼却又拉住了她。他的手在颤抖,只轻轻地捉着她的手腕。 “你对我做这些,只是……恣意而为吗?你想做便做了,那我……” “不是,自然不是。”宋乐珩把手覆在他的手上,急道:“我做这些,自然……自然是……” “是爱吗?” 宋乐珩默认。 温季礼看向她:“对你来说,什么是爱……你那面镜子呢?” 温季礼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宋乐珩一怔,慌神地摸自己身上。 “镜子……你是说那个功能镜?怎么突然要镜子?你现在很好看,不用照镜子。” 温季礼:“……” 温季礼半点玩笑意味都没有,眼睛里尽是熬着心血的红。他一直以为,无论任何事,他都能稳重自持,都能尽在掌握。纵使生死,他也早就淡然处之。可这两三日的光景,经历了宋乐珩这场生死未卜,那些早在他血肉里扎根的情丝,都如同在今晚的江风里逐渐腐朽,以不可遏制的速度长出蛆虫来。那些东西无缝不入,让他有那么一刻,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直到…… 她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千千万万的情丝,太重了,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温季礼道:“你的那镜子上,不是显示过吗?我的情感归属。你问过,为何只有一个宋字。” 宋乐珩停下胡乱找镜子的动作,听见他说:“因为,我现有的一切,都不允许这名字出现。我的身份,我的病弱,都不该谈起爱这个字。爱是破坏,是占有,是得不到以后的玉石俱焚两败俱伤,你知晓,我今日在船上看见李文彧的那一刹,我想做什么?” 宋乐珩眼底发热,答不上话来。 “我想……我想不顾大局不计后果,我想……毁掉李氏。”温季礼低下头,素来挺直的脊背似累到了极致,佝偻下来。 宋乐珩靠近他,用肩膀支撑着他。她感受到温季礼的无奈和挣扎。他深吸一口气,央求着:“我不想……变成那样……宋乐珩,你不要……不要让我成为……自己都不肯接受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友情提示:后面的两章,小宝们卡着更新的时间看一看吧,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夹掉 第88章 被翻红浪 宋乐珩用尽全力抱住温季礼,安抚着他只对她展露的脆弱。 “我对李文彧,没有半点其他的心思。我也不知道爱是什么,我和你一样,没去爱过什么人。我只知晓,让我想成亲,让我想与之共枕的,没有旁人,只有你,我也只对你做过那些……那些过分的事。你不要生气了,我都听你的,你想让我留下,我便留下。你想我走,我便走,以后……以后我都不再招惹……” 最后一个字尚未脱口,温季礼忽而掌住她的后脑勺,重重吻上去。宋乐珩只呆愣了一瞬,便认真回应。 温季礼很少这般的失态,吻得强势又情急,像要把人揉进他的骨血里。他踉跄着带着宋乐珩往床边挪去。宋乐珩寻思着他今晚多半是气得狠了,她了然温季礼的患得患失,也明白他有多么看重她。倘若,两人有了实质性的关系,那温季礼大抵就会安心一些。 这么想着,宋乐珩便伸手去扯他的腰带,要给人吃一颗定心丸。 两人拥吻着倒在床上,温季礼埋进宋乐珩的颈窝,然后…… 就这么埋着,晕了过去…… 宋乐珩:“?” 宋乐珩轻轻推了推压在身上的人,没什么动静,一时间也是哭笑不得。她心疼地理了理温季礼的发,轻手轻脚地将人移到枕头上,再拿布巾替他拭去了嘴角残余的血渍。等打理完了,宋乐珩自个儿也是疲倦至极,索性就躺在温季礼和旁边,和他一道盖着被子入睡。 这一睡,她抱着温季礼足足睡到了第二日傍晚。醒来之际,恰巧听到屋外萧晋和萧溯之在说话。 彼时,萧溯之被吴柒和蒋律打得那叫一个鼻青脸肿,他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盅汤,正老老实实等着自家公子醒来。萧晋刚吃过晚饭,用竹签剔着牙,大大咧咧地走过来问:“公子还没起吗?” 萧溯之摇头。 萧晋看看紧闭的门,又看看萧溯之眼角和嘴角都青一块紫一块的模样,忍不住手贱地戳了一下,顿时疼得萧溯之龇牙咧嘴。 “你说说你,老和宋阀主过不去干啥。上次你和吴柒打架就没打完,这下被那老小子痛揍一顿,心里舒坦了?” 萧溯之懒得搭理萧晋,只白了他一眼。 萧晋又凑近些,咋吧嘴道:“其实那个宋乐珩,人挺好的,吴柒他们也挺好的,虽然没什么规矩,偶尔还犯贱,但你不觉得,他们挺有人情味儿的吗?不像咱们那儿,杀红眼了亲爹都砍。反正我觉得枭卫挺好,关键是,他们做饭还好吃!” “你不犯贱?!你不犯贱你戳我干什么!疼着呢!你那么喜欢枭卫,干脆去加入枭卫好了!” “诶,萧溯之,你别总仗着老子拿你当兄弟,你就用话噎我啊!你下次再这么说,我就翻脸了!” 萧溯之哼了一声。 萧晋鼓瞪着眼珠子装凶,没装半刻便破了功,又腆着脸搭上萧溯之的肩膀:“你想想嘛,公子那么喜欢宋乐珩,那宋阀跟咱们好,不是挺好一件事儿吗?你一个当侍卫的,还想翻天了不成?” 萧溯之抖开他的手,冷脸道:“好什么好?宋乐珩怎么气公子的,你瞎了看不见?再说了,老夫人会同意?二公子和小姐会同意?族人会同意?!你个猪脑子也不想想公子要真是和她在一起,她会放弃中原和宋阀,跟公子回去吗?” 萧晋摸着下巴严肃思考这个问题。 “她不走,难不成要公子抛下族人和她定居中原?那我们萧氏……”萧溯之的话戛然而止,略微一顿,不耐烦道:“你滚一边儿去,我懒得和你说。你也别和枭卫走太近,否则哪天……” “哎,行了行了。”萧晋挥手打断:“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依我们公子的才智,又不是没可能两全。” “你……” “我下楼了!张卓曦说了让我去烤鱼。你就自己在这儿守着吧。” “……” 萧晋一溜烟儿跑下了二楼。萧溯之气不打一处来,瞥了眼他的背影,小声骂道:“智障。” 屋子里,宋乐珩也把萧溯之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萧溯之平日里虽然沉默寡言,但对温季礼却算得上实打实的忠心,温季礼让他考虑的,不让他考虑的,他估摸着是一股脑全给考虑了。而且,他还考虑得不无道理。 宋乐珩默了默,侧身看着熟睡中的温季礼,一只手枕在自个儿脑袋底下,另一只手便用食指尖轻轻滑过温季礼高挺的鼻梁,矮声道:“啧,怎么办呀,看样子我俩在一起还挺麻烦。你们萧氏,究竟都藏了些什么秘密呀?” 滑至鼻尖的手指陡然被握住,清润的嗓音还带着些刚醒的瓮气,响在耳边:“没有秘密。” 温季礼睁开眼,轻叹一息,无奈的朝着门的方向看看,又收回视线来:“那是北辽内政,在北辽算不上秘密,只是中原鲜少听闻罢了。” 宋乐珩冲他笑,轱蛹着挪近了些,把温季礼的手拉在枕头下放平,自己枕在他的肩上。温季礼有些不好意思,但拒绝的话到底没有出口,纠结片刻,还是拥揽住宋乐珩。 “昨日你没否认你爹是部族的大王,我就琢磨了一下,这些年传了死讯且与秦巍有关,还姓萧的,只有死在朔野之战 里的萧敬诚。你父亲,是他吧?” 宋乐珩抬起头眨眨眼。 温季礼沉默须臾,微微颔首:“嗯。” “了不得啊!”宋乐珩听他承认,还是有些惊诧,忍不住撑起了身子:“你真是上一任北辽左贤王的长子?那你如今在北辽,是个什么身份?继承了你父亲的王位?” “你害怕了?” “怎么不怕?”宋乐珩说着,又躺回温季礼的手臂上,一根手指去缠他的鬓发:“你要真是北辽十八部族的王,那必然对中原虎视眈眈。” 温季礼没有否认。 “最麻烦的是……” “是什么?” 宋乐珩笑:“不是说了要把你抢回岭南藏起来?你这身份真不好抢。我得努努力,多攒点兵力。” 温季礼被她逗笑,眉眼弯出了一道好看又深情的弧线。笑过了,又是轻叹:“我没有继承父亲的王位,北辽也不同中原,十八部各自为政,没有一统的政权。你方才也听到萧晋说了,在我们那个地方,原是没什么人情的,纵使是父子,兄弟,我若看上了你家的东西,就去要,要不到就抢,打起来了,那就杀光。” “我知道。北边的部族古往今来都是这德行,杀谁都不手软。要是占了中原的城,就把城里屠个干净,墙也推了,就想圈着地养牛放羊。” 温季礼又被宋乐珩逗得笑出声。可她说的却是再真实不过的情况了。 “是。所以我并不喜欢此种风气,没有按照辽人的风俗治理萧氏。” “那你们萧氏是个什么情况?已经脱离了十八部独自为政?” 温季礼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默地望着宋乐珩。 两人相处至今,已有半年的光景。半年于人生而言,太短暂了,短暂到他和她这样的人,本不该交出真心。 可感情这事,就是怪诞不讲道理。在这一桩事里,一刹可以是白驹过隙,也可以是亘古不渝。 倘若昨夜宋乐珩再拿出那面镜子,兴许她就会发现,他的感情归属上,已经无法克制的,完完整整的显示出了名字—— 宋乐珩。 温季礼清楚自己的心,既是清楚,便愿坦诚无欺。 “朔野之战的那一年,北辽十八部的内乱实则并未平息,除了有联合南下的打算,各部之间同样是明争暗斗。我父亲之死,牵涉到家族争权。他死以后,母亲为了保住我,被逼无奈下,只能改嫁给二叔萧敬德,便也是后来继任的左贤王。不过,他没有活太久。他死以后,萧氏的权柄……” 温季礼话音一顿,仍有些迟疑说出了过往,会脏了他在宋乐珩心里朗月清风的形象。 可宋乐珩却知他甚深,接了话道:“落入你手里了?” 温季礼敛眸:“嗯。” “这么说来,你这二叔……当年参与了谋害你父亲?” “嗯。” “他的死,也是你设计的?” “嗯。” 她问一句,温季礼便答一句。温季礼始终垂低着眼皮,不敢去看她。他本不想让她知晓,他曾经生活在怎样阴暗的泥沼里,曾经怎样精心设计杀死自己的亲人,计算着权柄的着落。那样的人,是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尽管他试着用书卷气,试着用温文儒雅的形象,来掩饰满手的血腥和肮脏。 可他…… 的的确确是搅弄风云谋权夺利的人,更何况初来中原时,他亦是为了谋利。 宋乐珩感慨地算着时间,道:“朔野之战,距今都有二十年了,你那时才多大?” “五岁。” “你五岁就已早慧到知晓你二叔在背后搞小动作了?那萧敬德是怎么被你算计死的?” 温季礼这次的沉默更长久了些。他想避开这话题,可宋乐珩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他想,那就把不堪都揭露,好让她有个抉择。 “母亲嫁给萧敬德后,我与母亲皆表现得顺从,萧敬德逐渐对我放低戒心,愿意带我参政。我十四岁那年,十八部的争斗加剧,我催促他误判了局势,在他出兵后,我本答应带人增援,但我没有。其后,他战败回城,我将他拒之城外,用了……一些手段,促使他和八成部将自尽城下。” 宋乐珩料想这手段可能有些狠辣阴毒,见温季礼刻意不提,便也没有追问,只是道:“那后来呢?” “后来……萧敬德之死让萧氏的实力有所削弱。在那样的弱肉强食之下,萧氏极容易被其他的部族蚕食,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直到四年后,杨彻把秦巍调回洛城,我即刻带萧氏众人往南迁移,趁势夺了河西四郡。” “原来是你打的?”宋乐珩满脸震惊,消化了好一会儿,才理清了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年她也是去了洛城以后,才听说秦巍回朝不久,边关的五原郡就丢了,一个月不到,其余河西三郡也全部落入了辽人的手中。杨彻为了找回脸面,后来也派兵去讨伐过,但河西地形复杂,人口少且地域广阔,辎重很难及时补充。一旦长时间没有攻下城池,大军则面临缺粮少水的境地。因而,朝里派了两个将军去,一个没回得来,一个没打得下,总之,皆是大败而归。 那会儿燕丞年纪又还小,也从未去过河西附近,加上东夷突然不再给大盛上供,杨彻一个火大,带着燕丞就先去打东夷了。打完了东夷,北边也消停了,辽人只占四郡,不再进兵,杨彻便一直抱持着观望态度。 毕竟,辽人善战,以大盛近年的国力,已经很难再占到上风。 此时此刻,宋乐珩方知,温季礼之所以拿下四郡后就偃旗息鼓,也是为了让萧氏休养生息。而他当初化名进中原,必是想趁中原大乱从中谋利,以免萧氏被北辽其他部族吞并。 温季礼见她走神,脑子里冒出的念头便将自己虐了个半死。他眸光一黯,哑声道:“现在,你知道我的身份,我的算计了,你确定,你想成亲的人,还是我吗?” 宋乐珩稍一定神,忍俊不禁地捧住温季礼的脸,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温季礼一惊,听她温言软语地哄:“哎哟,你这哪儿像是萧氏的家主啦?怎么患得患失的心思比谁都重呀?凤仙儿说你这一身病骨就是思虑太多,现在我总算是知道了。” 说完,宋乐珩的笑容又略作收敛,对上温季礼的视线,郑而重之的在他鼻尖儿亲了亲:“温军师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啊。为了萧氏,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吧?你说你要是个北辽的大王什么的,我就……” “你就如何?”温季礼眼底有些微红。 宋乐珩咧嘴笑:“还是照抢不误的呀。那说好了要抢你,就是要抢的,管你是什么身份呢。你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要说到做到。” “你……”温季礼声线中略带着哽咽,闭上了眼拼命忍耐。 他没有想到,宋乐珩不在意他的过往,不在意他的初衷。她只在意现在,只在意他这个人。 宋乐珩又在他的脸上亲亲:“以后,你有我了。你不愿做的事,我帮你做。你的思虑,我帮你分一半。至于立场对立,那也不一定的,现在北辽和中原,不就相安无事吗。若我真能把中原给杀通了,我当你的后盾,北辽谁敢动你们萧氏,我带人上去揍一顿,包管揍得个个都老实巴交的,谁也不敢惹你生气。” 温季礼没忍住笑,旋即又睁开还带着水色的眸,看着宋乐珩,道:“你就不担心,我待你,有二意。” “啧,你都随我回岭南了,再敢有个二意,那不成羊入虎口啦?嗷。”宋乐珩学着老虎猫叫了一嗓子,一口咬在温季礼的脖子上。 温季礼眉心难耐地一拧,咬紧牙关克制着自己不发出声音。 宋乐珩咬完,又在浅浅的牙印上舔了舔:“进了虎口,那就不好脱身了。温军师要慎重呀。” “你……你不要咬我脖子……”温季礼气息不稳,一句话被生生截成了两段。 宋乐珩趴在他身上,两人的身体紧密 贴着,她的呼吸也轻轻扫在他的脸上。温季礼只觉一股邪火在乱窜,滚烫又炽热,烧得他喉咙一阵阵发紧。 “你先……先下去。” “怎么了?受不了了?”宋乐珩调侃地笑,眼睛悠悠往下一瞟,便瞟到他已起了欲念:“欲念这么重,很容易被人拿捏的。” “你……你在说些什么诨话。”温季礼难堪地别过头,胡乱抓过被角盖住:“你、你别看了,快下去……” 宋乐珩的手慢慢往下滑:“难受吗?你有没有自己试过?我帮你,好不好?” “不好。你不要乱动……” 温季礼想推开宋乐珩,宋乐珩一只手拽住他的腰带,另一只手便探进了被子里。温季礼羞得脸色涨红,生怕力道大了真给她掀下床去,一时间竟是进退不得。他刚想抓住宋乐珩不安分的手,不料宋乐珩先他一步,当真拿捏住了他。 温季礼陡然脸色一变,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一动也不敢动。宋乐珩心里也甚是震撼,主要是…… 这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病骨支离的,手一握着,却发现沉得惊人。 宋乐珩抿了抿唇,发自内心道:“温军师,你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别、别说了……放手……” 温季礼紧闭着眼睛,从耳根到脖子都红了个透彻,话难成句,齿间只断断续续地溢出格外粗重的喘息。他一只手似迎还拒地握住宋乐珩的手腕,另一只手便用手背挡住自己的眼睛,好像这样就能遮住所有的窘迫狼狈。 已经到了这一步,宋乐珩自是不会听他的,凑近他的耳畔,亲了亲他耳垂后那颗痣,用引诱的语气道:“现在放了,你更难受的。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你这样……和刑讯逼供有什么区别……” “哎呀,真没区别诶。温军师,你的真名叫什么?萧什么?告诉我嘛。” 温季礼的胸膛激烈起伏,不肯回答。下一刻,那被子里一动,只听温季礼失控的声调里带出颤音,身体如一根紧绷的弦弹起来,两只手死死抓着宋乐珩的手臂。他的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连眼睛都不敢睁。 “萧、萧若卿……” “哦,若卿,若卿。” 宋乐珩念了两遍,继而吻住他,堵住他喉咙里的破碎。被子如水波浮沉,衬着温季礼越来越鼓噪的心音,一跳,一息,似都要擂穿耳膜。他脑子里只余空白一片,那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几乎要把他的理智和矜持都碾得彻底粉碎。火热的感觉自腹部席卷,让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为之舒展开来。 他控制不住的想要张嘴喘息,却被宋乐珩愈发恣意地击溃了所有防线。 最终,防无可防—— 作者有话说:宝们,明天也要及时看……就,很香[让我康康] 第89章 过年斗酒 宋乐珩脸上晕开了一层绯色,耳畔温季礼的呼吸越来越重,夹杂着徘徊在情与欲之间的低哼。他的额间和脖颈都被汗渍润湿,窗外的晚霞点落,如碎金般缀于他身,仿佛无暇的云被落日一点点蒸腾,浮沉之间烧成了一片绚丽至极的火色。 温季礼此时所有的感官、所有的行为全都失控,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会发出那样的动静。可那声音分明的回响在室内,愈发刺激着他。 宋乐珩看了眼门口,贴在温季礼的耳畔道:“小点声呀,这客栈的隔音不知好不好,万一萧溯之还守在门口,怕是想杀了我的心都有了。” 温季礼偏过头,已快至峰顶,眼角沾着晶莹的露,是艳冠世间的绝景,在纯墨的山水中徐徐渗入了红尘。宋乐珩只觉挪不开眼去,她想看他,想看他激扬到撕下所有君子的面容,臣服于爱欲的模样。 她轻柔地吻去他睫毛上的水泽,道:“温军师,你好像要……” 温季礼胡乱把人拉近,用唇去堵她的话。亲了会儿,他又难捱地低下头去,咬紧了齿关,眉心紧拧成一条线,重重抵着宋乐珩的肩头。他的手指几近无意识地掐进宋乐珩的手臂,越掐越用力。及至,整个人绷成满弦的弓之后,在那变调又沙哑的哼声里,骤然松开…… 温季礼急促的喘息着,鬓边的乌发早已湿透,脸色若三月间的春樱,极致的动人心魄。宋乐珩眼睛都不眨地盯着他,等那面上的红稍稍退去,她才禁不住打趣道:“疼。你把我的手臂都要掐流血了。” 温季礼匆忙睁开眼,两手松开宋乐珩:“我伤着你了?让我看看。” “不行。你都这样了,我衣裳一脱,你再起欲念,要伤身的。”宋乐珩故意调笑使坏。 温季礼果然皱了眉头,略显窘迫:“你不要……不要总是戏弄我。” “怎么了萧若卿,不愿意呀?刚刚你可不是这样的。” “也不要……叫这个名。” 萧若卿这个名,原是没什么不能叫的。只是在北辽时,就很少有人这样唤他了。敬重他的人,称他公子、家主;弟弟妹妹唤他长兄;母亲则常唤小名,独独那些离死不远的对手会直呼他这个名字。 任何人叫他萧若卿,他都觉稀松平常,可今日也不知怎么地,宋乐珩一唤这名字,就好似有蚂蚁在他的心头咬,痒得他克制不住,只想埋没进欲海的深处。那种巨大的冲动发出轰鸣,震耳欲聋。温季礼不得不背过身去侧躺着,生怕宋乐珩发现他起了变化,又说出让他自惭形秽的话来。 宋乐珩一见他这反应,便多多少少猜到了些,也没料想这人敏感到连名字都不让人叫,抿着唇憋了憋笑,便从善如流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那什么,秦行简……” “捞到了,身上的骨头断了不少,就剩着一口气。萧晋昨夜将人关在了城东一口废弃的枯井里,让人看守着。” 宋乐珩放下心来,默了默,又说:“此次水淹匪寨,大家都辛苦了几日,能平安回来也不容易。这会儿恰是饭点儿,又快过年了,我想着叫大伙儿一起吃顿团圆饭,你看可好?” 温季礼闷闷地应了一声,宋乐珩便凑过去在他后颈上落了一吻,起身更衣道:“那我去叫小二抬水给你泡浴,再去给掌柜的说一声,让他们准备准备。” 宋乐珩出了房间,温季礼绷直的身子这才松懈下来。 等他泡浴完,下楼用膳之际,已是戌时。 这李氏的客栈总有四层楼高,在顶层上是两间用膳的华丽厢房。宋乐珩算了算人数,一间厢房坐不下,便让掌柜分成两间厢房上菜,每一间都能坐上十五六人。因着客栈正临广信主街道,从厢房的窗口望出去,刚好能见城中家家户户都在张灯结彩,准备辞旧迎新。街头巷尾里,还时不时会响起些零星的鞭炮声。 一连阴沉了数日的天幕上终于见了星子弦月,偶有一群小孩从路上飞奔过,带起一阵欢声笑语。 宋乐珩懒懒地倚在窗旁嗑着瓜子看外头。张卓曦和江渝等枭使都到了,正自个儿吵闹着分配座位,顺便把刚在河边烤好的鱼都装盘上了桌。萧晋因为和张卓曦他们一块儿烤了鱼,这会儿也在厢房里等温季礼。吴柒走到宋乐珩对面,同样抓了把瓜子嗑起来,顺着她的眼光往外面看。 广信是岭南十分重要的城池,挨邕州近,又有李氏扎根于此,是以这几年虽是兵荒马乱,广信却也算得上偏安一隅。要不是临近年节土匪闹了出大事,城里能更加喜庆热闹。吴柒瞄着那犹如银河般璀璨的万家灯火,遂收回了视线,瞧了瞧宋乐珩嘴角压都压不住的浅笑,没好气道:“看你那点出息,把人哄好了?” 宋乐珩喜滋滋嗑瓜子:“不止哄好了。” 吴柒:“?” 吴柒眼睛一瞪,差点把手里的瓜子扔了:“你难不成还和他……”嗓门一路提高,又觉得这事儿不能当众说,便又压下去道:“生米煮成熟饭了?!你这兔崽子……” “没有没有!” 虽然就差那么一步。 宋乐珩不敢让吴柒看出端倪来,假作正经地转移了话题:“我的意思,我这不是看见过年了,高兴嘛。” 吴柒将信将疑:“过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宋乐珩沉默须臾。 以往过年她是没什么值得高兴的。那时不管任何节日,她都是孑然一人,顶多有那么一两个同学会给她发个公式化的祝福。但…… 现在不同。 她的身边多了许多人,她喜欢这些人间烟火气。 宋乐珩垂低眼,闲闲答着:“怎么不值得高兴,这不有你们在吗?” “还我们在,你在枭卫是没过过年啊?你就是看有那个病秧子在,个见色眼开的小东西!” 宋乐珩:“ ……” 宋乐珩竟一时无法反驳。 恰逢此时温季礼和萧溯之来了,宋乐珩迎上去拉着温季礼,便招呼众人都各自入席。吴柒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地坐下,其余枭使和萧溯之、萧晋也都依次坐在了桌旁。宋乐珩让江渝去叫了小二上菜,转头又对温季礼道:“这已是年关,你那些黑甲兵……” 温季礼道:“无妨。萧晋自知犒劳他们的。” “好。今日在坐的,都是自己人,那就放开了吃喝,我点的菜你们若不喜欢,随意加便是。” 众人齐声道:“谢主公!” 不多时,几个小二便合力抬了两只烤羊进包厢,又上了已经温好的酒。中原人本不喜欢吃烤羊,到了腊月,羊肉大都做成汤锅来涮菜。宋乐珩此番考虑到温季礼的身份,这才在今夜换了个口味。温季礼亦知她的私心,眸光明暗交叠地落在她身上,心中只觉暖意流转。 宋乐珩冲他笑笑,悄悄在桌子底下牵住他的手,动作虽不大,但坐在宋乐珩旁边的吴柒,以及坐在温季礼旁边的萧溯之都瞄到了两人的小动作。 吴柒黑着脸,萧溯之的脸色也不见好看。 “吃烤羊……你是真不怕色字头上一把刀。”吴柒小声骂。 宋乐珩没搭理他,一边给温季礼盛汤,一边道:“这烤羊我虽是嘱咐少放燥热的调料,不过,你还是得少吃些。这是我让厨房给你炖的滋补汤,你尝尝味道鲜不鲜。” “好。”温季礼轻应了一声。 枭使们也不闲着,个个吃着肉跟着起哄,浮夸地学着宋乐珩。 “这烤羊我嘱咐少放了燥热的调料~兄弟们,以前我们在枭卫的时候,可没这待遇呀,吃烤羊我们是沾了温军师的光吧!”张卓曦头一个整活。 蒋律马上接上:“这是我让厨房炖的滋补汤~这还不够明显吗?主公是拿温军师当宝,捧在手里都怕摔咯。” 众人放肆大笑。 宋乐珩笑骂道:“吃你们的饭,话多。” 她又捏捏温季礼的手,小声说:“他们就是这德行,你若是介意……” “不介意。”温季礼接过话:“主公不是说了,都是自己人。既是自家人,便没什么不能说的。” “哦哟哟~自家人~温军师也成我们自家人咯!半年就这进展,还得是我们主公!”马怀恩啃着羊腿调笑。 温季礼有些不好意思。 萧溯之一看自家公子都尴尬了,再想到之前在房间外听到的不该听的声音,心里顿时更来气。 张卓曦乐呵呵地切了一块羊肉,递给萧溯之,道:“吃呀萧侍卫,你们北辽人不都喜欢吃烤羊吗?这可是我们主公的心意!” 萧溯之一把推开张卓曦的手,骂道:“滚一边儿去!你们枭卫的人,个个都无耻!” 温季礼脸色一沉:“不想吃饭,就出去。” 宋乐珩忙打圆场:“诶,过年嘛,百无禁忌。萧侍卫既然不想吃肉,那就喝酒。” 萧溯之被骂了一句老实了,除了仍旧不吃不喝,不敢再多说什么。萧晋见状,凑过来道:“你怎么回事?怎么一副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臭脸?” 正抿了口酒的宋乐珩:“……” 宋乐珩被呛得咳了好几声。温季礼脸上发烫,别扭的给她拍着背。 刚准备割肉吃的吴柒见两人这反应,手里的羊腿霎时也不香了,“砰”的一声扔在了桌上,站起来看看宋乐珩,又咬牙切齿地瞪着温季礼。 张卓曦也道:“柒叔,你又怎么了?也是自家白菜被猪拱了?” 温季礼:“……” 温季礼跟着咳起来。 吴柒一肚子的火没处泄,又不好当众骂两个不知道干了啥的年轻人,只能想了想,指着对面的萧溯之道:“你,你出来,我们再打一架。” 萧溯之当场就要站起。 温季礼斥道:“坐。” 萧溯之又安安分分地坐回去。 宋乐珩好不容易咳完,拉住吴柒道:“你也坐。什么岁数了还动不动就打架斗殴。没被拱!真的!” 吴柒的眼神在宋乐珩和温季礼之间打了个来回,没再多话,气哼哼地坐了回去。两大护法不折腾了,厢房里才又恢复一派和气,众人吃的吃,闹的闹。 宋乐珩依旧在桌子底下勾温季礼的手指,温季礼左右拗不过,便由着她去,慢慢与她十指相扣。他素来是不怎么用晚膳的,夜里吃多了反而会难受,便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汤。宋乐珩切了一块烤焦的羊肉慢慢嚼,心满意足地看看嬉笑打闹的众人,又将目光落回了温季礼的身上。 温季礼表面不动声色,耳根子却禁不住露了红:“总盯着我做什么?” “你好看呀。”宋乐珩笑笑,拉着椅子挪近了些:“你记不记得你我初识时的场景,就那温泉里……” 温季礼捏她的指尖,抢话道:“怎么突然提这事。” 宋乐珩知晓他脸皮薄,想起初见时那荒唐的场景他估摸是绷不住,便嘿嘿笑了两声,没去说细节,只道:“我就觉着,我第一眼看你就惊住了。我以前觉得最好看的人,莫过于我娘亲。后来到了洛城,也有些皮相不错的公子哥,但也就属于好看便多看两眼的程度。那日我去怀山,那光影从叶子里透下来,罩在你身上,你整个人都像在发光,我当时便看呆了。” “登徒子……”不小心听见了宋乐珩话茬的萧溯之骂道。 “小流氓。”吴柒这次选择和萧溯之站在同一战线。 温季礼想训斥萧溯之,却被宋乐珩阻止了:“别搭理他俩,我们说我们的。我那会儿就觉得,温军师真好看。” “是吗。”温季礼眼睛底下的皮肤略泛着薄红,但下一刻,他就问了一个很致命的问题:“那主公觉得,李氏少主好看吗?” 宋乐珩:“……” 怎么这时候还捎上李文彧? 宋乐珩缩回拉着温季礼的手,眨眼间就做了摸鼻子撩头发等一系列假动作,并同时在背后冲张卓曦勾手指:“这个……李文彧……李文彧他那张脸吧……啧……” 张卓曦立刻领悟,咬着羊肉箭步冲过去,拉走了宋乐珩:“温军师,主公以前过年都得和咱们喝个通夜的,今晚还是按老规矩哈,人我带走了。” 宋乐珩嘴上骂着张卓曦不懂规矩,脚下却是跟张卓曦走得飞快。温季礼看穿两人的小把戏,也没有拆穿,只是兀自倒了一盏茶,置身在这热闹里。 他本以为张卓曦这句喝通夜是个托词,不成想过了个把时辰,这屋子里的人都喝得七七八八上了头,本该全回去睡觉的,结果反倒是拆起墙来。枭卫这些人,个个有使不完的牛劲儿,也擅长各种各样的功夫,刀剑斧棒轮番上阵,拳掌腿脚悉数往两个厢房中间的墙上招呼,不出小半盏茶,那面墙果然就被众人掀翻。两个厢房一打通,枭卫众人更像是猴子下了山,闹腾个不休。 屋子外,是掌柜和小二在不停地骂;屋子里,划拳的,骂人的,抱头痛哭思念死去亲人的,堪称是乌烟瘴气。 彼时,就连萧晋也加入了枭卫发疯的行列,非要给众人表演一口气喝完一整坛酒。萧溯之则被灌得一言不发地靠墙坐在地上。宋乐珩和张卓曦在扯着嗓门划拳斗酒。江渝晕晕乎乎地坐在宋乐珩旁边抱着酒坛子,吴柒就在后面给江渝扎小辫子。 温季礼算算时辰,头疼不已地走到宋乐珩身旁,劝道:“主公,夜深了,该休息了。” 宋乐珩已是醉得五迷三道,转头一瞧见他,咧嘴就笑起来:“好看,真好看……我家军师怎么那么好看,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温季礼正有些局促,宋乐珩又捂嘴笑眯了眼,然后转过头对张卓曦几人道:“他还有更好看的时候,不过,你们都看不到,就是他在……” 温季礼速度极快,猛地捂住宋乐珩的嘴,忙道:“主公,你们继续划拳,莫要说其他,千万别说。” 宋乐珩眨巴眼点点头。温季礼这才退开。见宋乐珩似乎当真忘了刚才要说什么,温季礼的一颗心方落回原位。眼看众人喝酒的架势一时 半会儿收不住,温季礼也不想扰了这过年的雅兴,便独自出了厢房。萧溯之知晓自家公子并不喜热闹,见他离开,匆匆忙忙起身跟了上去。 到了次日早间。 等温季礼一觉睡醒发现宋乐珩的房里没人时,他的眼皮就已经在狂跳了。萧溯之陪着他来到顶楼厢房门口一看,果不其然,那打通的两间厢房里,躺着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枭卫众人…… 以及…… 一名枭卫编外人员—— 萧晋。 他们还真是…… 喝了个通夜—— 作者有话说:第一个年关来啦 第90章 议亲请柬 两柱香之后,厢房里挂着的、躺着的、压在别人身上的一群人都被一一叫醒。众人宿醉头痛,一个个站也站不稳,都七倒八歪的扎堆坐在地上揉脑袋。 宋乐珩稍微好一些,她知道坐在凳子上揉脑袋。 温季礼端身坐在靠窗的榻上。屋子里的酒气实在是太浓,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抽过叶子烟,这烟酒味一混杂,直熏得人眼皮都睁不开。萧溯之将窗户撑开一条缝,但又不敢开得太大,生怕温季礼受了寒。 外头淅淅沥沥地落着冬雨,刺骨的寒意就夹杂在水气里,见缝插针地钻进来。 温季礼将两只手拢在袖子中,一言不发。 他少时接过萧氏的权柄,那会儿的萧氏还是内忧外患,他年纪又小,不服他的人一抓一大把。他上头有母亲,下头有两个年幼的弟妹,必须得在夹缝里杀出尸山血海来。是以,他向来是治军严明,不敢有半丝的松懈轻怠。 到了岭南后,他并未强求宋乐珩也如自己那般治军,毕竟,枭卫这帮子人,说是宋乐珩的属下,但从相处之道来看,他们更像宋乐珩的家人。可哪怕再是一家人,温季礼也同宋乐珩讲过,如今宋阀初建,该立的规矩都要立。若是将来宴请将领,从上到下也喝成这个鬼样子,那该成何体统。更遑论,宋阀眼下并不是全无危机,燕丞正往岭南进军,他们却毫无防患之心。 一想到这些,温季礼的脸色就更难看。 宋乐珩也极少见他这般冷着脸的模样,想坐到他身旁把人哄哄,结果刚一起身,温季礼抬眼一瞄她,她当即又心虚地坐了回去。她知晓昨天夜里带着这群人实在是放纵过了头,决定先拿底下的人开个刀。 “你们是怎么回事?给你们点颜色就要开染坊了!让你们吃顿团圆饭,你们饭没吃两口,酒倒喝了不少!现在是喝酒的时机吗!是吗!也不想想我们宋阀是个什么处境!”宋乐珩一爪子拍在桌上,拍得掌心一麻。 枭卫众人反应不过来,还保持着打呵欠挠头的各种姿势。 宋乐珩瞄了眼温季礼,见他神情没有那般凛冽了,确定自己这方向肯定是找对了,于是加了把火,继续骂道:“你看看你们一个个,一点规矩都没有!这李氏的问题还没落定,朝廷的大军正往岭南来,你们这幅鬼样子,怎能成大事!那面墙!那面墙是谁拆的,自己给我站出来!” 枭卫众人都愣了一下,然后活像一群老大爷,互相搀扶着,斜着歪着站起来。 蒋律憋回去一个呵欠道:“那面墙,不是主公你让我们拆的吗。” 宋乐珩:“……” 张卓曦附和:“是啊主公,你说谁第一个拍出洞来,就算拔得头筹,有红包拿的。” 宋乐珩:“……” 宋乐珩的脑子里果然很不争气地想起了昨晚她招呼大伙儿齐心协力推墙的画面。 她机智地跳过这一茬,清了清嗓子,找借口道:“我喝多了说的胡话你们也听!让你们去吃屎你们去不去!说!昨晚是谁灌的我酒!又是谁逮着我划拳的!我跟你们说过,要懂分寸!否则这传出去,别人会说我对手下人放任自流,将来还怎么招贤纳士!” 枭使们又互相看看。 马怀恩正义指出:“是主公你先拉着蒋律喝酒的,也是你先拉着张卓曦划拳的。” “你!”宋乐珩指着马怀恩咬了咬牙,见骂什么最后都栽到了自己头上,气得又是一拍桌子,恼道:“那柒叔呢!他也不管管你们!闹成这样,他倒是……” 吴柒从门口端着托盘走进来,身后跟着同样端着托盘的江渝。他黑着脸把托盘往桌上一放,力道大得托盘上的数碗醒酒汤都被洒了一半出来。末了,他幽幽盯着宋乐珩问:“我怎么了?我去给你们这群狗崽子熬醒酒汤,我还熬错了?” 宋乐珩摸鼻子,默默端起一碗醒酒汤喝了半口,又被烫到了舌头。 “不是,我就是……就是关心一下你去哪了,你年纪一把的,我怕你昨晚喝多了出事。” 吴柒看看宋乐珩那虚头巴脑的模样,又看看冷着一张脸的温季礼,哼声道:“出息。喝顿酒能怂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招小倌了。” 宋乐珩怂是真怂,说到底,也是她荒唐在先。她喝着醒酒汤,悄悄用余光瞥着温季礼,看温季礼敛低眼皮挡住了眸子里的寒霜傲雪,她这才感觉自己的屁股都坐得踏实了些。她稳了稳心神,没好气地招呼众人:“赶紧的,都坐下把醒酒汤喝了。” 众人站着的站着,坐下的坐下,各自端了一碗醒酒汤。江渝则坐到宋乐珩身边,从一个小布包里拿出两只略丑的小兔包子,递给了宋乐珩一只。 宋乐珩知晓这是吴柒给江渝做的,他总把她和江渝当女儿养,觉着女儿家就喜欢吃这种花式糕点。但吴柒做糕点的手艺不行,一个小兔包做的是歪歪扭扭,两只耳朵不对称,兔子脸上的红还像是唱戏的大花脸。宋乐珩嫌这花式糕点丑,老早就不乐意吃,所以后来吴柒都只给江渝做。 好在,这玩意儿丑归丑,内里的馅儿却很香甜。宋乐珩咬了一口,肚子里填了点东西,那种宿醉后的翻江倒胃才好受了些。等众人把醒酒汤都喝完,她方慢悠悠地道:“昨晚的荒唐,过了便过了,咱们既往不咎啊。那面墙的钱,等会儿柒叔去跟掌柜的算算。” “算过了。”吴柒翻着白眼道:“掌柜说早前不知道你是他家少主的未婚妻,多有冒犯。你就是把这酒楼整个拆了,他都不敢让你赔。” 宋乐珩:“?” 宋乐珩差点没被嘴里的小兔包给呛晕过去,忙道:“这话说得,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掌柜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哪晓得。问了,他不肯说,要我去严刑逼供吗?” “算了算了,此事的源头不在他,在李家,我回头再解决这个事。”宋乐珩吃完了最后一口小兔包,拍了拍手,道:“咱们这个年关,昨晚就算过完了。打从今天开始,都要打起精神来,不能再如昨夜一般,放纵享乐!都听明白了吗?” 枭使们有气无力地答:“听明白了。” 宋乐珩又转向温季礼,换了另一番态度:“温军师,你看,我收拾过他们了。” 所以你就不能再收拾我了。 她用眼神传达着自己内心的诉求。 温季礼自然也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下宋乐珩的脸,略作一默,道:“主公接下来有何打算。” 宋乐珩思量须臾,有一种酒还没醒完,就被赶鸭子去考试的压迫感。她揉了揉自个儿的太阳穴,整理了一通思路。 眼下最紧要的,自然是迎战燕丞的准备。她问温季礼:“燕丞那边,是不是有消息了?” 这几日她身陷匪寨,吴柒一心救她,自然是没有派出枭使去打探消息。但温季礼不会无视朝廷那方的动静,定是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 温季礼也没有藏话,道:“燕丞已进军到延平了,这次,他带了三万人马。” “延平。”说起正事,宋乐珩的神情便显凝重,皱眉思索道:“再翻过大庾岭,就要到江对岸的漳州了。这大瘐岭里古木参天,地面常年不见日光,阴寒潮湿 ,沼泽遍布。燕丞一个北方人,带着北方的兵,恐怕不会太熟悉大瘐岭的情况。” 温季礼道:“要翻过大瘐岭,共有三条路。阴平道是古道,崎岖难行,早已废弃,路上有不少沼泽毒虫。云中道是如今的官道,在大瘐岭中段有两座山以索桥相连,而这索桥,是必经之路。还有一条古马道……” 宋乐珩了然的接过话茬:“今年雨水太多,古马道山体滑坡严重,堵了有半年了。那条路没人清理,地势又狭窄,大军过不了。而且,那边人烟稀少难有补给。”她看一眼窗外的雨势:“这几日有雨,古马道会坍塌得更严重。” “明日,会放晴。” 温季礼这么一说,枭卫所有人都有些惊诧地看向他。宋乐珩也挪回视线来,落在温季礼的面上。 她从前看影视剧里的军师,都会点天文地理掐算天气,不成想,温季礼竟然也会。她有些兴奋地问:“确定吗?” 温季礼微微颔首:“确定,这半个月,不会再有雨水。” 张卓曦一脸佩服:“军师,你连这都知晓?你也太厉害了吧?” 说着,人就蹦跶到窗边张望:“这怎么看出来的?军师你昨晚夜观星象了?教教我,怎么看?” 萧溯之没好气地低声骂:“智障。” 宋乐珩本也想问温季礼是不是会夜观星象,结果听萧溯之这么骂了一句,顿时感觉自己肯定是误会了。 温季礼看穿她的心思,主动解释道:“并非是观星象。” “那是怎么判断的?” 温季礼轻咳一声:“我……体质羸弱,是以逢雨天之前,骨头缝便会有些疼痛。昨日开始,痛感有所减轻,这种情况下,一两日内必会放晴,约莫会晴半月左右。” 宋乐珩心头一紧,眼里禁不住溢出心疼。张卓曦一听,也抿着嘴巴走回桌子边,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耳光。 温季礼见宋乐珩因他生出难过,安抚的朝她摇了摇头,露出个浅淡的笑意。宋乐珩立刻打蛇随棍上,摸摸索索地坐到他旁边,一只手挡在身前,另一只手就从自己那宽袍大袖后穿过去,去寻温季礼的手。 一屋子枭使都装着眼瞎,看不见自家主公和军师亲昵。吴柒和萧溯之倒是直愣愣地盯着,但都觉这个时候不适合去点火。温季礼也生怕宋乐珩当众做点逾矩的,急忙将手伸了过去,接住她。 宋乐珩紧勾着他的手指,只觉那指尖冰冰凉凉的,浸得人心思都澄明了些。她定了定神,随即便道:“既然不下雨,那古马道应当是能过人。我们兵分两路。其中一路,走古马道,绕后去截断燕丞的辎重粮草。柒叔。” 吴柒眯了眯眼睛:“带多少人去。” “广信的枭使,都随你一起。截粮草时务必要小心,能留的留下,不能留的全部烧掉,不要让我们的人陷入危险。” “好。”吴柒应下,扫视着众人道:“都给我去河里洗个冷水澡,洗完了,出发!” 枭使们纷纷跟着吴柒出了房间。 温季礼侧首吩咐萧晋:“你带人去砍断云中道的索桥,即刻出发,不得延误。” “是!” 萧晋快步离开房间。温季礼又示意萧溯之也先退下,人一走光,屋子里顷刻静了下来。 宋乐珩一只手牵着温季礼,另一只手在他骨节上轻轻地揉捏着,温声道:“如若燕丞按我们设想走阴平道,路上必会有不少的折损。不过,他迟早都会抵达漳州,秦行简那边……” “让大夫去诊治了,我会让溯之多盯着。” “嗯。”宋乐珩的心思不由得又转回起先那个话题上,她低下头,睨着温季礼修长如竹节般的手,问:“身上的骨头,雨天时都会疼吗?疼得难不难受?岭南雨多又潮湿,你是不是自打到了岭南后,这些病痛都更严重了?” 温季礼看穿她的愧疚,知她是后悔将他拐到岭南来,索性反握住她的手,将袖口下拉了一些,遮住两人扣在一起的十指:“疼得难受时,我会告诉你。你昨夜带他们胡闹一宿,今天且好生休息吧。燕丞若是到了漳州,魏江手底下那两万兵尤为重要,李氏那边,恐还需过府一趟。” “我知晓,李氏的事,迟早都要解决。况且,这未婚妻的头衔,我不喜欢,左右得去把李家的嘴给堵一堵。” “那恐怕……堵不住吧。”门边冷不丁有个声音接了话。 宋乐珩余下的说辞一噎,随着温季礼一块儿朝门口望去。 魏江背着手出现在门外,不请自入地进了厢房,瞅着堆砌一地的石头渣,嘲讽地啧了好几声:“旧年与宋阀主初见,就晓得宋阀主这人嘴上抹油长袖善舞,见人骗人,见鬼骗鬼。李家上下此番是都被宋阀主骗了,才会由着李氏的酒楼被糟蹋成这样。” 宋乐珩:“……” 多大仇? 温季礼:“……” 温季礼看看魏江,又看看宋乐珩,道:“原来,魏大人与我主是旧识?” 魏江坐在桌边,皮笑肉不笑:“我与宋阀主虽相识不过半日,但交情却算得上是刻骨铭心。我纵以为只我如此,没想到这次李公子从匪寨回来,也对宋阀主刻骨铭心了。” 这话说得宋乐珩牙齿一酸,皱巴着一张脸道:“魏刺史,你酸橘子吃多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来有何贵干吧?” “那自然是来告诉宋阀主一个好消息。” “哦?”温季礼道:“李氏愿归顺宋阀的好消息吗?” “归顺?何止哦。”魏江阴阳怪气地瞥着宋乐珩笑:“李公子恐怕是人、财、权,都要尽归宋阀主的了。”再瞥一眼宋乐珩和温季礼放在一处的手,更讽刺道:“就是不知晓,李氏若看到宋阀主身边还有一位知己,该作何感想。” 宋乐珩义正言辞道:“李文彧的人,我倒没什么兴趣。” “那不行呐。”魏江从袖口里拿出一张请柬,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李公子从那晚被送回,就嚷嚷这辈子非宋阀主不娶。你也晓得这广信半个城都姓李,如今广信上上下下,都已知晓这件事了。我也是受人之托做个中间人,给宋阀主送请柬来了。” “请柬?什么请柬?”宋乐珩问。 魏江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道:“自是邀宋阀主过府商议,宋李两家姻亲之事的请柬。” 90-100 第91章 如履薄冰 李氏居然堂而皇之的给她送来了请柬,要她过府议亲?怎会如此突然?而且议亲那不该是和她长辈议吗? 宋乐珩和温季礼互看一眼。她松开了温季礼的手,起身走到桌边,拿了请柬查看。 魏江在边上道:“今日李府设下年宴,这年宴本是李氏宴请商友的席宴。李夫人和李老爷怕突然邀请宋阀主过府会显得唐突,是以借了年宴之名。今日这广信城大半的达官显贵可都在李府,翘首以盼宋阀主的大驾光临啊。” 宋乐珩表情复杂,一边把请柬递给了温季礼看,一边瞅着魏江道:“你这一顿饭吃几根酸黄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李文彧有什么非分之想。” “你!” “这不就是正常的席宴帖子吗?说什么过府议亲。”宋乐珩等温季礼看完了请柬,续道:“既是年宴,人越多才越热闹,我携军师出席,李氏当不会介意吧?” 魏江看看温季礼,提上来一口想骂人的气儿又压了回去,阴阳怪气地说:“不介意。李氏家大业大,定是不介意。就是不知李公子介不介意。要是李公子介意,你那些个算盘……” 宋乐珩懒得听,拉起温季礼就往厢房外去。 温季礼道:“主公,等等……让我先和溯之交代两句。” 两人一阵风似的刮过魏江身边,魏江还没说完的话头一噎,气得半死,跟在两人身后骂:“姓宋的!你知不知礼数!我话都还没说完!就你这等气量,何以成大事!你给我站住!” 魏江提起衣摆,也快步追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 三人就 坐在同一辆马车上,驶到了李府门口。 温季礼和宋乐珩坐在正对车门的位置,宋乐珩生怕温季礼心里不舒坦,一路上都勾着他的手指。温季礼躲也不好躲,避也没处避,只能忍着被人注视的羞耻感由了她。魏江坐在侧面,看热闹不嫌事大,隔三差五就要瞄一眼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待得马车停稳,宋乐珩撩起车帘看了看。 这李氏的府邸坐落在广信城最繁华的路段,门楣奢华阔气,比起洛城几个那世家的门头也不遑多让。门前一条大道能容得下三辆马车并行,在大道另一侧,是贯穿整个广信城的河渠。河道旁柳树成排,只因凛冬已至,柳枝枯败,少了几分盎然绿意。 宋乐珩感慨道:“这李氏倒确实有富甲一方的气势。” “是啊。不然如何惹得宋阀主和土匪都在惦记。”魏江抄着两只手道:“时辰也不早了,想必李家宴请的贵客都已到了,魏某就将两位送到此处了。” 宋乐珩道:“魏刺史不吃李府的年宴?” “吃不了一点。魏某怕麻烦。等会儿那李公子要是闹起来,魏某是受不住。不过,宋阀主非常人能比,必定行。请吧。” 宋乐珩表情复杂地看看魏江。温季礼先一步下了车,宋乐珩跟在后头,临出马车了,她又拍拍魏江的肩膀:“你这阴阳怪气的功夫,说实话,没去当太监可惜了。” 魏江:“……” 魏江张嘴要骂她,宋乐珩自然不给他这个机会,飞快下了车,和温季礼上了几步台阶,与李府门口接引的小厮交谈。魏江透过车窗恨恨瞪着宋乐珩,咬牙切齿道:“看你还能得意几日!” 话罢,招呼了车夫扬长而去。 宋乐珩和温季礼回头望了遭远去的马车,旋即紧跟在小厮的身后,进了李府。 宋乐珩边走边道:“这个魏江,不对劲儿啊。他和李氏有嫌隙?” “嗯。李氏不怎么给他脸面,魏江的心里只怕也多有不满。”温季礼应着声,袖口里便在和宋乐珩较劲儿,试了好几次要把手抽回来,没能成功,只好无奈道:“已经到李府了,主公收敛些。” “那不行。你气性这么大,我不这样做,万一等会儿这李家的人真和我议什么亲,你气伤了自个儿怎么办。” 温季礼看着她,两人对视片刻,他才轻轻拂开她的手:“我已经知晓你待李文彧没有那般的心思,又岂会与你置气?” 宋乐珩眉眼一弯,探身凑近了些:“那你可要记得,你说的这话。” 温季礼没有吱声,眸光却是温和笃定。宋乐珩吃到这颗定心丸,便收起了逗人的念头,一面打量着李家内的种种,一面跟着小厮穿过李府的九曲十八弯,一直到了宴客的青竹苑。 青竹苑的布景颇为雅致,苑中栽种着成片的翠竹,在这幽绿里,又点缀着恰到好处的腊梅。梅花正盛,香气浓郁,萦绕在蜿蜒的石子小径间。一方池上水榭里,此际正值热闹,六七个衣饰华丽贵气的妇人正围在一处有说有笑。宋乐珩隐约瞧见那被妇人围着的石桌上,重叠着好几层盒子,有大的,小的,长的,方的,堆了足足大半个人那么高。 其中一名妇人嗓门甚是爽朗,高声笑道:“李夫人这次真是下足了血本呀,这只羊脂白玉镯成色极佳!我都没见过呢!得是价值连城了吧!” 被围在人堆中央的貌美夫人脸色喜滋滋的,只是但笑不语。 温季礼向宋乐珩介绍道:“那身着鹅黄缎绣裘衣,便是李夫人。” 宋乐珩略为颔首,又听另一名贵夫人打趣:“那不得下血本?我都听说了,对方现在承袭了她父平南王的位子,手里还有兵权。换了寻常的物件儿,她指定是看不上的。” 宋乐珩:“……” 原来,那些盒子…… 都是送她的礼? 宋乐珩开始有点后悔进这李府了。刀光剑影唇枪舌剑她都能挡,但要是糖衣炮弹,那就真不好说。她素来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的。 那李夫人听人这么讲,也是眉开眼笑:“可不是嘛,彧儿说了,什么都要拿最好的,才能送给他的心上人。我和他爹啊,这回是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了!” 宋乐珩拉住温季礼就想调头走。 那李夫人还在道:“我从没见彧儿如此郑重过。也怪我和他爹,一直娇惯他,让他有时候荒唐了些。这回他经历了一趟生死,对那宋家姑娘是死心塌地!以后啊,总算有人能管住他了。” 宋乐珩更想开溜了。温季礼正要开口,那小厮却见贵客要走,机灵的朝着水榭里禀道:“夫人,宋姑娘到了!” 小厮这么一喊,水榭里一群热情高涨议论婚事的贵夫人们全都涌了出来,个个喜笑颜开地围到宋乐珩跟前,把温季礼都生生挤到了一旁。众人像是压根儿看不见温季礼,眼里全是对宋乐珩的好奇探究,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仿佛在看什么奇珍异兽。 “看看,我就说吧,那个什么宋汶夕,一看就是个短命相,配不上你家文彧,还是得这位宋家长女,和你家文彧那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哦!” “哎哟,她这长相可不得了!我以前看你家文彧就是个有泼天富贵的面相,将来是有钱还有权。现在见了这宋家姑娘,我算是明白你家文彧的权从哪儿来咯。” 李夫人喜道:“这么说,她是彧儿的贵人?” “何止是贵人。你李家的福气,怕还在后头!” 宋乐珩:“……” 宋乐珩怀疑这位贵夫人是不是系统派来给李家剧透的。 她这会儿左右是走不了,只能讪讪笑了笑,双手作揖行了个礼,道:“宋乐珩见过各位长辈,见过李夫人。” “看看,看看!多知礼节,不骄不躁!李夫人啊,你家文彧这可真是撞上大运了啊!” 李夫人更加喜形于色,笑盈盈地扶起宋乐珩,对她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一对眼珠子都黏宋乐珩脸上去:“阿珩用不着拘礼,我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这位先生也来了,正好正好,先生也算是彧儿的救命恩人,能来我李氏年宴,李氏上下皆感蓬荜生辉。” 温季礼垂低眼皮,朝众人行了一礼,道:“李夫人客气了。在下温季礼,是宋阀军师。诸位夫人有礼了。” “军师啊!”一名贵夫人激动地走到温季礼面前,下细端详他:“宋家的姑娘果然是厉害,这手底下的军师都如此俊俏!” 宋乐珩:“……” 不是,这是重点吗? 你们不该讨论为什么会带军师来吗? 但完全没人讨论宋乐珩为什么要带个军师,只见又一个贵夫人走到温季礼面前,颇有兴致地问道:“温先生娶妻生子了吗?我家有个表亲的女儿看上去像是和先生年纪相仿,不知先生……” 温季礼声音温和地打断:“抱歉,在下已有婚约在身,多谢夫人抬爱。” “哎,可惜了。” 温季礼一句话就回绝了相亲团,宋乐珩却远没有这么轻松。几个夫人的视线又齐齐转回她身上,李夫人更是直接拉着她的手道:“今日姨突然邀你过府,没有吓着你吧?” 宋乐珩尬笑着摇摇头。 旁边的夫人道:“你这儿媳又不是什么待字闺中的弱女子,一城之主怎么可能被吓到。” 李夫人点头道:“说的是。其实三年 前我们就该见面的……不对,这都过年了,是四年前了。只是那时候,你和我们李家无缘……” 宋乐珩赶紧顺着她的话意:“我行事随心恣意惯了,想做什么便做了。当年给李氏带来不少麻烦,有损李氏的颜面。此一桩,还请夫人原谅。只是,我这性子怕是改不了,唯恐再让李氏难堪。” 所以,你们就别再提什么儿媳了啊! 宋乐珩抽着空,心虚地瞟了一眼温季礼。温季礼站在水廊边,只手扶着凭栏,目光似是云淡风轻地落在水面上,看着满池自在的锦鲤。可宋乐珩偏生知晓,他此时的听力估计全用在自己身上,就等着看她怎么应对。她要是应对得不妥,他也不吭声,多半就把这些不妥一笔笔记在心里的小本子上,等将来抓住了时机,多半是要翻旧帐的。 一想到这,宋乐珩就觉得今日进李府,她是真正的如屡薄冰…… 她这厢正琢磨她婉拒的话说得很体面,李夫人她们定是听得懂。谁想,下一刻,贵夫人们就沸腾起来。 “看看,我就说宋家姑娘不可能看不中你家文彧!这不就给出承诺了吗?她肯定不会让你们李氏难堪,是要和你们文彧好好过日子的人啊!” 宋乐珩:“?” 她是这意思? 宋乐珩急忙要开口解释,话还卡喉咙上,李夫人就拍着她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彧儿过去做了许多风流事,你当年不愿嫁他,我能理解。你放心,彧儿这次保证过,绝不拈花惹草了,他只一心一意地待你,我和他爹这才决定重提婚约的。阿珩,你看。” 她招招手,小厮立刻去将水榭里一个宝盒拿过来递给李夫人。李夫人打开盒子,将里面那只羊脂白玉镯取出,不由分说地套在了宋乐珩的手上。她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道:“这是我传家的玉镯,我一直想给彧儿的妻子。你逃婚后,你爹为了补偿我们家,曾说过要将你的妹妹许给彧儿。只是彧儿和那姑娘没有眼缘儿,是以这桩婚事我们也是一拖再拖。” 宋乐珩又心虚地瞟了眼温季礼。恰好温季礼也在看她手上的玉镯。宋乐珩眼皮子一跳,收回视线就想取下玉镯来,但仔细一瞧,顿时又有些迟疑。 这玉镯成色极佳,确是难得的上品。倘若换成粮草,能养活邕州现有的军队至少一两年…… 宋乐珩就迟疑了这么一刹,李夫人见她脸上没什么喜色,还以为她是看不上,于是急忙侧开些身子,指着水榭里堆叠起来的礼盒道:“你若不喜欢这只镯子,姨还给你准备了几组黄玉带钩。彧儿说了,你如今手底下有兵有将,姨想着你在外出入,这些衣饰你都能用得上的。还有玉雕的辟邪,东海的珍珠,五套金饰,一套绿松石象牙杯。你……喜欢吗?” 话到最末,李夫人竟是有些紧张地询问,生怕自己悉心备下的礼物宋乐珩一件都不喜欢。其他几个夫人也是期许地望着宋乐珩,都等着她的答案。 此情此景下,若拒绝了李夫人,实在有些伤李氏的脸面。再者,宋乐珩是当真打不了笑脸人。挣扎片刻,她只能勉强道:“都喜欢的。”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以后啊,姨多给你送。你在外要是有什么需要的,也尽管和姨说。” “多谢李夫人。” “还叫什么李夫人,不如直接改口,叫母亲得了。” 贵夫人们都哄笑起来。 宋乐珩面上有些挂不住,李夫人即刻解围道:“好了好了,此事急不得的。阿珩,你喜欢叫姨什么,姨都可以。至于母亲,还是等你和彧儿成了亲再改口也不迟。” 宋乐珩扯了扯嘴角,实在不愿再和夫人们纠缠下去,找了个借口道:“李文彧现在如何了?我想去看看他的伤势。” “也好。大夫说他伤到了脏腑,这段时间最好多卧床静养,我便没让他出来迎客。他知晓你今天要过府,一大早就在屋子里准备了。”李夫人笑着说完,招呼旁边的小厮道:“你带阿珩去找少东家吧,万不可怠慢。” “是。”小厮恭敬应下,躬身等着宋乐珩。 宋乐珩也朝李夫人等人行礼告了别,方又走到温季礼面前,拉了拉温季礼的衣袖,和温季礼随着小厮一道走远。 “你说了,今日不与我置气的。”宋乐珩凑到温季礼耳畔道。 温季礼默了好一会儿,见宋乐珩要上手,便低低地嗯了一声。 夫人们目睹着这两人走远,李夫人不由得叹了口气:“彧儿想娶这宋家的姑娘,怕是难如登天。她方才……一直在注意那位军师,哎,彧儿晚了一步。” “这有什么的。你没听过戏文里那句话?”一位稍胖的夫人挽住李夫人,笑道:“凭什么后来者居上,就是因为他又争又抢呀!这烈女还怕缠郎呢,你家文彧能行的。再说了,你不是还有裴家这个杀手锏吗?” 李夫人恍然大悟:“说得对,我这就去说道说道!” 第92章 故技重施 小厮在前方引路,宋乐珩和温季礼则隔着丈余的距离跟在后头。李氏府邸颇大,出了那青竹苑,便是一处小一些的庭院,院子里栽植着荔枝树,因着没到时节,树上光秃秃的,也不见什么好景致。 宋乐珩这会儿也没空闲去注意路边栽了什么树什么花,一门心思全扑在温季礼的身上。温季礼表面上不动声色,可那眸光总是时不时往宋乐珩戴着白玉镯的手腕上瞟,所过之处像烙铁似的,宋乐珩想忽略都不行。她想了半天该怎么哄,方才凑近过去,轻轻撞了撞温季礼的手臂,小声道:“这镯子我也不想收的,不过刚刚人太多了,我若是当面拒绝,不是下了李氏的脸吗?那多难看,对不对?” 温季礼一脸平和:“哦?但我见主公对这只镯子似乎很动心。” “钱嘛,价值连城呢,谁能不动心。”宋乐珩摸着白玉镯实话实说。 温季礼扭过头看她,她又立刻机智补充:“但话说回来!动心归动心,我肯定不能为了钱出卖自己的感情!等会儿见了李文彧,我就将这镯子还给他,让他去向他父母说个清楚,如此,我也算全了李氏的颜面。你看好不好?” 温季礼一声不吭,继续往前走。 没走出多远,过了一道洞门,小厮便驻足向两人弯腰行礼:“两位贵人,少爷的房间就在前面,小人没得少爷通传,只能候在此处。” 宋乐珩看看几丈开外紧闭着的房门,稍是点了头,便和温季礼一起走过去。两人还没走上廊下台阶,就听到房间里传出了李文彧的声音。 “华叔!你手劲大点啊!你这绑了跟没绑有什么区别!” 宋乐珩略为一顿。 经过被土匪绑架一事,她对“绑”这个字多少是有点敏感,正要加快脚步去看看怎么个情况,冷不丁又听李文彧喘着气,费力地说:“你收紧点啊!那晚上她看那男的眼睛都直了!她肯定就喜欢……就喜欢那种清清瘦瘦弱不禁风的!那个男的……那个男的……腰很细的!” 宋乐珩:“……” 宋乐珩沉默半刻,斜着眼去瞄腰很细的温季礼。温季礼今日穿的是淡青色的中衣,搭了件雪色的狐裘,系着宽边的腰带。那腰带上如常挂 着那只狼头玉佩,打眼看过去,衬得他的腰身劲瘦平坦,细窄又匀称。 薄肌中的极品,不外乎此。 温季礼见宋乐珩的目光一直流连在自己的腰腹部,耳根发烫地拉过狐裘挡了一下,刚要提醒宋乐珩,两人便又听屋子里传出一个老者的声音。 “不能再紧了啊少爷,您的伤还没好,要是挤着脏腑会出大事的!” “我让你……我让你绑我腰上,又没让你绑我胸上!能出什么大事!而且,我福大命大,被土匪绑了都能活着回来,你就……你就尽管收紧!动作利索点,她可能都到府上了!” 宋乐珩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矮声对温季礼道:“你看,他这聪明的样子,就和锦鲤差不太多,哪适合当对象了,我还是喜欢温军师这款的。” 温季礼心里原本是有些不大舒坦,可眼下见李文彧行事荒腔走板,又听宋乐珩这么一席温言软语,那口气便也就消散了。宋乐珩见他面上的阴霾退去,一颗心也放回了肚子里,走到门口去抬手敲门。结果没想到,那门是虚掩的,宋乐珩的手一碰到,门吱呀一声,就被推开了。 那屋子里有三个人,李文彧穿了件中衣,腰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束腰带”,愣在了当场,呆呆地盯着门外的宋乐珩。他身后的老奴也探出个脑袋怔住,手里还分别拉着“束腰带”的两头。桌边整理一堆书册和盒子的仆人也停下了动作,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出。 宋乐珩尴尬的和几个人打了个照面,收回手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你们要继续缠吗?我把门关上就是。” 宋乐珩刚想把门拉回关好,下一刻,整个院子里,爆发出了李文彧那类似土拨鼠一般的尖叫:“更衣!快点给我更衣!” 半柱香后,宋乐珩和温季礼总算是以客人的身份坐到了李文彧的房间。李文彧特意穿了件红色镶金丝的衣裳,纹样精细,面料是上佳的绸缎,将他的身型贴合得挺拔又高挑。他的肤色本就偏白,一头乌发如瀑,那恰到好处的暗红与之形成鲜明对比,让他看起来有如瑰丽至极的焰火。而坐在他对面的温季礼则似皑皑雪川,清冷孤高。 宋乐珩被夹在这一冰一火之间,只觉得如坐针毡。她摸过茶盏品了一口,又默默扫了眼两人。李文彧不说话时,倒也有几分豪族的压迫感,就那么冷冷审视着温季礼。温季礼一如既往看不大出深浅,但宋乐珩总觉得,这两人是不是都在算计着怎么弄死对方。 她正焦头烂额该怎么打破这过于焦灼的状态,忽然就想起系统之前奖励过一次传心功能。宋乐珩连忙打开系统界面,找到这功能按下了启用。因着这功能只能针对一人,鉴于她和温季礼早有默契,于是她在桌子底下挪了挪脚,挨到了李文彧的鞋。 就在挨到的那一瞬,那种土拨鼠一般的死动静又炸裂地响起在宋乐珩的耳边。 ——他的皮肤为什么会没有瑕疵!为什么看不出年龄!他是怎么保养的!完了,这两天我都没有睡好觉,下巴都长痘了!早知道就先擦个珍珠粉盖一盖了。 宋乐珩:“?” 宋乐珩僵硬地转过头,幽幽瞅着李文彧,就见李文彧一脸高深莫测,但用大拇指挡住了下巴上极其微小的一颗痘…… 宋乐珩有点不敢相信他这分裂的表情和心理活动,决定再听一听。 李文彧目光随后下移,心理活动的分贝又提高了八个度。 ——这厮的腰果然很细!为什么宋乐珩会喜欢瘦的!我的腰比他粗了两寸吧!都怪华叔!缠个腰带都缠不好!该死,今晚不吃饭了! 李文彧眯眼咬着牙单手掐了掐自己的腰,并拒绝了那位华叔端上来的糕点:“我从不吃甜的,给客人吃。” 眼神示意对面的温季礼。 华叔莫名其妙道:“少爷,你不是最喜欢吃甜的吗?” 李文彧:“……” 李文彧干咳一嗓子,直接从华叔手里接过点心,很有心机地送到了情敌面前。 宋乐珩看着李文彧这一套花架子连招,简直是哭笑不得。她收回腿,不再偷听李文彧的心声,放下手中茶盏,打破了两个男人的眼神交流。 “你的伤势如何了?缠腰那种法子,现在别用,会伤身的。” “什么缠腰!”李文彧气恼地瞪着宋乐珩:“你别胡说!你们刚才看到的那个是……那个是换药的纱布!大夫说我腰上有伤,每日都必须换药的。” 宋乐珩和温季礼都没说话,李文彧也觉得这借口着实蹩脚了些,忙不迭哼哼两声,换了个话题道:“你这负心的,就那么把我丢在箱子里抬回家,两日了都不来看我!” 宋乐珩心虚瞄了眼温季礼。 李文彧看见她这动作,更加生气:“你来就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叫你来是什么意思,你心里没数吗?你还带他来!你们俩……你们俩头上那簪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是一模一样的?” 宋乐珩没答他的话,只道:“今天不就是你李氏的年宴吗?他是我的军师,素日里就是与我形影不离的,怎么了,李氏多不出这一双筷子?” “宋乐珩,你……” 宋乐珩不等李文彧把话说完,将手腕上的镯子取下,轻放在李文彧的手边:“这是你娘方才给我的。” 李文彧眸光动了动,咽下了胸腔卡着的一股子闷气,也没拿回镯子,反而有些傲娇地问:“你见着我娘了?我娘对你还好吧?她给你准备的那些,你……你喜不喜欢?其实我爹也给你备了好多东西,他这会儿肯定在接待贵客,还没见到你,等会儿我带你去见他。” 宋乐珩心绪复杂,她是真想不明白,李文彧怎么就突然非她不娶了。正是思量间,温季礼在旁轻咳了一声。宋乐珩回神看过去,温季礼便“微笑”着提醒:“主公为何走神?李公子在等主公的答案。” ……好有杀伤力的微笑。 宋乐珩抿了抿唇,正色道:“李文彧,我将镯子还你,意思便很明显了。你我的婚约早已过了四年光景,不作数的。我要是真想嫁给你,当年就不会远走洛城。今日你家宴客,你父母皆是长辈,我不能在人前有损他们的颜面,你自行把话与他们说清楚,莫要使人误会你我之间的关系。” 李文彧一边听着宋乐珩的说辞,那眼中璀璨的光华一边就沉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礼。他拉着脸看看旁边伺候的仆人和老者,这两人都像知晓自家少爷要发脾气似的,行了礼便退出了房间。待到两扇门重新关好,李文彧看看宋乐珩,又将视线移到温季礼的身上,闷声问:“你想嫁的人,是他?他不是你的军师,对不对?” “他是我的军师,但也是……” “他能给你什么?”李文彧止住了宋乐珩的话:“我李氏能给的,他也能给吗?” “你们李氏……” 宋乐珩话刚起头,李文彧就把早准备好的账册一本本拍在了宋乐珩的面前。 “那日夜宴上,我与你算的帐是假,我李氏名下,有钱庄、歌舞坊、客栈、酒楼各种商铺千余,商号遍布中原,粮仓不计其数。这些账册上,记录着我每一家商铺每一年的营收。” 宋乐珩随手翻开一本账册,看到上面的数字时,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她接触的官多商少,虽知晓李家算是岭南巨富,但这富对宋乐珩而言,是个很虚幻的概念。及至眼下,李文彧将这数不清的金山银山丝毫不加遮掩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温季礼也拿过账册翻看了几页,眉头随即紧皱起来。 李氏的财力,太令人动心了。 若是有李氏支撑,那宋阀招兵买马,立足岭南甚至北进中原,都不用再忧心兵马粮草之事。 温季礼的手指微微蜷了蜷,用余光瞥着宋乐珩那纠结的神情。 李文彧又将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黄玉印章。 “这枚章,可以在李氏所有的商铺支取银票,不限数额。在李氏的钱庄里,也可凭这枚章取金锭,同样不限数额。我家中三人,每人有一枚,而这一枚,是备给我妻的。” 宋乐珩看着那枚章,霎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诱惑,她按着自己快要忍不住伸出去的手,重重咬了下舌尖,驱使自己在浓烈的钱味儿里保持清醒。 “不是,李文彧,你先听我说……” “还有岭南的盐池,铁矿。当年你爹把这些许给李家,李家的开采权是拿了朝廷文书的,这些盐池铁矿的分布图,也只有我李家和朝廷有所保存,你纵使想抢,也得找得到位置。若没有李氏,你拿什么起兵。” 宋乐珩:“……” 宋乐珩默了一默,这下子,方才仅留在眼底的一丝玩笑意味也彻底消散了。 李文彧拍拍手边叠起来的两个长锦盒,道:“这里面,就是盐池和铁矿的分布图,这些年开采的账目,也都在盒子里,你不想要吗?” 宋乐珩不语。 温季礼也将账册放了回去。 李文彧重新整理着展示完的东西,嘴上续道:“我虽然是个商人,不喜欢习文读史,但戏目我也看了不少,知道打仗最重要的,是钱。太平盛世时,当官的看不起做生意的,到了乱世,人人都想从生意人手里套出点东西来。” 他把账册一本本码好,视线再度落回宋乐珩严肃的面上:“可生意人就认一个理,有买有卖,公平交易。再说了,这次王霄周兴平这些人到广信来遇上绑匪,客死异乡,不出半个月,整个岭南都会晓得了。 没有我替你斡旋,你以后拿什么收服商贾的人心?没有商贾在岭南,这地方会变成什么样?这些……”眸色又转到温季礼身上,略带讽刺:“他能给你吗?” 宋乐珩拧了眉头。 温季礼敛了敛眼眸,随后亦凝视着宋乐珩:“现在,主公还觉得他只是一条锦鲤吗?能够掌控李氏如此庞大的家业,将其在短短几年内发展成盘踞岭南、堆金积玉的巨富,李氏的长公子,岂会是金玉其表之辈?” “啧,失误了。”宋乐珩哑然一笑,揉了揉眉心:“看来也不单是个吉祥物。” “什么吉祥物,什么锦鲤。宋乐珩,你是不是和他一起编排我了!”李文彧前一刻还是一副精明样儿,没撑过须臾,便就露了原型。 宋乐珩道:“没有编排你。你方才也说了,我要兴兵,你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我不应这桩婚约,是为了你们李氏好。” 李文彧炸了毛:“你逼我归顺,和你嫁给我有什么区别!你要是真失败了,那后果不都是一样吗?” “不一样。你若只是归顺,我败了,有别人占了岭南,你照样可以依附归顺。可你我若是成了亲,下一个占岭南的,对你李氏不会有信任,届时,你要赔上你全家的性命吗?” 李文彧一听,陡然觉得心惊肉跳。宋乐珩说的是在理的,他只是一个商人,谁来占了岭南,大都只会让他出钱而已,但要是他真和宋乐珩有了姻亲关系,宋乐珩一旦兵败,他就活不了了。 不止他活不了,还包括他的父母。 李文彧满脸都是纠结挣扎,宋乐珩以为将他说通了,正要接下一句,李文彧突然又道:“我就是要娶你!我娘那位挚交马夫人,她是会相面的!她说了今日帮我看看,若你是个福相,就让我安心准备娶你。若不合适,她自会派人来告知。她到现在都没派人来,说明你就是福相!” 宋乐珩:“……” 合着水榭里聚了那么多人,是在搞面审。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还是耐着性子劝:“这种迷信要不得的……” “怎么要不得?商人就是信这个的。马夫人说我这院子得叫金贵院,还要在院子里栽满桂花树,这样就能富贵利达,我看她就说得很准!” 说李文彧不是锦鲤,果然还是说早了些。 眼见好坏都说透了,李文彧不撞南墙是死不回头,宋乐珩也不想再浪费时间,索性打算出个狠招。她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去,当着李文彧的面,握住了温季礼放在桌面上的手。 温季礼没料到她突然做这个动作,下意识就想把手收回去。宋乐珩却是死死拉着他,一脸羞色道:“李文彧,我真的不能嫁给你,主要是因为……我怀他的孩子了。” 李文彧:“???” 温季礼:“……” 第93章 一纸婚约 “李文彧,我真的不能嫁给你,主要是因为……我怀他的孩子了。” 宋乐珩这么一说,李文彧顿时呆住了。温季礼也没忍住,脸上顷刻红白交加地咳嗽起来。 宋乐珩无视了这两人的反应,继续拉着温季礼下猛药:“你和我也算是共患难过,我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就戴这么一大顶绿帽子,帮温军师养儿子。所以,婚约这桩事,以后不要提了。你说到买卖交易,我们可以换一种法子,再过八九个月,我请你吃满月酒,我让你当孩子他干爹,如何?” 李文彧:“……” 李文彧捂住胸口。 温季礼剧烈咳道:“主公……莫要……莫要胡说。” 宋乐珩深情望向温季礼,做戏做全套道:“不要再瞒他了,你看他如此诚心待我们二人,连最好的茶叶都拿出来给我们喝,怎么能忍心呢?孩子的事,还是告诉他吧。” 宋乐珩低下头,慈爱地抚摸自己平平无奇的肚子。 温季礼咳得几乎要晕过去,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李文彧的脑子都像被宋乐珩这几句话给干烧了,心口血一股股直往脑门上冲,冲得他的脸红一会儿,黑一会儿。他气得胸腔里头闷疼,正要开口,就见正对的门框上隐隐透出两个人影来。他知道这俩人影是谁,当即提高嗓门气恼道:“宋乐珩,你敢不敢……敢不敢把这话当着你外爷和舅舅的面说?!说你怀别人的孩子了?!” 宋乐珩嗤笑一声:“你别说当着我外爷和舅舅,今天就算是我老祖宗在,我也是敢说的,我就怀温季礼孩子了,怎么样?” 话音一落,房门陡然被人推开。宋乐珩惊愕之余转头一看,就见门外廊下,站着的正是自己的外爷和舅舅…… 这个狗东西,他居然还请外援?! 宋乐珩的思绪停滞了半刻,而后,她就听见她那年过花甲半头白发的外爷杵着手杖中气十足地骂:“你这个不孝女,你给我跪下!” “哎、哎!外爷,你轻点揪,耳朵都要揪掉了!这再怎么说也是在别人府上,给我点、给我点面子!” 宋乐珩被裴焕揪着耳朵走向客房,李府的下人们就三三两两聚在角落里一边偷笑一边看热闹。裴温绯着脸,神情尴尬至极,想方设法挡住这滑稽的爷孙俩。等爷孙俩前脚进了屋,他后脚忙不迭就关上了客房门。 裴焕恨铁不成钢地松开宋乐珩,气得杵了好几下手杖,骂道:“你身为女子,平日里行事作风出格些也就罢了,但这名誉之事,你岂敢拿来胡说?!这要是传出去,别人会如何看待你?你是想毁了自己的一生吗?!” 宋乐珩吃痛地揉耳朵,还没来得及说清道明,裴焕又皱着一张脸瞅瞅她的肚子,只觉一阵头晕眼花。他深吸了两口气,才问道:“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有几个月了?你和那温小子,如今是怎么个打算?何事办婚事?你二人这样不清不楚的,总归不是个法子!这孩子将来生下来,是跟谁姓?” 宋乐珩“扑哧”一笑,上前挽住裴焕的手臂:“哎呀,您还当真了。那不过就是推脱婚约的说辞而已。我虽是心仪温军师,但他跟你和舅舅一样,都重名分名节什么的,我俩还没做那等出格之事。” 说着就有些可惜意味。 裴 焕听得瞪圆了眼,侧头看着宋乐珩,又揪住了她的耳朵。宋乐珩疼得龇牙咧嘴地叫唤,裴焕怒火更盛:“你还惋惜上了!你既没有做,如何敢说自己怀了孩子!这名声你还要不要了!以后别人一说此事,你知你要受多少白眼讽刺吗!” 裴温忙上前拉住裴焕劝阻:“父亲,您先松手。阿珩如今这个身份,您别让他人看了笑话去。再者……”裴温也瞪宋乐珩一眼,强压着怒意:“自这丫头回岭南,父亲与我都知她向来是做事不拘,她若能改,早便改了。” 裴焕冷哼一声,手上这才卸了力道。 宋乐珩挣脱出来,又朝裴温嘿嘿一笑:“还是舅舅明白我。” “你少来!宋乐珩,我今日在此郑重警告你,你以后再拿此种事胡说八道,休怪我家法伺候!” “是、是。”宋乐珩一叠声地应着,顺道将裴焕搀到圈椅上坐下,给他斟了杯茶,紧接着才问:“外爷和舅舅怎会突然来了广信?是何时到的?阿景他回邕州了吗?” “阿景?他不是一早就来寻你了?怎么,他没和你一起?”裴焕端着茶盏问。 宋乐珩怕这两人忧心,又想着依宋流景的本事,不会遇到多大的危险,便打了个哈哈:“哦,他说想在岭南境内四处游历一番,我让他去了。我以为他会先回邕州同你们说一声。外爷你也用不着担心,阿景那边有人护着呢。” 裴焕点点头,眉间稍见舒展。 裴温在桌边坐下,道:“我和你外爷本也没想着往广信来,是前两日李氏给我们递了帖子,说邀我和你外爷到广信出席李氏的年宴。我和你外爷琢磨着你与李氏怕是起了冲突,只恐李氏为难于你,便连夜赶过来了。没成想,李氏对我们倒是奉若上宾。一开始我和你外爷还不明白这李氏怎么突然向我们示好,后来才知,是那李文彧相中你了。” 裴温话至此处,表情也有些复杂地盯着宋乐珩:“你怎么走哪儿都一身腥。” “这也不是我乐意的。”宋乐珩摸摸鼻尖儿,摸摸索索的在裴温边上的位置坐下:“我是想拉拢李氏,但没想跟他们有姻亲关系,谁料得这李文彧是一根筋,还背着我把你们都请到了广信。” “你还没想!”裴焕放下茶盏,磕得“砰”的一声响,重重哼道:“那李公子都告诉我们了!说你和他一起被土匪绑了!你为了救他,不惜以身犯险,还和他在土匪的小黑屋里有了肌肤之亲!” 宋乐珩一脸冤枉:“我哪有啊!” “你没有!你没有人能说得有模有样的!你还……还给人换衣服,对他许了终生,你做这些的时候,就没想到他能赖上你?!” “我真没有!我怎么就对他许终生了!那都是他李文彧自个儿瞎想的!” “你也别管是不是他瞎想了。”裴温头疼的打断了爷孙俩继续吵,按着太阳穴道:“那土匪窝里发生了什么,别人也不晓得,这李氏从上到下现在就认定了你,你想怎么办?他们这场年宴,说是年宴,我看着倒像是逼婚。” “他敢!”裴老爷子又杵了下手杖,声如洪钟道:“我裴氏的外孙女,不想嫁就不嫁!这李氏长子风流之名整个岭南皆知,他们何来颜面向我裴氏讨说法!” “哎,父亲,话不是这么说的。”裴温起身,走到老爷子身边,给他顺着气:“阿珩与李氏的婚约,本也是他们父母定下的。当初阿珩逃婚,算是亏欠了李氏。如今又与那李文彧有了种种瓜葛,若是再次悔婚,将来外人难免指责裴氏和阿珩毁弃盟约,背信弃义,那阿珩……” “你说这么多作甚。”裴老爷子皱了眉:“你没见这丫头的丁点心思全长那温小子身上了?当年她娘就是被迫嫁给宋含章,这种悲剧,不能再在我裴氏重演!” 宋乐珩听着这些话,心里说不触动那是假的。裴氏在岭南再怎么说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非要和李氏硬碰硬,只怕裴氏的旁支别系都捞不着什么好处。但裴焕却是义无反顾。 这外爷,是真待她好。 但此时的宋乐珩,考虑的也不止裴氏,还有李氏的私兵、财力,以及岭南的盐铁。这三样对她来说,都是至关重要,必须抓在她的手里才行。 一念至此,宋乐珩敛了先前的玩笑之色,道:“外爷,舅舅,你二人方才怎会去李文彧的卧房找我?是李夫人去见过你们了?” “嗯。”裴温应道:“李夫人挑明与我们说了,她看出你的心不在李文彧身上,知李文彧福浅,但还是想让我二人再来劝劝你。她还说,她亦知你所需,李家就李文彧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对李文彧心仪之人,李家自然不会有所保留。” 而李夫人没说出口的下一句,只怕是倘若宋乐珩不肯接受这桩婚事,那李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类的了。 这李文彧的娘亲,表面上看来处事圆滑和气,但李文彧这骄纵的性子,就是他双亲给宠出来的,他既说了想娶,他这个娘怕是绞尽脑汁都会帮他把婚事给促成。 裴氏父子见宋乐珩不说话,闷着头在那儿琢磨,两人都吃不准她心里是在打什么算盘。互相看了一眼,由裴温道:“这婚事,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宋乐珩稳了稳心思,抬眼朝两人笑道:“外爷和舅舅是我长辈,我的婚事,您二人自是能够做主。” 两人都没听明白。 宋乐珩站起来,又去挽裴温的手:“舅舅你方才不是说了,要是再次悔婚,不好的呀。对裴氏不好,对我也不好,你态度得强硬点儿。” 两人同时一惊。裴焕道:“那你的意思是,你要应这桩婚事?那温小子……” “我可没说要应。是外爷和舅舅要应嘛,我都说了,你们得强硬点儿。不过我这人吧,野马脱缰,行事不拘的,纵使您二人做了主,我听不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对吧?”宋乐珩弯着眉眼露出贼笑。 裴焕和裴温又是一怔,面面相觑了良久,方反应过来宋乐珩之意。 裴温拂开她怒道:“你……你要我们帮着你骗婚?!你这还有没有点道德良知了?岂能言而无信拿这姻亲之事当筹码!” “哎呀,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不能失去李氏的支持。所谓成大事不拘小节嘛。这婚约,您二人只管应下,但说娘亲去世不久,我需按礼法为娘亲守孝三年。这三年之内,我必许给李氏更大的财富,届时,我会让李文彧亲口退婚。” “我绝不会退婚!” 李文彧的房间里,他和温季礼还面对面坐着。他气哼哼地喝了口茶,道:“你们别以为……别以为这样说,我就会取消婚约!我和宋乐珩这事是她爹白纸黑字许下的!就算说破了天,那也是我有理!宋乐珩要起兵,就不可能放弃岭南的盐铁!” 李文彧一边说,一边就觉得有一团绿云笼罩在自己的头上。他捂着心口忍到眼泪都快漫上来了,咬着牙关道:“就算、就算是你和她那什么了,我也可以接受!我可以的!我可以让你儿子叫我爹!” 温季礼:“……” “人这辈子这么长,不会只爱一个人的!我迟早能让她放下你,到时候,她和我会有我们自己的孩子!” 再自我洗脑下去,李文彧都快要吐血了。 温季礼一时也是五味杂陈,将李文彧审视了一通,道:“听闻李公子有诸多风流逸事,是对每一个女子,都喜欢得这般深刻吗?” “自然不是。是每个女子都对我喜欢得深刻!宋乐珩……不同。”李文彧被迫提起过往,觉得自己在气势上仿佛矮了一截,略有些心虚。 毕竟,他过去风流是真风流。虽然从他的角度来说,他和每个相好都是好聚好散,也都做足了安抚,但…… 这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一屁股桃花债,这会儿居然让他有点抬不起头来。他正在心里骂着温季礼歹毒,竟使这种手段,却听温季礼道:“只是因为主公救了你?” “是又如何。” “既是救命之恩,便当涌泉相报。放眼天下局势,不久后将是军阀林立争雄,士族和商贾必择主而依。李氏深居岭南,自是要依附岭南的军阀。只要李氏倾力相助,将来定是富埒王侯,于宋阀和李氏皆为双赢。李公子又何必以婚约要挟主公?反使主公心中不快。” 李文彧皱了皱眉头,不耐烦道:“你说一大堆我不爱听,我只有一句话,她答应婚约,李氏便是她的。她不应婚约……” “李公子欲要如何?” “哼,我就烧了盐铁分布图,让宋乐珩拿不到。” 李文彧的手落在放分布图的锦盒上。 温季礼睨着他 的动作,表面上仍是风平浪静,唯那眼底潜着一汪汹涌激烈的漩涡浪涛,似要将一切都撕碎。 他该杀了李文彧的,不计代价将他满门覆灭,如此一来,宋乐珩不会受到任何婚约的要挟,不会处在情感和利益的天平上,必须狠下心作抉择。 甚至,李氏一旦不存,宋阀便成不了势。等到中原乱成一锅粥,他就可以率兵南下,从中获利,以壮大萧氏。他会把宋乐珩带回去,将她悉心养护在身边,让她不用思虑,不用筹谋。就像—— 一盆花。 一只……关在笼里的金丝雀。 可那…… 不会是宋乐珩想要的。 至那时,他二人的情份,才会霜结千里,永不得见天日。 温季礼放在腿上紧绷的五指骤然松了。李文彧不知他在沉思什么,正要伸手去推他,温季礼便沉声道:“她说的,不是真的。” “什么?”李文彧一时没反应过来。 “孩子,不是真的。”温季礼语气平和:“我与主公,未做逾矩之事。你若与她相处日久,便会知她行事无拘,从不重礼法约束,有时,也不看重自己的声名。时间长了,这些,你都会一一知晓。” “你怎么突然……” 李文彧正奇怪温季礼这话锋为什么转了个弯儿,两人之间的和谐感来得异常莫名之际,就冷不丁想起了…… 隔壁马夫人和她相公的小妾坐一块儿聊天的场景,且马夫人这个正室还要开解小妾别去争宠闹腾让他们相公心神不宁…… 好、好荒谬。 李文彧甩了甩头,赶紧把这诡异的联想甩出脑海。恰逢此时下人来通传晚宴已备好,请两人前往宴厅。 温季礼先行起身离去,李文彧命下人收起账册盒子,也动身前往青竹苑。 彼时,日头西斜,灿灿的暖金色笼罩在青瓦白墙间,丝竹乐声自宴厅里传出,仿佛山涧的清泉和着风吟,轻柔雅致。下人们忙碌的往宴厅里传菜,宾客们在厅内谈笑风生。裴焕、裴温以及李文彧的双亲都在其中。 宋乐珩站在外面的水廊上,时不时就能接收到一波宾客们审视的眼光,听到众人说笑着向裴氏和李氏的人道喜。 她心里甚是不安,远远瞧见温季礼走来,便快步迎了上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遭温季礼,见人没有少块肉,才矮声道:“你和李文彧留在那儿谈什么了?他有没有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惹你生气?” 温季礼没有作答,余光扫到宴厅里的客人正观察两人,便识礼地后退了半步。他见宋乐珩发间那只白玉簪不知何时被取下了,心中一痛,像是生生裂出一条口子来。压着这痛意,他敛低眸道:“婚约之事,主公有决断了吗?” 宋乐珩知晓他在想什么,又走近些,摊开手,把袖子里藏着的玉簪露出一半,冲他笑道:“簪子在这儿呢。宾客太多了,怕别人说你闲话。” 温季礼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他已经猜到了她想做什么,只是没有拆穿,轻声问道:“现下需要我离开李府吗?” “那倒也不用。”宋乐珩抿了抿唇,偷偷拽住他的袖子:“咱俩说好的,不因为李文彧这事儿置气。你心里明白,我对李文彧没那想法,也不会和他有个什么结果,这一切都是权宜之计。等会儿我外爷他……” 话未完,后面的李文彧也带着下人过来了。他打眼瞧见宋乐珩和温季礼拉拉扯扯,急步走到两人面前,一把就拽过了宋乐珩的手腕。 “你拉着他干什么!大庭广众青天白日的,男女授受不亲!” 宋乐珩烦他烦得不行,嫌弃地甩开李文彧:“那你也别拉着我。” “我和你不一样!我们是有正经婚约的,而且很快就会成亲的。” 李文彧厚着脸皮重新拉住宋乐珩的腕子,温季礼不想看这两人相处,欲转身离开,结果,李文彧还空着的另一只手却拉住了他。 温季礼:“?” 宋乐珩:“?” 宋乐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又拉他干什么,你是不是拉错了?” “没拉错,今晚这顿饭,他不吃就别想走。” 宋乐珩以为他俩在一块儿聊了半个时辰是聊出什么知己情谊了,然而,李文彧下一句话就道:“他就得在这儿好好听着,听着你当着你外爷、舅舅,我爹、我娘还有所有宾客的面,认下我与你的婚约,答应嫁给我。如此一来,有些不该妄想的人,才会断了念!” 温季礼默然少顷,垂眸掩饰住了那双眼底似死灰扬起的余烬。宋乐珩就那么看了一眼,心里就如同被刀狠狠划了一下。 温季礼道:“如此也好,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文彧一脸得意。 宋乐珩看他那么得意就在想—— 早知道,让这狗东西死匪寨里得了。 第94章 感情利益 两柱香后,日头落山,李府热闹的年宴便开了席。 李老爷和李夫人坐在主位上,宾客们分为左右两席。裴焕和裴温受邀坐在右边的首位,温季礼在广信未见声名,本该排在李氏宴请的名流后头,居末席的位置,奈何李文彧生怕他借机走了,入了席也照旧左手拉着他,右手拽着宋乐珩。三人一起坐在左侧的首位。 这场面一度十分滑稽。宾客们的眼光是一刻都止不住,就那么颇有兴致地徘徊在宋乐珩三人的身上,全都在小声蛐蛐三人的关系。 宋乐珩挡住半边脸,好不容易和李文彧一阵角力,将手从他的钳制里抽了回来,气恼道:“李文彧,你都几岁了,干这事儿不嫌丢人呐。你把他也给我松开!” 李文彧寻思着都开席了,温季礼即便想走也走不成,索性撒开了拽着他衣袖的手。他喝了半盏酒解渴,无所谓地笑:“我有什么好丢人的。等你今晚当众应了我的婚约,以后你要是背着我和他亲近,那他才丢人。” 宋乐珩眯了眯眼睛:“你就那么确信,我会答应你?” “也不算特别确信,我就赌一把。”李文彧用眼神示意身后抱着账册和锦盒的下人:“东西我都带来了,我想好了,你若不答应,我当着你的面,把那盐铁分布图丢炭盆里。” 宋乐珩攥紧拳头,气不打一处来地看看李文彧,又看看中间隔着一个人的温季礼。温季礼的眼神与她交错瞬间,很快便收了回去。他不动声色地推开面前酒盏,将茶杯端近。冰凉的指尖抚触着青瓷的杯身,汲取着沸水的热度。 厅里的议论声正越来越剑走偏锋,吃着点心的夫人们说什么的都有。 “看见没,我就说他们三个的关系绝对不简单!我看呐,肯定是这两位公子都在争那宋家的姑娘!” “不像啊。我看是宋家的姑娘和李公子在争那位青衣公子。我早就听说李公子经常上青楼,男女不拘的。” 温季礼:“……” 宋乐珩:“……” 李文彧:“……” “不对不对!你没看刚刚是李公子一手牵一个吗?我看是宋家的姑娘和那青衣公子在争李公子。谁不知道李公子外面风流债欠了一屁股哇。” 上座的李老爷和李夫人脸都快绿了,李老爷尴尬得不停喝茶,喝茶的间隙还要抽空注意裴焕和裴温也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李夫人则是重重咳嗽着,想提醒这些想法过于离奇的夫人们。 但…… 毫无效果。 “我觉得还是你说得对。”一名嗑着瓜子的夫人接上刚才的话:“肯定是这青衣公子知晓李公子今晚要定亲,上门哭闹着要说法来了。李公子没辙,才带这两人一起入席的。所以李公子今晚还打算定下婚事吗?” 宋乐珩差点被气笑。 温季礼哪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也禁不得揉了好几下太阳穴。 李夫人见场面越来越失控,裴焕握住 手杖依稀有要愤然离席的架势,她赶紧暗暗踹了一脚还在喝茶的李老爷,给他递了个眼神。 李老爷这才慌忙放下茶盏,整理了一通领口,起身道:“诸位,今逢年节,我李氏有幸邀得诸位共聚于此,实是蓬荜生辉。除感激诸位在过去的一年里,对我李氏的关切照拂,今日这盛宴,亦是我李氏特意为远道而来的裴老爷和裴先生接风洗尘。” 李老爷转身拿起桌案上的酒盏,走到裴氏父子面前敬酒。裴焕和裴温双双站起回应,他便握住了裴老爷子的手道:“众所周知,我们李氏与宋氏,早已定下了小辈的鸳盟之约,理应永结同好,只因四年前两家互不了解,方生出些许波折。如今阿珩已自洛城归来,我和夫人对她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今日我饮了薄酒两盏,便想斗胆请裴老爷子和裴先生做个主,践行当年平南王宋含章许下的婚约,您看如何?” 裴焕和裴温面露难色。 整个宴厅里也静了下来,宾客们都等着看裴氏父子会怎么回应。毕竟,岭南的人都几乎晓得宋乐珩没了爹娘,能做主的,就只有这外爷和舅舅了。 李老爷和李夫人都屏气凝神地望着裴氏父子。李文彧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宋乐珩看。宋乐珩这会儿无暇分心,也是望着自个儿的外爷。 李老爷久等不来答案,李夫人又是个急性子,起身上前道:“老爷子,阿珩和彧儿都是该成亲的年纪了,您和裴先生好不容易来一次广信,何不请在座的诸位做个见证,给这俩小辈吃颗定心丸呢?这成了家,才好立业呀。” 裴老爷子抬眼望向对面的宋乐珩。 宋乐珩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睛。 她这动作落进温季礼的视线范围,温季礼的手指不由得收紧,捏住了有些刺烫的茶杯。 片刻。 裴焕叹了口气,道:“此事本不该由我做主,但我这孙女,如今只剩我和她舅舅两个长辈。这婚约既是她父母定下,李氏愿意重提,我便替阿珩的双亲应下了。” 李老爷和李夫人一喜。 宋乐珩装模作样地站起,喊道:“外爷!” 裴焕也装模作样地回她:“阿珩,你且过来。” 宋乐珩继续装着一脸的不情愿,极其浮夸地咬了咬下唇,委委屈屈地走到裴焕面前。甚至为了达到效果,她还十分努力地挤了层水雾含在眼眶里。裴温是个耿直的读书人性子,实在演不出来,索性背过身去,懒得再看这祖孙俩。 裴焕牵住宋乐珩的手,道:“我这孙女初回岭南,家遇不幸,痛失双亲。继平南王之位后,除白莲,剿悍匪,以女子之身,行豪杰之事,功在当代。” 裴焕这一通话说得真情实感,万分地感慨。 宋乐珩却是听得有些羞惭。 李夫人则趁裴老爷子叹息,忙招手把李文彧喊过来,推到了宋乐珩的旁边。老爷子顺势把李文彧也一牵,将他和宋乐珩的手按在了一起。 “所谓家未成,何以立业。承蒙李氏对我这孙女的厚爱,我裴某今日愿当众位之面,把我的孙女宋乐珩从此托付给李氏长子——文彧公子。望你二人今后互敬互爱,携手余生。” 宾客们悉数站起,纷纷举杯朝两家恭贺,一声接一声祝两人白头偕老的话音不绝于耳。宋乐珩略带愧疚地看向仍坐在位置上的温季礼。温季礼脸色煞白,饶是提前预料到了宋乐珩会做的事,可真到了这一刻,亲耳听到了所有人祝福她和另一人白头偕老的这一刻,仍是…… 痛的。 那种痛,像有千根百根针,细细密密地扎。又像吃了黄连,苦入愁肠。 她和别人那么轻易就能得到的白头偕老,是他这病骨支离的人必须一次次去寻求救命的良方,小心翼翼地维系这残弱病躯,甚至要求神拜佛,才能卑微祈求来的东西…… 可纵使如此,这种痛,他也绝不会让其成真。 他根本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若亲眼所见宋乐珩凤冠霞帔,嫁与了别人,他会是怎样的心境。 或许那时,他会和宋流景一样,用摧毁的方式与她共生,与她共死。 想不到,在他不经察觉的时候,他对她,已是这般深沉的心思了。 温季礼自嘲笑笑,抬手握住酒盏,迟疑须臾,却还是松开了。他转而端起了茶杯,遥视宋乐珩和李文彧,始终没有动作。 另一边的李文彧眼下已是喜上眉梢,连忙叫过来抱着账册锦盒的下人,朝裴焕、裴温郑重行了礼:“孙婿李文彧拜见外爷,拜见舅舅!我发誓,此生只待宋乐珩一人好,只忠于她一人,您二位尽管放心!这些是我备下的一部分聘礼,夫人,自今夜开始,这些便由你保管了。” 李文彧的脸都快笑开花了。 宋乐珩咬着牙道:“你先别叫夫人,你我还没成亲。” 话虽这么说,她的手还是迫不及待地放在了下人怀抱的锦盒上。 叮。 【支线弱水三千,只取一……二三四五瓢,进展……】 系统音戛然而止。 宋乐珩定睛一看,摸着锦盒的手空了,李夫人挡在她和下人中间,带着一脸和气笑容。 宋乐珩:“……” 这是几个意思? 还必须把东西拿到手,这狗系统才能进行完整提示? 宋乐珩眼馋得不行,巴巴望着下人手上的锦盒。李夫人也瞧出些端倪,挡得更为严实,笑道:“阿珩,老爷子既应了这门亲事,你也不反对,索性就趁今日宾客皆在,我们将日子定了如何?如此一来,也能省得再挨家挨户去告知婚期的麻烦,你说好不好?” 李文彧这娘,果然是个不好应付的。 宋乐珩心里思索着,她要是不应,那多半是得等到成亲之后,李氏这些账本、印章、分布图才能落到她的手上。 李夫人看她有所犹豫,给那矮矮胖胖的马夫人递了个眼色,马夫人即刻带头道:“是啊宋家姑娘,两家的婚约早定下多年了,这早一天晚一天都不妨事。我翻看过日子,七天后就是前后三十年最佳的黄道吉日!这一天成亲,必能和和美美,儿孙满堂!” “真的?”李文彧眼睛一亮,拉着宋乐珩道:“马夫人都这么说了,那肯定能应验。宋乐珩,我们就听她的好不好。七日足够了,我会把婚宴办得风风光光,让你成为最受人艳羡的新娘子。” 裴焕忙道:“这不妥吧?七日实是太仓促了。加之阿珩的双亲去世不久,按理说,她还当守孝三年。” 李夫人心知这是宋乐珩和裴氏推脱的说辞,继续笑道:“家中守孝,是男儿之事,女子始终是要外嫁的。阿珩还有一个弟弟,这守孝之事当落在弟弟的头上。阿珩,姨说得对不对?” 宋乐珩不说话。 裴焕和裴温心里干着急。两人本就是书香门第出生,要论口舌伶俐,自是比不过做生意的人,是以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术把这婚事挡回去。 李夫人稍微错开身,拍了拍下人手上的锦盒:“阿珩,你既愿意嫁入李氏,早一日不是更能让你们小两口增进感情吗?我知你看重李氏,李氏也愿对你无所隐瞒,这些,都会是你的。姨今日为你准备的,也都是你的。” 话里话外的弦音已然很明显了。只有结成这桩姻亲,她才会让李文彧全心全意地扶持宋乐珩。 宋乐珩握了握五指,抬眼看看李夫人,挤出一个笑来。她本也想看一眼温季礼的,可是不敢看,只能硬着头皮接了话:“姨说得有理,那便,七日后完婚。” 李老爷和李夫人顿时眉开眼笑。李夫人这下也不再挡着下人。李文彧更是全然压不住心底的狂喜,不管不顾地熊抱住宋乐珩:“你答应嫁给我了!你看,我就知道!我能娶到你的!” 宾客们再次高声恭贺两家。 这一回,温季礼也站起了身,举起茶杯,遥祝二人:“恭喜李公子。” 他没有饮茶,说完便放下杯 子,离开了宴厅。 宋乐珩看着温季礼离去的背影,用力推开李文彧,本能的往前走了两步。李文彧死死扯住她的袖子,闷声闷气道:“宋乐珩,你再追去,他真成插足你我婚约的第三者了!他不要脸的吗?” 宋乐珩恼怒地瞪他一眼—— 谁是第三者,你心里是真没点数! 但此时这情况,她追出去就是功亏一篑。宋乐珩收住步伐,在满堂的祝福声中,定定看着温季礼越走越远,及至夜色吞没了那一袭青衣。 李府之外,萧溯之正侯在暗处。见到温季礼孤身出来,他三两步便迎了上去。行完礼,萧溯之又望望李府里空荡荡的前院,奇怪道:“公子,怎么就您一人出来?她不走吗?” 温季礼沉默不语,脸色白惨惨地下了两步石阶。陡然脚下一空,萧溯之手疾眼快地探出手,温季礼只手扶住他,才没有踉跄跌倒。 萧溯之一见自家公子这受了气的模样,对宋乐珩那深重的怨念又冲上了头,愤怒道: “公子,是不是她又惹您动气了?莫不是她和那李文彧……”话音一滞,萧溯之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她到底是把您当什么了!” 温季礼不言不语地睨他一眼,眸光里寒意彻骨。萧溯之压在喉咙上的话就这么滚回了肚子里,是怎么都不敢再往下说。 温季礼松开手,下完了台阶,刚要问魏江的动向,两人便听得府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裴温一边快走出府,一边道:“留步。” 温季礼回头见是裴温,正有些诧异,裴温已喘着气行至他跟前,纠结了须臾,才说:“阿珩……阿珩让我来看看你,说怕你当真。” 温季礼略为一默,垂眼道:“是她让您和老爷子答应此事的?” “……嗯。”裴温应得万分惭愧。 他压根儿不赞成宋乐珩这样做。拿婚事当筹码,对他来说,太过出格了。这要换一个人,他得口诛笔伐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上个三天三夜。 可他心里清楚,自打宋乐珩杀回邕州灭了白莲教,端了宋含章,行到今日,有些事她便是不愿做也得做。他不骂,是因为他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帮到宋乐珩了。就像他在这个当下,其实也不知该怎么去劝温季礼。 “凤仙也跟我们来广信了。”裴温叹了口气,说话之时便观察着温季礼的反应:“她不喜在李府落脚,如今借住在一间医庐内。阿珩说,你自来了广信后身体不佳,让我带你去找凤仙诊治一番。你若现下无事……” “不必了。主公的意思,我明白。今日李府年宴,裴先生若中途离席,于礼不合。”温季礼的眸中仍有着掩不去的怅然,抬首望了遭李府内透着喜庆红色的灯笼,又落寞的收回了视线,道:“夜色已浓,今晚不敢再劳烦夫人,待明日我自去医庐拜访。” “也好。”裴温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医庐所在,我已经写在上面了。” 萧溯之伸手接过,妥帖地收进袖口里。温季礼谢过了裴温,便循着来时之路离开。裴温站在府门口,目睹着那清瘦人影渐行渐远,心中只余下一句叹息—— 这真是……造孽哦。 “魏江现下身在何处?” 夜风凛然清寒,温季礼拢紧了身上的狐裘,将双手也藏进了袖子里。他行在满街错落的光影里,容色陷落晦暗又复明于亮色之中,让旁边的萧溯之始终看不明他此时此刻的心绪。 实则,除了面对宋乐珩时,温季礼身旁的许多人,都看不透他的心思。 萧溯之总觉得,这才是他家公子该有的模样。他回过神,低声答道:“正如公子所料,魏江趁李府办年宴,将我们泊在上游的十六艘战船围了。” 今日离开客栈前,温季礼便吩咐萧溯之注意魏江那边的动静。李府年宴的邀请来得太过突然,魏江一个刺史,再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帮李府传信递话,他来主动促成此事,必然有其图谋。 “动手了吗?” “还没有。只是派兵在沿岸驻守,监视着战船。韩世靖和黑甲没有您的命令,也一直没有靠岸。” 温季礼没有说话,琢磨着下一步的行动。 萧溯之默了默,续道:“还有一桩事。” “说。” “秦行简拒绝大夫治疗,伤势加重,恐怕要……撑不过明天了。” 及至亥时过后,李府这一场年宴才结束。 宋乐珩独自坐在金贵苑里一株高大的合欢树下,面前的石桌上摆放着李氏的账册和盐铁分布图,她的手一碰上账册,系统的提示音便响起在她耳畔。 叮。 【支线弱水三千,只取一……二三四五瓢,进展20%,获得关键人物李文彧的死心塌地,奖励4d情侣电影票两张】 道具说明:可任意选取已发生事件,身临其境地观影。提示,心脏病患者请勿观看。由于效果逼真易造成观影者面临危险,如有危险,请面对危险。 宋乐珩:“……” 好一个废话文学。 宋乐珩默然半刻,思索着这狗系统上一个支线都是每过10%就有提示,这一次却等到20%才出现提示,莫不是这支线她需要收服的人,总共是五个?那也符合这支线的名字。她这厢正猜测余下四个可能的人选,李文彧便端着一盘洗净的葡萄走了过来,挑了离宋乐珩最近的位置坐下,将葡萄放在石桌上。 宋乐珩当他是个透明的,看也不看他,打开锦盒查看起岭南的盐铁分布。在宋含章辖下的岭南,实则只有四州十二郡,再往南边走,还有南越国与岭南接壤为邻。而这四州的盐池,仅仅只有两处,一处在容州临海的三水县,另一处在广信以北百余里的白沙县。 最大的盐池,便是那顾名思义的白沙。也难怪李氏会选择扎根广信。 宋乐珩心中暗暗记下了这两处盐池的位置,又拿出对应的账簿,看到这两处盐池每年都有向朝廷缴纳高额税赋,除去这些税赋,李家亦有每年向宋含章送去不少的“人情往来”,约占盐池利润的一成。 但即便如此,李家最后得到的收益仍是高得吓人。 李文彧见她看着账册眉头都拧成了一条线,一只手撑着自个儿的下巴道:“怎么了?眼馋呀?这些以后都是你的。” 宋乐珩没好气地抬起眼皮瞄一眼他:“我若要拿你家盐池的全部盈利去养我的兵,你愿意?” “什么叫我家?什么叫你的兵?”李文彧坐直身体,严谨分析:“你别忘了你答应嫁给我了,我们七日后都要成亲了,我的便是你的。你的……” “还是我的。”宋乐珩无情地接过话头。 李文彧一噎,气哼哼地看看宋乐珩,却也没去反驳她:“行,都是你的。你只管用,花出去的钱,我有的是能耐赚回来。” “显着你了。” 宋乐珩揶揄一句,放下盐池相关的东西,又展开铁矿的分布图。不同于盐池,铁矿山多而散,盈利也没有盐池那般的巨大,但要兴兵,便离不开这些铁矿。宋乐珩记下几处离邕州较近的矿山,又随意翻动着账册。见李文彧一直在边上目不转睛深情款款地盯着自己,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道:“这么晚了,你不去睡觉,看着我干什么?” “不算晚,我以前上青楼都得……”话说到一半,他就憋住了。 宋乐珩根本不在意李文彧去不去青楼,什么时候去,又什么时候回这些问题,便也没插话。李文彧看她还是闲闲地翻着账册,一股邪火冷不丁地窜上来,猛地抓住了宋乐珩的手腕。 “你为什么不生气?如果换做是那个人,他去了青楼,你是不是就会生气了?”—— 作者有话说:宋姐:那个人他宁愿断了都不会去【自信脸jpeg 谢谢小宝们浇灌,加更下一章哦~笔芯~~ 第95章 李氏诚意 宋乐珩莫名其妙地看向李文彧:“你去青楼这事儿,我需要生什么气?你李公子的风流韵事整个岭南皆知,你有多少相好外面都快编排成小曲儿了,我气这个?我吃饱了撑着没事做吗?” “你!”李文彧更生气了,急得一张脸都有些微的涨红:“你之前不气,那很正常,那时你和我还没关系!但现在不同,你都要嫁给我了!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在匪寨里,为何、为何要那样喂我喝米汤!” 宋乐珩:“……” 那不是为了羞辱你吗? 宋乐珩没好意思说出来,又听李文彧继续撒气道:“还给我换上那样的衣服!我还放箱子里保存着呢,你自己看看,那是正经关系能穿的衣 服吗?” 宋乐珩无言以对。 这一事…… 确实是她理亏。 李文彧嘟哝道:“你那会儿身边就只有我一个人,你就对我动手动脚!现在逃出生天了,你见着别人了,就开始三心二意的!我说上青楼,你还不生气!你这就是不在意我、不喜欢我的表现!我知道一个女子喜欢人是什么样子的!” 宋乐珩被李文彧吵得耳朵嗡嗡的,忍不住扶额。 他这一顿饭到底是要吃几个恋爱脑? 两个人才认识多久,她怎么可能喜欢他? 李文彧见宋乐珩迟迟不解释,也不哄他,语气越来越激动:“你们女子要是喜欢谁,会一天问他八遍从前的情史,要争风吃醋,要撒娇生气,还恨不得把我那些相好全部都揍一顿,听见我说上青楼,应该气得跳脚才对!你现在这样平淡,若是换那温……” 李文彧这名字还没吐出来,突然“啪”的一声脆响,他整个人就愣住了。 宋乐珩抡圆了胳膊赏了他一个大嘴巴,然后依着他的意思垮脸道:“以后再敢提青楼两个字,你就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李文彧:“……” 李文彧上扬的凤眼一亮:“那我过去的那些相好……” 宋乐珩麻木且生硬地道:“也别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下,李文彧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副被打爽的表情,摸了摸自己被扇的脸,格外幸福又顺从地回应:“我知道了。我保证,以后我的眼里就容得下你一个人。” 宋乐珩:“……” 造孽啊!!!! 她但凡能穿回匪寨的那间营窟里,她也好想给强制喂李文彧米汤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啊!! 两人都各自平复了一会儿复杂的心绪,宋乐珩接着看铁矿分布,李文彧便剥着葡萄皮,把一颗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放进一个描花精致的瓷碗里,顺便还给宋乐珩解释着铁矿如今的状况。 “大盛有律例,禁兵禁武,没有朝廷允许的私人,是不能持有任何兵械的,要是被查出来,那就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因着这些律例,铁矿盈利不行,对我们李氏来说,并没那般重要。但大伯……” “你大伯想养私兵保护李氏,所以必须把持住岭南的铁矿。” “嗯。”李文彧把瓷碗推到宋乐珩的手边:“你吃呀,我都剥好了,这葡萄是从河西那边运过来的。这季节本没什么葡萄,走商的说是新育出的品种,全都要送去洛城的。我费了不少事儿才弄到。你看宴客的时候娘都没有拿出来,就是想给你留着。” 宋乐珩眼珠子扎在分布图上,没有理会。 李文彧见她不吃,索性亲自把一颗葡萄喂到了宋乐珩的嘴边:“你就尝尝嘛,很甜的。” 宋乐珩一时分了神,张嘴吞下了葡萄。李文彧的手指触碰到宋乐珩柔软的嘴唇,只觉那暖意携着她的气息,好似烙铁一般,灼烫了他的手指。他脑子里一时间冒出来许多难以遏制的念头,直勾勾地盯着宋乐珩的唇,喉结也跟着上下滚动了一遭。 李文彧从不是个禁欲的人,他也不觉得此事有什么难堪,在他的心里,人都有七情六欲,有了七情六欲就禁不得掩藏,想着什么便该做出来、说出来。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宋乐珩面前,他多年的人生准则,好似变成了一座飘忽的沙塔,他想见宋乐珩因过往而吃醋,又害怕宋乐珩在意看重。他必须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平衡着,才能不让这座□□塌于狂风之中。 李文彧将那手指蜷着藏着,只想收回来把那滚烫印于自己的唇上。宋乐珩蓦然瞅见他这动作,又想到自己刚刚是吃了什么,忙不迭重重咳了一嗓子,吓得李文彧生生一抖。 “怎么了?你是着凉了?要不要回屋再看?” “不用不用。” 这要两个人在一个屋,还得了?她明天后院就得烧起大火。 宋乐珩忙转开话题道:“岭南的铁矿,你和宋含章是六四分?” “嗯。”李文彧见她不像是被夜风吹凉了,便继续剥着葡萄:“和你爹打交道的,大多时候是我大伯和爹娘,我对这些官场上的事没什么兴趣,所以铁矿如何分成,我没参与。如今你和我自然是不用六四分的。都给你。” 他冲宋乐珩笑。 宋乐珩合上手里的账簿,连同着分布图悉数推到了李文彧的面前。李文彧面上的笑意顿时僵住,手上的动作也随之一停:“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是敢说出退婚这种话……” “不至于。我既然当众应了你们,就算是退婚,那也不是我提。” 听宋乐珩这么一说,李文彧又放下心来,不解道:“那你不要这些东西?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什么意思?” 宋乐珩当然知道。 这些东西,既是李氏的诚心,也是李氏的把柄。 她能靠这些把李氏拿捏得死死的,让他们从上到下都为自己卖命。 但她不要这种把柄。 “笼络人心,下策是要挟,中策是用计,上策……” “上策是什么?”李文彧认真地问。 宋乐珩站起来,绕着石桌旁高大的合欢树走了两圈,并没答他,只是边观察边道:“你既交心于我,我便合该坦诚相待。岭南的盐铁在你手里,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再者,朝廷的兵很快就会抵达江对岸,届时难免会交战。战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些东西,你还是留在自己的手中。” 李文彧跟着站起来,追在宋乐珩身后围着树转,活像一只尾巴。 “你是担心燕丞会打过来?要不然……到时我去和燕丞交涉,再给大伯去封书信,让他在朝中替你斡旋白莲教和宋含章的事。李氏每年给朝廷的赋税那么高,我大伯的话,还是能起些作用的。真要平息了,你就别再管白莲教要在岭南做什么了。” “那不行。无论什么世道,活得最苦的就是底层老百姓。我吃过这种苦,没办法坐视别人也吃这种苦。” 更重要的是,她要是躺平了不作为,还怎么去收服这条支线后面的四个人,组建核心去争天下开后宫…… 她也不打算和李文彧探讨打仗的事,停下脚步转过身,李文彧竟还差些撞到了她的身上…… 傻白甜这剧本估计是被李文彧拿稳了。 宋乐珩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道:“我还有件事要问你,你老实回答。” 李文彧眼尾上扬,高兴道:“你是不是要质问我喜欢过几个女子?” 宋乐珩:“……” “还是……还是想问我和别的女子都做过什么?做到哪一步了?要是我如实回答了,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你先闭嘴。”宋乐珩没好气道:“我就是问问,今日你李府年宴,魏江作为你们李氏心腹,手里还握着那么重的兵权,他不来出席,你不去探探缘由?” “这有什么好探的。”李文彧用他那副锦鲤脸无所谓地回答:“他说了他不来的。那日我回家后,魏江就把那几天发生的事一 一问了,我也都告诉他了,我还问他有什么法子能娶到你。结果魏江就让我们去请你的外爷和舅舅。” 宋乐珩黑着脸。 李文彧倒是说得喜滋滋的:“没想到这招是真管用!我以前觉得魏江只是会讨好我大伯,让他带兵他屁本事没有,半年都剿不了匪,这次看来,他其实还有那么一丁点作用。” “那他是怎么跟你说今日不来参加年宴的?” “哦,他说战船丢了,这几日得紧着把战船找回来,否则过不了江防不住燕丞。” 宋乐珩思量半刻,便知这魏江是在做两手准备了。他表明了不愿背叛朝廷,倘若李氏当真归顺于她,魏江定会立刻抢夺战船,准备回对岸漳州和燕丞一同讨逆。如果李氏今夜和宋乐珩撕破脸,没有彻底归顺,他就会继续观望。 毕竟魏江这个人,不会像武将打仗的风格,说风就是雨。 宋乐珩眯着眼,又问:“那两万私兵,是听你的,还是听魏江的?” “为什么这么问?”李文彧不大明白宋乐珩的话意,但见她神情严肃,还是想了想,试探着道:“听、听我的?但我也没去过军营,没下过什么命令给这些士兵,我也说不好……总之一般来说,都是魏江下令的。” 那好了。 包听魏江的。 宋乐珩揉太阳穴的手指更用力了些。她瞧瞧树梢上有一根枝头直探墙头,观其粗细合适,距离适中,便开始卷袖子。李文彧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刚想问,宋乐珩就道:“魏江现在城外的军营,你知晓地点吧。” “他与我说过,怎么了?” “你明日一早,去一趟军营。不能耽搁,多带点好东西,能赏赐人的那种。” “哦,那你要随我一起吗?” 宋乐珩应了一声,开始爬树。李文彧一惊,急忙拉住她的衣袖,紧张道:“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说着说着话,你就要上树了?” 那还不是因为…… 她要是半夜三更走正门出去,李文彧肯定追在她屁股后面一通乱嚎,估计能把她外爷舅舅连带着李文彧双亲引过来,到时候又是一摊子麻烦事儿。 宋乐珩也不能直说,神情一转,道:“我在匪寨里的时候不是说过,等我们出来了,我亲自上树掏鸟蛋给你吃。我见那树梢上有个鸟窝,我上去看看。” “有鸟窝?在哪?” 李文彧仰起头观望,宋乐珩趁他松手,几个用力便爬上了半截树干。等李文彧回过神来,他也不能再去拉宋乐珩,生怕让她摔倒。 他心里感动得不行,他身边有过那么多的姑娘,姑娘们给他送过玉珏环佩,送过手绢情诗,甚至还送过亵衣鞋袜,就是没有任何一个姑娘,为他爬过树掏鸟蛋。 李文彧眼见宋乐珩爬得越来越高,爬到了中段延伸往墙头的树枝上,心惊胆战地反复叮嘱着她小心,并殷切等着宋乐珩把鸟蛋带下来。 他等啊等。 然后就等到了宋乐珩爬过树枝往墙头上一滚,从墙上跳下去了,跳到了李府外面…… 李文彧听着街上响起的欢快跑远的小碎步,脸上的笑容和担心俱都碎在了凉透的夜风里…… “宋乐珩!你这个骗子!你给我回来!”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这会儿东西她都看过了,记了个七七八八,她是半刻都不想再留在李府里。宋乐珩心里担忧着温季礼,头也不回的往客栈跑,整条街上,就只剩下李文彧骂她没良心的话音…… 城东,一处废弃老宅院里,蛛网密织,疯长的草叶枯黄杂乱,掩盖着一口被青苔爬满的枯井。 月色透过井口映照着枯井底下,内中是别有洞天,三丈见方的所在连接着一处被石头堵住的地道,也不知是通往何方。重伤的秦行简奄奄一息地躺在一堆靠墙壁的干草上,被钉在墙面上的四条铁锁禁锢着他的四肢,他的呼吸缓慢无力,胸口的起伏几近于无。 温季礼站在近处审视秦行简,身后便站着萧溯之和请来的一名大夫。 那大夫背着药箱子,感叹道:“这人是个死倔的脾气,宁愿死也不让人看他的伤口。我一想给他医治,他就拼命挣扎。” 萧溯之上前半步,小声对温季礼道:“公子,我查验过,这人的衣物上有毒,如果挣扎得太厉害,毒粉会扩散开,让靠近他的人中毒。” 温季礼稍是皱眉,细微的情绪变化很快又如同水面涟漪,不见痕迹。他温声道:“秦行简,我知你活着是为了报仇,你若想此时放弃,我不再拦你。你若还想替冤死的秦将军血恨,便说出你身上用了何种毒粉。” 秦行简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提起她的父亲。她的眼珠子在面具之下迟缓地转动着,井底所有的人和景在她的视野里都显得模糊不清,仿佛被一层朦胧的黑暗覆盖着。 她知晓,一旦她沉溺进这黑暗,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的嘴唇动了动,粗哑的嗓子如布匹被撕裂,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滚……滚开……” 温季礼的语调愈发沉笃,像敲击木鱼的声音,清晰有力地扣在秦行简耳里:“若我没猜错,你的仇人,是杨彻。” 此话一出,后面的大夫吓得踉跄了好几步,一个没站稳就跌坐在地,药箱子磕碰出激烈的响声。秦行简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扩开,而后又慢慢回缩。 “又或者,你恨的还有另一人。是这人的出现,让杨彻再无顾忌地放弃了秦家,甚至不惜对秦家赶尽杀绝,我说得,对不对?” 秦行简的五指颤抖着收紧,紧握成拳。那手背上尽是爆裂的青筋,像身体里澎湃的恨意不堪重负,急迫的想要爆发出来。 温季礼注意着他所有细枝末节的举动,继续烧旺了这一把渴求复仇的火。 “你从秦府逃出,投奔了当时的上冈寨,就是为了反盛。但上冈寨乌合之众太多,最后难以成事。你绑架李文彧,也是为了重振旗鼓继续复仇。现在,你的仇人来了。我可以给你机会,你想要的兵我有,我让你杀他。” 秦行简蓦然转过头,死死盯着温季礼。她视线里蒙着的黑色在这一刻竟是消散退去,他看清了眼前这个人的模样,是个文弱温雅的青衣公子。秦行简说话很艰难,短短的三个字她耗费了许久。 “你……是谁。” “活下来,我自会告诉你。” 她又看了温季礼半晌,随后,从齿缝里挤出半句话:“那个……那个女人……” 话未尽,她便彻底没了气力,又昏迷了过去。 温季礼侯了片刻不见他的下文,微微侧首问坐在地上震惊得回不了魂儿的大夫:“他身上的毒,你可有解法?” “我……我只是个郎中,哪里会解毒啊。”大夫说到这,急匆匆背起药箱爬起来,朝温季礼叩拜道:“这位公子,您就饶了我吧,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毒。您和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见,求您不要杀我。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要是死了,家里人就没有活路了啊!” 温季礼没有应声,仰头望了望井口泼墨似的天幕,掐算着时辰道 :“溯之,将这位大夫送上去吧。时辰差不多了,主公应当回来了。你去客栈将主公接来,再去医庐将沈夫人也接过来。” “是。”—— 作者有话说:加更奉上~~ 第96章 笼络她心 宋乐珩跑了小半个时辰,气喘吁吁的刚跑到客栈门口,正要进门,就听到空旷的长街上,一个女子的声音叫住了她。她转头一看,萧溯之沉着一张脸,和沈凤仙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 宋乐珩几步迎上前去,目光在两人的身上打了个来回,急道:“萧侍卫,这么晚了你去请凤仙儿干什么,是温军师出什么事了吗?” “你就不能盼着点儿我家公子好!”萧溯之恨恨瞪宋乐珩一眼。 他态度虽然不行,但却很能说明问题。他这会儿还有空闲怼宋乐珩,就证明温季礼多半是没事。宋乐珩悬了大半夜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肚子里,拍着胸口匀顺了气息,不停擦着额头上的薄汗。 沈凤仙见她大冬天都能跑得汗流浃背的,面无表情地道:“你该多动动,不要整日坐着。” 宋乐珩料想当大夫的都在乎别人的身体健康,感谢的话没还脱口,沈凤仙就补充道:“要不然兵败逃命的时候,你都跑不过追兵。” 宋乐珩:“……” 谢谢这位嘴毒还没多少医德的大夫。 萧溯之见宋乐珩被噎住,实实在在的爽到了,而后又迅速收敛了神情,往前走道:“公子还在等你们,快走。” 宋乐珩追上去:“他在哪?” “城东,枯井。” “……” 好家伙,她又得再走一遍回头路。 又行了半个时辰,宋乐珩三人方抵达了废宅院的枯井旁。萧溯之一手拎起宋乐珩的后背衣裳,然后区别对待的朝沈凤仙说了句冒犯,另一只手便轻柔搂住了沈凤仙的腰。 宋乐珩还没来得及抗议,萧溯之带着两人足下一跃,跳进了枯井里。井底下,温季礼一声不响地站在秦行简跟前,见着宋乐珩来了,他眼皮也不抬一下,脸上仿佛是罩了一层冰渣子,只明明白白地写着几个大字—— 宋乐珩勿近。 宋乐珩这下也没心思再去和萧溯之较劲儿,心虚地凑到温季礼旁边,小声喊了句:“温军师……” 温季礼往旁边挪开些,敛着眼眸直入正题:“沈夫人,此人的伤势有劳你查看。不过,他身上的衣物带有毒粉,恐有危险。” 沈凤仙思量片刻,从袖口里不急不缓地取出一双银丝手套戴上,走到秦行简旁边蹲下,小心查看起秦行简衣物上的毒。 宋乐珩趁这空隙又朝温季礼靠近,温季礼却尤然往旁边躲。她手疾眼快,紧紧拽住温季礼的一角衣袖,放轻了声音道:“不是说好不置气的吗,温军师,一言九鼎啊。今晚的事,其实我是……” 她话没说完,秦行简听到她的声音,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转过头看着宋乐珩。 “那件衣裳……金丝云霓软烟罗……在、在哪?” 宋乐珩想想还是正事要紧,便先按捺下对温季礼的解释,走向了秦行简。 沈凤仙此时也看出秦行简身上的毒并不是什么很难解的成份,松了口气,又从袖口里拿出一把精致银刀,缓缓割开秦行简的外袍,以及她黏在烂皮肉上的亵衣,一边割,沈凤仙就一边啧啧。 宋乐珩没去管她为什么要啧啧,只是对秦行简道:“我没见过那件衣裳。那是为了确认你的身份,编出来骗你的。秦府大火后,那件衣裳应当是被烧毁了。” 秦行简一怔,好似最后一点求生的执念在这一瞬间破灭。她本来以为,真的能再见一次那衣裳,至少,让她还有个念想,那样,她就能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刀山火海走下去。 可惜……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已经拼尽全力了,但要报仇,太难了。 秦行简哧哧地笑起来,笑得眼泪从那面具底下不断流出,滴落在她身下的干稻草上。那干瘪绝望的声音回响在井底,跌跌宕宕的,难听至极。他笑得身体都痉挛起来,毒粉在月色下犹如起舞的灰尘,自他的衣物上奋力扑开。 温季礼当即上前拉开宋乐珩。沈凤仙没好气的从头上取下来一只银簪子,手上一转,簪子就扎在了秦行简的气舍穴上,沙哑的笑声戛然而止,人也不扑腾了。 沈凤仙冷着脸继续割她的衣服,道:“有话就说话,那么爱笑,是相信爱笑的姑娘运气不会太差吗?” 秦行简:“……” 温季礼:“……” 宋乐珩插话道:“他有没有可能,是在笑自己的运气确实是太差了?再说,他哪是姑……” 最后一个姑字,宋乐珩愣是拐了九转十八弯儿才堪堪停住,主要是她说着话的同时,就见沈凤仙割开了秦行简的亵衣,露出了里面的…… 裹胸带?! 温季礼和萧溯之立刻转身面壁。 沈凤仙奇怪地回头瞅了瞅三人,问:“你们都不知道她是女的?” 宋乐珩摇摇头,双眸都放空了须臾,旋即才目光极其复杂地打量起秦行简。她身上到处都是伤,因为泡过山洪水,没有及时进行治疗,许多地方都已经开始有腐烂的迹象。可饶是如此,那浑身结实壮硕的肌肉线条也清晰可见,单论身型来说…… 她甚至比温季礼和李文彧都要壮实许多,加上那裹胸带缠得紧,宋乐珩一直以为,她只是胸肌大了点…… 如今得知了实情,便不难理解秦行简为何不像其他山匪,抓到女子就会进行羞辱。她除了要杀人,几乎没有其他过分的举动。甚至有几次在那二当家对宋乐珩出言不逊时,也是她出面阻止。 宋乐珩这厢思索着以秦行简的女子之身,恐怕最初投靠上冈寨,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另一边的沈凤仙就捏住秦行简的下巴,让她偏了偏头,审视着她颈部皮肤上轻微的烧伤痕迹,分析道:“她说话这声音,应该是嗓子受损了。” 宋乐珩回过神来:“被火烧的?” 沈凤仙默了默,探手去取秦行简的面具。秦行简用尽最后的力气挡住沈凤仙的动作,沈凤仙也不强行逼她,只道:“你身上的骨头断了八九根,脏腑受到剧烈冲击,本来早该死了,我不知你是什么执念撑到了现在。但你要实在不想活,我叫他们把你抬出去埋了。” 秦行简照旧不肯松手。 温季礼轻声提醒道:“主公,燕丞之事,你说与她听吧。” 宋乐珩一听这话,当即明白了温季礼的意思,蹲下身来,透过那张平滑又丑陋的铁面具,盯着那底下秦行简的眼睛。 “在匪寨的时候,我和你提过,想让你与我合作。我如今已在岭南起兵,朝廷派了燕丞过来平乱,不出所料的话,他很快会带兵抵达江对岸的漳州。燕丞去清剿上冈寨时,你与他交过手,我听人说,燕丞都对你的勇武赞誉有加。” 秦行简咬紧牙关,用气音道:“我不需要……他的赞誉。” “这不重要。你想不想再次和燕丞交手?我知晓,若不是杨彻身边有燕丞这么一号人,依着秦国公当年在河西的威名,杨彻不一定敢动秦家。你心里定是憋着一口恶气,想证明你秦家的人,不会输给燕丞,对不对?” 秦行简没有吭声,但那眸光微动,显然是将宋乐珩的话听进心里了。 宋乐珩继续道:“我出兵,你出人,我让你与他正面交锋,如何?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只这一次机会,无论事成与否,从今往后,你要诚心诚意归我宋阀,为我征战,随我亲手去推翻杨彻这个暴君,为你父正名!” 最末五字,掷地有声。 秦行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宋乐珩,若说前一刻,那眼中只是微有涟漪,那此一刻,便是掀开了滔天的巨浪。这浪头是她藏在心底数年的秦家之冤,是她要将那暴君啖肉饮血的刻骨之恨。 她 五指轻颤着,终于不再拦阻沈凤仙。 沈凤仙顺利揭下秦行简的面具,井下众人看清的瞬间,都有不同程度的惊惧讶异。那张脸,几乎已经称不上是一张脸,除了眼部尚算完好,鼻子只是两个孔,嘴巴只是一个洞。没有完整的皮,只有翻红的血肉。在那血肉之上,长着许多被烧烂后生出来的肉瘤和肉芽,沟壑不平,看起来可怖至极。此番秦行简又受了重创,有些肉瘤肉芽被撞破磕破了,血夹着黄色的脓浆,就那么糊在一团肉上。 井底下一时鸦雀无声,几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倘使换成了其他心理承受力不好的人看见,多半当场就能吓晕过去。 死寂之中,沈凤仙正要张嘴说话,宋乐珩飞快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巴,道:“我知道你说话那德行,你先别开口。” 末了,她眼中遏制不住地溢出同情,但她知晓,秦行简不会想看到别人同情的目光,索性就合上了眼,道:“是那场火……” “不是。”秦行简说话困难地打断宋乐珩:“我……应你的条件,但是……不包括告诉你我过往之事,我也不希望……你暴露我是秦巍女儿的身份。不到……不到时候。” “好。”宋乐珩略一颔首,拿开捂住沈凤仙的手,问道:“治好她需要多久?” “半年。” 宋乐珩:“……” 宋乐珩嘶了一声,央求道:“别呀凤仙儿,我知道你有法子的。她要是半年才能好,那黄花菜都凉了,搞不好到时你都得给我收尸了。你就看在我舅舅的面子上,用用你那套针法,用最短的时间治好她,好不好?” 沈凤仙木着一张脸面对扯着她衣袖装小辈撒娇的宋乐珩,无情拒绝道:“这话你上次用过了。她你总不能说是你的相好要准备成亲吧?” 宋乐珩:“……” 温季礼:“……” 一句话呛了两个的沈凤仙见宋乐珩反驳不出来,急得抓耳挠腮的,也不打算再次打破自己的规矩,便道:“我不会给她施针。” “哎呀,凤仙儿~~!” 沈凤仙拂开宋乐珩的爪子,转头就去拉萧溯之:“你把我捎上去。” 萧溯之沉默,看看他家还在面壁的公子,不敢答应。沈凤仙又走过去用手肘撞了下温季礼的后背:“你发话!你让人把我捎下来的,赶紧把我捎上去,这人我治不了。” 温季礼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 沈凤仙气不打一处来,鉴于这枯井实在太高,她一个没有功夫的人压根儿不可能出得去,这井下四个人又是三个没皮没脸一个是真没脸,她不治也没办法。几人僵持了良久,宋乐珩是好说歹说差点把嘴皮子都磨破了,沈凤仙这才松了口,用鬼门十三针给秦行简治疗。 等她施针完,又给秦行简包扎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处,已经是快要凌晨了。 萧溯之召了其他黑甲兵守在枯井里,四个人便这么悠悠懒懒的徒步返回。 广信没有宵禁,沈凤仙走到半路上,恰见有家摊子还在卖面,便要坐下来吃一碗。宋乐珩正好在李府没吃什么东西,索性拉着温季礼一道坐下。萧溯之碍于规矩,坐在旁边的桌子上。宋乐珩完全不管萧溯之拒绝了三遍不想吃面,还是给他点了一碗。 等到四碗面上齐,宋乐珩一面毫无形象地呼着面,一面问道:“那秦行简的脸和嗓子是怎么伤的,看得出吗?” 沈凤仙优雅地抬起袖子,挡住自己吃面的动作,缓慢挑起几根面喂进嘴里,嚼完下了肚,才说:“应是烫伤。” “可她方才不是说并非被火烧的?” “烫伤岂是只有火烧一种?”沈凤仙又挑了两根面吃下,紧接着视线一转,正巧落在灯笼底下烧沸的开水锅上。那开水锅白烟氤氲,锅子下架着通红的柴火,水在一片寂静里,咕噜咕噜冒着泡。 原本只是寻常动静,可宋乐珩这会儿顺着沈凤仙的目光看过去,竟感觉到惊悚。 “开水?” “有些像。有可能是她自己一头扎进了这种开水锅里,除了眼部有刻意护着,整张脸都烫烂了,估摸着是当下太疼了,开水吸进了嗓子里。所以,她那脸和嗓子……”沈凤仙夹起一块碗里的牛肉片:“都像这煮熟的牛肉。” 宋乐珩:“……” 旁边正吃牛肉的萧溯之:“……” 萧溯之打了个干呕,默默放弃了夹起的牛肉。宋乐珩也默然少顷,把碗里的牛肉夹给了温季礼。 唯独沈凤仙面不改色地吃完一片牛肉,继续道:“但也说不好。” “所以不是开水煮肉?”宋乐珩抱着一丝人性的光明问。 “嗯。也有可能是埋进火炭里,埋进融化的铁水里呢。总之就那一类吧。烫完了应当也没治,就任其自愈。但这种烫伤不进行割肉处理很麻烦,就会像她这样,长出满脸的肉瘤子和肉芽,偶尔发痒,轻轻一挠,瘤子和肉芽就破了,又是血又是脓的。她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沈凤仙滋滋有味地感叹了一句。 旁边的萧溯之没忍得住,捂着嘴干呕打得更厉害。宋乐珩也放下了筷子,再也不想吃了。 她和温季礼的神情都有些凝重,若是按照沈凤仙这种说法,那秦行简当时应该是为了逃避追捕盘查,才会自残毁了容貌和嗓子。试想那样脸部血肉模糊的人,出入洛城恐怕连城门守卫都不愿多看她一眼。 宋乐珩暗叹一口气,和温季礼互看了一眼。 温季礼道:“她把自己逼到这一步,此番若是她制不住燕丞,主公意欲如何?这燕丞,主公是想杀,还是想留?” “你说呢。”宋乐珩没有点明,但两人却都是心知肚明。 燕丞这样的将领,死了是一种巨大的折损。他若愿归顺宋阀,对宋乐珩而言,将来北上征战,必是事半功倍。但…… 燕丞能不能归顺不好说。他二人为了让秦行简出战,挑拨燕丞和秦行简的关系,到时候,秦行简还能不能容忍和燕丞在一个阵营,也不好说。 宋乐珩深吸一口气,肩膀随即又松垮下去,有些疲累道:“再说吧。这两人本事都大,我也不一定留得住。” 眼看沈凤仙的面也吃完了,宋乐珩殷勤地拿出绢帕,递给沈凤仙擦嘴,然后又拉过温季礼的手放在桌面上,对沈凤仙道:“凤仙儿,你给他也把把脉,他这段日子操劳得紧,来广信的路上又染了风寒,连着发了好几日的高热,你看看他有没有伤到根本。” 沈凤仙没好气地瞄一眼宋乐珩,两指搭在了温季礼的脉象上。诊了片刻,她的眉间便深深蹙起。 隔壁桌的萧溯之恰好呕完了,赶紧竖起耳朵听自家公子的状况。 宋乐珩瞧沈凤仙面色不佳,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快要按捺不住询问之际,沈凤仙不满地扫量过不听医嘱的两人,冷声冷气道:“你们,睡过了?” 宋乐珩:“……” 温季礼:“……” 第97章 土狗情话 沈凤仙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让温季礼一张脸肉眼可见的红透起来,宋乐珩也略感窘迫,瞥了眼一只手恨恨摸在腰间长剑上的萧溯之,又瞧了瞧听八卦听得瞌睡都醒了的摊主。 “什么……什么叫我们俩睡过了,你别这么说。” “你们睡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说什么了?”沈凤仙收回诊脉的手,冷着脸斥责:“我上次给他施针的时候是不是说过,他的五感过盛,会让他更虚弱,死得更快。你二人是什么干柴烈火,就不能等上个一年半载的。” “不是,我们真没有……” 温季礼也绯着脸道:“沈夫人,你误会了,我和主公……” “你们要是实在忍不了,也不能过于激烈。房事是耗阳气的,你们不清楚吗?一时的快乐比得上一世的快乐吗?” 宋乐珩:“……” 宋乐珩被说得实在没了脾气,饶是她这么厚的脸皮都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温季礼更是一副有口难言羞惭难当的模样。 沈凤仙还在道:“我就说这一次,你们同房的次数不能太多,而且要节制,别临到头就忘了情丢了命似的,最多半月一次!而且,他耗了阳必须补,你们明日到医庐里来取药。” 说完,沈凤仙起身走出两步,想了想,她又折返回来,小声问宋乐珩:“听说你和李家那公子的亲事已经当众定下了,你外爷舅舅还有这李氏一家人,知晓你二人睡了吗?”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面红耳赤地恼道:“我们真没有!” 沈凤仙看她半刻,了悟道:“知道了,我且帮你瞒着。后续的事,你好自为之。” 宋乐珩:“……” 看着沈凤仙离去的背影,宋乐珩突然深深感到了一种无能为力…… 温季礼自然也没脸再坐在这 摊位上,摊主那看热闹吃瓜的眼神就像火钳,快要把他给烫穿了。他忙不迭拿出碎银放在桌上,一言不发的起身就走。宋乐珩匆匆追上去,萧溯之原本也要跟上,宋乐珩少见的对他吩咐道:“你先回客栈,我有话要与你家公子说。” “你算……” 萧溯之想表示反对,后话还没出,宋乐珩就举起手上戴着的黄玉戒指一晃。他只能愤愤把话咽回,杵在原地盯着两人走远。 行了一程路,宋乐珩见左右没有其他人了,路旁也没有什么夜摊子,只有间隔几家铺面挂着灯笼,忽明忽暗地照亮前方。她这才摸摸索索的把手伸过去,牵住了温季礼。 “离那面摊很远了,你别走这么快。” 温季礼不说话,想着把手抽回来。 宋乐珩却是两手合力,非要拽着他:“不是说好不置气的,怎么到头来还是与我置气了。” 温季礼停下脚步,望她一遭:“若是易地而处,主公能做到不置气吗?” “哎,我就晓得。”宋乐珩应着话,私下里便打开了系统界面。 这狗系统关键时刻用处不大,但干欺男霸女偷鸡摸狗谈情说爱被翻红浪这些事,里面还是能找到不少好东西的。她迅速翻了翻商店,果不其然就找到了—— 表白烟花。 道具说明:成功人士表白必备,可手动填入表白内容。限时抢购,一千枚红豆一发。 宋乐珩:“?” 这么贵,它还用得着限时抢购?! 宋乐珩瞅瞅自己现有的两千多枚红豆,以及一百零一个月老花。这月老花一个能换一百红豆,她算了算,又瞄了瞄温季礼那不大好看的脸色,一咬牙,买下了十支烟花。这一买,她一夜回到了发家前,系统里就剩少得可怜的二十几个月老花。 她心里正肉疼,忽而便听温季礼问道:“主公怎么不开口了?是找不到理由了吗?” “不是。我是在找地方。” 宋乐珩环望了一圈,此时两人正好走到了离抱月楼不远的所在,想到抱月楼的流金轩颇合适放烟花,她索性拉着不解其意的温季礼快行了几步,敲响了抱月楼紧闭的门。 因着是年节,抱月楼里大部分歌姬舞姬都回家乡探亲去了,从三十夜里就开始闭门谢客,只留了几个看店的小二。那小二不识得宋乐珩,打着呵欠要把两人拒之门外。宋乐珩笑着掏了张银票出来,小二看在钱的份儿上,才答应将两人引去流金轩。 到了流金轩门口,宋乐珩将人屏退,方和温季礼一起上了二楼的露台。 温季礼今夜本就心中郁郁,宋乐珩却还将他带来李氏的歌舞坊,他更是不悦。但诸般情绪依旧克制着,并未显露出来。 宋乐珩牵着他走到凭栏边上,又去仔细打量他的神色,下结论道:“更生气了?是不是一到这抱月楼就想起李文彧那气人的模样了。” “……”温季礼抿着唇,皱了眉头算是默认。 宋乐珩想着哄人得尽快,赶紧打开系统界面选择点燃烟花。系统弹出来一个手动输入表白内容的对话框,宋乐珩正琢磨怎么填,温季礼看她又不说话,默然少顷,终归还是没忍住,低声问:“今晚,你和李文彧……” “什么都没做,真的!” 宋乐珩一急着答话,不小心就关闭了系统对话框。她本想先将今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不料,狗系统提示了一句表白内容将随机生成,紧接着,巨大的烟火骤然升空,照亮了整个夜幕下的广信城。 流金溢彩,绚烂至极。 在那璀璨的烟花中间,还炸开了一排字—— 宝,今天我去吃面了,吃的什么面,想见你一面。 宋乐珩:“……” 温季礼:“……” 温季礼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焰火,略迟疑地问:“这是……你放的吗?这句话是……” “是我放的没错……但这话……这话它是……” 宋乐珩还在绞尽脑汁思考怎么和这土狗文学撇清关系,第二个心形烟花也夺目地炸开,上面的字变成了—— 宝,你走路要小心哦,因为你已经不止一次撞到我心上了。 温季礼:“……” 温季礼看着这句话,神情绷了绷。 宋乐珩心里直道完了,此时,第三枚焰火冲上夜空,炸出来第三句—— 我十拿九稳,就差你一吻…… 宋乐珩木着脸,决定还是放弃无谓的挣扎辩解,老实认个错,不成想温季礼没绷得住,竟是侧过头笑了。 漫天的华彩拓落在那清影上,各异的颜色描绘出那人的风姿卓绝,缤纷的暖意消减了他的清冷,反衬出一身不同寻常的艳骨来。 好看至极。 宋乐珩屏气凝神地想,难怪搁哪儿谈恋爱都喜欢放烟火,这在烟火底下看爱人,氛围感是真到位。 温季礼看了会儿后面几句无厘头表白的话,旋即弯着眉眼转眸睨向宋乐珩。宋乐珩前一刻看他看得走了神,冷不丁一对上他的视线,竟有些难得的羞怯,目光飘忽着,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儿道:“这个宝的意思……就是……就是在叫你,很亲昵的那种,类似于,夫君……” 温季礼瞳孔微缩,纵有天大的不满,也在这刹如烟火消泯。他拉住宋乐珩的手,指尖微凉,轻捏着她滚烫的掌心。待得十支烟火都放完,流金轩里重归静谧,他方轻声说:“知晓了。” 宋乐珩仰头望他,反手也握住他,问:“那不生气了?” “嗯。” “抱一下。” 温季礼一愣。眼下浮着一层薄红,略羞臊地揽住宋乐珩的腰身,把人带进了怀里。宋乐珩没他脸皮薄,用了些力道搂紧他,把头枕在他的胸口,听着那有如擂鼓的心跳声。 温季礼道:“其实,本不想置气的。我知晓,若是你我互换……” “你也会假意应下这婚约,是吗?”宋乐珩接了话。 她和温季礼,本质上是同一类人,会算计,会审时度势,会争取用最小的代价去获得最大的利益。他们和小人唯一的不同,就是有底线,这条底线让他们尽可能去规避伤害到身边人。 温季礼没有否认宋乐珩的话,一只手轻轻地捋着宋乐珩耳边的鬓发。 宋乐珩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岭南盐铁的分布图,我记了个大概,稍后我把它画出来。但我暂时不打算动岭南的盐铁,先接着让李氏掌管。” “嗯。” “至于魏江那边……” “他已找到战船了,不过,暂未动手。”温季礼的眸光动了动,“魏江此人,私心颇重,对李氏并未尽心。” 说话间,两人便已分开来。宋乐珩担忧夜风寒凉,冻着温季礼,把人拉进屋子里,给他倒了盏茶水,而后才接上了话:“魏江趁李氏的年宴出城找战船,这城里不会不留他的眼线。明天一早城门一开,他就会知晓我已应下了李氏的婚约,而李氏也表示了诚意。到时候,魏江有八成可能劫船回漳州,汇合燕丞一同讨逆。” “也有可能,是五成。”温季礼道:“漳州的情况不比广信。前几年漳州深受白莲教之害,魏江并无作为,导致漳州民生艰难。且去年漳州还遭遇过一场旱灾,粮食紧缺。” 宋乐珩眯了眯眼:“魏江无心背叛朝廷,以他之智,不会不清楚白莲教的背后是谁,他非但不会去清剿白莲教,反倒更有可能和白莲教同流合污。”稍作沉吟,她理透了其中关键:“这么说,魏江若是脱离李氏,不可能养得活这两万私兵。” “是。毕竟,朝廷不会给漳州下拨军粮。” 宋乐珩默了一默,眼珠子一转,眸中逐渐聚起一丝狡黠:“我有个想法,咱们左右都坑李文彧一次了,也不在乎多坑一次,你说是不是?” 温季礼敛低眸,没有做声。 宋乐珩观察着他的神色,道:“你也和我想一块儿去了?是不是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 温季礼又略微转了转身子,掩饰着脸上的 表情,假装正经地喝茶。 “那你说魏江都找到战船了,这船咱们是还,还是不还?” 温季礼无奈叹口气,心知宋乐珩就是要逼他承认坑了李文彧,只能道:“自是要还的,就让李公子亲自去还吧。届时主公只需略施薄计,就能离间魏江和手底下的重要将领,再以此为契机,往漳州里安插部分接应之人。同时,还需说服李氏彻底断掉漳州的粮草,要让这两万私兵认为,能养活他们的,是主公。如此一来,这两万人方有可能为主公所用。” “啧啧,一口气吃三家,温军师真是奸诈呀。”宋乐珩打趣道:“咱们也没粮去养这两万人,私底下,还是得让李氏出粮。你这可真是,占尽了李文彧的便宜。” 温季礼干咳一声,清楚两人这一局属实是有点不厚道,要是真做成了,李氏不仅要赔掉婚约,还得赔上粮食和两万的兵力。但他心里也明白,依宋乐珩的性子,将来必不会亏待李氏。思绪落定,他抬眼看看宋乐珩,又收回视线,装着不在意地问:“主公想好七日后如何应付成婚的事了吗?” 宋乐珩抠脑壳:“没想好啊。” 温季礼:“……” 宋乐珩装着苦恼,接着道:“我琢磨着实在不行,就先和李文彧成亲,但我自然也不会弃你不顾,到时我们二人该如何照旧如何,李文彧绿帽子戴得久了,自然就不想戴了,肯定会休了我。你看成不成?” 温季礼:“……” 温季礼起身就要走。 宋乐珩扑哧一声笑出来,赶紧从背后抱住他,道:“不满意这法子呀,那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应付?” 温季礼气得头也不回:“不教。” “气性又上来了。”宋乐珩笑嘻嘻的把人扒拉回来,认真道:“我都想好了,李文彧这般迷信,那就用迷信的法子。我保证三日内,让他自个儿去延长婚期,至于退婚的事,再徐徐图之,可好?” 温季礼这才消了气。不想,宋乐珩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还有一桩事,也挺严重的。” “何事?” “你说凤仙儿那个药,明日我们是去拿,还是不去拿?” 温季礼:“……” 经她这一提,温季礼更糟心了。 糟心了整整一宿。 到得天刚蒙蒙亮,宋乐珩为温季礼的身体着想,还是独自去了医庐给温季礼拿药。彼时,她往正捣着药的沈凤仙面前一站,沈凤仙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就好似在说—— 不是没睡吗?没睡还拿什么药? 宋乐珩被她看得太阳穴直突突,捂着头伸出手道:“你别看了,你就当……就当我是和温季礼睡了,你别去告诉我外爷和舅舅,赶紧的,你先把药给我,我今日还有别的事。” 沈凤仙没开口。 她身后的帘子里却钻出来一个人,气得脸色涨红青筋暴起地指着宋乐珩。 “你刚说……你刚说你和温季礼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你昨晚从李府跑了之后发生的事!” 宋乐珩震惊道:“舅舅?你怎么在这?凤仙儿,你……” 沈凤仙麻木道:“我刚给你递眼神了,让你别说的。” 宋乐珩:“?” 你那眼神,谁能看得懂! 宋乐珩心虚道:“舅舅,您在这儿干什么?” 裴温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沈凤仙替他解释说:“你昨晚跑出李府,李文彧去守着你舅舅和外爷哭了一整宿,让两人给他做主。你舅舅没睡好头疼,一大早就在这儿了,不然你以为我给谁备药?” 宋乐珩:“……” 宋乐珩一句佯装自责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自家舅舅背过气去,掐着自个儿人中栽倒在一张躺椅上…… 第98章 再坑一次 “我警告你,下次我和你之间的事,你再敢去叨扰我外爷和舅舅,你就别怪我半夜去找你爹娘聊天!” “你去找啊!我爹娘还会高兴呢!再说了,昨晚的事是你骗我在先!你还数落我!你凭什么数落我!明明就是你的不对!” 宋乐珩和李文彧面对面地坐在马车里,大眼瞪着小眼。 裴温在医庐里气得狠了,差点厥过去,宋乐珩挨了好一顿训,才把裴温送回了李府。她和温季礼那方面的事,她也没法解释,总不能告诉她外爷和舅舅,是她强行把温季礼按在床上,这样那样了一番。裴焕和裴温又都是要脸的人,这下觉得宋乐珩更对不起李氏,裴焕差点没把宋乐珩的耳朵给揪下来。 宋乐珩指天发誓一定会解除和李氏的婚约,裴氏父子这才由着她去了。等拜别了两人,宋乐珩又去寻了李文彧,一道前往魏江的军营,于是,两人就吵了一路。 李文彧吼完前一句,尤然觉得不解气,整个人都鼓胀得像只充了气的河豚,抄着手道:“你昨晚到底是去哪了!你知不知道你彻夜不归这种行为,我可以把你……把你……” 他一根手指想点宋乐珩的脑门,但看宋乐珩眸光凌厉,又没敢点下去。 宋乐珩冷冷道:“把我怎么样?” “把你关起来,关在家里!看你还怎么跑!”李文彧咋咋唬唬地说完,遂把手收回去,眼睛一会儿瞟宋乐珩,一会儿又望前方,气哼哼道:“你……你是不是去找那个温季礼了?你们两个……整晚都呆在一起?做什么了?” 宋乐珩嘴唇刚一动。 李文彧忽然又堵住耳朵:“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宋乐珩:“……” 他还傲娇上了。 宋乐珩本也懒得说,正想说点正事,马车陡然一停,李文彧屁股一歪,差点坐到地上去。他这会儿正是火大,撩开车帘就冲车夫骂道:“怎么驾车的!不行就滚回去,换一个人来!” 车夫苦着脸答:“少主别生气,方才是路上有几人挡道了。今日不知怎么地,街上的人格外多,好像是在议论凌晨那阵儿有人放烟花的事,我慢些赶车,这回肯定不颠着您。” 车夫拉紧缰绳,驱使着马儿缓缓穿过拥挤的人群。 宋乐珩是特意叫了手底下的人散播消息,自然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李文彧却不晓得,他呢喃了一句:“有人放烟花?” 然后瞥一眼宋乐珩,趁着马车走得慢,他便坐到车窗边,探听着外面的议论。 “喔唷,我活了这么几十年,还从没见过那么大的焰火,有半边城那么大,吓我一跳嘞,我还以为是什么神仙下凡了。” “可不是神仙下凡了!你们没见到那焰火里还有字吗?什么……吃的什么面,想见你一面。” 宋乐珩:“……” 好社死。 宋乐珩无助地捂住了半边脸。 外面的议论声还在持续。 “还有什么我十拿九稳,就差你一吻。你们说这是什么神仙啊?会是月老吗?” “我看像。城郊那老君观的道人都下山来了,就是要来看看咱们广信是不是真有神仙降临。” 李文彧听到此处,放下了车窗帘子,想了想,又皱眉看向宋乐珩。他伸出手,一根根掰开宋乐珩挡着脸的手指,眯着眼审视着她,问:“宋乐珩,这烟花,该不会是你给那姓温的放的吧?” 宋乐珩:“……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李文彧松手坐正身体,目色依旧定格在宋乐珩的面上,道:“你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就像那个能把你照得很好看的珠子,还有……还有那件衣服。你能变个有字的烟花,也不奇怪吧?” 该说不说…… 这小蠢蛋儿精明的时候也是贼精贼精的。 宋乐珩自是不会承认,打了个哈哈道:“肯定不是我。” “最好别是你!否则!” 宋乐珩还以为李文彧这下多多少少要放出点狠话,什么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把你和姓温的一起浸猪笼。又或者再狠一点,拿她外爷和舅舅的 性命威胁她。 结果,李文彧还是气哼哼地道:“你就要给我也放那么大的焰火!半座城那么大!你昨晚放了多少个,就得给我放十倍那么多!” 宋乐珩:“……” 这个人,他到底几岁了。 宋乐珩哭笑不得,原本还有些气他昨晚闹腾裴氏父子,眼下气也彻底消了,只道:“李文彧,我要是真能变出这些,你就不觉得我是妖怪?” “妖怪怎么了?妖怪你就不用给我放焰火了?” “不是,重点是放焰火吗?你就不怕我谋你财害你命?” 她这一问,李文彧静默地看了她良久,随即转开视线去,也不和她闹脾气了,答出的话里带着少有的稳重笃定。 “真是那样,你回匪寨救我干什么?” 宋乐珩没吱声。 两人谁也没说话,就这么坐了大半路,只听着车外哒哒的马蹄响,以及那些奇奇怪怪的烟火点评。及至快到城门口时,李文彧才说:“我又不是傻,别人的真心假意我还是分得清的。你那时从匪寨走了……你若是真走了,我无论生死,都不会再和你有半分的瓜葛。你也别想从我这儿捞到一丁点的好处。” 他顿了下,声音有些哑:“可你回来了。我没有离死那么近过,那时,你偏偏又回来了。你们炸山那场面,我见都没见过,宋乐珩,你当时也知道水攻匪寨你可能活不下来,对吗?” 宋乐珩明白李文彧这一往情深从哪来了,从她救了他的命来。 他果然拿的是傻白甜剧本。 只有傻白甜的一见倾心会是因为救命之恩吧! 李文彧的视线复又落回她的身上:“你拿命救我,就证明你的心里,肯定有我一点位置的。那位置无论在哪儿,无论是什么缘由,总之,只有我,在那个位置上。” 宋乐珩:“……” “我知道,你遇到那个姓温的在我之前,你们相处的日子比你和我要久,你现在……你现在还喜欢他,我能接受!但只要我们成亲了,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会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你肯定会放下他的!那日我也与他说了,人这一辈子,不会只爱一个人的。” 宋乐珩直白道:“你这话,是不是在为你以后要娶小妾做铺垫?” 李文彧:“……” 李文彧气得一张脸涨红:“我没有!你不要污蔑我!我都说了会一心一意对你的!” “哦。”宋乐珩不痛不痒地应下一声,透过车帘缝隙见已经出了城,也不再耽搁,入了正题道:“昨晚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带上了吗?” “带了。”李文彧没好气地答,答完又怕宋乐珩和他置气,傲娇地扭过头补充道:“一箱子的珠宝玉器,够不够?” “够了。你知晓今日去军营是要做什么吗?” 一说到这个,李文彧的脑子自然而然地呈现出空白状态,诚实地摇了摇头。 宋乐珩见他果然在这些阴谋阳谋上一窍不通,便面不改色的坑他道:“我已经查明了,魏江名义上是替你们李氏掌管着两万私兵,但你可知晓为何土匪在广信城外流窜半年都没被剿灭,反而我一来却被我剿灭了?” 李文彧还是摇头。 “是因为这两万人的心,并未向李氏尽忠。” 李文彧懵了一下:“那什么意思?他们忠于谁?魏江吗?” 宋乐珩:“……” 宋乐珩只能坑得更明白一点,道:“也不是魏江。你看,魏江是你大伯的挚交,受你大伯之托在漳州管这两万私兵,护李氏的安危,他自然是心向你们李氏的,对吧?” “对啊!不然他岂会帮我出主意娶你?” “……”对个屁。 宋乐珩腹诽着,继续道:“但魏江算是文臣,没有武将之才,李氏也非武将门阀,这两万将士的心,自是不安定的,因为没有一个能镇得住他们的人。若是这两万人的心都往一处,皆尽忠于李氏,你此回被土匪绑了,应当是早就剿灭土匪将你救出来了,你这救命之恩,也落不到我的头上。” 李文彧的双目已经出现了绝对的放空。 宋乐珩一瞧他这状态,只能长话短说,还要说得简洁明了:“我的意思就是,魏江心向李氏,但这两万人吃着李氏的粮,却不想为李氏效力,该罚。你今日去到军营,便要赏罚分明,这箱子的珠宝玉器,你当众赏赐给魏江,再将军中重要将领拎出来,痛打五十军棍,让他们知道当家作主的人,是你。听明白了吗?” 李文彧:“哦。” 凝重地沉默了片刻,他担忧地问宋乐珩:“那他们会打我吗?” “……” 完了,这小蠢蛋儿是当真没救。 他家大伯都不管管的吗? 临到了军营之外,提前得了消息的魏江早已侯着两人,迎两人下了车,便殷勤地领路往营地内走。李文彧听了宋乐珩的嘱咐,一路上都沉着脸色。倒也不是故意要演这出赏罚分明,而是他也回过味来了,宋乐珩的意思就是,魏江手底下这些人不干实事,先前任由绑匪掠夺广信,后来他被绑架,这些人也不想着救他。 一旦有了这种认知,李文彧火大是真火大。说到底,养这两万人,那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旁边的魏江看出李文彧脸色不佳,一时也猜不透这素来不拘小节的阔气大少爷是怎么了,只能腆着脸给他介绍军营里的各项皮毛事务。 李文彧打断道:“军中除你之外,还有几个重要将领?” 魏江话音一滞,看了眼随在李文彧身后的宋乐珩。宋乐珩也笑着看他,笑得倒是十分的坦诚。 李文彧皱眉:“怎么?我养了谁,我都不能知道名字?” “不是,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魏江避重就轻道:“李公子今日是不是不大舒坦,谁惹着您了,我替您出出主意。” “我就想知晓军中将领的名字!你把他们全部叫来校场!我有话要说!” 话罢,李文彧率先走向校场方向。宋乐珩正要跟上去,魏江拢着袖子上前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 “今日这出,是给我下马威来了?” “哎呀,魏刺史这话说的,你昨夜围了战船,那才是给我下马威吧?” “给你下马威?”魏江禁不住冷笑一声:“宋阀主脸皮不要太厚,那战船你们是怎么抢到的,心里没数吗?” “有数呀。”宋乐珩还是笑得一团和气:“就是太有数了,所以这不来向你道歉了吗?你别紧张。” 宋乐珩拍拍魏江的肩膀,绕过他前行。 魏江咬着牙深吸一口气,别无他法,只能快步跟上去,看看宋乐珩和李文彧到底要作什么幺蛾子。 一盏茶过后,军中三名将领以及士兵们层层叠叠排列整齐地站在了校场上。木搭的矮台子上摆了三张圈椅,李文彧翘着二郎腿坐在中间,左右便分别坐着宋乐珩和魏江。 魏江仍旧摸不透李文彧的意思,却还是垂着眼皮给他介绍道:“前面三位,便是都统熊茂,参领何晟及参领邓子睿。” 李文彧偷偷瞄了眼宋乐珩,宋乐珩使了个眼色,他便深吸一口气,鼓起了一辈子的勇气怒喝道:“来人!将这三人给我押住,各打五十军棍!” 魏江猛地站起。底下的三个将领也是满脸不服,没有一个士兵胆敢冲上前押人。 魏江道:“李公子这是何意?怎么突然来了军营便要打这三人?” “我是不能打?我的命令,在这里是没有人听吗?”李文彧也起了身,怒气冲冲地扫视过魏江,又看着营地里的众多士兵:“你们吃我李家的粮,拿我李家的军饷,却敢对我李家怀有二心!土匪流窜广信,我身陷匪寨,你们护主不力,难道是不该打!?” 魏江想上前争论,宋乐珩走到他边上,按住他的肩膀小声道:“魏刺史,这可是你收服人心的大好机会呀。只有李文彧把人心打散,这些人才会真正的心向你啊。到时候,兵权在你手上,粮草还是李家出,这等好事,你要推掉?” 熊茂三人此时也在为自个儿辩驳,声称不是不想剿匪,而是找不到土匪的 藏身所在。魏江则是眯眼瞧着宋乐珩道:“宋阀主会有这么好心?你可是要嫁进李家的人了,把李家的皮肉撕掉一层,对你有什么好处?” “礼尚往来嘛。我不是借了你的战船,自然得还点好处出来的。再说了,我这人自个儿皮肉就没几两,瞧不得别人肉多。” 魏江:“……” 魏江正斟酌宋乐珩这句话的可信程度,就听李文彧恼道:“你们还敢狡辩!我要是靠你们这堆废物,我早就死在匪寨里了!我李家养你们这些人每月支出白银数以万计,你们的本事就只长在嘴上,其他是半点用都没有!今日这五十军棍,你们吃得不冤!魏江!” 魏江沉默须臾,见李文彧打不到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便挥了挥袖子。他下了令,当即就有士兵将三名将领押住跪下,卸去了三人的衣甲,开始执行军棍。 那棍子打得又重又快,不多时,三人的后背已是皮开肉绽,血顺着皮肤流到裤腿上,又渗进膝盖底下的黄土里。 李文彧哪见过真执行军棍的场面,他们家惩罚犯错的下人,也顶多就是罚几个铜钱,从未搞过皮肉之苦这一套。宋乐珩跟他说要打五十军棍,他都没思量过这五十军棍究竟是个什么概念,就那么说出口了。眼下见着这一棍接一棍的下去,那叫一个血肉模糊,李文彧顿时有些后怕晕血。 他僵着一张脸转身面朝后面的宋乐珩,拉住宋乐珩的袖子,带着些哆嗦道:“我……我不想打他们了,能叫停吗?” 宋乐珩拍拍他的手:“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现在叫停,威信更受损了。” “可是……”李文彧把宋乐珩的袖子拽得更紧一点:“我、我怕这样打下去,会出人命的,我不想杀人。” 他还在惊恐不安,恰巧此时军棍都打完了,三个将领俱被打得晕了过去,几乎没了半条命。 李文彧转头一看三人被架走,脚底下还留下一路的血迹,被吓得双腿一软。宋乐珩转手拉住他,他才没当众摔个屁股蹲儿。 李文彧呆呆瞧着那三个将领的背影,颤着声气儿问:“他们……他们都死了吗?” “没死。”宋乐珩安慰道:“养段时日就会好,放心。” 话罢,她又觑了眼沉着脸的魏江,捏了捏李文彧的手。 李文彧看懂她的示意,强行扫去心中阴霾,高声道:“本公子……本公子向来是赏罚分明,犯错的人既受了罚,有功于我李家的人,也当有赏!” 他拍拍手,那车夫便抱着一个打开的木匣子堂而皇之地走进校场。那匣子里,满是金贵的珠宝,上等的玉器,车夫从士兵们中间穿行而过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羡慕的叹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在这个世道,大部分百姓都吃不饱穿不暖,路边饿死骨比比皆是,这样的赏赐,实在太过诱人了。在这里当兵卖命的,有几人不是为了在乱世里吃口热饭。若是有了这匣子中的珠宝,他们就不用再刀口舔血,就能够安稳度日。 人人都在猜,这箱珠宝是要赏赐给谁。李文彧就在如此多期盼等待的目光里,将这珠宝赐给了魏江。 魏江也是受宠若惊,抱着匣子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看李文彧和宋乐珩。 大盛国库空虚了多年,魏江就算是漳州刺史,能拿到手的俸禄也没几个子儿。前几年又有白莲教在这边,百姓都被挤得油渣子都不剩,他连贪都没得贪。李家的珠宝玉器,有多少是稀世珍品他还是晓得的,这对他来说,着实是笔不少的数目。 宋乐珩笑道:“魏刺史,看吧,我就说了,我是来表达歉意的。这歉意,够不够弥补昔年事和眼前事了?” 魏江不动声色地盖上匣子,看也不看宋乐珩,只朝李文彧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李公子厚爱,魏某今后定会更加尽心竭力。” “客气。”李文彧把魏江扶起,也说着场面话:“这是你应得的。这些年你护着李家,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魏某甘之如饴。” 宋乐珩道:“这赏也赏了,罚也罚了,若魏刺史眼下无事,不如我们一道去战船上看看。这段日子我替魏刺史保管战船,也得当面交给魏刺史验收才是。” 魏江哼笑一记:“也好,那就依宋阀主所言。” 直到魏江放了珠宝带了一支精兵随宋乐珩和李文彧前往上游时,李文彧都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停拉着宋乐珩问:“为什么战船是你保管?魏江之前不是说战船被人劫了吗。” 宋乐珩懒得费力解释,刚想随便找个借口忽悠,却见李文彧突然瞪大了眼睛:“难道你和魏江……” 宋乐珩眉头一跳,这小蠢蛋儿居然还能自己想明白? 李文彧:“你和魏江难不成也不清不楚暗通款曲了?”他食指点点宋乐珩,又指向前头冷不丁踉跄了一步的魏江:“他都这岁数了你是怎么看上他的!他哪一点比得上我了!宋乐珩,你到底在外面还有几个……” 宋乐珩一把捂住李文彧的嘴。 她错了。 是她太高估李文彧这个傻白甜恋爱脑了。 日暮时分。 营地里仍旧有些愁云惨淡。每个士兵都还在回味那一匣子的珠宝,想着如果是赏赐给自己的,那就好了。受了重伤的何晟和邓子睿由士兵搀扶着,疼得龇牙咧嘴地走进熊茂的军帐。 少顷过后,外面正啃着馒头喝着汤的士兵们就听到那帐里传出东西摔碎的声响,有人高喝道:“那狗东西不分青红皂白,上阵卖命的是我们,他不单不赏赐,反而还差点要了你我性命!今日既在这广信城,不如我们杀了他!抢干净他们李家!” 第99章 粮草之重 帐子里,熊茂还趴在行军床上。他赤着上身,背上伤痕累累,青红交叠。何晟和邓子睿则坐在床前的凳子上。邓子睿脚边炉子上烧涨的药盅被踢翻了,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药汁横流。他偏着脑袋,一脸的气不过,还想再说什么,熊茂示意就近的士兵将自己搀扶起来坐好,又拿过衣袍搭在肩上,这才让士兵们退下。 等到帐中只剩三人,熊茂道:“李文彧何时来过军营?广信和漳州就隔着一条河,他也从不巡视,今日却突然来了,你们二人不觉奇怪吗?” 何晟皱眉思量了一通,道:“确实奇怪。会不会和他身边那女子有关系?听说那是平南王之女,如今自立军阀,正招兵买马,想兴兵反朝廷。” “她一个女人,怎么可能那种能耐!”邓子睿骂骂咧咧道:“李文彧打了我们,却赏赐魏江。那魏江有什么本事,要不是靠着咱们仨帮他治军,他就是个臭读书的!合着卖命受罚的是我们,接赏赐的却是他,哪有这种道理!他拿那箱子珠宝,还不知道是在李家面前说了我们多少坏话!” 何晟叹气道:“子睿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李文彧今日突然来兴师问罪,说我们剿匪不力,怀疑我们有二心,这定是有人在他面前嚼了舌根。” “除了魏江,我想不出还有别人!”邓子睿气道:“索性把魏江也一块儿杀了!抢了李家,我们自立为王!反正这天下也早就乱了,别人能立山头,我们兄弟三人怎么就不行!” 说到激动处,邓子睿牵扯到伤处,疼得龇着牙,冷汗直下。 熊茂在三人之中年纪最长,也最是稳重,摇头道:“此话不妥。现在广信是个什么局势,我们都一清二楚。朝廷的兵马就快到了,那宋阀也不是容易对付的,广信要不了多久就得打起来,现在我们自立,无异于给朝廷多竖一个靶子,依我看……” 熊茂话没说完,一名士兵在外头禀道:“都统,营地外有人邀都统相见。” 熊茂气闷道:“你们都瞎了吗!老子才挨了军棍,见什么见,让这人滚!” 帐外静了片刻,那小兵又颤 巍巍地禀:“都统,那人……那人说是我们过江当夜设伏之人,若都统不见……” 三人神情一凛,当即互看一眼警惕起来。 熊茂道:“不见他要如何!” “他说……就让魏江麾下人马,留坟于此江边。” 一炷香后,熊茂三人强撑着伤势来到营地外。彼时,暮色四合,一线残阳烧透天际,在江河之上落点点碎光。三人皆是屏气凝神,打量着数丈开外整齐排列的骑兵。精壮纯黑的马匹,座上的士兵个个高大健硕,着一身精良的黑甲,头盔连着面罩,只余视物的眼孔。人数仅仅数十上百人,可这样围于营地之外,竟给人造成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似黑云摧城一般。 邓子睿打量着这些骑兵,压低嗓音道:“这到底是哪一方的势力?朝廷的骑兵都不见得有这样的装备。” 熊茂和何晟都未答话,三人便听见骑兵中间的一辆马车上,忽而传出一声悠扬琴音。随即,首排中间的骑兵发了话:“我家公子有请,请上马车一叙。” 熊茂眯着眼睨了睨那青色车帘遮挡住的车厢,往左右两边叮嘱了一句:“我去看看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你二人暂且莫要妄动。” 他走出一步,邓子睿伸手拉住他:“大哥……”但后话也没说出,又松开了手道:“万事小心,这人敢对你不利,你就放个信号,我和二哥立刻攻上去!” “知道了。”熊茂说完,缓慢走至车旁,费力地登上了马车。 车厢宽敞,主人坐在其间侯客。一张小案上燃着香炉,轻烟袅袅,余香回绕。一壶茶正是煮沸时,那裹着上好狐裘的贵公子伸出竹节白玉一般的手,斟满一杯热气蒸腾的茶水,推至对坐上。 “请坐。” 熊茂落座在温季礼对面,只一眼,他就能看出这人必是权贵阶层。因为他这种穷苦人家出生的人,对权力贵气的嗅觉向来很敏锐。那东西就像一座大山,牢牢实实地压在普通人的头顶上,穷尽一生也难以翻越。 熊茂收回探视的目光,道:“阁下是何人?我军过江那日,是阁下在河岸设伏?” “是。” 熊茂微微皱眉,摸上了腰间武器。 温季礼的手边放着一架桐木制的琴,他侧首,戴着翠玉扳指的手指落于其上,拨出一个清亮的音。 “我若是都统,就不会在敌方势力未明之前,做出如此挑衅的举动。” 伴随着话音,离营地不远的山间树林中,树叶无风而动,颤颤翻飞,声势浩大。熊茂撩开窗帘看了一眼,心道这人果然是派了人埋伏的,否则以百来骑兵闯万人军营,实在是过于自信。 熊茂吃不准温季礼到底是藏了多少人,放下车帘之际,摸着武器的手便也落下了。 温季礼这才回过头来正视他,道:“现在,熊都统愿意一谈了吗?” “你如何知晓我名姓?” “今日李公子在营中所为之事,在下略有耳闻。” 熊茂眸中闪过惊愕之色,又夹杂着丝丝怒意:“你在我军营里安插细作?” 温季礼没有正面回答,语气虽是平和,但却完全占据着双方谈话的主导,不容对方置喙:“这军中两万将士,皆是李氏所养的私兵。但李家这少主无心生意场外的事,今日他的怒火自何而起,想必熊都统心中有数。” 熊茂冷笑:“阁下是想挑拨我们和魏刺史的关系?” “实情如何,都统自有分辨。我来,只为告知一件事。” “何事?”熊茂的眼神警惕精明。 温季礼沉着看着他,道:“尔等剿匪不力,致使李文彧险些葬身匪寨,李氏如今满腔怒火,这两万人,李氏欲弃。” “不可能!”熊茂顿时一惊,随即驳斥道:“如今天下正乱,李家若不养兵,谁护他们安危!他们早成那些叛军口中的鱼肉了!” “那李氏如今年年军费上百万之数,也未见尔等解他燃眉之急。” 熊茂骤然无言以对。 实情就是温季礼说的这样。 土匪搅扰广信的时候,他们抓不到土匪。李文彧差点死了,他们也没有任何动作。这么一想下来,李家不打算养这两万的“废物”了,也是合情合理。 一念至此,熊茂的脸都白了。军中无粮,那会是如何的惨状? 温季礼观察着熊茂神色,知他已有动摇,继续说道:“再者,朝廷出兵,必在广信或漳州交战,一旦开战,若有不慎,就会暴露出李氏养私兵之事。李家纵使能在朝廷里瞒天过海,但此回来的,是皇帝的小舅,只怕不由得李家颠倒是非。熊都统可猜得到李氏欲如何处置你们这两万私兵吗?” 熊茂完全不敢想,脸色愈发白惨地望着温季礼。 “为绝后患,燕丞要平的叛军,尔等也在其中。” 熊茂震惊少顷,大怒拂了案上未喝的茶盏。茶盏落地,脆响而裂,外头的黑甲兵应声而动,团团围住马车。军营前蓄势待发的何晟和邓子睿也以为是熊茂发出的信号,扬起手示意身后千计士兵。 “列阵!” 尘土飞扬,两方对垒,冲突一触即发。邓子睿高声喊着熊茂,却久不闻熊茂回应。这般剑拔弩张的氛围下,熊茂只死死盯着温季礼。温季礼照旧不动声色,古井无波地迎着对方的视线。 好一会儿。 熊茂道:“你属何方势力。” “邕州,宋阀。” “哦?李氏和宋阀将是姻亲关系,你也算是忠于李氏?既如此,为何要特意告知我这个消息?” “错了。我主,乃宋阀之主,与李氏无关。”温季礼强调了一遍,方接着道:“我主并不赞成李氏摒弃两万将士,但李氏非我主能够左右。不日李氏将彻底切断军中粮草和军饷,两万人无粮,必将生乱。我主不愿阁下及众将士受苦,将在漳州城内设下暗点。” 温季礼从袖口取出一面令牌,放在桌案上,推向熊茂:“以此令牌,可领粮草和军饷。但我宋阀如今粮草亦有限,只能尽力周转。” 邓子睿还在外面高喊:“大哥!你回我一声!战吗?!” 熊茂拿起令牌看了看,见那令牌后写着“米记粮铺”的字样,末了,他掀开车帘朝外吼了一句:“都别动,给我杵那儿!” 外间消停了,熊茂又沉思半刻,收起了令牌,起身便要下车:“若阁下所言属实,宋阀的恩情,我来日必报!但若话中有假,这挑拨离间之计,我熊茂也必将以牙还牙。告辞!” 话罢,熊茂下车离去。温季礼拨动琴弦,黑甲即刻收兵撤离。 熊茂强撑着身形走回邓子睿等人面前时,一度伤痛难忍,差些扑倒在地。何晟忍痛拉住熊茂的手,邓子睿也咬着牙上前搀扶。 “大哥,那个人是什么来头?他和你说什么了?” 熊茂忍痛忍得两眼发红,似血光欲现,只道:“漳州……要乱了,我们三人都要做好准备。” 夜幕低垂,战船泊在岸边。船上插满照明的火把,映得江上波光粼粼。魏江和宋乐珩、李文彧一同下了船。李文彧被宋乐珩拖着游船赏景大半日,早就被船头风吹得手脚发凉。他裹紧大氅几步就登上侯在岸边的马车,宋乐珩倒是不着急,和魏江慢悠悠地走在后头。 魏江冷笑道:“李公子是金贵人儿,你硬拉着他游船,只怕是将人冻坏了。你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做此等无用功吧。” “这话说的,怎么叫无用功。我也不是拉磨的驴,成天忙里忙外的,那总得费点时间花点心思,试图修复一下和魏刺史旧年的交情不是?” “说笑了,你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我和你之间,谈不上什么交情。” 宋乐珩正要接话,李文彧从马车车窗上探出个脑袋,不满地喊道:“什么情?你们俩在谈情?宋乐珩,我还没死呢!” 宋乐珩:“……” 魏江:“……” 魏江忙陪笑道:“没有的事,李公子听差了。宋阀主和李氏即将结成姻亲,便是给我再大的胆,我也不敢心生觊觎。我与宋阀主只是闲谈罢了。” “哼,你最好是!”李文彧瞪魏江一眼,遂冲着宋乐珩招手道:“你快些上车呀,我要冷死了!我要回家!我要烤火!” 宋乐珩面露无奈。 魏江皮笑肉不笑道:“那宋阀主快去吧?明日魏某便要领兵回漳州,此一去,就不来参加宋阀主和李公子的婚宴了。下回……”话音一顿,魏江笑了一声:“也不知与宋阀主有没有下回的相见了。” “是啊。”宋乐珩从善如流的应了话,稍微凑近魏江耳畔,道:“魏刺史迎燕丞进漳州前,可要多多考虑自己的立场。李氏与我已是姻亲关系,左右逃不过叛贼的罪名了。那你替李氏养私兵,啧,我要是一口咬定魏刺史和我是同谋,那魏刺史可要费许多口舌去解释了。” 宋乐珩后退半步,含笑睨着魏江脸上略显僵硬的神情,转身上了马车去。 马车驶进昏沉的夜色里,魏江的眸光也变得越来越晦暗,及至化作一滩浓稠的墨。 “你刚刚又和魏江说什么了?你还离他那么近!你就不怕他身上的老男人味儿熏着你?”李文彧双手抱臂,一边说着话,一边牙关咬得直打哆嗦。 宋乐珩揉着眉心,苦恼道:“李文彧,你格局打开一点,不要老着眼这些小事儿。” “什么叫小事!”李文彧嚷道:“你离魏江都那么近,却坐得离我那么远,这还叫小事!我冷!你过来抱我一下!” 宋乐珩:“?” 宋乐珩还是头一回见着一个男人喊冷求抱喊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她也不想废话,把头一转,干脆道:“不抱。” 下一刻,李文彧就主动坐到了她的身旁,搂住她的手,以大鸟依人之姿又娇又弱地埋进了她的怀里,头还蹭着她的肩膀:“你不抱,那我抱!” “你……” 宋乐珩想推开他,李文彧赶紧将人搂得更紧了些:“不准推!我今天全都听了你的,你让我取取暖怎么了!” 他说得……居然好有道理。 宋乐珩寻思着今日都把李文彧坑成这样了,并且后面还得接着坑他,多少感到点良心不安,索性由着李文彧一路挽着自个儿的手回了李府。 等车夫停下车,宋乐珩垂眸瞥了眼已经睡着的李文彧,小心翼翼地抽回了手,让车夫去府内叫人,把李文彧背回金桂苑。趁着这会儿,她便悄然开溜。 独自绕过了街道转角,宋乐珩就见温季礼站在马车前等着她。她加快脚步走过去,拉住温季礼的手,冲他一笑。 “熊茂那边,可还顺利?” “嗯。”温季礼点点头,牵着宋乐珩上车:“眼下,就待李氏断粮了。” 后续的两日,广信城里关于那场烟花的传言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诡异,有人说是天降吉兆,岭南有天子龙气的;也有说是白莲覆灭,真神动怒,要降灾于岭南的。总之,这些话传的是沸沸扬扬,无人不晓。 而就在这两日内,李府也发生了一桩怪事,李文彧自打那晚回府后,便一直昏睡,没有醒来的迹象。 第100章 阴谋诡计 李府上下一时间鸡飞狗跳,李夫人和李老爷几乎把城里的大夫都请去给李文彧看诊。可来来去去十数人,连乡间的赤脚大夫李家都请了,却始终无法唤醒李文彧。李夫人和李老爷急得整日掉眼泪,让意外得知了实情的裴氏父子羞愧难当,恨不得扭头就搬出李府。毕竟—— 李文彧能睡这么死,就是因为宋乐珩特意找沈凤仙拿了一副烈性迷药,趁着她送李文彧回府那晚,放在水中给李文彧喝了…… 宋乐珩脸皮厚,演起戏来毫无压力,还特意去亲切慰问了一下李夫人和李老爷。眼看李家人都快被吓得没魂儿了,至第三日,宋乐珩安排的“老神仙”总算是登场了。 这位“老神仙”名叫杨砚舟。此人早些年本也是个靠玄学混吃骗喝,到处坑人钱财的神棍。结果有一回不慎坑到了朝廷四卫之一的翊卫手上。那翊卫的督主年纪比宋乐珩大了两轮,彼时儿子重病在床,杨砚舟往人面前一说他能消灾驱邪,永保长生,这位走投无路的老督主果断就信了。 诚然,灾没消成,人最后还是给病死了。 杨砚舟顺手给人家做法事连带着牵了个冥婚,末了还想收人家银子,那翊卫的老督主都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要将杨砚舟做成纸皮人,让他去给自己的儿子守灵。 杨砚舟心里想着自己死定了,可偏生他命不该绝。那会儿宋乐珩和翊卫斗得正是厉害,在赵顺那老太监的示意下,她借着冥婚之事捅了翊卫老督主的窝,顺手就捞出了杨砚舟。左右杨砚舟犯的也不是十恶不赦的罪,顶多就是喂病号吃了几口符水,宋乐珩为了不让翊卫老督主接着追杀他,索性把人安插进了太史局,负责皇帝祭祀祈福占卜算运等等事宜。 杨砚舟那会儿才表现出自己是有真本事的。他进了太史局后,念着宋乐珩的救命之恩,明里暗里都在为宋乐珩效力。也正是有他天天在皇帝耳边吹嘘宋乐珩的命格有益大盛国祚,宋乐珩的升迁之路方才会那般的顺利。 后来宋乐珩带着枭卫众人直接从怀山改道回岭南造反,杨砚舟一得到消息,屁颠屁颠就收拾了包袱跑来岭南,赶巧就在三日之前,同宋乐珩汇合了。宋乐珩都不用仔细说出自己的盘算,杨砚舟就知道她那些小九九。等到宋乐珩下了令,他当即便穿了件仙气飘飘的白衣,还贴了两片白胡子,佯装成老道就上李家去了。 李夫人和李老爷都是走投无路,不管能不能医治李文彧他们都会好生接待一番。这杨砚舟忽悠了二人不少银两,然后高深莫测地告知二人,李文彧是中了邪。不过,他正好能驱邪保长生。 李夫人和李老爷本是将信将疑,不想杨砚舟一通做法,李文彧果然醒了。这一下,李家把杨砚舟奉为上宾,设豪宴款待。就在席宴之上,杨砚舟再掐指一算,说李文彧还有场生死劫,三年内都不宜成亲,一旦有成亲之意,劫必应命,到时候,神佛难救。 李府众人一听这说法,本就是迷信的一家子,立刻为了李文彧的性命着想,扯掉了府上已经开始布置的囍字红纱,李老爷和李夫人还带着重礼去找裴氏父子商讨推迟婚宴的事。到了半夜,李文彧又去抱着裴老爷子和裴温哭了个通宵,直到父子俩发毒誓说了绝不怪他,还答应三年后一定成全他和宋乐珩,李文彧这才作罢。 到第四日。 李文彧找到宋乐珩一顿撒娇赔罪,宋乐珩说什么他都听。宋乐珩让他断了漳州两万人的粮草,用这些粮草替她养邕州的兵时,李文彧虽然害怕极了会被他大伯劈头盖脸地骂,却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同时,他内心里还有一万个不安,总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宋乐珩,许了成婚又作了反悔。 杨砚舟在客栈里关着门,把这些事讲给劫完粮草回到广信的吴柒众人听时,各个枭使的表情,那堪称是震惊里透着不可置信,不可置信里透着一言难尽。 与此同时,宋乐珩耳边的系统音也在进行温馨提示。 叮。 【恭喜玩家获得称号“爱情骗子”,达成成就“负心人你骗得文彧好惨啊”,奖励记事簿一份】 道具说明:小小记事簿,将自动记录玩家欺骗李文彧的每一次过程,直到被李文彧发现。 宋乐珩:“?” 这玩意儿谁想要啊! 宋乐珩正没好气地关掉系统提示,张卓曦听完杨砚舟的讲述,已经忍不住拍起手来,瞧着坐在桌边喝茶的温季礼和宋乐珩,感叹道:“损啊,实在是太损了!别人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李文彧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要折粮草。主公,你这阴谋虽然看起来很卑鄙,实际上也没什么道德 底线啊!” 众人疯笑成一团。 吴柒踹了一脚张卓曦:“滚滚滚,你单说她干什么,这种损招儿,难不成就没某些人的份儿?他肯定也是出了主意的!” 某些人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摇头失笑道:“吴使君说得对,此事……我确实是主公的同谋。” “所以该骂也是你俩一起挨着!等李文彧回过神来,他得当个窜天猴,把你俩一块儿给炸个天翻地覆!” “哎呀,不至于不至于。”宋乐珩笑道:“李文彧是属于老了会买假药的那一类,没人告诉他这里面的道道,他可能下辈子都想不明白。” 一阵沉默。然后,屋子里爆发出了更大的笑声。 “老了会买假药……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得把李文彧记在名单上,等他老了我专给他卖假药,那我发家致富指日可待啊!”马怀恩乐道。 “原来只有主公一个人,我都觉得惹上主公是件麻烦事,现在加个温军师,你俩这可真是小母牛拿大顶,牛逼冲天了!”蒋律拍着腿笑。 吴柒冲过去就和他打闹起来:“你说些什么狗屁浑话!别在姑娘家面前说这些!仔细我嘴给你划了!” 一时间,屋里满是欢声笑语。 待得众人笑完停下来,宋乐珩才清了清嗓子,道:“等广信稳定,此事我会亲自给李文彧说明。他若真是介意,到时这两万的兵权,我还给他们李氏。不过,眼下这些人,必须得为我们所用。柒叔,江渝。” 大伙儿都晓得宋乐珩要分任务,即刻严肃起来。 吴柒道:“让我做什么?” “李氏的粮草已经准备妥当了,明日你和江渝带上惊门所有人,佯装成百姓,分批将粮草运往对岸漳州。我和温军师买下了一间米行,暂时作为我们在漳州的据点。熊茂那儿,我给了他一面刻有米行名字的令牌,你们见着令牌,便给他粮食和军饷。一次别给多,掐着点,就说宋阀粮草实在有限,这些都是挤出来的。” “好。”吴柒慎重应下。 温季礼又叮嘱道:“切记莫要暴露了身份。吴使君宜和江渝扮作父女,你们是米行的掌柜和千金。” “知道了。”吴柒点点头。 江渝的嘴里还包着点心,两眼圆睁着,乖巧颔首。 宋乐珩继续安排道:“杨砚舟,你也跟着去,你才在李府出入,要是呆在广信被李家的人认出来,那就麻烦了。” “哦。”杨砚舟也应了话。 “其余人,都暂时在广信待命。” “是!” 正月初七,萧晋也带着人马回来了。他们赶在燕丞走云中道之前,顺利砍断索桥。彼时,燕丞后方军粮被吴柒等人烧毁,军中粮草无法维系到大部队抵达漳州,沿途亦没有补给。按寻常人领兵之策,必会回转延平,等待粮草补齐之后,再继续往前行军。可燕丞不按常理行事,他直接命先锋去探查阴平古道,得知阴平古道上有几个食人部落,当天就下令大部队全部走阴平。 萧晋向宋乐珩和温季礼回报此事时,一提到燕丞就是满脸复杂。北辽人向来以悍勇出名,难得见个中原人比他们还要悍还要勇还要疯,萧晋一时半会儿都有些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宋乐珩当时正和温季礼一起吃晚膳,听萧晋说到这,筷子为之一停,抽搐着嘴角看萧晋:“他不至于吧……” 温季礼也放下筷子,似乎瞬间就没了胃口:“这燕丞……确实如你所言,是有点像……” “疯狗小将军?” “嗯。或许,他也更像狼。”温季礼答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开口。 宋乐珩定了定心神,看着还一脸迷离的萧晋,道:“你们是亲眼见着他……他……” 宋乐珩都有些说不出口。 萧晋意会地点了头:“我是带人尾随他进的是阴平古道,亲眼看见他布了陷阱抓的,跟抓猎物似的。这沿途一共是四个部落,他走完一趟一个部落都没剩下。” 宋乐珩:“……” “不过,那边的沼泽毒虫也确实多,燕丞的人马折损了不少。他从阴平古道出来时,我目测损失了有五六千人。” 宋乐珩和温季礼凝重的互看一眼。宋乐珩道:“少了。” 温季礼也严肃道:“此人对战事的机敏和灵活,远超估量。此次漳州布局,只怕不一定能竟全功。” “那就……一局接上一局,总有根骨头,这小疯狗能叼得住吧。” 到得正月十五,因着李氏久久未送粮草过江,魏江已经写了十封信来催促。不止写给李文彧,还写给了李老爷和李夫人,但好在都被李文彧拦截下来了。李文彧生怕魏江的信写到他大伯那儿去,急得在家里直打转,一早便派人去请宋乐珩过府商量。没成想,他等了宋乐珩整整一日,到得入暮时分,敲门声才响起来。 李文彧一开门,气得冲着宋乐珩就是一顿连珠炮:“这都什么时辰了!我清早派人去找你,让你来我家中,你倒好,让我等这么久!你没看到花儿都谢了!太阳都下山了!我准备的熏香都灭了!参汤也倒了!你怎么不等我成望妻石了,你再来找我!” 宋乐珩抹了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口水,道:“你说话就说话,别喷唾沫星子。” 李文彧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有些不敢相信道:“我……我刚喷唾沫了?喷你脸上了?” 宋乐珩忍俊不禁。 李文彧反应过来被捉弄,又咋咋唬唬地骂:“你简直……简直太过分了!我现在很生气!我要气死了!” 宋乐珩没搭理他,绕过李文彧身边进了屋,见着桌面上正放着魏江写来的信。她拆开信粗略浏览着,李文彧就冲过来在她耳边道:“宋乐珩,你都不哄哄我吗?” “你想我怎么哄你?” “你就……你就搬到我家里来,别住客栈了,好不好嘛。” “不好。”宋乐珩换了一封信继续看。 这一封是魏江最新写来的,上面道明李氏如果再不派发粮草和军饷,漳州士兵恐生异心,到时漳州必乱。魏江大抵也是回味过来是宋乐珩在从中作梗,生怕这些信起不了作用,还说明要给洛城的李保乾去一封,告知李保乾李文彧的所作所为。 李文彧一开始就是被魏江这说辞给吓到了,想着问宋乐珩该怎么办,可一见到宋乐珩,正事又顺理成章被他抛在了脑后,他只一个劲儿道:“为什么不好嘛!你外爷和舅舅都住我家,你怎么就不能住。那客栈里……” 他想说温季礼,私心却又不愿提及,便气哼哼地拿鼻子喷着气儿,道:“客栈又脏又差,什么人都能住的。万一有那么一两个,脑子里尽是勾栏做派,夜里爬你床,勾着你怎么办?到时候我上哪儿哭去?!你住进我家,我能护着你呀。” 宋乐珩:“……” 宋乐珩扬高眉梢问:“你能……护着我?” 李文彧一看她这表情,顿感自尊受创,更气了:“我怎么不能护你!你这什么表情嘛!再说了,你让我停掉漳州的粮草,我停了!你让我把粮草给你,我也给了!现在魏江还威胁我,要告到我大伯跟前去,我冒这么大风险都是为了你!你居然还这么疏远我!”吼完一通,他又双手拉住宋乐珩的衣袖,脑袋搁宋乐珩的肩膀上蹭来蹭去:“你就搬到我家,好不好嘛。” 宋乐珩抬手把他的脑袋推远,道:“李文彧,你我虽有婚约,但并未真正成亲。既未成亲,便当保持清白,我是个很正直且传统的人。” 李文彧:“……” “那你和温季礼还……” 宋乐珩当机立断岔开话题:“但你做的这些,我很感激。” 她难得正式地望着李文彧的眼睛。那双桃花眼似烟霞,似云霓,似倒映着人心的镜湖。两人就这么对视了须臾,李文彧的脸上竟是掠过一丝羞怯。 “你突然这么郑重干什么,看得人心里都乱了。嘴上说着感激,又不见你有什么行动。” “我在一日,便会护你、护李府一日,不会让你所为之事,付诸流水的。至于你大伯那边,纵使没有魏江的书信,岭南 的情况也瞒不住他。无论他作何反应,我与你一起承担便是。” “真的?”李文彧眼里闪着光。 他理解的宋乐珩这句话,自然和宋乐珩所表达的意思差了千里。宋乐珩想的是以主臣身份一起承担,他则想的是以夫妻身份…… 一想到宋乐珩会以他发妻的身份面对他大伯,他心里都快乐开花了,方才那点闷气也早跟着烟消云散。他傲娇地哼了一声,道:“那你今日让我等这么久,我就不同你计较了。不过魏江信里说,我要是再不发粮草,那两万人没得吃,疯起来没人管得住,他们会不会打过江来啊?” “不会。”宋乐珩笃定道:“明日我便启程去漳州处理此事,不会让这两万人成为李氏威胁的。但,我要向你借一人。” “谁?” “李氏往日里负责给漳州运粮之人。” 100-110 第101章 局有真心 漳州城门处,人群熙攘。熊茂和何晟、邓子睿站在城楼之上,远眺着官道的尽头。一支由镖师护卫的运粮队伍正缓缓前行,朝城门方向来。邓子睿眯着眼睛下细查看,何晟视力不好,只能拉着他着急问道:“看清了吗?是不是李氏那名掌柜领的队?” 邓子睿揉了揉眼睛,瞥清楚为首之人,激动道:“是!的确是李氏常年运粮过来的那掌柜。” 熊茂闻言,沉闷的脸色顿时好转了不少。 他昨日去了一趟米行,这大半月以来,李氏断了漳州的粮草和军饷,他只能靠着宋阀的接济,军营里的将士们才能勉强填个肚子,不被饿死。但熊茂并未将此事透露给魏江,表面上仍是日日找着魏江要粮草,要军饷。 直到昨日,宋乐珩亲自来到漳州。熊茂去时,她还向熊茂致歉,言明宋阀的粮草已然不够,她余下的粮草要用来养邕州的兵将,没办法再匀给熊茂这边了。 熊茂一听,当即是焦头烂额。这营里整整两万人,一天不吃,就能闹出乱子来。宋乐珩见他这般作派,于心不忍,便称给李氏去一封信,以她的名义让李家再出半月的粮草。待半月之后,她再替熊茂想转圜的法子。 熊茂不晓得宋乐珩是在做局,自然是感激涕零。 到了今天一大早,他便带着何晟和邓子睿来城门等着,千等万等,果然是等来了李氏的粮草。想到这,熊茂忍不住感慨:“这宋阀主一介女子之身,却是这般高义薄云。来日我们三人必要衔环结草,以报她今日之恩!” 何晟郑重点头,叹道:“我听那米行的掌柜说,宋乐珩似乎不愿嫁进李氏,也不知这回她替咱们要粮草,有没有受那狗日的李文彧威胁。” 远在广信挨骂的李文彧陡然连打了三个喷嚏。 邓子睿也愤愤道:“要是以后有机会,咱们三刀把李文彧剁成肉酱!” 预定了三刀的李文彧又连打三个喷嚏。 熊茂沉着道:“那都是后话了。按照以往,这粮草会直接运去魏江的府上,咱们过个半个时辰就去找魏江要粮。今年天冷,一日没米下锅,兄弟们都扛不住冻,今日这粮草必须运回军中去。” “好。” 午后的一抹阳光照在米行后面的四合院里。宋乐珩坐在一张躺椅上,旁边的石桌上面放了个金丝楠木的鸟笼,里面关着一只通体乌黑的八哥。她一只手端着装肉丝的小碗,另一只手用木镊子夹起肉丝喂给八哥吃。 江渝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一边啃着饼,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 “主公,这鸟是真的会说人话?” “会说会说。”宋乐珩把肉丝喂完,逗着八哥道:“你好,说你好。” 八哥的脑袋偏了偏,黑豆大小的眼睛直瞅着宋乐珩,开口嘎了一声。江渝扑哧笑出来,乐得前仰后合:“这好像就是一只普通的鸟,肯定是杨砚舟不知道从哪骗来的,又想着拿来骗主公。” “哎,不是的,我认识,这鸟它叫八哥,不仅能说人话,据说它还通灵,能够看见……”宋乐珩故意拖长尾音,装模作样地吓唬江渝。 江渝木愣地眨眨眼:“能够看见什么?” 宋乐珩凑近,小声道:“鬼……” 这瞎话刚起头,隔开前面店铺的一扇小木门吱呀打开,吓得宋乐珩差点自个儿跳起来。一见是吴柒风风火火地走进四合院,她方长舒一口气,坐回了躺椅上。 吴柒见状,不解道:“干什么呢你们俩。” 江渝一脸天真:“柒叔,主公说这鸟能说人话,还能看见鬼。” “你听她瞎扯。”吴柒没好气地瞥一眼鸟笼,用手指戳了戳八哥的尾巴:“这就是杨砚舟说献给你的宝贝?哪儿宝贝了?跟乌鸦一个样儿,不会也是吃腐肉的吧。” “它不是乌鸦!它叫八哥!它真能说人话。” 吴柒将信将疑。看宋乐珩说得笃定,本也起了点兴趣,一句让八哥叫爹刚要脱口,就听宋乐珩接着道:“你们不懂欣赏,温季礼肯定懂这鸟。我打算把八哥送给他。” 吴柒:“……” “我想给八哥取个名字。”宋乐珩道:“叫安安怎么样?平安顺意,长寿安康,多好。” 吴柒瞬间失去了逗鸟的兴趣,皮笑肉不笑地说反话:“你怎么不干脆叫它百岁?” “这行!”宋乐珩一拍手,“简单直接,寓意明了。好,你以后就叫百岁啦。等回了广信,我就把你送给军师。” 宋乐珩又继续夹起肉丝喂鸟。 吴柒翻着白眼看她这幅胳膊肘往外拐的模样,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他不停揉着太阳穴,江渝也甚是懂事,赶紧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吴柒,嘴里咬着饼就去帮吴柒揉头。 宋乐珩则是道:“熊茂他们去刺史府了吗?” “去了。和你预料的大差不差,三个人在府上就对魏江掀桌子了。” 说起此事,宋乐珩的脸色也不见轻松。 那李氏运粮来是假,借这一手去挑拨熊茂三人和魏江才是真。毕竟,这漳州的兵,是魏江一手带出来的,不想点法子离间,他们定会跟着魏江投靠燕丞。 是以,今日到漳州的粮车之上,除了最上面一层铺着薄薄的白面,底下全是沙子和泥土。宋乐珩还特意让李氏的掌柜给魏江带了一封信,一封她让李文彧写下的信,信中的部分字迹被宋乐珩涂抹掉了,仅剩的清晰的字断断续续连起来只有一句—— 李氏无粮,君请自便。 如此一来,熊茂三人必会以为是魏江使坏,吞掉了宋乐珩好不容易向李氏要来的粮草,还故意涂抹信件,拿三人当猴耍。这一番再加上之前军营里李文彧的“赏罚分明”,会激得熊茂三人更加憎恶魏江,宋乐珩便可坐收渔利。 她仰头望了遭阴沉沉的天空,遂又收回视线,低声道:“这几日倒春寒,看样子是要降温了。” 一降温,无粮果腹的士兵们只怕要难熬。 宋乐珩心中不忍,但她没得选,不设这一局,若和燕丞正面开战,她身边就没几人能活。叹了口气,见八哥也吃饱了,她放了手中的镊子,道:“都到了这个份儿上,熊茂三兄弟就没把魏江当场给劈了?” “差一点。”吴柒示意江渝不用再帮他揉按太阳穴,而后才道:“邓子睿是拔刀了,魏江吓得满屋子乱窜,喊着自己是朝廷命官,他们要是杀了他,燕丞一来,谁也活不了。熊茂听这话,就把邓子睿给拦住了。” “那他们回军营去了?” “嗯。接下来怎么做?还给熊茂粮草吗?” “不能给了。饿两日吧。炭火得等到雪天送才有最好的效果。两日过后,燕丞的大军也差不多到了。” 正月十八夜。 一场熙熙攘攘的雨夹雪飘落在漳州军营的上空。营地里火光通明,拉长着校场上一道道黑影。乌鸦盘旋在光影之下,发出干裂的啼鸣。 “抓到了!抓到了!” 熊茂、何晟、邓子睿并排站着,三人俱是脸色泛青,眼圈底下透出疲乏的乌色,胡须长出半个指甲盖那么长,也无心修剪。两名士兵押着一个只 穿褴褛单衣的逃兵进来,让其重重跪倒在三人面前。 校场周围,有士兵们站着,有些佝偻着身子歪着倒着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又麻木地看着这一幕。 邓子睿上前踹了逃兵一脚,喝道:“军中有令,凡是逃兵,枭首示众!来人,把他拉去砍了!” 逃兵没有任何的反抗,干瘪的一张脸上毫无动容的表情。 何晟微微拧眉,道:“打三十军棍,以示惩戒吧。” “那怎么行!都知道军令如山,要是当了逃兵不处死,将来没有战事个个蹲在营里吃白饭,一有战事不全部跑光了!那还怎么统兵!” 何晟按住邓子睿的肩膀,低声规劝:“老三,你也知道他们当逃兵的理由。现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太不容易了,放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实在要走,就让他们走吧。” 邓子睿用力挥开何晟的手:“二哥!照你这个说法,把人都放走,我们当个光杆儿将军吗!历朝历代哪有逃兵能活下来的!” “那你还想杀多少人!” 何晟也来了脾气,禁不住怒吼了一嗓子。这声音穿破肃杀的黑夜,混着呼啸的寒风,卷着雨雪,吹动校场外围的木桩之上,一个个早已被风干了血迹的头颅。 那是逃兵们的头颅。 邓子睿目眦欲裂地盯着何晟,久久说不出话。 熊茂寒声打断两人的争执:“行了。也不是以前在村子里闹腾的时候,你俩像什么话!” 邓子睿和何晟双双收回对峙的视线,站回熊茂左右,不吭声了。熊茂扫视着校场里的兵,深深叹了一息。营地里已经两日没有造饭了,他的肚子现在也饿得咕咕直叫,因为太饿,身体感到了钻进骨头缝里的凉,连带着手脚都被冻得僵硬,几乎快要没有知觉。他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手底下的兵。 他们跑了,或许还有条活路。再不跑,那要饿死冻死在这军营里了。 熊茂满心都是愧疚,又见着坐在不远处的一名上了年纪的干瘦老兵抱着两臂,硬挺的歪倒下去,已经冻僵而死。熊茂下意识的上前半步,却堪堪停住,眼里蓄起了泪意,喉咙上亦是酸涩难忍,憋得他想要干呕出来。 就两天时间,冻死的,饿死的,当逃兵被处死的,已经有好几十人,再这么下去,熊茂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绝望之中,他想到魏江那一箱子的珠宝玉器,想到被魏江私吞的粮草。 没有办法了。 熊茂咽下喉间的哽堵,眼睛一阖一睁间,充斥着杀气:“各营,听令!” 所有士兵相继站起身。有些甚至需要借助手上的兵器棍棒才能站得稳,摇摇欲坠地看着发话的熊茂。 “我知晓在哪里有粮草,有珠宝。一炷香时间,所有人整装待发,随我冲进城,杀狗官,夺粮草!” 邓子睿和何晟互看一眼,皆是欣慰熊茂能作出这个决定,同士兵们一起高声附和:“是!” 就在此时,校场外传来一个清冽女声。 “熊都统暂且冷静,我给诸位送粮食来了。” 所有人都往校场入口处看去,只见宋乐珩包裹在一袭阔大的黑色狐裘里,站在跳动的火光之下。她的身后,是五辆运粮的板车。熊茂三人激动地小跑过去,后面的士兵也都慢慢围拢过来,个个眼巴巴地望着粮车。 邓子睿和何晟迫不及待地掀开粮车上的罩布,看见里面满满当当都是白面时,一度热泪盈眶。 “真是白面!没有泥沙!大哥!有饭吃了!”邓子睿高声道。 熊茂站在板车不远处,定定地看着这些粮食。他没有下令,众人也不敢擅自抬走米面。良久,他方来到宋乐珩跟前,抹了把眼睛,声音略显哽咽:“宋阀主不是说已经匀不出粮食了吗?这难道……是邕州那边的粮?” 宋乐珩没有否认。她扫视着周围,看见了饿死骨,看见了冻死者,也看见了那一个个逃兵的头颅。她忽然胃里翻涌,极其难受,眼眶也跟着发热,忍了忍,才道:“听闻魏江替换了李氏送来的粮食,我实是担忧熊都统和手下兵将无米能入炊,便一直在想办法筹措粮草。不想……还是送来得太晚了,抱歉。” “不晚,不晚!”熊茂听得涕泪直下,一时间心绪激涌,猛地跪在宋乐珩面前,作揖道:“宋阀主的大恩大德,我熊茂无以为报!自今日始,我军中上下,愿臣宋阀!此后我等皆听主公号令,无敢不从!如起二意,天打雷劈!” 邓子睿和何晟相继跪下:“我等愿为主公效力!” 士兵们互相搀扶着跪下:“愿为主公效力!” 声音整齐,震破冷夜。 宋乐珩只觉快要被满心的惭愧淹没,探手扶起熊茂,又喊其余众人:“诸位,都请起身吧。你们既愿随我浮沉于乱世,我亦许下一诺,今日之景,绝不会再在军中重演!荣华富贵我尚不敢轻许,但此后,我不会让宋阀任何一名士兵挨饿受冻!” “谢主公!” 熊茂抹了脸上泪痕,示意众人将粮车推下去做饭吃。邓子睿和何晟招呼着士兵们去架火,湿漉漉的营地里,重燃起磅礴的生机。熊茂站在宋乐珩面前没有动,心中尤然是感慨万分。 “主公,你将粮食分给我们,那邕州那边……” 宋乐珩轻声打断:“我会再想法子。这些死去的士兵,尸身可要交还给他们的家人?” 熊茂环顾四下,见着那些早已没有了温度的躯体,眸光黯然。 “我们这里的兵,其实大部分都没有家眷。要么是受不了压榨,逃进军营里的长工。要么就是交不起租子的佃户。还有些,是妻女被之前的白莲教害死,家中就剩一人的。余下的……”熊茂有些不好意思地抠下头:“是流民和流匪。当时魏江私下招兵,为了凑齐两万人马,他基本不问身份和来路,只要肯卖命,他都收。所以咱们这营里的兵,三教九流都有,参差不齐的。” “那你们……愿意打仗吗?跟着我,会觉得委屈吗?”宋乐珩问得诚恳。 熊茂略一愕然,抬起眼望进宋乐珩那双沉寂如深渊的眸。隔了好一阵儿,他才同样认真地回答:“主公恐怕是第一个问手底下的兵愿不愿意打仗的人。我不知别人是如何想的,就我而言,我心里不愿打仗。打仗就会死人,这世道虽然不好活,但也没几个人真的想死。我若是不怕死,应该早几日便去杀魏江了,也等不到主公今日送粮来了。” 宋乐珩无言颔首。 熊茂又道:“但,我愿意为主公打仗。” “为何?” “因为别人不会问我们,愿不愿意打仗。” 雨里莹白的雪色,渗透得愈发密集了。自浓稠的夜倾泻而出,落于泛波的江面之上,再消泯无无声,随波逐流而去。 江边刚立起来几十个小坟包,每一个坟包前,立着一块粗糙的树皮,树皮上刻了名字。都是些很简单的名字,有些叫李二,有些叫王三,张麻子,赵狗蛋……好像造物主在创造他们的时候,半点多余的心思都不想废,让他们这一生,从生到死,都如同名字那般—— 潦草而敷衍——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想看的燕大将军下一章出现~ 第102章 燕大将军 宋乐珩拍干净手上的泥灰,站在亲手刨出来的一个坟包前,安安静静地盯着那个叫彭五的姓名。吴柒带着枭使等人也已埋好逝者,纷纷围过来,聚集在她的边上。 吴柒见着宋乐珩的狐裘上沾了不少的泥,一边拉起她的衣角替她清理,一边就道:“都说了我们来埋就行,我们动作快。你说你,非得自个儿动手,这衣服都弄脏了。这土冻得这么硬,你的手有没有伤着?” 宋乐珩不吱声儿。 杨砚舟扛着锄头问:“主公,埋完了可以回去睡觉了吗?” 宋乐珩还是不答。 吴柒看出宋乐珩情绪有异,朝着面面相觑的枭使们道:“都回去歇着吧。待会儿她要去找那姓熊的,我陪着她便行。” 众人默默点头,悄无声息地散了。 待得数多身影消失在夜幕下,吴柒看着那些树皮上的名字,叹了口气,道:“心里难受了?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怎么这回就往心里去了?” 宋乐珩沉默了良久,嘴皮发干发白,腔调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死人。咱们在洛城的时候,杀的人也不见少。” “那些,是争权夺利的对手。我一直提醒自己,要守住底线,底线就是别去伤害无辜,否则,我和那些高高在上视人命为草芥的权贵有什么区别?可这些普通人,死在我手上。”宋乐珩说着话,眼底就忍不住的发热发烫,她合上眼,哽咽着又重复了一遍:“这些兵,都是死在我 的阴谋诡计之下。” “那能怎么办?你不想法子把这两万人收入麾下,就坐着等燕丞来打你吗?到时候死的更多。你自己说过,慈不掌兵,心窝子这么软,还怎么打天下。” 吴柒看宋乐珩的神色还是不见轻松。他了解宋乐珩,宋乐珩心眼儿多,点子主意都多。可不知是不是心眼儿太多了,那些空了的地方,就总得塞点什么东西进去,塞着她在意的身边人,塞着她看重的人命。正如她所言,过往再怎么斗,她都极少伤及无辜。可这一回,不出狠计策,她没办法那么快收服熊茂等人。 吴柒知道宋乐珩不好受,但这乱世本也没几个人是好过的。默了会儿,吴柒又半开玩笑地逗她:“要不这样,咱不起兵了,我去一趟乐县,让那尊乐县大佛站起来,你去坐他的位置。” 宋乐珩:“……” “以后咱们枭卫都跟着你念经,那燕丞打过来了,诶,我们去教化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看成不成。” 宋乐珩:“……” 宋乐珩绷了一下脸,结果没绷得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得前一刻还能藏住的泪水瞬间就滚出了眼眶,还差点笑出个大鼻涕泡。 吴柒嫌弃地啧了两声,抽出袖口里一张粗布巾丢给她:“擦擦,又哭又笑,黄狗飙尿。你已经走上这条路了,就别想那么多。要真觉得对不起这些人,你就争气点,当个女帝,让天底下的普通人不用打仗就能过上好日子。” 宋乐珩拿着布巾擤完鼻涕,道:“你就对我那么有信心,步子都还没迈出去,你就想着往我身上套龙袍。” “不是往你身上套,是我想当太上皇。” 宋乐珩哭笑不得,知晓吴柒是在变着法子宽慰自己,便也没再多说什么。沉默之际,江对岸竟是传来了隐隐绰绰的琴音,夹杂在水声过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两人都有些诧异地望向江对岸,隔着白浪翻腾,分明看不见那边的情形,可宋乐珩和吴柒都猜得到,这夜里弹琴的人会是谁。 吴柒的表情扭曲了一遭,道:“他半夜不睡觉在江边上弹琴,这些贵族出生的人,是有什么毛病吧?” 宋乐珩语调柔软:“他大抵也料到,我心绪难平。” 吴柒:“……” 吴柒只觉后槽牙一阵发酸。 宋乐珩也不再耽搁,看了一眼林立的新坟,在琴声之中转身离去。 “走吧,这会儿熊茂他们应该吃完饭了。” 吴柒跟上去:“你和温季礼那心神感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隔那么远都能猜到你遇到事了?你俩该不会是失散的亲兄妹吧?” “怎么,你还想认他当干儿子?” “我没这么说。” “老吴,你这捡便宜的开枝散叶思路太贼了,你小心萧溯之半夜敲你闷棍。” “我都说了我没有!你这小兔崽子!” 两人吵吵闹闹地走远。 与此同时,江对岸。 一片月光色下,坐在堤岸上抚琴的温季礼拨完了最后一个音。他抬起头来,遥望着起雾的江面。萧溯之站在一旁举着火把,本也盯着黑漆漆的江面,结果不晓得怎么一回事,突然接连不断地打了好几个喷嚏,仿佛是有人在他背后说坏话。等他打完喷嚏,他又恐是江风太凉,于是赶紧对温季礼道:“公子,今晚太冷了,我们回去吧。” 温季礼没有答话。 萧溯之上前些许,又劝:“朝廷大军还没到,宋……咳,宋阀主在对岸不会有什么事的,且这江面太宽,公子的琴声她不一定听得到,我们回吧公子,您别冻坏了。” “她能听到。”温季礼轻声低语,像是说给自己听。 此次用计,他清楚漳州军营里必有折损,而宋乐珩太过重情,他怕她自咎于心,心病由此而起。就如同…… 他旧年登临城上,亲眼看着自己的叔叔、一帮见证他长大的老将,一一死在他的计谋之下。 亲手杀人的滋味,并不好受,这也一直是温季礼难以卸下的枷锁。而今,同样的枷锁会禁锢在宋乐珩的身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平复一些。 隔了半晌,没有等到江对岸的回应,温季礼这才起了身,走向不远处的马车,道:“回吧。” “是。” 一间土屋军舍之中,炉子上的茶水刚刚烧沸,水扑腾着顶起水壶的盖子。熊茂忙不迭拎起已经烧得黑漆漆的水壶,几步走到大通铺边。这通铺上摆着一张方形小案,上面放了个陶杯,杯子里搁了几片可怜的茶叶,沸水一倒下去,卷着的茶叶就铺开在水面上,袅袅白烟蒸腾而起,却丝毫没有茶香味儿。 宋乐珩坐在案边,吴柒就在屋子里来回打量转悠。 这屋子大归大,可陈设也是极其的简单。除了一张通铺和几个装衣服的大箱子,一个放脸盆的架子,就再没别的了。此时邓子睿和何晟都坐在通铺的另一头,颇有些紧张地偷瞄着宋乐珩。 熊茂放下水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没茶叶了主公,就只剩这么一点,您别介意。” 邓子睿急急补充:“就这一点还是前年李府设年宴,大哥去的时候李文彧赏的,发霉的我们已经挑出去丢了。这几片还没发霉,可以喝的。” 宋乐珩:“……” 我谢谢你们。 宋乐珩抿着唇挤出一丝微笑,没敢喝茶,也不能把茶杯推远,便两只手捧着茶杯取暖,环望着周围道:“你们三人平日里都住在一起?” “是。”熊茂落坐在宋乐珩对面,坦诚答道:“我们三个从小是在一个村儿里长大的,小时候就一块儿玩,长大了一块儿参军,还没有分开过。” “那挺好。今晚士兵们都吃饱了吗?” “吃饱了,多谢主公。” 宋乐珩点点头。她不是喜欢说场面话的性子,聊完这两句沉默了须臾,方郑重其事地抬眼看向熊茂:“那你知晓,我来找你们,想说什么吗?” 熊茂思量半刻,他也不是全然无智之辈,否则,没办法从一个白身混成今日的都统。眼下广信的局势已经很明了,事实上,从他喊宋乐珩主公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临的是一场战火。 “燕丞将到漳州,主公是打算在漳州迎敌?” “嗯。”宋乐珩轻飘飘应了声,又问:“以你估量,燕丞倘使攻城,你们能守住漳州几日?” 熊茂又思索了少顷。后面的邓子睿和何晟则都是脸色凝重。 “漳州除了我们这两万人,魏江统领的城内府兵,还有两千左右。如果魏江死了,我有把握说服守城都尉归顺主公。但我之前听魏江说起过,朝廷此次发兵,那位名声赫赫的燕大将军,带来了三万兵马,且都是朝廷精兵……” “没有三万了。目前还有二万五左右。” “那这人数上,朝廷的兵马不算占明显优势。只是那燕丞……”熊茂欲言又止,脸色甚是担忧。 何晟起身道:“不瞒主公,非是我三人怕死不敢迎敌,我们营中虽有两万人,但大哥也与主公明说过,这两万人大都是三教九流,许多当兵只是为了有口饭吃。而那燕丞十战九胜,最善以少胜多,加之带领的全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我们三人纵使领命死守漳州,也顶多……半月。” 邓子睿摇头:“半月都说得保守了。现在漳州粮仓空虚,他要是截断我们的粮食,要不了七天,城里就得自己人打自己人。” “那你们怕吗?”宋乐珩道:“这一战,我不敢保证你们全身而退。既是打仗,就必有死伤。我今日送这粮草来,不是为了促使你们为我卖命。假若你们不愿上战场,可拿走我今日带来的粮草,另外,我赠三位五百两黄金作为盘缠,你们带这两万人,去另寻生路吧。” 包括吴柒在内,屋里的四人都惊呆了。 吴柒三两步走到宋乐珩跟前,扫视了一眼熊茂等人,还是没忍住小声喝道:“你说的什么鬼话?!他们真走了,咱们也得死!还有,你上哪去……”他轻轻揪了下宋乐珩的胳膊:“上哪去凑五百两黄金?!你有这钱,那你把拖欠我三年的养老钱结一下!” 宋乐珩:“……” 熊茂三人:“……” 宋乐珩干咳一嗓子,把吴柒拉到一旁去:“你先别拆我台行不行?你那养老钱……养老钱先欠着,再说了有我给你养老你急什么!” 两个人背对着熊茂三人絮絮叨叨。熊茂三人却是愈发觉得宋乐珩没什么架子,又肯为下属着想,会是个明主。他们三人清楚自己没有自立山头的能耐,即使离开漳州,要么带着兵马另寻投靠,要么就卸甲归田找个山坳坳种地去。 这年头种地不好活,另寻靠山还不知道靠不靠谱,那不如跟着眼前的明主闯一回! 三人互看一眼,都明了了对方心里皆是这么想的。熊茂便起身道:“主公,我们不走。您若有守城之计,我等万死不辞。您若需要我们死守漳州,那就算战到最后一口气,我们也绝不后退!” 宋乐珩停下和吴柒的争执,转身看向三人:“你们都想好了?” “是。” “好。”宋乐珩深吸一口气,安排道:“依照燕丞的进军速度,明日午后会抵达漳州城下。届时,魏江必开城门迎燕丞。魏江并不知我已在漳州准备行动,若他明晚设宴给燕丞接风洗尘,我们便伺机围杀。如果胜,你们取燕丞头颅,以迅雷之势分三路攻他营寨。如有意外,则乘船渡江,我会让人在江岸安排弓箭手,防止燕丞追击。没有异议的话,去取一张地形图来,我与你们详说。” 三人齐朝宋乐珩抱拳行礼,异口同声道:“末将全凭主公吩咐!” 次日午后,浩浩荡荡的朝廷大军终于抵达漳州城下。 彼时阳光破云,驱散了一夜雨雪的阴冷湿气。两万余朝廷精兵身着红衣金甲,甲胄明晃晃的反射出刺眼的光斑,让城楼上观望的魏江等人几乎睁不开眼。 在队伍最前头,一名少年将军英姿勃发,意气朗朗,骑在白马上,着一身肃杀的银黑战甲。那肩甲上做了狻猊样式,獠牙尽露,似有撕碎敌人的气魄。 到了近处,他高扬起手,示意大军停下。垂着的眉眼抬起,带着一种睥睨之色。浮光碎金皆点缀其上,将少年的嚣狂展露无遗。他沉闷的声线如一场冬日闷雷,强势又不容置喙地震响漳州。 “城楼上的!我乃朝廷骠骑大将军,燕丞!今奉陛下诏令,至邕州讨逆,城中官员还不速开城门相迎!” 魏江迟迟没有动作。站在他身边的熊茂三人则是紧张得手心里都在冒汗。 这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关乎生死的抉择。魏江也不例外。 他现在身边危机四伏,熊茂三人已有了异心;宋乐珩若败,也有可能拉他下水。但若帮着宋乐珩起兵造反…… 两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了。燕丞带来的兵马,一看就是实打实的精兵,装备精良,军容整肃,是朝廷耗了无数军费培养出来的,和他帮李氏养的那些私兵,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魏江攥紧拳头,正想着怎么在燕丞面前撇清私兵之事。底下的燕丞见他久不应答,示意副官递上一把百斤的大弓。旋即,只见他搭箭满弦,唰的一声,羽箭射出。魏江的官帽竟被那支箭准确射走,稳稳当当地钉在了后头的木柱之上。 魏江顿时都被吓呆了,不可置信地回头去看还在颤动的箭羽。 熊茂三人也是惊愕交加。邓子睿出声惊叹道:“好准的射艺!” 燕丞朗声吼道:“老子说最后一遍,开城门!” 魏江想…… 就这气势,就这百步穿杨的本领,宋乐珩输定了。 “进城了吗?” “进了进了!哎哟我的天,这就是杨彻那看谁不爽就揍谁的小舅子啊,我进枭卫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你们别说,这小子长得还挺俊。” “你们瞧,他看魏江的眼神,像不像在看狗,哈哈哈哈哈,他果然看谁都是这个鸟样吗?” 宋乐珩坐在躺椅上,一堆枭使起哄地围在米行门口,透过窗缝和门缝正往外面的街上观望。 马蹄声由远及近,混着整齐有序的军步。 吴柒和杨砚舟坐在宋乐珩的左右。杨砚舟是见过燕丞的,是以没什么兴趣围观,这会儿正捡了几颗小石头,丢来丢去地卜着卦。 吴柒则是凝神听着外头经过的脚步声,沉声道:“这马蹄步子,一听就不是中原的矮马,应是从北边儿购进的马匹。这狗皇帝对他的小舅子确实没得说,好东西都留给他自家人。” 语气里满是讽刺和痛恨。 末了,他又认真地辨了会儿动静,凝神道:“燕丞带进城的亲兵,约莫有三千人左右。” 宋乐珩稍作思量。三千的数量,在她的预估范围内。 漳州城里军舍有限,燕丞的大军只能是驻扎在城外,他会带进漳州的亲兵不会太多。昨天夜里,宋乐珩也叮嘱熊茂点了五千人,为避开魏江的耳目,这五千人化整为零,今早城门开启时,便已陆续进入城内埋伏,只等宋乐珩下令行动。 她默了默,道:“江上的船。” “都安排好了。熊茂告诉魏江今日操练水战,余下的士兵都在船上了,魏江也没有怀疑,随时都能接应我们。另外,今晚守东城门的,是熊茂的心腹。” “好。” 宋乐珩应了声,见蒋律几人正打趣着也在偷看燕丞的江渝。 “小渝儿,你脸怎么红了?是不是看燕丞长得攒劲儿?你要喜欢,去跟主公说说,让主公留他条命,给你当上门夫婿。” 吴柒上前就给蒋律几人的后脑勺一人一巴掌,怒道:“你们几个臭小子,再敢拿江渝说笑,老子撕烂你们的嘴!” 众人笑闹着,掩饰着大战将来的紧张感。 宋乐珩不死心地又翻了圈系统界面,没有找到任何东西能让她兵不血刃地应对今晚,只能叹了口气,关掉界面,朝众人道:“都别玩了。江渝,你过来。” 江渝正帮着吴柒左右开弓,一听宋乐珩叫她,便乖乖跑到宋乐珩跟前,眨巴着眼睛。 宋乐珩拿起石桌上搁着的鸟笼子,递到江渝手里:“等燕丞的人马安顿好,城里会暂时有所松懈,到时候,你便出城过江去 ,把这八哥带给温季礼。这鸟儿金贵,今晚我带着不方便。” 江渝讷讷点头。 其余众人却都知晓,不是鸟儿太金贵,是今晚凶多吉少,这种要命的事,宋乐珩不忍心让江渝涉险。 毕竟,江渝在枭卫里面,算是年纪最小的,今年满打满算,才不过十四岁。 宋乐珩接着道:“杨砚舟,你也跟江渝走。今晚漳州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局势,你不会武功,又不能杀敌,留在这儿也没用。” 杨砚舟站起身,严肃道:“我怎么没用了。我刚刚起了好几卦,都是大吉!主公你听我说,你和那个燕丞,有夫妻缘分!你只需……” 宋乐珩:“……” 宋乐珩脸一垮。吴柒立刻会意,上前捂死杨砚舟那张嘴,斥道:“你算个屁!你怎么算不出来老子想揍你!” 杨砚舟不服气地拉开吴柒的手,急道:“这是真的啊!主公你信我!我绝对不会算错的!不过你放心,你和温军师也有夫妻缘分!主公你这是要享齐人之福啊!” 宋乐珩:“……” 枭使们:“……” 江渝:“这是可以说的吗?要是温军师听见……” 宋乐珩按着头道:“江渝,赶紧的,把他嘴堵住,你俩都站边上玩儿去。” 江渝哦了一声,从吴柒手里接过杨砚舟,堵死了他的嘴把人往角落里拖,只能听见杨砚舟支支吾吾的反抗。 吴柒目光格外复杂,落在可能要享齐人之福的宋乐珩身上。他以前还担心宋乐珩这辈子不成亲,看来是他担心得太早了。他以后应该担心的是,宋乐珩的后宫起火…… 宋乐珩眼下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稳了稳心绪,继续道:“柒叔,今晚的行动你不参加。惊门的人尚未撤离,你带他们埋伏在城中,没有我的命令,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许轻举妄动。” 吴柒欲言又止,最终却只能应下。 “其余人,都各自做好准备。今晚,我只有一个要求,燕丞能杀则杀,若杀不了,我要你们活着。” “是!”—— 作者有话说:庆祝小燕将军出场,随机发红包咯~ 第103章 死亡预警 亥时一刻。 刺史府上,尤然灯火通明。前厅里设了酒宴,燕丞坐在主位上,漫不经心地擦拭弓箭。案上的菜已经吃得差不多,只那酒碗,他动都没动过。厅外的院子里,摆了四张长案,此时只余下残羹剩菜,酒水横流,四个早已喝醉的副将要么伏于案上酣睡,要么四仰八叉地倒在地面上。 魏江心神不宁地坐在侧边的位置,瞧瞧外头鼾声四起的副将们,忧心忡忡地抿了一口酒,对燕丞道:“将军,这几位将领如此酩酊大醉,是不是……不大合时宜?需要下官去叫醒他们吗?” “怎么?你是有意见?”燕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魏江忙道:“不敢,不敢。只是下官已与将军禀明过漳州城内的局势,那宋阀……” 燕丞顿了顿擦弓的手。 魏江话音一滞,当即起身行礼认罪:“下官该死,是下官失言。下官的意思是,那宋匪诡计多端,眼下正在图谋对付将军,倘使今夜有变数,下官只怕如此情景耽误了将军的大事。” 燕丞继续擦弓:“女流之辈,她要是敢来,我敬她有种。” “将军切莫轻敌。那宋乐珩的手底下也不尽是女流,还有许多……” 燕丞冷笑一声,打断魏江的话:“喽啰更没必要担忧。老子杀过的女人不多,杀过的男人能堆几座山。来多少,我杀多少。” 魏江:“……” 魏江知晓左右是劝不动了,只能闭口不言,又坐回了位置上。 与此同时,刺史府的墙头上,宋乐珩和熊茂等人趴成一排,正探头观望着前厅里的动静。 熊茂矮声道:“主公,时辰差不多了,要动手吗?” 宋乐珩深吸一口气,抬手刚要下令,众人蠢蠢欲动之时,墙头底下的巷子里,骤闻急促的脚步声行近。本该守在东城门的邓子睿抄着小道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主公!大哥!且慢!事情有变!” 众人一惊,纷纷转头看向邓子睿。 熊茂惊谔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守在东城门吗?” “魏江……魏江派了府兵,替换了所有东门守城的人!” 邓子睿这话一出,众人皆是心惊肉跳。 宋乐珩目光冷冽,遥遥睨着那远处端坐的魏江:“这只老狐狸,我低估他了。恐怕他一早就料到我来了漳州,也知你们三人投诚于我,他是故意让我们布这围杀之局,想在城里借燕丞把我们一锅端了。” 张卓曦道:“那怎么办?现在燕丞身边没人,那几个副将醉成这样,成不了事。要是我们杀得快,只要燕丞一死,万军无首,主公必能收服他们!” 宋乐珩摇头:“太冒险了。撤!所有人,杀往东门,尽快出城。” 话罢,她转身欲要跳下墙头,不料,她一动作,另一边的燕丞耳廓微动,说时迟那时快,他拿起坐垫旁放着的羽箭,即刻张弓,瞄准了宋乐珩的方向。 “抓到了。” 伴着这轻而又轻的三个字,羽箭携着万钧之力,朝着宋乐珩射去。 近处的张卓曦几乎是下意识地扑过去推开了宋乐珩,下一刻,长箭贯穿他的肩膀,他整个人竟是被箭上的力道带得飞出一丈远,钉在墙外的一株粗壮古木上。那细箭承受不住人体的重量,断裂时张卓曦便重重摔落在地,张嘴喷出一大口血来。 宋乐珩顿时目眦欲裂。 随即,刺史府的院子里,涌出无数弓兵,火把炽盛,照亮了墙头上的人影。四个原本醉倒的将领亦纷纷起身,街上也传来了快速逼近的步伐,朝着宋乐珩等人包围过来。 燕丞走到前厅,身后还跟着略感诧异的魏江。那带着浓重杀气的目光扫向墙头,定格在中间那女子身上,冷哼了一声,道:“还真是有种。” 宋乐珩也知燕丞是在埋伏他们,一时退无可退,当机立断道:“邓子睿,你带五百人先去夺门!其余人,随我杀!” 尾音落地,熊茂放出一枚信号焰火,提前藏匿在城中的五千余兵从四面八方涌来,接应宋乐珩等人。墙头上的枭使们尽数跃下。战声起,血色割开生死路。府内府外,一时俱现凛冽刀光。 广信岸边。 温季礼站在一株枯柳之下,遥望着江对岸整齐停靠的战船。萧溯之站在他身旁,手里拎着一盏灯笼。夜风呼啸,吹得那灯中烛火摇曳不止,影子也随之在地面上晃动。 江渝和韩世靖等人站在温季礼身后待命,除了江渝一脸天然的呆萌,其余个个皆是面色凝重。从众人看见漳州上空炸开那枚焰火开始,便都是大气不敢喘的状态,一刻一刻地默默算着时辰。 就在这时,李文彧身后跟着年迈的华叔,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岸边嶙峋的鹅卵石上,气闷地朝着温季礼跑过来。人到了近处,刚张嘴喊了句:“姓温的……” 就被萧溯之拦下了。 李文彧怎么也绕不过萧溯之,又见温季礼一动不动地望着对岸,毫无管束他手下人的意思,霎时满肚子都是火,叉着腰道:“宋乐珩是不是在漳州遇到危险了!你为什么不派人通知我!” 温季礼没有应。 李文彧又道:“她在漳州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回来?你们守在这有什么用啊?!她要是真有事,你们赶紧渡江去帮她呀!是不是没有船?我家有商船啊!” 温季礼皱了眉头,话音分明很轻,却莫名带着上位者的威压:“噤声。” 李文彧喉咙上的话卡了一下。 但也就卡了一下。 他很快反应过来,还要再说什么,忽然,萧溯之手里拎着的灯笼灭了。 岸边并不是没有其他照明,可那一刹那,温季礼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僵硬地转过头,直直盯着灯笼里还未燃尽的蜡烛。李文彧 也莫名感到心口狠狠跳了一下,而后就听温季礼道:“出事了。” 漳州东门之下,两边的杀伐未止。邓子睿等人还在浴血夺门,熊茂率兵和燕丞的人马奋力拼杀,宋乐珩搀着重伤的张卓曦,枭使在两人身边护卫一圈,且战且退。 血染透长街,一条路看过去,堆积的尽是尸体。 宋乐珩的视线定在这条血路的正中央,玄衣的少年将军未着战甲,却有所向披靡之勇。他手里一把长刀势如破竹,所有冲上去的敌人都在他的刀下四五分裂。有些被砍掉了手,有些被削掉了脑袋。那玄衣之上沾的俱是他人之血,他身周刺目的红汇成一股股细流,浓烈的腥味就充斥在每个人的一呼一吸之间。 五千余人,只剩下退到城门口的这么几百个。再战下去,必死无疑。 蒋律抹了把眼皮上溅上的温血,一边砍杀,一边咬牙看后方的城门还没打开。他纵身一跃,劈山开路的一剑扫开了七八个碍事的小兵。没了阻挡,他和邓子睿领着二三十名士兵,一起去合力拉开厚重的城门。 老旧的城门发出吱呀的闷响,蒋律眼见生路有望,立刻高喊道:“老马!你们快带主公走!” 枭使们紧护在宋乐珩和张卓曦的周围,步步退往城门方向。燕丞手中剑势一转,将一名士兵拦腰劈断,一脚就把那喷着血的上半身踢向了宋乐珩的方向。 “想跑?老子的手底下,还没有逃出去的叛军之首!” 一声冷喝过后,燕丞吹响马哨,他那匹白色战马从长街的另一头疾驰过来,冲开厮杀的人堆。燕丞翻身上马,以摧枯拉朽之势杀向宋乐珩。宋乐珩的瞳孔里倒映出避无可避的磅礴杀意,同时,视野里出现了一排红色警告字体。 叮。 【检测到玩家即将面临死亡,是否启用应急预案】 宋乐珩:“……” 你爷的。 有这东西你不早说! 宋乐珩忍不住在心里爆了粗口,赶紧选择了启用应急预案。 系统继续弹出来对话框。 叮。 【是否使用系统自带保命福利——终极炫技武学大招】 宋乐珩她虽然没习过武,但她玩游戏,知道大招这两个字的含金量。只要她能一招把燕丞击于马下,那所有人都有逃生的机会。她想也没想,当即选择了使用。 然后—— 叮。 【系统已进入终极炫技武学大招蓄力阶段,请玩家耐心等待。倒计时,30,29,28……】 宋乐珩:“……” 宋乐珩实实在在地骂了出来:“操!” 系统大概也知道自己的操作实在太骚,这一回居然没有禁宋乐珩的言。 眼看燕丞已在近处,那刀刃直冲着她的项上头颅而来,宋乐珩正急得冒冷汗,旁边的张卓曦忽然忍着肩上剧痛的箭伤,用力推开宋乐珩,喊道:“主公,你快走!” 话罢,他便要迎向燕丞。 “你干什么!给我滚回来!”宋乐珩伸手想拽张卓曦。 张卓曦站在距她不远处,回过头咧嘴一笑,满嘴都是血牙:“我受了伤,会连累主公的。主公要是有事,柒叔也不会放过我。快走吧,主公!” 不再多话,张卓曦一掌拍开杀过来的朝廷兵,夺下对方手中的长戟,他大吼着,持戟以必死之姿,朝白马冲去。 马怀恩等人都杀红了眼,大声喊道:“张卓曦!” 宋乐珩也在喊,心里还把系统又骂了无数遍,想让这狗系统加快点速度。约莫是她怨念实在太强,系统果然弹出来一句—— 叮。 【是否使用一株高阶礼物同心草开启蓄力加速?鉴于玩家目前不具备高阶礼物,系统将于十日内再扣除同心草】 宋乐珩飞快选是。 眨眼过后,就见那还剩17的倒计时迅速归零,宋乐珩只觉一股浩荡之力宛如温泉水一般,突然间充斥进她的四肢百骸。她整个人一轻,飞起来了。不仅飞起,她还在半空中以古偶剧里为了凸显主角美貌与英姿的标准慢镜头,来了个720度花式转体,360度前空翻…… 长街上厮杀的人都停下来了。 太震惊了。 没有人明白宋乐珩为什么会起飞,又为什么会飞得那么慢还不落下来。每个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半空,要去送死的张卓曦刹住了脚步,马上的燕丞也勒住了缰绳,就连还在拉门的蒋律和邓子睿等人,也都呆滞地停下了动作…… 宋乐珩翻了半天没翻到燕丞面前,天旋地转之中,她愣是笑了一声。 所以,这狗逼系统的炫技大招,炫的就是慢镜头对吗?这到底是哪个扑街导演发明的武打就要慢镜头啊! 凭什么慢镜头的只有她,别人都是正常的啊! 人无语的时候是真的会被气笑。 等到宋乐珩的大招终于发完,她因为缺乏前滚翻和花式转体的经验,落脚点没选对,不偏不倚地摔在了燕丞的马蹄前。 燕丞震惊了半晌,率先打破满街的死寂,刚问出半句:“你刚刚……” 宋乐珩一偏头:“呕。” 转吐了。 燕丞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宋乐珩一吐完,却是嘴都没擦,扭头就高喊了一声:“跑啊!都他爷的傻愣着,是等着送命吗!” 燕丞的人马尚未从诧异中回神,也没听清宋乐珩在喊什么,还以为她是在念咒语。蒋律头一个回过神来,当先拉开城门。熊茂也明白了宋乐珩的意思,带着余下的士兵就往城外冲。燕丞正要下令追击,宋乐珩爬起来挡在他的马前,一双眸子如黑夜点星,熠熠生辉。 “岭南叛军之首愿伏诛,燕大将军放过其他人吧。” 短短一句话,如烙铁,在撤离的将士们心里,生生烫下了一个宋字。 但…… 没烫到枭使们的心里。 因为枭使几乎没有离开的,都留下来陪着宋乐珩同生共死,并且不厌其烦地追问宋乐珩到底是怎么起飞还缓慢转圈的。燕丞也不屑去追那几百的残兵败将,他也很想知道,宋乐珩到底是怎么起飞还缓慢转圈的。 宋乐珩:“……” 你们这对吗? “快看!战船开过来了!”广信岸边的萧溯之最是眼尖,第一个察觉到对面停泊的战船开始缓缓离岸。 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些战船,尤其是眼下被五花大绑还堵了嘴的李文彧。 李文彧从宋乐珩前往漳州,就一直以为宋乐珩是去帮他处理两万私兵的事。直至今天傍晚,他听到城里的百姓在议论燕丞的大军已经抵达了漳州,他这才惶恐不安地赶来找温季礼,就想听一句宋乐珩平安无事。 结果,好话没捞着半个字,倒是听到句出事了。那一下,他就像被烧了尾巴的猫,围着温季礼转了十圈八圈,非要温季礼带人坐他家的商船过江去救宋乐珩。温季礼嫌他过于呱噪,便下令让萧溯之将人绑了,还在他嘴上塞了一团手巾。 他坐在岸边垂头丧气老半天,乍一听萧溯之说船动了,才又恢复生气,忙跳起来去看那些战船。看了一通,他紧跟着又跑到温季礼的边上,支吾个不停。江渝看看犯急的李文彧,再看看沉着脸色观望江面的温季礼,出于同情心,还是帮李文彧拿出了嘴里的手巾。 手巾一取,李文彧又呱噪起来:“船过江了!是不是说明宋乐珩回来了?她没事,对不对?” 温季礼不语。 李文彧继续嚷道:“还说什么出事了,我看你就是个装神弄鬼装模作样的神棍!你不会是想学那些戏文里,给宋乐珩搞个假死逃婚,不想让她嫁给我吧?我告诉你!不可能!这辈子她到天涯海角,我都得追着她!哼,真当自己是神仙妖怪,会未卜先知不成。” 温季礼微微拧了眉头,掩嘴咳嗽起来。 萧溯之见状,一步跨到江渝边上,抢了手巾又给李文彧塞了回去。李文彧说不了话,气得眼歪鼻子斜的,费力想把手巾给顶出来,萧溯之立刻威胁道:“你再多话,我割了你舌头!” 李文彧:“……” 李文彧看萧溯之凶神恶煞不像在开玩笑,于是把顶到了一半的手巾识时务地含回了嘴里。 一行人在江边等了两刻钟左右,十几艘战船终于相继靠岸。 温季礼下令道:“所有人,做迎敌准备!” “是!” 齐声高喝自十丈之外的林中传出,震飞成群的夜鸟,也吓了毫不知情的李文彧一跳。他此时方才晓得,原来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林子里,藏了这么多人。他正琢磨着形势居然这么严峻,转眼一看,就见温季礼已经快步朝战船迎了上去。 堤岸上的乱石太多,温季礼又走得太快,忽而一脚踩滑,身形便是一歪,扭得脚腕“喀”的一声响。 萧溯之手疾眼快地扶住他,忙道:“公子,您的脚……” 温季礼扬了扬手,忍着钻心的痛,撑住萧溯之的手站直,继续前行。快走到船边时,登岸的踏板已经搭上,熊茂浑身是血地奔下船,到了温季礼 面前,双手抱拳单膝跪下,喉咙发堵道:“军师,我……我有负于主公,此次围杀燕丞,失败了!” 李文彧的脑子赫然一片空白,像是听不明白熊茂在说什么。他只觉得熊茂衣袍上的血腥味在风中散开来,掩过了鼻息下江水的潮气。 温季礼收在袖口里的手紧握成拳,定住心神问:“主公现在何处?” “主公……和枭使都被燕丞擒下。我本想带兵反攻,可城外有燕丞的大军驻守。此时城门已闭,只恐主公……凶多吉少!” 李文彧脚下踉跄一步,木然地张大嘴,手巾就从他的嘴里滚落出来,掉在地上。 没有人说话,绝对的幽静里,只余涛声,叶声,起伏的风声。 明明只是弹指一瞬的决策之刻,可除了温季礼以外,每个人都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萧溯之道:“公子,燕丞不好对付。当初平昭王的军队比岭南的人马精良十倍,也没能挡得住燕丞。人已经被擒了,想救多半也来不及,公子还是另做打算吧。” “什么打算!你在说什么屁话!”李文彧爆发地吼道:“她人还没死!你就想着要取而代之不成!现在过江去救她啊!” “李公子去吧。”萧溯之冷冷看着李文彧:“你会打仗吗?” 李文彧一怔,瞅了眼江面上犹如山峦巨/物的战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听到萧溯之嘲讽的嗤笑,他又咽了口口水,张嘴要反驳,便听温季礼道:“熊都统手下的兵将,此刻都在船上吗?” “是。” “你既撤兵,以燕丞之威,他不会想到败兵敢去而复返。所有人,即刻过江!依我之令,夜袭漳州!” 一声令下,隐于暗夜里的韩世靖部众,所有黑甲兵,纷纷现身于密林外。在这之中,有一名黑甲,手握黑铁长刀,正为这熟悉的沙场血气心生疯狂。 第104章 峰回路转 漳州东城门下,杀声已歇。一条石板路上,尸体横七竖八的堆叠,满地血色在一轮残月映照下,潋滟得刺目。燕丞的亲兵和魏江的府兵举着火把团团围住宋乐珩等人,跃动的火色几乎亮透了半边天幕。 乌鸦停留在死尸上悲鸣。刀尖在地面拖动,发出令人胆寒的摩擦声。 燕丞拿着手里的刀已经围着宋乐珩等人慢行了两圈,魏江则是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垂低着眼。 走到第三圈的时候,燕丞终于停在宋乐珩面前,依然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问出口道:“怎么飞起来的?” 宋乐珩:“……” 枭使们这会儿左右觉得都是一个死字,也在想闭眼睛前知道这个答案。张卓曦离宋乐珩最近,立刻跟着附和了一句:“对啊,主公,你是怎么飞起来的?我们都想知道。” 宋乐珩:“……” 宋乐珩叹了口气,想骂这些人非得跟着自己送死,简直是一根筋。可现在说这些,早已于事无补,她索性就不骂了,只干咳了一嗓子,没好气道:“独门轻功,不外传的。” 马怀恩:“所以主公你随时可以这么慢悠悠地起飞?你这个轻功到底是跟谁学的啊?” 蒋律:“要银子了吗?贵吗?主公我感觉你被坑了呢?” 燕丞开了几次口都被一群枭使打断,略显恼道:“都闭嘴!让老子先问!” 枭使们不吭声了。 燕丞这才道:“你这招式,用处是什么?” 宋乐珩:“……” 怎么还问用处?他这不是拿话捅人心窝子吗? 宋乐珩死死瞪了眼燕丞。 魏江在一边说风凉话道:“大将军问话,便快些答吧。宋乐珩,你答完了也好早些上路,不要耽搁了投胎的时辰。” 宋乐珩嗤笑一声,故作感慨道:“当年好歹也是有些情谊的,没成想时过境迁,魏刺史成了国舅跟前的红人,我倒要变成刀下鬼了。这养私兵的事,你跟燕将军说明澄清了吗?可需我相助?” 魏江从胸腔里挤出一记冷笑,走到近前,先朝燕丞微微施礼:“将军,可否容下官回话?” 燕丞不轻不重地应了声,拿袖子擦了擦刀刃上的血:“半刻钟。” “是。”恭恭敬敬地行礼谢过燕丞,魏江再走近些许,蹲下身来。 旁边的马怀恩和蒋律生怕他突然对宋乐珩动手,当即护到宋乐珩跟前。魏江讽刺地扫视过两人,道:“何必呢,还能护得住吗?都得一块儿死的。” 宋乐珩拍拍马怀恩和蒋律的肩,示意两人先退开些,她要好好听一听魏江会说出个什么弯弯绕绕。魏江睨了宋乐珩片刻,也不避忌旁人,开口就是昔年事。 “都城初遇,想必,没忘吧?” “自是难忘,印象太深刻了。魏刺史是我见过最能屈能伸之人。” 宋乐珩话里带着挖苦,魏江听得出来。他也不恼,道:“这漳州,其实从来就没有李氏的私兵。” 宋乐珩前一刻还略为讽笑的眸光赫然定住,旋即那丝笑意消散,化为彻底的寒冽,笼罩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魏江低下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袖。这身常服他很少拿出来穿,平日里都是爱惜地压在箱子底。自打迎燕丞入了城,他才特意换了这常服去见燕丞,向燕丞说明自己到漳州之后的种种,以及宋乐珩可能在漳州城里埋伏。 及至此时,宋乐珩才看得清晰明白,这常服的袖口上,有绣成暗花的玄凤朝日图腾。 洛城那四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大世家,每一个都有独属自己的族徽。若能成功拜入这四个世家门下,便能得其赠一套常服,常服上绣有他们的族徽暗纹。 玄凤朝日,正是贺氏族徽。只因贺氏自盛朝三百余年前开国,已是功勋世家,向来是自比玄凤辅龙,同上九天。也正是因为贺氏权势过盛,历代皇帝都默认了贺氏这种僭越之举。 宋乐珩没想到,当年魏江在贺府门口擦地板,还真能擦成了首辅贺溪龄的门下徒。有贺溪龄作保,燕丞自是不会为难魏江。 魏江道:“想明白了?那李保乾自诩与我是挚交,让我前来漳州替他李氏养私兵,好在乱世护全李氏。也正好,我差一个功绩,索性就应了李保乾。这两万兵,是我亲自招募,他们姓李还是归属于朝廷,都不是李家说了算的。那山上的土匪,不是我找不到,而是……漳州的兵,没有朝廷调令,如何能私自出去剿匪?我带兵去广信逛两圈,不过是为了安李氏的心,好让他们继续替朝廷养着兵罢了。” 宋乐珩啧啧两声:“李保乾恐怕怎么都没想到,他把李氏交到了你这豺狼手里。我没猜错的话,你这所谓的功绩,要么,是你背靠李氏养出两万精兵,好供给东边战场,让你在朝中立功。要么,你就举证尚书李保乾有造反私心,好让李氏被抄家,李氏的财富彻底归入国库,是吧?” 魏江笑笑:“是。唯一让我意外的,是你这出反间计。”话到此处,魏江有了几分切齿的意思:“这两万人,倒是被你坐收了渔利。不过,没有用,你一死,他们仍然只能归顺朝廷。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安心去死了。” 魏江站起身,居高临下的再看宋乐珩一眼,默默退回了燕丞身后的位置上。 燕丞手里把玩着那把刀,轻飘飘道:“你们这种人,仗着长了二两脑水算来算去,都是些屁话。老子来了岭南,有二心的叛徒就没有活路!快说,你那招式有什么用。” 他用刀尖指住宋乐珩的喉咙,轻轻一戳,宋乐珩的皮肤上就见了血。枭使们意欲护主,燕丞吼道:“动一个,杀一个!说不说!” 宋乐珩稍是扬手,止住众人的举动,然后,做足了心理建设满怀羞耻感的低声道:“……那个招式,它主要是,咳,丢脸用的。燕将军看这回答,满意否?” 燕丞眯了眯眼,收回刀来。 他之前就觉得,一个女人,敢来围杀他,有种。 现在觉得,一个女人,敢来围杀他,还敢在他面前慢动作空翻就是为了丢脸,更有种了。 人怎么可以有种成这个样子? 他细细端详宋乐珩须臾,高声下令道:“有点骨气,留个全尸!来人,给她上毒酒!其余人就地枭首,脑袋挂城门上,示众三日!” 随着这道命令,前排的士兵迅速上前,押着宋乐珩和枭使们半跪下去。有士兵在往酒囊里倒毒粉,另一批士兵则拔出刀剑,欲杀枭使们。 张卓曦喊道:“主公,这辈子没跟着你打成天下,咱们下辈子接着打啊!” 马怀恩道:“下辈子我想先成家再立业,我得晚来两年,主公你到时候可得给我留个位置!” 蒋律道:“我下辈子想当女的,主公,我能帮你使美人计。” 枭使们哄然大笑,都在取笑蒋律这个刀疤脸丑成这样还想当美人。 笑声之中,冰冷 的刀刃就已架在了脖子上。 宋乐珩侧首看着众人,心底泛酸,吸着鼻子道:“搞什么,死到临头还说这些,不是让人纯难受吗……” 她忍住喉咙里的哽咽,又看向长街漆黑空荡的另一头。她现在只希望,吴柒等人千万不要出现。等今夜事过,吴柒应该带着惊门的人撤出漳州,通知温季礼。然后…… 各自往人生的下一步走去。 没能活着通关,宋乐珩遗憾归遗憾,但她只是个普通人,能走到这一步也算不容易了。她想着死之前再看一眼系统弹幕,看看这个世界之外的人会不会给她出个绝地反击的好点子,然而,这弹幕它居然还是那狗改不了吃屎的德行。 【(阵营彧火焚身)搞个男人吃吃吧:燕丞好帅!我就喜欢这款年轻的肉/体】 【(阵营温润如玉)温季礼是我大宝贝:燕丞好帅!我就喜欢这款年轻的肉/体!温季礼我去出个差】 【(阵营流精岁月)奶白的雪子:你们恋爱脑是当饭吃的吗?我就和你们就不一样,我只想和燕丞做……】 最后一个关键字还没出来,宋乐珩果断关到了弹幕。 再开弹幕,她就是狗! 另一边,刀剑光森冷晃眼,行刑的士兵已经高举起兵刃,枭使们闭上眼睛,陆续喊道:“主公,我们先走一步!” 那几十把刀剑同时落下的一瞬,宋乐珩跟着闭紧了双眼,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无数雀鹰飞过城墙,以迅雷之势从半空中俯冲下来,冲得行刑的士兵们惊慌抵挡。 宋乐珩和一干枭使们惊愕睁眼,就见雀鹰对着燕军又是啄又是挠,啄完挠完立刻往天上跑,一时间让燕丞的人马阵脚大乱。 魏江是个文臣,还从未见过这等场面,慌乱得不停用手挥舞,想赶走朝他飞去的数只雀鹰。结果雀鹰没挡住,他自己被尸体绊得跌坐在地,一只雀鹰不偏不倚啄中了他的左眼。魏江顿时捂着眼睛痛苦大吼,指缝里随即渗出血来。 其他的士兵们也是自顾不暇,各有受伤。只燕丞徒手抓住一只雀鹰尖利的两爪,察看一遭,恶狠狠朝宋乐珩道:“北辽人的雀鹰?狗东西,你竟敢和辽人勾结?老子砍了你!” 话罢,他将手里雀鹰重重掷在地上,那雀鹰竟是被他摔得半死不活。就在这时,城门外杀声再起,震天动地,连带着地面的沙粒都为之高颤。 “杀!!!!取燕丞首级!” 兵器交接声,喊杀声,战鼓声,沸反盈天。 燕丞虎目一定,看了眼城门,旋即转身大步走向魏江,劈死了一只围绕着魏江的雀鹰,一把将人拎了起来:“没死就给老子站好!听清了,你负责把这个女人和他的部下押上城楼,关好城门,等我命令行事!其余人,都随老子出城杀敌!” 魏江一只眼睛被啄瞎了,疼得还在倒抽气,却不敢耽搁,颤巍巍地应了。 燕丞翻身上马,随着城门大开,他带领亲兵冲出城去,与大军汇合。隔着那两扇开启又缓慢闭合的巨门,宋乐珩和枭使们都看到,城外正是火光炽盛,两方人马短兵相接,打得血肉横飞。燕丞一出现,那战场中间直接被他冲散开来,如开山劈海一般,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战力极其可怕。 张卓曦矮声道:“主公,是不是军师来救咱们了?” 宋乐珩凝重点头:“但他们挡不了太久,我们必须……” 正说着话,面门前只觉冷风一扫,另一边的马怀恩挣脱一名士兵的压制,一脚踢出,愣是把宋乐珩踢退了寸许。就是这寸许,救了宋乐珩的命。 只见魏江满脸是血,神态疯狂,拿着一柄剑不停刺向宋乐珩。一边刺,一边就怒不可遏地吼:“你敢伤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继续冲向宋乐珩。 宋乐珩当机立断,吹响夜鹰哨。哨声一响,一只带火的羽箭射向魏江。魏江吓得两腿一软跪坐在地,才堪堪躲过那支箭。 长街尽头,马蹄声响彻寒夜。吴柒带着数十人策马而来,声势浩大。领头在前的吴柒松开手里的缰绳,策马同时取下背上三只羽箭,侧身将箭头从地面滑过,便见箭尖带起一路火光。再是利索的拉弓满弦,将火箭朝四方射出。一连十来支,使得城内处处都生起火势来。 魏江和留下的府兵们眼见纵马之人毫无停下之意,都惊恐地四散开去。吴柒众人便一人救一个,把宋乐珩和枭使们都趁乱拉上了马背。 宋乐珩道:“走西门!” 吴柒拉马掉头,其余人纷纷跟随。众人全然不恋战,借着火势快速撤往西门。 “快,拦住他们!” 魏江嘶声大吼之际,已然来不及。火势起得厉害,眨眼之间就把城里烧出了一片熊熊火海。百姓们受到惊扰,不得已都跑上了大街,宋乐珩众人的身影便隐没于人群之中。此景之下,必有无数百姓被带动要跑出西门去,西门的防守又弱,根本守不住。 魏江疼得龇牙咧嘴,只觉又恼又悔:“完了!这下完了!” 东城门外,燕丞所向披靡,带着亲兵杀得熊茂和韩世靖等人节节败退。两人眼看不敌,忽而,战鼓声止,熊茂立刻下令:“撤!” 熊茂和韩世靖分兵撤走。燕丞高喝一声:“还想跑?!给老子追!碾死他们!” 他骑马要跟,却在此时城门打开,魏江从里面慌张跑出来,喊道:“将军!将军莫去!这是他们救宋乐珩设的圈套!眼下宋乐珩等人已经从西门跑了,将军还是……” 燕丞皱眉睨着跑过来的魏江,都没等他说完话,跳下马便给了魏江当胸一脚。他力气太大,魏江整个人几乎像是断线的风筝,飞出了好几丈远,摔在地面之时便呕出一大口血来。燕丞尤然不解气,上前踩在魏江背上,又把人踩得呕了第二口血。 “废物东西!看个残兵败将都看不好,留你有什么用!” “将军……脚、脚下留情。”魏江艰难开口:“我、我是首辅门生,将军看在首辅面子上,放、放我一条生路,下官……必戴罪立功。” “指望你?”燕丞冷笑着松了脚上的力道:“ 滚!守好漳州!老子倒要去看看,这宋乐珩还有什么本事!” 话罢,燕丞再次上马,领大军前去追击。 魏江的身边被脚步和马蹄扬起弥天的灰土,他谨慎地抱住头,直到大军走远,沙尘落尽,他才惨淡地坐起来。 燕丞这一去,胜败难料。要是输了,他留在漳州也绝无活路;要是燕丞赢了,回头问起罪来,依着燕丞的性子,他也得脱一层皮,左右是捞不着个好果子吃,还不如先跑回洛城另寻打算。 一念至此,魏江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也不再回城,径直往着另一个方向踉跄离去。 “为什么不早点吹夜鹰哨!为什么出事的第一时间不通知我来救你!你在等什么!要是今晚温季礼没有组织人手回来攻城,你打算怎么办!你是要死在漳州吗!” 马背颠簸,枭卫一行人疾行在树林里,朝着江岸边奔去。吴柒和宋乐珩同乘一骑,他坐在宋乐珩身后,一边拉着马缰,一边就咬牙切齿地戳宋乐珩的脑袋。 宋乐珩偏过头躲了躲,坦然道:“那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出来打天下,死在半道上的又不止我,我尽力了,不丢人。” “你不丢人!”吴柒更气,更用力地戳着宋乐珩:“你还不丢人!谁打天下三座城都还没迈出去,命就丢了!你要真是死这漳州,你就……你就不想想,我怎么办!你那家子老小怎么办!谁给你擦这么大一摊子的屁股!” 吴柒骂着骂着,抽泣上了。 宋乐珩刚刚死里逃生,说不后怕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但她就算再怕死,也得在人前撑足了面子场子。毕竟,她以前孑然一身喜怒悲欢都无人在意。现在不同了,这么多人指着她同进退,她要是再表现出怕死,那就是灭了众人的威风志气。 她梗着脖子,藏好了那股怕劲儿,干笑道:“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英雄嘛。再说了,我知晓无论结果如何,柒叔都会帮我收拾烂摊子的。” “你个兔崽子……”吴柒咬着牙还要接着骂,豆大的眼泪却先一步滚出来,被迎面的风一吹,散开在那高挺的鼻子下面,活像挂了个鼻涕泡。 宋乐珩扭头一看,顿时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柒叔你别动不动就哭,还有你这鼻涕别往我衣服上擦啊!他们都快叫你柒婶了你倒是争气点啊!” “谁哭了!老子没哭!”吴柒擦了泪,又戳了下宋乐珩的头:“你下次再这么理直气壮去送死,我把你那只宝贝八哥的毛拔光,烤了吃!” “……婶你太残忍了。” 打趣之间,众人已至江岸,见到了泊在岸边的战船。 吴柒带头勒马停下,众人便相继下马快步往船边行去。 船上只有何晟带着几百人留守,远远瞧见树林里走出宋乐珩等人,何晟一激动,飞快下船跑向宋乐珩。他嘴里的话还在打转,后头又一个红艳艳的人影跟着跑下来,越过何晟,都没等宋乐珩看清是谁,他就一把将宋乐珩牢牢抱住。 “骗子!你又骗我。说好只去两日的,你这都去了几天了!我等得白头发都快长出来了!” 宋乐珩一听这又傲娇又撒娇的声气儿,再一看这骚气的衣裳颜色,便知晓了面前人是谁。她瞅了眼何晟,心里琢磨着以李文彧的脑容量,就算看到熊茂三人成了她的下属,也不一定能反应过来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干脆就跳过了这个话题,问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漳州在开战,很危险的。” 李文彧气哼哼地松开她:“我还不是担心你!” 满肚子的怨念刚开头,李文彧正打算告状温季礼堵他的嘴,冷不丁就看到宋乐珩的脖子受了伤。他心疼得用手抚上伤口周围,还用嘴吹了吹,急道:“你怎么受伤了?谁伤的你?疼不疼?” 吴柒看不下去,一把将李文彧扒拉开,斥道:“什么场合在这儿腻腻歪歪的,一边儿去!” 李文彧被推到一旁,宋乐珩这会儿也当真是没空闲搭理他,便朝何晟问道:“温军师呢?” “温军师说要救出主公,不可正面迎敌,必须佯败诱敌,引燕丞出城,往江边相反的方向去。我大哥和子睿以及那位韩将军率部攻城,鼓声止便假作撤兵,将燕丞引至城郊十五里的隘口处。军师的黑甲兵埋伏在那里,会和我大哥一同阻击燕丞。” 说话之间,远方的战鼓声便依稀传来。 何晟辨别着方向,正色道:“燕丞到隘口了。” 战鼓声声,乱箭自两边的山壁草木间如雨点般落下。燕丞领兵置身在箭雨里,仍是处变不惊,一面抵挡着射下来的暗箭,一面下令:“变阵!” 燕军迅速行动,数十人变作一组,每组里各有十名盾兵。盾兵举高盾牌相接,挡住无数箭矢。燕丞也在其中一个盾兵阵中,冷静观望着地形。眼下敌军在暗他在明,且敌军占地利,攻克难度大,他必须转往高地。燕丞稍作思量,继续下令:“退出夹谷!” 士兵们整齐朝着夹谷出口移去,却不料谷口月下,一队黑甲兵如修罗拦路,挡了燕军的去途。 与此同时,夹谷另一边的熊茂杀了回头,两边合力,包围了燕军,再次与燕丞展开激烈厮杀。 高处的温季礼观望着谷中局势,此时前后夹击虽已成,加之先前的埋伏,却未使得燕军造成严重折损。燕丞带的这些兵,灵活机动性极高,应变能力远强过其他军队。 温季礼的神情愈发凝肃,看着这样的情况下,燕丞竟不落下风,生生把熊茂那方冲杀得溃不成军,把包围圈咬出了一条口子。 久战不利。 温季礼阖了阖眼,扬起手。擂鼓的萧溯之立刻停下动作。这鼓声一歇,熊茂再次领兵撤退。 燕丞上了一回当,此次没有再继续追击。夹谷口的黑甲兵也撤了。然而,却有一人,骑在马上,静静停立在谷口。云中辗转而出的月色罩她一身,她不退亦不惧,孤身对千军。 燕丞遥遥审视着这一人,视线落在她手中杵地的长刀上。 “是你?居然还没死?” 这黑甲兵一言不发,手中刀缓缓举起,而后一手拽紧缰绳,两腿一夹马腹,朝着燕丞冲杀过来。 第105章 战事暂平 “怎么还不回来。” 宋乐珩在岸边焦急地走来走去,时不时抬起头,张望着先前鼓声传来的方向。 战鼓已停歇了半个时辰有余,可温季礼仍未率众归来。宋乐珩的眼皮子又跳得厉害,实在按捺不住,做了决定道:“何晟,点两百人,随着我去接应军师!” “是!” 边上的何晟应了声,刚要回船上去点兵,忽然间,林中马蹄声动,震得风吹林啸,夜鸦惊飞。 不多时,前头的韩世靖和熊茂、邓子睿带着步兵先行出现。三人陆续翻身下马,来到宋乐珩跟前,欣喜喊道:“主公!” 熊茂浑身都是伤,脸上几乎被血污沾得看不出原本的五官。他见着宋乐珩平安无事,一直噎在喉咙上的一口气终于顺了下去,眼眶禁不住发起热来:“主公……主公你没事,太好了。若是此次主公因我等失陷漳州,我……我只能自刎谢罪了。” 宋乐珩挨个拍拍三人的肩膀,宽慰道:“熊都统已经尽力了。此次是我之过,要是你们因我丧命,我才该自刎。好了,都没事就好。军师回来了吗?” 邓子睿道:“在后面,有黑甲护着。军师用兵如神,料定燕丞不会追击第二回。我们在夹谷主动撤离后,是黑甲的人留下断后,所以军师比我们慢一些。” “那就好,先登船吧。” “是!” 熊茂三人重新聚头,三兄弟都没缺胳膊少腿,心中都觉甚是庆幸,互相拥着搂着,一起领兵上了船去。韩世靖年纪虽大了些,但刚刚和熊茂一起出生入死过,也成了熊茂过命的兄弟,邓子睿和何晟一口一个韩大哥地喊,四人倒是格外的和谐。 宋乐珩目送众兵将上了船,眼见受伤的士兵颇多,心中正是难安,便听树林里传出第二波马蹄的动静。 黑甲护着中间骑马的温季礼,行进缓慢。在温季礼的身后,则是萧溯之。萧溯之的背上绑着一个重伤的黑甲兵,宋乐珩没认出这人是谁,却先认出了萧溯之手里拿着的那把长刀。宋乐珩心间一紧,正想上前看看扮成黑甲的秦行简伤势如何,却又见萧晋取下带血的头盔,先一步下了马,去搀扶温季礼。 温季礼落地的动作显得颇为吃力,一只脚仿佛站不稳,纵使有萧晋扶着,还是显得摇摇欲坠。宋乐珩忙不迭迎到温季礼跟前,把人从萧晋手中接过,问道:“你受伤了?怎么伤的。” 温季礼一时无话,只是定定注视着宋乐珩。他借着一抹月色,将她的五官眉眼都打量得仔仔细细。她能回来,她能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这一刹,温季礼才真切地感受到身体里被抽空的血液重新涌了回来。他像一条重归水里的游鱼,终于得以喘息。 他的眸光接着扫过宋乐珩受伤的脖颈,万分庆幸那只是一处皮肉伤,旋即压低了眼眸,藏住诸般情绪,道:“我无事。秦行简和燕丞一战,受伤颇重,需立刻过江治疗,我们先登船吧。” “好。” 一盏茶后,十数艘战船离岸,所有人在这一夜提到了嗓子眼儿的心,此际才因着隔绝两岸的滔滔江水落回了肚子里。 舱房中,点着一灯如豆。重伤的秦行简躺在床板上,面具底下不停涌出鲜血来,浸湿了她的领口。宋乐珩坐在她的边上,不停拿巾帕替她擦拭血色,脚边的铜盆里,水已被染成了腥红。 秦行简忽然抓住宋乐珩的手,用了仅剩的力气,指甲深嵌进宋乐珩的手背里,用沙哑得辨不清发音的声线说:“救、救我……我不能 ……还不能死……” 随着她的话,血就涌得更加厉害。宋乐珩的手被禁锢得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秦行简的血染透整张巾帕,然后又渗进她的指缝里。 “我还没有……没有报仇……我要……我要活下去。” “好。”宋乐珩反握住秦行简的手,语气平静却笃定:“等船靠岸,我会让你活,会给你报仇的机会。你先平静下来。” 秦行简听她这么说,果真点了点头,努力压制着身体里翻涌的气血。 宋乐珩又看向坐在不远处凳子上的温季礼。温季礼会意道:“出发前,我已让人去请沈夫人了,她此时应当候在岸边,主公不必心忧。” 宋乐珩没有说话,默默将手里的巾帕放进盆里又洗了一遭。可水色已浑浊,怎么洗帕子上都是红的,她只能拧干了血水,替秦行简继续擦了擦脖子上沾染的血。等秦行简彻底昏死过去,面具下涌出的鲜血才止住了。宋乐珩将手帕丢进铜盆,看着指上刺目的红,看了许久。 舱房里一时寂静。 好一会儿,温季礼方起了身,极慢极慢地走到宋乐珩的面前去,只手轻轻抚触着她脖颈上被刺出来的刀伤。 “疼吗?看起来,有些深。” 宋乐珩就势握住温季礼的手,将脸颊贴在他冰冷的掌心里。闭上眼的瞬间,眼皮底下俱是上涌的温热。 温季礼再靠近些,另一只手将人拥揽入怀,轻叹了一口气:“在怀山时,我以为坐在我面前,侃侃谈论天下局势的女子,应是手上血腥无数,擅使阴谋诡计之辈。” “结果呢?我让你失望了吗?” “主公……从未让我失望过。你的每一次选择,每一个决定,都在我的意料之外。”他把宋乐珩抱得更紧些许。明明己身病骨早已在这夜的寒风里凉入脏腑,但他依旧想将那薄弱的暖意递给宋乐珩,用来紧紧裹住她。 “这世上,如我一般,为权为利,不择手段的人多。如主公一般,有血有肉的却极少。主公比我,更像一个鲜活的人。只有真正活着的人,才会悲他人之悲。也正是因此,每个人才心甘情愿地追随主公。” 宋乐珩仰起头,挤出一丝感慨的苦笑:“你这当军师的,也不说我两句。我看别的那些主公,兵败时都把妻儿踹下马车,独自逃命的,这样的人才能成大事。像我这种,搞不好把你们都带进死路去。” 温季礼用指腹拭去宋乐珩眼角的一点泪意,又听宋乐珩自我反醒道:“此回……若非我错估魏江,盲目设下漳州围杀燕丞这一局,或许损失就不会那么惨重,死伤的士兵也能少一些,秦行简也不至于……重伤成这样。” “主公……” “我见着那漳州街上堆满的士兵尸体,见着熊茂和韩世靖领兵回来时,那些士兵身上全是血,我这心里……” 话至最末,便只余下哽咽。 温季礼等着宋乐珩的情绪慢慢消化,两人只静静相依着。 须臾过后,宋乐珩才问他:“我这一步,是不是走错了?我这性子,是不是不该去争什么天下。” 那么多的人相信她,忠于她,为她卖命。可一旦她稍有差池,这一条条的命堆砌起来,就会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会有负这些人的生死交托。 “漳州围杀一局,主公并无错判。燕丞此人,悍勇至极,手下兵将亦是训练有素。即使将战场放在北辽,北辽的骑兵占尽优势,对上燕丞也无必胜把握。更遑论,是岭南的兵将,正面厮杀,更无胜算。此次围杀是为擒王,其中有折损也是在所难免。” 温季礼顿了一顿,理了理宋乐珩的发,语气愈加温柔:“至于你的性子,你很好。无人比主公更适合当上位者。” 宋乐珩几乎要被温季礼逗笑了:“一军之师,还是要客观分析局势的,你这话主观感情太重了。我若不是你心上人呢?还适合当上位者吗?” 温季礼脸上一绯,却没有避开宋乐珩故意的插科打诨,认真道:“适合。认主打天下,无非图权名富贵,这些,主公都不会对手下人吝啬。倘使跟错人,反倒是鸟尽弓藏的下场。” “啧,我猜你接下来还会说,正是因我心性,会比他人更能看见百姓之苦,生民之伤。我面对战争时,或许会因兵将之死痛苦自责,但若大业即成,我将是还天下太平的明君。怎么样,我说得对不对?”宋乐珩眨着眼瞅温季礼。 温季礼噎了一下:“我倒……也没这么想。” 宋乐珩:“……” “那太主观了。主公今时心伤,是因此次战争是你直接促成。但身为主帅,本应心志坚定。” 两人大眼看小眼,看了半晌,双双释然一笑。 宋乐珩松开温季礼,抬手擦了擦眼眶上还残留的湿意,叹气道:“你说的是,以往只做背后谋划的那一人,鲜少直面战场。这回,是我被血腥味儿冲得动摇了。以后不会了。这燕丞和秦行简一战,结果是如何的?” 说着话,宋乐珩便去搬了凳子过来,让温季礼坐下,免得他脚伤加重。 温季礼神情略显凝重,微微摇了头:“燕丞受了伤,但并不严重,不日即可恢复。以他之神勇,秦行简恐怕难敌。中原能与燕丞一战的大将,我思来想去,约莫只有冀州那位王均尧。” “王均尧我倒是有所耳闻,是冀州的主将,也和燕丞是一个路子的悍勇。不过他和咱们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此次围杀失利,我担心燕丞伤好便会伺机过江,攻打广信。” “嗯。但漳州已无战船,他只能找商船过江。这一点,我想,李公子能帮得上忙。” 两刻钟后,十数艘战船整整齐齐地泊在广信岸边。熊茂三人带着大军前往先前的营地驻扎,韩世靖照旧率部分人马守船。沈凤仙在温季礼的马车上给秦行简治伤。宋乐珩和温季礼、李文彧则是站在车边商议商船的事。 宋乐珩道:“我和军师的意思,就是这样。燕丞过江,只能靠商船,你给漳州那边的商贾传个话,让他们拖一拖借出商船的时日。” 李文彧指了指自己:“我?你让我去帮这个忙?” “是。”宋乐珩意简言赅。 李文彧沉默地看看左右两人,眼神有些飘忽,道:“这个……这个你也知道的嘛,我大伯还在朝中呢,那燕丞可是国舅,要是让他知道是我在背后搞鬼,我大伯会有危险的。” “他要是死在岭南,或归降于我,你大伯不会有危险。若他得胜还朝,你李家养私兵铁板钉钉,你帮不帮你大伯都得死。” “……可是、可是这燕丞杀人如麻,我……我害怕。”李文彧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宋乐珩也没勉强他,唉声叹气道:“既如此,那便罢了。温军师,你看咱们换个法子吧,这燕丞打是打不过了,干脆明日就带着我全家老小和将士们启程,咱们绕到西州那地儿去。那边穷山恶水的,搞不好咱们能占山 为王。到时候离你家也近,我还能时常与你一起回家。” 温季礼颔首:“也好。” 李文彧没听出宋乐珩是在故意挖坑,一把抓住宋乐珩的手臂:“你跟他回家?那、那我怎么办?” “啊。”宋乐珩瞧瞧李文彧,一脸痛惜:“你们李氏的基业在广信,而且你大伯还在朝中呢,你肯定不能跟我一起走,我们便……有缘再见吧。” “你!”李文彧恼得吭哧了两口气,旋即抱起手道:“不就是不借燕丞商船吗!我答应!我答应就是!我明日就给漳州那边的几个大商贾递个口信,他们和我李氏一衣带水,我的话应当能让他们拖上几日。不过,我也有个条件,你现在就要跟我一起回家!” 宋乐珩义正言辞地拒绝:“我这人,从不以色换利。” “谁让你……谁让你以色换利了!”李文彧一急,踱了两个小碎步:“我才没有想这种事!我的意思是,你从漳州回来,就不给外爷和舅舅说一声吗?也好让两个长辈安心呀。” “现在不行,太晚了。我去了,反而说明在漳州出了事,徒惹他二人忧心。你既应了我这不情之请,我自当谢过,明日我去李府,同你……” 温季礼抬眼睨着宋乐珩。 宋乐珩的话锋极限一转,续道:“……的家人还有我外爷舅舅一同吃午膳,可好?现在我还有紧急军情要和温军师商议,你且回去休息吧。” 李文彧欲言又止,愤愤地瞪着温季礼这个情敌。 在岸边侯了一晚上困得不行的华叔见三人好似说完了话,赶紧一溜小跑到李文彧身边,扯了扯李文彧的袖口,小声劝道:“公子,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夫人要是知道您夜不归宿……” 李文彧烦躁挥手:“知道了。要你多嘴!”末了,又依依不舍地看宋乐珩:“那我先回去了,你莫要忘了明日……不对,已经是今日了。今日中午,来府上吃饭。” “知晓了。” 听到宋乐珩应下,他又对着温季礼哼了一声,才和华叔一同离去。 等李文彧行远,宋乐珩方掀开马车帘子,便见沈凤仙已经施完了针。她和温季礼一道上了马车,命萧溯之驾着马车慢行。沈凤仙以为两人是要将她送回医庐,一路上也没问去向,只着重交代了秦行简的伤情。 秦行简此次受创严重,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共有八处,五处是深可见骨的,尤其是腹部横切的那一刀,按照沈凤仙的形容,恐怕当时肠子多半都流出来了,愣是秦行简自己给自己塞回去的。塞完了,她和燕丞估摸着又打了十几个来回,直到燕丞一刀斜劈在她的胸骨上,秦行简这才跌落下马,无力再战。 温季礼肯定了沈凤仙的判断,表情复杂地审视着昏迷的秦行简,道:“确实如此。燕丞的手底下,少有活下来的降将,秦行简恐怕是唯一一个。燕丞将她打落马下后,并未取她性命,而是带兵离开,秦行简的命,这才得以拣回。” 宋乐珩琢磨道:“她和燕丞,莫非有旧?燕丞认出她是秦府之人了?” 温季礼的视线落在秦行简身旁那把黑刀上:“也有可能是认出了这把刀。” 宋乐珩还要再开口,沈凤仙突兀打断道:“你们要挖人老底,别在我面前挖。这个人,我才治好她多久,你们就让她成了这幅鬼模样!你们把人命当成什么!我救回一条命,很容易吗!” 宋乐珩和温季礼被呛得不敢反驳,一人直勾勾望着马车顶,一人埋着头盯马车地板。 沈凤仙不解气,又道:“下一次,你们再敢如此践踏我的心血,我会在给你们的药里加一味雷公藤。” 温季礼:“……” 宋乐珩不耻下问:“请问这雷公藤是?” 沈凤仙:“让人早泄的。” 温季礼:“……” 宋乐珩:“……” 温季礼正觉难堪,想要跳过这个话题,不料,说时迟那时快,宋乐珩扒拉住沈凤仙的手臂就开始嚎:“别啊小舅娘!哪能这么狠心呢!你这么做不是惨无人道吗!你看我整日尸山里来血海里去就够凄惨的了,唯一点性趣全在他身上了,你把他废了,跟剃我度有什么区别啊!” 温季礼:“……” 温季礼眼观鼻鼻观心,脸上又红又白,一边觉得有点丢脸,一边又觉得有些些欣喜。 毕竟…… 宋乐珩说唯一兴趣全在他身上…… 沈凤仙也没想到宋乐珩能这么直白,看了宋乐珩半天,只冒出来一句:“你够不要脸的。罢了。” “我就知道小舅娘人美心善,所以,你再帮我一个小小的忙,不成问题,对吧?” 宋乐珩用两根手指比了个小小的手势。 沈凤仙已经见怪不怪,直接问道:“说,又要治谁?” 下一刻,马车停下了。车窗外正是才搭起来不久的军营,其时灯火明明,人声喧闹。喧闹的主要缘由,还是因为伤兵太多了。躺地上哀嚎的,坐地上喊痛的,乍眼看过去,几乎快占了整个营地。 沈凤仙:“……” 沈凤仙这下才知道,自己上当了。不止上当,可能还被拐上了贼船。她目光冰冰冷冷地看了看宋乐珩。 宋乐珩脸皮极厚,还在抱住她的手臂撒娇道:“小~舅~娘~你人最好了~这里的伤兵不多的,没有看上去那么吓人,就可能有个几千人。你放心,我一定尽快给你派帮手,先辛苦小舅娘了~” 沈凤仙:“……” 沈凤仙深吸一口气,发自内心地吐出了一个字:“滚。” 话罢,她却也没真正拒绝,下了马车就走到了伤兵中,开始察看众人的伤情。宋乐珩和温季礼坐在马车上看着沈凤仙忙碌起来的身影,宋乐珩道:“我这小舅娘,嘴硬心软的。” “嗯。沈夫人的确是个好大夫。等天亮之后,我会命人将城中大夫尽量都请来。” “好。我们回客栈歇一歇吧,你这脚上的扭伤,也要上药。”——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可能~嗯~所以要尽早看哦~[狗头] 第106章 心火难祛 “是这儿疼吗?脚踝的扭伤得好好养,万一落下病根儿,刮风下雨你又得难受了。” “可以了,主公……” “你别动,你同我客气什么。” 客栈的房间里,宋乐珩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正在给温季礼受伤的脚踝揉药油。温季礼则坐在她对面的床畔,神情里是掩饰不住的难堪羞意。他想缩回脚来,又被宋乐珩制止,一时间进退失据。 那药油被宋乐珩的掌心搓得发热,敷在他肿胀的伤处,起初只是有些火辣痛感,可随着宋乐珩的手指轻缓地打圈揉按,那热度逐渐攀升至灼烫,透过他的皮肤,烧沸了血液,然后,传至全身。 分明不合时宜,但此时此刻,他却难以遏制地想起那一日,也是在这张床上,宋乐珩的手,那般让他失控。 温季礼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越是想,心绪越是涌动。不止那伤处,连同身上的每一寸,都仿似烫到难耐,让他口干舌燥。他微微偏过头去,意图舍弃这不该有的念想,但却是…… 一念起,百障生。 他这厢在深受折磨,宋乐珩瞧了眼他那倏然红透的耳垂,心里也是痒痒的。 此次死里逃生,宋乐珩倒是也想和温季礼亲热一通,可又觉着依温季礼的板正,眼下时机必定不会想那些事,她要是不管不顾地做了,反倒会显得不识大局,荒淫无度…… 一看就不是个好主公。 想至此,宋乐珩赶紧压住满心的火热,努力把话题往正事上带。 “让李文彧拖延商船出借,我琢磨着,漳州的商贾顶多只能拖个两三日,对这次的战局起不了实质的作用。” 温季礼听她要议战事,深吸一口气,也稍稍稳了稳心神,道:“是。此举只能争取时间,让营中的 伤兵恢复。至于燕丞过江,最迟不过五日。” “他要是兵临城下,广信被围,这棋就成了死局了。”宋乐珩略为沉吟了一番,道:“我在想,与其让他兵进广信,倒不如……” “水战。”温季礼了然接了话。 两人看着彼此,因这完全相同的答案,都不由得会心一笑。 宋乐珩眼波里流转着款款情意,撞进温季礼的眸底,轻声道:“对,我们索性在江上阻截。燕丞是北方人,带的也是北方兵,理当不善水战。加上商船比不上战船,我们会比在地面上作战更有优势。即使不能让燕丞退兵,也得让他损兵折将。” “嗯。”温季礼应一声:“此事今晚我已与何晟提过,何晟言明过去魏江有让他们训练水战,在江上迎敌,他们更有底气。但唯一忧心之事,便是魏江此人。” 既是魏江组织训练水战,多半会熟悉熊茂三人的水上战术,有他给燕丞出谋划策,确是一大难事。 宋乐珩皱了皱眉,道:“魏江这厮是有两把刷子。他和燕丞一文一武,颇难对付。还是得再想个法子,看看能不能先擒王。” 一边说着,宋乐珩一边就在思量突破口。她手上动作没注意,不经意揉到了温季礼的小腿上。 温季礼眉心一拧,呼吸当即短促了一分,捉住宋乐珩的腕子,嗓音略暗哑道:“主公,可以了,真的可以了……” 宋乐珩回过神来,定睛一看,那张清雅俊逸的脸,已然是色若桃粉。她下细辨别了一遭,觉得温季礼应该不是不好意思,反而是起了情欲之意。她想了想,手上再上移数分,故意试探。 “哪有那么容易就可以了。我对扭伤这事有经验,很容易伤筋动骨的,最好是用这药油舒缓腿上经络,这样才能好得更快。” 手指从那裤腿探进去,贴着腿的内侧缓缓游移。 温季礼整个人都快被灼烧到失去理智,忍不住呼吸一滞,加大力道去扯宋乐珩的手。 “主公,好了,别闹了……” 这一扯,宋乐珩往前一扑,温季礼没控制好身体重心,被她撞得仰倒在床上,宋乐珩便就势趴在了他的胸口。她眯起眼睛笑,支起上身,故意往下瞄了眼。温季礼的衣服料子向来都是柔顺平滑的缎面,他这一躺,那欲念就无处躲藏。他羞得想去拉过锦被遮掩,宋乐珩先他一步,用膝盖顶了一顶。 齿关险些溢出声音,被温季礼堪堪咬住了。他脸上红得不像话,又有些羞恼地看着宋乐珩,一只手去抵着她的腿。拒绝的话尚在喉咙里,宋乐珩却是道:“心念何时起的?是我还没说起正事前吗?” 冷不丁被戳穿,温季礼的话匣子就这么卡住了,抿了抿唇,不肯回答。 “没冤枉你啊温军师。大敌当前,你怎么能想这些?我还以为温军师是个板正君子呢。” 温季礼被她说得自惭形秽,偏着头没敢去看宋乐珩。紧闭的眼睫轻轻战栗着,那眼睛底下的皮肤晕着如晚霞般的艳色。要不是宋乐珩还压在他身上,他都想立刻打个地洞钻进去。 宋乐珩越是看他这模样,心里的喜欢便越是难以自持,手指移到他那冰凉的掌心里,与他十指交扣,又在他的脖颈上轻落了一吻。 “不逗你了。要吗?” 温季礼赫然睁眼,抽出手来握住宋乐珩的手臂,生怕她突然乱动:“主公,时辰不早了,要抓紧时间休息……” “我就是在休息呀。你我也算是走在刀尖儿上的人,万一哪天没走稳,命就没了。那是不是得趁着都有命的时候,做些不让自己后悔的事?”宋乐珩定定注视他,又问了一次:“要吗?” 他知道这二字的含义,他想要,想要到快把自己逼进绝路里。 温季礼眼中尽是灼烧的欲/火,和宋乐珩的视线纠缠在一处。她以为他会应下,可就在一刹间,那欲/火被他生生隐忍下去了。 “还未成亲,不、不行。主公与我,还未有名分。” “就这么重视这名分二字呀?再这么忍下去,你这……” 宋乐珩又要往底下看,温季礼一手掌住她的后脑,动情地吻了上去。宋乐珩猫着嗓子哼了哼,而后便深陷于那唇齿缠绵中,认真地回应着温季礼的索求。 及至这绵长的一吻结束,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不匀。宋乐珩捏了捏温季礼还在发烫的耳垂,问道:“真不要啊?那我得睡了,再折腾,天都亮了。” 她从温季礼的身上翻下去,利索地脱了鞋,又躺好在温季礼的枕头上:“我就在你这儿睡会儿。快午时你就叫我,我答应了要去李府用午膳的……” 话到最末,声音已经低了下去,人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温季礼哭笑不得地看着宋乐珩,她能睡得着,可他却是不行。这满身的欲/火被她撩得正是燥热,此时若再与她同床共枕,那无异是在凌迟自身。他轻叹一口气,给宋乐珩盖好了锦被,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他将目前所能想到的水战策略一一详写下来,写了小半本册子,等书完了最后一字,天光已是大亮。 如此消磨许久,心火尤然难祛。温季礼见离午时还有个把时辰,宋乐珩又委实睡得沉,索性便让萧晋和萧溯之打了沐浴水来,想借此平复欲念。 这客栈的房间是个南北通透的格局,卧榻在南,浴房在北,各有一扇屏风阻隔。温季礼宽衣入浴,本想着也无需太久,可他不巧忘了近几日萧溯之都会在他的沐浴水中加入沈凤仙给的调理药物。 那药里有一味是用来提气血的,如此一泡,心间气血翻涌,反倒更加重了心火。 不多时,温季礼就察觉到身体又起了让人难堪的变化。他闭上眼,想要竭力忍耐,可越是忍,脑中就越是不可遏制地闪出许多画面来。 与宋乐珩亲近拥吻时的旖旎,宋乐珩挑弄他心绪时的笑意,还有…… 那一次的欲海生浪…… 他仿佛要被那余浪给彻底淹没,如一个溺水之人,难以喘上气来。他厌恶自己的重欲,但又始终无法祛除这一念。只要在宋乐珩的身边,他就能随时被这一念绞得粉身碎骨。 温季礼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气难耐地呼出,脸上终被氤氲的水雾蒸开了情/色。他的呼吸随之凌乱,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去,隔着屏风看宋乐珩的方向。分明也看不到心上这一人,可却好似她就在眼前。 他认了输,水底下的手,开始学着她上一回的动作和频率,激荡开层层的水波。 他未曾做过这种事,初学时生涩又显笨拙,却格外巧妙的和宋乐珩的轻重急缓一模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裹住他的水变得更热,似烙铁一般,烫得他周身都泛开艳丽至极的薄红。他的胸口激烈起伏,因为喘息,喉间难耐地钻出沉闷破碎的腔调,那声音刺激着他,让他甚至想要更多。等他试图停下的时候,已经是食髓知味,一发而不可收。在抵达灭顶的欢愉前,他竟是喊出了一个从未喊过的名。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宋乐珩隔在屏风后叫他:“温军师,你在做什么?” 温季礼骤然一僵。这一下,是当真难堪到不知如何自处了。他活了二十五年,恐怕就属眼下这一刻,让他全然没了分寸。他答不上话来,那高涨的欲念也要消泯之际,就见半透明的屏风后,站着的人解开自己的腰带,褪下了外衣。 温季礼惊谔道:“主公,你先、你先不要过来……” 宋乐珩自是不会听他的。她穿着松松垮垮的中衣,迈进了浴桶之中,隔着袅袅的水雾,看着面前的温季礼。温季礼的鬓发湿了,许是刚要至尽兴时,整个人都裹着一层摄人心魄的秾艳昳丽。 魂儿都被他牵走了,此刻便只想留驻在那双恍惚迷离的眼眸中。宋乐珩一言不发地越过两人之间的界线,激吻上去。与此同时,水下泛波,再次将人拉回了无穷无尽的虚妄里… … “你方才是怎么叫我的?我都没听过你那样唤我。” “没有……”温季礼绷得难受,身体已经像是满弦的弓。此时也顾不上其他,拉了拉宋乐珩水底下停止摆动的衣袖。 宋乐珩就是不肯让他舒坦,固执地追问道:“说嘛,萧若卿,你怎么叫我的?” “主公……” “不是这个。” 温季礼已经快要受不住了,额头上大汗淋漓,晶莹的水珠缀在他的鬓发尖儿上,欲落不落。他禁不住抱上宋乐珩,在她的颈上咬了一口,再沙哑地启齿道:“阿珩……” 一瞬,如箭离弦,如升云雾。 方寸之间,只余潮涌之声。 “为何……为何突然醒了?你在那里,看了多久?”温季礼轻喘着气,呼吸慢慢平复下来。脸上的薄红尚未散去,仍是有些懊恼,视线不大自在地定格在浴桶上。 宋乐珩道:“哎呀,萧若卿,你这就叫……念完了经打和尚,翻脸不认人啊。我都没享受到什么,你还……” 温季礼忙不迭亲了一下宋乐珩,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我不问了。” 宋乐珩眯着眼笑,还没将温季礼这副模样看得够,屋外就传来敲门声,萧溯之在外头道:“公子,您沐浴完了吗?” 温季礼顿时收敛了神情,不带半点情欲之意,正色道:“何事?” “家里来了信,二公子说……” “明日再议。” 温季礼道完这句,屋外的话音便消停了。 屋里的两人也没有耽搁,宋乐珩眼看时辰差不多,率先出了浴桶去更衣。她知晓温季礼脸皮薄,她在卧榻那方穿妥了衣物,又候了须臾,等着温季礼自己从浴房出来,才迎到他面前去。 “你家中总给你来信吗?是想催你回北辽?” “不是,只是寻常的家书。” 温季礼说到此处,欲言又止。宋乐珩也没刻意追问,只想着他若有心便自然会说。等了片刻,温季礼道:“等过些时日,倘若主公愿意……” 话又止住了。 宋乐珩歪着脑袋,等着温季礼的下文。温季礼末了只是笑笑:“到时机成熟,我再向主公说明。快至午时了,主公先动身往李府吧。” “也好。” 宋乐珩应了话,又在温季礼的脸颊上亲了亲,这才出了房间去。 李府里的一顿午宴吃得甚是热闹。席间李老爷和裴氏父子推杯换盏,侃侃而谈。李夫人则是不停给宋乐珩夹菜,嘴上还一个劲儿的介绍:“阿珩,这个掌勺呀,是彧儿他大伯从洛城送过来的,会做各种各样的菜式。你要是还有别的想吃的,尽管给姨姨说,姨都吩咐他们给你做。” “不用了,这些菜都很好。我不挑食。”宋乐珩说得诚恳。 她确实从不挑食,以前没钱的时候,有什么就吃什么,只要能填肚子就行。李夫人也觉得宋乐珩如今的身份却没什么架子,越看越喜欢,更是不停给宋乐珩夹菜。夹到最后,坐在宋乐珩另一边的李文彧都看不过去,嚷道:“娘,你别夹了!” “就是,就是,李夫人,吃不完了。”宋乐珩赶紧附和。 李夫人嗔怪地瞪李文彧一眼,斥道:“怎么,没给你夹菜,你还使上性子了?!” 李文彧没好气的把宋乐珩碗里冒出一个尖儿的菜夹到了自己碗里,随后又依着自己的口味,重新给宋乐珩夹了一遍:“谁和你使性子。夹菜是我该做的事,你夹那么多,我给她夹的菜往哪儿放。” 宋乐珩:“……” 李夫人和李老爷忍俊不禁,打趣着还是李文彧会疼自己的夫人。裴氏父子则是尴尬陪笑,寻思着这“夫人”的名头是八字都还没一撇。 一想到就是因为宋乐珩,两人才会陷入这陪笑的尴尬境地,裴温便是气不打一处来,怒视了一遭还在埋头吃饭的宋乐珩,旋即,他又转向李老爷和李夫人,道:“二位,我们已在府上叨扰多日,心中多有不安。我和父亲商议过,今日下午便准备启程回邕州了。” 裴焕接话道:“这些时日有劳李老爷和李夫人费心了,若逢闲暇,望二位也到邕州一叙,好让我们裴氏一尽地主之谊。” 李文彧闻言,立即停下给宋乐珩夹菜,忙道:“外爷,舅舅,为什么要走啊!是住不习惯吗?我还有其他宅子,外爷和舅舅都可以去住的。你们要是走了,万一宋乐珩出去鬼混,谁来给我做主啊……” 宋乐珩差点没把嘴里的汤给吐出来。对面的裴氏父子也是脸色微变。 李夫人赶紧起身,走到李文彧身后,重重戳了下他的脑袋:“你瞎说些什么!你以前鬼混的经历,人阿珩都既往不咎!再说了,阿珩是什么人,你以为像你的德行啊!老爷子,裴先生,你们别介意,彧儿这孩子,心直口快的。” 李文彧不满道:“不是,你们都不知道她身边……” 宋乐珩放在桌子底下的脚猛地踩在李文彧的脚背上。李文彧疼得表情乍变,刚要痛呼出声,宋乐珩又抓起桌上的糕点胡乱塞进了他的嘴里。李夫人一紧张,刚想帮着李文彧说话,又看裴氏父子在场,不好护犊子,只能干巴巴地笑道:“教、教训得好,谁让这孩子乱说话的,阿珩就该管管他!” 宋乐珩也跟着笑,见李文彧被糕点呛得开不了口,这才松开脚上的力道,对裴氏父子道:“近日广信不太平,外爷和舅舅回邕州也好。家里若有什么事,你们便给我来信。待局势平稳一些,我再派人去接外爷和舅舅团聚。” 裴焕凝重地点点头,似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言语,只有一句悉心叮嘱:“你自己在外,要多小心保重,莫要逞强,如遇事不顺意,就回邕州来。有外爷在。” 宋乐珩鼻尖儿一酸,应道:“知晓了,外爷。” 裴温又道:“那凤仙……” 这话刚起了头,一个李府下人突然跑进来禀道:“老爷,夫人,有一名叫吴柒的人在府外等候宋姑娘,说是军情有变。”—— 作者有话说:还是我宋姐吃得好哇。我在考虑要不要把书名改成《主公不可以》了哈哈哈哈 好了,改了第n遍了,尽力了…… 第107章 邪修路数 宋乐珩蓦地站起,下意识就要离席,又想到几个长辈还在场,刹住步子先是朝裴焕和裴温躬身行了拜别礼:“外爷,舅舅,这两日军务繁忙,下午我就不去送你们了。” “好,好。你快去吧,我们都在家中等你。”裴焕摆了摆手。 宋乐珩点点头,又道:“小舅娘就不跟你们回去了,她留在广信跟着我。李老爷,李夫人,抱歉,我先走一步。” 话音落,宋乐珩一刻也不敢耽搁,快步出了前厅。李文彧跟着站起来,追在她后面喊:“你等等我,我和你一块儿去!” “李文彧,你去干什么!你给我回来!”李夫人高声喝止,李文彧却全然没有理会。 直到这两人都走远了,还在点头的裴温才反应过来—— 她说什么? 他的妾室跟她了?凭什么? 这沈凤仙要是真跟了宋乐珩,那得被她带成什么样子! 不会要给他戴顶绿帽子吧…… 坐在席上的裴温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内心一度进行激烈的天人交战。 两盏茶过后。 宋乐珩和李文彧乘着马车赶到了江岸边的营寨。刚从马车上下来,她便见温季礼已然站在江边观望。彼时天色灰蒙蒙的,江面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江雾,但依稀能见到对岸也扎起了大营,士兵们大有整装过江的架势。 宋乐珩拧紧眉头,走到温季礼身侧,沉声道:“看样子,燕丞恐怕是借到商船了。” 李文彧忙说:“我早上就让人去通知过了,可要是燕丞威胁他们,真不借船是要死人的。” “我知晓。” 宋乐珩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毕竟,不借商船本也只是个拖延之计,并不能真的指望燕丞被困在对岸,无法攻打广信。她这厢还在观望,温季礼已经收回视线,温声道:“主公,先去大帐吧,我已经让将领们都在等候了。” 宋乐珩稍是颔首,三人便一同前往中军大帐。 李文彧从未接触过军务,对打仗的事也是一窍不通,原本是没什么兴趣的,但他来都来了,又舍不得离宋乐珩太远,便坐在最末尾的位置上旁听。 韩世靖,熊茂,邓子睿和何晟分成两排坐在宋乐珩的左右方,温季礼便坐在宋乐珩的身旁。熊茂先是向宋乐珩说明了营中伤员的情况,因着有沈凤仙在,昨晚重伤的士兵几乎都有好转,没有出现死亡。今日城里又来了数名大夫,伤员基本都已稳定。 宋乐珩又问了秦行简的状况,秦行简昨晚被留在营中治疗,方便沈凤仙就近照看,她临走前还特地和熊茂打过招呼,让他定要看好秦行简。 一说起秦行简,熊茂也是略为钦佩地作答:“这位秦兄伤得是最重的。不过,沈医师说他已无大碍,只是前胸和肚子上的伤口都缝了针。沈医师说伤口没长好之前,不能再让秦兄动武,否则肠子容易流出来。” “沈医师是真厉害!这位秦兄弟也是人狠话不多!”邓子睿赞道:“他伤成那样儿了,缝针的时候一声都没吭过!而且他居然能和燕丞打几十上百个回合,主公,这种猛人你上哪找的?” 宋乐珩干咳一声:“那什么,你们别叫她秦兄。” 四个将领面面相觑。 何晟不解道:“为何?莫非他年纪尚小?我们要叫他秦弟?” “也别叫弟。” 四个将领更是不解。包括李文彧在内,都不晓得秦行简是女儿身的真相。 温季礼适时终止了这个话题,道:“秦行简的事,将来她若愿意,再向你们说明。先谈军情吧。如今燕丞在江对岸扎营,诸位如何看待?” 韩世靖道:“他必是在等一个时机过江。” 宋乐珩面色严峻:“倘若诸位是燕丞,会如何行动?” 四个将领互相看看,熊茂道:“眼下局势,如果我的兵力占优势,一旦借到了过江之船,我应当不会扎营,反而会悄无声息以闪电之速,杀过江来。” 何晟道:“但今早我们在军师的排布下才进行了水战演练,燕丞若观望江上局势,也能看到。他能借到的船都是商船,北方兵又不善水战,我不认为他会在两方水上实力有差距的情况下,贸然渡江。” “可他不渡江也说不过去啊。”邓子睿道:“战船不是一两个月能造出来的,水战演练要看到成效,也至少得半年打底。漳州粮食又紧缺,燕丞不会和咱们耗上半年吧。” “诸位都说得在理,燕丞的确在等待时机。” 温季礼刚道完这句,坐在最后头的李文彧冷不丁跳起来接了话。 “这事儿我会啊!”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李文彧。宋乐珩想叫李文彧坐回去,话还没出口,李文彧就拍着自个儿的脑门踱了两圈,恍然大悟道:“他肯定是在……是在用那个法子!就是戏文里演过的那个,北方兵水上作战会用的那种法子,叫什么来着……” 宋乐珩:“……” 他看的戏文…… 不会有那么巧…… 叫《三国演义》吧?啊? 李文彧声调一扬:“哦!对了!叫火烧赤壁!我说得对不对!” 宋乐珩:“……” 靠。 真是《三国演义》! 温季礼微笑道:“李公子说得对。” 李文彧抄起手一脸傲娇:“要你夸我了?!宋乐珩,你来夸。” 宋乐珩:“……” 谁在夸你! 果不其然,下一刻,温季礼就继续说:“但火烧赤壁是敌方之计,北方兵将战船以铁锁相连,此为连环计之一,而这其中,又有反间计,苦肉计,环环相扣,缺一不可。既然李公子提出这一计,李氏在岭南又颇富名望,不若就由李公子做那效仿黄盖的一人?” 李文彧脑子一空,没听明白,一路小跑到宋乐珩身边,扯宋乐珩的衣袖道:“他在叽里呱啦说什么?谁是黄盖?我为什么要效仿黄盖?黄盖有我这么好看?” 宋乐珩:“……” 宋乐珩按了按眉心:“你先坐回去,他几个脑子你几个脑子,要真这么简单,还用你来说。” “宋乐珩!我好心帮你出谋划策,你还这么说我!我不要听了!”李文彧拂袖就走,出了大帐。 四个将领默默吃着瓜,都看出了这三人之间的猫腻,尤其是李文彧这跋扈莽撞的性子,和温季礼那种沉稳多智的反差交锋,简直让人上头。四人想议论又不敢出声。宋乐珩瞄着旁边冷脸的温季礼同样也不大敢出声,直到听温季礼不痛不痒地启齿道:“下次……” 宋乐珩立刻接话:“懂!包不让他进军营的。” 温季礼这才缓和了神情,续上了正题。 “燕丞身经百战,既中过一次诱敌之计,绝不会轻涉水战。这几日会断断续续下雨,三日后的江面,必起大雾。” 宋乐珩神色一凝。其余四个将领的表情也随之沉重起来。 韩世靖道:“军师的意思是,燕丞会趁三日后起雾时再过江,让我们无法预判他的过江之处?” “嗯。此举一来是他为了避开正面的水战,二来,也是防我们于江岸设下弓兵埋伏。是以,燕丞扎营,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真正的大军在何处,我们并不知晓。” 宋乐珩续上温季礼的话道:“闽江太长,我们的兵力又有限,如此便很难防住燕丞的大军过江。” “是。所以为今之计,唯有以少量士兵乔装打扮成渔民,分散在江上注意对岸的动向。一旦察觉到燕军的蛛丝马迹,再以雀鹰传递消息,届时,我们借地利阻截燕丞。” 四个将领听了温季礼的安排,都纷纷点头。 宋乐珩却是思忖片刻,和温季礼交换了一记眼神。 事实上,两人都心知,此时秦行简是重伤状态,熊茂四人又都不是燕丞的对手,如果燕丞顺利过江来,阻截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小,最后只有退回广信死守这一个法子。 可这话不能说出来动摇军心。宋乐珩收回视线,下令道:“就依军师所言。熊茂,你负责让士兵乔装监视江对岸。” “是!” “燕丞若是顺利过江,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奔袭广信。邓子睿,何晟,你们负责带人马在城外二十里沿江的密林中,尽可能多的布置陷阱。” “是!” “韩老将军负责率领部下先入广信。广信城门共有四处,南门离江边最近,你着重布防南门。其余各城门,先留两百人驻守即可。” “是!” 四人分别应了,宋乐珩便让他们去各行其事。等人都退出了大帐,宋乐珩这才按了按太阳穴,放轻声线对温季礼道:“若是死守广信,那便成了持久战了。” “嗯。”温季礼的脸色也不见轻松,应声道:“朝廷大军远至岭南,辎重是一大难事。漳州粮草又有限,若一月之内攻不下广信,燕军的物资必出问题。” 宋乐珩叹口气:“打的是粮草战啊,就看谁撑得够久了。这一两日,恐怕得抓紧时间统一统广信城中还剩了多少粮食。” “此事,主公已有人选了。” 宋乐珩又是一阵头疼:“人是你噎走的,你去和他说。不然我等会儿哄他两句,你心里又过不去了。你看你……” 宋乐珩一只手摸索过去,正要拉温季礼,结果刚碰到温季礼的指尖,大帐门口就弹出来一个脑袋,吓得宋乐珩赶紧把手缩了回去。她定睛一看,就听那脑袋发出一声哼哼,完了又消失在帐外。 宋乐珩:“……” 这李文彧…… 他到底拿了个什么标准的傻白甜剧本啊! 她正寻思着要不要出去看看是怎么个事儿,李文彧的脑袋便又探出,怒道:“宋乐珩!你居然不来追我!不安慰我!还不哄我!” 他抄着手大咧咧地站在门口。 宋乐珩看看温季礼,见温季礼垂低眼皮也没有反对的意思,果真就走了过去,软了几分语气,对李文彧道:“这军中议事,你又没有军职在身,本就不该坐在大帐中的。我与军师都没有撵你出去,还让你听机密要事,便是将你当成自己人,你还闹什么脾气。” “但他方才……” “李文彧,我有一桩事需要你帮忙,不知你愿不愿意。”宋乐珩打断李文彧的控诉,认真看着他。 李文彧当即停住话头,也正色瞧了瞧宋乐珩,旋即傲娇地清清嗓子,道:“你都开口了,我有什么愿不愿意的。只要你说,我肯定是尽力帮你做到的。” “好。广信城里的粮草,我需要清点。如今我的帐下人马约有一万 七千人,我要知晓,城中的粮草够百姓和所有士兵吃多久。这几年百姓家中的存粮普遍不会太多,常理来说,恐怕只够维持半月。所以,此次清点的重中之重,是……”宋乐珩顿了一顿。 李文彧在军务谋略上鲁钝,可一嗅到钱粮味儿,脑子就转得飞快,随即接话道:“你想清点的,其实是士族官商之粮。” “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必须让这些人拿点粮食稳住军心才行。” 李文彧唇线崩了崩。要他清点粮草给出个数字自然不是什么大问题,可宋乐珩的深意在于,靠李家的脸面去探广信士族官商的底,重施她在邕州的旧计,把这些人的粮食拿出来养兵养百姓。但这些人,个个都是自私自利的人精,也并未全向宋乐珩投诚,愿不愿意给粮,根本就是个未知数。 这是扎手的活儿,谁碰谁就一手的血。 宋乐珩发自内心的歉疚道:“我知晓此事为难,本该我去做,但眼下军情紧张,我……” “你说这个干什么。”李文彧道:“你回岭南不久,来广信也没几天,我去做这件事,当然比你更合适了。我李家的面子,这些人多多少少是要给八分的。我先回去清点自家的粮仓,看够吃多久。” “好。” “两日吧。这两日,我给你个准确答案。” “还有。”宋乐珩又顿了片刻,而后放低了声音,说:“做完这些,你带上你父母,先往洛城去避一避。我派人护送你们家,不会让你们出任何差池。有你大伯在朝,燕丞想必也不会多加为难。” “我不要!”李文彧拒绝得斩钉截铁:“我不走!我就要留在广信,牢牢盯着你们两个!” 宋乐珩:“……” 温季礼:“……” 说完,大抵是怕宋乐珩继续说出让他走的话,李文彧冲着温季礼哼了一声,转身便离开了。 后续的两日,果不出所料,燕丞扎在江对岸的营寨毫无动向。越是如此风平浪静,大战将来的紧张氛围便越如江上日益浓稠的迷雾,笼罩在整个军中,亦笼罩在广信城里。 李文彧一开始清粮,不愿归附宋阀的世家大族便开始举家迁移,两天的时间,大户走了三五家。百姓们一看这架势,也知晓大战一触即发,广信搞不好要打成尸山血海。有能力跑的百姓,也都出了城往北边逃难。 宋乐珩时时刻刻都在军营里关注着江对岸的动静,也暂时无暇分心。 到了第二日的夜里,宋乐珩委实辗转难眠。江面上的雾已经彻底隔绝了对岸的景象,她吃不准燕丞究竟何时会渡江,左右也睡不着,便让吴柒给她做了一根鱼竿,坐到江边垂钓静心。温季礼来找她时,宋乐珩的鱼篓子里是一条鱼都没有。 两人静默着坐了许久,温季礼望着那汹涌江面,至那浓雾几乎快将江面也完全遮挡住,他方开了口。 “今晚的水势湍急,燕丞不会冒险过江,主公回帐休息吧。倒是明日早间,多半会出太阳。阳光一照,雾则更大,最晚辰时,他必过江。” “嗯。”宋乐珩心不在焉地挤出个声儿来。 温季礼有些诧异,转过眸光去看她:“主公是在想别的事吗?” 他提了这一嘴,宋乐珩像是也想同他商议一般,将鱼竿插进泥中,严肃地看向温季礼。她张了张嘴,好似难以启齿,又把嘴闭上。然后再张嘴,还是说不出,继续把嘴闭上。 如此反复几回,温季礼哭笑不得道:“主公究竟要说什么?” “哎……就是……”宋乐珩搓着手琢磨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坦诚点:“我方才坐在这河边想,有没有法子去阻击燕丞,避免广信被围。我忽然就想到,或许还真有一个办法。” “哦?”温季礼眼睛一亮。 他这人看着温雅,实则自视甚高,总自诩有笑尽群雄之智,睥睨谋者之识,只是他惯常将一身的狂傲都内敛在骨子里。 可一言以蔽之,温季礼经常看谁都像傻瓜,尤以李文彧傻得最为突出。甚至放眼整个天下,能入他眼的智者也没有几个人,宋乐珩便是其中之一。 因为宋乐珩总是能和他心意相通,想到他所能想的阴谋阳谋。但温季礼也因为这份自傲,从不认为别人能解他解不出来的难题。眼下乍一听宋乐珩竟还有其他法子,顿起一股强烈的探究之意。 他郑重其事地等着宋乐珩的下文,接着就看宋乐珩仿佛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一只手一转,掌心里出现了一对…… 毛茸茸的狼耳朵。 温季礼:“……” 温季礼开始有点不想问宋乐珩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了。 但宋乐珩没给他机会,已经解释上了:“你看,这个东西呢,它是个六件套,这是其中一个,是仿制的狼耳朵,能动的,有那么点可爱,对吧?” 宋乐珩一根手指拨了拨狼耳,就见那狼耳朵毛茸茸的一抖。也不知为什么,温季礼突然感觉到脊骨处跟着一阵发麻。他眸色微沉,听宋乐珩还在说:“这是那个商店之前奖励的,说只要使用了其中的三件东西,就能给一个打天下的关键线索。我估摸着,燕丞就是咱们打天下最难过的关卡了,搞不好这线索就和他有关呢,你说是不是?死马当活马医嘛。” 温季礼不想医。 他纠结了须臾,忍了又忍,闭着眼睛问:“其余两件,是什么?” 宋乐珩手上又出现了一个狼尾巴,然后,她十分尊重意见地询问道:“还有一个是鞭子和蜡烛,你想选哪一样?” 温季礼:“?” 温季礼一样都不想选,起身就要走。 宋乐珩一把将人拉回来坐好:“哎呀,我们就试试嘛。万一真是有用呢?我保证,鞭子和蜡烛都不疼,真的。” 温季礼的脸唰的爆红,想挣脱又不忍挣脱,被脑子里那种强烈的羞耻感来回碾了老半天,他才赔上了自己二十五年的脸皮,从齿间极轻极轻地挤出来一句话:“不能在这里。” “好。那我们回大帐去!”—— 作者有话说:宋姐:嘿嘿嘿嘿嘿今天开发新玩法[让我康康] 第108章 震撼人心 宋乐珩兴冲冲地拉着温季礼回了大帐,迫不及待给他戴上了狼耳朵和狼尾巴。那东西和普通的装饰品不同,只要一触及人身,就好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有了生命一般,动起来活灵活现的。且大抵是因温季礼的气质偏清雅,那本来灰不溜秋的耳朵尾巴一上了他的身,竟变成了雪白雪白的,像一只化了人形的雪狐狸。 他坐在矮榻上,有些不好意思地偏着头,耳朵时不时就动一动。宋乐珩站在他面前看得眼睛都直了,只觉可爱至极,一时没忍住,用指尖去轻轻撩刮了一遭温季礼的耳廓。 就这刹那,温季礼骤觉脊骨像被无数的小针轻刺了一下,不仅不疼,反而有一种剧烈到直冲头顶的酥麻感,突如涟漪般激荡开来,让他整个人都禁不住一阵激灵。 那是比直接触碰他的身体还要强烈千百倍的刺激。 温季礼下意识地弹起来,飞快站到一旁避开宋乐珩,脸上已漫出一层绯色来。 “主公,先别碰。” 宋乐珩追过去,打量着他的表情,颇为惊讶道:“我摸这耳朵你有感觉?这道具这么厉害的吗?那你转过去,让我捏捏尾巴呢?” 雪白的尾巴在温季礼身后的晃荡,看得宋乐珩眼热不已。 事实上,宋乐珩虽然挺喜欢小猫小狗,但过去总是忙于生计,也没什么空闲去喂养宠物,是以她对撸猫撸狗没有特别大的执着。但不知怎的,今晚打从那狼耳狼尾一上了温季礼的身,她就觉得心手都不受控制似的,满门心思就是撸一撸那耳朵和尾巴。 温季礼自是不会答应她这要求,自己抓住尾巴弄了弄,没能弄下来,急道:“主公,这东西……这东西它要怎么取?” “你先别着急呀,让我摸一摸嘛。” 说着,宋乐珩伸手就想去薅。温季礼闪身一躲,她没薅着,又想换个方向继续。温季礼慌不择路地躲开,绕着大帐就开跑。 “这个东西……不能碰!你停下!” 宋乐珩的眼里只有对毛尾巴的渴望,追在温季礼身后不依不挠:“为什么不能碰,我又不对你做什么,你也停下!咱们这不是还没用第三件东西吗?” “不能用了。我们……我们再想其他办法。主公……” 两人正绕着桌案你追我逃。温季礼刚喊出这一句,宋乐珩就拽住了他的腰带。她把人一拉,温季礼往前一挣,两人的力气一综合,温季礼冷不丁弹回来半躺在桌上,压碎了一个用河沙捏成的简易沙盘,旁边的两个杯盏也被扫落在地。宋乐珩则是被拽到了他的身上趴着。 他忙要推开宋乐珩,两手刚握住宋乐珩的肩膀,宋乐珩也手疾眼快,一把就捏住了他的尾巴。这一捏,温季礼顿时泄了气,猛然倒回案上,如瀑的青丝散开,衬着那桃红面色愈加昳丽。 宋乐珩先是沉浸式地感受了一番那尾巴的手感,带着些微的温热,毛毛蓬松又顺滑,摸上去软乎乎的,简直让她爱不释手。她捧起这粗尾,又是搓又是揉,在她这一连串的动作里,温季礼胸口的起伏也随之越来越激烈,如同砧板上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他身体里仿佛牵起了一根又一根无法看见的丝线,每一根丝线的尽头都连接着不可言喻的隐秘,宋乐珩就像是拨弄着丝线的手,牵一发而动全身,让他几乎难以自持地颤栗起来,连带着眼角都浸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再有片刻,他恐怕就要克制不住地宣泄而出,那会是何等难堪。温季礼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青筋暴起的双手掐着宋乐珩的腰,哑声道:“放、放开,别再弄了,阿珩……阿珩……” 宋乐珩正是色令智昏,听他如此唤她,更加色令智昏摸不着北了。她刚要用脸蹭蹭那毛茸茸,就在此时,系统冷不丁响起提示。 叮。 【玩家已使用高级六件套之诱惑狼耳、诱惑狼尾。玩家愉悦值为90%,非玩家愉悦值为0】 【非玩家羞耻值已达到90%,如达到100%,系统将自动销毁非玩家所使用的道具】 宋乐珩:“……” 宋乐珩的理智终于强行回笼了一点,她稍是起身,对上温季礼那双已经被欲色染红的眼。一想到温季礼心中竟感到莫大的羞耻,宋乐珩就愧疚难安。她细细吻了吻他的眼角,道:“你不喜欢,那我们就不用这个法子了,我看看这道具怎么取下来。” 脑子里想的是立刻收回道具,但取尾巴的手还是挣扎着停了一下,宋乐珩又试探着问:“取之前……要不先让我咬一口?” “?” 她说咬就真要咬,刚想把温季礼的尾巴尖儿送进嘴里,温季礼都紧绷得撑起了身子,想去抢尾巴了,恰在此际,帐外传来了熊茂的禀报。 “主公,李公子的马车往营地这边来了,要让他进吗?” 宋乐珩瞬间清醒,赶紧起身退开两步。她拍拍自己的脸颊,寻思着今晚真是邪门儿,怎么这么没有自制力,嘴上已经在回答道:“让他进,你在隔壁帐里烧一壶茶,先把他带去帐中,我马上过来。” “是。” 帐外的脚步声走远了。 宋乐珩平复了须臾,才扭头去看温季礼。温季礼已然起了身,正有些恼意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衫。眼见着他那雪白雪白的尾巴还在晃,又要把人的心魂儿都勾走,宋乐珩赶紧用一只手挡住视线,另一只手摸索过去,想着帮温季礼把耳朵和尾巴都取下来。 “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就是……就是对着你,心念老是定不下来,总想着和你亲近些。你别生气,我把这东西给取了。” 温季礼理好了领口,听她这么一说,心中的羞怒之意便也消散许多。见她那只手在半空乱挥,他轻轻抬住她的手腕,再微一弯腰,主动将耳朵送到宋乐珩的手心里。宋乐珩被那茸毛扫得手心一痒,生怕再起别念,急匆匆将狼耳朵摘下来,收回了系统里。 下一步虽然更加让人心生耻意,但温季礼也不得不红着脸转过身,将尾巴对着宋乐珩。宋乐珩张开捂眼睛的指缝,只瞄了一眼位置,就飞快取下尾巴,同样收了起来。 两人如此折腾一通,各自都有些窘迫,但鉴于茶盏被摔碎了,也没法喝口水压压欲念,只能竭力控制着呼吸,把思绪带回正经事上。 温季礼率先道:“李文彧这么晚来,想必是城中的粮草已清点完了。我们……去隔壁帐等他吧。” 宋乐珩点点头,随他往帐子门口走了两步,忽而停下道:“嘶,我有个想法。” 温季礼才好转半刻的脸又沉了下来,觑向宋乐珩道:“不。主公你不想。” “就试试。我对李文彧又没别的心思,不会像方才那样的。只要拿到打天下的关键线索,我立刻就把这道具丢火里烧了,你看成不成?” 温季礼冷着脸不吭声。 宋乐珩又道:“我让人往隔壁帐子里放一个屏风?你就在屏风后监督,这样总可以放心了?退一万步说,其实李文彧也不一定答应。” 温季礼难得被气笑了,道:“主公开口,李文彧是定会答应。倘若我不同意……” “那我悄悄找李文彧试?” “……还是就在隔壁吧。” 宋乐珩被温季礼这突转的话锋给逗笑,好言好语的将他宽慰了一番,又让人在隔壁帐放好了屏风。没隔太久,李文彧便到了。 他的马车停在帐子外,从车上搬下来足足三尺高的帐本子,全摆好在书案上后,李文彧一脸神气地抱着手,求夸奖地冲宋乐珩道:“如何?我动作快吗?这城中余粮的数额定是与账本上分毫不差的。我算过了,按照广信现有的百姓和你手底下的将士,至少有半年的粮食够用。每日的粮食该如何分配,我也在账本上写清楚了。” 宋乐珩摸过最上面的一本账册粗略查看,李文彧就在边上道:“另外,我也探了下那些士族官商的家底子。不过这个可不是准确数啊,都是我估量的。但我的估量也很少出什么错,反正是八九不离十吧。好了,现在该你说了。” 宋乐珩的目光仍定在账册上:“我要说什么?” “夸我呀。说两句好听的。你不要对我这么吝啬嘛。” 宋乐珩默了少顷,方阖上账本,正色睨着李文彧。不过两日光景,李文彧那绝佳的皮相上就显出了几分憔悴,两眼底下都积着黑眼圈,想必是熬了夜统出这些数来。宋乐珩心中歉疚,道:“城中士族官商,可有为难你?” 李文彧两眼顿时绽出光来:“你心疼我了?” 那倒也没有。 宋乐珩这句话还没能说出来,李文彧得意的一挑眉,接着说道:“算你 还有点良心。那些人,哪儿敢为难我?城守是我堂兄,城里的官商私底下多多少少都和我李家有生意往来,我要是断了他们的营生,他们都找不到地方哭去。至于有几个读书人世家,说话是弯酸了点,不过,你和你外爷的名号挺好用,他们都觉得你厉害,又能剿匪又能灭了白莲教,都愿意和你一起渡过难关。” 李文彧的眼睛亮闪闪的,一动不动地定格在宋乐珩身上,骄傲得像只花孔雀:“我未来的夫人,怎么可能不厉害!我也觉得你特别厉害!” 屏风后突然响了一声,像是有人在轻叩。 李文彧吓了一跳,转头盯着屏风那方,不解道:“什么东西在响?这军帐就这么大点儿,你放个屏风做什么?” 他正想走过去查看,宋乐珩赶紧把人拽回来。 “我听说,城里还有几个大户迁走了,有些百姓也往北边儿去了?” “走就走呗。”李文彧无所谓道:“那几户都是油盐不进的,一听说可能要出粮食,拖家带口就走了,以为去别处能捞到好果子吃。没有人想打仗嘛,能跑的就跑了。但也不影响城里,绝大部分百姓和士族还是在的。” 宋乐珩略作颔首。 城中的百姓越多,她越要想办法去降低战争的成本,不能让两军交战的恶果落在百姓的头上。一想到这,她便也不再犹豫,轻咳一声,道:“我……我还有一桩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帮忙。” “这儿又没外人,你干什么和我说话这么见外?”李文彧不满地皱起眉头:“那会儿你在匪寨的时候,嘴对嘴……” 宋乐珩一把捂住李文彧的嘴,急道:“什么叫嘴对嘴,那就是、就是正常让你吃东西,你别瞎说!我连碰都没碰到你!” 屏风后又响了一下,这一遭,像是在使气轻踢屏风,听得宋乐珩一阵心惊肉跳。 李文彧拉开宋乐珩的手,也没顾上屏风后的动静,嚷道:“怎么没碰!你当时掐我脸了!那不叫碰?!” “好了好了。”宋乐珩唯恐他再继续添乱,岔开话题道:“先不说这些,我这儿有个东西,想让你试一下。” 她双手一摊,变出了狼尾巴和狼耳朵。李文彧眨了眨眼,惊愕地拿起一只耳朵打量:“这……这不会是你去山里打猎,割下来的狼尾和狼耳吧?你藏这种玩意儿干什么?好恶心,我不要。” 李文彧把耳朵丢回给宋乐珩,满脸都是嫌弃。 宋乐珩耐心解释道:“这不是真的狼尾和狼耳,是仿制的,比较真罢了。” “那我也不要,我拿这个来作甚?又不能卖钱。” “它是用来调情……” 话没说得完,李文彧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两只耳朵戴在了脑袋上,然后一副期待的样子问:“怎么调?是你调我还是我调你?” 话音刚落,李文彧惊觉那耳朵仿佛是嵌进了他的血肉里,居然能控制耳朵一抖一抖的。他有些好奇地想往自己头上看,宋乐珩也是目不转睛,盯着那对耳朵逐渐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这狼耳的颜色已不同于温季礼戴时的雪白,只是从原本灰扑扑的颜色变深了一些,顺滑光亮了不少。那耳尖上冒出来一小撮毛,让李文彧看上去就像一只体型硕大又贵气十足的缅因猫。 宋乐珩只觉得脑子好像又有点不受控制,手一度痒得不行,险些就要本能的去撸李文彧的毛绒耳朵。听到屏风后又传来一声动静,她才强逼自己稳住心神,继续把尾巴也递给李文彧,道:“你把这个也戴上。” “哦。”李文彧转了半圈,利索地戴上尾巴。 这尾巴一上了他的身,竟像量身定做的一般,与他那艳绝的长相没有丝毫违和,反而是更添媚骨。那黑灰色的大尾巴向上竖着不停摇晃,看得宋乐珩手都开始抖起来了。 李文彧还没发现面前的人忍得辛苦,只是颇为新奇道:“宋乐珩,这个东西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为什么我一戴上,就好像自己真的长出了尾巴和耳朵?这是你用法术变出来的吗?” “你当它是吧。” 宋乐珩含糊应着,转开视线不敢去看李文彧,想了想滴蜡烛有点麻烦,本来准备用鞭子来意思两下,结果她还没把鞭子变出来,就听系统提示音响起。 叮。 【玩家已达成高级六件套任选三项套装体验。目前玩家愉悦值为0,非玩家愉悦值为20%】 宋乐珩一惊,想起在匪寨时李文彧穿了那件□□,此回歪打正着,刚好不用再搞蜡烛鞭子那一套了。她正琢磨该怎么守住底线提升愉悦值,李文彧已经玩够了自己的尾巴和耳朵,朝她走近一步:“宋乐珩,你怎么不看我?” 宋乐珩:“……” 不敢看。 “你不看我,怎么和我调情?你说,我这样像不像戏文里说的那些,化成了人形的山中精怪?据说,山中的精怪都是绝色之姿,靠吸食路过之人的精气为生。如果遇到了中意的那一人……” 话音越来越轻,带着靡靡之意。 李文彧已经进无可进,弯下腰去,以伏低姿态,拉起宋乐珩的手,用脸颊轻蹭着她的掌心,一下,又一下,如一只黏人至极的猫,餍足地眯起眼来。 宋乐珩浑身都紧绷着,所有的注意力都用来保持理智,可还是没防过视线交汇的一刹那。 她坠入那双含情的桃花眼,听他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充满情与欲的引诱之意:“他们就会向中意之人求欢,只为风流一夜,哪怕对方是来捉妖的,被剖了心也心甘情愿。” 屏风后咚咚咚的响个不停,但在宋乐珩听来,那声音好似慢慢离得远了。她脑中的警醒之音也停了,满眼只有李文彧那晃动的尾巴。她好像落进了一团漩涡里,被裹挟着,直至淤泥将她紧紧吸附,再难以脱身。 宋乐珩失神地抚摸过李文彧的脸颊,脖颈,喉结。那指尖和掌心的热度刚好,让李文彧舒服地哼出了声。他捉着宋乐珩的手,带着她抚摸自己的毛耳朵,反复触及时,那种一浪高过一浪的强烈刺激仿佛要将人送往极致的欢愉。李文彧只觉浑身都舒展开了,脊背止也止不住的发麻,小腹里火热,好像烧了一把柴,将人烧得口干舌燥。 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种感受了。从前他久经情场,流连青楼,一开始年纪小,便对此事有着无尽的热衷和精力,几乎把所有能想到的花样都玩过一回,甚至无数回。再到后来,便成了偶尔的需求,毫无新意,没有刺激,更谈不上欢愉。 及至此时此刻,他才觉得完了,他的身心,都彻底臣服于眼前这一人。 李文彧主动往宋乐珩怀里靠,缓慢地贴着她攀上去,把人拉得更紧一些。他极低的在宋乐珩的耳边喘着,套着她的手腕,带她环过自己的腰,去摸背后的尾巴。 “宋乐珩,好舒服……你摸摸我的尾巴……” 屏风后的温季礼看怎么踢东西都不起作用,也按捺不住了,走到了屏风边上。这定睛一看,果然就看到宋乐珩又是一副色令智昏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模样。眼见宋乐珩就要抓住李文彧扫动的尾巴,温季礼提起一口气,以此生从来没有过的迅捷冲到了宋乐珩的身后,把人拦腰抱起,猛地往后退开。 两人的动作幅度太大,不小心扫翻了一地的账册。 李文彧懵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看看温季礼,又看看那扇莫名其妙放在帐子里的屏风,指着温季礼道:“姓温的,你要不要脸!你为什么在这?你偷看我和宋乐珩亲热!” 宋乐珩费力挣扎:“放开我!我要摸尾巴。” “不能摸!”温季礼急道:“那个尾巴……那个尾巴它是……总之,你不能摸他的尾巴!” “为什么不能摸!温季礼,你把人给我放开!那是我未来的夫人,不是你的!”李文彧说着就要往前冲。 温季礼高声道:“来人!把李文彧送 回李府!” 熊茂带着几个士兵跑进帐子,萧溯之紧跟着跑进帐子,听到宋乐珩在嚷嚷的吴柒等一干枭使也随在后面跑进帐子…… 众人齐齐看到帐子里这场景,都禁不住愣怔了一下,尤其……是看到李文彧居然长出了耳朵和尾巴…… 萧溯之的动作稍微快一点,及时拖住了要冲向温季礼的李文彧。 熊茂揉着眼睛道:“这是咋回事啊?李家少主是个妖精吗?专门来勾引主公的?” 李文彧扯开嗓子嚎:“温季礼!你有本事不要喊别人!我们各凭本事,让她选!她肯定会选我!” “把人带走!”温季礼怒喝。 “不能走,他不能走!你们把李文彧给我留下!”宋乐珩一边挣扎,一边失去理智地大喊。 张卓曦啃着野果子,撞了下闭着眼睛不忍直视的吴柒,问:“柒叔,主公说不让李文彧走,咱们帮谁啊?要不要把李文彧给主公抬床上去?” 吴柒睁开眼,没好气地看了遭宋乐珩,骂骂咧咧道:“你没看她跟中了邪似的!你要是送了,就等着听她哭吧!” 话罢,他一个箭步上前,直接把李文彧劈晕,扛起人就出了帐子。 宋乐珩声嘶力竭,崩溃哀嚎:“不!!我要李文彧!!!” 短短几个字,响彻夜幕中的军营,格外的……震撼人心—— 作者有话说:宋姐黑历史加一。 不久以后。 宋乐珩:我这个人其实一直都比较专一。 燕丞:屁。我~要~李~文~彧~ 宋乐珩:……谢谢你学得这么阴阳怪气。 第109章 他逃她追 “我错了。你信我,刚刚那死样子真不是我本意。那道具实在是太邪门了,我是被那狼耳朵和狼尾巴给影响的。” 中军帐内,温季礼坐在案前冷脸翻账册。宋乐珩则眼巴巴杵他旁边,又是递茶,又是认错。 温季礼不接她的茶盏,转着身子换了个方向。宋乐珩立刻把茶盏放在桌上,也绕去另一边,低眉顺眼地哄:“这回真是意外,我也是刚刚才看见那套装底下还有一排小得压根儿就看不见的属性说明……” 【同时使用两件套装,将激活媚主属性,祝使用愉快】 这句话,它就在高级六件套道具说明的最末尾写着,小到必须用放大镜才能看清。 宋乐珩咬着牙在心里骂了狗系统无数遍,又装着可怜弯下腰来,眨巴眼看温季礼:“不生气了好不好?你一生气,我这心里都乱了,眼看着明日要开战,我若是一直这么乱着,上了战场搞不好心神不宁容易出……” “好了!”温季礼不等她说完,果断堵住了她的乌鸦嘴。 宋乐珩就知晓这招有用,眯着眼睛冲温季礼笑笑,又拉起他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亲。温季礼气自己被她吃得死死的,但他倒是宁愿气自己,也不想听宋乐珩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宋乐珩趁热打铁把刚倒好的热茶递他手里,自己拉过一张凳子来,坐在他的旁边。温季礼左右是拗不过她,只能抿了口茶,算揭过了此事,旋即面上冷意散了些,看着宋乐珩道:“那线索拿到了吗?” 宋乐珩点进系统查看提醒记录,在她神志不大清醒的时候,系统已经发放过线索提示了。而且,她还多达成了一个成就…… 【恭喜玩家达成成就“家猫哪有野猫香”,奖励强取豪夺高定皮带一根】 道具说明: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将皮带系于两人手上,除非爱你,他无路可退。 宋乐珩:“……” 好土,好俗! 谁要这种成就点啊! 谁又想强取豪夺啊! 宋乐珩按了按眉心,查看完关键线索,火速关掉了辣眼睛的系统界面。 温季礼探究道:“如何?有用吗?线索上是怎么说的?” 宋乐珩思忖片刻,先是拿过长案上的一卷地形图。那是这几日温季礼依据广信周边的地势,亲手描画出来的最新版。 她将卷轴展开在长案上,闽江的沿岸,直抵广信城的路统共有两条,一条是沿岸的密林小道,还有一条则是相对崎岖隐蔽的山路,但路程太远。她的手指快速滑过这两条路,问道:“你说燕丞过江后,会选择走哪一条?” 温季礼的眉心微微拢了一下。之前宋乐珩部署的时候,便让邓子睿和何晟在沿江的密林里布置陷阱,她是必然知晓燕丞会选择沿江这条路。但她此时又再问起,温季礼还是认真答道:“燕丞为人狂傲,定以为我们无法看穿他掩人耳目的计策,且兵贵神速,他会走沿江的密林,以最快速度突袭广信。” “我也这样想。你看这里。”宋乐珩用食指点了点两坡夹谷处:“你我去探查过的,这里草木繁茂,适合隐蔽伏击。你那些雀鹰,能抓老鼠吗?” 温季礼:“……抓什么?” “老鼠。田里地里阴沟里那种老鼠,我们抓它个几百上千只,明日叫你的雀鹰先丢进燕丞的军中。” 温季礼:“……” 温季礼知道这线索上讲的是什么了。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按了按眼皮:“你这个……你这个什么商店,它真的不是在给你设陷阱吗?燕丞敢带兵穿过毒虫数不胜数的阴平古道,他岂会害怕老鼠?” “无所谓真假,咱们就试试。”宋乐珩很是坦然:“如果能将战场放在广信以外的地方,速战速决,对我们和城里的百姓来说,都是件好事。不过,还是得谨慎些,不能折损太多人马,所以,明日我带骑兵去伏击,你领大军入广信。老鼠有用的话,我则放出信号,届时你领兵杀出城。这处夹谷离东门不远,快行至多两刻钟。我以骑兵冲杀燕丞的步兵,能撑得住。” 温季礼眸色沉沉,本心是不想让宋乐珩去涉险,但如今韩世靖和熊茂几人都缺乏带兵作战的经验,恐怕没法根据情况变化当机立断。特别是对上燕丞这样身经百战的大将,唯二法子就是他和宋乐珩择一在前线督战。斟酌少顷,他还是同意了宋乐珩的提议。 “好。主公领全部黑甲和枭使前往夹谷高地蛰伏,若此计没有奏效,主公万不可现身,立即撤回城中。如有危险,放出信号,我领兵接应。” “知晓了。” 宋乐珩一声应下,又和温季礼探讨了好一阵儿明日作战的细节,末了,两人都没心思再睡,宋乐珩便招呼了一队人出发去抓老鼠,温季礼则留在营中,部署城池驻防。 到得次日。江面上果然起了浓雾,可见只有丈余的距离。 天刚蒙蒙亮,宋乐珩和温季礼兵分两路开始行动。辰时末,燕丞的大军悉数过江,沿着密林小道进发广信。 因着商船普遍偏小,无法搭载太多的马匹过江,是以燕丞军中的马大多留在了漳州,只有他和四个副将的马是随船过江。燕丞骑着马和副将在前领队,后面的步兵队伍紧紧跟随,燕字军旗在呼啸的寒风里飒飒翻飞。 与此同时,宋乐珩和黑甲、枭使众人都蹲在夹谷高处,借着草木遮挡踪迹,头上都带着干草干树枝。为防暴露,所有马匹都被宋乐珩下令拴在坡后的一处凹地,正安静吃着草料。 众人听着行军声逐渐近了,纷纷屏气凝神。吴柒在宋乐珩边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底下的小道,嘴上还在低低地骂:“到底是谁给你说的老鼠有用啊?老子见过打仗用水攻火攻,下流点还有什么丢生瘟疫把尸体用投石车投进敌军方阵的,就从没听过哪家好人用鼠攻的!当兵的人什么没见过没啃过?你给他们投老鼠,他们把老鼠骨头都给你啃干净!” “哎呀,我知道知道了,柒叔你先不要念了嘛,我就试试。待会儿都听我命令,没有用咱们就直接撤回城里。” 宋乐珩话音刚落,已经被阳光晒得散开不少的白雾尽头,便出现了隐隐绰绰的大军身影。 “来了。” 宋乐珩扬起一只手,蹲在她另一边的萧晋一手抱着黑甲头盔,一手曲起食指放在嘴边。随着宋乐珩手势一落,萧晋吹响哨鸣音。 小道上的燕丞瞬间勒马,马儿的嘶鸣骤然响彻夹谷之内。他目光凌厉地环视高处,心知有敌情,正要下令,眨眼之间,众人便听到半空中传来了翅膀扑腾的声响。 那动静越来越近,铺天盖地。因为白雾隔绝,看不见雀鹰的影子,反而让燕丞大军更为惶恐。 燕丞凝神注意着上空,就近的一名副将道:“将军,好像又是辽人的雀鹰!此地有埋伏!” “老子知道!” 燕丞伸出手,副将当即会意,把大弓递给了燕丞。燕丞搭箭开弓,听声辨位,一箭射出!一只中箭的雀鹰打着旋儿穿过白雾,血淋淋地掉在了地上,爪子里抓着的一只老鼠也趁机窜进了队伍之中。 燕丞尚未发现那老鼠,只是冷声道:“埋伏得好,老子管他是辽人还 是中原人,今天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众军听令!” 长刀出鞘,凛冽之声穿雾破风。 燕军上下严正以待,战意昂扬。 燕丞的下一句号令刚要发出,不料天上又掉了七八只老鼠下来,紧接着,就开始像落雨一般,两个巴掌大的老鼠一只接一只的从天而降,或落进士兵的衣服里,或钻进裤腿中。众兵将阵脚大乱,有人禁不住高喊:“是老鼠!好大的老鼠!” “亲娘诶!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啊啊啊啊啊!它在咬我!” 有士兵在地上满地打滚,想把衣服里的老鼠挤出来。燕丞的四个副将此时都在喝止慌乱的大军方阵,抵挡天降的巨鼠,没有人注意到,燕丞的脸都青了,整个人僵硬无比,全然没了刚才隔雾射雀鹰的意气风发。 慌乱的马,发疯的兵,狂怒的副将和内心破碎的燕丞,组成了一副夹谷名画。 宋乐珩早就知道北方人没见过南方的巨型老鼠和蟑螂,想的就是今天要给他们一点小小的震撼。她在山坡上捂着嘴憋笑憋得满脸涨红,刚才还怀疑她的吴柒等人也是忍俊不禁。 此时雾又散了一些,众人就不约而同地看到,好几只老鼠掉落在燕丞的马背上,燕丞僵直地挥了两下剑,然后不顾三七二十一,一拉缰绳就开始脱节往前冲,试图远离天上盘旋丢老鼠的雀鹰。 宋乐珩眼神一凝:“机会来了!众人上马!” 黑甲和枭使迅速行动。 燕丞的副将也在扯开嗓子嚎:“将军!将军!坡上可能有伏兵,快!都跟我追上将军!” 这副将仅仅带了数十人,想要跟紧策马狂奔的燕丞,与后面的大队步兵都脱了节。 宋乐珩也上了马,和众人骑在马上又返回刚才的位置,看清了形势,当机立断道:“枭使围攻燕丞,黑甲挡住大军!必须给我撑到军师带人冲入夹谷!今日一战,意在擒王,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 宋乐珩朝天上放出信号,同时下令:“杀!” 数声马嘶惊飞群鸟,吴柒高喝一声,打马在前,带着枭使冲向小道上的燕丞。黑甲则由萧晋率领,往副将所带的人马冲去。 黑甲共有千余人,个个都是精锐骑兵,可以一当十,很快便占稳上风,将那副将和士兵尽斩马下。远处余下的三名副将见状,也再顾不得衣服里和满地跑的老鼠,下了第一声跟上燕丞的命令无人听,其中一个副将立斩一名兵,这才稳住军心,带着大队伍欲接应身陷重围的燕丞。可黑甲就像是一道无法突破的铜墙铁壁,彻底将燕丞和步兵隔绝开来。 那边的三个副将急得上火,但对上骑兵又毫无突破之法。这边的燕丞独对近两百人的枭使,居然还只是衣角微脏,脸上擦伤…… 他心里本就因为宋乐珩用老鼠偷袭憋了不少气,又见步兵在黑甲的冲杀下折损严重,短短半刻间,燕丞就已杀红了眼,比起那晚在漳州城里还要悍勇无敌。 枭使们大多是出身于江湖,在武学上远胜过普通的兵将,加之过往常在洛城里对付达官显贵们养的难缠杀手,在单打独斗上,应是占尽优势的。 可这一次,并没有。 马怀恩和蒋律相继被燕丞劈下马去,都受了不轻不重的伤。吴柒见燕丞大有突围之意,立刻招呼冯忠玉等人两人为一组,在马上拉开十几条铁锁,以铁锁阵型围困燕丞。 宋乐珩见燕丞身上陆续绑住好几条铁链,都以为他这下必被生擒下马,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这厮不知是哪儿来的牛劲儿,竟是数条铁链震了个粉碎,被波及的冯忠玉、何胖子、葛老八等人落下马来,险些丧命马蹄。 宋乐珩下意识脱口一句“卧槽”。 燕丞眼中血光闪动,赫然盯准了她的方向,高声道:“擒王是吗?老子也会!” 他策马杀向高处的宋乐珩。 吴柒嘶声大喊:“保护主公!” 枭使们尽数以搏命之姿拦截燕丞,却都被燕丞扫开劈开。杀机临近,宋乐珩也不耽搁,掉转马头就要跑。 彼时燕丞离她不过十丈之距,手里长刀指准宋乐珩,竟是要作利箭掷出去。吴柒不及细思,从马背上飞身而起,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将燕丞撞落下马。同一时刻,那长刀脱手,偏离了两寸。刚跑出不远的宋乐珩只觉耳侧一阵利风过,刀刃割落她一缕长发,深刺进前方地上,刀柄震颤着发出金属的嗡鸣声。 宋乐珩的马被吓得扬蹄,她一边竭力稳住马,一边回头观望。吴柒只和燕丞缠斗了一两回合,就被燕丞掐着脖子按倒在地。燕丞就势夺过旁边一把弃剑,举高要刺穿吴柒的喉咙。 濒死之时,吴柒还在冲宋乐珩吼:“走!快走!” 宋乐珩自是不能坐视吴柒丧命,勒住马缰就往回冲。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吴柒的眼珠子都快瞪得脱眶而出,满嘴是血地斥她:“小兔崽子,让你走啊!” 千钧一发,剑尖几乎已经抵进吴柒喉咙的一刻,没有人看清,宋乐珩手里是怎么多了一条皮绳。她把皮绳的一头一扔,那玩意儿就莫名其妙地缠在了她和燕丞的手腕上。不等燕丞反应过来,宋乐珩再次调转马头,鞭着马就极速飞驰起来。燕丞被拖在马后头,跑了几步就摔倒下去,被拖行在地上,撞开了成片的草丛。 “将军!” “主公!” 燕丞的副将、枭使和黑甲们都在异口异声地喊。枭使们全部上马去追宋乐珩和燕丞。黑甲的军令在于阻挡燕军,这会儿也不敢轻易撤离,只能等到温季礼率领大军前来。 宋乐珩在马背上完全不敢回头。她掐算着时间,离温季礼率兵赶到至少还有一刻钟。她错估了燕丞的战斗力,这人的勇猛根本不能以常人来判断。她现在一旦停下,燕丞不死,死的就会是她。 想到这,宋乐珩加快速度,冲向温季礼大军会行来的方向。 燕丞很快就被拖得满身是伤,幸得他今日穿了重甲,护住了躯干。他试图用剑劈断皮绳,可竟是无用。他又扔了剑,使着蛮力想把皮绳扯断。他素来是力可拔山,没想到今日却栽了跟头,怎么也弄不断这奇怪的皮绳。宋乐珩骑马也不选平坦路,前方就是根断树桩子,他若撞上去,不死也得残废。 燕丞别无选择,只能竭力一博。他忍着浑身的剧痛拉紧皮绳,往前收了一段,快要撞上木桩之际,他手上皮绳瞬时一松,趁这片刻的空隙奋力跃起,踩着那矮树桩,拉着皮绳跳上了宋乐珩的马背。 宋乐珩后脖子一凉,拖行的声音没了,她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燕丞一只带血的手伸到她腰侧,抓住她的衣裳,咬牙切齿地在她耳后道:“狗东西,你想怎么死?!” 宋乐珩自是不想死,但她现在落在燕丞手上,死的可能性非常之大,只有赌一把。她的眼风瞟着四周,再往前,定会与温季礼的大军汇合,而右边有一条岔路,尽头是绝壁。她还记得此处地形,绝壁的下面有一道瀑布,连接着遂河。北方人水性不佳,但她不一样,她是在水族馆挣了三年辛苦钱的“美人鱼”临时工,不仅会游泳潜水,她还可以花样表演…… 宋乐珩迎着风回话道:“燕将军,你现在是在我的马背上,拉着缰绳的人,是我。” “怎么?你想冲进广信城,让你的大军来救?你有那个命吗!” 说话之间,燕丞已经单手掐住了宋乐珩的脖子。 宋乐珩顿时就感到呼吸凝滞,胸腔发闷。她丝毫不怀疑,燕丞稍一用力,她的脖子就能瞬间断掉。她撑不到和温季礼汇合,就算汇合,她身死也只在弹指间。唯有出其不意的自救,她才有机会。 宋乐珩驾马转弯,进了岔路,提速冲向绝壁。燕丞略一晃神,全然没想到宋乐珩有种和他同归于尽。 宋乐珩勉强挤出一口气来,哑声启齿道:“我这条命,你想拿,也得……付出点代价!” 尾音落定,马跃出绝壁,带着两人极速下坠。绝壁底下,轰轰水声衬着一声年轻的不甘的咒骂。 “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吴柒等人也追到了岔路上,见此情形,都红着眼睛高喊出声。 “主公!” 所有人勒马停在绝壁前,再往下头看,早已不见宋乐珩和燕丞的身影,只有白花花的飞瀑直入河流。 吴柒崩溃地跪在悬崖旁朝下吼道:“宋乐珩!小兔崽子!谁让你跳的!谁让你跳的!你给我回来!” 蒋律手疾眼快,拉住恨不得跟着往下跳的吴柒,劝道:“老吴!你先别冲动!主公既然是主动往下跳,肯定是对自己的水性有信心,不会出事的!” 马怀恩也忙道:“是啊老吴,主公的水性很好的。当务之急,咱们是去河边捞人啊!” 吴柒定了定神,大口大口地抽着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冯忠玉,你去通知温军师,告诉他主公和黑甲那边的情况。其余人,都跟我走,沿途把人找回来!” “是!” 第110章 情侣观影 夜幕低垂的隧河岸边,荒无人烟。流水轻波上拓着一轮明月,风声拂过岸边成丛的水草。摇曳的草木中,昏迷的宋乐珩躺在杂乱的鹅卵石上,她手腕上的皮绳仍在,另一头连着浅水里毫无知觉的燕丞。 燕丞身上的伤口都浸泡在水中,丝丝血色在他的周围荡开,晕染了一大片。燕丞嗅着这血腥味,挣扎着从鬼门关里爬回来,呛出几口水,率先醒了过来。 他费力地支起沉重的身体,见着那该死的皮绳居然还连着,有气无力地扯了两下,没能扯断,索性放弃了。他卸下破烂的重甲,摇晃着站起来,朝宋乐珩走近。没走两步,便也失去了余力,倒在了宋乐珩的身旁。燕丞喘了几口气稍作歇息,旋即翻过一个身,跨坐在宋乐珩的身上,扼住了宋乐珩的咽喉。 宋乐珩本也是将醒的状态,被他这么软绵绵的一掐,顷刻恢复了意识。她眼睛都没睁,声音懒懒地道:“燕小将军,你这是要恩将仇报啊。要不是我拖你上岸,你都死在水里了。” 燕丞又是被她用马拖,又是被她拽着落水,他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亲征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但愣是没有哪一次,他像现在这么狼狈—— 因为没有哪一个对手,像眼前人这般无耻!居然用得出老鼠这种下作法子!还莫名奇妙有一根劈都劈不断的皮绳! 一想到老鼠,燕丞就恨得咬牙,一只手发酸发抖使不上力,他便又加了一只手掐宋乐珩,务必要弄死她。 “还你拖我?这破绳子连在你我身上,你要是不拖我,你也死在水里了!” “啧,那退一步说,大家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了,眼下你我的力气都没恢复,你这又是何必呢?” 宋乐珩也没从容等死,顺手抓起旁边的鹅卵石,砸在燕丞的后脑勺上。 但正如她所说,两人现在都是四肢绵软筋疲力尽,燕丞掐不死她,她这一砸,也没真伤着燕丞,只是让燕丞疼得咧了咧嘴,认清了现实。他瞪着宋乐珩松开手去,脱力地倒在她的身旁。他喘着粗气,胸膛也跟着起伏不定。 两人的头顶上,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朗月星河,一只夜鸦从天幕上飞远,掠过明晃晃的月心。 燕丞抬起手,不甘地打量着皮绳,问道:“妖怪,你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那么结实?” 宋乐珩:“……” 宋乐珩商量道:“叫妖怪太难听了,你要不叫妖女呢?” “妖怪就妖怪,妖怪分什么男女!我问你这东西是什么做成的!” 宋乐珩也不知道这根强取豪夺高定皮带究竟是用什么做成的,但她试着收起皮带却没有任何效果,她就晓得,完蛋了,按这道具说明,不会是要燕丞爱上她才能解开吧? 宋乐珩看了眼现在只想杀了她的燕丞,觉得这个解开的方法不大适用,但眼下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和燕丞被困在此地,只要温季礼头上的玉簪不断,他就知晓宋乐珩没死,如此一来温季礼就不会分心,必会趁此机会,迅速拿下燕军。 擒王这一局,过程虽然丢脸了些,但总归目的是达到了。 一念至此,宋乐珩就松了一口气。 燕丞见宋乐珩始终不吭声儿,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像是宝石淬了光,灵动得很,一看就是在想坏主意。他垮下脸来,道:“你是不是在想,老子不在,你的人肯定能趁势击溃我的人马?” 宋乐珩眸中的讶异一闪而过。 燕丞了然冷笑:“你哪儿来的自信?做梦吧!就凭你那些虾兵蟹将,也配和老子训练出来的精兵比?我不在,我军中还有三个副将,都是跟着老子打了多年仗的。再说,两军同失主帅,谁敢轻易开战?等老子缓过劲儿了,就把你抓回去,逼广信打开城门!” 宋乐珩沉默片刻,决定借这难得的机会试一下以德服人。 “小将军战无不胜,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我自知等你恢复,我捞不着好果子吃。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如今天下纷乱至此,小将军为何要选择助纣为虐?” 燕丞:“……” 燕丞骂道:“你他爹的瞧不起谁?将军就将军,别加小字!你膈应谁呢!再说了,老子代表的是朝廷!你这个叛军首领才是纣!” “何为朝廷?” 燕丞:“……” 宋乐珩继续洗脑:“朝廷,是天下权利的中心。有一人信服,不该叫朝廷。得万民信服,才是朝廷。朝廷的基石,就是这万民。可如今的朝廷,是怎么对待万民的?杨彻穷兵黩武,大修行宫豹房。在岭南启用白莲邪教,肆意搜刮民膏民脂,以怪力乱神之说,掳劫女子,供去豹房。甚至以流民为军粮,小将军听过这些女子和流民的哭声吗?” “听过如何?没有听过又如何?”燕丞瞥一遭宋乐珩,随即挪开视线,直视天上月:“你把自己比作什么?救赎万民的圣人?良贤?观音菩萨?都是狗屁。历史更迭多少王朝了,每一个在王朝末起事的,都得打像你这样的口号,为了百姓,为了公平,为了活下去!” 他的语气太嘲讽了,还带着点独特的阴阳怪气鹦鹉学舌的意思,让宋乐珩想笑又笑不出。 燕丞也是冷笑一声,道:“就是一句口号而已,因为你们名不正言不顺。除了举着为百姓的旗,就是造谣有神明指引,就为给自己壮大声势。然后呢?新的王朝出现了,百姓就能好过了?他们不一样苦吗?只是权力换了人掌握。大家都一个鸟德行,你也别在这儿装什么清高。” “十根手指尚有长短,人怎么就会是一样的鸟德行了。像杨彻这样的暴君,历史上也找不出几个。” “在我眼里,他是不是暴君不重要,明白吗?”燕丞转头睨着宋乐珩,眼中有他没说出来的话。 他唯一在意的是,杨彻是他仅有的亲人,还是给他兵权的人。他生来就已在权力之颠,无人可撼动,所以他要做的,只是捍卫自己现有的权力,保护他的亲人以及大盛王朝。 宋乐珩知晓,和燕丞讲道理是讲不通了。这厮的道理自成体系。 按照两人力量上的差距,燕丞多半会比她先恢复,到时候,她就真得被燕丞牵着鼻子走。她眼珠子一通乱转,环望着四周有没有枭使或者黑甲来找过她的痕迹,想着此时该怎么去通知温季礼来救命抓人。 燕丞还以为她在憋下一句话,憋了半天也没憋出来,于是神情更加讽刺,道:“无话可说了?听说你以前还是枭卫督主,陛下甚是重用你。你吃着朝廷的饭,还砸朝廷的锅,简直是个不忠不义之辈!” 宋乐珩还在左望望,右看看:“也不是无话可说,就是我琢磨着,要说服观点完全不同的人,本就是一件不大可能达成的事。我和小将军的立场不同,所看到的世界也不同,多说无益。” “那就别说了,起来走吧。” “等会儿,再等会儿。” “ 等什么?你还想着等人来救你?不可能!赶紧起来,别逼着我动手。”燕丞一边催促,一边率先站起身来。 宋乐珩眼见四下实在荒凉,枭使要找到这儿恐怕还需要一点时间,她现下身上又没有通风报信的信号弹,左右没了法子,只能打开系统界面,找一找有没有可用的道具,恰好就看到了之前奖励的4d电影票。 她寻思着用这个来拖延时间,立刻点击了使用。 系统弹出来选择观影时间的对话框,宋乐珩将时间轴往回拨,嘴上则是和燕丞闲话道:“我现在没力气,你容我再休息片刻,否则按你这会儿的伤势,你背着我也走不远。” “还要我背你?!你拿你自己当哪根葱了!你要走不动,老子把你剁成肉酱带回去。”话是这么说,但燕丞还是又坐下来,也想再恢复须臾。 宋乐珩又道:“你可知晓当年秦府一案?” 燕丞眉头一挑,不明白她的思维怎么能那么跳跃。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眸光旋即显得有几分晦涩。 宋乐珩把他这细微的神情变化瞧在眼里,当即决定把时间调回秦府灭门之前。 燕丞默了默,见宋乐珩又不说话,皱眉道:“你突然提秦府干什么?你今天就算告诉我你是秦巍他亲闺女,也保不了你的狗命!” “我不是。但我确实找到他亲闺女了,那个人,你也认出来了,对吧?” 燕丞的眉头拧得更深。 宋乐珩把时间轴拨到那年的元宵夜,接着说:“那晚你中诱敌之计,秦巍的闺女负责断后,你赢了她,但没杀她,为何?” “……关你屁事。”燕丞骂骂咧咧道。 宋乐珩也不恼,审视着燕丞:“你对秦家有愧?你知晓秦府当年的真相?还是说……秦府被灭门,有你参与?” “放你爹的狗屁!老子和秦巍一家无冤无仇,我杀他们做什么!” “那就是秦府灭门和你有间接的联系?燕将军敢不敢随我去亲眼看看,秦府上下,究竟是如何惨死的!” 宋乐珩在系统里按下了确定使用电影票的按钮。 燕丞听她语气高亢,还以为她又要使什么妖怪诡计,一时满脸警惕地盯着她。 然后…… 两人就在一片山壁回声之中,沉默地对望了十个数。 如何惨死的……何惨死的……惨死的……死的……的…… 宋乐珩:“……” 等这诡异的回声终于落尽,燕丞还是紧盯着宋乐珩:“亲眼看?什么叫亲眼看?你还能施个妖法把我带回秦府灭门时不成?” 宋乐珩急忙打开系统界面,看见这死东西果然又在作妖,弹出来了一个对话框—— 【提示:此电影票为情侣专场,请玩家与非玩家保持情侣亲密姿势,即可入场】 宋乐珩:“……” 宋乐珩第无数次在心里把系统骂了千万遍,继而清了清嗓子,又小声又尴尬道:“你、你过来一下,靠我怀里。” 燕丞:“?” 燕丞无法置信地睁了睁眼:“你色迷心窍了?是怕死怕疯了吗?” 话罢,他着实不想再和宋乐珩浪费时间,起了身就着那根皮绳,强行把宋乐珩拎起来。宋乐珩顺着他的力道往前一扑,人正好扑在燕丞的身上,双手搂住了他的腰。燕丞尚未来得及把人推开,一刹间,两人像同时被一个漩涡吸附进去,一起往下跌倒。跌倒的过程里,眼前的景致如飞速溶掉的彩墨,旋转着将斑驳的色块拉扯在一起,光怪陆离。 两人都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快要忍不住吐出来时,终于,一个脆生生的少年音响起在耳畔—— “爹、娘!你俩别搂着抱着了,都快午时了,还出不出门呐!” 叮。 【4d电影开始播放,观影过程中,请不要试图破坏影片逻辑,人物请勿ooc,否则将接受系统惩罚。】 【观影结束后,请勿将片中东西携带离场,感谢配合,祝观影愉快】—— 作者有话说:出厂版燕丞:老子把你剁成肉酱 不久后的燕丞:忘本赛道算我一人 110-120 第111章 给人当爹 宋乐珩几乎是一动也不敢动。她怀里搂着的那个人,也是一动也不动。 两人就这么僵挺着,站在昔年洛城秦府的主人卧房内…… 门口,置着一道半透明的屏风,屏风的另一头正杵着一名发冠高束的少年。他叫了好几声爹娘都没反应后,实在忍不住走近几步,把脑袋探出屏风来,观望着搂成一团的“秦巍”以及秦巍的夫人“李湘云”…… 宋乐珩和燕丞此时都是僵如石像,浑身上下就剩对眼珠子在不停乱转打量,都带着一种难以相信的神情。宋乐珩是没想到,这身临其境的4d观影是这么个身临其境法,他和燕丞居然变成了这个过往事件里的当事人…… 燕丞也万万没想到,这个“妖怪”她竟然是真有妖法能回到过去…… 少年见两人还是不动弹,终是走近围着爹娘转了一圈,颇感奇怪道:“爹,娘,你们怎么了?为何又不动又不说话的,还有您二位这什么表情?怎么看起来像是不大熟悉似的?” “李湘云”把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开口道:“你是……” 一听自己的女音,燕丞猛地惊住了,他慌忙推开抱着的人,伸开手臂打量自己身上,发现自己穿的是一袭艳丽的裙装。再一摸头发,满是珠钗琳琅,晃起来叮叮当当的响。他目眦欲裂地环望四下,见窗边的梳妆台上有面铜镜,几乎是以猎豹的速度冲了过去。燕丞扑在妆台上揽镜自照,就照了那么片刻,他转过头瞪着“秦巍”,发出了尖锐高亢的咆哮:“死妖怪!!!老子要杀了你!!!” 变成了“秦巍”的宋乐珩提起衣摆就往房间外跑。燕丞扔下铜镜就朝宋乐珩追去,边追边喊:“你给老子站住!看老子今天不把你抽筋剥皮!” 贵妇人的衣服太过繁复,燕丞一时半会儿没能追得上宋乐珩,反倒惹得一群人都来看热闹。 房里的少年跟了出来,站在廊下。丫鬟小厮们听到动静,也都在四面八方冒出头来。面对如此荒唐的一幕,却没一个人伸出援手,帮着宋乐珩制止燕丞。 宋乐珩围着花园绕圈,跑得已是大喘气,眼看燕丞毫无形象的提着裙子露出个底裤紧追不舍,她扯开嗓子便嚎道:“你们都站着干什么!来人!把、把这个悍妇给我抓住!赏他二十大板!” 燕丞骂骂咧咧。 少年和下人们听见这话,俱是震惊得变了脸色。少年本是倚在门框上看爹娘打情骂俏,这下顿时直起了身子,严肃道:“不对,这人不是我爹……” 伴随着他这句质疑,青天白日陡然劈下来两道惊雷,各中宋乐珩和燕丞,把正在追逐的两人齐刷刷劈倒在地。 周遭安静了,其余人都保持着诡异的静止姿势,唯独宋乐珩和燕丞没受限制,被这雷劈得浑身发麻,蜷在地上痛苦不堪。 燕丞的额头上都是暴起的青筋,怒不可遏地喝道:“死妖怪!你到底施的什么妖法!现在给老子解开!立刻!马上!否则我叫道士收了你!” 宋乐珩疼得滚来滚去:“叫道士?!你叫神仙都没用!现在就是出不去!” 毕竟,这狗系统提示了,必须等到观影结束才能离开,也就是他们两人都必须看完秦府灭门的全过程。 等痛意过了些,燕丞撑着身子坐起,撩着裙子盘着两腿道:“你说清楚!什么叫出不去?!这不是你的妖法吗?” “你都说是妖法了,那解释了你也不一定能听懂。” “你!” 燕丞气急,爬过去又要揍宋乐珩,宋乐珩赶紧拽住了他的手腕。眼下两人是男女互换的状态,“李湘云”是洛城出了名的美人儿,本身又是深闺小姐,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有燕丞的加持,也不是“秦巍”这具身体的对手。 燕丞惊觉自己竟被宋乐珩抓着动 弹不得,挣了两下愣是没挣脱,差点把后槽牙都给咬烂。他冷笑一嗓子,道:“好,死妖怪,你最好是祈祷咱俩一辈子都别出去!” “哎,燕小将军火气别这么大嘛。你先看看周围。” 宋乐珩依旧牢牢扣着那柔若无骨的纤细手腕,环视着静止的小厮们、婢女们,以及廊下的少年。燕丞的视线也追着她看了一圈,越是看便越是心惊。这世间怪事本也不少,可像今次这么怪的,他属实没见过。 宋乐珩道:“我刚听到那少年说的话了,我琢磨着,只要咱俩的行为不符合秦巍和李湘云,时间就会静止不前,你我还会遭雷劈。如果不看完秦府是怎么灭门的,我们恐怕都出不去。燕将军想想外面的兵,你不着急吗?” 燕丞自然着急。燕军不能没有他,朝廷也不能没有他。他必须得尽快出去。 想至此,燕丞忍了忍。本来都快要忍住了,结果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裙子,又破了功,声嘶力竭地吼道:“你是不是故意把老子变成女人的!” “不是!”宋乐珩诚恳解释:“我一个风华正茂的姑娘家,也不想当这年近半百的老大爷啊。我心里还膈应呢!这个真不是我干的,它是……它是随机的!” 燕丞虽然没听懂什么叫随机,但看宋乐珩的表情不似在作伪,又深吸一口气,把怒火压下来道:“先出去再说,老子能屈能伸,演女人就演女人!” 话音一落,两人的眼皮一眨,前一刻还双双在地上,后一刻便又出现在了卧房里,同样是刚到这个世界的姿势,燕丞娇滴滴地扒在宋乐珩的怀里,宋乐珩则是搂着燕丞的腰。 那少年又出现在门口,喊道:“爹、娘!你俩别搂着抱着了,都快午时了,还出不出门呐!” 燕丞一动不动,他认识秦巍,也和秦巍的两个儿子打过照面,但他不认识李湘云,不知晓李湘云该是怎样的脾气性格。嘴上说着要演女人,可脑子却是很实诚,想不到半点该怎么演。他有些恼火地问宋乐珩:“现在怎么办?” “应着呗,走一步看一步。放心,给人当爹我是专业的。” “……” 宋乐珩松开手里的温香软玉,绕过那一扇屏风,走至少年跟前,背着手清了清嗓子,道:“出。都准备妥当了吗?” 她说话之际,燕丞也跟着走到她身旁,习惯性地分腿叉腰站直了身板。 少年默默看一眼自己的“娘亲”,表情略显复杂。宋乐珩也看了眼旁边男子气概快要破体而出的“李湘云”,轻轻踢了踢他的脚尖,道:“你别这样站,收着点,吓着儿子了。” 燕丞的眼神都恨不得把宋乐珩剐上一回,最后还是攥着拳头一忍再忍,把腿并拢站好,双手拢在身前,作出一个贵妇人的姿态来。 少年噗嗤一笑:“自打爹从边关回来,娘就越来越像爹了。我已经让马车在府门口侯着了,是阿简在车上等得不耐烦,才让我来叫爹和娘的。只是大哥他……” 少年眸色一黯。 宋乐珩借着这话立刻分明白了,眼前这孩子应是秦巍的二子,秦府的卷宗上有过记载,叫秦书明。 只见秦书明默然少顷,又叹了口气,道:“大哥前几日被陛下叫进宫,无端杖责斥骂过后,就一直关在房里不肯出来。我和阿简都去叫过大哥,他不应我们。” 宋乐珩心里寻思着这秦巍的长子被杖责斥骂的理由,嘴上却是应道:“无妨,让你大哥独自安静几日,我们走吧。” 秦书明点点头。到底是个少年心性,转眼间就笑颜逐开,步伐轻快的往前走去。 宋乐珩和燕丞慢步跟在后头。燕丞不满道:“你还说你会给人当爹?!去哪儿你也不问清楚,你不从这小子身上套出些有用信息,怎么演他爹娘!” “哎你看你,一点都沉不住气,说你十九岁人小,你还不乐意。” “你骂谁小?!你再骂这么难听试试!?” 宋乐珩:“……” 你们男人……都对小字这么敏感的吗? 宋乐珩想吐槽又没敢吐槽,为了身家性命着想,她还是略过这一茬,说起了正事。 “眼下这个时间节点,应当是秦府灭门前一两日。我以前在枭卫里看过秦府的卷宗,这两日发生的事,我大抵能摸着点头绪。” “你看过?”燕丞瞪着宋乐珩气不打一处来:“那老子没看过!” “你别着急嘛,我这不是在说吗?这秦巍父子被杨彻从边关召回,你总知道吧?” 燕丞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宋乐珩又接着道:“回来之后,杨彻就一直在找借口打压秦巍一家。这秦国公嘛,为人谨慎低调,除了用自己大半辈子攒下来的钱给老婆做了件举世震惊的华服,就没其他的小辫子能让杨彻抓的。不过他那长子,叫秦霄汉。这秦霄汉是个直脑筋,不懂转弯。秦府灭门的前夕,有人在朝上弹劾秦巍勾结外敌,致使他一离开,河西失陷。这种事,燕小将军是皇亲国戚,明白其中道道吧?” “嘿,你他大爷还要找死是不是?”燕丞一拳砸在宋乐珩的肩膀上。 按常理,宋乐珩真挨他这么一拳,不说飞出三丈远,那至少也得肩膀脱臼。可现在…… 宋乐珩就纹丝不动地走在他身旁,将他盯着,还冲他露出了一个极度无耻的笑容。燕丞正窝一肚子火,偏生前面的秦书明还一副没眼看的模样,朝两人道:“娘,你快别使那个情意绵绵拳了,等会儿阿简要等不及了!” 燕丞:“……” 宋乐珩实在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捂着肚子道:“情意……绵绵拳,哈哈哈哈哈哈,燕小将军,好狠的招数啊。” 燕丞的腮帮子都快咬疼,恨恨瞪了一眼走在前面的秦书明,收回手来,威胁道:“你敢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我要你的命!” “你别动不动就想着打我杀我的,我死了,你不就困在这儿了吗?咱们现在好歹是同一战线的,彼此通个气儿嘛。” 燕丞 翻了翻眼皮,冷哼道:“我知道弹劾这事儿,你可以继续放你的狗屁了。” 宋乐珩瘪了瘪嘴,没和他计较,续道:“秦霄汉当时忍不了那口气,说是弹劾的大臣故意污蔑,被杨彻抓住说辞里的不敬之语,重责了三十大板,险些把人的腿给打瘸。这一出,让跟着秦巍的那些个将领坐不住了,大家都看出杨彻是要鸟尽弓藏,当时这些将领是准备行动的。” “这么说,秦巍想造反?那他一家确实死得不冤。” 宋乐珩知晓燕丞如今的立场完全是站在杨彻的角度,也没想着要说服他。 两人言谈之间,便已穿过回廊到了前院。 秦府并不算大,在繁华的都城里,世家大族的宅子一占就是好几亩地,其中奢华气派,有些甚至能和皇帝的行宫相媲美。此番比较之下,秦府只能算是小而破的一座宅子。整个府邸都是白墙黑瓦的基调,既没有雅致的亭台水榭,也不见任何名贵花草。有的只是普通绿植,和简洁到极致的陈设布局。 燕丞一边走,一边不屑评价:“这秦府……嘶,真够简陋的,还不如一个四品官的宅子。” “秦巍名扬四海多年,都低调成这样了,不照样被你的好侄儿惦记上了吗?”宋乐珩说着,见燕丞有驳斥之意,赶紧断了他的话茬,问道:“你这个时候,在哪儿呢?我算算,秦府是七年前出的事,那会儿你还乳臭未……” 燕丞勃然大怒:“你找死啊?!我二十了!过完年已经是二十了!你再给老子提小,提乳臭未干!我现在就拧断你脖子!” 宋乐珩嘟哝道:“那小孩子才急于证明自己是大人,你都双十年岁了,怎么还在意这个?” “你……”燕丞一噎,想到自己和宋乐珩是敌对关系,不能让宋乐珩把自己的脾性摸得太清楚,于是憋住这一口气,抄着手道:“你少给老子拉东扯西的!老子和你没那么熟!” 话罢,他加快脚步,率先出了府门。 宋乐珩看着他那裙摆都快摇曳得像大波浪了,也是哭笑不得地跟了上去。 秦府外的长街上,此时正停着两辆马车。秦书明和马车旁站着的一名少女交谈了两句,伸手揉了揉少女的头发。那少女转眼瞧着双亲都出了府,便蹦跳着过来相迎。 她的笑容鲜妍又明媚,长相颇似李湘云,已是个显见的美人胚子。到了宋乐珩和燕丞的近前,她一手挽住黑脸的燕丞,另一只手则挽住宋乐珩,将两人拉近道:“爹,娘,你们怎么每日都要腻歪那么久!我和二哥哥都要看不下去了!好不容易乔叔约我们打渔,再不去天都要黑了!” 宋乐珩怔忪地打量着这身姿婀娜五官美丽的少女,和此后的秦行简竟是完全无法联系起来。 她一直以为秦行简出身将门,可能打小就和别的女子不大一样,应是热衷武艺,肌肉发达,是以秦府覆灭后她才走上投靠匪寨想要报仇的路。可不曾想到,从前的秦行简,原是这样的好看。 宋乐珩心中一涩,又想起秦行简面具底下烫伤的脸和嗓子,顿时百感交集,连带着看眼前的秦行简,也多了几分怜爱之意。 燕丞同样盯着秦行简,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难得的抿了抿唇,没有去反驳秦行简的话,只是轻拂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上了第一辆马车。 秦行简和秦书明都察觉到“李湘云”情绪不佳,小心翼翼地询问了两句是不是自己爹惹恼了娘。宋乐珩打了两句哈哈应下,将兄妹两人哄上第二辆马车,自个儿方上了车和燕丞同乘。两辆马车便一道朝着城外驶去。 闽江岸边,天色已渐明。 激战了一夜的山林中寂静下来,惨白的天光笼罩着氤氲白雾,雾中夹杂着浓烈的血气。地上每隔寸余,便是散落的刀兵,冷掉的尸体。血色早已变暗,浸进了湿润的泥土里。 距两军交战的夹谷不远处,有一座矮山,名为虎林山。山脚底下,宋阀的士兵们正在生火造饭。伤兵集中在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帐内外,沈凤仙在给伤兵治疗,何晟便在一旁给她打下手。 中军帐里,温季礼眉间不展,细细看着书案上的地形图,心里演化了千遍百遍宋乐珩坠崖后会被水流冲向何处。在长案的另一端,还摆着宋乐珩送他的鸟笼,里面的八哥睁着豆子大小的黑眼睛,四处张望着。熊茂、韩世靖、张卓曦等人都聚集在帐子里,汇报着军情。 “军师,昨夜的伤亡人数何晟已经清点完了,也按您说的,去把沈医师请来给伤兵治疗了,眼下何晟正守在伤兵营。”熊茂禀道。 温季礼微微颔首。 韩世靖接话道:“昨日一战,燕军失去主帅,战力大减。如今被逼退到这虎林山上,军心已经大乱。军师何不命我等乘胜攻上山去,将他们一举歼灭!如此一来,岭南安矣!” 邓子睿也附和道:“是啊军师!现在他们已如丧家犬,不若我们趁着此时有雾,攻上山吧!” 温季礼沉默须臾,没有应两人的话,反而转向面色凝重的张卓曦,问道:“枭使这边,有主公的消息了吗?” 张卓曦皱眉摇头:“柒叔带着人从昨天一直在顺流往下找,还没找到……” 温季礼心中慌乱得紧。从昨日他领大军前去夹谷接应,听到冯忠玉折返回来告知他,宋乐珩带着燕丞一同骑马坠崖时,他就后悔了。悔不该让宋乐珩去涉险。但当时情形,他绝不能再离战场,唯有头上的白玉簪,成了撑住他心神的东西。 他稍是稳了稳心绪,对张卓曦道:“主公定然平安无事,你知会吴使君,不止要循着闽江找,隧河和漳州的岸边,也要找。” “是。” “军师,眼下之重……” 邓子睿还想进言让温季礼乘胜追击。熊茂拉住邓子睿的袖子,摇了摇头。 温季礼抬起眼,扫视一圈几名将领,将地形图收了起来,道:“正如诸位所言,山上的燕军此时被困,下山之路尽在我方掌控,他们只能做困兽斗。如若攻上山,自是能稳操胜券。纵使不攻上山,不日内,燕军里也必起哗变。” “那军师还等什么!”邓子睿急性子一上来,拂开熊茂的手往前冲了两步:“是等不战而胜吗?可就算咱们围山断了他们的粮草,那山上还有树皮草根山鸡野兔呢,要饿死他们得等到哪日去了?到时候万一燕丞回来,那就更麻烦了!” 熊茂赶紧把人拦住,斥道:“三弟你先冷静点!听军师说完!” “各位生在大盛,知晓燕丞此人,几岁开始掌兵?” 温季礼这一问,问得几个将领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韩世靖沉吟道:“我曾听宋含章提过一些朝中事,听说这位燕将军十岁就能在沙盘上排兵布阵,朝中武官大多没有与其对阵之能。十一岁皇帝将他送入军营历练。至于掌兵……如果我没记错,应是皇帝第二次东征,那时燕丞才十三岁,以八千骑兵破东夷十万军,还在万军之中砍下了亲征的东夷王的脑袋,此后就被朝廷封为骠骑大将军,尽掌大盛兵权。” 熊茂三人都是乡野出生,虽是听过燕丞的名号,却不知这些细节。这会儿听韩世靖提起,方知燕丞在战场上有着此等让人羡慕的天赋,又是皇亲国戚,一时间心中只余对命运的感慨。 温季礼摇摇头:“不是十三,是十二。秦府灭门之后,秦巍手下兵力,先后成为燕丞的麾下。他在这一年之内苦训骑兵,才有后来破十万敌军的战绩。” “如此说来,此人甚是可怕。我们该趁燕丞失踪,尽快灭掉燕军,不给他们喘息机会才是。”韩世靖道。 “不。”温季礼沉声道出一个字,目色里有风起云涌,若晚星乍明:“此一战,为收人心,不为杀戮。这燕丞,我要让他为主公所用。” 第112章 乳臭未干 “那个狗东西,什么十岁就能在沙盘上排兵布阵,满朝文武无人能与之对阵,真是能往自己脸上贴屎,我呸!” 洛城郊外的伊河河 畔,一株古木生得盘根错节枝叶繁茂。树下有一张石桌,此时假的“李湘云”正被迫和三个夫人坐在一块儿玩六博,除了“李湘云”手边的荷包瘪了,其余三人皆是赢得盆满钵满喜笑颜开,都在哄着“李湘云”继续玩。 远处河上,秦书明和秦行简与几个年岁相近的孩子荡着竹筏,正玩水捞鱼,嬉笑怒骂。“秦巍”则和三个副将围着一堆柴火坐着,一边熏着浓烟烤鱼,呛得咳嗽不止,一边还要抽个空出来骂人。 副将徐汇这厢刚骂完,乔鸿立刻把手里的烤鱼翻了个面,接着骂道:“可不是吗?狗皇帝残暴成这个样,谁他娘敢在沙盘上赢他小舅子?赢了那不就是满门抄斩!亏那狗逼崽子真觉得是自己有本事,成天在军营里鼻孔朝天,老子一见着他就火大!” 宋乐珩现在总算是知晓,七年前秦府出事时,燕丞在哪儿了。他被杨彻送进了当时的都城车虎营历练。 自打秦巍回到都城,这车虎营就是秦巍和三个副将的驻兵处。杨彻的本意是想让秦巍手底下的三个副将转头效忠燕丞,没想到起了个反作用,这仨副将不仅没看上燕丞,还顺带把他一块儿恨上了。 真是…… 小小的年纪,承受了不该属于他的屎盆子。 宋乐珩看了眼满头扣着屎盆子的燕丞,也不知他是输得急眼了,还是听得急眼了,一只手紧紧捏住石桌边缘,大有要掀桌子的架势。宋乐珩生怕跟着他遭雷劈,赶紧想转移话题,道:“你们别骂了。这好歹是都城范围内,被有心人听去,脑袋都不想要了!” “将军放心,五里外的道我都让咱们的人守着呢,狗皇帝听不到的。对了,你们是不知道,就前天晚上,我还看见那小子在喝奶!” 宋乐珩:“……喝什么?” 下一刻。 燕丞果然掀飞了桌子,六博和银子齐刷刷飞上天,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里,晴空两道雷劈下来,正中吃瓜的宋乐珩和掀桌的燕丞…… 其余人都定格住了,又只有宋乐珩和燕丞被双双劈到在地,痛得打滚。宋乐珩滚了两三圈,强撑着半跪起来,冲燕丞吼道:“不要ooc,不要ooc!我要说几遍!你要是不想出这世界乐意天天遭雷劈,你也别拉上我!这都过去的事了,它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们骂的对象不是你,你当然不打紧!”燕丞也怒喝道。 “那喝奶这事儿……”宋乐珩吼着吼着卡了一下,重整旗鼓又说:“喝奶这事儿……” 第二次卡了一下。 燕丞死死盯着她想装正经但失败了露出偷笑的脸,顿时更来气了:“老子出不去了又怎么样!你把老子拉进来,你就陪着我在这死吧!” 宋乐珩急忙抹了下脸,端正态度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有这种习惯。喝奶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你喝的是人……” “放你爹的狗屁!是羊奶!” “哦。羊奶就更没关系了嘛。在我家乡那边儿,下到襁褓稚子,上到七老八十,都喝的。这有什么,都是为了强身健体嘛。我也喝,不过我喝牛奶,羊奶味儿太膻了,我喝不习惯。” 燕丞审视着宋乐珩的表情,见她确实坦诚真挚,不像在说谎,于是顿了一顿,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眯着眼道:“你说真的?” “真的,当然真的!等我们出去了,我给你找找哪儿有牛奶……” “不用!老子早就不喝了!”燕丞生着闷气打断宋乐珩,坐回了先前的位置上。 宋乐珩也摸索着爬起来,重新坐到火堆边。两人的屁股一落定,眼前白光一扫,顷刻又续回了方才被雷劈之前的场景。 “将军放心,五里外的道我都让咱们的人守着呢,狗皇帝听不到的。对了,你们是不知道,就前天晚上,我还看见那小子在喝奶!” 三个副将一通仰天大笑。 宋乐珩笑不出来,有些紧张地睨着手指又抠上了石桌边缘的燕丞。被雷劈实在太疼了,她不想再多来几个回合。 徐汇还在拍着腿笑:“老冯你别说!我也看到过,听说这小子是早晚都得喝羊奶,走哪他身边那个老太监都替他牵着羊,笑死个人了!你们说这狗皇帝究竟怎么想的,居然想让一个乳臭未干身长还不到老子腰的小孩接管兵权?真他娘是大盛要完!” 难怪燕丞一听乳臭未干这词就那么火大…… 宋乐珩眼瞅着燕丞捏石桌的手已经捏得青筋暴起,打算迅速终止这个话题:“行了行了,你们几十岁的人了,年龄加起来都能当人家祖宗了!针对一个孩子干什么。” “将军,咱们这不是心里过不去吗。”冯辉抽了抽鼻子,道:“这些年咱们在边关出生入死的,是您带着兄弟们豁出了命,才稳住边关的局势。否则,这都城里的狗皇帝狗官们,哪有荣华富贵可享?咱上战场,也不求什么泼天富贵,为的就是一个保家卫国……” 说到这里,冯辉顿了顿。三名副将的神情俱是凝重。 许久。 冯辉才又道:“但那狗皇帝,还有现在乌烟瘴气的朝廷,哪值得咱们卖命。” “是啊将军。狗皇帝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了,他要兔死狗烹。他现在一心就想让那小娃儿接手秦家军,把秦家用了就想连骨头都给吞了,兄弟们……是替您不值。”乔鸿哽了哽,继续忍着声气儿说道:“那小娃儿如今恐怕连将军的长刀都提不起,狗皇帝让我们兄弟跟他,他上战场死了不打紧,将军您忍心见着咱们弟兄的脑袋被辽人拿来当球踢吗?” “我放你……”燕丞猛地站起,张嘴就要骂说话的乔鸿。 宋乐珩当即高声抢话,盖过了他的声音:“你放点盐!” 三个副将和副将夫人们都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宋乐珩急匆匆走到桌旁牵住盛怒的燕丞。她得把人控制住,免得他又掀桌。 “夫人是不是饿了?走走,我带你去烤鱼,马上就能吃。” 她带着燕丞到火堆旁坐下,一只手还牢牢抓着燕丞,以防他随时发作。刚被吼完的乔鸿也十分懂事,随即把烤好的鱼上撒了盐,递给燕丞道:“嫂子,这条好了,您先吃。” 燕丞还想接着骂,宋乐珩接过鱼凑近他耳畔道:“你是李湘云,不是燕丞!他们说的话你听听得了,要实在不想听,你上河边儿捞鱼去,真想在这儿反复挨雷劈啊?” 燕丞快把牙齿都咬烂了,恨恨瞪了一眼宋乐珩,接过她手里的鱼,背过身去翘着腿,把一通脾气都撒在了烤鱼上。 宋乐珩见他吃鱼实在是过于粗鲁,本想再劝两句,又觉得如果使人鱼都吃不下,那也太不人道了点,索性就把话头压下,略尴尬地朝着三个副将解释:“你们嫂子今早出门前和我争了两句,心情不大好,你们别见外。” “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徐汇道:“我们和嫂子认识也不是一两年了,自然知晓嫂子是这般耿介的性情。将军,正因如此,您纵使是为嫂子计,也得有所决定了啊。” 敢情,这顿野餐吃的是这个缘由。 依着秦家此时的处境,“秦巍”贸然和副将私下聚首,是犯了皇帝的大忌,这三人的心中必然也是清楚的。冒着杀头风险也要来,其实是要“秦巍”点个头,兴兵去逼宫。 宋乐珩沉默不语。她不晓得当年的秦巍是做了怎样的决定,一时也没有轻易表态。三个副将见她不吭声,冯辉便从袖口里拿出一份血色名单,递给了宋乐珩。 “将军,这名单之上,都是跟随您多年的兄弟。倘使众人都能安生过日子,谁也不想刀口舔血。但眼下局势已明,狗皇帝决然不会放过咱们这些追随了将军多年的兄弟。他不给咱们活路,还请将军赐一条生路给我们啊!” “如今边关丢了五原,辽人大有长驱直入中 原的架势,若将军再不反抗,不仅将军的家人和我们恐会遭难,中原也难保啊!杨彻民心尽失,残暴不仁,将军何不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清理内廷,扶持年幼太子上位!” “你们……”宋乐珩略感愕然,没想到秦巍手底下的人是个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把路都给明着指出来了。 燕丞也稍稍侧过头,嘴角满是烤鱼的油水,眼神却沉得惊人:“你们想反?” 三人也不打哑谜,齐齐跪在宋乐珩跟前,抱拳道:“求将军为天下黎民,为边关的众将士,博一条生路吧!” 不远的石桌上,三个夫人还在有说有笑地玩六博;四家的孩子们捞鱼捞倦了,又跑去树下捕鸟;再看近前的三名副将,冯辉左边的眉毛里,有一道被砍出来的旧伤,深得让他左边脸都有些凹陷丑陋。徐汇则是右手少了两根指头。乔鸿虽没见什么明显的伤处,但腿脚却有些不便。想来,应当都是在战场上留下的旧创。 昔年的秦巍,看着这些亲眷挚友,在直面生死的关头,他会做什么样的决定? 其实,早已不言而喻了。 他没有答应。倘使答应了,看这三个副将的架势,恐怕一发信号起,都城的车虎营即刻就要围住皇宫,秦巍也不会这么快被杨彻灭了门。 宋乐珩握紧手里以羊皮卷写下的血色名单,叹了口气,道:“让我好生思量,这两日,我会给你们答复。” “将军……” 三人还想再说什么,逢上玩累的孩子们跑过来吃烤鱼,便也都默契的没再说下去。 到得天色暗了下来,四家人便在河边分了路,自不同的城门入了城。燕丞一路上脸色就没有好转过,回了秦府更是气冲冲的往房里走。“秦巍”夫妇和几个孩子的卧房都在同一个院子里。他一个人走在前头,宋乐珩就和秦行简、秦书明走在后头。 两兄妹望着“李湘云”的背影,大气都不敢喘,直到“李湘云”先一步进了房间,秦行简才敢小声问自己爹:“娘为何生这么大的气呀?是因为我们大冬天玩水吗?” “不是不是。”宋乐珩刚想安慰两人,就听房间里传出了踢翻桌子的声音,吓得秦书明和秦行简都抖了一抖。宋乐珩扶了扶额头,道:“你们娘这边,有我在呢,火撒不到你们头上,都别怕。现在很晚了,你二人也玩累了,回房去歇着吧。” 两人急忙点点头,各自要往屋里走。 宋乐珩睨着秦行简的背影,下意识开了口:“阿简。” 秦行简眨着眼回过头来。 宋乐珩想了想,问:“你喜欢父亲那把长刀吗?” 秦行简满脸不解,眉头跳了跳,道:“爹你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喜欢爹的长刀?那是大哥哥和二哥哥该喜欢的。我就喜欢娘那件特别漂亮的裙子,还有胭脂水粉,爹也要给我买吗?买很多吗?” “哦,那倒没有,你回去睡吧。” 秦行简哼了一声,又俏皮的冲宋乐珩吐吐舌头,这才回房间关上了房门。 宋乐珩背着手“老头叹气”,一进屋就见着燕丞把桌子椅子踢得满地倒,顿时气叹得更重了。她一边关上房门,燕丞一边就在她背后骂:“三个混账东西!就凭他们还想造反!这秦巍和他的手下都死得不冤!当年要不是一把火烧光了秦府,就该把这些反贼全部拖到菜市口,当街凌迟!” 宋乐珩苦着脸道:“你小点声,被那几个孩子听见,又得挨雷劈了。” “我还怕人听见?老子……” 敲门声突然响起。 燕丞话音一顿。 宋乐珩故意逗他:“怎么不说了,你接着说呗。” “你!”燕丞骂骂咧咧地指着宋乐珩。 宋乐珩把门打开,他又压下了后面的话头。 一个婢女站在房间外,端着一个盛了水的铜盆,细声细气地问道:“老爷,夫人,洗脚水已经打好了,是现在洗脚吗?” “不洗!端走!”燕丞高声喝道。 宋乐珩忙说:“怎么不洗?你不洗那我……” 婢女懂事地接过话茬劝:“是呀夫人,老爷每晚都要亲自给夫人洗脚的,您不洗,老爷会伤心的。” 宋乐珩:“?” 老爷听你这么说,才会伤心的好吗? 堂堂秦国公,怎么宠妻就宠到这个地步了呢?还要不要点面子观念的? 宋乐珩转身就想轰走婢女,谁知燕丞快她一步,一脚把地上歪倒的凳子踩起来,再裙摆一撩,潇洒又恣意地坐在凳子上,抄手道:“既然是你给老子……咳,是你给我洗脚,那我就勉为其难,洗一洗吧。” 宋乐珩拳头都捏紧了,皮笑肉不笑道:“夫人也不用那么勉强的。” “不愿意啊?你看看外头。” 宋乐珩顺着燕丞的意思仰头一看,云层里果然泛出若隐若现的雷光,仿佛随时都要劈到她头上。她左右没辙,做了个深呼吸,憋着闷气挤出一丝假笑,接过铜盆走到燕丞面前,道:“你别后悔。” “老子做事,就没有过后悔的时候。” 宋乐珩颔首冷笑,蹲下身将铜盆放在地面上,卷起了袖子。 她对洗脚这个事,其实也算是轻车熟路,毕竟,她在现世里不仅当过水族馆的临时“美人鱼”,她还去足浴中心干过临时技师,并以最浅资历荣获过店内十佳按摩师,以手法稳准狠出名。 宋乐珩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捏得关节咔嚓作响。燕丞丝毫不以为意,粗鲁地脱下自个儿的鞋袜丢在一旁,把双脚泡进了铜盆中。 他此时是李湘云的身体,水蓝色的裙摆底下,那双玉足光洁白皙,肌肤细腻得不像一个快至四十的妇人。裙衫上,揉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离得近了,便如春满身前,百花竞香,半点都不会让人生厌。宋乐珩托起那双纤细的玉足,揉捏了两下,找准了足底的穴位,用了十成的力道猛按下去。 燕丞猝然揪紧腿上裙衫,唇线紧抿,闭着眼皱起了眉头。宋乐珩用余光打量着他,看他的脸色迅速憋得涨红,忍不住偷笑。燕丞睁眼瞪她,她又立刻掩去笑意,故意使坏地问道:“夫人,这是我新学的手法,你觉着疼不疼呀?” “你说疼不……” 燕丞想骂人,话又被宋乐珩截了:“这叫涌泉穴,若是这儿疼,说明多半肾不好,不太行的。” “你说……你说谁不行!”燕丞顿时就被宋乐珩诓进去了,全然忘了自己如今是个女子的身体,肾好不好,行不行,都跟他本人没有太大的联系。他疼得额头冷汗直冒,还要硬气地咬着牙说:“不疼,一点都不疼!你就这点力气,没吃饭呐!” “真的?那这样呢?”宋乐珩再一用力。 燕丞整个人抖了一下,脑袋扭向一旁,还没来得及捂住自己的嘴,喉咙里就溢出一声变调的低吟。他被自己这上扬的哼声惊呆了,怎么也不敢相信这种旖旎暧昧的死动静会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门边守着的婢女大抵也觉得这声音过于激情,窃笑着告了退,转去外面守着了。 等房间门阖上,燕丞才转回头怒视宋乐珩,压低着嗓子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这真是一套按摩手法。我想着你是行伍之人,吃的力道大,才刻意用了些力,怎么了?按疼你了?” “没、没有!一点都……都不疼!” 燕丞赤红着眼回了一句,旋即任由宋乐珩继续施力,他也只是拿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哪怕把脸都快捂变形了,死活都不吭一声。 宋乐珩逗得够了本,适可而止的放轻了力道,又轻缓地按压着那双已然发红的玉足。燕丞憋在胸口里的气一松,刚想嘲讽两句,宋乐珩抢先一步道:“燕小将军带兵这么些年了,如今在军中可培植了心腹?你我交战时,我见你似乎有四名副将。” 燕丞眯了眯眼,吃不准宋乐珩在打什么算盘,缓了缓满腔的怒火,他收回脚来,左右没见着擦脚布,索性撕了一截裙摆随意擦了擦。 “你问这个作甚?” 宋乐珩端起地上另一张被踢翻的椅子,坐在燕丞对面:“你在外带兵打仗,军心是向你,还是向着皇帝的?” “少他大爷的挑拨离间!我和陛下是一家人,向着我与向着他,有什么区别?” “那如果,你不是燕丞,而是秦巍呢?功高震主威名远扬,到了这一步上,皇帝忌惮的,就不止是你手里那一枚虎符帅印,还忌惮你这个人。秦巍的三名副将,边关的将士,他们认的,都是秦巍。五原郡被辽人占了以后,秦巍在这些人的心里,更是无可取代。当年的你看不清形势,但杨彻必然是知晓的。这种节骨眼儿,他放你去车虎营,是为你好吗?” 燕丞脸色铁青:“我再说一遍,不要挑拨离间!” 宋乐珩笑笑:“那我们说回秦巍,同为一军之帅,燕小将军在 后来的年月,应是能理解他的,否则也不可能屡次留秦行简这反贼的性命。若有一日,皇帝要你死,你身边这么多人跟你,信你,为了你命悬一线,你反,还是不反?” 燕丞冷着神情没回答。 宋乐珩清楚,他绝不会轻易交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于他而言,他若承认同情秦家,便是等同于对至亲的背叛,等同承认杨彻的残暴和无道,承认他所维系的朝廷,是人人憎恶的苦难源头。 但……这就是宋乐珩想要的结果。 她正欲进一步追问,忽然,寂静夜里,院中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不多时,那脚步踉跄着入了廊下,急促的敲门声随之响起。 宋乐珩和燕丞互看一眼,起身去开了门。秦府的老管家站在外头,脸上似是汗水混杂着泪水,下巴的胡须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呕吐物,他整个人都颤抖着,双目浑浊话音不稳地说:“老爷……夫人……出、出事了……” 燕丞也穿整鞋子走到了门口,皱眉审视着老管家。 宋乐珩虚扶这老者一把,温声问:“出了什么事?慢些说。” “府外……府外……陛下他……他赐了……三箱血肉!陛下说明日是元宵,这是……赏赐给将军过年的。” 第113章 拈花惹草 虎林山下的山道处,堆着数处篝火。宋阀的士兵们七八成群,都聚在篝火旁取暖烤地瓜。山上漆黑一片,时不时会亮起一点火光,很快又再熄灭下去。 坐在火堆旁的熊茂扫视了一遭半山腰上刚灭掉火星子的亮出,拿起树枝把柴火底下烤熟的地瓜薅出来一个,用袖子包住,朝着山道后方的密林里走去。 春寒正料峭,枝叶尚未繁茂,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斑驳地洒落在林间一辆马车上。萧溯之抄着手坐在车头上闭目小憩,听见脚步声行来,睁眼看了看走近的熊茂。熊茂和萧溯之已打过数次照面,彼此都很熟悉。他知晓萧溯之向来少言寡语,也不作寒暄,只是道:“大伙儿都在烤地瓜,萧侍卫去吃一点吧?” 萧溯之摇头。 熊茂又捧着地瓜示意了一下马车,萧溯之点了头,他才转而走到车窗边,轻轻敲了敲:“军师。” 少顷,车帘从里面掀开。熊茂打眼看到车窗底下摆着那个装八哥的鸟笼,然后才是温季礼那张有些病弱的脸。 温季礼端坐在位置上,脸容在月华之下更显了几分苍白。车厢里烧着茶炉,暖意萦绕,他便没着狐裘,只穿了件青色的长衣。 熊茂两只手送上还热乎着的地瓜,低声道:“军师,这是现烤的地瓜,您吃一个暖暖身吧。” 温季礼颔首接过。熊茂方继续禀道:“我们已守在这两日了,方才我见山上那些火把亮得更勤了些,想必是有人被围困得蠢蠢欲动了。” 温季礼应了声,叮嘱道:“今晚需再警醒些。派人去通知驻守另两边山道的韩世靖和邓子睿,最迟下半夜,燕军必有欲夺生路者,一个都不能放过。让他们知晓……” 话至此处,温季礼咳嗽了好几声,才又接道:“降者可生,拒者必死。” “是。” 熊茂作了揖,正要回去传话,忽而,树梢上一个黑影快速窜近,不过眨眼,张卓曦就从树梢头飞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马车边上。他喘着粗气叉着腰,还没开口,温季礼率先启齿道:“找到主公了?” “找、找到了。” 温季礼平静的神色像是冰层裂开了一般,显出了情急:“她现在何处?可有受伤?叫沈医师去看了吗?” “军师……你、你别急。”张卓曦总算喘顺了气,继而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药瓶,从车窗递给温季礼,道:“柒叔已经把主公送回营寨了,沈医师也叫过去了。柒叔让我来先给您送瓶药,让您吃了再回去。” 温季礼:“……” 温季礼眉心一皱,已然料到了什么。 坐在前头的萧溯之气道:“我家公子好端端的,吃什么药!你们枭卫的人不安好心是不是!” “诶,看你这牛脸说的什么话。柒叔这真是为了军师好,主要是主公吧……主公她……”张卓曦难以启齿地揉了揉鼻尖儿。 温季礼沉着脸盯着药瓶,张卓曦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瞄瞄温季礼,尽力替自家主公开脱道:“军师你信我,主公以前在洛城真没这样。虽然也总是有那么几个追着主公跑的,但主公从来不拿正眼瞧的。这回了岭南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一个个的吧……那个燕丞吧……不过柒叔说了,这肯定是意外,主公就不喜欢那样式儿的。” 温季礼:“……” 温季礼默默打开瓶盖,倒了一把子药在手心,往嘴里喂。 熊茂睁了老半天眼,回过神道:“你的意思是,主公和燕丞在一起?他们还……” 张卓曦重重咳了一嗓子,示意熊茂别说出后半截,怪让人尴尬的。 萧溯之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张嘴骂道:“还以前在洛城没这样?!我看你家主公她就是狗改不了吃……” “闭嘴。”温季礼不轻不重地喝止了一句,而后放下了车帘。隔了半刻,里面才传出一个冻死人的声音:“回营。” 小半个时辰后。 匆匆赶回大营的温季礼果然就看到了……抱在一起忘乎所以如胶似漆的宋乐珩和燕丞。彼时两人的姿势是燕丞躺床上,宋乐珩趴在他身上,双手紧紧搂着燕丞的腰。而燕丞则是自然而然地握着宋乐珩的手臂。两人的手腕上还连着一根皮绳,打眼看去就像一对亲密无间难舍难分的情人。 只是这两人都似被妖法定了身一般,一动也不动,连带着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凤仙在检查着两人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温季礼就寒着脸站在一旁。 吴柒等人站得更远一些,他撞了一下张卓曦的肩膀,矮声问道:“药让人吃了吗?不让你说的话没多嘴吧?这会儿正交战,万一人被气得吐血晕过去,那就麻烦了。” “吃了吃了。我看着军师吃的。”张卓曦一手掩着嘴,自以为很小声地道:“放心,我没跟军师说主公和燕丞是被打渔的百姓围观了,几十上百人到处询问是哪家有小情侣私奔才让你找到的。” 吴柒:“……” 吴柒瞄一眼温季礼,那脸色更白了,这下是包听到了。吴柒一个头两个大,没好气地瞥了瞥缺心眼儿的张卓曦,重重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萧晋道:“宋阀主和燕丞一起被围观了?那风言风语过几天不得传得满城都是?话说回来他二人一起坠崖怎会弄成这种姿势啊?” 萧溯之冷嘲热讽道:“这燕丞长得也算有几分姿色,依我看,说不定是有些人落水后色迷心窍寡廉鲜耻想和敌军将领有所勾结……” “你说什么!” 吴柒猛地转身瞪着萧溯之,眼看两人要打起来,张卓曦和萧晋各自拉着人想要劝架,沈凤仙恰好瞧完了宋乐珩和燕丞,直起身子摇头啧了一声,意简言赅道:“抬去埋了吧。” 她这话一出,帐子里的众人瞬间愣了一下。 吴柒再没心思和萧溯之起争执,三两步走近,急得人都快结巴了:“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她还没死呢!身子都是热的,为什么要埋了!” “嗯。”沈凤仙赞同道:“现在是还没死。” 众人松了一口气。 沈凤仙又道:“不过。我瞧不出他们是什么原因这么僵着。我看不出原因的,普遍过不了一两日就会死了。这两日你们杀的敌军不少,提前埋,能找个风水好的位置。” 吴柒:“……” 温季礼:“……” 吴柒破口大骂:“你这是人话吗!你是什么狗屁医师!亏你还是她半个长辈,你怎么当人长辈的!找不出原因那是你自己医术问题!她还活生生的你就让我们埋了她,你这个庸医!” 沈凤仙 面无表情地看着吴柒,自言自语道:“就烦你们这些医闹家属。” 说着,她便从头发里取出一根细长银针,想要封了吴柒的嘴。温季礼一步挡在两人中间,皱眉劝道:“吴使君,且冷静些。” 他让张卓曦把吴柒拉住,又坐在床畔去查看宋乐珩的情况。 宋乐珩此时的确有些不同寻常。她和燕丞一道自悬崖落入瀑布,被冲到了漳州下游的河边。正月的天气,夜里寒冷又潮湿,两人身上的衣物到现在都没有干透,若是换成旁人,恐怕冻到都快濒死。但宋乐珩和燕丞却依旧是面色红润。 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可此事发生在宋乐珩身上,又多了几分合理性。毕竟,宋乐珩那些奇奇怪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太多了。 温季礼试图拉开宋乐珩环在燕丞腰间的手,无果,便又转头朝沈凤仙问道:“沈医师,主公眼下的脉象如何?” “算是平稳。” “那主公理当不会有事的。还请沈医师勿要再言不利主公之言辞,以免引起军心动荡。” “随你们吧。”沈凤仙话罢,转身出了大帐去。 与此同时,远方骤起刀兵声,厮杀的动静震动喧天。 萧晋离帐子门口最近,撩开帐帘,众人便见数里之外火光冲天,杀意沸腾。一名黑甲兵策马冲入营地,到得帐外翻身下马,跑进来半跪在温季礼身前禀道:“公子,燕军部分人马开始冲下山了。” “多吗?” “目前只有几百人,皆在东山口。” 温季礼默了默,眸光又在宋乐珩的身上定格了须臾。他拢在袖子里的手稍稍握紧,沉声道:“吴使君,你将主公和燕丞带上马车,驶去东山口。” 吴柒和张卓曦面面相觑,吴柒不解道:“她这会儿毫无知觉的,你让她去战场上做什么?” “让燕军看见。” 吴柒眸底惊谔,遂又听温季礼对面前的黑甲兵下令:“待马车抵达东山口,高声传军令,说燕丞已与我主结下盟约,再不肯降,我军将放火烧山。再传令给熊茂,让他撕一个口子出来,不能太过刻意,放数十名不降之人离开,尤其是,燕丞的副将。” 吴柒拧紧眉头,上前一步道:“你是要拿她的名声作饵。” “主公要的是赢,并非身外之名。假若吴使君介意……” “我介意?我介意什么?她什么德行我不清楚?我是在提醒你!”吴柒恨铁不成钢地瞅着温季礼:“她就是路过的猴子屁股都能拍一下,现在已经有不少百姓见了她和燕丞抱一块儿,你又让燕丞手底下的士兵看到。你这‘坐实’了她和燕丞,就不怕给自己弄出个夜长梦多来!” 温季礼的面上愈见苍白,却也没有收回命令。 吴柒看他主意已定,不再劝说,一面让帐外候着的蒋律驾了马车过来,一面就招呼着张卓曦把宋乐珩和燕丞抬上车去,临走前,他只对温季礼道:“这可是你下的令啊,别到时候被自个儿气吐血了。” 温季礼没说话,远远看着吴柒几人七手八脚地安置好了宋乐珩和燕丞,马车缓缓驶远。他拿出张卓曦先前给的药瓶,又倒了几粒药丸放进嘴里,末了,叮嘱了萧晋带着黑甲密切关注战况。 等到帐子里恢复清冷,他便又走到放鸟笼的高架旁。 这只八哥他已喂了数日,大抵是因为养雀鹰的缘故,他向来对鸟儿的各种习性都熟悉,是以八哥认主也很快。前几日宋乐珩同他说,这只八哥会说人话,可无论他与宋乐珩如何教,鸟儿始终是鸟儿,只会鸟叫。就好似…… 有些心绪,纵使如尖刀,扎在心窝子里,也不能宣泄出口。 一旦说出了,那就是矫情和小气。 分明,这两个词不该和他有任何牵连的。还有那情情爱爱中的嫉妒、不安、患得患失……千般滋味,万般愁肠,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在他的心里,血肉里,长出了千丝万缕,搅成一堆泥潭,使他泥足深陷。 可他钟情的女子,是那般的好,旁人也喜欢,再正常不过的。他连怨责都会显得不通人情。 明月若蒙尘,会不会……就再难得她心生喜欢了。 镊子上喂鸟的虫没夹稳,就此掉进了鸟笼里。温季礼眼神稍黯,很快又收起种种思量,将镊子放回原位,走到了书案前坐下。 萧溯之一脸欲言又止,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走近道:“公子,那沈医师已经说宋乐珩没救了,您何不就势将两人埋了?燕丞一死,大盛国祚将尽,我们就可以长驱直下。” 温季礼侧首睨着萧溯之。萧溯之顿觉那束目光似冰锥一样刺进身体,陡然跪下。他虽是埋着头,脊背却挺得僵直,并不觉自己有错。 “公子,我们是辽人,您忘了中原人一向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宋乐珩如今是要您帮她打天下,等她不需要您那一天,她必会翻脸的。” 温季礼收了视线,冷声道:“我知你心中不服主公,若不愿呆在岭南,可先回五原,此后跟随在二公子身边。” “我没有主公,我只认公子。”萧溯之壮着胆子膝行两步,离温季礼更近了些:“连宋乐珩手底下的人都知道她是那样的德行,总爱拈花惹草让您失望生气,公子何必还对她心无二意?公子是萧氏的家主,您才是萧氏的主公。如今只要燕丞一死,中原必将大乱,公子为何要放过这个机会?” 温季礼心知萧溯之向来是一心为他和萧氏,神色稍缓,也没再过多责怪。 “偌大中原,不乏善战者。冀州的王均尧,长州的朱轩,豫州的平昭王,皆为一方雄主。燕丞一旦叛离朝廷,中原必将烽烟四起,形成州郡割据的局面。萧氏远在河西,想南下中原,兵力粮草都无法跟上。” “可公子入中原的初衷,不就是让中原的局面更乱,我们好从中获利,以中原得利对抗北辽的其余七部吗?您若真帮宋乐珩坐稳了中原,到时候萧氏夹在中原和北辽之间,该如何自处?我们不成里外不是人了?” “到时候,不会再有北辽七部。萧氏仍会以最小的代价坐收渔利,至于这利如何取得,只需结果,不重过程。” 萧溯之憋了一肚子话,但没敢说,只是闷声闷气道:“属下不敢质疑公子。但二公子想必心中也有疑惑,今日属下又收到二公子的家信了。” 萧溯之从怀里取出一卷羊皮呈上。 温季礼展开一看,面色骤沉。那羊皮上赫然写着—— 已赴岭南,望早日与长兄相见。 温季礼暗暗叹息一声,收起了这封家信。 广信城外,两军正是战火纷飞。黄粱一梦里的洛城之郊,伊河河畔,则是立起了两排新坟。 这会儿天色尚未全明,还是那株盘根错节的老树底下,插着数支即将燃尽的火把。宋乐珩带着寥寥几个下人,把最后一个坟包堆好,不远处,放置着昨天夜里送到秦府上的三口大箱子。 彼时,她和燕丞听到老管家的禀报,前往府门口一看,就见这几个箱子摆在路面上。箱体未做密封,潺潺血水不断自底部溢出来,鲜红的颜色淌得满街都是。 小年至元宵都挂在檐角的灯笼不停被风吹得晃动,宋乐珩借着那腥红的光线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满满当当都是血肉,裹着破烂的衣物布料,和眼熟的金饰银饰,像是被人活活剁成了肉酱。 宋乐珩一眼就认出,这箱子里……是那三名副将和他们的夫人。 她和燕丞连夜运着这三箱肉泥出城掩埋,守城的士兵约莫是得了上头的指令,也没拦着她。到了河边挖了这么大半夜,挖出六个坟坑来。宋乐珩压根儿分不出箱子里谁是谁的肉,只能平摊放进六个坟,草草埋了了事。 待最后一个坟填平,宋乐珩杵着锄头望着这新墓发愣。 天边泛开鱼肚白,火把上跃动的火苗呲啦一声,消泯于无。一屡青烟散入风中,就好似在人间走了一趟,最后了无痕迹。 燕丞刻好了最后一个 木牌,连连打着喷嚏走过来,一边将写着乔鸿名字的木牌插在坟头前,一边揉着鼻子道:“阿啾……怎么回事……一直打喷嚏,眼皮子还跳,总觉得有人在老子的背后使坏。宋乐珩,你的人马不会趁老子不在,搞些什么小动作吧。” 那不是必然的? 宋乐珩心里这么想,嘴上没敢这么应,仍是保持着感慨一脸怅然的模样,望着那木牌上的名姓道:“昨日还在此地老友重聚,今天就生死两隔,他们还死得这么惨。你说你那大侄子,真不干人事!” 燕丞冷笑:“缅怀啊?你别急,秦巍今晚也得跟着去死,马上就能黄泉聚首了。” 宋乐珩:“……” 宋乐珩啧了一声:“你这祖传的铁石心肠啊?那么多处死人的法子,砍头上吊毒死哪一样不成?你看看历史上几个皇帝这样对待戍边将领和家眷的?把人剁得一具完整尸体都拼不出来,这是明君该干的事儿吗?这是好人该干的事儿吗?” 燕丞眼风飘忽,明明眸底也掠过不忍,却还是被他强行掩盖过去:“是他们意图谋反,换成你手底下的人造反,你留着不杀?你把他们供起来?” “啊你真是……”宋乐珩想骂人。 燕丞瞪着眼看看她,宋乐珩又万分识趣的把话头咽回了肚子里。 眼下她和燕丞争论杨彻的对错根本行不通,她也不想自讨没趣,索性岔开了话题,道:“昨日聚首一事,杨彻是肯定知道了,才会用乔鸿三人来给秦巍敲警钟。” 闭眼思量片刻,宋乐珩又道:“秦行简当年能逃过一劫,定是秦巍今日把秦行简送走了。这会儿天快亮了,我们先回府看把秦行简藏哪儿吧。” 燕丞没有反对,抄着手跟在宋乐珩的身后。 两人一个挖了一宿的土,一个刻了一宿的木牌,皆是灰头土脸的模样。宋乐珩掸着自己衣服上的灰尘,燕丞则低头看了看“李湘云”被刻刀磨破皮的手。他回望着破晓天光下,那两排齐整整的新坟,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情绪。 事实上,他很少看到杨彻残忍嗜杀的一面,或许也因杨彻有意在他面前藏着。及至入了这一梦,他才切身体会到,为何这大盛境内反对朝廷的声音会那么多,杀也杀不完,止也止不住。 现在,他好像听清了,听清那千千万万的声音了。 走在前头的宋乐珩没注意到燕丞逐渐慢下来的脚步,还在道:“我叫老管家去打听乔鸿他们三家小孩的下落,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希望这几个孩子有活下来的吧。” 就在这时,说曹操曹操到,一辆马车驶近停下,老管家匆匆忙忙从车上下来,拎着衣摆跑到宋乐珩跟前,擦着汗道:“老爷,我按您说的,去打听过了。乔副将他们三家府上……都是一个不剩,好像……全被抓去豹房了。”—— 作者有话说:萧侍卫:公子说的最小代价,不会是要用自己去和宋乐珩联姻吧?啊? 温军师:(内心)入主中原和入主中原的后宫,结果都是一样的。 第114章 互帮互助 宋乐珩拧紧了眉头。乔鸿三人的全家被抓去豹房,还指不定得受什么折辱。眼下秦巍又是自身难保的状态,肯定也救不了这三名心腹的家眷。宋乐珩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只招呼着众人先行回府。 洛城里的消息传得很快,夜里发生的事,到了早间就能传出千百个花样。内城里住的又都是达官显贵世家大族,约莫都听到了这个元宵风声紧,素来热闹的城中竟是少了许多烟火气,反而透露出一丝死气沉沉。 到了秦府,天光方才大亮。 宋乐珩和燕丞回屋准备换洗一番,又让老管家去叫醒三个孩子,打算抢着时间将人送走。她心中有些惴惴难安,吃不准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秦巍和李湘云是怎么个死法?莫不是也被剁成肉酱了?要是全家都被剁成了肉酱,只有秦行简一人活着,那也难怪秦行简为了报仇,能义无反顾地毁了自己那张脸。 太恨了。 恨到能赌上自己的一切,去拼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等下人送来了衣物和洗脸水,宋乐珩心不在焉地洗完脸,走到床边欲换衣物时,解开腰带的手却是顿住了。 她这会儿…… 可是秦国公的身体! 她往身下瞧了瞧,顷刻面如菜色。再转头一看,旁边的燕丞也是一动不动,僵硬地杵在那盯着床上的一套裙衫。 宋乐珩干咳一嗓子,道:“那什么,燕小将军是不是也感觉无从下手,要不……咱俩互帮互助一下?” “你想占老子便宜?少来!换个衣服而已,我还需要你帮?” 燕丞嘴硬了一句,旋即背对宋乐珩,大手大脚地扯开了腰带。他先褪下夹棉的外衫,然后是鹅黄色的中衣。只见他把中衣领口大咧咧的一敞,还没到半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两边襟口又按了回去。那耳根子飞快泛出浓艳的红色来,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处。 此时原本是心情沉重,可宋乐珩见着燕丞这出死鸭子嘴硬的模样,愣是没忍住笑,憋得嘴角都绷成了直线。 燕丞定了好一阵儿,终于咬着牙齿开口道:“你出去以后,不准提这两天的事!否则我……” “我懂,我懂。”宋乐珩抹了一下自己的脸,竭力掩去笑意,用小碎步挪近燕丞边上道:“你这一看就是正人君子,让人心生钦佩!你放心,我换衣裳可快了,你把眼睛闭上就成。” 燕丞迟疑片刻,果然红着脸紧紧闭上了双眼。他张开手臂,好方便宋乐珩更衣。宋乐珩解开他的中衣一看,算是晓得燕丞在脸红耳赤个什么劲儿了。 中衣的底下是一层薄薄的紫色纱衣,罩着一件雪色的肚兜。 “李湘云”虽已年近四十,可那肌肤依旧细腻如羊脂,光洁白嫩,尤其是在那雪色肚兜的衬托下,墨发雪肤,波涛汹涌,蔚为壮观……莫说是燕丞见了脸红,就是宋乐珩看了,都禁不住直咽口水。 “这秦夫人……果然是洛城的第一美人儿,这傲人身型……” 燕丞听她一说,面上更红:“你、你少说这些,赶紧给老子换呐!” “知道了知道了。”宋乐珩一声应下,七手八脚便剥掉了燕丞的衣服。 燕丞自十一岁入了军中历练,身上的伤口数不胜数,皮肤也糙得如同砂纸一般。他夏天洗澡用凉水,冬天洗澡用雪水,经年累月下来,那一身糙皮子除了刀剑加身时能觉着点疼,旁的时候都没什么敏锐的触感。 可此时换了副身躯。李湘云是出身赵郡李氏,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的贵族。嫁给秦巍后,秦巍把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舍不得让她吃一点点的苦,因而李湘云在这年纪上,才能被养得如同娇嫩的花骨朵儿。 这对李湘云可能是好事,但对燕丞却绝对不是好事。 身体上的感受一敏锐,加之从没经历过这档子事,宋乐珩那粗糙的指腹时不时在他的皮肤上蹭过,他便觉得又痒又酥麻。那痒劲儿不同寻常,直往他的骨头缝里钻,让他心口一阵七上八下,不受控制,连带着下腹也生出一种诡异至极的紧热感。 燕丞喉咙里发干,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没去打断宋乐珩给他换衣服。他这厢忍得难受,宋乐珩却是浑然不知,只当燕丞越来越红的脸是在回味着什么。 她绕到他身后给他系腰带,也没刻意保持距离,就在他耳后念道:“啧,刚还夸燕小将军正人君子呢,你这脸红得都快赶上猴子屁股了。怎么,这就好起色了?她可是人秦国公的夫人!” “你放屁!”燕丞闭着眼骂:“谁说我在想李湘云!这李湘云再好看,也没我长姐好看。” “你长姐?是杨彻生母?你喜欢你长姐?你帮杨彻就这个原因?” 燕丞:“……” 燕丞气得都想睁眼瞪宋乐珩:“你故意找茬的是不是?” 宋乐珩又绕到他跟前,拽着腰带接口狠狠收紧。燕丞脚下踉跄半步,呼吸一滞,骤觉心也跟着漏了半拍。 这女子的身体实在是过于敏感,对他来说,简直比下油锅还要难熬。 及至宋乐珩转身去拿外袍,燕丞的气息才有所松缓,又听宋乐珩道:“我故意什么?我这不是顺着你的话匣子说?这世上心存良知不为强权折腰的多了去了,那你要不是……” 燕丞打断宋乐珩故意的插科打诨,道:“哦,那你这种想当菩萨的人,以前怎么也敢吃朝廷的饭?” “我那是……” 为了通关游戏! 而且,早些时候的宋乐珩在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多的羁绊,所有人在她眼里只是数据而已。是因为这漫漫四年间的世事,因为裴薇、裴氏 父子、枭卫众人,还有温季礼,宋流景,甚至是……李文彧,才逐渐让她觉得,这个世界生出了血肉,不再是一堆冷冰冰的数字。 更何况,帮朝廷没前途,系统会让她死! 但这些,她没法对燕丞说明。她憋住这一肚子的话,把外袍给燕丞穿好。 燕丞冷笑一声,嘲讽道:“是没话说了?我帮陛下,是因为我与他是本家,我不帮他,难道帮你?再者……我应过长姐,此一生,都会尽力辅佐陛下。” 说起长姐,燕丞的神情里掠过些许怅然,但很快便又消失无踪。 宋乐珩也没再追问,只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你知道就最好。” 察觉到外袍穿好,燕丞此时才睁开了眼睛。他正想转身离去,宋乐珩手疾眼快地抓住他,嚷道:“你干什么!说好了是互帮互助嘛,我都给你换了,你不也得帮我换?你不想看李湘云,难道我就想看秦国公?” 燕丞默了默,扫了眼床上的衣服,幽幽笑道:“也是,来,我给你换。” 片刻过后,在正堂里等得心急的秦行简拉着自己的大哥和二哥一起来到主卧外找爹娘,于是,三兄妹就齐齐听见那紧闭的屋子里,传出了一段不堪入耳的对话…… “你别碰……别碰那里!疼!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你不懂,这儿就得兜住了,不然你逃命骑个马,蛋都给你颠碎了!” 秦行简:“……” 秦书明:“……” 被杨彻差点打成半身不遂此时却因为过于震惊自己站起来的秦巍长子:“……” 三个备受爹娘荼毒的小孩转头就回了正堂继续等待,好不容易等到宋乐珩和燕丞慢慢悠悠来时,已经是一炷香的光景了。 一家人围在桌前吃早膳。宋乐珩每吃一口米粥就要皱眉停半天,咬着下唇一脸痛苦不堪的样子,他想伸手扯裤头,可一看秦行简三兄妹坐在对面端着碗瞅自己,就只能忍耐着又放下了手。 秦行简满面同情道:“爹,您是不是……哪儿卡住了?您是做什么事对不起娘了吗?” 宋乐珩咬紧牙关看一眼面无异色如常吃饭的燕丞,打了个哈哈道:“没有,没有的事。就你娘……把、把腰带给我系紧了点,我有点……喘不上气,问题不大。” “那裤子……” 秦行简刚想戳穿自己爹,老大秦霄汉和秦书明同时动手,捂住了妹妹的嘴,生怕她也说点不堪入耳的话来。 秦霄汉道:“阿简,你还未出阁,莫要瞎说,爹……爹他就是裤腰带系紧了。” “对、对。”宋乐珩放下筷子,叉着腰忍了再忍,恨恨瞪一遭燕丞,深吸一口气,接着才道:“我今日叫你们早起,是有桩事想和你们说。” 秦霄汉脸色严肃不吱声。 秦书明问:“何事啊爹?” 好疼…… 疼到说不出话。 宋乐珩捂住额头。 燕丞舔着牙憋笑,见她没法接下文,就替她道:“你们俩,把妹妹带出去玩个半月,现在就出城,别耽搁。行囊你们爹已经让老管家备好了,老管家随你们一道去。” 秦行简和秦书明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秦霄汉啪的一声把筷子拍桌上,字字笃定道:“我不走。” “你、你不走?”宋乐珩忍着极度的难受,尾音都不自觉拔高了八个度。虽然她知道秦霄汉和秦书明也是必死无疑,但她要是不劝劝这俩少年人,就得挨雷劈。宋乐珩现在是哪儿哪儿都不舒服,更加不想再受一道惊雷。 “这个事儿,嘶……它由不得你。你是家中的老大,得照顾好弟弟妹妹。现在正值年关,洛城也没什么好玩的,你就带着弟弟妹妹到处去走走。” 秦行简刚想对秦霄汉开口,秦霄汉陡然起身,后退两步,跪在堂内。 “我知父亲的考量,我绝不会离开洛城。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这里!” “人得求生,不向死。你出生将门,打小就是行伍之人,要是上战场的每个人都抱着和你相同的想法,那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爹没教过你,当兵争的就是一条命吗?” 秦霄汉抿住唇,一时之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燕丞歪着头瞧宋乐珩,难得笑了笑,认同道:“你这话倒是说得挺对。” 宋乐珩白他一眼,看看跪在屋中的秦霄汉,又看向秦行简,心里不由堵得慌。 后面的年月,秦行简熬得太苦了。 宋乐珩招招手,把秦行简叫到身边坐下,定定看着她,问:“阿简,你有什么想要爹娘送你的东西吗?” 秦行简不知晓昨晚发生的事,也预料不到将来,听“秦巍”这样问起,欢欢喜喜地就要说出来,可话到嘴边,看了眼“李湘云”,又把说辞咽了回去。宋乐珩见她这般模样,猜出了几分,道:“你是不是想要你娘亲那件金丝云霓软烟罗?” 秦行简眼睛一亮,渴望道:“这是可以的吗?爹,娘?” 理论上,当然是不可以的。 秦行简恐怕还没得到过这件衣裳,秦家就覆灭了。宋乐珩要是这会儿把衣裳送给她,一定会被雷劈。她瞧了眼空中隐隐浮动的雷光,犹豫了少顷,道:“我去想想法子,你……” 话未说尽,老管家跌跌撞撞地穿过院门,慌张朝着正堂跑来,过门槛时,还被绊了一下。眼看着人要摔倒在地,燕丞猛地起身,疾走数步拂稳了老管家。老管家都来不及行礼,只道:“快,老爷夫人快走,枭卫……枭卫的人来了!” 宋乐珩当即站起,心念电转间,抬手就劈了一下秦行简的后脖颈。 秦行简整个人一懵,捂着自己的脖子道:“爹,你做什么?好疼啊。” 宋乐珩:“……” 燕丞:“……” 宋乐珩一招失手,只能给燕丞递了个眼色。燕丞没好气地瞅瞅她, 绕到秦行简背后再是一劈,秦行简便晕了过去。宋乐珩把人搀住,叮嘱管家道:“我去拦枭卫之人,老傅,你带他们三兄妹从后门离开,阿简今后就要交给你了。若是可以,你……” 晴天一道雷声,提醒着宋乐珩过往之事早已无法更改。她叹了口气,作罢道:“没事了,你们快走吧。” 秦霄汉这个犟种跪在地上不肯起:“我不走,爹娘在哪,我就在哪!我知晓昨夜乔叔他们已经遇害,狗皇帝根本没打算放过秦家。我若此时离开,妄为人子!” 秦书明一听,震惊片刻,也跟着跪下道:“那我也不走,我也要和爹娘共生死!” …… 一门子犟种。 难怪就剩秦行简了。 宋乐珩知晓多劝也无用,索性挥挥手,让老管家即刻带着昏迷的秦行简从后门离开。这两人前脚一走,枭卫的人后脚便闯进了花园。为首的,还是宋乐珩旧年的老熟人——赵顺。 赵顺背着手,带着一脸惯有的阴笑,前有枭使开路,摆足了派头走到花园里站定。 宋乐珩做了个深呼吸,盯着门外众人心口突突直跳。燕丞观她的呼吸有些乱,抄着手冷笑道:“怎么?你还怕死?” 宋乐珩看也不看他,回道:“我实话告诉你,我不仅怕死,我还怕疼。” “我要是没见过你在我面前慢动作空翻连带呕吐,那、我就信了。” 秦书明眨巴眼道:“爹你还能慢动作空翻连带呕吐?那是个什么姿势?我想看。” 宋乐珩:“……” 宋乐珩张嘴就想骂人,结果被外头的赵顺抢先了一步。 赵顺阴阳怪气道:“哟,秦国公,这是要本督主进屋去请您一家吗?您那屋子小,我带的人多了些,怕是挤不下。” 宋乐珩再做了一个深呼吸,当先一步走出正堂。燕丞和秦氏两兄弟跟在她身后。到了赵顺跟前,宋乐珩道:“大清早的,什么风把赵公公吹来了。” 赵顺假意整理袖袍的动作一顿。打从他当上枭卫的督主,这老阉人就最恨别人叫他公公。宋乐珩知道他哪儿疼,就专指着他的痛脚踩。赵顺果然阴狠地抬起头,瞄了瞄宋乐珩,而后瞬间变脸,又堆出一脸流于表面的笑意,走近些道:“秦国公功在社稷,是大盛的功臣,本督主来,是因皇上惦念您,特命我来向秦国公传一句口谕。” 他一边说着,一边双手作礼。 宋乐珩知晓自个儿行不行礼都不影响秦巍今晚就死,是以她和秦氏两兄弟都挺直了腰板没动静,唯独燕丞后退半步,准备跪下接旨。 宋乐珩和秦氏两兄弟很是意外地瞅向打算行礼的燕丞。赵顺没料到秦家人都是硬骨头,秦巍的夫人却成了个软柿子,一时也瞅着燕丞。 燕丞屈膝到一半,忽觉气氛不对,冷不丁想起自己的身份,颇为尴尬地停顿了半刻,然后直起腿把腰弯得更下去一点,假装丝毫不尴尬地拍了拍鞋尖,遂站起来道:“鞋子脏了,我擦擦灰。公公你继续说。” “你!”赵顺气闷地指了指燕丞,约莫是想到这家子也活不久,又拍拍心口平复了怒意,道:“今晚陛下特于豹房设宴,欲犒劳秦国公,恩准秦国公携家眷同往。秦国公,这可是你们秦府上下的福分啊,赶紧叩谢圣恩吧。” 赵顺越说表情越是阴险,就恨不得把有去无回四个字写在脸上。 宋乐珩冷脸盯着他,试探道:“宴上可还有其他人?” “本督主知晓秦国公想问的是谁,尔等只要去了,陛下不会舍得让秦国公失望的。” 赵顺说得意有所指,末了,他的视线又不怀好意地落在燕丞身上,从头到脚打了个来回:“秦夫人素有洛城第一美人儿的头衔,陛下也是闻名已久,今日还让本督主给夫人也带句话,让夫人一定要穿上那件名动都城的金丝云霓软烟罗,前往豹房。” 燕丞眼里杀意骤现。他虽没进过豹房,但清楚那是个什么龌龊所在,也听得出来赵顺的话里弦音,他上前一步冲着赵顺骂:“你个狗东西……” 宋乐珩忙把他的嘴捂住,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闪过雷电的穹顶。 赵顺惊讶道:“你说什么?秦国公,你夫人她刚说什么了?我好像听见她……” “她什么都没说,公公你听错了。” “你……” 宋乐珩高声打断道:“陛下既然要夫人更衣赴宴,我这就和夫人回房换衣裳。公公请先回,待我一家收拾齐整,必往豹房。” “回不了。”赵顺冷哼道:“要换衣裳就赶紧换。本督主身奉皇命,必须带秦国公一家老小,同往豹房!” “这个狗杂种!他刚刚那是什么眼神?!” 卧房里,宋乐珩在翻箱倒柜找那件金丝云霓软烟罗,燕丞就在后头一边骂,一边踹烂了好几张凳子。 “老子真想把他那对招子挖出来下酒!他以为老子看不出,他那脑子里装的什么脏水!” 还下酒,你就下羊奶吧…… 宋乐珩在心里默默吐槽着。翻空了一口装衣服的箱子,才找到藏在最底下的金丝云霓软烟罗。她拎起衣裙一看,那材质果然非同凡品,外裳如泛波的水纹,置于阳光之下,宛若飞瀑泄流光,五色交叠。中衣上则以精密针脚绣出金丝云纹,华贵而不失清艳。整件衣裳拎在手里,轻若鸿毛一般,想必是价格不菲。 宋乐珩感慨道:“秦国公对他夫人是真好,秦府上下都穷成什么鬼样子了,他还能给自己夫人送一件如此精美的衣裳。” 燕丞不满道:“你把裙子给老子放下!老子不穿!” “哎,你别使气。”宋乐珩拿着裙子走近:“你不穿,咱们去不了豹房,那这事儿就没结局,你我真要被困在这里了。你就穿一次,豹房里发生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再有他人知晓!” 燕丞转了个方向,不肯就范。 宋乐珩又跟着到另一边去,劝道:“我也知道那豹房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更知道这杨彻不是什么正经人,很有可能会占你便宜。但咱们不去,你就要当一辈子的女人了。” “你少使这些挑拨的技俩!”燕丞虎着脸骂了一嗓子,随即一把抢过裙子,警告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将来要是还有别人知道……” “我就不得好死。”宋乐珩堵了他的后话。 燕丞看她发誓都发到了这个份儿上,也没再多说,拿着裙子就想去换。没走出两步,又想起自己还是李湘云的身体,转身把裙子扔回给宋乐珩,闭上眼睛张开双臂道:“换,你赶紧的!” 宋乐珩盯着手上的裙子想了一想:“不急。我得在这裙子上留点东西。” 第115章 舅侄之间 “军师,已经按您说的,昨夜放走了燕丞的一名副将,和几十名士兵。他们也都看到了主公和燕丞在马车上。” 熊茂等人在中军帐里向温季礼禀报,温季礼掩嘴轻咳了几声,稍是颔首。 邓子睿激动道:“昨夜燕军军心大乱,士兵都在传燕丞通敌。一开始冲下山来近万人,但都没什么用。这些燕军跟无头苍蝇似的,要么是送死,要么是投降。军师,我从来都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一仗!” “是啊。”韩世靖盔甲上还沾着风干的血迹,脸上却也是神采奕奕:“我从军这么多年,如今才算是找到了施展抱负的机会,这都多亏了主公和军师!军师,咱们今日要不要直接攻上山,收了余下的燕军?” 何晟道:“眼下在上山死守的燕军约莫还有六七成的样子,军师若下令攻山,我们必能大获全胜!” 几个将领都是兴奋不已,频频点头。温季礼却是道: “无须再多增伤亡,静守两日,燕军自会全数投降。” 将领们还想再说两句,帐帘陡然被人掀开。 沈凤仙疾步走进军帐里,面色凝重道:“快,人要死了。” 温季礼猛地站起,衣袖不小心扫到旁边的茶案,将茶盏打翻在地。他脸上血色顷刻尽退,恍若白纸。熊茂四人也是惊慌失措。沈凤仙直接走到温季礼近处,拉住他的手臂就往外走。及至被带得行出了好几步,温季礼才定住心神,问:“是主公……” “不是她,是秦行简。” 此话一出,帐中诸人松了一口气。 沈凤仙全然没去注意这几人的表情变化,一边解释着,一边就把人拉出了营帐:“本来好好的,今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吐血不止,我看可能是撑不过去了。” 温季礼温雅有礼地拂开沈凤仙的手,跟着她快步走向伤兵营。 这几日沈凤仙被宋乐珩拉来当苦力,都是单独住在一个帐子里。因着秦行简伤势严重,为了就近照看,沈凤仙便让秦行简与自己同住。此时这帐子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角落的挂架上,一壶热水烧得滚沸,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 沈凤仙坐在床板边上,脚边的水盆已经被染成刺目的红。她将帕子捂在秦行简的嘴角,不过片刻就被稠血浸透。秦行简的身上扎着不知多少根银针,可半点能止血的效果也没有。 温季礼站在近处观察秦行简,眉心紧蹙道:“鬼门十三针也没有用吗?” “我再强调一遍,那是针术,不是仙术!真要什么情况都能用,我早就坐在庙里等人上供了!” 两人交谈之际,昏迷中的秦行简嘴唇嗡动,像是把本该吐出的血含在了喉咙里,模糊不清地梦呓道:“爹……娘……不要……不要去……回来……回来……” “她是被魇住了,气血攻心。”温季礼道:“针行鸠尾,先试着平复她五脏血气吧。” “不行。”沈凤仙断然拒绝:“鸠尾下针,不活就是死。那是在赌!我不会让任何人死在我针下,你把她抬出去埋了得了。” 沈凤仙说着,便将手里的帕子扔进水盆里,只余满手鲜红的血。 温季礼走近些许,取下秦行简身上一根银针,道:“沈医师既不愿做,某愿代劳。” 一针刺入鸠尾穴,秦行简呛在喉咙里的血喷出来,溅在地面上,霎如红梅绽艳,转眼凋零,败了颜色。 地垫上的血恰好落在一朵刺绣的红梅上,金碧辉煌的殿宇中天光正明,映得这朵血梅灿灿潋滟。赵顺的声音回响在死寂的大殿中,说道:“陛下,乔鸿的大女儿咬舌自尽了。” 大殿的正东方位,九阶金梯之上,是一张巨大的黄金圆榻,半透明的轻纱笼着榻周,如水波晃荡。抬眼望去,便能瞧见那轻纱之后,人影交叠,白波肉浪,笑声糜糜。不同的女子声音高低不一地喘息着,夹杂着男人调教羞辱的说辞,不堪入耳。 大殿左边,宋乐珩和燕丞带着秦家的两兄弟各自跪坐在矮桌旁,桌面摆着几道菜式,有清蒸的肉圆子,红烧的手掌,还有一道只摆了一朵花叶做装饰的生肉沫。杯中的血酒是现舀的,酒缸子就在宋乐珩旁边,里面浮动着一个人头,是徐汇那不满十岁的小儿子。 殿中还跪着一整排女子,俱是三名副将的女儿、姊妹以及母亲。眼下已倒地身死了两人,一个是乔鸿的大女儿,另一个是徐汇的长姐。赵顺就站在刚死去的乔家姑娘身边,弯腰朝那巨榻上行礼禀告。 宋乐珩和燕丞的脸色都很是难看。尤其是燕丞,自进了这豹房大殿,两手的拳头就没有松开过,直掐得掌心都快渗出血来。 隔了少顷,那巨榻上双双传来男女卸力的高亢叫声,听得众人面露难堪,末了,那金色帘纱才被一股力道扯开。大盛的皇帝杨彻就那么披头散发,一身龙袍穿得松松垮垮,胸口大露地出现在众人视野里。他喘着气坐到榻边,袍下的两腿未着寸缕,赤条条地敞着,丝毫不介意让殿中人看他的龙蛋。 宋乐珩着实没眼看,敛上双目皱起了眉头。 一名同样赤身的女子趴到杨彻肩上,替杨彻擦着鬓边的汗。杨彻轻飘飘瞥了眼死去的乔家姑娘,又看向宋乐珩,道:“朕今日特意为秦公设宴,让秦公一家见识朕的豹房。这些粗俗妇人,毫无见识雅兴,竟脏了朕专程命人铺下的红梅江山图,秦公说说,朕当如何处置她们。” 宋乐珩没有说话。她现在说什么都不会起作用,甚至只能起反作用。她索性缄默不言。 杨彻推开身后的女子,拿起榻边放着的细嘴金酒器,喝着鹿血酒,淌得满胸口都是。他摇晃晃叉着腰从金阶上走下来,到瑟瑟发抖的女子们面前转了一圈,踢了一脚咬舌自尽的乔家姑娘,眯着眼道:“当真是不知好歹。朕让她伺候秦公,那是她的福分,莫非,她是看不上秦公你年老力弛?” 杨彻笑了两声,喝完了鹿血酒,顺势把酒器丢给了赵顺。赵顺立刻卑躬屈膝地接住,一脸奸相地讨好道:“陛下说得极是。秦公已是这把年纪,如何能与陛下的雄风相比?这乔家姑娘怕是真看不上秦公。若陛下让她伺候您,她就舍不得自尽了。” “狗奴才,许你开口了!”杨彻倏然大怒,一脚踢翻赵顺。 赵顺手里的金酒器掉落在地,又慌慌忙忙诚惶诚恐地捡起来,屈膝跪着,一个劲儿地叩首:“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杨彻旋即又变了脸,朝宋乐珩笑道:“秦公,狗奴才不会说话,莫往心里去。秦公你常年征战沙场,力挽狂澜,岂有迟暮时?朕今日叫你来,当真是一番好意。你看看满朝文武,就你年近半百还只有一个妻室,憋屈,太憋屈。” 杨彻席地坐在宋乐珩对面,一盘腿,风光袒露。 秦家兄弟冷哼着移开视线,宋乐珩更是眼都不敢睁,朝燕丞这方转了转。唯独燕丞,死死瞪着杨彻。 在今日之前,他知道世人都说杨彻是昏君暴君,但没亲眼见过他有这么混账,他都难以想象。时下真见着了,他恨不得替他长姐打醒这个狗东西。 杨彻目不转睛地睨着宋乐珩,还在道:“这饭菜如何也没动?是不合秦公的胃口?”他拿起宋乐珩面前的金筷,刻意翻搅着那带着粘稠血丝的肉沫:“这也是朕特意吩咐膳房为秦公和家眷做的。赵顺,这是用的谁的肉来着?” 赵顺快速膝行上前,埋着头回话:“启禀陛下,是用的冯辉的两个儿子。这两人实在太瘦了,扒了皮剃了骨头,就没剩多少肉。膳房的人也是很为难,左拼右凑才出三个菜。” 秦书明浑身颤抖着反胃想吐,被老大秦霄汉按住了肩头。 杨彻拍下筷子道:“把膳房的人拉出去砍了,这菜无色无味,如何能用来宴请我大盛的功臣!” “是!” 宋乐珩没忍住,开口道:“陛下,何必滥杀无辜。” 杨彻恍若未闻,接着又问:“秦公不喜这菜,那这酒呢?” 赵顺立刻懂事道:“陛下,这酒是拿徐汇小儿子泡的人头酒,昨个儿晚上就腌上了,早就入味了,必是能合秦公一家的口味。” 秦书明乍一听,胃里的翻涌再也止不住,转过头就哗啦啦地吐起来。 杨彻兴致一起,拍手大笑:“这就吐上了?秦公,你这次子没有你和霄汉的风范啊。若是不想用膳,那与朕一起玩乐,如何?”他起身指点着殿中一排女子:“那个徐汇的小女儿,还是个花骨朵儿,秦公喜不喜欢?这种哭得最是好听。” 燕丞握着拳头的两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已处在忍耐的边缘。 宋乐珩道:“陛下,臣这三名副将已死,求您放过他们的家人吧。” “不喜欢年少的?那这个呢?”杨彻指向一名老妇:“冯辉他老娘啊,这种岁数的,朕还没试过,要不秦公你先替朕试一试?” “陛下……” “你要不试,朕就让霄汉替朕试,可好?” 老妇泪流满面,冲着杨彻哭吼:“昏君!淫君!我儿死得冤啊!早知你这狗皇帝残暴不仁,我儿就不该替大盛从军戍边!你这昏君,你不得好死!大盛将灭!” 杨彻瞥了瞥赵顺。赵顺顿时会意,下巴一抬,招了招手,殿外很快冲进来两名枭使,将老妇人踹倒在地。而后刀剑加身,割破了老妇衣裳,要将人凌辱至死。 燕丞和秦霄汉猛要起身,一群士兵纷纷入殿,以长戟抵在秦家人的后背上,脖子上。 燕丞抓着桌沿骂道:“把人给老子放了!你身为皇帝,行事不端,放浪形骸,哪里有半点天子威严!乔鸿、徐汇、冯辉三人纵有反盛之心,你也该以律法处置,将其满门抄斩都好过以如此下作龌龊的手段,羞辱其家眷!你若还知自己是这大盛的九五之尊,就把这豹房给老子拆了!” 杨彻兴趣盎然地瞧着燕丞,嘶了一声,拍了拍旁边的赵顺,自言自语道:“像,是不是很像?怎么会有人那么像。” “像什么!”燕丞瞪着眼睛问。 “太像了!当真是太像了!好啊,好啊!”杨彻指着燕丞,忽而高声笑起来:“赵顺,你说,这秦夫人是不是肖似我已故的母后!发脾气说的话,还有这神态,都太像了!当初母后也是如此说的,让朕把豹房拆了。” 赵顺低头应道:“是有些许相似。只是太后乃天人之姿,秦夫人相较之下,少了几分仪态韵味。” “不重要,这不重要。”杨彻激动摆手:“重要的是,朕喜欢。” 他猝不及防地抓住燕丞手腕,用力一扯。倘使是燕丞本尊,杨彻莫说要扯动他,他转手就能把杨彻提起来扔到十丈开外。可这会儿他是李湘云的身体,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就这么身若柳絮的被拽过桌案,被迫倚进了杨彻的怀里。 宋乐珩:“……” 早知道用这4d电影票会看到这一幕舅侄乱来,宋乐珩多半会考虑一下燕丞的承受能力。 眼睁睁见燕丞打又打不到实处,挠也挠不到痛脚,反而让杨彻越来越亢奋,一双手在他腰上乱摸,宋乐珩都觉得造孽极了。 秦书明和秦霄汉此时被侍卫押着,红了眼怒吼让杨彻放开李湘云。宋乐珩顶着满背的长戟动也不敢动,硬着头皮道:“陛下,你无非是要秦巍交权给命,臣这条命,陛下拿去,只求陛下放过臣的妻儿。” “你求他干鸟蛋!这个畜生东西,老子要打死他!”燕丞反手要劈杨彻,却被杨彻扣住十指,竟在他的手背上亲了一口。 燕丞:“……” 这一下,燕丞的脸都绿了。 宋乐珩也赶紧捂住眼睛,看都不敢看。 杨彻道:“不仅像朕的母后,性子也如此泼辣。朕更喜欢了。” “你说什么!对自己的母亲都出言不逊!你还是不是人!”燕丞又挣扎又骂。 杨彻把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 要命啊! 宋乐珩更不敢看了,恨不得自己一脑袋在长戟上撞死。按燕丞那性子,杨彻这么对他,又正好被她看了去,搞不好一出这鬼地方,燕丞就想杀人灭口。 燕丞此刻已然是暴怒不已,大有要把杨彻撕了的架势。杨彻凑近他耳畔,说话的声音并不轻,且说辞尤为牲口:“朕何止敢对太后出言不逊,朕其实……” 后半句,他只让燕丞一人听了去,旁人一概不闻。宋乐珩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就看到燕丞刹那间面如土色,仿佛瞬时就没了人气儿一般。他的双目因怒火烧出了血红的赤色,望着杨彻,像是要将人啖肉噬血。 “你……你再说一遍,你把她……你把她……怎么了?!” “朕再说十遍也可以。”杨彻打横抱起燕丞,往金色巨榻走去:“朕在床上慢慢让你体会,太后彼时,是何等感受。” 第116章 敌军友军 杨彻抱着怀里的“李湘云”,朝着巨榻走去。 秦书明和秦霄汉被一众侍卫压制着,愤怒高吼:“昏君!你放开我娘!” 秦书明也不知是哪来的气力,一时竟冲开了身后按着他的侍卫,疯狂杀向杨彻。可就离了那么一步,满面肃杀气的侍卫统领以迅雷之势持枪逼近,一枪就从秦书明的后背贯穿至胸口,将人凌空挑起,长枪杵地。 十来岁的少年就这么被钉在枪头上,血哗啦啦的顺着枪杆,流满刺着红梅纹样的地垫。他朝着“李湘云”伸手,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喊:“放开……放开我娘。” 少年死不瞑目。此等惨状,吓得殿中的一排女人们更是噤若寒蝉。秦霄汉目眦欲裂,不停呢喃着弟弟的名字。宋乐珩收在袖口里的手就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怕死是真的,怕疼也是真的。她要是不怕,压根儿不会这么拼命的通关游戏。 更何况,她现在面临的不止是生死问题,而是面对着一个琢磨不透的变态。这变态想出的每一种死法,就没有体面轻松的。 宋乐珩不停做着深呼吸,竭力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惧。 杨彻走上了九步金阶,回头望了眼被刺穿在枪上的秦书明,假模假样地惋惜道:“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多可惜。赵顺,去,安抚安抚秦国公和霄汉,让他们与这殿中女人们乐上一乐。朕床上的这几个,也带下去,一并赏给秦国公。” “是!” “还有朕的鹿血酒,都赏!朕想亲眼看看,朕的秦国公是如何老当益壮!” “是。” 赵顺示意侍卫们把那金色巨榻上几个没来得及穿衣服的女人带下来,又让其余侍卫去扒殿中女子的衣裳。一时间,哭声、求救声,布帛撕裂的声音混杂着,响彻整个大殿。 燕丞额头上青筋暴起,看着这无比荒诞又逆反人伦的一幕,恨得咬牙切齿:“畜牲!狗杂种!老子会杀了你!老子一定会杀了你!” 秦霄汉试图挣扎,朝着宋乐珩喊:“爹!我们杀出去!” 赵顺拿着一壶酒走到宋乐珩面前来,阴恻恻地笑道:“大公子,这种话可不兴乱说呀。没看你弟弟的尸体都还热着吗?来,两位,将这酒喝了吧?这可是陛下难有的赏赐。” 秦霄汉一口唾沫星子呸在赵顺脸上:“滚开!狗阉人!你助纣为虐,不得好死!” 赵顺被呸得闭了闭眼,偏了偏头,磨着后槽牙看看秦霄汉,忍下了这口气:“大公子要是想死,也别着急。你得先听陛下的,喝了这酒。到时候这殿中的几个,都不够你和你爹玩的。等你们吃了下属的肉,淫辱了下属的家眷,这以后呀,还有的是福气。” 赵顺笑得极其畅快。 宋乐珩也算听明白了,杨彻要的就是赵顺说的这结果。当年秦巍如果被逼就范,此事传扬出去,大盛武神就此不复存在。等秦巍受尽了世人唾骂,被曾经敬仰他的部下们视作耻辱,杨彻才会给他一场最残酷的凌迟。 不能就范,必须死在这豹房里。 赵顺欲下令灌酒,宋乐珩正愁不会多少武功,没办法杀出一条血路来,就在这时,系统温馨弹出一个提示。 叮。 【检测到玩家缺少过剧情必备技能,是否开启剧情自动播放】 有这好事又不早说! 宋乐珩赶紧选了是。 这一回,系统难得没作妖,宋乐珩只觉她确定选择的一瞬间,身体已经超出了她的控制。她一掌劈裂桌案,夺过近身侍卫手里的长戟,先救了秦霄汉,踢给秦霄汉一把长刀,而后便杀向杨彻,去救“李湘云”。 大殿里顷刻乱成了一片,侍卫们忙着阻杀秦巍和秦霄汉,衣裳被扒得七零八落的女子们互相搀扶起来,惊叫着跑出大殿。 外头也响起了杀戮声。 宋乐珩比谁都清楚,今晚没有一个人能活着从豹房走出去,她谁也救不了。她只能任由着自己的身体杀向金阶之上的巨榻。 饶是这杀机已在步步逼近,杨彻居然还能充耳不闻,只顾着把燕丞压倒,撕他的裙衫。 帘纱被这场腥风拂起,榻中的两人在角力挣扎。 宋乐珩脚下横陈着不少尸体,自己身上受的伤也是难以计量。一会儿被长戟捅出一个窟窿,一会儿又被刀剑砍出一条血口子。她疼得后背直冒冷汗,牙关也跟着打颤。可她停不下来,她每上一步台阶,就会踩出血脚印来。慢慢的,身后已没了女子的尖叫,也再没了秦霄汉的怒喝。 人尽死绝,唯剩昔年的秦国公。 秦巍许是怎么都没想到,他这一生为大盛戍边上过无数战场,救过无数百姓。可他最后的战场,会是为了弑君,为了救妻…… 及至快到床 榻边,血红的眼中所见,是那金丝云霓软烟罗已被扯得破烂不堪。 燕丞咬烂了杨彻的耳朵,杨彻吃痛退出床榻,捂着满脸的血大喊:“把她杀了!既然不愿活着陪朕玩乐,朕就让你当具尸体,陪这豹房里的每一个人!” “畜牲!老子要把你的头剁下来!放在你娘坟前认错!”燕丞撑起身来斥骂一句。 又一批侍卫冲到巨榻边,团团围住。数杆长戟高举起,要朝燕丞刺下去。 宋乐珩原本还在几步开外厮杀,恍惚间,她只感到自己张开血盆大口喊了声夫人,然后那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踹翻一排围堵的侍卫,飞速冲上床榻,挡在了燕丞的身上,要替他受那长戟穿心。 宋乐珩思索着秦巍多半就是死在这个姿势上了,咬牙闭上眼,准备受死之际,忽而,有个力道抓住她的双臂,竟带得她天地倒悬,翻转过来。她听见兵刃刺进血肉里的声音,她睁开眼,是燕丞顶着李湘云那张柔柔弱弱的脸,定定地注视着她。 他一说话,粘稠的血就从嘴里落下来,滴在她的脖颈上,如春水融冰。 “老子……老子没有让女人保护的习惯。怕疼……就、就别往上冲。” 宋乐珩还没来得及解释其实也不是她想冲的,系统便又响起了提示音。 叮。 【检测到影片结局受观影观众影响,出现了偏差,现系统将开启bug自动修复】 下一刻,宋乐珩被迫抓住燕丞背后的长戟,猛一用力,刺得更深,连带着插入了她的心口处。 两人被同一根长戟穿刺。燕丞的眼倏然睁大,眸底映出的,却不是秦巍的脸,而是宋乐珩。 宋乐珩疼得要死,但系统自动剧情没走完,她还在流着泪念秦巍生前的最后一句台词:“此生有你,无哀,无憾。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她承受着身体被撕开的剧痛,主动抬起些身子,轻轻拥住燕丞。不知为何,耳鬓触及一刹那,燕丞的心里眼里都酸得不像话。他眨了眨眼,轻笑得有那么几分惨,一滴泪也随之落进了宋乐珩的头发里。 “姓宋的,你……蠢死了。” 宋乐珩也觉得。 他大爷的。 这下是真蠢死了。 “姓宋的!” 晦暗的军帐里,燕丞蓦地醒了过来。此时他和宋乐珩是侧身躺着的姿势,因为旁人无法分开他俩,宋乐珩依然搂着他的腰,两人的手上依然套着那根皮绳。宋乐珩这会儿一动不动,阖着眼仿佛在沉睡,嘴角却是突兀地涌出鲜血来。 燕丞瞬时慌了神,尚未分辨自己是身在何处,便先费力的从宋乐珩手里挣脱出来,坐起身来摇着人喊道:“姓宋的!喂!醒醒!宋乐珩!快醒过来!” 他的喊声招来了外头戍守的士兵,士兵先是掀开帐帘看了一遭,很快又转头去喊人:“军师!主公和那燕丞醒了!” 燕丞一听,顿时就知道自己是被宋乐珩的人马给找到了。眼下也不清楚两人被困在七年前是困了多久,自己的兵力有没有折损。他正自思量时,数多人影先后走进军帐。温季礼在前,后面跟着一群枭使,熊茂、何晟、邓子睿、韩世靖都来了,七七八八差不多站满了帐子,个个都围在床板边。 燕丞沉着扫视着众人。众人的目光却落在吐血的宋乐珩身上。 温季礼神情转冷,寒声道:“你对主公做了什么?” “你对她动手了?”吴柒要冲上前。 燕丞作势轻捏住宋乐珩的脖子:“过来试试。我手指头一动,她脑袋都得碎掉。” 温季礼伸手虚拦住吴柒。一帐子的人没有谁敢轻举妄动。 正僵持不下,宋乐珩嘴里的血突然喷涌得更加厉害,溅得燕丞的手上袖子上全是粘稠温热。 燕丞也吃不准她这是怎么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宋乐珩刚才将他身上的长戟刺进自己心口,伸手抱住他的模样。他也顾不上再用宋乐珩去威胁旁人,晃了晃她,喊道:“姓宋的,你到底在干什么!快醒醒!” “金丝……金丝……”宋乐珩没有意识地呢喃。 其余人都摸不透这是怎么个情况,只有燕丞知晓,她是在说那件衣裳。 两人从秦府出发去豹房之前,宋乐珩在那衣裳的袖口绣了字,说想找找机会,能不能把衣裳带到七年后,送给秦行简。燕丞虽然到现在都不晓得宋乐珩是用了什么妖术使他回到七年前,但想想都知道,七年前的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七年后。 想到这,燕丞索性把宋乐珩扶起来,用了更大的力气摇晃:“你先别管那件破衣裳了!醒醒!” 众人误会燕丞要伤害宋乐珩,齐齐拔出随身武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放开主公!” 温季礼一步上前,语气稍是缓和些:“你会伤着她,先把人放下。” 燕丞动作稍停,见宋乐珩嘴里的血似有止住的趋势,观察了片刻不见严重,他才把人枕在自己腿上,意在威胁。末了,他审视了一通温季礼,问道:“军师?” “是。” “能做主吗?” “可。” “谈谈。” 两人意简言赅。 温季礼略一思索,扬手让众人先退出营帐。吴柒不肯走,只有他杵在原地,眼睛都不肯眨地关注着宋乐珩。 燕丞转眸看看他,道:“你又是……” 吴柒咬着牙:“她爹。” “宋含章?还活着?” 吴柒又咬着牙补充了两个字:“干的。” 燕丞:“……” 温季礼道:“燕将军与主公是发生了何事?观燕将军方才情态,似知晓主公为何呕血?” “你们主公现在在我的手上,该我来问,你们答。” 温季礼微微拧眉,却没作反驳。 燕丞环视着周遭,问:“此地是你们大营?” “是。” 燕丞眯了眯眼,又问:“那我的兵呢?” 此一番,温季礼沉默了片刻。 燕丞抬起一只腿踩在床板上,观察着温季礼的神情,言辞间带了几分诚意:“之前交战,是各自立场不同。只要你们肯交个底,我如今也并非一定要与宋阀开战。” “什么意思?”吴柒不解道:“你是朝廷派来平叛的,立场难不成还能跟我们一样?” 燕丞没有答,眼底闪过一抹恼怒杀意,在阖眼时,却又消泯。 秦府灭门整件事都太诡异了,他无法确定,在这黄粱一梦里,他看到的是真还是假。但回想起他长姐当年离奇病逝,燕丞又觉得此事上宋乐珩大抵没有骗人。而且,那时他入军营历练,和秦巍三名副将发生的细节外人不会知道,宋乐珩根本无法假造。 燕丞心情复杂,温季礼这厢也看出了些许异样。他的目光落定在宋乐珩身上,料想着是宋乐珩用了什么法子,才让燕丞对杨彻的忠心发生了改变。 “你与主公……” “七年前,秦府覆灭。”燕丞没有把话说到明处,只抛了一个引子出来:“这是我先给出的诚意。你们这主公,是个妖怪吧?” “不是。”温季礼斩钉截铁,语气复又温柔:“她只是与旁人有些许不同而已。或是因为,她身负天命。” “天命?”燕丞哼笑一声:“这就是你们宋阀打出的旗号?天命所归?” 他还想再讽刺两句,忽又想起现在没什么必要了,便岔开话题问:“她入漳州围杀我那一夜,是你攻城救人?” 温季礼默认。 燕丞又笑了声,然后咬牙切齿地盯着宋乐珩:“我早该想到的。难怪她敢豁命拉着我坠崖,原来是她手底下还有你这么一号人。怎么样,这底,你们是交,还是不交?” 温季礼敛下眼睑略是一默,道:“燕军无帅,已然溃败。现还剩六成,被围在虎林山上。最迟今夜,你的兵,必降。” 燕丞双手骤然握拳,欲要起身动作。吴柒上前一步,护在温季礼跟前。 燕丞只僵了须臾,刚离床板的屁股又坐了回去,看着腿上的罪魁祸首,几乎要被气笑:“好手段。老子输了也认。放我人马下山,我退回漳州,此后与宋阀以闽江为界,互不相犯。” “扯淡。”吴柒骂道:“你马上输到裤衩子都不剩了,现在放你和那些兵回漳州,不是等同于放虎归山?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想等朝廷搬救兵!” “那也成。我和你们这主公一起死,算她赚。”燕丞说着便要动手掐宋乐珩的脖子。 吴柒急道:“慢着!此事能商量!” “我耐心不好,你们赶紧的!至于我搬不搬救兵,等你们这主公醒了,她会比谁都清楚。” 燕丞说着就是一肚子气,本来要掐宋乐珩脖子的手,上移寸许,在她脸颊上恶狠狠地揪了一下。 温季礼和吴柒正想阻止,就见燕丞蓦地变了脸色,落在宋乐珩 脸颊上的手停了停,旋即转去摸宋乐珩的额头,脖颈,双手。 吴柒吼道:“你要想走出这营帐,就别占她便宜!” 燕丞果然收回手,紧接着,那根皮绳毫无预兆的自两人腕子上脱落,掉在地面上。燕丞抬起眼道:“有军医吗?你们这主公……好像是凉了。” 第117章 天之骄子 帐中死寂无声。燕丞已经离开了,此时只有温季礼、吴柒和沈凤仙三人。沈凤仙正坐在床边给宋乐珩仔细地检查。越是检查,她的神情就越是凝重。 温季礼一动不动地杵在烛火照不到的暗处。他很少会有此刻的感受,从他知事以来,他清醒地算计着生死输赢,每一步,都好似在他掌控之中。可现在,那掌控感消失了。 宋乐珩是难以计量的变数,他无法判断她在危机下会做什么,甚至,都无法冷静去面对她的生死。他脑子里是混沌一片,没有思路,没有头绪,连感知都顿住了。他甚至不清楚现下的自己有没有悲痛伤心,他只是看着宋乐珩,看她慢慢失去血色生机的脸。 过了片刻,沈凤仙收回按压在宋乐珩心口的手,盯着宋乐珩,一言不发。 吴柒胸腔里的担忧害怕已经搅作了一团乱麻,也顾不上其他,上前几步就问道:“你干坐着干什么?她到底怎么样了?” “不知道。”沈凤仙简简单单吐出三个字。 “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 沈凤仙站起,坦然望着着急上火的吴柒:“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没见过她这种情况。她身体基本上没有人的温度了,也没有气息,按常理来说,她已经死了。” 温季礼的眸色黯下去,如突灭的火烛。沈凤仙还在和吴柒争执什么,他都听不太清,缓步走到宋乐珩旁边坐下,牵住了她冰冷的手。 太冷了。 冷得像冰块似的。分明前几日她的手还那么暖和,还总是握着他的手指渡些暖意给他,怎么一下子就变得比他还冷了。 他捧起宋乐珩的两只手,轻轻呵着热气,又试图搓暖一些。 沈凤仙约莫是情绪也不大好,语气更是生硬:“你不用与我争。前两日我是不是就说过,我瞧不出原因的病人,通常过不了一两日就得死。” “你这个庸医……” 吴柒情绪激动,还想骂人,却听温季礼低声打断道:“别吵了。都出去吧,主公不会有事。” 他的视线温柔落在宋乐珩发间那只白玉簪上:“她不会骗我,我信她,她会醒来的。” 沈凤仙欲言又止,默了默,只道:“她眼下是还没死。她仍有心跳,但很微弱,不知道会维持多久。你们……都做好准备吧。这件事我得写信告知她外爷和舅舅,看看他们要不要将她接回邕州。” 话罢,沈凤仙再看了眼宋乐珩,举步出了营帐。 吴柒想开口说点什么,却不知怎么的,说辞还在齿关打转,眼泪就先流了出来。那泪水像夏日泄洪似的,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最后话也说不完整,蹲在地上捂脸痛哭。 “早年……早年我就骂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什么事都敢做……我真是……真是骂她骂轻了!她要是能听进去,哪会……哪会拉着别人去跳崖……” “主公不会有事。”温季礼呢喃着,又重复了一遍:“她说过的,这玉簪叫双心簪,人死玉碎。她赠我此簪,是要我知她生死,为她收殓。玉簪不断,她就一定会醒来的。吴使君,主公此时的境况,不能让人知晓。” 吴柒听他这么说,抬起脸抹了把眼睛,哽咽道:“知道了。” “燕丞如今已有动摇之意,待主公醒来后,她必能说服燕丞加入宋阀。我应允燕丞带兵撤回漳州,为免节外生枝,你再去嘱咐一遍熊茂等人,即刻撤兵回营,任何人不得违反军令。” “那她这边……” “我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帐外,你命枭使看守,不允任何人接近。” “好。”吴柒擦干眼泪,转身出了帐子。 温季礼把宋乐珩的手拉得更紧一些,轻声低语:“主公,你不会舍得离开的……对不对?” 叮。 【由于玩家试图将影片物品携带离场,屡劝不改,属于严重违规行为,系统将开启惩罚机制,请玩家做好准备】 【惩罚开启倒计时10、9、8……】 宋乐珩此时已然脱离了秦巍的身体,但她的模样却变回了现世里的自己,一头干练的短发,身型高且瘦,手里还拽着一片金丝云霓软烟罗的布料,正坐在距离大殿门口几米开外的地方,吐着血沫喘着气。 除她之外,豹房里所有人都已是定格状态。那金色巨榻上的秦巍和李湘云,被一根长戟穿过身体,相拥而亡。大殿之外,原本的黑夜被一片白色迷雾取代。系统三番五次提醒她放下金丝云霓软烟罗从殿门离场,宋乐珩就是不听劝,把布料在全身上下都藏了一遍,还是没躲过系统检测,每次临出门都得挨一顿雷劈,劈得她气血沸腾五脏俱裂。 眼下她实在是没有了气力,擦了擦嘴角的血,琢磨着这系统再怎么狗,它的主旨也是让她通关复活,既然如此,就不至于把她惩罚到死。只要不是死,两相权衡之下,她把这片布料带出去给秦行简,绝对是利大于弊。 想通了这一点,宋乐珩又继续作死的把布料揣进了衣袖里。与此同时,系统倒计时完毕,在宋乐珩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 弹珠机! 她定睛一看,那弹珠机的格子里,全是让人眼前一黑又一黑的黄瓜网高分。譬如…… 《我死之后全世界开始怀念我》…… 这他爷是追悼文? 再譬如……《傅总别虐了夫人死了八年了》。 宋乐珩:“……” 再再譬如……《他灭我全族后我以死原谅他》。 宋乐珩:“……” 不是,凭什么?怎么死的全是女主角?这都是些什么人在看?这狗屎惩罚机制不会是要强迫她读完这种屎里淘粪的东西吧? 系统约莫是看到了宋乐珩小小的脑袋里有着大大的问号,温馨的给出了释义。 叮。 【特殊惩罚机制:请玩家使用弹珠机随机选择一本高分,并进入世界成为女主角,进行为期七日的剧情体验】 “……” 草。 早知道这系统不干人事,但这也太狗了! 宋乐珩正咬牙切齿地暗骂,就见那弹珠机上开始计时倒数。她生怕系统给她随机到灭自己全族那种文里,吹了吹手心,心里默默祈祷着,拉开弹弓,用尽全力把珠子弹了出去。然后,她就看到那珠子砰砰砰几下,落进了一个窄得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格子里。 系统像是卡机了一样半天没有反应。 宋乐珩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格子里小到让人发指的字—— 《重生后,全家把我宠上天》 喔唷?还有这种好事? 这不是黄瓜那本占据榜一一两年的甜爽文吗? 她这辈子的运气就用到了这一次的惩罚上是吗? 系统许是花了好一阵儿来接受宋乐珩居然选中了一本甜爽文的事实,不情不愿地在弹珠机上亮了下五彩灯,撒了点稀稀拉拉的彩带出来。 【恭喜玩家,选中本次惩罚的彩蛋书单,即将进入《重生后,全家把我宠上天》。倒计时3、1】 脾气大了点。 它居然还跳过了2,直接就把宋乐珩送走了。宋乐珩骤觉眼前一片雾白,等她再睁眼,已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七日了,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宋乐珩已经死了!公子守着她这么多天,也足够了!若我家公子真有半点闪失,你担得起这责吗!” 中军帐外,萧溯之、萧晋带着几名黑甲,和吴柒等人的冲突一触即发。萧溯之死死拽着吴柒的领口,咬牙切齿压着声音吐字,恨不得把面前的人都生吞活剥。 吴柒寸步不让,用力搡开萧溯之,斥道:“你是想违反军令?!胡言主公生死,动摇了军心,那你又担得起责吗?!” “我胡言?你以为你们瞒得滴水不漏,那这是什么!”萧溯之拿出一张信纸,是沈凤仙写给裴氏的家书,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宋乐珩将死。 远处,有值守的士兵举着火把经过,照亮肃杀的冷夜。萧溯之迫不得已将声音再放低了些,道:“她没有气息,没有温度,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你们不去葬了她,还想拉着我家公子殉她吗?今日,我定要入这营帐见到公子!你们若还想阻拦,那就痛痛快快地杀一场!” 萧溯之说着就要拔剑,萧晋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别动手,让人见了,会闹出大乱子的。”末了,他又转向吴柒道:“老吴,咱们在一块儿不是一两天了,都什么关系了还互不信任的?我们公子是什么样的身体你是知道的,端茶端药都离不开人的。我们都七天没见着公子了,是真担心公子的情况。你就让我们进去,只要确定了公子无虞,我们立刻就离开。” 张卓曦也劝吴柒道:“柒叔,你要不就让萧晋和萧溯之进去。” 吴柒眼底发红,满是熬夜熬出来的血丝。这七天里头他没睡过一个好觉,温季礼怕宋乐珩生死未卜的消息外传,让军心溃散,对岸又还有燕丞不知动向。吴柒既要守着这大帐,要劝温季礼吃药用膳,还要防止走漏风声,且时时得让人注意对岸的动静,早已是心神俱疲。他也懒得多说,抽出腰间的软剑,横剑而立,惊了众人。 “温季礼说过,不让任何人踏入大帐。他说了,我就执行。谁闯帐,谁死!” “你以为我怕你!” 萧溯之拔剑迎上,又被萧晋拉住:“老吴,我们不是外人!我们才是公子最亲近的人,怎么就轮到你守帐了!要守也是我们守!” 吴柒正要开口,帐中传出来数声沉闷的咳嗽,旋即,便是温季礼略显虚弱的声音:“都进来。” 众人皆是一定神。吴柒收起剑不再执意阻拦,萧溯之当即推开他,掀帘入帐。萧晋和黑甲,吴柒和枭使都纷纷跟在后面。 昏暗的帐子里,彼时只点着一盏灯,笼出一片浊浊光晕。角落放着几个烤火的炭盆。床板上的人毫无生气地躺着,近前,一袭青衣独坐在凳子上。那衣袂垂落在地,半身光,半身影,衬得他病骨支离,身形瘦削。乌发卸去了发冠,只留一支素雅的白玉簪子。他背对众人坐着,没有回过头来。 萧溯之几步上前,半跪在温季礼身侧,这才看清自家公子面色苍白若纸,连唇上都没半点的红润,如脂玉将碎似的,看得人心惊。他那素来如皓月星海的眸子也似被霜冻,起了层雾般的浑浊。萧溯之喉咙上一紧,矮声劝道:“公子,我扶您回去歇着吧。” “传我命令,帐中所见,不得外言,如有违者,军法处置,退下。”温季礼说得干脆,声线却很孱弱,只萧溯之听得清楚。 萧晋忙问道:“公子刚说什么?是不是下令了?” 萧溯之顿了顿,还是望着温季礼,道:“公子,您守了许多日了,身子撑不住的。离家之前,二公子和小姐千叮万嘱,让我要照顾好您。您若有个闪失,我无颜面对萧氏众人,请公子回帐休息吧!” 温季礼慢慢转了头,眼光如一簇尖利的冰:“退下。” “她已经死了,公子……” 萧溯之还想再劝,突然,温季礼剧烈咳嗽起来,每一声咳得都像撕裂了肺腑,连带着声音都沙哑起来。 帐中所有人一时都慌了神。萧溯之帮着温季礼拍背,吴柒则立刻给温季礼端了水去。温季礼颤着手想接过茶盏,不料力道一软,茶盏打翻,他一口血呕出来,溅在地面上。 吴柒喊道:“张卓曦!快去请沈凤仙!” 张卓曦飞快离开。一片混乱里,萧溯之眼看着温季礼整个人都如枯木将朽,心下一横,突然抽剑而出,不由分说地刺向床板上的宋乐珩…… 此时的宋乐珩才刚体验完团宠精彩又开挂的人生,对外界的事情还一无所知。她是万万没想到,穿进一篇甜爽文里,居然这么让人沉迷! 想想她在现实世界生下来就是个倒霉蛋儿,血霉了一辈子,勤奋还得癌,命苦还死得早。大抵老天也觉得对她不公,死后给她安排了一个通关复活的机会。没有比较之前,宋乐珩一直都觉得,游戏世界还是很不错的,身边有那么多陪伴她的人。 直到…… 她被罚进这本甜爽文,她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天、之、骄、子! 她每天在庄园的巨大公主床上醒来,有二十个保姆伺候衣食住行。身边虽然小人不断,但能上台面的反派一个都没有!她打脸还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她那世界首富的爸妈,各行顶尖精英的哥哥们,分分钟就帮她打脸打出新花样!她这七日里最为头疼的,居然是爸妈和哥哥们彼此争风吃醋,吵闹她爱谁更多,她更喜欢谁送的豪车飞机和游艇…… 就连手上磕破了一点皮,父母哥哥们都得把她送进自家医院的豪华vip病房,并说出那句烂透了的名言—— 治不好她手上这点皮,我要你们陪葬! 太有天龙人的爽感了!爽到简直没有天理王法。 不像她在这个游戏世界,时时刻刻得面临生死威胁,一旦碰上杨彻这种死变态,死法还极端得可怕。所以当系统提示她七日体验到期时,宋乐珩才反应过来,把这种送到手边的幸福又无情拿走,才是狗系统真正的惩罚机制。 宋乐珩又躺在了豹房的地上撒泼打滚。她看了眼金色巨榻上的秦巍和李湘云,抓着那把长戟刺入自己心脏的巨痛仍然让她头皮发麻,她一千个一万个不想再经历这种事。她见那弹珠机还没消失,想着再赌一把运气,再穿一次甜爽文,手还没碰到弹珠机,系统就弹出选择框。 叮。 【七日剧情体验结束,玩家是否选择继续留在《重生后,全家把我宠上天》。选择是,将结束《谋定天下》游戏中所有存档,并结束复活任务】 宋乐珩只迟疑了两秒,果断选择了是。 这都能被宠上天了,她还要复活干什么,难道回现实世界去当临时美人鱼和临时足浴技师吗!—— 作者有话说:宋姐:人在阴间享福,勿念 从此以后的温军师:我做得够好吗?她会愿意留下吗?她会选择有我在的这个世界吗[可怜] 第118章 三千尘世 宋乐珩喜滋滋地闭着眼等待穿回那个完美无缺的天龙人世界,不成想,又听到一声系统提示。 叮。 【做梦去吧】 宋乐珩:“……” 这个狗系统,果然是在报复她选中了彩蛋世界! 她刚想把狗系统痛骂一顿,眼前一阵浓雾过后,她便听到了熟悉的说话声。 差点一剑捅穿了宋乐珩脖子的萧溯之已经被吴柒等人押住,温季礼咳得喘不上气,每说一个字,都费力到仿佛呼吸要停止了一般:“行刺……主公……将其……杖一百,赶出……赶出军营,永不……永不复用!” 黑甲众人惊愕不已。萧溯之红着眼眶,却不说一句辩驳的话。 萧晋跪下道:“公子!公子三思啊!杖责一百,萧溯之必死无疑啊!他当年是公子亲手救回萧氏的,一直以来都对公子和萧氏忠心耿耿,他只是过于担忧公子才会出此下策!卑职此后一定看紧他,不会让他再如此莽撞!请公子开恩!” “公子开恩!”其余的黑甲也齐齐跪下道:“宋阀主已经身死,萧侍卫只是忧心公子!” “等会儿,谁说我死了?”床板上的人闭着眼嘀咕了一句。 所有人瞬间僵住动作,视线俱都集到了宋乐珩的身上。温季礼竭力止住咳,眸底竟是不可遏制地滚烫起来。 宋乐珩咬着牙还在心里骂了两句狗系统,而后才伸了个懒腰坐 起来,一看面前这阵仗,也甚是诧异道:“你们干什么?怎么就闹成这样了。” 问完,目色便定在了温季礼的身上,只看那半明半暗之间,面如冠玉的人如同濒临破碎,眼尾藏着一抹猩红,嘴角染了血迹,几日不见,竟是形销骨立。宋乐珩余下的话就这么卡在喉头,什么说辞和旁人都成了多余,她望着温季礼,只觉恍若隔世。 在做选择之前,她竟没有想过,这个游戏世界里,有一个人候着她,候到不死不休。 排山倒海的愧疚眨眼间淹没了宋乐珩,她理了理心绪,道:“你们都先出去。我有话要和温军师说。萧溯之先由萧晋看管,处置一事,稍后再议。” 吴柒欲言又止,松开萧溯之,气闷的出了帐子。其余人陆续跟在后头,都识趣的没再开口。等人走完,宋乐珩来到温季礼身前蹲下,伸出手去,用指腹擦拭他唇上的血色。一碰,那被雾染的双眸就再也藏不住水色,一滴一滴,温热的滚落在宋乐珩的手背上。 宋乐珩慌张道:“抱歉。” “你……”温季礼哑了一刹,用了所有的余力,克制住满心的酸楚:“你去哪儿了……为何……让我等那么久?” “我……”宋乐珩也难受得紧,忍了忍喉间的哽咽,拉着人双双坐到床板上,说:“之前李氏归心,我拿了个奖励,可以看到昔年的秦府是怎么被灭的。那时我和燕丞被困在无人处,我若不想个法子,就会被他抓回燕军大营了,左右没辙,我就拉着他用了那个奖励。” “那为何燕丞醒了,你却没醒?” 宋乐珩掏了掏袖口,惊奇的发现,她竟真把那一片布料带回来了。她喜上眉梢,把布料递给温季礼看:“为了这个。秦行简一直想要的东西。” 温季礼看着上面的字,料想宋乐珩定是为了这片布料,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心底不由得一阵疼惜。 “你先前没有气息,也没有温度,沈医师都认为你必死无疑,这症状,是与这布料有关吗?” “也算是。”宋乐珩道:“佛经里不是有三千尘世之说,你就当……就当我是被罚去另一个尘世,走了一趟。” “那个尘世是什么样的?主公有受苦吗?” “没有。那里挺好的。” 宋乐珩自己都没有察觉,眼中闪过了片刻的向往。只这片刻,便被近在咫尺的人捕捉进了心里。 那像一根藤蔓,突兀地扎进温季礼的心间某处,飞速长开,寸寸根茎将土壤扯得龟裂,散落,被风扬得尸骨无存。 她喜欢那个尘世。 她是不是……想过要留在那里。 这短短的自疑,搅得温季礼的五脏六腑都生出剧烈的疼痛来,痛得他止不住的眼睛发涩。他没有任何一刻,有这样无助的惶恐,不安,心惊胆颤。 他闭上眼想要掩饰,水泽却似珠碎玉落。宋乐珩的心尖尖儿一颤,双手捧上他的脸颊,把人带得抬起头来,对着自己。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我错了。你这般模样,看得我心都疼了。我保证,下次绝不这样以身涉险,绝不让你等这么久。无论在哪儿,我一定都用最快的法子,到你身边去,好不好?” “你是不是……”温季礼想问,又不敢问。 宋乐珩眼巴巴地等着他后半句,没等到,只听他声音极小,说:“亲一亲我,好不好?” 宋乐珩怔了一怔,两人对视须臾,她的吻便轻轻落在他的嘴角,落在他脸颊的水泽上,落在他冰冷的上唇。她稍作停留,本想退开,温季礼却掌住她的后脑勺,撬开了她的唇齿。 彼此的气息纠缠着血味,纠缠着沉重的思念,纠缠着惶惶的人心,互相安抚,互相拉扯着,汲取着,共同溺入弱水去。 宋乐珩只觉得温季礼来得比之前的亲密还要失控忘情,他压着她倒在床上,吻伴着凌乱的呼吸加深。宋乐珩浑身都被他的气息燎得炙热,可他却始终不见进一步的举动。她索性翻了个身,伏在温季礼的身上,一边辗转厮磨,一边就用手胡乱去扯温季礼的衣带。换作往常,温季礼多半就要停下来,拉着她说不行不可以,可这一回,他却没有阻止,反而将人搂得更入怀,吻得更深刻。 宋乐珩诧异了片刻,思绪很快又被黏黏糊糊的情/欲撕碎踩烂。剥开了手上的青衣,她吻着他耳后的小痣,细细抚/慰着,而后自喉结一路向下,湿热的唇落在那玉一般的胸口。 帐帘冷不丁被掀开,张卓曦带着沈凤仙冲进来,喊道:“沈医师来了!沈医师来了!” 床上的两个人一僵,张卓曦又怪叫了一嗓子,转头就冲出了营帐:“我没看见!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人到了营帐外,宋乐珩就听那帐帘之后,张卓曦扯着嗓子在喊:“柒叔,柒叔!我看见你家白菜……不是……主公她在拱白菜!”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抬起头,木着一张脸看向门口还杵着的沈凤仙。沈凤仙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也没大惊小怪,转身走了几步,撩起半边帘子想出去,却又堪堪停下了脚步。于是,外面一群想看宋乐珩到底是怎么拱白菜的枭使和黑甲都三三两两聚拢了过来。 社死不过如此。 宋乐珩想,迟早得把张卓曦那张嘴缝死。 沈凤仙道:“已经有半个月了吗?”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一句求你别说还没蹦出齿间,沈凤仙已经面无表情地继续说:“就算有,也建议你们今夜不要同房。刚才那张卓曦来叫我时,说他又咳嗽吐血了,你现在和他贪欢,就是在要他的命。” 说完,沈凤仙出了营帐,放下了帐帘。 外头,议论声从小到大,越来越激烈。 “同房?主公和军师已经有夫妻之实了?我娘诶!还得是咱们主公下手快啊。” “那李家长公子怎么办?又出钱又出力,对主公还巴心巴肝的,怕不是要做小?” “你还想让我们公子二夫一妻?!你们这些枭卫出来的,简直臭不要脸!” “你骂谁不要脸!老子看不惯你们黑甲很久了!” 打起来了…… 过了会儿,张卓曦在更远处喊:“柒叔!你先把锅放下!这都烧红了!打到人身上会把人皮子烫坏的!哎你也别哭,泼出去的女儿还能收回来……” 宋乐珩:“……” 温季礼:“……” 两人听着帐外繁杂的吵闹,一时间都是哭笑不得,却又感到莫名的心安。 宋乐珩缓了缓劲儿,饶是再色迷心窍,沈凤仙都那样嘱咐了,她也不敢再轻易招惹温季礼。慢条斯理从他身上退开时,宋乐珩不小心按到了温季礼袖口里藏着的一个硬壳册子。 那书册很薄,只露了红色烫金的一角。宋乐珩坐起来想看看那是什么,却见温季礼神情一变,匆匆跟着起身,把东西藏得更隐秘了些,欲盖弥彰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裳和头发。 宋乐珩心里禁不得有些 空落落的,下意识问道:“那是什么?不能给我看吗?” “未到时机。等时机成熟了,自会给主公看的。” 温季礼脸上的薄红余韵还未彻底消下去,某个地方更是颇为壮观地支棱着,任他怎么扯衣服,都盖不住那一座小山。他扯着扯着也像是扯恼了,宋乐珩被惹得扑哧一笑,前一刻还百转千回的心思转瞬被抛开,只道:“不会再有人进帐子了,就我们二人,没事的。” 温季礼自己恼得不吭声,转过背去,不肯正对宋乐珩。 宋乐珩稍微坐近些,从他腰后钻过两手,把人搂住。清瘦的身板一僵,本就挺直的脊背越是一丝不苟,不敢动弹。宋乐珩贴在他背上,听着那闷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怎地瘦了这么多?这几日,是不是都没有好好用膳?分明从一开始是互相算计利用的,怎么就走到这一步来了。倘若我醒不过来……” 耳中心音都像是停滞了一下。 温季礼的手覆在宋乐珩抱紧他的手背上,他没有只字片语,那已经开始回温的掌心却带着明显的轻颤。 宋乐珩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这不是已经醒来了吗?” 她把头埋得深了些:“抱歉,真的抱歉……下一次,不会再这样了。” 不会选择留在另一个虚假的世界,不会选择不告而别。 温季礼隔了许久,轻应了一声,垂落的青丝遮挡着眼眸,看不清那里面装着怎样的情绪。 宋乐珩语气复又轻松了些,打趣地问:“已经消下去了吗?” 温季礼:“……” “都那样了,肯定难受。我是想的,就刚才凤仙儿都那么说了,我怕你身子熬不住,等你好了我们再……” 温季礼剥开她的手,忙不迭坐得板正些:“主公,别说……别说这些。” “这又是怎么了?”宋乐珩没皮没脸的再抱上去:“方才是你主动的,那会儿你也没拒绝,我还以为你今晚是打算和我……” “那会儿是……是一时没克制住,险些铸成大错。”温季礼急急打断她。 “怎么就大错了?这种事,不都是你情我愿的。我喜欢你,自然是心里喜欢,身体上也喜欢。真喜欢,那就是想与你做那些贪欢享乐的事。难道你不想?” “我……我没有不想……但是……但是……”温季礼的耳尖上都笼了一层艳色,努力定了定神,再郑重其事地看向宋乐珩,道:“你眼下与李文彧有婚约在身,你我若如此行事,必招人唾骂的。至少,要待到你和李家解除了婚约,你我……定亲之后。” 宋乐珩的肩膀都垮了下来,泄气道:“那得是猴年马月了?再说了,你家能同意我二人的亲事?你们都不与中原通婚的,我也不可能嫁到北辽去。” “我……”温季礼话音一顿,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东西,似是对迟疑的事情有了决定,正色道:“有一桩事,我想与你商议。” “嗯?”宋乐珩挑挑眉头。 温季礼将要开口,急促的马步声踏碎了黑夜。本已归巢的雀鹰悉数展翅,盘旋着迎向马蹄驰来的方向。 雀鸣,马嘶,喧嚣而浩大,引得吵闹不堪的黑甲和枭使们纷纷偃旗息鼓。 宋乐珩侧耳听着这动静,正想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温季礼叹了口气,道:“看来,已经到了。”—— 作者有话说:宋姐黑历史再加一…… 宋姐:求问每天都想睡自家军师,这是一种病吗? 最近实在太忙了,可能更新少一点[可怜]等这两天忙过了,更新字数会多多多~ 第119章 兄控到来 山间倏起的劲风将大营里的火把吹得摇曳不止,拉长地面投射下的重重人影。宋乐珩和温季礼带着一干枭使和黑甲站在营口处,黑甲们面带兴奋,枭使们则是在谨慎观望。穹顶上,雀鹰遮天蔽月,高亢啼鸣,引得值守的士兵们频频侧目。 宋乐珩瞧了眼头顶,道:“你要与我商议的事,就是说你这胞弟远赴千里来找你?他来单是想看看你,还是想劝说你回去的?” 温季礼注视着远方夜色,轻咳了几声,方才道:“主公希望我如何?” 宋乐珩转到他跟前去,伸手替他拢紧狐裘:“这还要问?我自然是……” 后话未出,数十精骑已出现在火光照耀的范围里。 萧晋一激动,喊道:“快看!真是二公子!” 宋乐珩手上动作一顿,转头望去,就见那斑斑星月之下,山道上扬起了厚厚的沙尘,高大的黑色骏马穿沙而出。那领头的少年着一身暗蓝色的劲装,左手手臂上停着一只雀鹰,右手拉着马缰,恣意奔腾。他的额发比中原人稍短,后头留成了狼尾样式,没有束发,额头上佩着编织的抹额,端的是塞外少年的意气轩昂。 宋乐珩一时看得挪不开眼,手就停在温季礼的领口上,一动不动。 温季礼用力咳了一嗓子,提醒道:“主公,看得痴了。” 边上的吴柒跟着冷哼一声,抄着手没眼看宋乐珩。 宋乐珩这才回过神来,收了视线挪到一旁,道:“我不是在看他。” “那是在看马?”温季礼吃醋地噎了一句。 “也不是。”宋乐珩坦然道:“我是在看你。” 温季礼:“……” 吴柒:“呵。” 吴柒忍不住冷笑出声,刚想拆穿宋乐珩这好色的狗德行,就听宋乐珩道:“你这胞弟,与你的五官好似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在想,若你没有家族负累,没有被重担压至病骨羸弱,大抵也是如他这般,恣意洒脱地策马于天地间。我只是惋惜,没见过那样的你。” 吴柒:“……” 打扰了。 这都能绕到情话上,她果然是被温季礼迷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归根结底,就是好色! 吴柒默默退开半步,继续没眼看地捏鼻梁。 温季礼看着宋乐珩稍一走神,精骑皆已停在了营地门口。领头的少年翻身下马,抬手放走了雀鹰,疾步走来。 黑甲们尽数半跪,以单手放在胸前行礼。 “见过二公子!” 少年则是径直来到温季礼面前,跪下行了个叩首的大礼,唤道:“兄长。” 温季礼将人扶起。他细细打量着久别的亲人,替少年掸去了肩上的尘灰,眼神都愈发温柔了些:“原以为你还要七八日才能到,不成想,来得如此迅速。” “太思念兄长了。我自家中出来后,日夜兼程,不敢休息,就想着早一日见着兄长。”少年的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长兄的时候,满满都是尊崇和仰慕。他握住温季礼的双臂,将人好生端详了一遭,道:“怎么听兄长的声音似乎有些虚弱?是近日身体不佳吗?” 温季礼避过这个话题,引见宋乐珩道:“阿仿,来,这位是……” “必是宋阀主。萧仿见过宋阀主。”萧仿规规矩矩的冲宋乐珩行了个中原的礼节。 居然真是消防的谐音…… 宋乐珩心里吐槽着,手上已经虚扶了一下萧仿,客气道:“二公子不必多礼。我与你兄长共谋大计,素来是不分彼此。你是他的胞弟,便也算我半个亲人。这军营里的条件简陋了些,你且将就住下,待明日天亮,我去城中安排,好好替你接风洗尘。” “多谢宋阀主。” 宋乐珩点点头,又对温季礼小声道:“你们兄弟久未见面,必有许多话讲,今晚我就不扰着你了。我且去看看秦行简。” 温季礼稍是颔首,宋乐珩便带着枭使们走向伤兵营,询问着近来营中发生的事。 她前脚一走,萧仿的眼色就变了,不似方才那般真诚,反倒带上了一丝精明又尖锐的城府,觑着宋乐珩的背影道:“中原的男人真是要死绝了,女人也配争夺天下了。兄长便是为了她,不肯回五原来吗?” 温季礼眼神骤冷,警示道:“不得无礼。她是为兄放在心上的人 ,往后,如不出意外,她也将是你的兄嫂。你对她之言辞,当斟酌过后再出口。” 旁边还跪着的萧晋和萧溯之面面相觑,都有些惊讶温季礼的话。 萧仿也怔忪了好一会儿,不可置信道:“兄嫂?兄长你要娶她?萧氏从不与中原人通婚的,母亲和小妹她……” “此事我已有定数,无须多言。你既来了,便休整数日,好好领略岭南的风土人情。待休整好了,即刻回五原。我不在,萧氏还需你主持。届时,你便将家书和……”温季礼顿了一顿,似是改了口,道:“把我要带给母亲的东西,一并拿回五原去。” 萧仿欲言又止,也不敢反驳温季礼,他埋着头幽森地瞄着宋乐珩走远的方向,应道:“是。” 他这一眼,恰与回过头的吴柒对上。 吴柒眯着眼瞅那十来岁的小孩,隔了少时,才收了目光对宋乐珩道:“这温季礼的弟弟,我瞧着不是个善茬,他千里迢迢跑来岭南,估计不只是为了探亲。你别忘了,温季礼一开始上你的贼船,也是有目的的。他这弟弟搞不好是来提醒他这一茬。” 宋乐珩摆手:“不至于不至于。我和温军师合作这么久,这点相互信任都没有吗?再说了,那个消防……” 一说这名字,宋乐珩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旁边的枭使们都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又很快端正神色,接着道:“他就带了那么点人,岁数也和阿景差不太多,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吴柒浮夸道:“那个宋流景搞出的幺蛾子你是嫌少了吗?!” 宋乐珩:“……” 宋乐珩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吴柒又瞥了瞥已经跟着温季礼回帐的萧仿,揉着眼睛道:“我这眼皮子跳得厉害。先前我听那萧溯之说,温季礼他们家里催人回去老久了,这人就是不肯走,我估计他们家也是急眼了,才派人出来找的。你拐了人家长兄,人指不定会怎么恨你。” “你看你,怎么把一小孩儿想得那么坏呢。”宋乐珩振振有词道:“话说回来,那我和温季礼在不在一起,他要不要留下,都是我和他的自由,只能我和他自己来决定。怎么就轮得到他家里人和他这弟弟管了?包办婚姻本来就是不对的嘛。” “你还自由!”吴柒左右看看,没见着值守的士兵,气不打一处来,出手就在宋乐珩的脑门儿上戳了一下:“你自由就是跟人家没名没份睡上觉了?你说你一醒,别的啥事儿都不管,就顾着和他卿卿我我,老子守了你那么多天……” 话到最末语调就变了,高低起伏稳不住半点。吴柒擦了把眼睛,续道:“我守了你那么多天……” 没续下去,又哭上了。 张卓曦等人见状,急忙上前拉着吴柒劝:“不是,柒叔你这好好说话呢,怎么又开始吧哒吧哒上了。主公她……” “她还没嫁呢!胳膊肘子就朝外拐!”吴柒的嗓门一路拔高,还想再戳宋乐珩,被一群枭使逮着,只能哭哭啼啼道:“自个儿娘家人是一点都不顾,眼里心里就只有那个姓温的!我看那小崽子把他哥带走也行,省得你拱白菜拱得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江渝赶紧摇晃宋乐珩的手臂,道:“主公,你快哄哄。柒叔可紧张你了。你没知觉的这些天,军师守在帐子里,柒叔就守在帐子外,他还得给军师熬药弄饭,伺候军师洗漱。你不醒,他吃不下也睡不着。刚你醒了让柒叔走,柒叔可难受了,一边哭一边给你熬汤。” 宋乐珩干咳了一嗓子,有些别扭地走近两步,含糊不清的从牙齿缝里蹦出一个字儿,然后道:“您老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下次一定改。” 所有枭使都安静下来了。吴柒也睁大着眼,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眼泪都忘了流。 张卓曦奇怪道:“我刚刚……好像听见主公学了一声牛叫?” “屁的牛叫。”马怀恩道:“她好像说……叮?叮什么叮?” 蒋律骂道:“你们都他娘傻了吧,主公在叫爹!等会儿,谁喜当爹了?不会是我……” 蒋律话没说完,吴柒重重一巴掌拍在蒋律后脑勺,疼得他龇牙咧嘴。 “放你的屁!她是在叫我。”说到这,吴柒的眼睛都变亮了,炯炯有神地盯着宋乐珩:“你刚刚……刚刚是叫我爹了?” 宋乐珩别扭着,没承认也没否认。 她之前被狗系统罚去那个完美的天龙人世界时,因为出场就自带父母和三个大佬哥哥,所以喊爸喊妈都没什么心理压力。 可她和吴柒不同。 虽然她从初见吴柒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但两人算是从全然陌生走到今时今日的。吴柒最初是她从死牢里捞出来的囚犯。她知他丧妻丧女一心复仇,他也知她六亲缘薄,无家可归。吴柒这么久以来对她掏心掏肺地照顾,宋乐珩也是打从一开始,就把他当成忘年之交的。 谁能想到,这忘年之交一心就想当自己爹啊!? 宋乐珩心里这个坎儿,着实是很难跨越。她目光放空的到处瞟,第二声爹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了,只能摸摸鼻尖儿尴尬道:“我先去看看秦行简,时间也不早了,你们要是没事,都赶紧散了。” 走出两步,宋乐珩又停下,回头望了眼全都愣在原地的枭使们。 “那什么,汤不用炖了,你先好好歇着。汤什么时候都能喝,人别熬坏了。” 话罢,她加快步伐往沈凤仙营帐里钻。 吴柒一脸幸福到迷幻的神情,无比慈爱地望着宋乐珩。 马怀恩啧啧道:“这叫什么,这就叫旧爹不去,新爹不来!只要想当爹,通过不懈努力,还是能当上的。老吴,你赚了,身份地位这一下子就提上去了!” 张卓曦也道:“以后主公成亲,柒叔你得坐主桌了!温军师都得跟着主公喊你爹!” “何止温军师,宋流景不喊爹吗?李文彧搞不好也得喊老吴一声爹!老吴这下要儿孙满堂了哈哈哈哈哈哈,不怕百年以后没人给你上坟烧纸了!” 枭使们相继打趣。 吴柒正为那声爹高兴得晕头转向,也不和众人计较,只是说着玩笑话道:“滚滚滚!都滚一边儿去!老子这骨头硬着呢,你们百年了我都还在!” “哎哟,糟了。”蒋律突然道:“要是以后主公登基当了皇帝,老吴不成太上皇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就算是为了当这太上皇,死活都得撑住一口气。”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笑得合不拢嘴。吴柒只觉整个人都飘起来了,瞌睡也不想睡,转头就要去给宋乐珩继续煲汤。其余人也起哄着要喝太上皇做的汤,三三俩俩跟着吴柒往伙房走。 宋乐珩躲在沈凤仙营帐的帘子后头,听外面的枭使都散了,才忍俊不禁地摇摇头。 床榻上,秦行简睁眼看着宋乐珩。正给秦行简施针的沈凤仙道:“你认了个爹,你外爷和舅舅知道吗?宋流景真得跟着喊他爹吗?” 宋乐珩:“……” 宋乐珩知晓沈凤仙也是在冷脸说笑话,走近了些,一面观察着秦行简的情况,一面道:“柒叔人好,就算阿景喊他一声爹,也不算亏,正好弥补一下阿景缺少的父爱。” “宋流景想要的不是父爱,是姐姐爱。” 宋乐珩:“……” 这话说得就……过于犀利了。 宋乐珩哭笑不得,刚想把这话给沈凤仙给堵回去,沈凤仙没给她机会,接着便道:“你这大将前两日差点死了,是温季礼扎了她的死穴,她才挺过来。你要是有什么话,你就赶紧说。” 宋乐珩紧张道:“怎么一回事?她的情况还未稳定?会有性命之忧吗?” “不是没稳定。是现在太晚了,你在这会影响我睡觉。我睡不好会长皱纹。” 宋乐珩:“……” 宋乐珩常常在面对沈凤仙的时候,是真的很想报官…… 她朝沈凤仙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在床板上,挤开了扎完针的沈凤仙。沈凤仙料想两人要说军中事务, 她对这些不感兴趣,索性出了营帐,让她二人单独说话。 宋乐珩许久没开口,就定定看着面具下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她想着秦行简曾经那样明媚的一个少女,一昔家变,容貌嗓音尽毁,背负着一身的血海深仇逃出洛城。她过往是那般喜欢裙子,如今却是常年与杀戮为伍,其中的曲折艰辛,旁人恐难体悟出一二的滋味。 宋乐珩的心中也不好受,暗暗叹了口气,又转眸看向床头放着的那把长刀,也不知当年秦家出事后,秦行简是吃了多少苦,才找到秦巍这把刀的。她这厢的思绪正是复杂,秦行简终于按捺不住,干哑地启齿道:“燕……丞……” 宋乐珩看回她,知她是想问燕丞现下的情况,便答道:“你重伤以后,燕丞领兵准备攻打广信,与我同坠山崖。军师坐镇让他的人马归降了差不多四成,现在他带着余下的六成回漳州去了。” 宋乐珩顿了片刻,又说:“我不打算再攻漳州。我要让燕丞投靠宋阀。” 床上的人目色一凛,骤然翻涌起滔天巨浪般的恨意。她不顾身上扎着的银针,强行撑起身来,想去拿床头的长刀。宋乐珩稍微用了点力道,按住她的双肩,解释道:“我知你恨大燕皇室,但当年秦府覆灭,不是燕丞的错。” 秦行简一顿,然后是更为激烈的挣扎。她身上的针有些弯折了,带着血落在地上,有些则是扎得更深。她分明伤势还严重,这一刻却爆发出了拼死的力量。 宋乐珩的力气无法和她相比,咬紧牙关竭力压制着她,嘴上快如连珠炮,道:“我知道秦府是如何覆灭的!当年杨彻将你父兄从边关调回,表面上是想把你秦家的兵权转嫁给燕丞。你是不是觉得,因为燕丞的出现,杨彻才会下定决心杀光秦家?” 秦行简拼命伸手去拿刀,喉咙里迸发出兽般的嘶吼。宋乐珩用两只手抱住她,眼看她快要摸到刀柄,愈发快地说道:“那时的燕丞只有十三岁!他纵使是战场上的奇才,怎么可能收服得了军心!那只是杨彻的幌子!没有燕丞,会有杨丞、李丞!杨彻想的只是把秦家的边军握在自己手里,让功高震主的秦巍身败名裂!” 秦行简抓住刀柄,赫然双手举刀,朝着宋乐珩重重劈下去。宋乐珩惊愕之余闪身一躲,就见那长刀把床板都给劈塌了。 “你说过的,让我,杀他!”秦行简的嗓音沙哑至极,踉跄着爬起身来,追向宋乐珩。 宋乐珩这下是脸色骤变,一边在帐子里到处躲,抓起凳子桌子全砸向秦行简,一边还在道:“我什么时候答应让你杀他!我说的是我出兵,你出人,我让你与他正面交锋,但就一次,要是不成,你也得归顺我!” “骗子!你想,利用我!” 秦行简砍向宋乐珩藏身的衣架。衣架碎了,沈凤仙挂在上面的裙子也被劈成了两截。 宋乐珩瞪圆了眼睛,又继续跑:“我知道你苦大仇深,但你也不能瞎扣屎盆子不是?我从来就没答应过让你杀燕丞。七年前他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是被杨彻拿去当刀使。你想报仇,那就要堂堂正正的报!你的仇人是杨彻,你有本事把他抽筋拔骨啖肉噬血!” 宋乐珩冲到角落,逃无可逃,背后冷风倏至,刀尖已经划破了她的衣裳布料。左右无奈之下,宋乐珩只能回过身。秦行简举高长刀,不听她任何解释,一刀朝着她的头颅砍下。 第120章 恩消劫尽 秦行简的长刀朝着宋乐珩的头劈下去。千钧一发之际,宋乐珩掏出那片布料,刀刃瞬时偏离,削断了宋乐珩一缕鬓发,重重砍在地上。 那缕发被刀锋的余劲带得飘远,落进角落的炭盆里,化作灰烬。 秦行简怔忪良久,手指颤栗的弧度逐渐变得厉害。那手臂上仿佛是压着万钧的力道,她必须得屏住一口气,才能抬起来,小心翼翼去接过了那片单薄的布料。 金丝云霓软烟罗的选料太特殊了,特殊到世上只此一件,特殊到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娘穿上这件衣裳时的绝代风华。 她定定看着这片布料,看着那上面新绣的字—— 恩消千劫尽,唯愿一灯明。 宋乐珩道:“你父亲当年选择将你送走,并非是想让你用这条命给他们报仇。相反,他和你娘在最后关头留下这句话,是希望你能放下父母恩,好好活着。” 唯有放下了恩,她才有可能走出父母惨死,兄长惨死的恨。 恩与恨,在这世间都太重了。 面具底下,慢慢浸出了水痕。从秦行简的下巴滴落,一颗一颗,砸在地面上。一开始还只是抽噎,后来便再也忍不住,经年累月压在心口上身体里的悲痛如洪水决堤,倾泻而出。整整七年,她都如同拉着一艘巨船在岸上独自行走的纤夫,为了负荷那山峦般的重量,她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可饶是如此,那过于粗粝的纤绳也早将她磨得浑身是血,骨消肉烂。 她跌坐下来,抱着头嚎啕大哭。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宛如是钝斧在锯树,干瘪,刺耳,声嘶力竭。宋乐珩的眼眶也跟着泛酸,她蹲下来扶住秦行简,语气轻柔地安抚她。 “秦家的惨剧,我知,燕丞亦知。此后,他若仍忠于朝廷,宋阀与他,不共戴天。但他若肯投诚,秦家的血债,就不该在他的身上。秦行简,倘使你真放不下秦家之恨,真想求一个血债血偿,那我们就杀进洛城去!” 秦行简满目猩红,望向宋乐珩。 “这一次,杀杨彻,我出兵,你出人,不计次数,不计代价,我定让你将他千刀万剐!” 叮。 【支线弱水三千,只取一……二三四五瓢,进展40%,获得关键人物秦行简的死心塌地,奖励秦行简专属加密蓝牙】 【温馨提示:专属加密蓝牙可链接多人。每增加一个用户端口仅需5000枚红豆,限时折扣4999枚,是否现在解锁多个用户端口】 宋乐珩:“……” 等会儿。 这奖励它是不是水分大了点?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将来在战场上能发挥加密战术的作用,但……折扣力度呢?她要这相差的一枚红豆来下崽吗! 宋乐珩默默打开系统界面看了眼,这一看,她差点没忍住掐自己的人中。只见初阶礼物红豆:0。 中阶礼物月老花:0。 高阶礼物同心草:0。 宋乐珩寻思,不至于吧?这段时间直播间人数都快飙升到四万了,凭什么会一个礼物都没有?她赶紧又打开消费记录查看,上面倒是写得明明白白—— 她围杀燕丞时开了大,倒欠系统一株高阶礼物同心草,所以这段时间所有的礼物,都被用来抵扣那一株同心草了…… 宋乐珩一时间被气得想笑,又有点想哭,表情格外复杂的和秦行简双双坐在地上神伤。恰逢此时,沈凤仙回来准备睡觉,一掀开帘子,就看到帐子里乱七八糟,全是被劈烂的床、桌子、凳子,以及……那件被劈烂的衣裳。 她木着脸走到被砍成两截的衣架前,蹲下身捡起那件衣服,停滞了半天,说:“刚买的,我还没穿过。” 宋乐珩莫名其妙感到了来自医师的压迫感,忙不迭道:“我明日去再给你买一件。” “买不到了。那掌柜的说了,这是今年唯一一批从洛城运过来的布料。现在到处是起义,商路断了。” 宋乐珩:“……” 宋乐珩咽了口口水,还想再狡辩一下,就见沈凤仙面无表情动作优雅地拿出了那个极其可怕的针包,取出了一根上次用来扎过宋流景的针,向她走来。宋乐珩又开始在帐子里面乱窜,一边跑一边就在喊:“你别只扎我啊!那是她劈的,你扎她去!” “她是我病人,你不是。” “你怎么还亲疏有别上了,那你还是我小舅娘呢!别扎,哎真的别扎!疼!” 帐外不远处,火把未照亮的暗角,萧仿和萧溯之正站在凛冽的夜风里,窥视着那一间颇为闹热的营帐。 此时夜已深。早前萧仿和温季礼没说一会儿话,他便察觉到温季礼精神头不济,也不敢过多扰着温季礼休息,亲自侍奉自家兄长睡下后,萧仿便让萧溯之带着他在军营里四处走走。两人走至此地,萧仿就停了步子,饶有兴致地听着沈凤仙的帐子里传出的宋乐珩的惊呼。 眼下那动静是越来越欢快,好似三个人都在若真似假地打闹嬉戏。 萧仿眯了眯眼,道:“这宋阀主,倒是挺有趣。她都喊成这样了,她手下的人也不管她的死活吗?” 萧溯之没好气地对着帐子翻了个白眼:“回二公子的话,那宋乐珩手底下的人都跟她一样没个正形,估计要么是睡了,要么就是偷鸡摸狗去了。” “这么说,这些人都并不是真的尽忠于她?” 萧溯之想了想,虽然很不愿承认,但还是如实道:“宋乐珩对于收揽人心很有手段,她身边的枭使几乎都对她死心塌地。刚被她招揽不久的几个将领看上去也暂无二心,就连公子他也……” 萧溯之说到这就觉得憋了一 肚子的怨念,不吐不快。但又怕被温季礼知道他搬弄是非,于是只能捡着实情说:“公子自跟随宋乐珩回岭南后,时常都被宋乐珩气得咳血昏迷。前几日她出了事,公子不顾自身安危,守了她七日七夜,险些熬到油尽灯枯。属下本想杀了宋乐珩一了百了,可惜没能成功。都怪属下没能照顾好公子,请二公子降罪责罚!” 萧溯之欲要跪下,萧仿虚扶了他一把,将人扶起来站好。萧仿的视线仍聚在那方已经安静下来的帐子上,他的五官虽与温季礼肖似,却比温季礼要稚嫩许多。但那稚嫩里,透着一股子不符合年龄的深沉心机,将那双眼睛衬托得阴鸷晦暗。 “兄长之事,你如何有能耐阻止?我不怪你。这宋阀的兵力大约有多少?” “目前有三万余人左右。本都是乌合之众,战力不足为惧,但如今有岭南李氏供给军费军粮,再加上公子坐镇,宋阀的军队已在慢慢成型了。” “这三万,都是兄长帮宋乐珩募的兵?” “不是。宋乐珩原就是平南王的嫡长女,她和她那弟弟弑父以后,邕州的几千亲兵便听命于宋乐珩。后来宋乐珩和公子使了些计,让李氏养的两万私兵归入了宋阀麾下,近几日又纳降了朝廷的数千人。” “哦?”萧仿眼睛一亮:“说说,这两万私兵她是怎么收过来的。慢慢说,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要错漏。” “是。” 翌日。 天刚蒙蒙亮,一丝阳光隐隐绰绰地投进帐中。床板上,三个女人挤在一块儿睡着。宋乐珩睡在最外头,睡相不雅,一只手搭在秦行简的胸口,一条腿压在秦行简的身上。最里面的沈凤仙睡得板板正正,双手交叠在腹部,松肩下沉,姿态静雅。她脸上的珍珠粉都没卸,就连头上的珠花也戴得整整齐齐。 中间的秦行简手里拿着那块布料,光影拓落在上面,照着那一排小字。她就那么看着,看得又落下了眼泪来。 宋乐珩迷迷糊糊地睁了眼,见秦行简还望着那块布料发呆,心里刚想了一句“这人不会看料子看了一宿没睡觉吧”,秦行简就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来睨着她。 宋乐珩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一下子就清醒了。 秦行简不解道:“为什么。” 她虽然莫名其妙只问了三个字,宋乐珩耳朵里却响起一个翻译软件的标准女音:为什么我能听到你的想法。 宋乐珩:“?” 宋乐珩猛地反应过来,一屁股坐起身。 卧槽,系统奖励的那是真加密蓝牙技术啊。 她又试着在心里想:我说我是修仙的,你信吗? 秦行简:“……” 秦行简表情复杂,但眼睛里盛满了不可置信。 自从她当年烫伤了脸和嗓子,她说话发声就变得痛苦又艰难。不到必要时刻,她是绝对不会说话的。及至后来她投奔了上冈寨,那壮汉土匪实在是挨她打挨得太多了,所以大部分时候,他能通过秦行简的肢体语言去猜中她的部分心思。 但仅仅是部分简单的心思。 复杂了,他便猜不出。 没人能猜得出。 因而这么多年,秦行简除了深受仇恨的煎熬,余下的便是孤独。无人交流的孤独,无人听她诉苦的孤独。她总是一个人看着日升月落,在岁月流逝里无穷尽的怀念着父母和哥哥。 秦行简默然许久,不确定地“嗯”了一声。 宋乐珩听明白了,在心里回应着她:我没办法解释,你就当我有点神仙本事,但不多。 她看了眼秦行简手上的布料,接着想道:这金丝云霓软烟罗若不是我有点神仙本事,也没办法带到你面前来。你爹娘一直都记着,你想要这件衣裳。他们也记着你喜欢穿裙子,不喜欢舞刀弄枪的。 秦行简刚刚才停下的泪水又如大雨倾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旁边的沈凤仙被两人嗯来嗯去吵醒了,闭着眼冷冰冰地道:“要出恭去茅房,别拉我床上。” 宋乐珩:“……” 秦行简:“……” 沈凤仙听两人都不答话,又睁开眼看着两人:“不是想出恭?那你们大清早在这里嗯什么?总不能是看对眼了?” 宋乐珩:“……” 宋乐珩无助道:“不是,凤仙儿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误会。”沈凤仙坐起来拉紧衣裳,认真说:“你现在身边的男人已经乱成一团了,我建议你还是不要乱搞身边的女人。” 宋乐珩:“……” 宋乐珩差点被气笑。但鉴于昨天晚上她和秦行简才在沈凤仙的手下吃过亏,她又还欠着沈凤仙一件衣裳,左右没敢再去招惹,索性干笑两声揭过了此事。 宋乐珩眼看天色大亮,想着今日还有事要处理,一面转过身穿鞋袜,一面就在心里想道:你如今伤势没有痊愈,秦家的事,不要多思多虑。昨晚我说过的话,定会做到。等你觉着好些了,我就带你熟悉军营。 秦行简嗯了一声。 宋乐珩起身离去。临出帐前,沈凤仙还疑惑地看看两人,最后确定了一遍:“你们真不是出恭困难?需要我开方子吗?” 宋乐珩:“……” 转头去了伙房,宋乐珩被吴柒逮着,灌了几大碗鸡汤下去。用完早膳她本想着去找温季礼,又听吴柒说温季礼熬了几宿,这一觉睡下去还不知道何时会醒。宋乐珩没忍心前去打扰,分别见了熊茂几个将领,听完了前几日的战况汇报后,宋乐珩便带着吴柒等人准备进广信去看看情况。 这几日城外开战,广信城中都是人心惶惶。为了避免战火牵连到百姓,燕丞渡江的当日,宋乐珩就让韩世靖和广信城守关闭了城门,等到战事平息她下令之后,方可恢复广信城内的正常进出。 宋乐珩领着一行人策马到城外时,果然见那城门紧闭,只是城楼上戍守的士兵们不知为何都在走神,一个个手里拿着兵器,脑袋却扭向后头,像是在看城里的什么热闹。蒋律在城楼底下喊了好几声,都没人回应。 “这干什么呢?是城中出事了?”宋乐珩眉头紧皱。 “看起来像。”吴柒道:“算算时日,广信闭城已有十一二日了,怕不是城中的百姓在闹乱子。” 宋乐珩没敢耽搁,当即命令道:“张卓曦,拿钩子,你爬上去瞧瞧。” 120-130 第121章 勇敢小李 张卓曦从马袋里掏出一个三爪铁钩,在钩子的底部套上一根长麻绳,正要策马冲向城门,就见城上众人已然是乱了。有人在高声喊道:“不能去啊我的祖宗!外面是个什么情况现在我们都不清楚,宋阀主说了,战事平息就会派人来通知开城门的,你再等等!韩将军!诶韩将军快帮着拦住这祖宗!” “我看谁敢!你们拦了我,我让你们全喝西北风去!你们不开城门,行,我不让你开,我自个儿跳下去!” 宋乐珩和一干枭使遥遥望着城楼上,惊见一袭红衣出 现在视野里。他腰上捆着一根麻绳,平日里分明是笨手笨脚的,这下动作倒是麻利,没等那广信城守和韩世靖追过来拦他,他就高呼了一嗓子“宋乐珩我来了”,然后义无反顾地翻出城墙墩子,拉着绳子蹦了下来。 宋乐珩本能地脱口道:“卧槽。” 城楼上的广信城守发出土拨鼠似的尖叫,韩世靖和士兵们则都在探着脑袋往下看。 李文彧对于跳城楼也没什么经验,绳子的另一头由几个李氏家丁合力拽着,但显然是短了,李文彧没落到地上,整个人就那么晃晃荡荡,挂在了半空中。 宋乐珩:“……” 枭使们:“……” 宋乐珩忙不迭骑马过去,在城门底下斥道:“李文彧,你嫌命长吗?这么点儿细的绳子你也敢套在身上往下跳,出了事怎么办!” 楼上的韩世靖看见宋乐珩,喜道:“主公!战事可平了?” 宋乐珩稍是颔首,视线紧接着又转回李文彧的身上。李文彧这会儿正是难受,他掉下来的时候高估了自己的力气,手上没抓紧,导致绳子勒得他的肚子生疼,随时都要呕出来一样。他费力抬起眼看了看宋乐珩,正要答话,不料,宋乐珩说别的不一定准,当乌鸦嘴却是准得可怕,只听那绳子呲啦一声裂响,受不住重力,骤然断开,人就那么摔了下来。 宋乐珩下意识就要去接李文彧。吴柒快她一步,自马上飞身而起,把人稳稳当当地接住,双双落在地上。两人刚一站下脚跟,李文彧被这么一勒,再一吓,一转头,一肚子的酸水全吐在了吴柒身上。 吴柒:“……” 吴柒黑着脸,严肃对宋乐珩道:“你和这傻子的事,我不同意。这回我说真的。” 宋乐珩:“……” “哎哟,不是,我快要被笑死了,他怎么会选择跳城楼的啊,关键还被勒吐了。一方巨富,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要是他,以后老没脸活了哈哈哈哈哈……” 李氏客栈里,有一处单独辟出的独立院落,清幽雅静。偶尔李氏有贵客至,便会将人安顿在此处。 此时李文彧正在房中沐浴更衣,一群枭使就站在院子里说笑嗑瓜子。吴柒还在嫌弃地闻刚换上的新衣,总觉得自己身上那股子酸味儿还在,肚子里的火到现在都没消。 蒋律接过张卓曦的话茬,跟着笑道:“没脸的还有主公吧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跳之前还吼了句宋乐珩我来了,我估摸着半城的百姓都听见了。这下是所有人都知道李氏公子为找主公,跳了城楼。” 枭使们笑得前仰后合。宋乐珩埋着头按住自己一抽一抽的眼皮子。 马怀恩道:“你们说,李文彧像不像骄横小姐离家出走,哭着吵着要去找情郎?” 葛老八拍着自己的大腿:“像!像极了!指不定都要不了几日,咱们就能在茶楼里听到这出话本了!” 众人笑得更大声,险些要把屋顶都掀翻。 吴柒没好气地瞅着宋乐珩,道:“我就说了让你别去沾李文彧,你自己看看,他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过人之处!我要是他,我没武功我就选择钻狗洞,省得丢人现眼!” “我怎么就丢人现眼了!你们不是都靠我养着!”房门轰然打开,新换了一身金丝红衣的李文彧气呼呼地站在门口。他几步走到宋乐珩身边,不轻不重地掐宋乐珩的胳膊:“你就任着你的人编排我?我想出城那还不是因为担心你!你这么多日都不来信儿,我不晓得城外是什么情况,更不知晓你的生死,你知不知道我……” 李文彧话音一噎,像是气急了,眼眶都泛了红,死死瞪着宋乐珩。 宋乐珩理亏地摸摸鼻尖儿,冲枭使们道:“今日进了城,你们都别聚在这儿了,去城里逛逛,想吃想买想玩的,都记在李公子的账上,赶紧散了。” 众人激动地扔掉还没嗑完的瓜子,一个个眼巴巴的等着李文彧也发话。 李文彧不耐烦地摆手:“去去去。” 一群人兴奋叫着,眨眼间就冲出了院子。 眼下城里的戒严令已解除,城门也恢复了正常通行。吴柒知晓宋乐珩大抵找李文彧还有其他正事,也没留下,随着张卓曦等人走了。 等院子里就只剩下两个人,宋乐珩看李文彧气着还不肯开口,便轻声道:“这些人都是跟着我从洛城一路到岭南的,平日里对我说话就这样,不过都没什么坏心,你习惯习惯就好了。” 李文彧:“哼。” 他抄起手扬了扬下巴。 宋乐珩抿了抿唇,又道:“肚子好些了吗?还疼不疼?反不反胃,想不想吐?你若当真不舒服,我去把凤仙儿叫来给你看看。” 她每问一句,李文彧的神情就柔和一分。一连问这么多句,那张艳绝张扬的俊脸上,早就不见了气性。 “还知道关心我,那你怎么隔了这么久才来找我?我就不信,你和那燕丞开战,能打了小半个月!还有那个李太和韩世靖,都是死脑筋!我说开城门让我出去,他们死活不给我开!我不管,你要做主,打他们板子!像上次打熊茂他们一样!” 宋乐珩看着他这骄纵样儿,也是哭笑不得,只能嘴上应付道:“回头我说说他们。” “你是不是心里也在笑我没用?那我还不是想不到其他法子了,才……才跳城楼的。” 宋乐珩想开口,李文彧又抢先一步:“狗洞我也找了!就是没找到。这城里它就没有通往城外的狗洞!我还让人挖地道来着,结果李太发现了,还告诉我娘了。你看看,我还被揍了。” 李文彧卷起袖子,手臂上有几条浅浅的棍印,看上去已经快要消了。他闷声闷气的,带着点委屈道:“宋乐珩,我好想你,想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快要想疯了……” 说话之间,便再忍不住哽咽。 宋乐珩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心里有些愧疚,沉默了片刻,说:“我让韩世靖关闭城门,是为你好,也是为了城中百姓好。燕丞悍勇无比,交战的结果我也说不准。你若是贸然出城,遇上了燕军怎么办?” “我不管!”李文彧拉住她的手腕:“那温季礼,他都病弱成那样儿了,你不也让他呆在军营里吗?你下次出征也好,交战也好,也要把我安排在军营里!我是你未来的夫君,有责任保护你的。” “他是我的军师,你这身手……” 李文彧鼓着眼睛盯宋乐珩。宋乐珩伤人的话一卡,识趣的不说了,只道:“下次的事,等下次再说。岭南近来应该都不会有大的战事了,可以消停一段时日。” “真的?”树影间透下斑驳的阳光,衬得李文彧那双眸子如同璀璨的宝石:“所以,你是战事一平,就来找我了?” “嗯。”宋乐珩诚恳点头。 “所以,”李文彧的语气上扬激动了些:“你也迫不及待的想见我?” 宋乐珩目光飘忽,缄默不语 地摸自己鼻尖儿。 李文彧压根儿看不见她想婉拒的表情,只当她是默认了,于是更加激动:“所以!你也想我,快要想疯了?” 宋乐珩:“……” 这个是真没有。 这要答了是,后院只怕都要被火烧穿。 她战术性的清了清嗓子,拉着满脸期待的李文彧在树下的石桌旁落了座。 “我来找你,其实是有正事的。此次迎敌,军中诸将都功不可没,战事既然告一段落,对将士们也要论功行赏。我想着,近几日在军中举行一场庆功宴。” 李文彧:“……” 那般灿烂的笑容,就这么僵在了那俊俏又风流的皮相上。 宋乐珩也有点尴尬,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你是知道的,我这家底犒劳几千人尚且吃紧,更何况如今有这么几万人指着我吃饭。” 李文彧心如死灰,闭了闭眼:“你来找我,不是要给我报平安,不是知晓我担心你,甚至你都不是急着想见我,你就单是……单是来问我要钱的?” 宋乐珩被这话问得很是心虚。 事实上,她本不该心虚的,她一开始威胁李文彧支持宋阀,就是看中李家的财力。她也从未以感情来掩饰过这个目的。李文彧本身也清楚,她同意维持婚约仍是为了他李家在钱财上的鼎力支持。可不知怎么的,宋乐珩看着李文彧那受伤难过的样子,从前能舌灿莲花的分析利弊,眼下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深吸一口气,起身道:“这事儿是我考虑得不周全,钱的事,我还是自己……” 李文彧抓住她的袖子,开口的同时就在吸着鼻子抽抽:“我、我没说不给。就算……就算你是为了钱来找我……”重重地哽咽了一下,他强行压制着想哭的冲动,可怜巴巴道:“我也会给的。我说过,李氏永远为你所用。” “哎,李文彧你先别哭,你这一哭,我都不好意思……” 她不说还好,一说,李文彧果然就放声哭了起来。不管不顾的一把抱住宋乐珩的腰,把人往怀里带,那鼻涕眼泪就全糊在她的衣衫上。 “你好没良心!你都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有多难熬!我怕你受伤,怕你出事,还……还怕你跟着温季礼跑了,不要我了!你倒好,你心里半点都没有我!” 宋乐珩挣脱也不是,抱着他也不是。 外面两个小二被这嗷嗷的哭声给吸引过来,探着头在洞门外张望,见是自个儿的东家哭得跟上坟似的,又不敢再接着看,只能慌忙溜了。宋乐珩生怕李文彧引来更多的人,就着衣裳袖子给李文彧擦脸擦泪。 “好了好了,这样行不行,我答应你,以后出征只要你愿意跟,我就安排你在身边,我派人护着你。” “真的?”李文彧仰起头,冷不丁打了个哭嗝:“你现在是军阀之主,不兴骗人的。” “不骗人不骗人,你别哭了。” 李文彧不哭了,寻思着自个儿的衣服是新换的,干脆就拿着宋乐珩的袖子仔仔细细擦干净泪水,边擦边说:“我等会儿……等会儿给你买件新的。你要办庆功宴,总得穿华丽大气些。” 宋乐珩倒也没拒绝,坐回了位置上。李文彧得了她的允诺,心情一下子大好,主动问道:“那庆功宴还要我准备些什么?” “就绢帛银子实用些。若是这广信城内有多余的宅邸……” “有啊。你要地要宅,要金要银,我什么没有?你想要多大的宅子?要多少间?” 宋乐珩思量片刻:“就两间足矣,不必太大。如今几个将领的军功尚是初立阶段,我只是想着给他们在广信落个安身之处。” 李文彧为难道:“你要大的我随处挑给你都行,但你要小的……” 宋乐珩:“……” 你们富豪就是这么豪横的吗? 见宋乐珩直勾勾盯着自己,李文彧忙道:“小的……小的我让家里的下人腾一处出来。” “……” 连他家下人都有小宅子!李氏一方巨富的含金量还在上升! 宋乐珩默了默,又续道:“还有一桩事。那个……温季礼的胞弟到岭南来了,他住在军营里多有不便,你且借我一处宅子,我想安排他到城里来住。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离开的。” 李文彧抱起手,一脸不悦:“哼。” “怎么又哼上了。我招待他,不单是为了温季礼。我打算组建一支精甲骑兵,中原的马匹都矮小瘦弱,比不上温季礼家乡的马。温季礼如今人在中原,家中事务多是这胞弟在操持,我想买马,还是得与他搞好些关系的。”宋乐珩耐着性子解释。 李文彧一听,神情稍见了缓和,放下手道:“那这事我来安排。既然不打仗了,你也不用住在军营了对不对?那你……” 宋乐珩晓得他要说去李府住,赶紧截了他的话头:“军中事多,以后我多半的时间都会在军营里。我住的地方你就不用费心了。” “……” 李文彧:“哼!” “属猪的吗?一天哼哼哼的。”宋乐珩把人拉起来,道:“走吧,我还有桩要事,你带我走一趟城里最好的铁匠铺。”—— 作者有话说:小李真的是有点子可爱在身上的[猫头] 下一章萧二就要搞事了。关于萧二,其实埋了一个小小的伏笔在前面,不知道会不会有宝看出~ 第122章 叔嫂关系 李氏占据着邕州和漳州所有的铁矿,在这两州下辖的五个郡县,每一家铁匠铺子明里暗里其实都是李氏在经营。大盛颁布有“禁武令”,百姓家里要买铁器是需拿到县衙批文的,加上能买的铁器种类并不多,是以铁匠铺子向来生意冷清,每座城里至多只有一两家铁匠铺,还都是以朝廷为靠山的。 李文彧带着宋乐珩绕过了半座城,来到西郊一家门可罗雀的铁匠铺子。宋乐珩在里面一呆就是大半日,亲手绘了一张面具图,以细铁丝打底,上面佐以精雕细琢的花木和凤凰款式,颇为精美复杂。宋乐珩仔仔细细和铁匠说明了面具打造的要点,还特意叮嘱要镀上一层金色才好看。 末了,她又画了一套轻甲样式,一并交给了铁匠。 离开铁匠铺,便已是下午的光景。两人乘着马车返回城中,紧邻抱月楼的边上,就是广信最大的一家成衣坊,也是李氏的铺子。 这成衣坊不同铁匠铺,生意红火得紧,门口贵女的马车停了整整一排,里面负责招呼的小二忙得是脚不沾地。 李文彧和宋乐珩先后从马车上下来。李文彧先进了成衣坊中,宋乐珩则是打眼就门口支着的一个胭脂小摊,那摊主正是潘英。 潘英自打上回提供李氏别院的消息有功,吴柒便让她负责惊门里的消息传递与统筹。如今宋乐珩在广信落脚,是以潘英等惊门众人,为了方便打探各路的消息,都在城里做各种各样的营生。潘英乍一见着宋乐珩,神情一激动,便想打招呼。宋乐珩轻轻摇了摇头,走到摊子近前,随意看了看潘英铺子上的东西。 “做起生意来,倒是有模有样的,可别露馅儿了。” 潘英听宋乐珩这般说,忍不住高兴,拿起一盒胭脂就塞进宋乐珩手里:“这盒胭脂颜色好看!姑娘拿这盒吧!还有这口脂也好看,您看看!” 宋乐珩从善如流的把胭脂、口脂都拿了,要掏钱给潘英,潘英却按住了宋乐珩的手。 “不要钱,都给你。这些东西都是柒叔给的本钱,我哪儿能收主公姐姐的钱。”潘英声音极小地说道:“主公是要去这家成衣坊吗?我刚才看见……” 潘英一席话尚未说完,李文彧又跑出成衣坊来,不由分说地牵起宋乐珩往坊里走:“这街边摊的胭脂哪儿衬得上你了,你要是想要,我让抱月楼的掌柜送几套好看的颜色去营里。” 潘英被李文彧这话噎得瞬间脸色难看,宋乐珩无奈朝她摆摆手,以示安抚, 旋即才跟着李文彧进了成衣坊去。 跨过门槛,宋乐珩拂开李文彧的手,道:“你别当着人家摊主的面说这种话,做生意的,不就图一个和气生财?你也不怕人半夜放火烧你的铺子。” “她敢!”两个字里尽是权贵的嚣张跋扈劲儿。李文彧还想接着说,一看宋乐珩的眼神变了,立刻老实道:“我知道了,下次我不当着别人的面说了嘛。你先选衣裳。” 宋乐珩微微点了头,正举步要去看看衣裳的款式,冷不丁就听李文彧拍了拍手,高调道:“诸位,今日我夫人要选衣裳,坊内暂时歇业,恕不迎客。请诸位留下名姓,明日我将送上洛城新进的丝缎一匹,聊表歉意。” 宋乐珩:“?” 宋乐珩扭头就走回去拉住李文彧,同时抬起另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小声道:“不是,你们有钱人是没有时代限制啊?都喜欢搞这清场这一套吗?我就买身衣裳多大点事儿,没必要……” 一名贵女经过两人身边,和旁边的丫鬟小声议论道:“这就是李氏未来的少夫人啊?让李公子跳城楼的那位?” 宋乐珩:“……” 宋乐珩转了个背,恨不得把头埋地里去。 李文彧不耻下问道:“什么叫清场?” 宋乐珩:“这不是重点。我选衣裳和别人选衣裳有什么冲突?你把人都赶走做什么?” “你选衣裳,那肯定是好看的全要了,哪还有衣裳卖给别人?” 宋乐珩:“……” 又两名贵女经过,议论道:“所以李公子寻死觅活跳城楼都是为了她?是为什么要跳啊?李公子被始乱终弃了想不开吗?” 宋乐珩:“……” 宋乐珩突然觉得,还是让这些人都走吧,要不指不定能编排出什么大戏来。 她紧紧捂着半边脸,等着贵女们去小二处登记名姓,陆续离开。想到李文彧方才说起洛城新进的丝缎,宋乐珩将声线压得更低了些,道:“洛城那边过来的布料不是说很紧缺吗?怎么你这般大气?这一送,不得几十匹送出去了?” 李文彧故意凑近,虚揽着她的腰,也跟着小声道:“是紧缺。现在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起义,官道不好走。不过,我前两年就囤了不少北边儿的货。这些布料年年都是大同小异,前几年料子便宜,这两年是水涨船高。你据了岭南,以后岭南的货价还得往上飞窜,我压着点儿出存货,才能吃到高利。” “奸商。”宋乐珩拍了下他的手:“你赚权贵的钱,我不反对。但老百姓要的布料,你别给我整水涨船高那一套。” 李文彧吃痛地缩回手来,揉着手背道:“那么用力干什么!我要没这点头脑,李氏哪来财力支持你起兵啊。那百姓的衣物,我尽量不涨价就是了。” 说完,铺子里的人也走完了。李文彧瘪着嘴把被打红的手伸到宋乐珩的嘴边:“吹吹,好疼啊。” 宋乐珩哭笑不得:“李文彧,你幼不幼稚。” “吹一下嘛。你打的,你就得负责。” 李文彧固执地把手往她嘴边送。宋乐珩拗不过也躲不过,只能没好气的往他手背上吹了两下。这一吹,李文彧顿时就心花怒放,眉梢眼底的笑压也压不住,捂着手背上的那一丝余温不想让其消散。 宋乐珩没去在意他这点小心思,只道:“我昨夜里弄坏了小舅娘一件洛城丝缎做的衣裳,你那布料我也买……” 李文彧的模样立刻幽怨起来。 宋乐珩顿了顿,道:“……也送我一匹,我好给小舅娘赔罪。” 李文彧又笑,挨着她的肩头道:“你要多少匹都行,我那货仓全给你。” 他转手拉住宋乐珩,大摇大摆的带着人走到茶案旁坐下。小二立刻放下手中整理好的名单,端了茶水和一碟糕点过来。 这小二垂着头,神色寡淡不苟言笑,惹得宋乐珩不禁多看了他两眼。李文彧也挑了挑眉,审视着这小二,问:“怎么这么脸生?是新来的?” “回少主,小人是文掌柜前几日才招进来的。”小二答得毕恭毕敬。 “那你们掌柜呢?”宋乐珩问。 小二稍微侧了侧身子,对着宋乐珩道:“回少夫人,掌柜出去办事了,很快就回来。” 宋乐珩差点没一口茶喷出来。 李文彧倒是很喜欢这小二的机灵劲儿,喜滋滋地掏了块碎银子丢给他,夸道:“会喊,多喊两句。” “是。少主,少夫人。” 宋乐珩正想把这称谓给扭转过来,李文彧岔开了话道:“去把坊里已经做好的成衣,尺寸合她身型的,都拿过来给她试试。” 小二应下一声,埋着头退开了。 宋乐珩斜眼瞄着李文彧,见李文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得意样儿,还在怡然自得地哼着曲儿喝着茶,心知只要有两人的婚约在,她纵使是说破嘴皮子,李文彧也绝不会低调处理两人的关系。 他性情就是这样,人也是这样的,像一朵张扬又妖冶的花。 宋乐珩琢磨着三年时间恐怕还是太长了,她得想点法子,尽快废了这纸婚约。否则温季礼的气性那般大,指不准哪日又要喝满一缸子的醋。 她这厢正是思索着,那小二便一件接一件的呈上来七八件衣裳。什么款式都有,颜色俱全,做工精细,皆是时下贵女们最喜欢的。宋乐珩本想随便挑一件保暖的袄裙了事,李文彧非说袄裙臃肿,不搭她的身份。他帮着宋乐珩选了几件各有千秋的,全塞在小二怀里,让小二领着宋乐珩去后厅试穿。 后厅是坊里专门设置给贵客试新衣的,与前厅隔着一方不大不小的天井。 如此人来客往的成衣铺子,进门却只见这一个小二,没有掌柜,也没有其余帮工的。宋乐珩跟在这小二身后走着,目光便在打量他后背的身形,漫不经心地问:“今日坊中客人如此多,你一人应付,忙得过来吗?” 小二脚下未停,一边领路,一边作答:“就忙了这一小会儿。少夫人来之前,掌柜也在的。” “你这掌柜倒是颇有慧眼,我常见的小二大都没有你这般……身形高大,步伐轻盈。” 小二一僵,明显慌乱了一刹,很快又不动声色的继续前行:“少夫人过奖了。许是因我从小就下苦力的缘故。” “是吗。” 言谈之间,小二推开后厅的门,侧身侯着宋乐珩入内。宋乐珩看了看他,也没再多问,取过他手中的几件衣服,入了屋去。 她刚一站定,就注意到一面青竹屏风后,有个身影在晃动。背后的门吱呀一声关上,宋乐珩也没去理会,慢慢朝着那面屏风走。离得近了,她探出脑袋去瞅屏风的另一端,这一瞅,就瞅见窗框透进的暖阳之下,一个少年正在更衣。 他此时此刻的衣裳还没能穿得规整,左手拎着一件青色的长衫,右手拎着雪白的中衣,上身赤着,只穿了条辽人刺花宽脚的裤子。他侧身对着宋乐珩,点点光斑笼在他的发尖儿上,镀下一层柔柔的金辉,中和了那清隽五官里并不算协调的锋利。 少年的身板匀称结实,黝黑的肌肉彰显着绝对的力量感,但又不显得过于壮硕。后腰的线条凹凸有致,流畅的往下延伸,把原始的野性发挥到淋漓尽致。 宋乐珩全然没有收回目光的自觉,那少年也晓得有人在看,低笑了一声,道:“宋阀主还没看够吗?” 他既开了口,宋乐珩便大大方方的从屏风后走出来,看那墙上还挂着几件男子衣裳,指点道:“这青色的不适合你,这种颜色适合你兄长。他气质温雅些。你年纪小,要活泼外放点的颜色,那件橘色我看着不错,你要不试试?” 萧仿:“……” 萧仿没想到宋乐珩是这反应,出乎意料地愣了一下,随后,他歪着头问宋乐珩:“宋阀主不是说,我与兄长生得很像吗?兄长能穿的颜色,未必我就不能。只是这中原人的衣服襟襟吊吊的,穿起来好麻烦,我不大会穿,宋阀主能不能帮我一下?” 宋乐珩转头就走:“我去给你叫小二。” 她前脚走到门边,刚把门拉开一条缝,身后一股热气扑来,一只手将门重重按了回去。萧仿看起来不过十七八的年纪,长得却很高,比他兄长还要高出半个头,对于宋乐珩而言,更像是一个巨人。他贴在宋乐珩的背后,那压迫感不亚于是泰山压顶。 宋乐珩只觉腰上一紧,她低头看去,便见那指节分明的手掌紧压着她的腹部,带着少年炙热滚烫的温度。 萧仿靠近宋乐珩的耳朵后,说话时的气息就这么裹挟着宋乐珩的感知:“昨夜萧溯之与我说了许多你和我兄长之间的事,宋阀主初见兄长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态度,怎么到了我这里,就截然不同了?你喜欢我兄长的脸,不应该也喜欢我吗?” 宋乐珩试着扯了下萧仿的手,没扯得动,索性作罢道:“我初见你兄长的时候,他没穿裤子。” 萧仿:“……” 萧仿看她这么流氓,本想打蛇随棍上,可宋乐珩没给他这个机会,紧接着就补充道:“那会儿他在温泉 里沐浴呢,你想学他眼下是不大现实了。再者,我不止喜欢你兄长的脸,更喜欢的,是他这个人。” “我兄长这个人……”萧仿重复着呢喃一句,靠得更近了些,下巴若轻若重地搁在宋乐珩的肩头:“我兄长应该很无趣才对,整日只知筹谋,也不曾与人谈论过感情,克己守礼得很,宋阀主青睐兄长什么?” “这样的人,才有意思。” 萧仿手上一用力,将宋乐珩搂得踉跄了半步。后背紧贴着宽厚的胸膛,如军鼓般有序的心跳,血肉里烈日般的火热,都隔着衣衫传递给了宋乐珩。 “我兄长重情,这样的人,要么是理智到从不动情,要么……一旦陷进去,就得丢了心,丢了命。但是,他是我的兄长,是整个萧氏的骄傲,我不允许、也不愿见兄长的心丢在外面。他娶的人,应该是对萧氏最有利的人,不是你。” “啧,你这话……”宋乐珩挣扎了一下,可惜力量悬殊太大,挣脱不开,便只能维持着这个不大有利于叔嫂关系的姿势,道:“你这话就不对了。你别看我现在只有邕州广信这么屁大点的地方,但中原这盘棋,谁苟到最后才是赢。我要真打下了中原,怎么能说对你们萧氏没有利?到时候,我和你们萧氏联姻,这不就成了强强联手?关内关外,都是我们的,是不是,小叔子?” 萧仿嗤笑一声,手上一用力,把人带得猛地转了半圈,面朝着他。宋乐珩承了对方的力道,后背撞在门板上,碰出一声闷响来。 萧仿低头审视她,两人近在咫尺,目光交锋:“联姻?你想和萧氏联姻?好啊,那你嫁给我如何?” 宋乐珩:“……” 宋乐珩:“你这梦做得这么狂野,你哥知道吗?” 第123章 萧氏野心 “我娶你做个妾,不过是小事一桩,兄长无需知晓。你若当真喜欢兄长,那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你们……偷情。你看,是不是两全其美?” 成衣坊的后厅里,萧仿的挑衅言辞裹挟着一股子玩弄和嘲讽之意,充斥在宋乐珩的耳畔。他两手紧握着宋乐珩的肩膀,嘴唇几乎快要贴上宋乐珩的耳垂,宋乐珩不用看也知晓,现在萧仿那双眼睛,必如草原上狡黠又精明的孤狼,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能死死咬住猎物。 宋乐珩默了默。 也不知道她和温季礼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两个弟弟都长成了这样。难道这就是有卧龙的地方必有凤雏? 眼见谈话都进行到这么不道德的一步了,她要是再不扇人耳光就显得有点不符合身份。宋乐珩正要有点行动,偏生系统送礼的提示音接连不断。她寻思着莫不是粉丝们也在期待她手打小叔子,于是,她再一次不长记性的打开了弹幕…… 【(阵营温润如玉)温季礼结芬:这就是天选背德感吗?退一万步说,我想看他和温季礼兄弟盖饭不行吗】 【(阵营流精岁月)奶白的雪子:这孩子和我们流景都是小母牛拿大顶,牛逼冲天了啊】 【(阵营彧火焚身)李子甜甜哒:李文彧你个傻子你被偷家了啊!再不来他俩裤子都要脱了】 【(阵营丞欢□□)我要当燕丞的马:燕丞不在,偷吃嘻嘻嘻】 宋乐珩:“……” 这弹幕,果然是没救了。不管黑的白的,都能被想成黄的。 宋乐珩没眼看地关掉弹幕,第无数次发誓,她以后要是再开弹幕就坚决剁手。末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去,戳着萧仿的肩膀,让他后退了两步。 “你稍微退开些,咱们先走个程序。” 萧仿:“?” 萧仿没听明白她的意思,皱了皱眉,略显谨慎地注视着宋乐珩。 宋乐珩活动了一下手腕,继续道:“今儿发生的事,大家就当是个意外,出了这个屋,你我权当没在城中见过。你兄长的身体不好,此等小事,就不值得让他忧心了。” 萧仿的嘴角扬起一抹讽笑:“这么说,你是打算与我……” 话刚说了半句,“啪”的一声脆响,他骤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他捂住被打的左脸,咬了咬后槽牙,眸子里闪过杀意:“你敢对我动手?” “哎,嫂嫂对你动手,这是爱护。你当得起。” 萧仿:“……” 萧仿气急怒急,用了狠劲儿去抓住宋乐珩的腕子。 宋乐珩也沉下脸来,道:“嫂嫂好好和你说话时,你得听。你今日在这铺子里做手脚,想必是我从军营一出来,你就跟着我了。此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把这铺子的掌柜小二都放了,你安排的人,自个儿撤了,以后莫要如此行事,便也作罢。若否……” “若否?”萧仿冷笑:“你还想如何?” “你要是不想讲道理,那嫂嫂也能和你讲些武力。你要清醒点,这是在岭南,不是在北辽。” 话罢,宋乐珩欲要吹响夜鹰哨,岂料萧仿一早就从萧溯之那里听说了她是怎样召集手下的,一把捂紧了她的嘴,把人狠狠压在了门上。 宋乐珩惊怒交加,听得萧仿道:“你想唤你的人,没机会了。我既设伏于此处,你总不会以为,只是想和你小打小闹吧?” 宋乐珩支吾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仿凑在她耳畔启齿,语气还是那般玩弄似的调调:“你若真答应给我当个妾,我还能留你一条命,但偏偏,你不知好歹。” 他的视线定格在门框的金色余晖上,声线越来越轻:“这铺子的后头,还有一个进货的小门,我已经让人侯在外面很久了。你放心,杀你之事我会做得很隐秘。我打算先将你送去漳州,借燕丞之手要你的命。待你死以后,兄长自是会为你攻打漳州的。你这三万人马,也会顺理成章归入我兄长的麾下。我想,那时候的兄长,必会把中原搅得腥风血雨,那我们萧氏就可以……” 话末留了白。他眼尾含着笑,与宋乐珩短暂的对视了一刹。他很不喜欢宋乐珩此时此刻看他的眼神,如同架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冷剑,让人后背生凉。他没给宋乐珩任何说话的机会,斜手劈在她的脖颈上。宋乐珩顿时失去知觉,晕倒在地……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成衣坊内灯火通明,李文彧豢养的几十个打手尽数出动,全都聚集在前厅里。李文彧暴怒的来回走动,春寒料峭的天气,他愣是火大得拿了把绢丝扇不停地扇着。打手们大气都不敢出,唯有中间为首的一人矮声道:“附近两条街都翻遍了,没有找到少夫人。文掌柜和之前的小二都失踪了,不知道是跑了还是……” 李文彧抓起冷了的茶盏,砸向说话之人。这打手飞快退开一步,茶盏落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横流。 “找!你们回来干什么!都给我接着找!把广信翻过来找!我就不信了,什么歹人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把她害了!这广信是谁这么不要命!” 前排几个打手面面相觑一通,那为首的又道:“公子,广信实在太大了,我们人手不够,要不要……去通知城外军……” 话没说完,李文彧跳起来就想去踹这打手。打手敏捷躲开,他没能踹到,险些还闪了腰。李文彧气得头上都要冒出火来,扇子都快扇出火星子,吼道:“你敢!她是和我在一起时不见的,那就只能我把她找回来!人手不够,就去通知李太,让他给我派人!要是找不到宋乐珩,你们……你们以后半个铜钱都别想从我李家拿到!” 打手们飞快冲出去,很快四散进夜幕中。李文彧缓了口气,坐回椅子上,眼睛瞬间就红了,自言自语道:“宋乐珩……你不要吓我……你到底在哪儿……” 城外渡口处,吴柒等人七手八脚地撬开一个货箱子的锁。地上十来个辽人已经死绝,其中正有下午在成衣坊装小二的那一个。 箱子里被五花大绑堵着嘴的宋乐珩被吴柒搀扶出来的时候,她才清醒过来不久,整个人还有点晕晕乎乎。吴柒一边解她身上的绳子,一边就恼道:“我昨日是怎么跟你说的?我就说那小子不是善茬,你还不至于不至于!你对身边的人就是少了点戒心!这小王八蛋才到广信就敢对你动手!老子看他是不想活了!” 张卓曦也骂骂咧咧道:“就是,军师那么斯文的一个人,他这弟弟怎么半点不像他?他害主公是想干啥!” “鬼知道!”马怀恩接了话:“今日要不是潘英守着成衣坊门口的胭脂摊,及时给咱们通风报信,那小王八蛋还真指不定得手了。主公,干脆我们回去宰了他!” “对!宰了他!”枭使们挨个附和。 宋乐珩扭着被劈得生疼的脖子,龇着牙道:“他是温季礼的亲弟弟,怎么宰?宰了我怎么给温季礼交代?” “那你说怎么弄?”吴柒来气道:“干脆让你那弟弟来收拾他,这种小王八蛋,就得小混蛋来治!” 宋乐珩:“……不是,你这话听着,像把我和温季礼一块儿骂了。现在世道不好,人都快被逼疯了,十来岁的孩子想法偏激,那干点错事也是正常的。” “你……” 宋乐珩急忙打断吴柒的碎碎念:“温季礼的家事,左右还是得让温季礼处理。萧仿既然来阴的,咱们也回点礼便是。张卓曦,你点两个人,今晚把萧仿套个麻布口袋扔野外去,狠狠揍上一顿,记得把他脖子给我往死里劈。” “好嘞!”张卓曦摩拳擦掌,拉着冯忠玉和蒋律在边上商量去了。 宋乐珩又道:“江渝,你回去广信一趟,通知李文彧我回军营了。” 江渝呆萌点点头,起身一跃,人就消失在了夜色里。剩余的枭使处理了辽人的尸体,拎起不远处放着的大包小包,一边给宋乐珩展示今日的采买战果,一边闹闹腾腾的回转军营。 温季礼站在营帐门口,远远眺望着归营的夜路。他睡至下午才醒来,彼时便听士兵们说宋乐珩进城去找李文彧了。他心里分明晓得,宋乐珩理当是为了正事,可不知怎地,胸口处还是觉得空落落的。 他本以为,他醒来时,会见到她在身边的…… 可她不在,这么晚还没有回来。温季礼闭了闭眼,单是脑补宋乐珩与李文彧相处一日,指不准还顶着李文彧未婚妻子的名头,陪着李夫人和李老爷吃饭。那其乐融融的一幕,光是想象出来,都已经把他虐得够呛。 他掩唇低咳数声,萧仿自帐中而出,悉心把狐裘披在了温季礼的肩上,劝道:“兄长,已经很晚了,我肚子饿了,先吃饭吧?” 温季礼止住咳嗽点点头,再看了一眼归营的路上,仍是没有那道熟悉的影,方才收回了视线,和萧仿一道进了帐子去。 此时的帐中放着三个炭盆,炭盆上方支着烤架,一根红柳枝上串着羊腿,已经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边上还摆有一个茶炉子,上面的陶盆里煮着疙瘩汤。三张小案围着炭盆,案上早放好了银制的碗碟餐具,佐以一把割肉的小刀。 萧仿和温季礼各自在案前坐下,萧溯之舀好两碗疙瘩汤,送到温季礼和萧仿的案上。空着的小案没有人坐,温季礼有些失神地看着那案上的碗筷。 萧仿注意到他眼中的黯然,捧着热乎乎的疙瘩汤道:“兄长,你入中原这些时日,怎么也习惯了中原的繁文缛节?我们在家里的时候,要是去和将士们宴饮,都见不着这些桌案筷子。席宴的中间燃着冲天的篝火,烤着牛羊,谁要是想吃,就自己拿刀去割,割下来直接就塞嘴里,佐一口我们北辽的烈酒,那才是潇洒恣意。哪像这些中原人,都小家子气。” 萧仿把桌案踹开,席地而坐,喝完了疙瘩汤,抽出腰间的匕首,割下一大块羊腿肉来,送到温季礼的嘴边:“兄长,你快尝尝,这只羊可是我从家里千里迢迢背过来的活羊!小妹说你太久没尝尝家里的味道,怕你给忘了。来,张嘴。” 温季礼听出他话里有弦音,也没多说什么,示意了一下碗碟,道:“放下,这个样子,成什么体统。” “哦。”萧仿乖乖把羊肉放下,又去割了一块,顺手就扔给了萧溯之。 萧溯之谢了礼,站在温季礼的身后细嚼慢咽。 萧仿再割下一块肉,大口大口的往嘴里送,旋即又取下随身的酒囊,仰头喝了一大半。温季礼没什么胃口,不想沾荤腥。若不是想让宋乐珩也尝尝这北辽的烤物,他是不会让萧溯之下午就宰了活羊,把羊腿烤在帐内的。他拿勺子搅匀疙瘩汤,轻抿了一口,道:“你今日心情似乎很好,去城里都做了些什么?” “买了几件中原人的衣裳。”萧仿吃着肉,含糊应声:“但那些衣裳穿起来太麻烦了,我不喜欢,还不如母亲做的衣裳方便。” 说着,萧仿看一眼温季礼盘子里的羊肉,问:“兄长为何不吃?还要等宋阀主吗?要是肉凉透了羊油凝住,就不好吃了。” 温季礼手中的勺子一顿,抬眼看了看萧仿。 萧仿的神色微微一僵,总觉得自家兄长的目光似能透人心骨一般,逼得他不敢对视。他跪坐到温季礼的案旁,用刀子把羊肉切成小片。 “我帮兄长切小一些,你多少尝一尝。阿宁知道我要来寻你,羡慕得不得了,她本也想跟着我进中原的,可要是阿宁也走了,家中无人主事,我怕出乱子。” “你既知晓,便当尽快回转。” “那兄长呢?”萧仿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温季礼:“兄长打算何时回五原?你在入中原前,答应过我和阿宁的。你说最慢不过一两年,可如今一年过去了,我和阿宁一直都在等兄长的来信,等与兄长重聚那一日。兄长还要我们等多久?” 温季礼敛眸没有答话。 萧仿有些激动道:“兄长明明已经做到了。现在大盛的北边儿乱了,平昭王在赣州虎视眈眈,东夷本就不安稳,长州和渝州也是起义不断。倘使兄长用这三万人攻漳州,再北上由我和阿宁接应,那我萧氏入主中原也不是没可能。兄长在迟疑什么?” “啪”的一声,勺子被重重拍在小案上,震得疙瘩汤四溅。温季礼那沉静眸中夹着霜冻之寒,注视着萧仿。 萧仿骤然回神,但心知已经晚了。 “说,主公人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宋流景:仿佛听到了召唤 第124章 打架斗殴 萧仿是跟在温季礼身边长大的。于他而言,长兄如父。他六七岁还在萧敬德府上吃冷饭受人白眼的时候,他就亲眼见证了他十四岁的兄长是如何以雷霆手段逼死萧敬德及其部将,掀起腥风血雨收服萧氏的。 他的长兄在他心里,是神明一般的存在。信仰,参照,以及人生的底色,都是他长兄赋予的。 他时常觉得他的长兄能通过细节洞察一切,只要他出现一丁点的纰漏,以温季礼对他的了解,他所有的秘密都将无所遁形。 萧仿沉默片刻,知晓瞒不了了,便收回割羊肉的匕首,两手垂放在腿上,道:“或许几日之后,宋乐珩会出现在漳州。现在漳州是燕丞占据,兄长若想去寻人,必会惊动燕丞。唯有出兵漳州,兄长才能找到她。” 温季礼的手指收了收,一度着紧地握了拳,但随后又松开来。 萧溯之本还在啃着羊肉,听完萧仿的话也惊呆了。他全然没想到,萧仿居然敢在岭南刺杀宋乐珩。他有些慌张的来回扫视着温季礼和萧仿,随时做好了准备下跪替二公子求情。 隔了少顷,温季礼的声线恢复了一贯的平和,只是带着些微的冷意:“出去跪下,跪在校场上。” 萧仿一惊:“兄长……要因她责罚我?” “若是不跪,便杖责三十,溯之。” 萧溯之跟着跪下:“公子,这是在宋阀军营,若是当众惩处,二公子会颜面无存,还请公子三思!” 温季礼正想启齿,帐帘冷不丁掀开,探进 来一个脑袋,左右瞧了瞧:“哟,教育小叔子呢,看来我回得不巧。” 脑袋退回帐外,帐帘合上。 帐中的三人都没动作,温季礼仍是一派从容,萧仿和萧溯之却是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萧仿都快忍不住想追出去问问宋乐珩是怎么逃回来之际,那帘子又掀开了。这一次,宋乐珩摸着鼻尖儿走了进来,边走边打趣道:“我闻着好香啊,吃着烤羊腿呢?有没有我的份儿?我也不耽搁你打孩子,我就坐在边上吃点肉。” 温季礼忍俊不禁,温声道:“桌案和餐具都给主公备好了,是主公回来得晚了。” 宋乐珩定睛一瞧,果然三个小案里有一个是完全没动过的。她自觉走到那方小案前盘腿坐下,眯着眼冲温季礼笑,笑完又瞅还跪在温季礼面前的萧溯之,招呼道:“萧侍卫,你懂事点。那羊腿烫手,我这细皮嫩肉的,总不能让我亲自去割,你赶紧起来,给我削一腿过来。” 萧溯之用鼻子哼着气儿瞪宋乐珩。 萧仿也皱着眉头寒着脸望宋乐珩。 宋乐珩指着那陶盆道:“炖的什么汤,给我也来一碗。今天下午在城里遇着个刺儿头,害我到现在都没吃上晚膳,饿死人了。” 萧溯之一动不动。最后还是温季礼使了眼色,他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给宋乐珩舀了碗疙瘩汤,又给她割了拳头大小的一块羊腿肉。宋乐珩一面吃着,一面就幽幽审视着萧仿。 萧仿毕竟年纪小,按耐不住性子,还是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乐珩哼哼冷笑一嗓子,没有答。 温季礼道:“我与你说过,常人生死,刀兵足矣。彗者生死,七日成局。谋大智大勇者的生死,则须以身入局,静待时机。你昨日方到广信,若主公能被你如此轻易的算计,那便不会是我所选择的主公。你今日之错,一在不该设计主公;二在,无智。” “听到了没?”宋乐珩帮腔道:“岭南是个什么局势你都没摸清楚,就想着添乱。想杀我的人,只你一个吗?那别人都不成,你一来就成了,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呢。” “你!”萧仿气怒不已。 宋乐珩岔了他的话道:“你们这帮子小孩儿,就是沉不住气,没什么耐心。依我看,这事还是得长长记性才行,你们自己人打起军棍来肯定是不舍得下重手,索性我让柒叔……” 萧仿看不惯宋乐珩得志,也高声岔了她的话:“我今日进城,本也没想着算计宋阀主,就是想看看岭南的风土人情。结果不巧,我在城里听了见了不少逸闻趣事,心里替兄长不值,所以冲动了些。就比如那城楼之上……” 宋乐珩立刻道:“话说回头,这萧二公子呢,到底还小,小孩儿犯错嘛,我们枭卫的人都主张用爱感化。” 温季礼:“……” 温季礼敏锐道:“城楼上出什么事了?” 宋乐珩讪讪:“没事。哪有什么事,广信的城楼稳固得很。” 温季礼:“……” 萧仿学着宋乐珩刚才的模样,哼哼冷笑两声:“而且,我还在李氏客栈里看到某些人抱……” 宋乐珩被疙瘩汤噎得呛咳了好几下,忙不迭道:“其实我感觉打孩子军棍这种方法还是要不得。小叔子呢,左右就是无伤大雅地开了个玩笑,我看就算了。吃饭,来,都坐下来吃饭,都不谈白日事了。” 温季礼冷着脸,道:“都出去。” 帐中几人同时安静了,非常一致的,惴惴不安地望着温季礼。 宋乐珩抿了抿唇,对萧仿说:“你哥叫你出去。” “也叫你了!” “我不出去,我今晚就睡这儿。你没来的时候,我就和你哥一块儿睡的。” 温季礼被宋乐珩这厚脸皮的话弄得有几分难堪。 萧仿怒视着宋乐珩,刚想起身走向她,萧溯之见状不对,匆匆追上前把萧仿拉着走了。等这两人出了营帐,帘子放下,宋乐珩方挪着坐垫,想坐到温季礼身旁去。 温季礼冷硬道:“主公也出去。” 宋乐珩不搭理,没皮没脸地凑到他边上,软着声调说:“我去找李文彧,是有正事的。我本想叫你同行,可你前几日熬更守夜的,我就想让你睡个好觉。” “何为正事?正事便是你和他……”温季礼禁不住看向宋乐珩,却又说不出后续的话,使气地别开了视线。 宋乐珩双手搂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肩上埋埋蹭蹭的:“我能解释的。李文彧今早为了出城,从城楼上跳下来了。” 温季礼略一愕然。 宋乐珩补充道:“他拴着绳子呢。就是那绳子断了,要不是柒叔薅了他一把,他指不定就折在城楼那儿了。后来人给绳子勒吐了,我就陪他去客栈洗了洗。你也晓得,枭卫都是些碎嘴子,就拿他说笑了两句。他那阵儿正委屈,我也不好推开他。说到底,我还是需要仰仗李氏的。” 宋乐珩说得有几分心虚。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这打仗就是打在一个钱字上,她现在是属实不能没有李氏。温季礼也清楚这一点,捏着袖口的手紧了紧。 那里面还藏着那方硬壳的纸书,此时此际,却显得尤为硌手。 宋乐珩见他的脸色更难看了,急道:“但我没抱他,真的。我已经在思索如何退婚了。此事拖得越久,对李文彧也不公平。” 温季礼略显晦涩的眸复又明亮起来,但里面却掺杂着百般复杂的情绪。 “主公若是退婚,没有了李氏支持,宋阀如何招兵买马?宋含章没留下多少家底,邕州的商贾你也开罪了,再少了李氏,恐怕是举步维艰。” 事实上,温季礼也不是没想过,让其他地方的巨富商贾支持宋阀,但……实在是鞭长莫及,随时都会产生变数。闲时尚能应对各样的变数,可一旦逢上战时,万一后方缺少粮草辎重,对宋阀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宋乐珩也是如他一般的考量,叹了口气道:“就是麻烦在这儿。虽说没了李氏,岭南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世家富绅,可在这财力之上,还是差了一大截。其他州郡的有钱世家,就更是指望不上了。将来往外扩张,粮草军备跟不上,我们只能占这岭南为王了。割据一方,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大鱼吃小鱼,会被人吞掉的。” “那,主公是打算……”温季礼话音一顿,两人交换了一记眼神,他便猜到了宋乐珩所思:“你想打下其他州郡,将其盐铁权交给李氏?” “对。如此一来,李氏能从我这儿获得巨大收益,和宋阀就成了利益绑定关系,不用再系于这一纸婚约。而且李文彧这个人,我信他。” 温季礼微微拧眉,不置可否。 宋乐珩拉着他的手背亲了亲:“我知晓盐铁的重要性,不该轻许给别人的。但我对自己的识人眼光还是有信心的。等这婚约退成了,你我就把亲事定下来,你看可好?” “你……当真想与我成亲?”温季礼问得细致又谨慎。 宋乐珩哑然失笑,在他的唇上也啄了一遭:“你这叫什么话了?我怎么就不想?你这人重名分的,要是一直不成亲,那我们怎么……” 温季礼捂住她的嘴,脸上瞬间就燥红起来:“好了,别说了。羊腿,趁热吃。” 宋乐珩笑弯了眉眼,她收了话匣子,起身去割了点羊腿肉,又舀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疙瘩汤,换掉了温季礼那碗已经冷掉的。坐回温季礼的身边,她慢条斯理地吃了会儿羊肉,才闲话家常似的道:“你这弟弟,你可知他心中所想?” 温季礼略略颔首,叹息道:“今日之事,我代阿仿向主公赔罪。” “哎我也不是这意思,你我之间,自是不计较这些的。他是你弟弟,我也把他当半个弟弟,就如同你待阿景一般。只是他这行事手段,放我身上也就罢了,倘使换了他人,怕他给你惹出点麻烦来。” “阿仿……打小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温季礼垂着眼道: “母亲早些年要应付萧敬德身边的人事,没有太多的精力照顾弟妹,我便需担负起长兄的责任。他如今做事,不择手段了些,野心欲望都极大,说起来,实则怨我。” 宋乐珩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静静听着温季礼的述说。 “他年纪尚小观念稚嫩时,就见我争夺萧氏,屠害长者……我在城楼上逼得萧敬德和他部下自刎那日,血流成河的场景,被阿仿看见了。彼时,他就在我身边,我还牵着他的手。” 温季礼阖了阖眼。 少年时,过于尖锐的心性是一把锋利的屠刀,恨不得搅碎与自己相悖的所有异类。他以为那些鲜红又刺目的血色会随着时间斑驳,褪去。可多年以后,那日浓烈的、与他同脉同源的血腥气却始终萦绕在他的鼻息之下,让他时常梦到那日族人对他最恶毒的诅咒和唾骂。 他从不后悔所行之事,却后悔不该在那日以那样的场景去教导萧仿。心里正钉着一根根的尖刺,突然,他的脸就被人捧住。温季礼一睁眼,恰恰撞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你看看你这人,怎么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心思不能这么重的呀。”宋乐珩认真道:“人都各有本性,三分是后天,七分是他娘胎里带的,你能左右之事十分有限,怎么还强行怪上自己了?” 温季礼:“……” 温季礼的眼珠子左右看了看她的手,憋声憋气地道:“主公……手……手……” “我手怎么了?”宋乐珩没在意,还在固执地开解他:“纵使萧仿是你胞弟,你也不能负责他这辈子不是。今日的事,就此揭过了,以后都不提,但萧仿的路,你得让他自己走。” “油……油……” 宋乐珩默了默,试着接道:“切克闹?” 温季礼:“?” 两人大眼看小眼,宋乐珩终于瞄到了自己十根手指上都是羊油,这才赶紧收回来。她一看温季礼的脸上被印出两个油光水滑的五指印,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我还以为你在唱饶舌,我给你擦擦。”她从温季礼的袖子里掏出一张手巾,小心翼翼地擦掉温季礼脸上的油。 温季礼也是不禁笑道:“我都提醒主公了。饶舌?这又是什么?” “就是……就是一种唱腔,我家乡那边的。我想想啊,我来给你整段简单的。” 宋乐珩回忆着自己在现实世界刷过的几个说唱视频,拎了一段记忆深刻地说给温季礼听。她说的是方言,一边说着,一边就要给温季礼解释意思,逗得温季礼频频失笑。 帐子里说笑声不断,帐子外头还在偷听的萧仿已经是恨得牙齿紧咬,手握成拳。萧溯之站在他边上,小声道:“二公子,你今日为何如此冲动?这宋乐珩在公子心中的分量不轻,纵使要对付她,二公子也切记不能引火烧身。” “这火烧的是谁的身,尚且不定。谁说我……” 萧仿话还没说完,张卓曦冷不丁从天而降,一个麻布口袋精准地套在了萧仿的头上,转手就重重劈在萧仿的脖颈,把人劈晕了过去。 萧溯之大怒,刚要拔刀开骂:“张卓曦,你……” 另一个麻布口袋也跟着从天而降,套在了萧溯之的头上。萧溯之还没挣扎两下,也被人斜劈在脖子上,劈晕了。 蒋律踹了一脚地上的两人,呸道:“两个狗东西,天天想着杀咱们主公,把他们一块儿揍个半死!” 张卓曦点头,招呼着冯忠玉、马怀恩、江渝等人过来,一伙人扛起麻袋就窜进了黑夜中。 次日,天光晴好。 李氏一大早就派人将庆功宴要用的东西悉数往军营里拉。一排板车上,前头装的是金丝楠木的桌案椅凳,中间的是金银杯盏碗碟,后面便是绢帛银子。士兵们都得知今晚要庆功,又得了宋乐珩的命令,正高高兴兴的帮着李氏家丁在校场上摆设布置。 校场的一角,龇牙咧嘴的萧仿弯着腰,被鼻青脸肿的萧溯之搀扶着。张卓曦为首的几个枭使默不吭声地站成一排。温季礼扫视着几人没有说话,宋乐珩背着手走了两圈,假装痛心疾首地斥道:“看看你们,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兴偷偷摸摸的比武呢,这要比,就光明正大的比嘛。在小树林里比了一宿,完事人打不过你们,还告状告到军师面前来了,这成何体统嘛。下次不许了啊!” “什么叫比武!”萧仿一说话,就牵扯到后背的伤钻心的疼。他倒抽了一口凉气,瘸着腿走到温季礼身侧,恶狠狠盯着张卓曦等人道:“兄长,这几个人将我和萧溯之挂在林子里一整夜!我还险些被他们打个半死!若不是今早萧晋发现我二人不在,我还不知要挂在那林子里多久!他们如此胆大妄为,就该被处死!” 张卓曦几人翻着白眼,纷纷啐他口水。 宋乐珩打圆场道:“哪有处死这么严重。就算不是比武,那顶多是互殴。宋阀军中,严禁私下斗殴的。我看这样,按照军法,一人挨个二十军棍。军师意下如何?” 萧仿怒道:“你叫人打我,现在还要反咬我一口,再打我二十军棍!?” “阿仿。” 温季礼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句,萧仿即刻有所收敛,低下了头去。 “此事,你不占理在先。你行事之前,便该想到,有些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今日则当吃一堑长一智,往后行事不可再鲁莽无智。” “兄长!” 萧仿还想开口,宋乐珩打断道:“军师都发话了,那就军棍可免,责罚不能少。你们几个,还不赶紧谢过军师,再滚过来挨骂!” 张卓曦几人齐齐向温季礼作揖:“谢军师!” 继而,众人围在宋乐珩身边走远。几人一转过背去,笑容便藏不住了,说话的声音虽不大,却也能让人听个七七八八。 “揍得狠吗?那小王八蛋的脖子怎么没给我劈歪了?”宋乐珩扭着自己的脖子道:“我这会儿脖子都疼。” 马怀恩兴奋道:“狠!没好意思打他脸,就怕军师介意。不过他和萧溯之被咱们吊树上收拾了一夜,屁股都快被踢开花了。” “对。”江渝呆萌道:“他们身上肯定找不出一块好肉。” “漂亮!”宋乐珩拍了拍手。 萧仿气得脸都变了色,一只手捂着疼得要命的屁股,一只手指着宋乐珩的背影怒道:“兄长,你看她就是故意的!你怎么还帮着她说话!” 温季礼目送着宋乐珩一行人远去,摇头笑了笑,收回视线时,脸色又变得严肃:“你对她所行之事,她是未往心里去,皆因你是我至亲。倘若她当了真,你早已没命。今晚军中要设庆功宴,主公的意思,是一并为你接风洗尘。她已做到这一步,你莫要再生事端,明白了吗?” 萧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低眉顺目道:“是。” 第125章 何为归宿 夜色铺陈,星月灿灿。 校场上的火把映透了半边苍穹,丝竹乐声悠扬婉转,伶人在场中翩翩起舞,花红柳绿的衣裳交错撩动,似一场春花月宴,迷乱人眼。上首的高台上,宋乐珩坐在中间,温季礼和李文彧分坐两旁。底下左右各有十数张桌案,除了远道而来的萧仿,韩世靖、熊茂、邓子睿、何晟皆在其中,黑甲将领和枭使们也皆有列席。 士兵们也都松懈下来,除了负责值守的,其余人七七八八地围着柴火吃肉喝酒,抑或站着,抑或坐着,纷纷伸长了脑袋去欣赏歌舞。 李文彧的视线从伶人身上撤回来,一只手撑着头,目光执迷地望向宋乐珩,邀功道:“如何?你这庆功宴,我办得好不好?我知你不喜跳舞的全是女子,所以我还特意去别的地方找了几个男伶,你都不夸夸我吗?” 宋乐珩无奈笑笑:“是该夸。” 她举起酒盏,高声朝众人道:“诸位,今日军中有此宴,全仰仗李氏少主的支持。这一盏酒,诸位与我共举杯,敬李少主!” 众人各自举高酒盏,附和宋乐珩的话:“多谢李少主!” 李文彧陪着众人一饮而尽,摆摆手让将士们都坐下,这才不好意思地转向宋乐珩,小声道:“我又不是让你这样谢。” “怎么,我给你长面子呢,你还不乐意。” “谁要这面子了。我这面子里子都是为你做的,我就想……就想你一个人对我表示表示感谢嘛。” 李文彧语调里带着几分骄纵,像一只猫咪蹭着人腿,求人摸摸他的头似的。 宋乐珩心里忐忑,用余光瞅了眼另一边的温季礼。温季礼这会儿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唯有那袖口底下修长如竹节的手指微攥着,显出了少许的不痛快。 宋乐珩干咳一嗓子,矮声对着李文彧敷衍道:“这儿人多,我回头再谢你。” “当真?”李文彧眼尾一扬:“那你要依我的方式谢。” “你别太得寸进尺啊李文彧。” 宋乐珩半开玩笑地警示了一句,也不敢在这话题上过多纠缠,自己倒满酒盏,起身绕过桌 案,走至高台的边缘。她扬起手,舞乐暂歇,将士们也放下了手中吃的喝的,聚精会神地望向宋乐珩。 “去岁秋末,我自洛城回岭南,沿途路上,亲睹百姓之苦,社稷之哀。彼时白莲作乱,岭南家家户户无有余粮,室如悬磐,家中女子尽受白莲残害。我于邕州平息白莲之祸,欲拨乱反正,还民清平。今岁除上冈寨余匪于广信,拒不义之师于漳州,道阻且长,行至今日,唯半步有余,惭愧至极。今得诸位鼎力扶持,共济天下,实乃平生幸事!我以此杯敬诸君,愿未来征程与共,我与诸君同谋太平!” 众人齐齐起身,举杯回应:“我等誓死追随主公!” 上下共饮杯中酒,唯独萧仿寒着脸不肯迎合。 喝完了酒,宋乐珩示意众人坐下,枭使们聚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又骄傲又自豪地看着宋乐珩。 张卓曦戳着吴柒的肩膀道:“老吴,看看咱们主公,越来越有气度风范了。当年跟她的时候,我就知道,主公肯定不简单!跟着她,有肉吃!” “没骨气!你小子就为了那一口肉!”吴柒满眼都是老父的慈爱,面上俱是欣慰自得。 马怀恩跳到吴柒身后道:“还得是你啊老吴,你这太上皇的算盘,从咱们在洛城就开始打上了吧。你都当太上皇了,到时候不得封我一个二品大官?” “滚蛋。” 吴柒一脚踹开马怀恩。众人笑成一团。 高台上,宋乐珩继续道:“今日,既为庆功,那便要论功行赏。韩世靖。” 韩世靖起身走到台前半跪:“末将在。” 宋乐珩自高台快步下去,扶起韩世靖:“当初若无世伯,我在邕州无法立足。我与世伯皆以邕州为底气,一衣带水,打断骨头都得连着筋。今后,邕州和韩世伯、赵世伯,就是我立身的根本了。” 宋乐珩握紧韩世靖的手,韩世靖也激动到有些颤抖,道:“末将与赵勇,必为主公守好邕州!” “世伯在漳州一战,剿匪一战里皆有战功,今赏广信宅邸一座,绢帛五百,白银三千!” 韩世靖猛地跪下道:“多谢主公!” 宋乐珩把韩世靖搀起来,待韩世靖退回位置上,又喊道:“熊茂、何晟、邓子睿。” 三人兴奋的互看一眼,忙上前行礼半跪:“末将在!” “尔等三人在此次漳州之战里功不可没,誓死护主反攻,赏广信宅邸一座,每人绢帛两百,白银一千!” 三人喜不自胜,谢礼道:“多谢主公!” 宋乐珩同样把三人虚扶起来,道:“今后广信的安危,也要多仰仗三位了。” “末将誓不辱命!” 宋乐珩示意三人回到位置上,走回高台再斟满一杯酒,举起杯道:“其余各军士,宴散之后,按军阶各领白银!今夜,同心同乐,不醉无归!” 群情高涨。谢声,笑声交织一片,回荡九霄。乐鼓再次奏起来,更加开怀的军士们此番兴致到处,便跟着起身去载歌载舞。 宋乐珩坐回位置上,李文彧一脸崇拜地看着她:“宋乐珩,你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女人了。” “那是你见得少了。谁让你以前总流连青楼的。” “你……”李文彧被她一句话气得鼓起了腮帮。 宋乐珩又转向温季礼,举盏道:“我也敬军师。自怀山而来,幸有军师在侧。若今生得你同行,无憾,无忧。” 这几盏酒下了肚,宋乐珩的两颊已略有酒色。视线交汇之际,温季礼只恨不能把她的影一笔一画地镌刻进内心深处。他端起她特意为自己备下的果酿,同她薄饮一盏。 一派喜庆之中,独有萧仿面上冷厉。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高台,宋乐珩左边的李文彧使气藏娇,右边的温季礼从容自若。 萧晋和两个黑甲正在说笑,讨论着任凭李文彧富可敌国,肯定也争不过温季礼在宋乐珩心中的位置。 萧仿听着这些话,只觉刺耳至极,荒唐至极,愤懑地喝完杯中酒,他重重把酒盏搁在了桌案上。他抬起眼,眼底掩着血腥的野性,盯着宋乐珩,话却是骂身边人:“萧晋,中原的酒肉就那么好吃,把你的骨头吃软了是吗?!” 萧晋一愣。 就近的黑甲都不敢再说笑,各自噤声下来。 萧晋委屈道:“二公子不要误会,我只忠心公子的。就是公子他喜欢宋阀主,而且这宋阀主……” 萧溯之在萧仿的身后使劲给萧晋递眼色。 萧晋看了,但约等于没看到,接着说完了后话:“她也不差?人还挺好的?您看她对手底下的人不是都挺好吗?” “好?她这叫治军无方!若眼下有敌军攻来,她就等死吧!” 萧晋实诚道:“但没有敌军呀。对面漳州的燕丞,我上次见着好像对宋阀主也没那么大敌意了。这漳州是……” 萧仿死死瞪着萧晋,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萧晋噎了一噎。 萧溯之忙骂道:“你是白眼狼吗?!别说了。” 萧晋果然不敢说了。 萧仿不出气,再喝了一盏酒,顺手就把金盏砸在了地上。 “庆功宴?好!那我就让这宴再热闹一点!” 萧溯之一惊,想去拉住萧仿,但动作慢了一步。萧仿起身走到高台前,不怀好意地看看台上的宋乐珩,又毕恭毕敬的对温季礼行了个礼,随后才道:“兄长,我自家中出发前,母亲特意让我带一个人来见你。她一刻之前刚到营外。今日宋阀主既办庆功宴,可否让她一同入席?” 温季礼脸色一沉,尚未开口,宋乐珩道:“是你家里人?兵分两路来的?今日我本也有意为你们一行人接风洗尘, 既然到了,那就请进来吧。” “多谢宋阀主的美意。”萧仿笑道:“此人是我未来兄嫂,我想,宋阀主必有兴趣,见上一见。” 校场里顿时就显得有些安静。但凡是听清萧仿这话的人,大都收敛了说笑。 宋乐珩从未在军中掩饰过她和温季礼的关系,虽未摆在台面上,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两人是相互有情有义,距离夫妻大抵就差了礼成那一步。所有人都坐等着喝喜酒了,冷不丁冒出来一个温季礼的未来夫人,让众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宋乐珩没接萧仿的话,转而看向温季礼。温季礼神情冷冽,训斥萧仿道:“休要胡言,退下去!” 李文彧品了一口酒,唯恐天下不乱:“退什么呀。温季礼,你定亲是好事,怎么还遮着掩着的?想骗谁呢?来来,你去把你兄嫂接进来,都兄嫂了,千万不能晾着别人。” 宋乐珩也没有阻止。 萧仿微微颔首,转身冲着校场外拍了拍手,就见几名萧仿的随从护着一位白衣女子,缓步走进了校场。那女子做的是中原人的打扮,一张面巾上坠着精致的流苏,挡住了半张脸。她眉眼深邃,骨相突出,打眼一看,便知是异域的漂亮姑娘。 宋乐珩端起酒盏默默喝了一口,端详着这女子。她走到高台之上,朝李文彧和宋乐珩各行了一个中原礼节,随即含情脉脉地看向温季礼,像习惯那般,一言不发地走到温季礼身边坐下。 温季礼此时的脸色是少见的难看,握成拳的手青筋暴起,却也没有斥她退开。 李文彧戏谑道:“温季礼,怎么不介绍介绍?你是军师,那军师的夫人,不该让将士们都认识认识吗?” 底下的人开始小声议论。 邓子睿道:“怎么一回事?我一直以为主公和军师已是互许终生了,原来不是吗?” 何晟道:“我也以为主公和李氏定亲只是权宜之计,和军师才是彼此倾心,可军师也定了亲,那他们这关系……” 熊茂压着嗓子喝道:“好了,主公的事,你二人不要瞎议论!” 对面的吴柒捏着桌案一角咬牙切齿:“温季礼这病秧子居然定亲了?!定亲了他还来者不拒,他是想死吗!” 张卓曦忙按住吴柒道:“柒叔你先别冲动,看看主公怎么说。” 宋乐珩扫视着校场内外,不止是将领,就连士兵们也在吃着她和温季礼的瓜。温季礼这般隐忍模样,想必是和这女子有些故旧。她现下也不便探问,索性高声道:“好了,人既已入席,诸位就不要过多关注军师的私事了,继续宴饮吧。” “不要啊宋乐珩,他还没介绍呢。”李文彧嚷道。 宋乐珩小声斥责:“你别胡闹。” 李文彧刚要启齿,萧仿接了话去:“我兄长持重,不如由我代为介绍吧。我兄嫂名叫白芷,是母亲为兄长定下的妻室。兄嫂曾于我母亲有恩,是以我们萧家待她素来珍之重之。今次兄嫂随我入中原,只因兄长久不归家,兄嫂年岁渐长,已是婚嫁的年龄。这女人嘛,说起来迟早都是要嫁人。” 萧仿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意有所指地望着宋乐珩。 场中更安静了。因为无人说话,乐声也随着小了些。十几个跳舞的伶人察觉气氛不大对,连舞姿都变得收敛起来。 李文彧这样丝毫不通权谋心机的人,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萧仿话里藏锋,是冲着宋乐珩来的。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捅出了篓子,像鸵鸟一样怂了回去,捧着酒盏不再说话。 温季礼眉间紧锁,严厉道:“军营重地,岂是你胡言之处!萧溯之,将二公子带回帐中!严加看管!不得我令,不许外出!” 萧溯之还未上前,萧仿故意打了个酒嗝,道:“兄长,我说错什么了?我既没有违背军令,也没有犯错吧?这中原不是有句俗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兄嫂念你安危,才翻山越岭来寻你的。倘使,这岭南女子看中我们北地的男子,要嫁去北地,那可真是……陪嫁的东西都翻不过赫连山。” “够了!” 温季礼一时激动,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白芷温柔地给他拍背,被他拂开。 萧溯之飞快上前,拉走萧仿:“二公子你喝醉了,我扶你回帐。” 萧仿装着醉又打了一个酒嗝,这才慢慢悠悠的跟着萧溯之往校场外走。 这火种子已经被他给点着了,熊茂三人包括聚在校场里外的士兵们,此时此刻都在思考同一件事—— 女人始终要嫁人,可他们追随的主公,便是一个女人。 温季礼是辽人这事众人是心知肚明的。毕竟,雀鹰是辽人驯出来的猛禽,只有辽人才有。倘使宋乐珩将来真想嫁去北辽,这天下还打不打了?这群兵将不可能跟着宋乐珩去北辽,那他们的归宿又在何处? 第126章 心生隔阂 众人想到这,只觉是前景渺茫,仿佛眼前笼着浓雾一般,这宴上的肉也不香了,酒也不醇了。在这乱世没个领着他们往前走的人是不行的,他们迟早都会死在其他势力或者朝廷的蚕食下。 一时间,整个校场里变得鸦雀无声。 走到出口的萧仿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睨了遭宋乐珩。 宋乐珩面上没见什么慌乱之色,把手中杯盏的余酒饮尽,深看了一眼温季礼。 温季礼按捺着喉咙里的咳嗽,道:“诸位,我胞弟酒后戏言,失态于三军前,我代他赔罪,自罚一杯。” 温季礼饮完果酿,又道:“今日庆功宴,望诸位尽兴席间,万莫因此小事辜负了主公的一番美意。” 弦乐声寥寥,再无先前众人唱和的热闹。除了韩世靖默默吃着案上的烤肉,其余几个将领都没什么心思动筷子。邓子睿是个冲动压不住话的,到底没憋住心底的疑惑,站起身来。 熊茂拽了下他的袖口,喝道:“你坐下。” 邓子睿不管不顾地拂开熊茂的手,道:“主公,先前听军师二弟所言,我们……我们心里有一担忧。” 萧仿已经走到了校场外,见邓子睿开了口,深知今日这宴算是被他搅成了,这才心满意足的加快了步伐。 宋乐珩放下杯盏,温和道:“你们都是我的亲兵与心腹,子睿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主公会嫁人吗?” 熊茂和何晟一惊,都没想到邓子睿会问得这么直白,急忙站起来,双双拉住邓子睿。熊茂责骂道:“你疯了不成!这问的什么话!” 对面的枭使们个个凝神以待,视线都聚焦在邓子睿的身上。 邓子睿借着酒劲荡开左右两人,固执道:“打仗是要人命的!兄弟们参军打天下,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有口酒,有口肉,能活到最后卸甲归田颐养天年吗!这话就算我们不说,主公也是晓得的。我们既跟了主公,豁出了性命,就想要一个结果,结果是什么?总不能是天下打到一半,就突然撂了挑子,去嫁……嫁到千里迢迢之外去,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这么多人,总不能跟着主公翻山越岭去当陪嫁。” 邓子睿话糙理不糙,说的正是每个人心里的担忧。 这古往今来,掌权的女子少,打天下的女子就更少。在世人眼中,女子一旦到了年纪,都是要成亲生子,固守在一方小小天地里,恪守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的。他们害怕,宋乐珩也要走这条路。说到底,温季礼是男子,亲眷皆在北辽,还是大族的掌权者,他不可能一生都呆在中原的。 温季礼默了默,道:“邓将军,主公她……” 话起了头,却被一记拍桌声打断。 李文彧约莫是拍桌拍得重了点,疼得手一缩,侧过头龇了龇牙,随后才站起来,冲着台下众人骂道:“你们是瞎了还是傻了!当我不存在吗?!你们吃着我李氏的粮,喝着我李氏的酒,赏着我李氏伶人的歌舞,居然问这种问题!?宋乐珩不能嫁人吗!她打天下怎么就不能嫁人了!她和我是定了亲的,她不嫁,我把你们的粮草全给断了!你们还战场上卖命,没了粮食,我让你们上不了战场就没命了!” 众人:“……” 李文彧这么一插科打诨,众人的思路居然神奇的跟着他走了。所有人都在质疑宋乐珩和温季礼的嫁娶问题,却都忘了李文彧才是宋乐珩定亲的对象。 宋乐珩也没吱声,由着李文彧发挥。 李文彧气不过,卷起袖子指指点点:“还嫁千里迢迢之外,她嫁谁要千里迢迢?!我李氏立足岭南,我和她成亲后,她往哪儿打,我李文彧就在哪儿!这整个中原,哪里没有我李氏的商号!等以后她真成了中原之主,我就把话撂在这儿,我,李文彧,入赘宋阀!你们还有什么屁要放!” 众人面面相觑,都被李文彧这话强行塞了一颗定心丸。以李氏的财力,如此死心塌地追随宋阀,那宋阀打天下的赢面确实大很多。 但…… 此事李文彧一人说了不算。 邓子睿等人又看看宋乐珩和温季礼,仍在等着宋乐珩发话。 李文彧哼哼地溜回宋乐珩身边,着急道:“宋乐珩,你跟他们说呀,你是不是会嫁给我?是不是很快就会嫁给我!” “是。”宋乐珩应了话。 一刹那,温季礼骤觉心口像被一记鞭子重重抽中,疼得厉害。他面上血色尽褪,连唇间也少了分红润之色。 枭使们和黑甲们各自忧心忡忡,见宋乐珩站起身来,朗声道:“诸位,自我兴兵之日起,我一人利害,便成宋阀利害。我之私事,也必将是对宋阀有利之事,此一点,诸位无需多疑。我知晓,女人争夺天下,顾忌颇多。但,你们要的是结果,是功成名就,是从十八层地狱里掀翻了天去,把那些享尽荣华富贵民脂民膏的天子贵胄们拉下来当鬼!这天上的富贵,他们享得,我们亦享得!你们所思,我尽知!你们所求,也是我心所向!今日这最后一盏酒,遥寄来日。待来日,诸君随我攻入皇城,站那天上宫阙之日,我等,共饮!” 宋乐珩将酒水倾洒在地。 群情激扬,酒劲裹着热血,一盏盏杯中酒,埋进黄土,藏着野心和 欲望,浸润理想和壮志。 此一刻,众志成城,心向一人。 “我等愿随主公,争天下,立功绩,问鼎中原,入主洛城!” 远处伤兵营,秦行简倚靠在帐子口看着校场这一幕。 她明白,这一次,她终于选对了人。 “他大爷的,我去做了那小子!” 中军帐里,吴柒坐在小板凳上磨刀,一边磨,一边就在骂。宋乐珩不胜酒力,几盏纯粮食酒下去,她脑子懵懵的,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头,闭眼揉着自个儿的太阳穴。 系统的提示音在她耳畔回响着。 叮。 【恭喜玩家达成成就“画饼专家”,奖励顺风耳耳机一对】 宋乐珩:“……” 她什么时候画饼了! 那分明都是正向激励! 宋乐珩吐槽着系统的鬼成就,一摊手,一对红宝石耳坠造型的耳机便出现在她的掌心里。这会儿帐中人多,李文彧在一旁拿着扇子给炉子扇着风,正给她煮着醒酒汤。几个枭使也聚在吴柒身旁,讨论怎么对付萧仿。宋乐珩慢条斯理把那耳坠戴上,想试试什么叫顺风耳。 刚一戴好,系统就弹出来一个选择。 【请选择偷听对象:a温季礼,b温季礼,c温季礼】 宋乐珩:“……” 怎么还要强制选择温季礼? 宋乐珩本也不想偷听,但思及方才宴散之际,温季礼那苍白如纸的脸,还是没忍住,随便按了个选择。下一刻,耳边果然传来那无比熟悉的声音。 ——为何要在庆功宴上大放厥词!你可知你今晚言语,动摇了军心!若非主公不计较,你便当杀头之罪! “杀头?凭什么要杀头?” 温季礼的帐中,萧仿正跪在温季礼面前,眼神却甚是执拗:“我非她宋阀中人,且我只是实话实说,并未触犯她什么军规。她宋乐珩是女人,这有目共睹,今日我不戳她的脊骨,来日有的是人戳,兄长能在此事上护住她吗?” “我念你远至岭南,相聚不易,方破格将你留于军中。你既如此不明事理,明日便启程,返回五原。我会传信于萧恪,等你回去之后,闭门三月,不得外出。萧氏大小事务,暂时交给萧恪处理。” 萧仿眸中愕然:“兄长,你这是……要卸我的权?为了宋乐珩?”他膝行两步,到近处抓住温季礼的裤腿,眼底顷刻就起了层水雾:“你走这一年多,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兄长,掐着日子算兄长何时能归。我为何对宋乐珩这般的态度,兄长难道不清楚吗?你我身上都留着萧家的血,兄长知我,我岂不知兄长!兄长曾经说过,要搅乱中原,让萧氏从中获利,以此壮大萧氏。可现在呢?兄长只一心一意帮宋乐珩打天下,那萧氏在兄长心里成了什么位置?你助她打完天下之后呢?倘若她宋乐珩要平了关外,兄长是不是还要放弃萧氏去讨好她!” “你……”温季礼掩嘴剧咳,咳得手巾上渗了鲜艳的红:“你闭嘴……” 萧仿也生怕激到温季礼,可这些话,他压抑许久了。自萧溯之第一次给家中传信,提起这个叫宋乐珩的女人,他就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怕他兄长放下萧氏,怕他兄长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女人。 他说着话,眼泪就在倔强地落,手紧攥着那块衣料,像是抓住救命的浮木,用力到发抖:“兄长,中原人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宋乐珩也不会例外的。你若真助她坐稳天下,我们萧氏就成了北辽的叛徒,到时候中原也不会接纳我们,我们就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兄长与我一起回五原吧,让宋阀自生自灭,好不好?你与宋乐珩不过是一载情分,我们是家人啊兄长……你答应过我的……” 细碎的哭声从耳坠上传出来,起伏不定地震在宋乐珩的耳膜上。 ——你答应过我和阿宁,不会再让我们受少时之苦,会让我们立万人之上的。你不能抛下萧氏,抛下我们。 很久。 那耳坠里都没再传来温季礼的声音。 宋乐珩心里暗叹了一口气,把耳坠取了下来。李文彧见她有些失神,拿手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了晃,道:“你想什么呢?是不是酒劲儿难受?醒酒汤马上就好了。” 宋乐珩摇摇头,又听几个枭使还在商议。 “这小王八蛋看着年纪也不大啊,心思是真深啊,难怪和军师是亲兄弟。不过柒叔,你这大摇大摆拿刀去砍人,不显着他今日说的那些屁话有理了吗?依我看,咱们下毒,那种见血封喉的剧毒,下他饭菜里。” 马怀恩一巴掌拍在张卓曦的后脑勺:“你也是个蠢的。你毒死他这就不明显了?要不咱们还是老规矩,半夜去绑人,直接沉江,让他死不见尸!” 李文彧啧了一声,不喜欢听这些杀人流血的事,两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耳朵。 宋乐珩招呼道:“好了,都别闹了。你们杀了他,温季礼那边怎么说。你们用什么法子能瞒得过温季礼?” “瞒不过,那就别瞒。”吴柒摸着磨好的刀刃,道:“是他这弟弟不干人事在前。那萧仿今晚明显是下你脸子,想让你难堪。他都不顾你和温季礼的情分,那你还顾什么?” “他做事不知轻重,莫不是我与他一样?且不说他背后是北辽萧氏的势力,单就论温季礼……”宋乐珩忽然觉得心中难受。 分明一两日前,两人还在说着定亲的事,还在心有灵犀。可眼下,竟变成了要忌惮他的能力。 “温季礼……他那般的能耐,他若离开宋阀,转投其他势力,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从他那儿薅着便宜。他弟弟今日但凡是死在这军营里,咱们与他,就真是生死之间的立场了。” 一群人听她这么说,都安静下来。 宋乐珩喉咙上堵得厉害,那肆意翻涌的哽咽,逼得她几乎想要呕出来。她扶着头不再出声。吴柒等人是把她和温季礼一步步走来都看在眼里的,自然知她此时的煎熬难受。 蒋律道:“主公,要是咱们不动手,就怕这小子还憋着其他坏。万一他……” 宋乐珩摆摆手:“温季礼与我从怀山一路到这,助我良多,当日没有他,宋含章攻上山凌风崖时,我保不住外爷和舅舅,宋阀也不会壮大得如此迅速,就当……就当是我欠他。这几日,你们多盯着萧仿,别让他再有风吹草动,也别伤着他。估摸要不了太久,温季礼会命他返回北辽的。” 几个枭使互相看看,只能应下声,退出了营帐去。 李文彧不满地抄起手,哼道:“宋乐珩,你为什么处处要替那温季礼考虑啊。他是你军师,换句话说,你是他掌柜,他是给你做工的,他自己人做错了事,那就该受罚啊,你……” 宋乐珩突然起身,朝着帐外走。 她还是放不下温季礼,想去看看他。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承认和李文彧的婚约,温季礼必然会胡思乱想。 脚步凌乱地 走出一段距离,手腕忽然被人拽住。宋乐珩回头一看,李文彧眉头都快拧成一条线了,鼓着腮帮子望着她,气闷问道:“你要去哪?” 宋乐珩没答,拂他的手道:“你放开,成什么样子。” “我不放。”李文彧把人往回拉一点,迫使宋乐珩站在他面前。他看看帐外值守的士兵们,小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去找温季礼。都这样了,你还去找他。” “他是我军师,我有军务和他商议。” “你骗人。”李文彧再把人往回拉,两人几乎快要贴在一起:“什么军务不能白天商量,非得半夜说?现在也没那么紧急的军情,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李文彧……” “你叫我名字也没用。我就是不放手。宋乐珩,你方才在庆功宴上都说要嫁给我了,你现在又去他帐里,你让那些将领怎么想?他们会觉得你言而无信的!” 宋乐珩默了默,看了眼温季礼营帐的方向,收回了视线,揉着眉心道:“我不去,你也赶紧回城。” 宋乐珩往书案走。李文彧眉开眼笑,照旧拉着她跟在后面:“我不回城,我今晚住你帐子里。” “你是想死?”宋乐珩转头瞪他。 李文彧凑到她耳边,道:“我是在帮你!帮你稳固军心!你看所有人都觉得你嫁给我,那才是最不影响你打天下的。我在你帐子里多住几晚,他们就不会有杂七杂八的顾虑了!” 宋乐珩没好气地看着李文彧。 李文彧眨巴眼:“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聪明?” 宋乐珩:“……” 宋乐珩重重甩开他的手:“你睡地上!敢夜里上床,我让他们把你沉江!” 夜色深沉,温季礼的帐中仍点着一灯如豆。 萧溯之脚步轻缓地进了帐,走到温季礼的面前。他已在榻上坐了许久,一动不动的。从校场出来,那脸上便没什么血色。眼下已是初春天,本也不怎么冷了,可他仍旧披着宋乐珩送的狐裘。那眉梢眼底,仿佛能凝出冰晶来。 萧溯之赶紧把炭盆挪近了些,放到温季礼的脚边,随后轻声说:“公子,已经持您的手令,把二公子送进城里去安顿了。萧晋也带了五个人守着二公子,不会再让他轻举妄动。还有一事……” “何事。” “枭卫的人,似乎也在盯二公子。他们会不会……” “不会。”温季礼有些疲倦地敛低眼睑,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萧溯之听:“主公不会。她……睡下了吗?” 萧溯之唇线动了动,迟疑片刻,于心不忍道:“像是睡下了。李文彧……留宿在她帐中。” 手指一紧,不知是冰冷到麻木了,还是指甲太尖利,温季礼都辨不清自己用没用力气,便轻而易举地掐破了掌心,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刺痛。那苍白的面上愈发不见人气儿,好似乍然间就被抽空了血色一般。 萧溯之怕他多想,赶紧道:“公子,您别再等了,早些休息吧。若她真要与李文彧成亲,您不如回……” “出去吧。”温季礼打断萧溯之的话。 萧溯之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行礼退出帐外。 这一宿,温季礼帐中的灯未灭。 到次日早间,中军帐里,宋乐珩抱着被子睡得毫无形象,打地铺的李文彧则难受得翻来滚去。两人都还没醒之际,外头传来了士兵通报的声音。 “主公,有人来找李少主。那人自称是李氏商铺的掌柜,说有人要杀他。” 第127章 旧计拆穿 “军爷,我真是李氏的掌柜!求求你们让我见见少主吧!有人要杀我!现在只有少主才能救我了。” 熊茂、邓子睿和何晟都聚在营地门口。那掌柜身上衣衫褴褛,头发凌乱,脸上青紫交加胡茬青黑,显然是被人拘禁殴打过。他胸口的薄衫里揣着一本要露不露的账册,颤声乞求着熊茂三人。 熊茂三人互看一眼,没有随意放行,只是道:“军营重地,不能让你进去。我已派人去知会李少主,你再稍等片刻。” “来不及了呀!来不及了……”这掌柜说着,眼泪就跟着流下来,万分恐惧地拉住熊茂的手,道:“求求你,我求求你了军爷,让我现在就去见少主吧。我得告诉他,那批粮食……那批粮食……根本就没有运去邕州,他被骗了,都被骗了!” “什么粮食?”熊茂问道。 掌柜的眼珠子乱转了一通,像是惊吓过度,隔了片刻才定格在熊茂的脸上:“我必须说出来……就是她,骗李氏把粮食拿去给邕州养兵,结果,粮食根本没有运去邕州,粮食全部在……” 话音没落,掌柜突然口吐黑血,掐着自己的脖子倒地身亡。熊茂三人急忙围在掌柜身边查看施救,却已经来不及。 何晟伸出手指探了下掌柜的鼻息,摇头道:“没气了,人已经死了。” 邓子睿道:“是被人下了毒?他刚刚说的粮食,不会是……” 邓子睿掏出掌柜怀里的账册,熊茂想要阻止,却没拦得住。邓子睿翻开账册,只见上面写着米记粮铺的字样,里面记载着宋乐珩正月里从李氏收到多少粮草,又支给了熊茂多少粮草,且还写明正月十六宋乐珩拨出十斤谷壳烂米,命镖师送去魏江府上。 正月十六,正是李氏派人送粮到漳州,熊茂三人兴冲冲去问魏江要粮,结果魏江说李氏送来的粮车上,只有一点谷壳和烂米,底下全是沙子和泥土。三人当时不信,以为是魏江从中作梗,邓子睿一时冲动还险些把魏江砍了。 现下想来,魏江有什么道理做手脚?有什么道理非要吞了那批粮食,逼熊茂三人造反? 三人越是看那账册,越是心惊肉跳。他们都是打仗的莽夫,向来不懂玩什么心机,眼下被人这么一点,三人才觉得似乎从李文彧到军营打了他们军棍开始,他们就中了圈套。而这圈套,还是他们如今为之卖命的人设下的。 这念头一旦滋长,就愈发深刻,像在他们的脑子里生根发芽了一样。三人的脸色都极其难看,邓子睿捏皱了账册正要开口,宋乐珩和李文彧就一起走到了营地门口。紧接着,温季礼也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三人一碰头,温季礼和宋乐珩眸光交汇,各自略有神伤。李文彧打着呵欠往两人中间挡了一下,冷不丁瞧见熊茂脚边的尸体,吓得怪叫一嗓子,又躲回了宋乐珩身后。 他探出个脑袋,指着尸体道:“那、那不是我家掌柜吗?他怎么死的!” 李文彧这一确认,熊茂三人的神情便夹着更加明显的愤怒。邓子睿藏不住话,当场就想质问宋乐珩,被熊茂和何晟一同拉住了。 熊茂忍了一口气,仍是向宋乐珩作揖禀道:“主公,方才此人来到军营,央求见李少主,说是有人要杀他。在主公来之前,此人便毒发身亡,这是我们从他身上搜出来的账册。” 熊茂拿过邓子睿手里的账本,递给了宋乐珩。宋乐珩翻开一看,脸色顿时铁青。温季礼稍微走近些,看清账册的一瞬,收在袖口里的手也紧握成拳。李文彧瞧着账本上的记录,一时忘了胆怯,面色凝重,时不时还看一眼宋乐珩。 何晟道:“方才此人说,当初李氏断我们的粮,是因主公提出要用李氏的粮草养邕州的兵。可李氏给了这批粮草后,主公并未将粮草运去邕州,反而是用来接济我们。我们三人愚鲁,实在想不明白,主公此举究竟是何意?” 邓子睿接着道:“还有魏江收到那些烂谷子,也是主公指使的吗?后续两日,我们军营里因为没有粮食死了那么几十号人,主公在危难时才把粮食送过来,这些,都是主公精心设计好的吗!” 这一回,连熊茂都没有阻止邓子睿的质问。 熊茂曾对宋乐珩说过,漳州的兵,三教九流都有,全是些无路可走的苦命人, 就为了那三瓜两枣去卖命的。他们已经这般不易了,若当初他们归顺宋乐珩,是因为宋乐珩的步步设计,那他们还替宋乐珩卖命,就对不起那些被饿死冻死的兵。 三人俱都看着宋乐珩,等一个答案。 李文彧也看着宋乐珩,用少见的严肃目光。他饶是再迟钝,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了。宋乐珩让他不要养江对岸的两万兵,原来是用他的粮草,来收服他李家的私兵。从那时开始,她就在算计他了。 李文彧难过道:“宋乐珩,你……” 宋乐珩看看他,目光又转向温季礼。两人都心知肚明,今日这一局,应当又是萧仿在背后推动。 再多再深的情谊,这样次次消磨下去,也会从相知相惜,走到两厢生厌。 宋乐珩暗暗叹口气,将账本还给了熊茂:“此人抬下去,找个地方埋了吧。他是李氏成衣坊的掌柜,岂会知我军中粮草之事?这账本上,尔等若仔细查看,便会发现诸多破绽。你们应当查清的是,军中是否有人将正月里漳州之事告诉了有心人。还有,三位将军遇事也需理智斟酌。一次入局尚可谓不识人心,若次数多了,信任建立起来难,崩毁却易,三位都当知晓这个道理。” “那魏江收到粮草一事……” 邓子睿还想刨根问底,被熊茂制止了。 李文彧没好气道:“粮草是我断的,魏江那几车烂谷子烂米,也是我让人拉去的,怎么了?我就是不想养你们这帮子废物,那又怎么了?!” 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处撒,索性全泼在熊茂三人的身上,对着三人指指点点道:“你们自己跟着那魏江是个什么屁样,心里是没点数?!我养你们几年,你们连剿个匪都剿不明白!我被土匪绑去,要不是宋乐珩,我早就死了!你们说,我养你们有什么用!我早想断你们粮食了!那批粮食,是我主动送给宋乐珩养兵的,早知道她悄悄用来接济你们,我就把粮食全换成沙子!” “你!”邓子睿激动要动手:“你知不知道!因为少粮,军中死了多少兄弟!你把人命看成什么!” 熊茂和何晟一起拽住邓子睿。 宋乐珩冷脸呵斥:“放肆!李文彧是宋阀的贵人,再有不敬者,按军法处置!” 两人又忙不迭拉着邓子睿跪下,熊茂与何晟异口同声道:“主公恕罪!” “今日之事,你们三人自当反思!今后再以下犯上,定不轻饶!” “是。” 话罢,宋乐珩拂袖离去,边走边道:“李文彧,你跟我过来!” 李文彧哼哼两声,还是跟了上去。温季礼站在原地,面色惨白,耳边还回响着宋乐珩的话—— 信任建立起来难,崩毁却易。 他望着宋乐珩的身影,望着她和李文彧远走,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好似此情此景,她在离他越来越远。他捏了捏袖口里的硬壳书册,不敢去想两人若就此分道扬镳,他在一个无关她人生的位置上,听见她将来身边有另一个人时,会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只是有此思量,已成钻心之苦。 温季礼默然少顷,对地上三人道:“这成衣坊的掌柜,前几日于城中失踪。今日离奇出现在此,是另有缘由,与主公无关。主公为人如何,待尔等又是如何,尔等心中自有明镜,望三位莫要再曲解主公之意。” 说完,温季礼也朝着宋乐珩离开的方向走去。 熊茂三人跪在地上,邓子睿还是一脸的不服气。 “我不信这事是李文彧那绣花枕头干的!就算是,他肯定也被煽风点火了!要是他们没做过,为什么不说清楚!为什么要以身份相压!大哥,我们还要继续留在这卖命吗!” “好了,别说了。”熊茂放在腿上的手紧紧攥着。 “为什么不能说!”邓子睿吼道:“咱们三个当初是被人当了猴耍,要还是装作不知道,等将来死了下九泉,哪有脸去见冻死饿死的兄弟!” 熊茂陡然站起身来,何晟和邓子睿也跟着站起。熊茂一言不发,再看了眼地上的尸体,转身朝着军营外走去。何晟和邓子睿都不知道熊茂要干什么,招呼了两个士兵把尸体处理掉,急急忙忙去追上熊茂。 江水边。 灰蒙蒙的穹顶不见日头,平缓的水面上笼着一层白白的薄雾,和远天相接。上游荡着一艘小小的渔船,捕鱼人正撒开巨大的渔网,带起来圈圈的涟漪。 宋乐珩在江边站了会儿,李文彧就绕着她走来走去,故意哼了五六声,见宋乐珩不开口,他气急了,就嚷道:“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宋乐珩这才转过身面朝他,见着不远处还站着温季礼,要脱口的话便也跟着一顿。李文彧循着她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愈发恼道:“他怎么也跟来了。” 宋乐珩打断他满腹的抱怨,说:“你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气成这样,怎么不对他们三个说实话?” 假使李文彧今日当着熊茂三人的面戳穿她,她就真成了骑虎难下。届时,军中必见血。想到这,宋乐珩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李文彧听她这么问,反而更气:“你连我生气什么你都不知道!我生气……我生气那是因为你防备我!你算计我!” 李文彧情不自禁地拔高了嗓门,心火止也止不住的往头上冒:“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不对他们说实话?宋乐珩,你有没有心?!我以为我们在匪寨相处那几日,你就知道我这辈子认定你了,我怎么可能做伤害你的事?我在政事上,是不聪明,也没有像你们那样,一个人长八百个心眼子,可我分得清好坏!我就是……我就是难过……那些兵你想要,你一句话我就给你了,你为什么对我都不肯说实话,还要费心设计?你就没有……没有信任过我吗?” 话到最末,李文彧眼眶泛红,又想着自己是在吵架,忍着哽咽不肯示弱,活像一只急了要咬人的兔子。 宋乐珩在此事上的确有愧于他,见他这副模样,下意识就想掏块帕子给他擦擦,可摸遍了怀里袖口,都没能找到手巾,只能讪讪道:“匪寨那几日,谁看得出你这辈子认个人还认得这么轻易啊……” “啊你!” “再者,你不知道自个儿从前是个什么名声吗?我哪敢轻易……” 话没说完,李文彧真就成了急眼的兔子,猛地抓捧起宋乐珩的左手,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宋乐珩惊呼出声,本能地缩回手来。远处的温季礼见状,也不由得往前迈了数步。 宋乐珩吃痛地看着大拇指底下被啃出一个发红的牙印,下了猛力的地方,隐隐还见了血,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李文彧,你属狗啊?怎么说着说着就要咬人。” “谁让你不信我!你以后再不信我,我还咬,把你身上都留下我咬出的印子!” 宋乐珩:“……” 好端端的,说什么荤话! 宋乐珩正是尴尬,李文彧见咬得重了,又禁不住心疼起来。他挪近半步,牵起宋乐珩的手,方才那点火气,眨眼就烟消云散了,连带着话音都软了下来:“疼不疼?我是不是咬得太重了?” 不等宋乐珩回答,他又稍稍弯下腰去,替宋乐珩吹着伤处。那嘴唇贴在她的手背上,有着过于灼人的温度。 “以后,你要是再惹我生气,我就……我就咬轻点好了。” 江风徐徐,似刀似刃,落在温季礼的心尖儿上。 宋乐珩收回手来,有些窘迫道:“不疼,你别吹了。”末了,她又低头睨着那逐渐消掉的牙印:“你李家这些年养兵,所耗财力岂止是万千的白银,我吞了你的粮草,吞了你的兵,你纵使更生气,也是应该的。” “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气的不是这个。” “但你应该气这个。这两万的私兵,是你李氏立足乱世的根本。你哪怕不为自己,也该为家人计较。你就不怕我有朝一日,榨干李氏所有,将你李氏弃之一旁?” “怕啊,那你不要这样对我,不就好了嘛?”李文彧答得认真又笃定。 宋乐珩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他。 他顶不住宋乐珩这眼神,收敛了贯来胡闹的样子,正经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荒唐了?又很笨?你不要小看我,我能让李氏有今日,其实没那么蠢的。我大伯当年说了,盛朝过不了十个年头,要不了太久,天下就会遍地烽火了,到时候,李氏就成了军阀眼中的肥肉。大伯养私兵,一来是为了自保,二来……” 李文彧顿了一下。 宋乐珩了然道:“你大伯也想争一争。这么说起来,等你大伯回了岭南,是真要把你吊起来打。” “我也不怕。你会帮我的嘛。”李文彧眨巴着眼瞅宋乐珩,又续道:“等真乱起来了,李氏必须找个势力依附,我们家的人,没什么打仗的本事。你在岭南兴兵,又这么厉害,我为什么不选择你。最重要的是,我看人很准的,我知道你能成事,我更知道,你不是会把李氏榨干,再把李氏一脚踹开的人。其他军阀都有可能如此,你不会的。” 李文彧的眼睛里像缀满了星光,闪烁着熠熠之辉,倒映出宋乐珩的影。宋乐珩也看着他,到了这一刻,她才真正的,对李文彧交付出全心全意的信任。 片刻。 宋乐珩垂眸道:“我知晓了。你的身家性命既愿交托于我,我必不负李氏。” “不是。什么叫不负李氏,是我喜欢……” “好了。”宋乐珩岔开李文彧未尽的话:“方才出来得急,你还没吃过早膳,饿不饿?” 李文彧的肚子“咕噜”一声响,非常应景。他捂住肚子,看看身后的温季礼,像护宝贝一样拉住宋乐珩,道:“那我们一起去吃早膳?” 宋乐珩轻轻拍开他的手:“柒叔熬了八宝羹,你先去吃,我等会儿就来。” “那我不饿。”李文彧放下捂肚子的手,瘪着嘴哼唧:“你把我支开,就是想和他说话,我偏不走!我偏不饿!” 肚子又咕噜响了一下。 宋乐珩哭笑不得,安抚道:“我与军师是有两句话要说,你先去用膳吧。你这会儿挡着,总不能时时刻刻都挡着。他是我的军师,我不可能不与他交谈的。” 李文彧觉得这话也占理,他确实没办法从日到夜都守着宋乐珩,不让宋乐珩和温季礼说话。他心里不乐意,抱着手又哼来哼去两声,才说:“那就两句话啊!我在帐子里等你,我会算时间的!” 宋乐珩不应,他便闹着让她答应只说两句。看宋乐珩点了头,李文彧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江岸剩下两人遥遥站着,相望彼此。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人心里的隔阂就像这岸边嶙峋的鹅卵石,忐忑重重。走过去,怕扭伤了脚,不走过去,又怕刺痛了心。 李文彧走到营地门口,像山里野猴子似的,藏在一根木头桩子后,探头探脑地偷看。看江边两人半天没个动静,又着急又不痛快,索性难得再给自己添堵,一扭头,先往中军帐去了。 温季礼这时才缓慢走向宋乐珩,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又带着些执拗。到了她面前,两人对视一遭,竟同时开了口。 “你脸色……” “主公……” 双双话音一滞,宋乐珩知晓温季礼会让自己先说,便先续上话道:“脸色为何如此差?没有休息好?” “不碍事。” 温季礼垂了垂眸,没有说自己昨夜等了她很久,想与她解释。也没有说他得知李文彧留宿她帐中后,那心里刀削火燎的,难受至极,煎熬至极。昔年他欲掀起萧氏内讧的前一夜,都不曾这般局促艰难过。 至了半夜里,他甚至还去了一趟宋乐珩的帐外,听见李文彧说了梦话。他也不知他在帐外站了多久,后来回去时,三魂七魄都像落在了中军帐里,只余下个躯壳。 两人又是默然少时,温季礼道:“这账册一事,已经埋下猜忌的种子了。我方才来的路上,派人注意着熊茂三人的动向。此时虽为用人之际,但他们三人身份特殊,容易引起军心涣散,此事……” “我知晓。”宋乐珩略显疲惫道:“我会处理的。” 温季礼袖中的手指一蜷。 她的字里行间,透露着显而易见的疏离。倘若是两日以前,即使两人所思一致,她也会与他商议如何行事。可眼下,她与他说话,竟还比不上和李文彧那般轻松自在,好似戴上了一张陌生的面具,在将他往远处推。 温季礼浑身都像一把钝刀在拉回拉扯,疼得他面色又苍白了些许。 宋乐珩本刻意回避着视线,可终归没忍住,眸光过处,见那唇色像散了人气儿似的,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捧他的脸,可手还没伸出去,便就止住了。宋乐珩掐着自己的掌心,道:“军师若没休息好,就先回帐中歇下吧。这几日军中之事,我会多上心。你胞弟远道而来,你若无事,也可陪他多走动走动。如有需要,可调遣些人手,陪你们逛逛岭南四州。我今早起得急,还没用过早膳,这会儿有些饿了,我先回营去。” 温季礼想要开口,宋乐珩却已和他擦肩而过。他转身看她走出几步,眼中酸涩得厉害。 “主公……在怨我吗?” 宋乐珩脚步停下。 初春的风扬起岸边抽芽的柳枝,也扬起轻纱衣摆。那柳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树干粗壮,枝桠繁茂,像伶人的舞裙,恣意蓬开在风里。 宋乐珩忽而想起刚回岭南不久,她和温季礼一起被宋含章沉塘,她在水底把那颗见鬼的“手打鱼丸”渡到温季礼的嘴里。温季礼上岸后,也是这样坐在一棵古木下沉思。 想必,他那时思量的是,对宋乐珩的忌惮。一如,她此时所思。 宋乐珩很轻很轻地叹口气,道:“没有怨。不是你所为,为何要怨你。就是想起一句话,有些事不上称,无足轻重,上了称,就是千斤也打不住。从前是我想得太轻巧了,忽略了许多隔在你我之间的事……” 譬如立场。譬如种族。譬如利益。 她没法跟他去北辽。他亦是萧氏的家主,不能放下亲人和族群。 宋乐珩顿了一顿,知晓这些话没必要说到明处,便道:“人都是自私的,我也是。” 举步欲要往前,还没迈出去,手腕就被一个力道轻轻拉住。那语气里带着轻易就可察觉的颤音,说着:“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温军师……”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我知晓阿仿做错了,是我没有约束好他。我会让他尽快返回北辽,但你……但你不要推开我,明明一开始,你也知道的……” 宋乐珩心里一阵阵绞紧,胸口上像被掏了一个洞出来,呼呼地灌着冷风。温季礼试着让她转向自己,才看清宋乐珩这会儿也是两眼泛红。 他们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对方心中所想,比任何的君臣都更要默契。在宋乐珩心里,温季礼不可或缺。她也一度以为,无论遇到任何事,他们都能彼此坚定,互相信任。 直到,萧仿接二连三地捅她刀子。 宋乐珩才发现,她需要的,是完完全全与她同一阵营,对她没有二心之人。别人将所有心放在她身上,她哪怕掏心掏肺都愿回报。如李文彧,如枭使,如这几日之前的温季礼。 可一旦双方角度不同,利益互相侵犯损害,挡住了她的路,她便很难再做到心无芥蒂。 她的自私,便是如此。 温季礼看着她,把袖口里藏了许久的东西拿出来。那是一方红色烫金的小册,温季礼将其翻开,道:“在我得知阿仿入了中原时,其实,我已将此物备好了。你愿意……在这上面,落你之名吗?” 宋乐珩的眼眸微微睁大,有些难以置信—— 那是庚帖,结亲所用的庚帖。 第128章 各自神伤 庚帖上,已经写好了萧若卿这个名,底下有烫金笔注明的生辰八字。 宋乐珩微有些愕然:“我与李氏 还未退婚。况且,即使换了庚帖,你我的立场之别,也不会因此改变。” “昔年我母亲曾得过一场重病,那耶律芷……”温季礼顿了顿,解释道:“便是昨夜被阿仿称作白芷的姑娘,她外祖母是一名巫医,救过我母亲的性命,与萧氏也颇有渊源。巫医本以救命之恩相胁,希望我能娶那耶律姑娘。及至巫医过世,耶律姑娘无依无靠,母亲便将其接入府中,留在身旁。” 宋乐珩知晓他是不希望自己有所误会,便耐心地听着。 温季礼抬眼看着她,广阔天地间,他只见她。 “母亲有意这门亲事,彼时我曾告过宗族,此生都不欲婚娶,只因一身病骨,不想走时有所牵累。” “你……”宋乐珩一时心疼,话音也随之哑然。 温季礼郑重道:“家中人都知晓,若未遇上入我心者,我这一生都不会松口。这庚帖,我意欲让阿仿带回北辽,此为,瓦全、玉碎之意。他们会明白的。” “温季礼……”宋乐珩的视线落在那红色小册的名字上,眉眼中难掩万般复杂的情绪。 想来温季礼备好这庚帖许久,也藏了许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宋乐珩这一生是不会随他回北辽的,这庚帖一旦递出去,定了这终生之事,他至终老时,便都要守在她身旁,留于中原了。 那对萧氏而言,对萧仿而言,他便成了一个背弃之人。 他这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一面完好,一面就得被烧焦摧毁,熏出浓烈的黑烟来。 “何必呢。”宋乐珩声音干哑:“何必要把自己逼到这一步……” “我……我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智计谋略,才能算计这段感情,才能迫使自己放手,我看的那些书里,都不曾教过。”温季礼指尖冰凉,轻轻握住宋乐珩的手:“你若愿意在这上面落名,我们便算……便算定了终生。我会亲送阿仿回北辽,取道豫州。豫州的王氏曾向我问计,略有交情。我欲说服王氏扶持宋阀,如此一来,你与李氏的婚约,便可解除。” 宋乐珩诧异地抬眼看他:“王氏?我倒是知晓,豫州王氏的财力不亚于李氏,但豫州紧邻赣州,有平昭王坐镇,王氏岂会舍近求远。” “昔年王氏问计时,我曾告知其家主,平昭王非长久之君,王氏是为避祸,方暂时虚与委蛇。且将来欲入洛城,豫州是必取之地,此中利害,我自会与王氏剖析。” 宋乐珩默然半晌,接过温季礼手中的庚帖,正要回答之际,却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阿姐。” 宋乐珩一惊,抬头的刹那,一个身影扑过来,将她牢牢抱住。她嗅着那熟悉的,仿若冬月冷雾般的熏香,这才堪堪回过神来。 “阿景?你怎么会来?这段时日你都去哪儿了?” 宋流景松开宋乐珩,有几分委屈,深深地打量了宋乐珩好一会儿,方按捺住激涌的心绪,笑道:“阿姐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这是什么话。”宋乐珩把庚帖收进袖口里,定了定心神,道:“只是有些突然。你不见踪影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回邕州去了。” “没有。”宋流景道:“我到处去走了走。原本想要走出广信,去看看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样子。可看过之后,便觉和平南王府那方后院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见花,不见草,不见生机勃勃,也不见阿姐……太想阿姐了,所以,就回来了。” 宋流景故意抚摸着宋乐珩的脸颊:“阿姐为何瘦了这么多?是太操劳了吗?” 温季礼眼神黯下来。 宋乐珩怕宋流景的动作让他难受,拉下了宋流景的手,道:“可用过早膳了?” “没有。阿姐呢?” “我也没有,正好一道回营里吃吧。军师,你所提之事我会考量,这几日……你陪一陪萧仿吧。” 话罢,宋乐珩拉着宋流景转身离开。 温季礼在原地站了许久,双腿冻到快失去知觉时,方走了一程回头路。 中军帐里。 一张四方桌旁,宋乐珩坐在位置上发呆。宋流景和李文彧分别坐在她的左右两边,桌子上只摆了一锅八宝羹,看起来就够一个人吃的份量…… 最多两个。 不能再多。 李文彧和宋流景彼此审视着,一个咋咋唬唬,一个笑里藏刀,双方目光里都夹枪带棒,恨不得把对方捅出个窟窿来。 帐子外,吴柒一脸头疼,揉着太阳穴站在门口。张卓曦和江渝啃着现摘的果子,一起走近打量着军帐里头。张卓曦小声道:“柒叔,这什么情况?这小祖宗怎么真回广信来了?是来帮主公对付那个小王八蛋的吗?” 宋流景准备拿碗舀粥,李文彧手疾眼快地按住他,死活不准他动。 吴柒没眼看地扫了扫身后三个人,有两个都快打起来了,宋乐珩不知道怎么回事还在老僧入定。他收回视线,又改成揉眉心,道:“说是今早刚到的。我就熬了一个人的粥,她倒好,叫回来两个人吃饭,我看这锅粥是谁也喝不成。” 话音刚落,李文彧果不其然抢过宋流景手里的勺子重重摔在地上,没憋得住火气,站起来就吼道:“你是谁!从哪儿钻出来的!长得一副狐媚子样儿,跟她回来你是想干什么!” 宋流景眼睛一红,可怜巴巴地转向宋乐珩,喊道:“阿姐,他就是和你定亲的人吗?怎么脾气如此大?他骂我事小,若将来对你也这般……” 宋乐珩回过神来,看看面前突然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又看看地上的勺子,劝道:“李文彧,你别欺负他……” “我欺负他?!”李文彧不可置信地指指自己的鼻尖儿,再指指宋流景:“你看看他!他都快把勾引两个字写自个儿脸上了!你还说我欺负他!他还喊你阿姐,他见谁都叫阿姐吗!宋乐珩,你这什么嗜好啊!是听到别人叫你姐姐你就走不动道吗?你到底上哪儿捡的这东西回来。” 啃果子的张卓曦呛了一下,呛出一口果皮来。吴柒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就知道,宋乐珩身边这几个,迟早得撕出花样儿来。 宋流景眼尾更红了,伸手拉住宋乐珩的腕子:“阿姐,这个人看起来就不太聪明,你真的要嫁给他吗?” “哎呀你!”李文彧气得想掀桌子。 吴柒几步迈过去,一掌按在桌子上,喝道:“你俩要打出去打!这锅粥左右也不是给你们吃的。” 宋乐珩忙道:“哎,别吵别吵,我头好疼。李文彧,他是……” “你不准帮他说话!”李文彧气得不行,嗓音又高亢又大声:“你刚刚还说了不会负我的,这么快就让人骑我头上了!” “我那是说的……” 宋流景摇晃宋乐珩的手:“阿姐,这个人有什么好的?他好像一只早上打鸣的红色公鸡……” “不是,他……” 李文彧伸手去薅宋流景,边薅边喊:“ 你不准碰她!你把手给我放开。” 宋乐珩:“……” 好吵…… 头要炸开了。 宋乐珩猛地拍了下桌子,帐子里陡然就安静了。外头的张卓曦兴高采烈地招呼了人过来看扯头花,吴柒则端着锅子垮着脸站在边上。宋流景冷眼盯着李文彧,李文彧拽着宋流景的一缕鬓发。 宋乐珩看着这一团乱,深吸了一口气,按了按眼皮,道:“李文彧,你还不把他头发给松开!” 李文彧恼道:“你还吼我,明明是他……” “他是我弟弟,宋流景!他姓宋!” “他姓宋又怎么……”李文彧话头一卡,愣了愣,旋即迅速松开了宋流景的头发,规矩安分地坐回了位置上,一面重新打量着宋流景,一面问宋乐珩道:“你们是亲的?一个娘生的?” 宋乐珩翻着白眼点头。 宋流景一脸看智障的表情看着李文彧。 李文彧稍有些尴尬,吸吸鼻子,小声抱怨道:“那你方才进来的时候不早说。我问你他是谁,你又不答我。” “我那是……我那是在想事。”宋乐珩含糊带过,让吴柒把粥放回桌子上。 李文彧这下气全消了,主动舀了碗粥递到宋流景面前,嘴上还说着场面话:“既然是小舅子,我道歉就是了。今晚我在城中设宴,为小舅子接风洗尘。” “不用。”宋流景面上带着一丝笑,衬着眼尾还未褪散的红,呈现出一种阴诡的病态。他用勺子舀起粥吹凉,道:“我阿姐尚未嫁人,我不喜欢小舅子这个称呼。” 末了,他把勺子送到宋乐珩的嘴边,声气柔柔地哄:“阿姐日日对着这些人,难怪操劳过度。粥都吹凉了,阿姐先尝尝。” 李文彧:“……” 李文彧在别的方面或许不怎么样,但在男女情事和经商一道上,那却是敏锐到常人难比。 事实上,从宋流景一进这帐子,他就发现他看宋乐珩的眼光不对劲,眼下更是确定了。可有些事,见不得光也出不得口,尤其宋流景还极有可能是他未来的小舅子。李文彧一句话哽在喉咙上哽得涨红了脸,想说又说不出,只能看看一脸了然的吴柒,又看看宋乐珩,道:“你这弟弟他……” 宋乐珩接过宋流景手里的粥碗和勺子,说:“阿景才十来岁,你大他许多,就包容他一些。李文彧,我有一桩事,想问一问你。” 李文彧听出宋乐珩的口吻有些凝重,也收起了插科打诨的心思。 “什么事?” “倘使……我是说,倘使有朝一日,我要与你解除婚约,你可还会支持宋阀?” 李文彧:“……” 李文彧呆愣地看宋乐珩。 宋流景幸灾乐祸地弯了眼睛。 吴柒则又端起锅子出了帐,生怕一锅好粥被人糟蹋。 “你……你要……” 宋乐珩看李文彧话都说不利索了,赶紧补充道:“我不是想强逼李氏支持宋阀,你若不愿意,我也可以……” 李文彧站起来就往外冲:“我要去杀了温季礼!!” 宋乐珩:“……” “我就知道,不该让你和他单独谈!肯定是他在蛊惑你和我退婚!我要和他同归于尽!” 宋流景看热闹不嫌事大道:“这桩事,我倒乐意帮忙。” 宋乐珩又按住脑袋喊道:“李文彧你回来!张卓曦你还笑,赶紧把人给我逮回来!我头更疼了,你们两个,都给我呆在帐子里!哪里都不许去!” 好不容易让李文彧和宋流景闹闹腾腾地吃完了早饭,宋乐珩已是有些精疲力尽。她面前的一碗粥到最后也没吃两口,放了会儿便凉透了。她以还要处理军务为由,让吴柒和张卓曦先去安顿好吵闹的两人,自己便一个人坐在桌边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张卓曦啃着果子哼着曲儿又回来了。 宋乐珩懒懒发问:“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张卓曦乐呵呵地答:“两个人为了抢谁离中军帐近,差点又打起来。不是我说,主公,你这弟弟的嘴,实在是太欠了,把李文彧给气得,整个人都快变成红头虾了!” 宋乐珩抬起眼皮,吴柒正没好气的把那碗凉了的粥倒回锅里,准备给她放炉子上热一热。宋乐珩摆手道:“我不想……” 吃字没脱口,吴柒端着粥看她一眼,宋乐珩机智改口:“不想吃太热的,稍微热一下就是了。” 吴柒没吭声,垮着脸坐到火炉子边上,把锅架在炉子上,拿勺子不断搅动着。 宋乐珩又朝张卓曦道:“我是让你们安顿阿景,怎么李文彧也在军中住下了?你直接把他送回城去啊。” “那主公自己去说。” 宋乐珩:“……” 张卓曦道:“刚还是我和柒叔拉的架,他俩才没打起来。主公那弟弟,阴森森的,我看着都犯怵!再说李文彧,主公昨晚都承认要嫁给他了,他说他住军营是应该的,我们也拿他没辙嘛。” 宋乐珩咬了咬牙,脑子里每隔片刻就像被人扯了一下筋似的,疼得她龇牙咧嘴。她刚歇了一口气,吴柒就道:“活该,早说你沾一屁股的屎,迟早坐凳子都得留个印儿!你身边这几个,谁是好应付的主?你昨晚众目睽睽认了和李文彧的婚约,今日是怎么又想起悔婚了。” “昨日那是权宜之计,当下这么说,是最快安抚军心的。李氏财力雄厚,我只有承认和李氏联姻,士兵们才知道自己不会饿肚子,才愿意跟着宋阀。” “那你都知道这理,何必还要提退婚这一茬?怎么了,那温季礼是能把他关外的银子都运到岭南来,助你兴兵?就他这个弟弟,都能在背后给你不停放冷箭,你真要和他在一块儿,还不知道他家里人搞出些什么幺蛾子。” “哎,柒叔,我头真的好疼你别说了。” “还不兴人说。”吴柒把热好的粥放回桌上,重新替宋乐珩舀了一碗,又冲张卓曦道:“滚去伤兵营,把沈医师请过来给她看看。” 宋乐珩摆手:“别了。我缓一会儿就好。” 她慢条斯理吃了两口粥,又歇了好半晌,方悠悠问道:“熊茂三人是个什么动向?” “军师那边派人跟着的,黑甲传回来消息说,他们三个过河去了漳州那边一个小村子,像是去探望死去士兵的家眷。”张卓曦啃一口果子,道:“主公,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宋乐珩久久不语,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萧仿是个有心机城府的,才到广信几日,就能察觉她当初收服熊茂三人用的是什么招。这军营里必有人被他收买,假以时日,他若在她的地盘上安插暗桩子,那只怕是更加麻烦。 宋乐珩思索少顷,指尖触及袖口里那份庚帖,又是一阵神伤。此时熊茂三人已和她心有嫌隙,她必须尽快处理好此事。宋乐珩一手抵了抵自己的额头,下了决定道:“去,给枭使都传个令。” “要出任务?”吴柒皱眉询问。 “嗯。今晚都把脸给我遮实了,尽数埋伏在城中熊茂的府宅外,听我命令行事。” 第129章 图个清净 已至戌时一刻。 夜色铺呈如墨,浓云掩映着星月,透出一层薄薄的银辉。 宋乐珩赐给熊茂三人的宅邸在广信的城南。广信是岭南重镇,城中的格局建得方正,因李氏落宅于城南,是以大多数有钱人都跟随李氏,城南便成了富户区。高门阔庭建得一个比一个大气,门前的街道一家比一家宽敞。有人门前栽柳树成荫,有人傍河而居,河里种着成片的荷叶,一至夏日,荷香萦绕,入目皆是叶绿花红。 而没钱的穷人则居城北,以穿过广信的闽江分支为界,城北俱是矮门矮户,墙头斑驳,瓦上生苔,宅子密集又破烂,和城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无数穷人,穷其一生都跨不过闽江的分支,不敢妄想买得起城南的地皮。熊茂三人本也是不敢想的,按他们的俸禄,一辈子都不可能攒起买宅子的钱。 可宋乐珩赐了他们一套。 虽然,那宅子临近城郊,门口既没有柳树也没有荷塘,甚至门头和其他富人比起来,都是狭小又简陋的,但熊茂三人直至今晨,都对宋乐珩是死心塌地,满怀感恩。 他们骑在马背上,慢行在宽阔干净的青石板路,家家户户门前都点着明亮的灯笼,洒下成片的光,照亮了前路。不像他们今日去过的小村子—— 他们三人曾经生活过的村子。 那里残破,狼藉,凌乱不堪,十室九空,泥泞的乡道上,永远充斥着粪便的臭气。如今只剩下讨不到生路的孤儿寡母、年迈老人,还滞留在那没有生机的村子里。只有几户人家尚算过得去,家里的物件家具都换了新的,房子也经过了修,每月都会有人送去粮食,供给他们的生计。 这几户,便是因李氏断粮,被活生生饿死的、冻死的漳州士兵。 熊茂三人想到当日营中场景,又思及今时所见,胸口上就好像压了一块巨石,让人喘不过气来。沉默行了大半路,邓子睿开口道:“老张头他们几家,送银子送粮食的,就是主公吧。” 熊茂和何晟都没开口。 邓子睿又道:“心里没鬼,才不会去做这些。我当时就觉得奇怪,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什么时候把咱们的命当过命,她竟然还会亲手掩埋死去的兵卒。现在想想,都是做给我们看的。这个当,上得我心里真他娘的憋屈!” 何晟皱眉道:“好了。若换一个主子,也不一定能做得比她好。你也说了,这世道,谁把当兵的当个人看,你跟着别人,死了就是死了,谁要收埋你,谁要负责你家里人的生计。” “可是……”邓子睿哑然片刻,喉咙里带着些颤音:“那是命啊。大哥,二哥,那是活生生的命。要是她没有使这些手段,那晚的军营里,不会有人饿死,冻死,不会有人为了跑出去啃一口树皮,被军法处置!我到现在都记得被我砍了头的逃兵,他们就睁着眼看着我,死都不瞑目!” 邓子睿抹了把眼睛:“大哥,我们真的……别无选择了吗?这样的世道,我不想当兵了。” “说什么傻话。”熊茂叹道:“我们三个什么都没有,就一条贱命,你不卖命,拿什么过日子?仗已经打起来了,你当兵还能拼一条活路。不当兵,等着去死吗?” “那……那我们带着自己人离开广信, 另投明主!” 何晟摇头:“谈何容易。你当兵是要活,别人也是要活。跟着我们,手底下的兵不是没挨过饿,可跟着主公,除了上战场,他们有吃有喝有俸禄,怎么会选择跟我们走。” “那我们就自己走!我就是过不去心里这个坎儿!” “好了。”熊茂拍拍邓子睿的肩膀:“你让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三人行到府宅外,勒停了马。这宅子三人早上就来看过,当时喜欢得不得了,里面虽小,却是一应俱全,大到床榻柜子,小到一个洗脸的铜盆,宋乐珩都给他们备了崭新的,三个人无需再做准备,人来了就能住下。 熊茂率先翻身下马,何晟跟在后头。邓子睿别扭得紧,不想再进这宅子,可瞧见前面两人都往宅子里去,也不得不下了马。 进了大门,过一道萧墙,便见院子里那棵早樱树的下头,坐着一个人。 已是二月,樱树上挂满了成串的粉白,压弯了枝头。院子里的地上,俱是被风吹落的花瓣。偶尔微风一拂,花落如雨,美不胜收。在灿灿花树下,便是石桌石凳,宋乐珩裹着大氅坐在其间,脚底下放了个炭盆,正烘烤着冻得发白的手。 三人愣了一愣,熊茂复杂的情绪在面上一闪而过,上前行礼道:“主公。都这么晚了,主公为何会在此?” 何晟也拉着邓子睿朝宋乐珩行礼。 宋乐珩微微颔首,示意三人不必如此拘束,而后才道:“这宅子是我亲选的。广信地皮紧张,城南更是寸土寸金,本想着给你们三人再挑个大一点的,但眼下没有更好的空宅子了。我瞧着这宅子新,格局通风都好,便定了此处。唯一的瑕疵,大抵是有这棵花树。” 宋乐珩仰头看着那遮蔽穹顶的娇嫩粉色,熊茂三人也不自禁地追随着她的视线。 “我琢磨着你们三人皆是武将,不会喜欢这种粉粉嫩嫩的花儿,特意寻了花匠来问,想着把这树给移了,换点桂花梧桐之类的,寓意好,也好看。但那花匠说,这樱花树长了许多年,根系深植于土中,遍布整个地基。若要移树,便伤根系,必死无疑。” 宋乐珩又收回视线,看向熊茂三人。熊茂听明白了宋乐珩的话意,垂下眼皮,眉头紧锁。 “我望三位之心,便如这根系与地基,生死牵系,忠心不移。不知这处宅子,我选的合不合你们之意?” 熊茂默然须臾,躬身抱拳道:“主公厚爱,我们三人无以为报。追随主公时,我曾同主公说过,我们都是乡野小民,偶逢李氏募兵,才有了后来的种种机缘。我三人眼界胆识有限,思量已久,只恐辱没主公的栽培与托付,还请主公应允,让我们三人离营回乡。我三人以性命起誓,绝不从二主,只愿在乡间苟活。” 何晟和邓子睿皆是一惊。 何晟上前道:“大哥,你这是……” 熊茂对他摇摇头,何晟便不再开口。 邓子睿站在熊茂的另一边,也朝宋乐珩不耐地作了个揖:“请主公成全,让我们兄弟三人回乡!” 宋乐珩默不开口,袖子里的双手微微握成拳头。隔了好一阵儿,她方站起身来,走到三人的面前,道:“是因断粮之事?” 三人都不说话,神色各异,当是默认。 宋乐珩了然他们的想法,当初那几十条人命,让他们三人的猜忌已生,比起将来君臣相疑,不得善终,倒不如现在就返乡去,能活几日是几日。宋乐珩阖了阖眼,倏然撩开衣摆,朝三人跪下。这一遭,三人惊惧不已,下意识就跟着双膝落地,都跪在宋乐珩的对面。 熊茂惶恐道:“主公!主公您这是做什么?您这般,末将是万不敢承受!” “断粮之事,的确是我设计。当日我与李氏并未有今日之信任,且魏江心向朝廷,意欲联合燕丞平定岭南。我手中兵力难敌燕丞,若不设法将漳州兵力收入麾下,今日的岭南已是旧时模样。我自洛城辞枭卫督主归于岭南,早时并未有全然向民之心,是多见这一路疾苦,才萌生出改换天地之意。行至此,唯一愧疚于心之事,便是漳州断粮。那晚我亲手埋下众兵卒,便知有朝一日,或因此得报应。但,我不悔。” 宋乐珩说得诚恳笃定,目光一一扫视过三人:“我能力平平,非经天纬地之才,若非逢此乱世,本应也是个普通人。我无法保天下人人安稳,只能求将来人人安稳。若三位能见我心,得三位相助,幸之。若不见我心,我祝三位前途……似锦。此一跪,是我罪当其罚。此叩首,是我对不起三位将军的忠心,亦对不起死去的数十兵卒。” 宋乐珩弯腰欲伏地,熊茂急忙膝行两步,搀住她道:“主公,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何晟也上前虚扶着宋乐珩,眼中温热:“主公,我们只是怕……怕跟错了人,怕将来有更多这样的事情发生,牺牲的,都是和我们一样出生的乡野小民。主公的心,我们看到了,我愿意留下,替主公征战四方!” 邓子睿看看熊茂和何晟两人,还是跪在原地,只道:“我不知道该不该信。我们断粮时,主公送来粮草,你说什么我都信的。可你骗了我们。” 熊茂斥道:“三弟!” 邓子睿仍是道:“我以前没参军的时候,种过地,也去给达官显贵当过小工,我没见过那些人犯了错给下人磕头下跪的。冲这一点,我愿意……再信一次。” 宋乐珩泪水滚落:“多谢。” 三人这才齐力,将宋乐珩扶起身。 熊茂道:“我本以为,主公不会对我们三人说出真相……主公愿这般坦诚相待,我三人也绝不会再负主公之意,我们愿作这檐下之樱,为宋阀肝脑涂地!生死不移!” 叮。 【恭喜玩家达成成就“爱哭主公最好命”,自动提升技能面板:梨花带雨值+1。奖励一次性安全屋】 安全屋使用说明:启用后,可躲避债务追杀,情杀,扯头花,修罗场等。但不保证安全屋使用时效及效果。 宋乐珩坐在回营的马车上,揉着太阳穴看系统弹出来的提示,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这狗东西,也不知道给点奖励让她应付下背后的冷箭,一天天的,净整这些没屁用的。她要梨花带雨值来干什么!现在还有什么情况能让她想躲进安全屋的?! 宋乐珩关掉系统界面,眼看马车停下,撩开车帘瞅了眼外面。 营地门口,温季礼、李文彧、宋流景站成一排,似乎是正在等她。并且,李文彧和宋流景还在小幅度地掐架。 宋乐珩默默把车帘放下,坐回位置上。现在这个情况,就让她挺想躲进安全屋的…… 吴柒坐在另一边的位子正擦着剑,抬眼见宋乐珩这幅模样,也从车帘缝隙往外瞧了瞧。这一瞧,他都禁不住替她发愁道:“得,凑齐 了。今晚你那帐子怕是顶篷都得被掀了。” 宋乐珩赶紧打开系统界面,与此同时,脚步声已经朝着马车来了。 李文彧喊道:“宋乐珩,你回来了不下车干什么?我备了一桌子好菜,是专程让酒楼的厨子来营里现做的,你快下来呀,等会儿饭菜就凉了!” 宋流景道:“阿姐,我今早听你说头疼,特意去问小舅娘要了些药油,可以按压头部舒筋活血的,阿姐与我回帐中吧。” 温季礼道:“主公……” 他欲言又止,李文彧却已经咆哮开了。 “你们俩够了啊!她是我的未来夫人,你们都不要得寸进尺!这多晚了,还按什么压!你们都少找借口!想把宋乐珩带走,除非你们从我身上踩……啊,宋流景你真动手!” 宋乐珩:“……” 宋乐珩当机立断道:“柒叔,我去躲躲,你待会儿就说我没回来,不知道去哪儿了。” 吴柒还没来得及吱声儿,宋乐珩已经启用了安全屋,人“咻”的一声就不见了。 车帘被李文彧一把掀开,眼见里头空荡荡的,只有吴柒一人,李文彧和宋流景同时启齿问道:“宋乐珩呢?” “我阿姐呢?” 吴柒顿了顿擦剑的手:“……没回来。不知道去哪儿了。” “三更半夜的,她能去哪?”李文彧皱着眉头念叨了一句,旋即眼睛一瞪,自言自语道:“难道……难道她在外面还有别人???不行,我要去找她!” 吴柒:“……” 好了。 这下更热闹了。 与此同时,突然就闪现在漳州的宋乐珩是怎么都没有想到…… 它个狗屎垃圾系统,奖励的安全屋它居然是…… 燕丞的浴桶! 漳州刺史府的主卧里,一块屏风之后,硕大的浴桶之中,宋乐珩和燕丞就这么隔着腾腾袅袅的热气面对着面。一个赤着膀子未着寸缕,一个湿头湿脑表情尴尬。眼看燕丞脸黑得像要把她的脑壳劈烂,宋乐珩忙不迭道:“这个事情……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你信我,它、它就是个意外!” 燕丞咬着牙,双眼充满杀气:“说,你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就……咻的一下出现的?” 燕丞:“……” 燕丞狠地掰过宋乐珩的肩膀,用不容抗拒的力道带得宋乐珩转过身背对着他。他刻意避开两人的身体接触,只用一只手松松垮垮地捏着宋乐珩的脖子。 “你到底是个什么妖怪?能把我带回七年前,还能突然出现在我浴桶里,你是想干什么?” “没想。真没想。我就单纯找个地方溜达会儿。” 燕丞指上使了些劲儿:“不说实话是吧?你信不信我把你摁水里淹死!” 宋乐珩沉默半刻,问:“那你穿裤子了吗?” “……” “我怕我死前看到点不该看的,要不,你先把裤子穿上。” “……你流氓啊。”燕丞把人推开,险些被她气笑。 宋乐珩心里清楚,燕丞压根儿没打算杀自己,时下这局势,无论是两人在那场“梦境”里浅薄的交情,还是以燕丞的处境来说,他都不可能真对宋乐珩下杀手,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去。只是泡澡的时候冷不丁有个人砸进浴桶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气恼的。 宋乐珩没有回头,就听见身后有出水的动静。 燕丞道:“你把眼睛闭上,别看啊。真看到什么,我不会负责的。” 宋乐珩趴在浴桶边缘,识时务地闭上了眼。燕丞穿好裤子,上身尤然赤条条的,他拿过屏风上搭着的布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目光一转,就看宋乐珩不知何时睁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 “你真看?不怕长针眼啊?” “我又不是占你便宜,我就看看你身上的这些伤。” 伤处太多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有些是皮表的,有些伤疤却是极深,哪怕愈合了,都足有三指那么宽,甚是骇人。最可怖的,是腹部的一道横伤,像是把整个人都快横着劈开了似的。打眼望去,燕丞这一身结实精壮的腱子肉上,居然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 燕丞由着她看,大咧咧道:“怎么了?丑吗?” “是有点。”宋乐珩如实道。 “嘶,你这人,说点客气话都不会啊?” “我有什么好跟你客气的。再说了,这些伤不正是你的军功吗?你心里指不定骄傲着。” 燕丞被她一句话戳穿,哼着气儿斜眼瞄瞄宋乐珩,举步就往屏风后去。 “老鼠都没你精。” 宋乐珩忙喊道:“你别走呀,给我也找一身衣服,我身上这湿了,没法穿。” “我这儿没女人的衣服。” “你的就行。” 燕丞没应。隔了少顷,他才将一套常服挂在屏风上,末了便走到了远处去。宋乐珩从浴桶里出来,不急不慢的换衣服。恰逢有士兵来报,说是洛城那边下了第九道令,让燕丞立即赶回洛城复命。 燕丞约莫是被催得火气上头,隔着门就骂道:“让那些宦官滚回去!再派人来催,老子见一个杀一个。” “是。”外头的士兵一溜小跑没了声儿。 宋乐珩系好腰带,绕出屏风,就见燕丞赤身坐在茶榻上,一只脚没个正形地踩在榻面,恣意得紧。他抬眸看了看宋乐珩,喉头微微一滚,又敛下了目光。 “这会儿城门都关了,也没人渡河,你想怎么回去?” “我不着急。”宋乐珩坐到茶榻的另一边。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桌案,案上堆着不少兵书。宋乐珩随手拿起一本翻看,道:“我今晚本来就是想找个地方躲清净,借你这儿睡一宿。” “你借我这儿睡?你当我是……” “也不是没睡过一个屋子,你紧张什么。” 燕丞:“……” 燕丞咽了口口水,喉结滚动得更明显:“谁说我紧张?那在梦里的时候,你顶着秦巍那张老脸,我能对你有什么想法?但这会儿你是个女的!” 宋乐珩没去接他的话,转而道:“你把朝廷派来的人轰走,是想好要占山为王了?杨彻在你身上可耗了不少心血,你这一叛变,他搞不好要亲征漳州。” 燕丞哼笑了一记,笑完那眉头就锁住了。 他到底是二十出头,又是武将,不喜藏着掖着,红尘里的苦乐悲欢,都在那一汪眉眼之下,尤为明显。 “喝酒吗?”宋乐珩突然问。 燕丞挑眉:“你要和我喝酒?你就不怕……” “我忘了,你喜欢喝羊奶。所以你是喝奶还是喝酒?” 燕丞:“……” 燕丞咬牙切齿的又哼笑了一记,然后毫无心理负担地道:“我、喝、奶!” 宋乐珩:“……” 第130章 阴差阳错 大半个时辰后,茶榻底下的酒瓶子空了三四个。小桌案上的兵书被收起来了,靠着宋乐珩这边,摆着酒瓶。靠着燕丞那边,则摆着一大桶羊奶,桶里搁了个舀奶的竹勺,燕丞的手边还放着喝剩了半杯的鲜白羊奶。 宋乐珩此时喝得是五迷三道,脸色驼红的在茶榻上歪着斜着。燕丞盘腿坐着,不停打奶嗝。 “我方才……盯着你那些伤口看,其实,我是在想一个问题。” “丑,是吗?嗝。” “不是。”宋乐珩摆摆手,勉为其难地坐直:“大盛的人,都说你是天纵奇才,打仗厉害,刀枪剑戟,样样都厉害。就像那日,我在江对岸阻截你,你一个人打我两百个枭使,他们都没能砍掉你脑袋。我就在想,在你这奇才身上留伤的,那得是些什么样的人。” “奇才……嗝。”燕丞跟着回味了一下这两个字。分明没有喝酒,可宋乐珩喝一盏酒就要与他碰杯,让他也灌了不少奶下去。 羊奶不醉人,可这一刹那,燕丞也觉得晕晕乎乎,似是真的喝醉了,醉到有些该烂在肚子里的话,乘着夜风回响在这寂静室内。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质疑过,那不是幻境,也不是梦境,而是真实的七年前。” 宋乐珩略是一怔,问:“为什么?” 燕丞没答,又反问她:“你知不知道,秦巍的副将为什么不服我?” “你当时的年纪太小了。” 宋乐珩端起杯盏和他碰。 燕丞把剩下的半盏羊奶喝完,抿了抿唇,道:“不止是年纪。我之所以肯定豹房里发生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而不是你用什么狗屁仙术造出来骗我的,就是因为……知道我不是奇才的人,早就死了。秦巍那三个副将,他们骂我的话,不是全无道理。十岁沙盘上排兵布阵……哈哈哈哈哈……” 燕丞先是轻笑,而后便是捧腹大笑,笑得一口气尽了,才说:“我十岁能打鸟摸鱼干翻一群世家子弟是真的,排兵布阵,哈哈哈哈,布个屁。” “所以,那是杨彻为了争夺兵权拿你当刀子使的谎言。” 燕丞不置可否,隔了良久,又说:“我初入军营时,就只知道发了浑的蛮干。纸上谈兵我输,校场练武我也输,那三个副将,那些兵,都能把我按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揍,你说,他们凭 什么服我。得亏呢,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不肯服输,打仗是什么,不就是干一场人多点的群架,我怎么不行?老子从小就在都城里拳打脚踢。” 宋乐珩忽然觉得手里的酒盏有些重,把盏轻轻放回了桌案上,听燕丞道:“他们看的兵书,老子就把那兵书嚼烂了撕碎了,吞肚子里,刻脑子里。我打不过他们,老子就练,练到一拳下去能把他们的脑袋砸个窟窿出来。个子小,我就补,什么狗屁天纵奇才,老天给的,有什么意思,老子自己争来的,那才叫有种!” 宋乐珩定定看着燕丞,心里自是佩服。她原先只以为,燕丞是在皇室尊荣之下,叼着金勺长大的将军,他的一身嚣狂傲气,都是来自天家给予的底气。现下才发现,这人的底气和傲骨,都是他自己挣的,是他从一刀一剑里,挨出来的。 宋乐珩仰头喝了口酒,道:“那这一杯,就敬有种的燕大将军。我保证,以后不拿你喝羊奶说事儿了。” “呔。你说了又能如何,我还在意你嚼这点儿舌根?”燕丞跟着抿了口羊奶:“你也挺够有种的。” “别互相吹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固守漳州,始终不是个办法。要是杨彻真来讨伐……” “我等着他来。这些年,老子替他南征北战,从不管他做的那些腌臜事儿,只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你对我说的那些,我比谁都清楚,但是……他是长姐唯一的儿子,我不能……不能背叛他的。” 话到尾音,藏着许多无奈的沙哑。燕丞耷拉下头,低垂半晌,说:“我是长姐带大的,她一直跟我说,要我好好辅佐杨彻。我们这一支,就只剩下我和杨彻相依为命了。我不想让长姐失望……长姐去世那年,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从军营赶回去的时候,人都入皇陵了。所有人都跟我说,长姐是突染急病,怕病气在宫中传开,所以才尽快下葬。我怀疑过,但我怎么都没想到……没想到会是那样不堪的缘由……” 声音卡住,只见晶莹的泪珠子一滴一滴,大颗的往下砸,砸在燕丞的裤管上,砸在他的手背上。他没有擦,也没有动:“那是他母亲……我……我竟帮了这畜牲这么久……要是他敢亲征漳州,我就亲手宰了他……” “你得排队。” 燕丞:“……” 宋乐珩喝着酒道:“我知道现在说服你加入宋阀不现实,但若杨彻打漳州,你我共守。你也知道的,我那边儿有个人等着把杨彻千刀万剐的,你让让她。” “你!”燕丞被这么一打岔,诸般怨怒爱憎都像发泄在了一团棉花上,憋着一口气提不上来:“你还是不是人,我这正、正伤怀呢!” “哭了就哭了,整那么文雅。这世道,就没几个人是一帆风顺的。谁没点糟心事?谁喝几口马尿不得掉点儿小珍珠啊?” 燕丞深觉这话糙理不糙,喝了半口奶,道:“那你在糟心什么?说出来让我乐呵乐呵。” 宋乐珩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索性就把自己和温季礼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回。及至这弯弯绕绕曲曲折折说清道明,两人又各自喝了五六盏酒和羊奶。 已值夜深,夜鸟归巢,万籁俱寂。几盏烛火于风中摇曳,门外站着守夜打盹儿的兵。 宋乐珩晕乎乎的在袖口里掏了半天,才掏出来那张庚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燕丞瞥一眼那烫金的小册,道:“我那日在你们军帐里醒来,就看见那病秧子头上插着和你一样的发簪,就猜到你俩有点啥。你觉不觉得,他像跟着穷小子私奔的大户千金。” 宋乐珩:“……” “你别瞪我,我这就是实话。”燕丞道:“你把人骗到岭南来,人家里就不乐意。现在他家里人都找上门来了,摆明不同意你跟他的事,你要还落了这庚帖上的名,真成了拐人的贩子了。” “不是,我这……” “你这、那啥呀。辽人本来就不跟中原通婚,你方才还说了,他是他们家的梁柱子,你把人家家里梁柱子给掏走了,剩一个支离破碎的家,人能不在背后捅你刀子?说远一点,辽人和中原是世仇,将来免不了要开战,到时候,你是要支着他去打自己家里人?他让你把刀子对着你家里人,你乐意?” 宋乐珩:“……” 宋乐珩沉默许久,看着庚帖的眼光都清明了些,苦笑一声道:“没看出来,你说得还挺头头是道。” “开什么玩笑,老子在军营里,出了名的开解大师,你打听打听。你要不想害了别人,就让人回去。反正换了我,要是我长姐还在,无论我多喜欢谁,我都不能为了别人伤害我长姐。家人,就是家人。” 悉悉嗦嗦的话音,散在愈趋沉寂的夜幕之下。 “还没找到人吗?” 天已蒙蒙亮,中军帐里,坐着一夜未眠的众人。温季礼坐在上首位置发问,脸色苍白病弱,眸光沉静又严肃。宋流景坐在他的左侧,微微低着头,神情隐于阴影中,只能见他唇线紧绷,隐忍不发。李文彧叉着腰,在帐子里焦躁的来回走动。熊茂三人则是坐在温季礼的右手边。 萧溯之站在帐中,道:“城中客栈都去找过了,营地附近也找了,都没找到。” 熊茂不禁忧心道:“主公昨晚找我们三人谈过话,但戌时三刻就离开了,只说回营。怎会突然就不见了。” 李文彧恼道:“我就不信,她一个大活人能人间蒸发了!那谁,你去城里跟李太说一声,让他也找,把广信城翻过来找!” 李文彧指着邓子睿,邓子睿朝他翻了个白眼,根本不搭理他。 李文彧瞪大眼嘿了一声,活像斗气的大红公鸡:“我还使唤不动你了?行,温季礼,你是军师,那你来!” 帐中正是商议着该怎么寻人,一群枭使在帐外也没消停,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 马怀恩撞了一下吴柒,小声道:“老吴,你到底把主公藏哪儿去了?这会儿天都大亮了,你赶紧把人带回来了。事情真闹大了,不好收拾。” 吴柒瞪马怀恩道:“我是真不知道!我要知道,他们仨昨夜差点把军营给掀了,我能不说吗?” “那主公……不会是遇到危险了吧?” 枭使们也相继担忧起来。 就在这时,长期扎根在城里的杨砚舟举着一块“神算”的布招牌屁颠颠地跑过来,见众人都聚集在一处,拍了拍张卓曦的肩膀,问道:“你们干嘛呢?出什么事了?” 张卓曦抱着手皱眉道:“主公不见了,正找着呢。” “嘿,那不巧了?”杨砚舟晃了晃自己的招牌,神气活现道:“我来就是想验证这事儿的!我昨日夜里见着一颗身负天命的紫星往江对岸去,我掐指一算,十有八九就是主公!你们往……” 吴柒猛地捂住杨砚舟的嘴巴。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捂杨砚舟的嘴巴,但直觉告诉他,必须捂住杨砚舟的嘴巴。 可惜,捂太晚了,帐子里的人都听见了。 温季礼带头走出来,盯着杨砚舟问:“你知晓主公现在何处?” 杨砚舟在吴柒的手底下支支吾吾,点了点头,看一眼满脸威胁意味的吴柒,又赶紧摇摇头。 温季礼也看着吴柒道:“吴使君,你把人放开。” 吴柒默了默,见所有人都盯着他看,知晓肯定是帮宋乐珩瞒不住了,只能松开了杨砚舟。 杨砚舟立刻恢复了那神气活现的做派,掐着指头道:“据我测算,主公定是在漳州主将的住处。” 温季礼:“……” 宋流景:“……” 李文彧:“……” 杨砚舟继续掐指头道:“不对啊,这漳州主将现在不是燕丞吗?哎呀,你们看,我就说他俩有夫妻缘分,果然是有吧!” 枭使们:“……” 其余人:“……” 杨砚舟不解:“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幅脸?” 李文彧第一个往营地外冲,一边冲一边就喊道:“过江!我要去看看!她还和谁有夫妻缘分!” 温季礼冷声道:“来人,此人信口雌黄,拉下去重责二十军棍!” 萧溯之正要有所动作,杨砚舟忙跳到吴柒身后去:“我没有!军师要是不信,我带你去找主公,包能找到的!” 温季礼:“……” 温季礼默然须臾,应了下来:“若是寻不到人,绝不轻饶。” 吴柒:“……” 哦豁。 今天更热闹了。 “几时了?是不是该起了?哎,你别把手搭我身上!好重!” 茶榻之上,宋乐珩身上裹着一床薄被,被挤在角落里。燕丞依旧赤着上身,一只手搭在她腰间。 地上,除了数多歪歪倒倒的空酒瓶,一个空奶桶,便是那张小桌案和凌乱不堪的兵书。 燕丞打了个呵欠,闭着眼嘟哝:“你以为我想搭你身上。你昨个儿醉得不省人事,半夜老踹被子,我给你盖了好几次!这不是没法子才摁着你的。你怎么睡相和当秦巍的时候一样差啊。” 燕丞没好气地翻个身,背朝着宋乐珩。宋乐珩刚要开口,耳边骤然响起尖锐爆鸣。 叮。 【警告!警告!警告!十级危险预警!请玩家快速撤离!快速撤离!】 宋乐珩猛地睁眼,翻身坐起来,整个人都吓得激灵了一下,瞌睡瞬间全无。她被那接连不断的爆鸣声刺得头皮发麻,张望着外头,抓着燕丞摇晃道:“穿衣服,快穿衣服,肯定是有敌袭!” 燕丞拂开她:“哪来的敌袭。就算朝廷出兵,也没那么快,安心睡你的。” 宋乐珩寻思着不是敌袭多半也是有其他危险,诸如百姓暴起,军队哗变之类的。她刚要再喊燕丞,没料想外面已经传来了脚步声,以及一名副将的话音。 “都是交过手的,我没必要骗你们。将军叮嘱过,暂和宋阀交好,我们又岂会藏匿宋阀主?孰轻孰重,我等还是知晓的。将军这几日心绪不佳,都是一个人独处,他就在里面,你们且容我禀明一声。将军……” 轰。 门被推开。 所有人都愣了。 包括榻上裹着被子坐着的宋乐珩。门外站着的燕丞副将,温季礼、李文彧、宋流景、吴柒、杨砚舟…… 轰。 门被关上。 副将干着嗓音解释:“刚刚那是……那是……”他解释不出来,有些自我疑惑道:“我产生幻觉了吗?不可能啊?我们将军不近女色的。啊,难怪他说和宋阀休战……” 轰。 门又被推开,伴随的,是李文彧【马老师版】的咆哮声:“宋乐珩!!!!!!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在他的床上!!!!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啊啊啊啊啊啊啊!!!!!” 宋乐珩:“……” 救命。 头又痛起来了。 温季礼的脸色唰的一下更白了。宋流景一动不动,也看不出是怎么个心绪。 杨砚舟伸长脖子道:“怎么样,军师我测得准吗?”完了他又掐手指头:“这么快就应夫妻缘分了?不对呀,这还没到应期呀?” 吴柒抓住杨砚舟的手,恨不得把他手指头给掰了:“你他娘快别算了!” 宋乐珩缓了一下,琢磨着先翻下榻去再解释。人刚一动,燕丞就被吵得不耐烦,骤然坐起,森然盯着一行人道:“金旺!谁准你带这些人进来的!都赶出去,吵死了!尤其是那只打鸣的红色公鸡!” “你还敢骂我!”李文彧暴跳如雷:“宋乐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要是不跟我说清楚!我……我就……” 他左右看看,竟是趁着那叫金旺的副将慌神之际,拔了他腰间佩剑。众人震惊之时,就见李文彧把剑尖指向宋流景,还带着大幅度的颤抖,吼道:“你不说清楚,我就捅死你弟弟!” 宋乐珩:“……” 其余人:“……” 这厮还真是分得清大小王,知道不能捅自己,也知道不能捅宋乐珩。 宋乐珩哭笑不得,摆了摆手,道:“李文彧,你别胡闹,把剑放下,真伤着人怎么办?我昨晚……昨晚就是来找燕将军议事的。” 说话间,宋乐珩心虚地瞟了遭温季礼。 温季礼也看着她,眼底似漾开千里弱水,欲过岸却身陷其中,只能痛苦地沉溺挣扎。 “议事?议什么事你们要喝酒?议什么事你要和他睡一张榻上,还、还不穿衣服!” 李文彧叽叽喳喳闹个不休,可这会儿宋流景和温季礼都未开口阻止他。只因他问的,也是他们想知道的。 燕丞厌烦地看看李文彧,道:“你就是她那个未来夫婿?她对你没有男女之情,你在紧张个什么劲儿?她迟早会跟你退婚。” “你!” “这个又谁?亲弟弟?弟弟跑这儿来干什么了,你姐嫁谁你都是小舅子。” 宋流景:“……” 宋乐珩:“……” 他是要凭一己之力嘴完全场啊。 燕丞最后看向温季礼:“你……” 宋乐珩忙要阻止,他又感慨一句:“算了。我说,你们都大惊小怪的干什么,不知道她和我当过七天夫妻?睡一块儿的事,我和她早干过了。” 李文彧手里的剑“叮”的一声落在地上,紧跟着屁股也坐在了地上。宋流景只手攥拳,手背上暴起突兀的青筋。温季礼熬了一宿,早已是心神俱疲,眼下愈发是面如死灰,脚下止不住地踉跄了半步。吴柒搀住他,他复又抬起眸来,万般复杂的情绪都写尽在眸底的汹涌中,定格在宋乐珩的身上。 宋乐珩心里一紧,忙道:“那只是冒充夫妻,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昨晚真没和他做什么,也没脱衣服,不信你们看。” 宋乐珩脱开身上的被子自证清白,低头一看,只有一件松松垮垮领口半敞的亵衣。 宋乐珩:“……” 宋乐珩默默把被子又拉回去裹上。 屋子里,顿时更吵了,耳边全是李文彧的尖叫声。 及至半盏茶过后,宋乐珩好说歹说,才总算是劝住了宋流景和李文彧,让两人相信了她昨晚来找燕丞只是为谈结盟一事,后来两人多喝了几口酒解闷,宋乐珩吐了自个儿一身,才没有法子只能穿了件亵衣睡觉。 李文彧和宋流景虽然对此事不是那么好接受,但看宋乐珩再三声明自己和燕丞只有正常来往,不掺任何感情,两人才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宋乐珩让吴柒先把两人送回军营,温季礼则和她留了下来,与燕丞正式议定了双方盟约。 待签下了盟书,宋乐珩和温季礼才准备一起渡江回转。 出府邸时,温 季礼因着精神不济,走路都有些飘忽。他一言不发,先行上了马车。宋乐珩和燕丞并排走在后头,心中惴惴不安。燕丞看她的眼神一刻不落地停在温季礼所在的方向,啧了一声,道:“就那么喜欢?这病秧子你是看中他哪里?能力?还是皮相?” “我只是……”宋乐珩稍是一顿,道:“没遇见过这样的人。” 像两个完全契合的齿轮,知你所知,想你所想。 一旦遇到了,那世间千万人,都再难及此惊鸿,再难扣死心间。 回程的路上,宋乐珩和温季礼坐在马车里,许久都未有言语。 两人自相识以来,很少有如这般的沉默。宋乐珩低垂着眉眼,瞧着那青袖之中修长的指节,像是干瘦的竹子,泛着虚弱的青白。她喉咙上一堵,矮声开口道:“昨夜……” 温季礼截了她的话:“是不是……我让主公为难了?主公不想待在营地里,不想……见到我。” “不是。”宋乐珩一时慌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如本能一般,握紧了那苍白的手指。她默了一默,叹了一息,旋即将那冰冷的指尖握得更紧些,试着把自己的暖意过给他。 “阿景和李文彧昨天早上差点打起来了,你晓得的,李文彧那嗓门像吞了七八个大喇叭似的,吵得我耳朵嗡嗡响,头也疼。但他说什么都不肯回城里住,我就是想躲个清净。” “燕丞……” 宋乐珩赶紧道:“清白的,真的。” “我没有质疑过主公和燕丞的关系。主公非滥情之人。我只是想知晓,主公昨夜是如何过江的?”温季礼侧首看向宋乐珩。 宋乐珩摸摸鼻子,总不能说她是咻的一下掉进了燕丞的浴桶里,便道:“那个,就那个商店,给了一个奖励。” 生怕温季礼再追问,宋乐珩转移话题道:“那份庚帖……” 温季礼一瞬屏住了呼吸,垂下了眼睑去。天光自窗框透入马车,将他的眼睫拓出一小片淡淡的暗影。他脸上刚有了几分人气儿,此刻又迅速消散,如同一个将死之人,等待着最后落下的利刃。 “主公……说吧。”话里已经竭力藏住那细微的颤抖,可还是被宋乐珩捕捉到了。 他这番模样,仿佛是精致又脆弱的瓷瓶,宋乐珩捧在手心里,不知道该下怎样的决心把它摔碎。她苦笑道:“你这样……让我怎么说得出口。” 被握着的手指一蜷,然后便是自觉的缓慢抽离,像是撕开了他的皮肉,他强迫自己忍着那股剧痛舍弃眷恋的暖意。 “我……我知晓了。主公不必再说了。” “你知晓什么。” 宋乐珩把那即将抽开的手又重新握住,温季礼乍惊之余,听她在耳畔说:“我的生辰八字,记不大清楚了,回头得问问外爷。等我问清了,我就……” 她已经要应下了。 只差半句话。 温季礼眼光炽热,定定看着宋乐珩。马车却在这一刻被人拦停。随着剧烈的晃动停止,温季礼刚护着宋乐珩坐稳,就听萧晋在外急切道:“公子!不好了!二公子他出事了!” 130-140 第131章 阵营解散 宋乐珩在广信城外与温季礼分了道。温季礼先一步赶往城中萧仿落脚的客栈,宋乐珩则匆匆回军营去请沈凤仙。刚把沈凤仙从伤兵营拉出来带上马车,萧溯之又来传话,说让宋乐珩把宋流景也带上。 宋乐珩彼时就觉得眉头直跳,但想着不能让萧仿在岭南出事,便也没有耽搁,带上了宋流景,同时又让枭使们待命,方一路往客栈赶。三人抵达之时,萧仿住的整间屋子里,都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尸臭气。门窗遮得严严实实,只能透进少许的光亮来,靠着几盏薄烛照明。 萧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沉没在大片的晦暗之中。温季礼坐在他的床边,紧握着他的手。宋乐珩几乎没在温季礼的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神情,没有半丝的温雅柔和,暗影笼在他身上,将那沉寂的眉眼衬出了极至的锋利。 到这一刻,宋乐珩才真正意识到,他不止是她的军师,他还是萧氏的家主。 萧晋走在最后头,等宋流景也进了屋子,便匆匆关上了门,解释道:“宋阀主见谅,二公子眼下不能见风,也不能见光。” “到底是得了什么急病?怎么就成这样了?” 宋乐珩走近几步,又因萧仿身上太浓的尸臭气止住了步伐。 沈凤仙从容的从袖子里掏出几根棉条来,摊在掌心里递给宋乐珩和宋流景,示意两人塞住鼻子。宋乐珩顾不上形象,果断拿起棉条就堵上。宋流景笑笑婉拒,沈凤仙便收起棉条往床边走。 宋乐珩道:“你们都不堵?” 沈凤仙面无表情地回答:“太丑了,你自己堵着吧。” 宋乐珩:“……” 宋乐珩看一个屋子里就她堵了鼻子,多少觉得有失颜面,本想趁着沈凤仙诊治的当头,不动声色的把棉条取下来,可刚一取,那恶臭扑鼻而至,让她几乎忍不住打干呕。她忙不迭把棉条又塞回去,宋流景忍俊不禁地看看她,勾着她的袖口把人拉近了些。 “阿姐,挨着我。我今日用了新调的熏香,能盖住些这臭气。” 宋乐珩略是颔首,没有拒绝。待她定睛看向床那边,沈凤仙刚好收回按压萧仿胸口的手,站直了身子。 温季礼见状,急声询问道:“阿仿突然脉枯至此,我仔细查探过后,知其绝非是普通的病症,不知我这推断是否正确?” 沈凤仙沉默没答,转而瞄了眼和宋乐珩站在一起的宋流景。 宋乐珩的眼皮子又跳起来,听沈凤仙自言自语道:“不该出现的,怎么可能,就算是种了心蛊也不可能的。除非他……不对,还是不可能……这种事怎么会存在在一个活人身上。” 宋乐珩警惕道:“你们究竟在说什么?是断定萧仿并非普通病症,而是被……种了蛊?” 沈凤仙摇头:“不是种蛊,是中了一种很罕见的蛊毒。但这种蛊毒,根本不可能存在。” “凤仙儿,你别卖关子,说明白点。” 沈凤仙像是压根儿没听进去宋乐珩的话,注意力只集中在宋流景的身上。她围着他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打量。末了,她才重新站定在宋乐珩和宋流景的跟前,仍是带着自我怀疑,道:“我以前在医家的典籍里看过一种说法,蛊王若进入人体,和人就成了寄生关系。蛊王本为大凶,寄生于人体中,会和宿主争夺血肉养分。如果宿主能压制住蛊王,则蛊王可以存活三到十五年不等,宿主也会因为蛊王的存在,能够轻松操控世间一切的蛊虫。但如果宿主无法压制蛊王,蛊王就会从内而外地吞噬宿主。” 宋乐珩听得头皮发麻,禁不住拉起宋流景的手臂,卷起他的袖子认真查看了一通。见宋流景血肉完好,除了肤色白得不正常,便没有其他异样,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开宋流景问道:“和萧仿眼下的情况有什么关联?” “如果宿主被蛊王吞噬后,蛊王会在宿主的骨头上留下一种毒液,这种毒,一旦触碰,便会和宿主同样的死法,由内而外的腐烂,痛不欲生。最后血肉不存,只留下骨头。”沈凤仙说到这里,还是不能理解地看着宋流景,随即抓起他的手探他的脉象:“怎么可能……怎么做到的。” 宋乐珩也明白过来沈凤仙的意思了。他们都觉得,萧仿这蛊毒,最有可能是宋流景下的。她抓住重点道:“蛊毒既然要宿主死亡以后才能出现,阿景是活生生的人,不可能有这样的蛊毒下到萧仿的身上。” 沈凤仙诊着宋流景的脉象,也是眉头越皱越紧。 宋流景的唇角微微勾起,扬着一丝并不明显的浅笑,收了手道:“我阿姐说得对,小舅娘,我的脉象,可以证明我是活人吧?既然我还活 着,哪有这样可怕的蛊毒?” “主公,蛊这种东西,本就是超出寻常事理认知的,除习蛊之人外,无人可勘透蛊术一二。只有一点可以确定。”温季礼目光冷冽,落在宋流景面上:“蛊王难得,数十年或可现世一只。能将蛊王养于血肉里的人,更是百年难得一见。我不认为岭南还有第二个种成心蛊之人。” 宋流景笑:“我是该谢谢温军师的夸赞吗?” 宋乐珩拍了一下身边人:“都什么时候了,别瞎接话!” “哦。”宋流景眉头一拉怂,乖乖道:“我知错了阿姐。” 宋乐珩把他拦到身后,心绪复杂地看看温季礼,又看向沈凤仙:“萧仿在岭南的地界出事,我自是想竭力救人。凤仙儿,你说说,如何能救萧仿的性命?” 沈凤仙道:“你这军师不是说了吗?能种心蛊的人,百年难得一见。病患现在已经是药石罔效,除非宋流景帮他清除蛊毒,否则,等死吧。” “如何能清除?”宋乐珩耐着性子问。 “先把窜心钉取出来。丑话说在前头,那时我是与你说清道明的,取钉会比扎下去时更痛。七成可能吧。” “七成能活?” “不是。七成能死,三成残废。” 宋乐珩:“……” “主公。”温季礼起身迈出一步,但见宋乐珩紧护住宋流景,与他已有对峙之意,又不得已停下脚步,失落道:“阿仿从未踏足过中原,不可能树敌如此快,招惹上其他能控蛊之人。倘若是宋流景下的蛊毒,他必然已不是正常人了,这窜心钉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 宋流景上前一步,讽刺笑道:“你这胞弟的性命是命,我的命便不是命了?将我先说成是死人,然后就想顺理成章用我的命,换你胞弟的命,是吗?” 温季礼神情骤冷:“你出现在广信的时机过于巧合。一刻之前,我寻城守查过,昨日戌时,有你进城的盘查记录。你进城做什么?” “跟着阿姐。”宋流景坦白道:“我此番回来,听军中人议论,说你这胞弟当众为难我阿姐,导致军中人心惶惶。温军师,若他非你胞弟,该如何处置?” 温季礼脸色一白,此事确是他理亏。 宋流景又道:“那三名将领与我阿姐离心,也是你这胞弟的手笔。他其实死在岭南刚好,拿命给我阿姐赔罪,正好显示出你对我阿姐的忠心。” “二公子说的只是实话,凭什么要赔命!萧氏上下的忠心,从不向宋阀!只向着公子!”萧溯之情绪激动,想上前撕了宋流景。 萧晋忙拉住萧溯之。宋乐珩也虚拦了一遭宋流景。 温季礼定然注视着宋乐珩,话间已有恳求之意:“阿仿犯错,自当领罚。待阿仿醒后,我与他……都任凭主公处置。窜心钉一事……主公,可愿再信我一回?” 宋乐珩稍是一默,转头道:“阿景,是不是你做的?说实话。” “不是。”宋流景拉着宋乐珩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但若阿姐需要我救他,我愿意一命换一命。” 宋乐珩抿了抿唇,尚未开口,萧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温季礼立刻回到床边,将萧仿扶起。萧仿大口大口地呕出黑血,在地上溅开,里面甚至还有肉一样零零碎碎的东西,看得人胃里翻涌。屋子里所有人都慌乱起来。沈凤仙给萧仿诊了脉,下结论道:“脏腑已经开始烂了,再没人解他的蛊毒,活不过一个时辰。” 萧溯之跪下道:“公子!求您做决定吧!二公子不能死在岭南!” 温季礼双眼发红,怎么也捂不住萧仿嘴里涌出的血。他于心慌中看了看宋乐珩,可宋乐珩没有任何的表示。两人之间这一丈数步的距离,竟在当下好似变成了一道天堑银河。 他努力稳住心神,颤声道:“阿仿,撑着。兄长会救你……兄长……定会救你。”语气逐渐坚定,随即便是:“拿下宋流景!” 萧溯之立刻起身,拔剑冲向宋流景。房门同时被推开,重重黑甲围在屋外,纷纷亮了兵器。 宋乐珩眼见萧溯之的剑锋已至,利索的把宋流景往身后一拽,躲开了这一剑,再看温季礼时,眼中已是少了温情:“阿景是我弟弟,他说没有下毒,军师确定要如此行事吗?” 温季礼整个人都在轻微的颤栗,他抱着萧仿的手紧了紧,再次重复:“拿下!” 冲突一触即发。 宋乐珩高声道:“谁敢!” 房顶上的枭使们齐齐跃下,吴柒为首,迅速破开一条道,冲进屋里,挡在宋乐珩的跟前。其余枭使则在门外,与黑甲对峙。 “温季礼,你疯了!你对她动手?”吴柒冲温季礼吼。 宋乐珩只觉像有场风暴刮在她的胸腔里,带起的砂石拼了命的往五脏六腑钻。她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掌心,让自己保持着理智,厉声道:“我无意伤萧氏的二公子,但将心比心,温军师护自己胞弟,我亦不能拿我亲人的性命救旁人。阿景既没有下毒,今日便没人能在我面前动他分毫!军师若有意拦阻,众枭使听令,便……杀出去!” 宋乐珩将手指上戴了近一载的黄玉虎戒取下,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温季礼入目处落那一抹黄,心中痛楚顿如山倾海啸。 宋乐珩拉起宋流景,朝着门口走。黑甲没得温季礼的最后命令,也不敢妄下杀手。眼看几人要出门,萧晋急朝温季礼喊道:“公子!” 温季礼始终紧绷着身体,没有说话。宋乐珩眼眶酸涩,再看了眼他,推开挡在面前的萧晋,带着宋流景和枭使快步离去。 萧溯之情急道:“公子,让我一个人担罪名,我去抓宋流景来给二公子解毒!” 脚步声走得远了。 温季礼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身体无力地垮下来。他哑声道:“都……都出去。我能救阿仿。” 沈凤仙眉头一皱,难得在那张脸上见了忧虑神色:“你不会是想……那种法子,只是书上记载的,没人真正试过。我也没有。” “那对医师来说,正是个绝佳的机会。”温季礼抬起眼,恍然间,那双曾藏万千星河万般机锋的目色里,似盛木已枯,颓败得即将腐朽一般。 “沈医师,就请你……再帮我最后一个忙吧。” “阿姐……” “我没事。” 回营的马车上,宋乐珩脱力地坐在位置上,吴柒和宋流景各自坐在她左右,皆是担忧地望着她。吴柒拉过宋乐珩的手,见她掌心早被掐出了血,拧着眉头嘶了一声,费力撕下一截衣袂来,仔细替她包扎。 “这还叫没事?我让张卓曦停江边上,你好好照照你现在的样子。想哭就哭出来,那眼睛憋红得像兔子似的,被人见了还以为你要变妖怪了。” 吴柒故意想逗她,可宋乐珩只是恍恍惚惚的,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 吴柒看她一眼,叹了口气,矮声道:“怎么就弄成今天这田地了?你俩不是最心有灵犀的吗?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为什么还要刀剑相向?那温季礼真是……” 吴柒将衣袂打好了结,宋乐珩把手抽出来,闷声闷气地说:“柒叔……不要说了……” “行行行,我不说了。” 隔了少顷,宋乐珩又看向宋流景,她眼中本就泛着红,这会儿正正经经的把人盯着,压迫感顿时逼得人不敢喘息,仿佛要把人心都看透了去。 宋流景小心翼翼的与她对视着,委屈道:“阿姐……是不信我吗?” “方才沈凤仙和温季礼说的话,你也听明白了。萧仿入中原的时间尚短,会控蛊的人又太难得,岭南找不出第二个了。眼下没有外人在,你同阿姐说句实话,那蛊毒,是不是你下的?” “阿姐……” “我不会怪你。你是因我才想除掉萧仿,可如今阿姐不能只是你的阿姐,我不能仅凭爱恨喜恶来断他人的生死,这里面要斟酌人情利益,还有各方的势力。温季礼于我,是莫大的助力,况且萧氏占据河西四郡,都是边界的军事重镇。若萧仿死在岭南,温季礼与宋阀反目,对我没有任何利益可言,你明白吗?” 宋流景垂着头默然片刻,旋即俯身下来拉起宋乐珩的手,将她的掌心覆在自己的脸颊上。他仰头望她时,眼中就已蓄起了泪:“是。” 宋乐珩不知是不是咬破了唇下的肉,嘴里赫然一股腥味。 “我到军营时,正值阿姐开庆功宴。我见那人大放厥词,让阿姐难堪,我就……我就只想着杀了他……对不起……阿姐想让我救他,我愿意救。窜心钉我真的没有骗过阿姐,我已经把命交在阿姐手里,阿姐要怎么对我,我都没关系的。” 宋乐珩看了宋流景良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不敢赌窜心钉是不是会危及宋流景的性命,她也不愿拿宋流景的命,去换萧仿的命。 毕竟,宋流景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为了她。 如此惴惴不安的回到军营,宋乐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午膳怎么都吃不下两口。到了夜里,李文彧看她胃口心情都不好,便去拉了个城里的戏班子来,在军帐外头唱戏哄她开心。 结果好死不死,这戏唱的是故友反目,死生不见。 宋乐珩胸腔里那心蹦哒得厉害,正想找个借口撤了戏班子,就听那戏文唱道—— 君不见,红枫遍山野,点点离人眼中血。 与此同时,系统声突兀响起。 叮。 【粉丝阵营‘温润如玉’即将解散,玩家将退还此阵营粉丝所送礼物,是否现在开启结算】 宋乐珩蓦地站起,不小心掀动了面前的桌案,案上的几碟点心打翻,一个小巧的汤盅也汤水四溅。坐在帐子里的李文彧和宋流景都急忙过去给宋乐珩擦拭手上、衣服上沾染的汤汁,不停询问着宋乐珩怎么了。 宋乐珩目光没有焦距,手指也开始颤抖。那提示还在反复响起,很快又变成了—— 叮。 【重要角色温季礼即将死亡,游戏主线将受影响,难度系数增加,请玩家确认继续主线或重新开启新主线】 【可供选择新主线:a、宋阀主公发疯寻找白月光替身 b、宋阀主公之后宫替身传 c、……】 宋乐珩都没等系统提示完,拂开身边人,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喃喃道:“我要去城里。” 吴柒从帐外进来,道:“这么晚了,你去城里做什么?你就算现在去,沈凤仙也说了,萧仿活不过一个时辰,你掐着人家死透了这个时间去,那两方不得打个你死我活吗?” “我要去城里!”宋乐珩陡然爆喝,吓得身边人皆是一愣。 外头的戏停了,枭使们不敢看热闹,都飞快散开。 宋乐珩睁着眼,一行泪水不知不觉就落了下来。 巨大的恐慌在她的四肢百骸迅速蔓延,像是无边无际的泥沼,将她没顶吞入。 “备马……柒叔,备马。” “好,我跟你一起去。” 吴柒转身出了帐,宋乐珩脚下不稳的跟着。宋流景眸中一黯,也随了上去。唯独李文彧因为不会骑马,着急忙慌的去找人套马车。 已是二月中旬,夜风仍然寒凉刺骨。疾行的马蹄声回荡在死寂的林中,风声自宋乐珩耳畔呼啸而过。穹顶上盘旋着雀鹰,发出尖锐的悲鸣,好似在预示什么。宋乐珩拉紧马缰,快马奔往广信城。 第132章 分道扬镳 “待我死后,众人谨记,密而不发。即刻离开广信,返回五原。途中不得有任何人将我死讯外泄。回五原之后……” 说话的人气力不济,稍是一停。 床边,跪着萧晋、萧溯之等人,呜咽声,哭声,低低沉沉的,回荡在室内,拂动着灯火。沈凤仙站在床尾处,正用一种求知探索的眼神紧盯着床上的两个人。 萧仿醒着,身上扎了数不清的银针。他面如土色,眼珠子全然不动,直直定在坐他身旁的温季礼身上,泪水不断的从眼角滑落而出。两人的小臂内侧,都割出了一道能够看见白骨的伤口,此时伤口相抵,骨头相抵,用同宗同源的血肉,借以针势,将萧仿身上的毒,悉数引到温季礼的体内。 温季礼的脏腑已经开始有密密麻麻的痛楚感,如同一把火逐渐烧了起来,焚尽刚现草势的枯原。 “兄长……放、放开……我不要兄长……以命换命……”萧仿每说一个字,都十分的艰难。 温季礼轻声哄他:“好了,我没事。我本是病骨之躯,归于天命,不算坏事。你要记得,回五原后,低调行事,三月之内,不可让萧氏众人得知我已死,若否,恐萧氏再起内讧。” 温季礼偏头吐出一口黑血。萧仿哭得更厉害,胸膛起伏着,泪水已经浸湿了枕头,却再难说出什么话。 萧溯之和萧晋也哭着膝行到温季礼身边,相继喊道:“公子!” “公子,让我去告诉宋阀主吧,她会救您的,求您了。”萧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温季礼的衣袂:“您不要丢下萧氏,不要丢下我们……” 哭声惊飞了院中的雀鹰。 温季礼的视线已然开始模糊,只能依稀借着光看清面前几个人的轮廓。他抬袖擦掉嘴角的血色,慢声道:“不可……不可告诉她。不要让她……再为难了。” 说罢,他忍着喉咙里不断渗开的血沫,受着身体里非人的剧痛,极缓极缓地扭过头,对萧仿温声叮嘱:“你是兄长带大的,兄长知晓,你必能当得好这萧氏的家主,母亲和阿宁,你要……你要……” 沈凤仙观察着两人手臂颜色的变化,道:“蛊毒引完了。这法子居然真的可行。” 温季礼卸了一口气,收回手来,后续的话,已是无法再出口。他身体一歪,往床下倒去。萧晋忙起身揽住温季礼,一直在压制的黑血尽数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沾湿了萧晋的衣衫。 “公子!公子!” “兄长……” 众人的哭声里,房门被猛然推开。皎皎月色罩着一袭影,温季礼只看见很熟悉很熟悉的那个人,朝他奔过来。 半刻过后。 哭肿了眼睛的萧溯之开门传话。彼时,吴柒带着蒋律和张卓曦几人,以及宋流景、李文彧都焦灼地候在屋外。萧溯之看也没看旁人,只冷冷盯着宋流景,道:“你阿姐让你进去。” 宋流景那双琥珀色的金瞳刹那间就消泯了光亮,如一簇被吹灭的火烛。 吴柒生怕他作妖,手摸上了腰间的剑柄,却又看宋流景只字不言地进了屋里去。他前脚过了门槛,萧溯之即刻就把门关上,隔绝了院子里头的光亮。 借着一抹昏暗的照明,宋流景打眼就看到宋乐珩坐在地上,抱着已经陷入了昏迷的温季礼。 她的脸色发着白,让宋流景无端端想起被碾成粉末的石头灰,随时都要扬进风里散掉似的。他就那般看了她须臾,心便软了。敛了眸中戾气,他无声无息地走到宋乐珩近前蹲下,轻轻地喊她:“阿姐。” 宋乐珩转过头来,表情是麻木克制的,可却透出来一种惊心的痛,刚一启齿,眼泪就成串地落。 “抱歉……我不能……不能让温季礼出事。他自随我回岭南以来,帮了我许多。这一次,我……”她忍了忍,抬起眼来看宋流景:“我没有立场勉强你救他,你若是不愿意……” 宋流景笑笑,一笑,眼眶就红了。他拭去宋乐珩脸上的水珠子,握住宋乐珩的手,问:“阿姐……会记得我吗?” 宋乐珩没有回答,只有眼泪愈发汹涌。 宋流景带着她这只手,放在刺入窜心钉的位置:“假若是我与旁人,阿姐总是会选择我的。”他笑得诚挚,然后,那笑又淡下去了,变成泪意覆住:“可只要是和温季礼,阿姐选的,永远都是他,被舍弃的,永远都是我……” 宋乐珩没有办法反驳,也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来。这样的选择,狠揪着她的心口,几乎要把她整个人从中劈开,痛得她呼吸都是困难的。 “没关系,我都习惯了,是我让阿姐为难了。阿姐,动手吧,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温言 软语地哄声夹杂着低闷的哭声,久久回响。院子里的众人听到屋中的动静,个个焦躁得火急火燎。也不知过了多久,哭声平息了,人声也安静了。弦月钻进云层,院子里的银辉随之暗了,只余下无边无际的黑沉。 至了下半夜,萧溯之和萧晋抬了一个大浴桶进屋,一通忙完后,萧晋带着黑甲散了,萧溯之将萧仿送去了另一个房间安顿。 吴柒让张卓曦先把李文彧送走,李文彧原本不肯,被骂了一通才老老实实的离去。末了,吴柒始终放心不下宋乐珩,磨蹭了好久,还是进屋子去查看情况。 彼时,宋流景躺在床上,沈凤仙坐在床边观察。房间的另一头,一扇屏风后,温季礼泡在一桶药水里,宋乐珩失神地守着他。 吴柒鲜少见到宋乐珩这样的失魂落魄,心里边儿也跟着难受。他沉默片刻,走到沈凤仙旁边,见宋流景的胸口晕开着大片大片的血,脸上已是没什么活人气了。 只要稍微串联一下之前的事,吴柒轻而易举能猜出个大概,想着这几人斗法,平白无故让宋乐珩跟着吃了遭苦头,他就烦躁气闷得紧。皱眉看了看宋流景,吴柒问道:“这小子还有救吗?” “没了。应该是死九成了。” “……” 吴柒更烦。宋流景要真死了,那不得给宋乐珩留碗口大的疤在心眼儿上。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什么叫死了九成?你不是很厉害的医师吗?怎么就断个生死都断不明白?他到底是死还是没死?要是没死,你赶紧给治治。” “治不了。”沈凤仙严谨道:“宋流景是蛊人。医家创立了千年,对蛊人的了解还不足三成。他的死活我插不了手。” 说完,她把目光从宋流景身上转移到吴柒身上,忽然眼神都亮了一下。吴柒只觉得后脖子一凉,就听沈凤仙一本正经地问:“你是她爹,那也算宋流景半个爹,能做主把宋流景的尸体给我吗?我想拿回去剖开看看。” 吴柒:“……” 这还是人话吗! 吴柒刚想破口大骂,宋乐珩冷不丁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股子疲累麻木:“柒叔,你把阿景带回军营吧。帐子里烘暖一些,别冷着他,他会醒过来的。” 温季礼出事的时候,系统提示了阵营解散,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提示属于宋流景的粉丝阵营解散。 这就说明,窜心钉取出来,应当是并没有威胁到宋流景的性命。温季礼说,这窜心钉或许从头到尾是个骗局,指不定真让他给说对了…… 宋乐珩叹了口气,属实有些太累了。她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温季礼。 吴柒先一步带走宋流景,沈凤仙也要离开之际,到宋乐珩的面前叮嘱道:“这药水,得泡够三日,边上需有人守着,水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热,还要防他溺水。” “知晓了。我会守着的。” 沈凤仙转身要走,想了想,又道:“萧仿此次受蛊毒之苦,被重创了五脏六腑,今后比起温季礼的身子,好不了多少。我与你说一声,这里面的人情,你自己斟酌。” 宋乐珩应了声,等人都走尽了,她方苦笑了一声,收回视线闭上眼睛,脱力地靠进了椅背里。 于温季礼而言,那是一段很漫长的黑暗。最开始,什么都没有,万物混沌。到后来,仍是漆黑,但他听到了宋乐珩与别人说话的声音。 有时候,是和吴柒。 ——那小子还是没醒,你确定他能活?哎,这事儿给闹的,你也累,还他爷几头都不讨好。沈凤仙说那萧仿半死不活的,以他的心性,以后指不定会报复你。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等温季礼醒了,我便去看看阿景。他就是心里气不过,与我闹脾气。 ——那你和温季礼…… ——再说吧。 有时候,又是和张扬的少年说话,是燕丞。 ——哦哟,听说你这儿乱成一锅粥了,我来看看热闹。啧,后院起火?不是我说,你这儿的事儿,比后宫都精彩。 ——还行吧,你家的家事儿也精彩。 一阵输出,全是燕丞骂人的鸟语花香。 再后来,便是和李文彧。 ——宋乐珩,你还要守着他几天嘛?换个人来守不行吗? ——我生死未定的时候,他也守着我。以后……怕是没什么机会守着他了。 听多了,温季礼便不想醒了。 这药浴的效果极狠,泡得他浑身都火辣辣的疼,药气也熏鼻子。可他不想睁开眼睛,不想醒过来。 如果不醒,他就能继续藏在她的身边。 他是这么想的,可他忽略了,他们素来深知彼此。他只觉得有人在帮他束发,重新给他整理好发冠。他听见宋乐珩唤他:“好了,军师也该醒了。我让冯忠玉去城里的铺子给你新买了身衣裳,你起来试试合不合身吧。我还买了一些果脯,糖豆,都是口味很甜的。这个发冠,也是我替你选的,不知合不合你心意。” 发中的玉簪被人抽走了。 温季礼能感受得到,那一下,心好像也被剜走了。 “你之前只戴簪,很少束冠。但我们初见那会儿,你是束冠的。只是来岭南过后,就少见了。大抵是……太忙了。也怪我,总让你跟着熬更守夜的。” 温季礼慢慢睁开眼,药水太热了,熏起一层水雾来。他往边上看去,看见屏风后头的桌子上,放着崭新的衣物,还有很多包好的果脯糖豆。 多到他能吃许久。 宋乐珩给他束好了冠,转手把那支玉簪藏进了袖口里,稍微退开些,道:“要我拿镜子让你看看发冠的样式吗?” “不了。多谢……多谢主公。那些糖豆……” “在路上吃吧。”宋乐珩解释道:“我让江渝问过,这些糖豆包起来,不让虫子啃了,就能保存许久。就是夏天的时候,你得放冰鉴里,免得化了。关外……我不知有没有做这些糖豆的,你多吃些甜的,嘴里就不会长久都是药味了。” 温季礼心如刀绞,一低头,想咽下去喉咙上的哽咽,泪珠子却坠在水面上,荡开涟漪。 “主公……是要我走吗?” 宋乐珩默然了良久。 她熬了三日,熬得眼睛通红,满是血丝。此刻眼底也是亮晶晶的,氤氲一片。 “我让你留下,就太自私了。你我家人之间,已生嫌隙,无法弭平。阿景和萧仿……就如宋阀和萧氏,是两个无法融合的势力,迟早会走到这一步的。你担了萧氏十数年,我不能……不能让你因为我,放弃萧氏和家人。那滋味,不好受。” “抱歉……” “不用抱歉。要说,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往日是我思量不周,一意孤行,万幸……没有做出误你一生之事。将来你我若是战场上再见,也不必……不必念什么过往的情分。人这一生,太长了,情爱一事,本是过眼云烟。” 宋乐珩站在温季礼的身后,拼命咬住话里的哭腔,只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温季礼不敢回头,不敢去看她,也不敢让她看见自己脆弱、难堪、寡断狼狈的一面。 “那支玉簪……” “对方生死,以后都不必留心了。断不干净,反而是痛苦。那枚黄玉戒指,还有庚帖,我都放在衣物上,你……你收好。温季礼,你出城……我便……便不去送你了。凤仙儿那边,她说若无事,会半年前往北辽,与你施一次针,你临行前,见一见她吧。” 宋乐珩说完,快步绕过屏风,走向门口。 温季礼慌张叫住她:“主公……” 宋乐珩停下脚步。 太多想说的,想留下她,想求她收留自己,想求她不要赶自己离开,可林林总总到了嘴边,却只有颤抖的两个字。 “保重。” “嗯。”宋乐珩矮声道:“你也是。” 人影行至门边,开了门,又关了门。 温季礼知晓,这一扇门,从今以后,不会再是她来推开。 他不知自己在浴桶里又泡了多久,直到萧溯之和萧仿都来了,扶他更了衣。萧晋等人也来了,都在他耳边说着话,每个人都在说,可他没有听进去。 到得 次日一早,一辆马车驶出了广信城。 还是去岁至岭南时,他乘的那辆马车。只是这一回,同车的人不一样了。 孤车行远,斑驳的城楼由大渐小。车帘掀起来,温季礼回头望了望那城上苍劲有力的广信二字,底下人群熙熙攘攘,来来回回,却没有他想见的人。车中的耶律芷劝说两句,把车帘放下,车厢里的咳嗽声便随着逐渐疾驰的马蹄,隐入广袤天地间。 黑甲于数十丈外策马护于车后,雀鹰盘旋,归向北方—— 作者有话说:写这两章的时候,一直在听一颗狼星的《宋词之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贴温军师[爆哭] 第133章 天各一方 “今早已经出城了。我问过沈凤仙,她说温季礼没派人去找她商量过施针的事,估计是觉得不需要了。按他们的脚程,大抵月余左右,就能回到北辽地界。” “……” 宋乐珩坐在军帐里头,守着床上躺着的宋流景,手里端着一碗粥,埋着头心乱如麻地搅。吴柒在边上抱着手看她,听她那勺子不停磕碰在粥碗上,叮叮当当的,听得他也跟着心烦意乱。 “你要舍不得,现在去追还来得及。真不想他走,你就把人留下来。等你坐稳了中原,你再赏点赐点,两边儿交个好,你别说是抢了他家长公子,你就是抢了他们爹,萧氏也拿你没辙。” “……” 宋乐珩过了半晌才接话:“那成什么了。” “什么那成什么了,你二人的感情……” “他有他的责任和担子,他这十几年都是为萧氏活的,如今为了救萧仿,他宁愿舍了自己的命,这足以说明萧氏和萧仿对他有多重要。我干不出那种让他抛家弃室的事情来,那跟上门拐了人家千金,让千金和爹娘断绝关系跟着去挖野菜的死黄毛有什么区别。” 吴柒:“……” 吴柒肯定道:“你这话说得……还挺有自知之明。” 宋乐珩:“……” “行了,你快别折腾那碗粥了,要搅成糊了!你要吃吃,不吃就还我!”吴柒夺走宋乐珩手里的碗。 宋乐珩其实根本就吃不下。两人分离,此生不见,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肝肠寸断伤心欲绝,就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离,空荡荡的,怎么也填不满。隔三差五就有阵儿风拼命往身体里头灌,灌得四肢百骸都是凉的。脏腑好像也不运作了,被巨大的石头压着,不饿,也没有痛的感觉,就是…… 闷得慌。仿佛有那么一口气,怎么都出不来。 宋乐珩站起身,道:“你帮我守一会儿阿景,我出去走走。” 刚要离开,手腕就被人拉住了。宋乐珩回过头,见宋流景已然睁开了眼,委委屈屈地望着她,开口便是:“阿姐,别走……别丢下我……” 宋乐珩稍是一默,坐回了床边去。 “柒叔,把你那锅粥都端过来吧,他躺这几日没吃东西,会饿的。” 吴柒没说话,自觉离开了军帐。 宋乐珩低头看着那钳在自己手腕上不肯松开的苍白指节,不禁叹道:“舍得醒了?再这么装下去,没想过怎么收场吗?我真把你埋了,或者让沈凤仙剖了你,你怎么办?” 宋流景眸中明灭一番,有些不解:“阿姐……是怎么知道的?” 宋乐珩自然不会说是因为系统没有提示粉丝阵营解散,所以她才能确定宋流景一直是活着的状态。她认真审视着宋流景,将问题抛了回去:“说吧,瞒我的,还有多少事。” 宋流景费力坐起来,一言不发的与宋乐珩对视。他那眼尾微微下撇又泛红的时候,总像是受了天大的苦楚,让人不忍苛责。宋乐珩自觉这件事里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他既不愿主动开口,她便一桩桩地问:“窜心钉,从一开始就对你没有作用吗?” 宋流景急切摇头:“不是的。窜心钉可以制住心蛊的,窜心钉没取之前,我无法控制蛊虫。” “给萧仿下的蛊毒,你是如何得来的?沈凤仙说,那是宿主被蛊王吞噬之后,才能留在尸体骨头上的毒。” 宋流景又不回答了,只是双眸越来越红,似要透出血色一般。 “我取窜心钉的时候,你……没有呼吸了,但你没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会死。”宋流景避开宋乐珩的注视,去拉起她的手:“或者说,我其实……很早很早,就已经死了。” 一开始,他是为了寻找解除子母蛊的办法,强行给自己种了心蛊。可这桩被掩埋了真相的往事,他不敢告诉宋乐珩。宋流景没有提及子母蛊,只是道:“我早年种下心蛊时,根本制不住这只蛊王,萧仿受过的那种痛,我也尝试过,五脏六腑像被搅碎了一样,碎肉从嘴里吐出来……” 宋乐珩皱了皱眉,想起那个画面,依旧感到胃里在翻涌。 “本来那时就该死了,可阴差阳错,没能死成,所以就成了现在死不死,活不活的状态。阿姐会不会嫌我,想丢掉我?你不要扔下我,好不好……” 宋流景说着,见宋乐珩没有因此怕他,避开他,便进一步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他很喜欢这样,因为宋乐珩的手足够温暖,那种暖意,能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让他从地狱里爬出来。 “所以,你清楚你取出窜心钉也不会有事。那为何昨夜还要说那样的话?” “我就是……就是想让阿姐多疼疼我……我走了这么久,阿姐……从没有想起过我……”宋流景蹭着宋乐珩的手心,呜咽道:“阿姐若是恼我下了这蛊毒,那就杀了我……只要我能被阿姐记在心里,我怎样都可以的。” 宋乐珩没有吭声,她知道宋流景这话是当了真的。裴薇离世后,他在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牵系,她若真的弃了宋流景,宋流景不知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再者,今日哪怕没有宋流景对萧仿下蛊毒,她和温季礼之间的鸿沟,也无法轻易跨过。 萧仿不会让温季礼在岭南安心辅佐她,将来还不知会使些怎样的心计。更何况,在萧仿过后,还有温季礼的母亲,妹妹,乃至整个萧氏。 这些问题一旦摆上明面,日积月累,两人总会有生嫌隙那时。 宋乐珩想至此,眼神黯然地收回手来,道:“那你呢,怨我选择救他吗?” “不怨。”宋流景道:“我不会对阿姐有半分的怨怼。” 宋乐珩叹了口气:“罢了,此事过了,便就过了。你体质特殊,我以后也不会再用其他法子控制你。但我希望,你不可再将蛊毒用于我 身边任何人。种种人事的背后,都有其利益关联。杀一个人容易,我若要杀萧仿,他也走不出岭南。但想用一个人,很难。这一点,你能理解阿姐吗?” “我保证,以后都听阿姐的。阿姐……能不能留下我,不要赶我走?”宋流景的语气里满是哀求:“等将来……将来阿姐想杀谁不好动手时,再让我去,我可以做阿姐手里的刀。” “哎,多大点年纪,天天动不动就想着杀人。你这样的心性,去了外面我反而不安,留在营里吧。” “谢谢阿姐!” 宋流景灿然笑开,琥珀色的眼里拓落着一片晨曦的亮色。他一把抱住宋乐珩,宋乐珩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吴柒就端着粥回来了。见此一幕,他重重干咳了一嗓子。宋乐珩这才把宋流景轻轻推开,叮嘱道:“把粥喝了,好好休息。我还有事,便不守着你了。” “嗯。”宋流景乖乖应了声。 吴柒把粥放在桌案上,随着宋乐珩一道出了营帐去。行了数步距离,吴柒回头,见帐中人还坐在床上眯眼笑望着宋乐珩,不由得一阵后背生凉。 “你把这死小孩留军中了?你不怕他再搞点幺蛾子让你头疼?你是嫌一个李文彧不够吵,非得给自己上点难度?你明知道他……” 宋乐珩打岔道:“阿景性情太偏激了,行事容易走极端。当初杀宋含章是这样,这次对萧仿下手也是这样。偏偏,这孩子聪明,又不计后果。” “什么意思?他对萧仿下手,还不单是为了你?”吴柒不太明白宋乐珩的话意。 宋乐珩也没有点明。事实上,她清楚宋流景对萧仿下蛊毒,必也是看明了温季礼重视这个胞弟,一旦他和萧仿见了生死,那她和温季礼之间,就自此立场分明了。 宋乐珩放慢些脚步,无奈道:“他如今没有什么亲人,家中外爷年迈,舅舅又是读书人的性子,管不住他的。让他留下,好引导些。” “你引导他?你别被他……”吴柒话说一半,又掐掉了话头,只郑重道:“我先把话说在这儿啊,入夜之后,你不能跟这死小孩单独呆一间帐子,你如果要找他说话,我陪着你去。他已经成年了,你俩得保持距离。” “知道了。”宋乐珩按按眉心:“去把李文彧叫到中军帐吧,我有事与他商量。” “你商量什么事非得今天?你看看你自己这脸,就这么几天,黄瘦黄瘦的,熬成什么样了。守完温季礼又守这死小孩,东西也不怎么吃,你是要成仙呐!今天就是天大的事,你也先给我回去睡一觉!” 吴柒说着,便要推宋乐珩回去睡觉。宋乐珩顿着脚步不走,嗓音冷不丁就哑了:“我得……” 她顿了一顿。 吴柒看着她,左右也不是个滋味。 宋乐珩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得找李文彧商量士兵将领的俸禄,还有我给韩世伯提过的,士兵亲眷的安抚问题,养老问题,看病治病的问题,要看看收支能不能平衡。眼下已经开春了,还得预算两州今年的粮食收成,得按粮食来募兵。我要抓紧时间把这些后方的事情都处理好,才能安心扩张地盘去。” 毕竟现在,不会再有人帮她坐镇后方了。 话罢,宋乐珩率先往中军帐行去。 吴柒瞧着她清瘦的身影,心疼却又无能为力,摇头嘀咕道:“这是造了什么孽,当初就不该答应让你造反。哎。” 叹完,也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从早至夜,从日落再到凌晨。宋乐珩书案上的账册、文书越来越多,越堆越高。李文彧从站着到坐着到半躺着,一日下来打了不少于一百个呵欠,一会儿在打算盘,一会儿又在吃饭。韩世靖、熊茂、邓子睿、何晟陆陆续续在中军帐里来了又去,甚至中途宋乐珩还给四人引见了伤好得差不多的秦行简。五个将领都对宋乐珩提出的全军上下的俸禄待遇满意得不行,虽态度不同,但私心里想法却都是一样的,只觉得这个主公值得追随。 到了深夜,宋乐珩书案上的饭菜仍旧没动过,已经是凉透了。李文彧手里抱着那金算盘,已经在椅子上睡了一觉。迷迷糊糊醒来之际,揉眼睛看清宋乐珩还在伏案疾书,李文彧便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书案旁。 “饭菜你怎么还没吃?” “我不饿。放那儿,晚点再吃。”宋乐珩头也没抬。 李文彧皱了皱眉,刚喊了声她的名字,她就打断道:“你要是困了,就先回去睡。明日你我去一趟李太那边,把广信相关的计簿都拿回来看看。” 李文彧不满瘪嘴,突兀地抓住宋乐珩落笔的手。宋乐珩转头看他,他便道:“你是不要命了,这么个拼法。就是因为……温季礼吗?你要是不开心,我找人唱戏给你听。啊不对,你不喜欢听戏的……那我带你去抱月楼?这两日楼里来了个新的技艺人,会变脸的。唰一下,脸就变了,衣服也变了!特别厉害,抱月楼每天都爆满!” “不去了。没有兴趣。”宋乐珩收回手。 “那、那我给你放烟火?” 李文彧弯腰凑近些,就看到宋乐珩笔尖的字一顿,恍神的隔了会儿,她方接着写:“我没有不开心,你用不着做这些。” 李文彧默了默,站直身子,站了半晌,才轻声问道:“宋乐珩,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 “你会嫁给我的,对吧?我们的亲事……” 那笔尖儿又停了。 这一回,宋乐珩思索少顷,放下了手中笔。她目光定定地看向李文彧,道:“你我之间的婚约,解了吧。我无心成亲一事,李氏若是……” 李文彧捂住耳朵:“这个结果,我不接受!我要回去睡了,哼!” 哼完,人就像一只胀了气的河豚,气鼓鼓的出了军帐。宋乐珩目送他走远,旋即觑了觑一旁放着的鸟笼。 里面的八哥已经睡着,军帐里除了隐隐的风声,再无其他的声息。 宋乐珩复又提笔,继续书写。 次日,一场春雨落下来,淅淅沥沥的,到了中午也没有停下。一群枭使连带着韩世靖等人都在中军帐外焦头烂额,看着里面还在议事的宋乐珩和李文彧,悉悉嗦嗦地议论着。 “主公昨晚一宿没睡?” “不知道啊。反正这中军帐的烛火一直亮着的。” “这熬了第几天了?这样下去怎么了得。东西也不怎么吃,小渝儿早上送进去的,现在还摆桌案上。会不会是不合主公胃口啊?” 吴柒恼道:“她一直吃我做的饭,什么时候没胃口过了!她那是心里压着事儿,难受。” 蒋律忙道:“那怎么办?得想个法子让主公发泄出来呀。这像没事儿人一样,怕憋坏的。” 一群人在外头叽叽喳喳地想主意。宋流景站在不远处,听了个七七八八,抱着一件大氅绕过众人,走进了中军帐去。 李文彧大清早没睡醒就被宋乐珩拎去城守府走了一趟,这会儿正是呵欠连天睡眼惺忪,看宋流景把大氅披在宋乐珩身上,他也没什么力气阻止,反而道:“你……你劝劝你阿姐,她要熬死我……她把我熬死了,你就没姐夫了。” 宋流景:“……” 宋流景阴森森地瞥一眼李文彧,没去搭理他,只对宋乐珩温声道:“阿姐,今日落雨了,你别着凉。” 宋乐珩闻言,有些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看向帐子外。 落雨了。 也不知道回北辽的路,好不好走。 第134章 药石罔效 “公子,我在前面查探过了,今日落了雨,前面有一段路很泥泞,马车容易陷在里面,不如绕道白古城,在城里休息一夜。看样子,这雨势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 官道上的一间茶肆里,生意冷清。狭窄的一方草棚底下,只坐了一桌人。萧晋刚刚探路回来,身上的蓑衣还在滴水。温季礼掩嘴轻声咳嗽着,耶律芷坐在他边上,想给他拍背,却被他拒绝了。萧仿忙不迭倒好热茶,递到温季礼的手边。 “兄长,喝口热茶缓缓。” 两兄弟的脸色此时都还是病怏怏的,只是萧仿年少,身体底子又比温季礼好些,是以看起来没有那般的虚弱。 时值山中寒风吹过,萧晋正想着萧溯之去马车上拿件外衣也能这么久,就看萧溯之抱着狐裘冒雨跑过来,将那本该压箱子的狐裘披在了温季礼的身上。萧晋盯着狐裘表情复杂,对萧溯之作口型道:“这不是……” 萧溯之皱眉回道:“没有厚的外衣,这件就是最厚的了。” 温季礼按捺住胸腔里震颤的咳嗽,苍白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抚过狐裘上的皮毛。 他故意没将这衣物还给她,想着要留住一个念想。可如今披在身上,脏腑的伤却像是加剧了一般,卷起细细密密的疼。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她送他这狐裘时,眉梢眼底还很狡黠,处处算计着他,想套他入伙。后来真的入伙了,那些温言软语,哄得人把心都丢了。 那时,她会说—— 你这样做,我会动心。不是对这兵权,是对你。 那时,她会问—— 你这人,重的到底是名节,还是名分?我给了,温军师敢要吗? 她还会说—— 若此生无虞,你我老了,这玉簪同葬,如何? 明明许过了白头,又将玉簪拿走了…… 温季礼心中如绞,难以遏制,闭上眼是两人经历过的种种生死,睁开眼便是宋乐珩为他做过的,动他心弦的桩桩件件。 他陪着她,看她从一无所有到今日占据两州的宋阀之主,可往后,她那些温言软语再对谁言,永远……也不会是他了。 温季礼突觉喉头一甜,急拿出袖中手巾捂住嘴,见得手巾上落了一抹刺眼的红。身周人都紧张不已,闹闹哄哄的,萧仿喊着先去白古城,给他找大夫瞧瞧。可温季礼晓得,此去回了北辽,他就药石罔效,活不成了。 他的心丢在岭南了,没有大夫能救他的命。 温季礼擦干净唇上的血色,稍稍扬了手,身边人便都安静下来。他眼下仍是气空力竭的状态,没有办法说太多话,只能挑着要紧的事说:“阿仿,兄长今日与你所说,你要一一记住。萧氏据河西四郡,北有八部,想互相吞并壮大势力,以争可 汗之位。南为中原边城,难免会时时起冲突摩擦。因而萧氏绝不可偏安一隅,须有图盛之策。” 萧仿一愣:“兄长为何说这些?你我同归北辽,只要有兄长在,谁还敢觊觎萧氏?等我养好了伤,兄长只需发号施令,我和阿宁自会为兄长冲锋陷阵!” 说到激动处,萧仿跟着咳起来,捂着胸口痛苦不已。 萧溯之赶紧给萧仿也倒了盏热茶。待到萧仿喝下茶平复了一些,他方紧紧握住温季礼的手,小心翼翼地询问:“兄长,你会……会和我们一起回北辽的,是不是?那里的草场,是我们的家啊。阿宁还在等着你……” 温季礼喉间发堵,胸腔里也堵得厉害。那真真是被架在火上烤的滋味,像要把他烧焦了。他敛低眉眼,没去看萧仿,接着说道:“中原皇帝已无法长久,一旦沦为军阀的傀儡,中原各方势力必如雨后春笋,混战一片。如今西州、肃州皆为刺史袁平掌控。袁氏盘踞两州已久,已是诸侯之势。但袁平能力浅薄,难以在乱世立足。等到有其他势力欲攻打西、肃两州时,你伺机与袁平结盟。如此一来,这两州便成萧氏四郡的天然屏障。” “兄长……” “等我说完。”温季礼又断断续续地咳了好几声,颤着手摸过茶盏润了喉,才接着道:“结盟之后,你要……要徐徐拉拢西州、肃州的民心和军心,收买其军队心腹,替换成自己人。我会……我会适时自中原北上,与你在两州汇合。” “兄长!” “到时候,我会助你整合两州四郡的兵力,攻下八部,北登可汗之位。” 萧仿蓦地跪在温季礼脚边,声泪俱下:“我不要什么可汗之位,我就要兄长平平安安的跟我回去。你出来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只要中原遍地战火,确保萧氏能从中获利,你就会回五原的。阿宁说没见过交州那样的鱼米之乡,兄长……兄长不是还答应过阿宁,等萧氏壮大,就把交州打下来送给阿宁吗?现在为什么要变!为什么!就为了一个女人吗!” “阿仿,你已经长大了,当知晓古往今来,中原就是汉人的领地,外族入侵,无有长久统治之先例。萧氏……也做不到。你和阿宁彼时年幼,兄长尚能哄一哄,如今……却是不能了……” “那就算……就算不打中原,不要交州……”萧仿恳求地拉住温季礼:“兄长,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我从没想过自己登上可汗之位,我和阿宁就想有朝一日,兄长成为北辽的可汗。兄长不要走回头路,我求你……算我求你了。我什么都不计较,不计较这次险些死在岭南,我们一起带着萧氏北上……北上好不好?武威的草场又要变绿了,赫连山的雪……雪也快融化了,阿宁……阿宁都成大姑娘了,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温季礼喉头的腥甜又涌上来。 回去了,就真的再也走不了了。 他微颤的手紧攥了片刻,旋即取下腰间的狼头玉佩,放在桌面上,起身以迅雷之势拔出了萧溯之的佩剑,一剑斩下去,玉佩两碎,自中分为了两半。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玉佩,看着温季礼。 温季礼握住萧仿的手,萧仿还呆呆愣愣的,就见他把一半的玉佩放在了他的手心。 “自今日始,你亦是萧氏家主。此后,萧氏大小诸事,不必请示,你自裁夺。今日言语,牢记心中。两州之合,若此病躯仍在,必去赴约。其余诸人,愿回北辽者,随二公子北上。” 温季礼戴上狐裘上的兜帽,冒雨走向马车。萧仿回过神之际,想去拽他,那片衣袂却自指缝中滑走,不肯驻留。萧仿心中大恸,伤势一时难以支撑,扑倒在地。 “兄长……回来,回来!母亲还在等你,阿宁还在等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抛下我们!我们是家人啊,兄长!” 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萧仿眼底嘴边俱是绽开的红。眸光尽处,那雨中的背影停顿少顷,又再举步前行。 所有的尊敬、爱重、仰视在这一刻,在这被遗弃的一刻,都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恨和怨,裹缠在那双变得凌厉的眼眸中。 萧晋内心挣扎着,重重叹了口气,对萧仿行了礼,道:“二公子,今后……保重。” 他跑出茶肆,追上温季礼的步伐。 萧溯之还在迟疑,可看到温季礼上了车,仍是不自觉地前行半步。他阖眼做了决定,转头把萧仿扶起来坐回凳子上,又跪下朝萧仿磕了一个头,道:“二公子,保重。” 随后,萧溯之也策马跟上了离去的马车和黑甲。空空的茶肆里,雨落如珠,风声萧萧,泪和血无声坠在地上,浑浊了湿土。 另一边离去的马车上,不敢回望的人克制着眼中的酸涩,骨头里,血脉中,尽是断裂钻心之苦,苦得他五脏如焦。他以手巾接住嘴里疯狂涌出的血,所有的意识在极痛之下,尽陷入模糊…… 已至亥时三刻。 中军帐里,宋乐珩手里拿着笔,望着桌案上的鸟笼子发呆。她几天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两颊迅速消瘦,已经显得微微内凹。此时她眼睛底下挂着浓浓的黑青,疲惫颓然至极,正是走神间,宋流景便端着一个托盘,走进了军帐。 “阿姐。” 宋乐珩敛住纷杂的思绪,见宋流景走过来,埋下头继续写着手里的治军之策,嘴上却道:“怎么还没休息?这么晚了,大伙儿都睡下了。” 宋流景没答,走得近了,便将托盘放在书案上。托盘里,摆着几个琉璃盏,有晶黄色的,艳粉色的,煞是精致好看,在烛火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的。 宋乐珩没抬头,只是赶客道:“回去歇着吧,阿姐还有正事要做。” 宋流景轻轻抓住宋乐珩拿笔的手腕,抽走了她手里的笔,将其放在案上。他蹲下身来,仰视着宋乐珩,柔声道:“阿姐身边,怎么不留一个人伺候着。” 宋乐珩失笑:“我又不是什么七旬老妇,三岁小儿,还用不着别人伺候。再说,李文彧才走没多久,我是看他实在熬不住了,才让他回去睡的。” “那阿姐呢?还要熬多久?熬到再也想不起那个人为止吗?” 宋乐珩笑意僵了僵,没有吱声儿。 一开始,她也以为,只是一场离别罢了。 她虽没什么感情经验,但左右还是看过别人谈的,分个手天各一方,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薄情的几天就能活蹦乱跳,逢上实在爱得深刻了,最多也就半年。生死不渝刻骨铭心的,那得是万里挑一,落不到她的头上。甚至,在温季礼走后,她都没有太多撕心裂肺的感觉。单是觉得胸口上压了块巨石,哪哪儿都不对劲,压得她难受极了。 然后她就发现,她不能停下来,一旦什么都不做,发呆时,她就会恍恍惚惚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喊着她:主公。 一抬眼,又会看到那个人就坐在中军帐里,呆在她目所能及的每一个地方。 休息时,她会想起,她和燕丞穿到七年前,是温季礼在这里坐镇统兵,在这里不眠不休地守着她醒过来;去到江边时,她会想起她身陷漳州,是温季礼率兵攻城,在江边接应她;看到李文彧时,她会想到她孤身入匪寨,是温季礼与她配合炸开山壁…… 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和她有这般的默契交托了。 宋乐珩出神地想着想着,蓦地就觉得,那块压在胸口的巨石,逐渐出现了裂缝,仿佛随时要炸开,让那激涌的情绪喷发出来。她只手捂住自己的脸,哑着嗓子道:“阿景,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再几日……再几日就好了。” 宋流景拉开她挡脸的手,满目都是心疼:“我知晓阿姐很痛。我能感受到的。我也经历过。阿姐,我能帮你。” 宋乐珩茫然地看着他。 宋流景拿过一个琉璃盏,揭开盖子,里面是水, 带着一股淡淡的果酿香气。宋流景解释道:“这是我调制的果酿。” “不喝酒。”宋乐珩果断拒绝,转过身就想继续做事。 宋流景忙道:“这不是酒,我没有加酒在里面,只是……只是放了蛊。” 宋乐珩略感愕然,皱着眉头冷脸道:“你说有什么?” “阿姐别误会。”宋流景急把琉璃盏放回桌上,复又握住宋乐珩的手:“我不会伤害阿姐的,阿姐不信我吗?这种蛊,只是有宁神的效果,能让人……让人陷入短暂的梦境,消减痛苦。我就是想让阿姐好好睡一觉,你太累了。” 宋乐珩缄默不言。 宋流景以为她会拒绝,有些泄气之际,宋乐珩却心知自己的确绷到了极限,再这么下去,只怕会在将士面前露了情绪。她闭了闭眼,道:“会上瘾吗?” “不会!”宋流景的眸中忍不住攀上欣喜,答得斩钉截铁:“阿姐相信我,会让痛苦暂时过去的。我是在自己用过后,才敢让阿姐试试的。” “……好,直接喝吗?”宋乐珩端起一个琉璃盏就想喝下去。 宋流景制止她道:“不能喝,太多了就会伤身。蛊的效果因人而异,能对人起的作用都不相同,所以我拿了这四种蛊,阿姐分别试一试,看哪一种对你有效。” 宋乐珩一一揭开四个琉璃盏…… 果然是不同。 除了一盏里面是清水,其他的,要么有几根活虫子在蹦跶,要么,就是绿油油像是菜虫被压扁挤出来的汁水,还有一盏,直接就漂浮着虫子的尸体。 宋乐珩:“……” 宋乐珩没忍住,扭头就打起了干呕。她想吐,但由于几天都没好好进食,压根儿就吐不出来。 宋流景赶紧把几个琉璃盏都盖上,给她拍着背,道:“阿姐你别看,我来吧,我不会让你难受的。” 他扶着宋乐珩坐好,从袖口里掏出一根常用的红色蒙眼巾。那巾布上,调了特质的香…… 是一种药香。 和温季礼身上很相似的药香。 宋乐珩被这香气包围着,一时竟是贪恋得不想挣扎,不想躲开。她任由宋流景将布巾系好,挡住了她所有视线。间隔须臾,她的下唇被指腹轻轻按住,那略显冰凉的温度,也像极了温季礼。 手指碾过她的唇,带着不轻不重的力道,像是为她抹了一层口脂似的。 慢慢的,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变得飘忽不定,身体也开始软绵下来,如同踩在云端,丝毫没有真实感。她听见有人在问她:“阿姐,是什么感觉?有好受些吗?” “嗯。”宋乐珩迷迷糊糊的,像徘徊在入睡边缘,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她抿了抿唇上的芬芳气,是桃果的味道,很是香甜。 “阿景,可以了。我有些犯困了……” 她抬手想摘掉蒙眼巾,不想被人制住了手腕。宋乐珩矮声斥道:“好了,不要胡闹。” 下一刻,指腹又再贴在她的唇瓣,这一次,是上唇。 “阿姐别急,再试试,这是什么味道的果酿,我特意为阿姐调的。” 扑鼻而至的是葡萄香。那接近蜜糖的甜度滑进她的嘴里,让她愈发有些晕乎迷离,就像是喝醉之后溺水的人,听不真切耳边的一切。 “是……是葡萄。” “那这个呢?” 第三次,有些清苦的味道,宋乐珩已然尝不出是什么了。她真似陷入了一场梦,明明不可视物,却仿佛看到温季礼就在她面前,芝兰玉树,温雅清逸。她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于是…… 手被接住了。 宋流景半弯着腰,主动将脸贴上她的手心,让她抚摸。他听得宋乐珩难过地说:“怎么……叫你走,你就真走了。你走了,我上哪再找第二个这样的军师啊……” 水雾逐渐润湿了蒙眼巾。 “以后……谁替我坐镇后方,谁在我身陷重围的时候来攻城,谁和我一起做局去诓人啊。你……你哄哄我,说两句好话,我便也哄哄萧仿,那不行吗?”语气一转,又是失望,又是怅惘:“不行的……不行的……哄不好……你是萧氏的家主,萧仿是你的胞弟,你怎么能留下……你走吧,走吧……” “我不走。”宋流景轻声说:“你想要我是谁,我都可以,我没关系的。” 宋乐珩手间一颤。 她听不清楚这声音在说什么,只觉得温柔,和温季礼一样的温柔。 他蹭了蹭她的掌心,蹭得她酥酥麻麻的。然后,他握住她的手,轻轻舔了舔她的手腕内侧。刹那之间,若一桶火油在脑子深处炸开,炸掉了所有世俗礼节的约束,炸掉了理智冷静的假象。她的手慢慢往下滑,轻抚他的嘴唇,触及他的喉结,落在那领口处。她听得这个人闷哼了一记,用引诱的口吻对她说—— “把我当成任何一个人,只属于我,只占有我。让我留在这里,与你相融。如见这世间万般光阴之前。” 第135章 共沉情海 宋乐珩在蒙眼的状态里,只感到有一阵冷香气包覆过来。她还迷糊着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被一个力道猛地一拽,整个人几乎是从椅子上腾空扑进了一个怀抱中。继而,便是兵器抽出的响动。宋乐珩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动作也慢了半拍,刚想取下蒙眼的布巾,人就已经被打横抱起。 好似穿过了黑夜与凛风,及至那脚步停下来,只剩一股浓烈的药味罩着她。他把她放在床上坐下,小心细致地取开那蒙眼布巾。她见他一瞬,他的眼眶便也红了。 “你……不曾想过我吗?为何与旁人……” 想。 太想了。 梦境里,索性就想个粉身碎骨,共沉泥沼。 宋乐珩捧住温季礼的脸,强势地吻上去。已是许久没有触碰过的沁冷之意,尤然如她所知,只要稍一逗弄,那冷意很快就会退去,变得格外炙热。 温季礼的眼眸先是微微一睁,旋即也阖下眼去,掌住宋乐珩的后颈,将这日日的纠葛、思念、忧心如焚皆化作唇齿间的抵死缠绵,将所有的不安、猜忌、质疑通通都摧毁于这一瞬。 不知何时,两人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吻得忘情深刻,恨不能把彼此都嵌入血肉骨髓里。宋乐珩将温季礼按倒在床上,一只手探下去,握住了他。温季礼惊愕之际,一声低吟已自齿间挤出。而后,便是疯狂的失控,骨子里的自持、克制都被那由慢到快,由浅到深的动作,一一绞成了齑粉。 等那欲念昂扬,宋乐珩撕开温季礼的腰带,剥了他的衣裳,又扯了自己的外袍往地上一丢,里衣松松垮垮地挂着,露出大半个 肩头来。她脸上红得不像话,滚烫的掌心按住温季礼的胸口。温季礼见她要坐上来,掐住她的腰,急道:“主公,你……你要走到最后一步吗?” 宋乐珩眼神稀里糊涂地盯着他,喘息道:“是要……先有名分吗?我给不了你,怎么办?” 温季礼手指一蜷,遂又松开了力道。那眼底的情欲夹杂着些许苦涩,致那眼尾都抹上了一指胭脂色,撩人得紧。他哑声开口:“你不要……不要让我走。没有名分,我便……不求了。” 宋乐珩重重坐下。 没顶瞬间,将人彻底的拉入了欲海。 灵魂相刻,彼此交融。 潮湿和灼热如一场夏日急起的骤雨,越落越滂沱。 帐中声色靡靡,喘声交叠着,呼吸吞没着彼此的呼吸。温季礼的肩头脖颈上,俱是宋乐珩留下的牙印。他握着她腰间的手随着那起起伏伏,用力到青筋迸出。 直至烛火燃尽,温季礼额头抵在宋乐珩的下颚,微微拧眉闭眼时,那一滴汗,于他激颤到难耐的哼声里,绽在宋乐珩的心口上…… 次日醒来,宋乐珩的脑袋还有些隐隐作痛。她躺在床上拿拳头轻轻锤了锤前额,还在闭眼琢磨着宋流景那蛊当真有用,不仅让她睡了一个好觉,关键是…… 她梦到了温季礼。 不止梦到,而且还睡到了,简直圆了她这么久以来的夙愿。 可一想到那只是个梦,宋乐珩又觉心里的难过似阵阵海浪袭来似的,要把她吞没了去。她缓了一口气,想坐起来穿衣服,这时才发现,她身上居然是光的!宋乐珩脸上一臊,寻思这春梦也做得太实诚了些,冷不丁斜着眼一瞟,就看到了旁边同样没穿衣服的温季礼。 宋乐珩:“……” 宋乐珩脱口而出:“卧槽?这不是梦?” 她赶紧躺回去,推了推温季礼,实在吃不准这是怎么一回事。人都走了,怎么还半路折返了?这折返之后,两人是怎么又睡上了?这也太虚幻了。 她连着喊了温季礼好几声,都没能把人喊醒过来。再下细往他身上一摸,温季礼整个人都快烫得能滚鸡蛋了。宋乐珩吓了一跳,这下是再无心思斟酌旁的事,慌慌张张套上衣物,穿了鞋袜就往帐外走,想着找沈凤仙来看看。 彼时,萧溯之和萧晋正在帐外头说话,一看宋乐珩衣衫不整还在捆腰带就出来了,两人都急忙转过头,不敢直视。 宋乐珩看看两人,也很是恍神:“你们也回来了?所以里面那个……真是温季礼,我没眼花?也没做梦?” 萧溯之翻着白眼怼道:“宋阀主这是高兴得昏头了吗?我们公子现在醒了吗?” 宋乐珩抹了把自己的脸,又抿了抿唇。 看来,昨天晚上真不是梦,她真把人给吃干抹净了。 她现在已经算是和萧氏交恶,居然还对温季礼干了这种事。温季礼在感情上又认死理,她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宋乐珩悔得不行,拍了下自己的脑门,恼怒昨天晚上就不该去试那个什么蛊。她把腰带系好,稍微定了下神,问道:“你们不是已经启程回北辽了吗?怎么又折返了?” 萧溯之不想理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萧晋叹道:“宋阀主,你以后要好好对我们公子啊,不要辜负了公子。公子为了辅佐你,已经让二公子接任萧氏的家主了。二公子此番独自返回北辽去了,昨日他们兄弟还……哎……” 宋乐珩的脑瓜子嗡嗡直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温季礼为了她,撇开了扛在肩上十数年的萧氏? 她眼眶一热,心里像被沙子磨似的,一阵儿阵儿地疼。但她知晓眼下不是叙话的时候,便嘱咐道:“温季礼情况不大好,在发高热,我去叫沈凤仙来看看。你们先进去,把……把衣服给他穿上。” 萧晋:“?” 萧溯之:“……” 萧溯之破口大骂:“你还是不是人!昨日我们公子吐血不止,还赶了那么远的路,你居然……居然能对公子下手,你、你不要脸!” 萧溯之飞快冲进营帐。 萧晋道:“难怪宋阀主刚才出帐子的模样,好像刚逛完窑子……” 萧晋也进帐了。 宋乐珩:“……” 其实这个形容,倒也不必用在她身上。 等宋乐珩去伤兵营搬了沈凤仙过来,就看到一群枭使已经聚集到营帐门口,叽叽喳喳亢奋激动地议论着。 宋乐珩眼皮子一跳,无声无息地走近过去,就听张卓曦这狗嘴正叭叭道:“我就说昨天晚上听到马蹄声呢,那北辽马和咱们中原马步声不同,我还以为我是做梦听错了,敢情真是军师回来了!你们肯定猜不到,我昨天晚上看到了什么!” 吴柒黑着脸也在听。 其余人则是一副按耐不住的八卦样儿。 “你快说啊!是不是情人相逢,涕泪直下!两个人抱在一起,发誓永不分离?”葛老八两只眼睛都在放光。 “不是!我看到军师抱着主公往自己帐子里去了,萧溯之他们几个,全在中军帐拿剑指着宋流景那死小孩。啧啧,你们没看宋流景当时的脸色,跟从乱葬岗爬出来似的……” 张卓曦刚要给众人真情实感地演绎一遭,沈凤仙就面无表情的从一堆人身边经过,进了营帐去。众人一见着沈凤仙,自然知晓是宋乐珩回来了,当即原地散开,看天的看天,瞅地的瞅地,都想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 宋乐珩冷着脸,喝道:“都给我滚回来!” 枭使们又老老实实聚回去,个个低头不语。宋乐珩扫视一圈众人,目光定在张卓曦脸上,咬牙切齿道:“张卓曦,你这张嘴就不怕我让柒叔拿个针给你缝了!” 吴柒气不顺地拆台:“你敢做还怕人家说。” 宋乐珩没料想吴柒来这一出,顿时尴尬道:“柒叔你……给点面子行不行?我又没做什么。” “还没做什么。你没做,温季礼怎么就晕在帐子里了?你没做他怎么就走了那么远还回来了?你把他喊回来,也不怕李文彧宋流景还有他,三个打起来啊!” “那打起来就热闹了。”马怀恩左边碰碰张卓曦,右边碰碰蒋律,搓手道:“你们说谁能赢?我赌一贯钱,就李文彧那脑子,肯定被这俩啃得渣都不剩。” 宋乐珩又瞪一眼马怀恩,看众人都不敢开口了,她才把吴柒拉远一些,小声道:“他是自个儿回来的,我这不是……这不是也没想到。我如果真想叫他回来,当时就不会让他走了。” 枭使们继续小声讨论。 “那肯定是温军师赢啊,主公本来就最喜欢他。” “但架不住宋流景那小子会使阴招!” 宋乐珩再次瞪众人,众人又识趣闭了嘴。 吴柒道:“温季礼回来了,那萧仿呢?会不会也跟着回广信了?那小王八蛋这次吃了个大亏,真要回来了,你得谨防着他给你拉一坨大的。” 宋乐珩皱了皱眉,说起这茬,心里便有些难受,下意识地看了眼营帐的门帘,道:“萧仿回北辽了。” “他一个人回去的?他能让他这长兄又独自回岭南来?这么说……莫不是温季礼和萧氏划清界限了?” “他不会丢下萧氏不管,这其中,定是有他自己的安排。我就是……心疼他。”宋乐珩按了按心口,闷在里面的酸涩像是水被烧沸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要是她没亲眼所见温季礼舍命救萧仿,她根本体会不了他对家人的感情。最初她说什么要将人抢回来,藏起来,是觉得整个萧氏都像一座山,重重压在温季礼的身上。 他就像一只驮着家的蜗牛,用身体在粗砺的地面上磨,磨得自己血肉模糊,去寻一个归处。 她想给他这个归处。可那一日她才明白,要把他背上的壳剥落掉,就要扯烂他的肉,刺透他的骨,让他鲜血淋淋的暴露在阳光下,反 复的暴晒,煎熬。 宋乐珩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落下去,沈凤仙又从帐子里出来了,径直走到宋乐珩面前道:“你要诚心想他死,你拿刀子往他心口捅一下不就行了。” 枭使们面面相觑,耳朵都竖了起来。 宋乐珩惊道:“我怎么会想他死?我……” 沈凤仙打断:“那你还和他行夫妻之事。” 枭使们:“……” 吴柒:“……” 宋乐珩:“……” 沈凤仙,你这和当众拉屎有什么区别? 诚然,沈凤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对宋乐珩公开处刑。宋乐珩原本还试图捂住沈凤仙那张不顾他人死活的嘴,但看沈凤仙拿出一根粗长的银针后,宋乐珩麻溜地收了手,老老实实地聆听医嘱。 “我给他施了针,人已经醒了,退热得慢一些,看今明两天吧。他本来就是半个油灯座子,你一榨他,他差点最后一点油也给榨没了。” 枭使们听得抿唇憋笑。吴柒脸黑得像是抹了锅底灰。 宋乐珩一只手按着额头,耳根子都透着要命的红。 “三个月内,不能再同房。你再惹他一回,神仙都难救,别说我没提醒你。这七日,他需得每日服三帖药,我回去抓了让人送来。最好是卧床休息,莫再染上风寒。” “知晓了。”宋乐珩声如蚊呐地应了。 沈凤仙一走,枭使们脸上的笑再也憋不住,一个个像是要笑翻在地上的乌龟。宋乐珩拉着脸数落了众人几句,又叮嘱了不准把事情外传。前脚刚让枭使们散了,吴柒后脚就揪住了宋乐珩的耳朵。 “你还说你没干什么!你都把人给睡了?!” 宋乐珩拍吴柒的手:“哎,哎!军营呢!等会儿被人看见了,我怎么统兵!” “你叫我一声爹,爹揪闺女的耳朵怎么了!”话虽是这么说,但吴柒看到远处有士兵巡逻过来,还是松开了手,压着嗓音道:“你自个儿说道理的时候,一套接一套的,怎么他一回来,你就按捺不住你那好色德行了?你这么一整,万一萧仿回去搞个事,支着北辽往中原打,到时候你怎么办,你让他怎么办?还有……” 他左右看看,声音更小了些:“你和李文彧的婚约怎么办?你家那死小孩,能接受你和温季礼吗?我今早就看那死小孩在中军帐坐着,像块木头似的,值守的兵说他都坐一宿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三个人的关系?” 宋乐珩被吴柒念得头昏脑胀,按着太阳穴道:“我昨晚……就是神志不清,我还以为在做梦。” “这么说,你是不想负责。” “也没有不想。你先看着阿景那边儿,他是我弟弟,我倒没什么不好说的。至于李文彧……我会同他说明白。萧仿更别说了,他就算回了北辽想作妖,我现在就两个州的地儿,他们屁股朝南拉屎都拉不到我的头上。” 吴柒:“……行,你最好是一直这么稳。” “行了柒叔,先别念了,头疼,我进去看看温季礼。” 话罢,宋乐珩快步往营帐走去。 吴柒看着她的身影摇摇头,也朝中军帐去了。 帐子里,光线仍有些晦暗。床边烧着一个炭盆,把方寸之间烘得暖意融融。宋乐珩入内的时候,就见温季礼披衣靠坐在床头,萧溯之和萧晋都站在边上,听他吩咐着什么事。 萧晋担忧道:“如此一来,草场的马匹至少要少三成,二公子那边……会怨您的。” “无妨。”温季礼掩唇轻咳几声,面上更显苍白病容:“此事要快一些。阿仿的手段和心性我都了解,此一去,他只怕对我……”略是一叹,跳过了过于沉重的言辞,只道:“三个月内,萧氏权柄会收束在阿仿的手里,是以,必须在此之前,否则,萧氏恐生内斗。” 尾音一落,温季礼眼角的余光扫到宋乐珩身上,笑意一霎温柔,如浮着落花的春水。 “主公来了。” 宋乐珩走到床边去坐下,有些不太敢看他,视线只落在他修长的指节上,道:“在说什么?” 温季礼给萧溯之两人递了眼神,两人便退出了帐子。帐中一时静默,温季礼定定打量了宋乐珩许久。 只几日的光景,眼前人也消瘦了许多。 “主公为何不敢看我?是昨夜之事……” “昨夜……我……我那会儿迷迷糊糊的,有些不太清醒。” 宋乐珩一说这话,温季礼的脸色顿时更加苍白了。后续要脱口的话,也就这么生生地卡住。 宋乐珩道:“原本是阿景见我这几日太累,说有一种蛊能够宁神,我便……便由着他用了。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温季礼垂了垂眸,有那么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到心里有一把刀子在来回地切割,他忍着那狠烈的痛,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不失态:“若主公不快,昨夜之事,便当没有发生过。倘使……你真不愿我留下,我……” “我没有不快。快活倒是挺快活的。” 温季礼:“……” 温季礼一怔。 宋乐珩摸摸索索地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扣:“就是觉得,不该这样的……不该在这种状态下,把这事儿给办成了。明明我之前也老想和你这样那样,你都不肯。昨夜里我以为在做梦,都想不起来你做那些时,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头发也乱了,呼吸也乱了,心有没有乱,有没有舒服到……” 温季礼说时迟那时快地坐起身来,一只手捂住她的嘴,脸皮都红透了:“主公。” 宋乐珩抬眼笑望着他,四目相对之间,至此,才真正觉得,两人经历了这种种离间和猜疑,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 甚至,更近了些。 宋乐珩拉开他的手,在他手心落了一吻,轻声道:“明明都走了,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回来?你这一走,萧仿会不会回去要哭好几月,然后把你母亲妹妹宗亲全都拉过来,哭着求你回去吧?” 她故意打趣,温季礼便也笑了笑。但这话题本身就让人难过,饶是宋乐珩想用轻松的法子问,依旧能看见温季礼脸上掩藏的撕裂的苦楚。他拿过枕头里侧放着的狼头玉佩,摊在掌心里。宋乐珩这才惊觉,那玉佩竟已断成了两半。 “他不会再哭了。阿仿……应当会当作没有我这个长兄。此后若我再回北辽去,他大抵……会如我当年,站那城楼上,让我自刎谢罪。” 第136章 重回正轨 “不会的。不会。”宋乐珩一只手抚着温季礼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轻轻蹭了蹭:“ 一个娘胎里生的,这么亲密的关系,不会走到那一步的。等以后,中原平定以后,我去寻遍大江南北,找治他的法子,找到了,我与你一起去北辽,好不好?” 温季礼好似应了,又好似没应,那声音如鸿毛似的,虚无缥缈。隔了良久,两人拉开些距离,宋乐珩就看他的眼神还是定在那块狼头玉佩上,仿佛在忆遥远从前的事。 “这块玉佩,是萧氏家主的象征吗?” “嗯。另外一半,给阿仿了。这两日,人昏昏沉沉的,有时也不知是醒着还是在梦里,总是……总是想起些少时的事。” “说给我听听呀,别一个人藏着想。” 宋乐珩知晓温季礼心中积郁,这些林林总总的事若不说出来,那就像埋进了沙子里,有朝一日会长出数不清的荆棘,牢牢地裹缠住他。 温季礼本不想多提,耐不住宋乐珩那双手在他腰上左戳戳,右捏捏。他躲闪不过,这才敛了笑意道:“过往之事,说起来,都很无趣。我和母亲的性子安静,早年生活在萧敬徳家中,也总是压抑的。后来有了阿仿和阿宁,两个小娃娃闹闹腾腾的,才有了些生气。” “你这当真是长兄如父。” “嗯。”温季礼不轻不重地应了声,眉眼便黯然地垂了下去:“他们两人,都很要强。我那时要跟着萧敬德熟悉军务,母亲不喜理事,萧敬德妻室的那几个孩子,就总是去欺负阿仿和阿宁。他们怕我忧心,从不会主动告诉我。” 宋乐珩摸着自个儿下巴道:“萧仿那性子,不会由着人欺负的吧?” “嗯,他那时才四五岁,阿宁更小,刚刚学会走路。有一天,阿仿带着阿宁在草场上学骑马,那几个孩子就哄着阿宁用火油去炸……咳,炸牛粪。” 宋乐珩:“……” 温季礼自己也说笑了,摇了摇头,眸光飘忽着,似从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又见到那碧草连天的草场,见到那成群奔袭的骏马,见到马背上有两个小娃娃,恣意可爱地喊着他兄长,朝他骑着马奔过来。 这么看着,眼眶就酸了。 “阿宁的头发被烧了,浑身都沾着牛粪。偏生成这样了,阿仿还带着她和那几个孩子打架,打得不可开交。那天阿仿的乳牙被打掉了,阿宁就在边上抓牛屎马粪扔那几个孩子。我赶去的时候,六七个人,都像粪金龟一样。” 宋乐珩:“……你们草原上的小孩,是玩得挺与众不同的。” 温季礼忍俊不禁,末了,又叹了一息:“所以阿仿和阿宁自小就不喜萧敬徳这亲父,反倒与我这个同母异父的兄长要亲密些。” 话至此处,温季礼从袖口里拿出一个针脚歪歪扭扭的荷包,递给宋乐珩看。 宋乐珩拿着荷包打量了一下,问:“这上面绣的……就是被炸开的牛屎?” 温季礼:“……” 温季礼没忍住笑出声。可这一笑,胸口又扯着有些闷疼,便捂住胸口道:“主公……你、你不要说笑。” “我没说笑啊。认真的。”宋乐珩指给他看:“你瞅瞅,这不像吗?底下一坨,上面全是须须。” “……这不是、不是牛粪!是家乡那边一种很常见的花,叫红景天。” “那这绣工,是有点……奇怪……”宋乐珩摸摸鼻尖儿,心知温季礼不会无缘无故拿出这荷包,便将其打开来。里面的东西抖落在掌心上,竟是几颗小孩子的乳牙。宋乐珩默了默,道:“这就是萧仿的乳牙?” “嗯。” 宋乐珩又抖了抖荷包,抖出来一颗……成人牙齿。她眉头一跳,把东西装回去道:“温军师,你这什么癖好呀。” “那是阿宁的牙齿。”温季礼接过宋乐珩递回来的荷包,看着荷包道:“前年年初,我告知阿宁要前往中原,归期不定。她生气了,气得去跑马,不慎从马上摔了下去,磕掉一颗牙。我走那日……北辽人有用兽牙保平安的风俗,我都不知道,他俩私下商量着,由阿宁绣了这个荷包,又把两人的牙齿都装在了里面。他们说……说他们比兽凶,定能在中原护我平安。” 泪珠子终于藏不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这人连哭都是这般的克制着,无声又无息,只有眼底欲盖弥彰的脆弱。 宋乐珩靠上前去,抱住温季礼,喊着他的名:“萧若卿,萧若卿。” 她一句一句地哄,用了这一生最温柔的语气:“你做得够多了,他们会理解的。你不是萧敬徳,不会像萧敬徳那样,走到萧仿的对立面去。如果不是来中原遇到沈凤仙,你已经为萧氏把自己熬得油尽灯枯了。你只是暂时不回去,不会一世都不回去的。我保证,等宋阀足够强大,我和你一起,保护你的家人。” 宋乐珩轻柔吻去那面颊上的水泽,又在温季礼的唇角落了一吻,旋即才退开些,说:“我也是你的家。枭使们都是你和黑甲的家人。你要是愿意,柒叔肯定也乐意当你爹的。” 温季礼:“……” 温季礼又被她逗笑,一时觉得有些难堪,侧过头遮掩着擦了擦自己的脸。缓过了情绪,说出了这些积攒的郁结,温季礼方揭过旧事,正色道:“主公不是问,先前我与溯之二人在说什么吗?我命萧晋带领黑甲,星夜往武威去。萧氏最大的草场在武威,那里养了数十万的马。” “多少??”宋乐珩睁了睁眼:“数十万?你说数十万?” “是。你与燕丞陷入昏迷那一次,我仔细研究过岭南的地形,要养北辽的马,岭南并不合适。但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将马养在高州的翠屏山下。我原本准备待夏日草盛,再引六万马匹至高州,那时候,高州应当也纳入宋阀了。只是没想到,谋算许多,也算不尽人心。” 宋乐珩怔住了。 原来,他那会儿就在替她筹谋将来骑兵之事,竟想过要将萧氏的马引至岭南。而她也在思量,以后恐怕要找萧仿买马的事。两人的所思所想,无论何时,居然都能这般的契合。 宋乐珩突然眼眶一涩,哑声道:“温季礼,你这样,我真是……真是舍不得……” 走了。 万一她最后通关了,没有留在这个世界,那温季礼该怎么办。 对面的人像是堪破了她的心事,小心谨慎地问:“主公舍不得什么?” 宋乐珩对上那双眼睛,按耐住所有对未知的起伏心绪,只是笑道:“舍不得放你走了。” “那就……不要走。” 如冷山萦雾的朦胧眼底,裹挟着宋乐珩都看不明的情绪。她拿出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一对玉簪,一支戴在温季礼的发间,另一支便随意地插在了自己头上,道:“你这马也给我了,人也给我了,温军师还想走,那肯定也走不了了。不过,这马到底算是萧氏的,我们是不是得给点银子才行?” 温季礼探手摸了摸玉簪,一颗心终于就此安定下来。他微微摇头道:“我只欲一事。萧氏如今根基是我十年心血,阿仿接手萧氏后,暂能立足,但无法长久。这六万匹马,若可助主公成就大业,望主公拨十万兵,许我北上,让阿仿北登可汗之位。” “哎哟,十万兵,你狮子大开口啊。”宋乐珩张嘴咬在温季礼的脖颈上。 温季礼低哼一声,下意识便搂住了宋乐珩的腰身,把人往怀里摁。宋乐珩啄了啄被她咬出来的牙印,凑到温季礼耳边道:“允了。宋阀等同咱俩生的崽子,虽然跟我姓,但有你一半。这兵我调得,你也调得,你我之间,永不分彼此。” “主公……我……”嗓音暗哑,开始带了某种难以言明的冲动情绪。 宋乐珩捂住温季礼要吻上来的唇,乐道:“温军师开了荤,变主动了呀。” 温季礼耳根子又泛红,羞惭地低下眼去。他只字未言,可神色里却处处透露着渴求。 宋乐珩也是悸动难捱,长抒了好一口气,才耐着性子道:“不行。凤仙儿说了,得禁三个月,哎呀你是不知道,凤仙儿那张嘴,差点把我气死了。你说这好好一姑娘,怎么就长嘴了,她是非得长这张嘴吗……” 巴拉巴拉巴拉。 这一吐槽,宋乐珩便将这数日没能和温季礼说道的,一股脑都吐了出来。从清晨说到午后,及至温季礼午休睡下了,她才从帐子中出来。 结果,人刚一现身,江渝嘴里还包着半个小兔包,冲上来就拉住宋乐珩的手臂。 “快,快,主公,快!” 宋乐珩被她拖得走出了好几步,不解道:“快什么呀?” “李文彧……李文彧听说军师回来了,要去跳江,张卓曦他们都去拦了。” 宋乐珩:“……” 真应了吴柒那句话。 这三个人加一块儿,得闹腾死她。 中军帐里,吴柒抱着手倚靠着桌案,守着那八哥鸟笼子。宋流景面无人色地坐在椅子上,眼中没有焦距,也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我说那么多,你听进去没有。”吴柒皱眉审视着宋流景,道:“这几天你是看到了,温季礼不在,你阿姐要是找不到另一个军师帮她坐镇后方,她得活活累死。就算不累死,她心里边儿也憋着难受。你要真看重你阿姐,就别再给她添乱子。温季礼真出事,你阿姐得跟着去掉半条命。” 宋流景恍然抬起眼,直直盯着吴柒。那眼神冷得紧,没有丝毫的人烟气儿,仿佛一条毒蛇吐着信子,注视着猎物。吴柒正是警惕,又听得他呢喃道:“你说得对。我只要能留在阿姐身边,我就该……知足了。我有什么资格去求别的,是不是?” 吴柒张了张嘴,话都没出口,宋流景惨然一笑:“我没有资格。” 说完,他就好似当真释然了一般,自言自语道:“坐了一宿,太累了,我去睡一会儿。晚些时候,我再去找阿姐。” 他还是挂着那副假笑,转过身离开。吴柒看着那瘦削的背影,只觉得一阵阵冷意往背上爬。 “这死小孩,越来越鬼里鬼气了。他这到底是想开还是没想开……”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江边,宋乐珩提着裙摆气喘吁吁跑近的时候,一群枭使正围着坐在地上的李文彧,七嘴八舌地劝。李文彧透过马怀恩两腿间的缝隙,瞧见宋乐珩过来了,他当即站起身,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一头从张卓曦的腰子上撞出人堆,扎向了河里。 “我不要活了!你们都走开!” 张卓曦被撞得腰子生疼。 宋乐珩忙挥着手喊:“拉住!你们都给我拉住了!” 蒋律见李文彧的两只脚都踩进 了水里,急忙足下一借力,飞身上前拎住了李文彧的后背衣服。宋乐珩匆匆跑近,喘着气道:“祖宗,你这是闹哪一出啊!” 看看李文彧头冠没梳正,领口歪着,腰带没系,宋乐珩道:“你这不会是……还没睡醒就来跳江吧?你是被餍住了还是干嘛了。” 李文彧一开口,眼睛就红通通的:“宋乐珩,你说,你昨晚干嘛了!” 宋乐珩气息一滞,侧头看了看一群枭使。 枭使们当即挨个举起手表清白。 “我们真没说!” “主公,这不是咱们说的呀!我们再八卦也不能在正主面前嚼啊。” 李文彧吼道:“他们是没对我说!是我自己听到的!” 宋乐珩:“……” 宋乐珩咬着腮帮子看看枭使们,喝出两个字:“都滚!” 一群枭使麻利的使出轻功,飞快消失不见。等人走光了,宋乐珩想把李文彧先拉回岸上,她一拽李文彧的袖子,李文彧就使气甩开,再拽,再甩开。宋乐珩索性懒得拽了,转头就走。这次,李文彧反而拉住她的手腕,又可怜又气恼:“你……你走了?!你居然要抛下我走了?你就不怕……不怕我真去死吗?” “李文彧,不要拿这种事说笑。”宋乐珩难得严肃地看向他,甚至,有一点严厉。 李文彧先是一愣,然后,嘴巴一张,嗷嗷大哭起来。 “你都不哄我!还凶我!” 宋乐珩:“……” 宋乐珩这下是什么严厉都给绷没了,当即回头手忙脚乱地劝:“哎,哎你怎么哭成这样!你别哭!别闹!等会儿把人都给招来了!祖宗,哎祖宗!算我求你,你先别哭了。” “我们……我们是有婚约的,嗝。”李文彧打起哭嗝,拖着宋乐珩的袖子擦自己眼睛:“你怎么还能和他……嗝。” “那婚约……那婚约我就没真心应过!我之前已与你说了好几次退婚了。当初也是你和你娘非得把我外爷和舅舅搅和进来,我才临时应下的。” “你……你还说这种没良心的话!那天庆功宴上,你明明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应了!嗝!” “权宜之计!那真是权宜之计!此事算我理亏,你要我怎么补偿都行。我本也没打算瞒你,李文彧,今日你我把婚约解除,你李氏愿助我,我便与李氏签下盟约,将来宋阀所辖州郡,盐铁归李。你若是不愿,那我……” “宋乐珩!”李文彧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个度,吓得宋乐珩一激灵。 “你吼什么?这你还不满意?若我能打一半中原,你有这些盐铁,你李氏就是真正的比国还富了,你换一个人,你换谁他敢把盐铁交给你?” “我要的是这样的补偿吗?!你以为我支持你,就是为了比国还富,就是为了你打下的盐铁吗!你明明晓得……明明晓得我、我就是喜欢你!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从你回匪寨,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刻,我就……就没有办法不喜欢你了。宋乐珩……我就是、就是喜欢你嘛。” 说到最末,比她高出快两个脑袋的大男人,哭得是泣不成声,不停拿手擦着断了线的泪珠子。 真是一段……孽缘。 宋乐珩既愧疚又有些心软,没有吱声,就这么默默等着李文彧哭。 李文彧抬着比兔子还红的眼睛盯着她,道:“怎么不说话,你是木头吗?” 宋乐珩:“……” 李文彧拉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闹道:“死手,你抱我呀,你哄我呀!” 宋乐珩:“……” 宋乐珩把手收回来,无可奈何道:“李文彧,抱歉。你是知晓的,打从一开始,我这心里就装着这么一个人。纵使没有昨夜里的事,他既回来了,我就不能负他。我若今日负了他,来日也可能负了你。见一个爱一个,这样的人,那有什么好的?” 李文彧抿着嘴巴,眼珠子震颤着。半晌,说了一句话:“你是不是……是不是在内涵我,说我以前花心?” 宋乐珩:“……” 神他爷的顶级理解力。 “我改了嘛。我知道我以前做得不对,那不是还没有喜欢你吗?你要是介意我和别人发生过的事,那你和他也发生了,我们……我们扯平了嘛好不好?”李文彧小心翼翼地拉起宋乐珩的袖口,轻轻晃了晃。 宋乐珩哭笑不得:“你到底求个什么?” “我就求你不要退婚。”李文彧吸了口气,委屈巴巴地说:“我知道,你肯定这两天又要找我说退婚的事。我不想退婚。你觉得他好,那是因为我们相处得还不够久,等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我也很好。我可以等,等你也喜欢我。” “你就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别人会如何看你?你就不怕李氏的名声扫地?” “扫什么地!我天天逛青楼的时候也没有扫地!你不是要打天下吗!你不是要当皇帝吗?皇帝不都有后宫吗!那、那温季礼再怎么样,也不能比我位份高吧!我们是从小就定的亲!” 宋乐珩:“……” 她输了。 李文彧果然还是太全面了点,都已经想到后宫之争上面去了。 也难怪她的主线任务会是开后宫…… 宋乐珩按了按眉心,选择略过这个话题,道:“先不说了。这会儿还天冷,你别冻病了,上岸再说。” “不要,你不答应我,我就不上岸!” “李文彧!” “你就答应我嘛!还有你……你刚刚说的盐铁,真的都给我?你给我是对的!你主外,我主内,管银子就没有比我还厉害的人了!我保证能给你安排得稳稳妥妥的!” 宋乐珩:“……” 好家伙。 他还想既要也要。 但思来想去,李文彧的确是最适合管理盐铁的人。宋乐珩含糊着应了,抓着人就往岸上走。李文彧这才收起哭腔,扒拉着宋乐珩的手臂,以大鸟依人的姿势随着宋乐珩往岸上去。 安顿完了李文彧,宋乐珩又转头去中军帐找宋流景,听吴柒说宋流景没见什么异常,自个儿就回帐里歇着去了,宋乐珩松了一口气,欣慰着宋流景果然比李文彧懂事多了。处理了军中要务,宋乐珩便让吴柒去杀一只鸡,炖些药材,好给温季礼补补。待到温季礼午觉睡醒,宋乐珩便整理好前两日写下的治军之策,全抱去了温季礼的帐中,与温季礼逐条商议。 如此忙碌到夜里戌时,吴柒将一桌子做好的菜端到温季礼的帐中,催促两人吃饭。彼时,宋乐珩伏在案上写字已经写得脖子酸疼,温季礼在旁边看文书也看到双眼干涩。两个人放下手中活计,刚在桌边坐定,还没端起碗,门帘倏然就被掀开了。 第137章 饭桌风云 宋乐珩和温季礼、吴柒正要吃饭之际,帐子的门帘倏然被掀开,李文彧背着手走进来,哼哼唧唧道:“宋乐珩,你好偏心啊!怎么就让柒叔给他炖鸡,你都没让柒叔给我炖过鸡!” 宋乐珩看看左边垂眸的温季礼,再看看右边一脸无语的吴柒,干咳了一嗓子,硬着头皮道:“温军师是在养身子,你想吃炖鸡,让抱月楼的厨子变着花样儿给你做。” “我不要。”李文彧看着桌上的菜:“我就想吃柒叔做的。” “这没碗筷呢,就仨……” 宋乐珩婉拒的话还没说完,李文彧背在背后的手一转出来,左手拿着一个银碗,右手拿着一双银筷:“我自己带了。” 三人:“……” 宋乐珩啼笑皆非,生怕李文彧又闹上一场,便只能扭头小心翼翼地寻问温季礼:“你看他这……碗筷都带上了,柒叔做这么多菜,多一个人吃饭,军师不会介意的哦?” 温季礼面带微笑:“我都听主公的。” 宋乐珩莫名打了个冷战,总觉得这笑里藏着刀。但话都说出来了,也不好再收回去,便示意李文彧坐下。李文彧喜滋滋搬过小板凳往桌子前一坐,宋乐珩刚招呼三人动筷子,门帘又掀开了…… 宋流景走进来,神情天真无邪道:“阿姐,我隔着老远就闻到了好香的饭菜味。”摸摸肚子:“我睡了一日,还没吃晚膳,好饿。可以留在这里和阿姐一起吃吗?” 宋乐珩:“……” 其余三个人:“……” 李文彧翻着白眼哼了一声。吴柒头疼到放下了筷子。宋乐珩再一次小心翼翼看向温季礼,温季礼继续面带微笑:“我都听主公的。” 到底是亲弟弟,宋乐珩怎么也拒绝不了,索性招手道:“过来坐吧,我去让人添一副碗筷。” “谢谢阿姐,就知道阿姐疼我。”宋流景眉开眼笑,快步走近。 李文彧当即搬起小板凳挨近宋乐珩身边,对着想抢位置却晚了一步的宋流景得意笑笑。宋流景眼神一冷。宋乐珩立刻打圆场:“吃饭就吃饭,都不准吵架啊。柒叔最讨厌别人吃饭的时候掀桌子了。阿景,去端板凳吧。” 宋流景点点头,默不作声的把板凳端过来,围着桌子坐下。宋乐珩又去门口让江渝送了副碗筷过来。这一下,矮小的四方桌边,挤了五个人,除了宋乐珩,每个人的脸色都是精彩纷呈,各怀心思。 宋乐珩尴尬到脚趾抠地,扫视一圈四人,拿起筷子夹菜道:“吃饭,都吃饭,别愣着。这个鸡腿……” 宋乐珩夹起鸡腿,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唰一下,李文彧和宋流景的碗同时伸出来了。温季礼本也想端碗,见两个人都端起来了,又默默把摸到碗边的手收了回去。 吴柒摆烂的冷笑一嗓子,嘲讽道:“我看你们这顿饭是要怎么吃,干脆让她挨个喂你们嘴里算了。” 李文彧嚷道:“给我呀宋乐珩,我就喜欢吃鸡腿!他们吃别的不行吗!” 宋流景眼巴巴道:“阿姐,我也想吃,今天都没吃东西,太饿了。” 宋乐珩抿了抿唇,偷偷瞄了眼脸色不大好看的温季礼,想着息事宁人,正要把鸡腿放回汤钵里,门帘又又又掀开了…… 这一回,一身玄色劲衣的燕丞走进来,戏谑道:“哟,这挺热闹呀,开后宫宫宴呢?” 宋乐珩:“……”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 为什么吃顿饭都能聚这么整齐! 她还没来得及问燕丞怎么也来了,这人已经走到桌边,半点不客气的从宋乐珩筷子上夺走了鸡腿,大大咧咧地咬了一口。李文彧瞪大眼瞅着他,宋流景也是容色冷峻,慢条斯理地放下了碗。 燕丞走到李文彧身后去,边啃鸡腿边踹了下李文彧的屁股,道:“起来,坐边儿上去。” “凭什么!你别以为你是武将我就怕你!”李文彧强撑着老鼠胆子,凶巴巴地骂:“应该是你滚出去才对!” 燕丞挑着眉头,问宋乐珩道:“你不叫他让?那我只好去踹你家军师的屁股了。”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揉着太阳穴道:“你别添乱,你又是来干什么的?” “还能干什么?都结盟了,那自然是来说军情的。” 宋乐珩手上动作一顿,和温季礼交换了一记眼神。燕丞趁着这会儿,又踹了一下李文彧:“你赶紧的,你又听不懂军务,杵这儿干什么。” “行了,你别逮着软包子捏。”宋乐珩制止一句,又转向李文彧道:“你且挪一挪,军务要紧。” 李文彧瘪着嘴哼唧,本想说点什么,但也心知军情不能耽搁,只能挪着小板凳把宋乐珩左边的位置空了出来。燕丞用脚尖勾起边上的一张凳子,那凳子在空中滑出一道弧线,又被他稳稳当当地踩在桌边。他一屁股坐下来,把刚啃完的鸡骨头放了,转而拿了宋乐珩的碗筷,又夹起另一个鸡腿放在自己的碗里,吭哧吭哧接着啃。 一桌五个人:“……” 营帐里,顿时就闹翻了。 李文彧吼道:“你拿她碗筷干什么!你吃了一个鸡腿还不够!还要吃两个!你把鸡腿吐出来!那是她要给我夹的!” 宋流景寒声道:“你把碗筷还给我阿姐,你有什么资格和她共用一副碗筷。” 温季礼:“那个军情……” 燕丞往李文彧脸上吐了块鸡肉,打断了温季礼的话。 温季礼:“……” 李文彧:“好啊!你还敢往我脸上吐,我和你拼……啊啊啊啊宋乐珩他打我!” 宋乐珩在一片混乱中按着摇摇晃晃的桌子对吴柒道:“怎么就不多弄几个鸡腿呢,你看这事儿给闹的。” 吴柒也按着桌子骂:“一只鸡就两个腿,我上哪去给你多弄鸡腿!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你屁股上的屎得擦干净,要不然你迟早沾□□里!” “这吃饭呢,别整这么恶心。”宋乐珩眼看碗盘筷子都快被掀飞起来了,重重拍了下桌子,喝道:“好了!” 正闹腾的三个人一静。温季礼也揉着眉心道:“燕将军今日来此,非是为了找乐子吧,不如直入正题?” 燕丞收回拧着李文彧胳膊的手,照旧面不改色的大口吃菜,轻描淡写道:“朝廷出兵了,三十万,来岭南讨逆。” 桌子上所有人神情一变。 宋乐珩惊道:“多少人?三十万?” 宋乐珩定了定神,凝重的思索着。前一刻还吵吵嚷嚷的李文彧和宋流景也安静下来,不声不响。 “我为何没得到消息?朝廷那边派谁领兵?”宋乐珩问。 “你的消息应该还在来的路上。我是宫里有人,比你提前点收到风声不奇怪。”燕丞三两口吃完鸡腿,又去掰鸡翅膀:“三天前暗中发兵的,行军很快,今天过颍州了,是皇帝亲征。” 宋乐珩和温季礼表情复杂,听燕丞继续道:“这消息也瞒不了几天,各方的势力都会知道皇帝亲征岭南,估计就等着这边打成尸山血海。我算着日子,最多个把月,大军就能进到高州地界。” “三十万,不可能。”温季礼开了口:“杨彻这些年三征东夷,加上河西四郡丢了,大盛的家底早已被他败光。若朝廷兵马有三十万之多,燕将军来岭南讨逆,山长水远,为防生变,也不会只带了三万的兵。” 燕丞没说话,继续吃着菜。 温季礼去桌案上取来一卷地图,坐回位置上展开,道:“杨彻去岁东征,被平昭王阻截在临榆关半月有余,按折损估算,如今朝廷的兵马总数,已不会超过十万。先前我放燕将军的人回洛城,杨彻必然知悉岭南的大致情况。有燕将军这个变数在,他不敢用几万人来冒险。昔年为防北辽南下,朝廷曾让各地藩王养兵自保,洛城以外,当属平昭王的兵力最强,但平昭王已反,自不会借兵给杨彻。杨彻只能从……”手指点在地图上两处:“青州和冀州借兵。这两州的兵力,不会超过十八万,且,不会全数前往岭南。” “这么说……”宋乐珩沉思 道:“三十万只是个虚数,此次往岭南的兵马,满打满算,也凑不齐这三十万。” “是。”温季礼道:“不仅凑不出三十万,若我料想不错,总数只有十三万左右。青、冀两州一旦兵力空虚,平昭王必趁机直取洛城,杨彻和洛城的四个世家都不敢赌。所以,一定会留下和平昭王相当的兵力用于抵御,也就是至少十七万。朝廷宣称出兵三十万,只是因为忌惮。” 温季礼看向燕丞。 燕丞把桌子上半数的菜都一扫而空,这会儿总算是吃饱了,摸着肚子打了个嗝,方饶有兴致地抬起眸。他的目光端详着温季礼,话却是对宋乐珩说:“你这军师,倒不是浪得虚名。我的斥候确实回报,朝廷的兵马只有十三万左右,也确实是借了青州和冀州的兵。” “十三万也够呛。”宋乐珩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你我的兵力加起来,总数也不过六万余。而且青州和冀州的兵是常年吃皇粮的正规军,我这群乡下杂兵,和他们打,有点吃力。” “你都敢和我打了,还怕和他们打?再说,就这十三万,老子都不用你出兵,就能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 “燕将军在战场上自是神勇无匹,但如今你已脱离朝廷,漳州现存的粮食和兵力,便是燕将军所有的底气,打一次,就少一次。”温季礼正色道:“燕将军确定要独自迎战吗?” 燕丞眉眼一沉。 事实上,他的处境正如温季礼这话,否则,他也不会选择和宋阀结盟。 宋乐珩道:“军师说得没错,漳州那边条件有限,前两年魏江替李氏募兵,连带着流民都招了,这才两万人。你现在就算去把漳州翻个底朝天,也没几个青壮年能参军。你总不能薅着七老八十的,让他们杵着拐杖上战场。漳州那边儿要是没了,我不少个盟友吗?你就别逞能。” “你和你这军师说我一套套的,你就两州的地儿,能比我好多少。” “好多了。”李文彧插嘴道:“广信有我李氏,就是在整个中原,广信都算排得上名的,人多又富庶,她还怕招不到兵?” 燕丞举起手就想打李文彧。李文彧一蹦跳出一丈远:“你还动手!你讲不讲道理!你就是个、就是个莽夫!” 宋乐珩喝止道:“别闹了。你们该吃吃,吃饱了就出去消消食,别在这儿吵吵。” “我不吃了!哼!”李文彧看不惯燕丞,转头就出了营帐。 宋乐珩也没去留他,只盯着地图上的一个地方道:“我在洛城的时候,听说过青州和冀州的兵私下不和,此事你们有耳闻吗?” 温季礼颔首道:“是听闻两州时常起纷争。” “还纷争,读书人说个话,就是喜欢文绉绉的。”燕丞瞅向宋乐珩:“你这事儿得问我,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早年就进了军营磨练,你以为只在洛城那虎啸营呆啊。” “你还去过青、冀两州?”宋乐珩有些诧异。 “废话。我在冀州大营呆的时候,和青州打。在青州大营呆的时候,就打冀州。那是真打。虽然不准穿军甲,不准带军械,但每个人都藏着什么棍子啊镰刀的,见了面就下死手。” “怎么弄那么大仇?” “其实就屁大点事儿。”燕丞一脸无所谓道:“早些年两州的关系挺好的,办了个什么围猎赛。结果有两个人为了抢猎物,青州的射杀了冀州的,还被人看到了,一下子全打起来了,猎场里杀得血流成河的,都把人当猎物打了,后来还是洛城的兵赶去平的事儿。自那过后,隔三差五就要打上一回。” “难怪。”宋乐珩琢磨片刻,道:“那这回青州和冀州,谁打前锋?” “青州呗。”燕丞耸耸肩:“青州出的人没有冀州多,两边的主将也不和,青州的就被逼着走前面。冀州的护驾走后面,行军慢个半日左右。” 宋乐珩稍是一默,和温季礼互看了一眼,又将视线落回地图上那个小点:“这样的话,我有个不大成熟的想法。” 燕丞问:“光雾林?” 宋乐珩惊讶道:“你也这么想的?” “老子打的仗比你多,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哪里用兵最好?”燕丞站起来,走到宋乐珩和温季礼的中间,蹲下身用手指点着光雾林道:“现在春季,正是多雨,水气雾气都重,这林子里晨间雾最浓,下午可见一丈左右。在这里伏兵,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宋乐珩凝神道:“不止要伏兵。你把前面的打狠了,后面的主力试探两回,打不过就得跑。来都来了,不能让他们跑。” 宋乐珩看向温季礼,寻求温季礼的意见。 温季礼沉默片刻,道:“这两州不和,那士兵之间不会过于熟悉,若在光雾林杀了青州主将,此计可行。过了光雾林后,便是高州。他们定会在高州停顿整兵,补充粮草。” “高州有杨彻当年来岭南品荔枝时修建的行宫,此次落脚高州,他多半会入住行宫。” 两人的视线一交汇,便明晰了彼此的心思。 宋流景在一旁看着,藏在桌子底下的手紧紧握成拳,恨不得把指甲狠掐进肉里去。吴柒则是翻着白眼,满脸都写着三个字—— 又来了。 燕丞左看看右看看,不耐烦道:“你俩打什么哑谜呢,有话就说就屁就放!他们到了高州又怎么样?” 宋乐珩自是不会说打下高州她好养马,转而道:“漳州对你我都是至关重要,能不在自己的头上拉屎,咱们就不拉,去别人头上拉。” 其余人:“……” 燕丞:“你挺重口啊。我喜欢。你说,怎么个拉法。” “主公的意思是,青、冀两州士兵之间互不熟悉,且前后军隔了半日,那就能打个时间差。”温季礼解释道:“青州的先锋军在光雾林里遇袭,那便可以是我们的人,从光雾林走出去。” 燕丞想了想,看向宋乐珩道:“你的意思是……把咱们的人,安插进他们主力?” “对。”宋乐珩的手指顺着地图指向高州:“我们的人扮作青州军和主力汇合,跟随他们前往高州。等到了高州,我先安排人埋伏行宫,控制杨彻。你领兵攻城,我们的人负责开城门,一举拿下高州,来个关门打狗。” 燕丞眯着眼扫视地图,脑子里反复演练着宋乐珩的策略,不由得啧啧道:“可以啊。” 他两边都看看,发自内心地感慨了一句:“这有个军师在,还是不一样。我就亏在少了个军师。要不你这军师借我……” 燕丞一只手想往温季礼肩上拦,宋乐珩半道就给他拽了回来,死死按在他自己腿上,道:“你少来打我家军师的主意。先说说,你对高州的行宫熟不熟?” “熟啊,去过。” “那等会儿我给你引见一人,顺便你把行宫路观图画一画。明日我们就拔营出发!” 宋流景听明白了宋乐珩的安排,知晓她是要去光雾林设伏,立刻道:“阿姐,带我一起去,我能帮你。” 宋乐珩果断拒绝:“那是战场,你去做什么,你就乖乖呆在营地里,柒叔,到时候你……” “少来。”吴柒也果断拒绝:“你上哪儿我上哪儿,看孩子的事儿你找别人去。” 宋流景伸手拉住宋乐珩的袖子,认真道:“阿姐,我真的可以帮你。那林子里雾气大,出现什么毒虫都是有可能的,对不对?我能帮阿姐减少损失的。” 宋乐珩思量少时,又看向温季礼,见温季礼点了头,她才应下宋流景的提议。几人简单吃完了饭,宋乐珩让吴柒先把燕丞领去中军帐,宋流景则独自回去歇着。宋乐珩刚想去找秦行简,温季礼留住她道:“主公,我有话同你说。” 宋乐珩刚离了小板凳,听他启齿,瞬时又坐回去,看着帐外几人都走得远了,才握住温季礼的手,温声哄道:“知道知道的,要和燕丞保持距离。” 温季礼:“……” 宋乐珩看他不接茬,继续在他手背上亲一下,道:“知道知道的,和阿景也要保持距离。” 温季礼:“……” 温季礼啼笑皆非:“主公明明知晓我要说什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这一次,你想让秦行简领兵?” 宋乐珩知晓瞒不过温季礼,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儿,道:“秦行简那档子血海深仇摆着,她如果知道杨彻亲征,我不让她领兵,指不定就得跟我闹掰了。所以我打算安排韩世靖留守广信。你眼下身边没有黑甲,而且尚需休养,就让熊茂三人领一队精兵,先跟你去高州,你安排他们入行宫埋伏,正好你也在城里将养着。到时候我再去高州找你汇合,由燕丞负责攻城。你看合适吗?” 温季礼定定看着宋乐珩,看得宋乐珩的心里更虚了,眼神也开始闪躲不定。 “主公是打算让秦行简进行宫杀杨彻,对吗?” 宋乐珩没答。 “倘若,我不同意呢?主公还会执意如此行事吗?” 第138章 战中失控 “哎你看你这话说得,你是我军师,我当然得凡事和你商量不是?”宋乐珩挪近半步,伸出两只手 去放在温季礼的腰上,暧昧地捏来揉去:“就是这秦行简吧,她家那事儿是惨无人道,这杨彻真真就是个该死的暴君。” 温季礼禁锢住宋乐珩的手,低着声气羞惭道:“主公,不许用这个法子。” 宋乐珩被他惹得眉梢眼底都窜了笑意,从善如流的收回手来:“好好好,听你的,不用这法子,我不动手。” 这一遭,温季礼才又端正神色,道:“我与主公之间,无事不可明言,主公当明白,杨彻,绝不能死在岭南。中原历史悠久,政权的更迭在意一个名正言顺、天命所归。何况,主公是女子,天下的流言蜚语,将来都会如刀剑加身。要防这刀剑,需得找面盾护在身前。” 温季礼说的字字句句,宋乐珩都明白。他之所以赞同在高州行宫埋伏杨彻,不止是要打下高州来养马,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宋乐珩把杨彻“囚”在身边,当这个盾。 宋乐珩叹息道:“挟天子令诸侯,是能免去诸多麻烦,将来也有出兵北上的理由。” “这是未来。眼下则是,一旦杨彻死在岭南,所有势力都会打着为先帝报仇的名义,来讨伐岭南,讨伐主公。主公的兵败,会成为他们登基称帝的垫脚石。” 宋乐珩沉默不语。 温季礼说的这些,她岂会没想到。但她早前就答应过秦行简,会让她亲手把杨彻千刀万剐。最重要的是,要她把杨彻这个禽兽养在身边,她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 豹房那一日,对她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 温季礼见她又不吭声了,语气温和了些,主动握住宋乐珩的手,道:“我知主公对自己人重情重义,但此一事,主公定以大局为先。” 半柱香后,中军帐里。 燕丞坐在桌案边画着行宫的路观图,宋乐珩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揉着太阳穴焦头烂额。秦行简戴着一张严严实实的铁面具,就站在宋乐珩面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帐中分明也没人跟宋乐珩交流,可燕丞就听到宋乐珩一个人在那有来有回地说着话。 “我知道,我当时是答应你了,这事儿我没说不认。军师那也是为了大局着想,我总得先这么应了他,他才能让你领兵不是。” 燕丞奇怪地看一眼宋乐珩,就见宋乐珩默然一阵儿,又接着自说自话:“我就是劝劝你,你退一步想想,什么时候杀不是杀,就非得立刻杀吗?要不然,等咱们打下中原之后再杀呢?” 秦行简的手小幅度动了一下。 宋乐珩整个人弹起来,几步挪去了燕丞身旁:“咱们有话好说不兴动手啊!这有客人在呢!你自个儿长个脑子想想,你把他杀了,到时候各路军阀都跑来打岭南,咱们不等于拖家带口给那孙子殉葬了吗?这划不划算?我问你,划不划算!” 燕丞放下笔,完全不能理解地看着宋乐珩:“等会儿,你这是跟谁在说话呢?” 宋乐珩没空搭理他,又冲着秦行简瞪眼:“不是,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你无家无室死了就死了?那我不是呀,这外头当兵的,每一个人都还想活着!你不能只顾你自己,完全不顾旁人死活。” 话音一落,秦行简真就冲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就拎住了宋乐珩的领口。她的双眼赤红,心声震耳欲聋—— 我父母兄长死的时候,秦家遭难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顾过我们的死活!所有人都说我爹戍边有功,是大盛的武神,可时至今日,没有一个人,为我们秦家喊过一句冤!凭什么,凭什么我要顾别人的死活! 宋乐珩面色凝重,无声和秦行简对视着。秦行简的眼泪从面具里滴出来,砸在宋乐珩的衣袖上。 燕丞茫然看看突然就动起手的两人,尴尬的打圆场道:“哎,别打架别打架,都姑娘家家的,动起手来多不好看啊。” 他拉了一下秦行简的手臂,被秦行简重重甩开。燕丞脾气一上来,也卷起袖子道:“怎么着?你是要练练?上次你……” “好了。”宋乐珩打断燕丞的话,同时拍了下秦行简的手。 秦行简固执片刻,到底也松开了她。 宋乐珩理了理被抓乱的襟口,转过头看见燕丞已经画好了完整的行宫路观图。这行宫很大,几乎占了高州大半座城,里面的宫苑大大小小数也数不清。 这高州自古就不是什么特别富庶的地方,当年杨彻一句想吃岭南的新鲜荔枝,下令就让高州的郡守大兴土木给他修行宫。那时的郡守上报朝廷,说是以高州财力修不了杨彻想要的行宫规格,结果就被杨彻诛了十族,好几百人,刑场上都血流漂杵。 后来,杨彻又派了一个太监去高州督工。那一年的高州,宋乐珩没亲眼见过,但听人说过,说高州就是个人间地狱。 所有男性都被抓去修建行宫,从早到晚,没日没夜。每天累死的人都不计其数,城外焚烧尸体的地方都忙不过来。十八岁以下的女子,但凡有点姿色的,无论婚嫁与否,都被送进了行宫,以便杨彻抵达高州时,能有人伺候。纵使杨彻不在高州,这些女子也出不得行宫半步,只能死在其中。 宋乐珩闭了闭眼,如高州之事,太多了。 个人的苦,天下的苦,都在她必须做决定的这一刹那,如走马观花般呈现。 隔了良久,她又睁开眼来,目光落在那张路观图上,却是越来越凌厉。燕丞看不透她在想什么,秦行简也看不透,只听她忽然问道:“燕丞,对于杨彻,你想杀,还是留?” 燕丞手上用了些力道攥紧,手背上的筋络清晰可见。 “如果……他承认了长姐那件事,我会把他剥皮抽筋!” “好。既如此,那就索性把天下人的债,一次算个明白!” 当天夜里,将领们齐聚中军帐,听了宋乐珩和温季礼的安排。次日一早,军中整装待发,士兵们拆了营寨,准备渡江前往漳州。 宋乐珩一早就叫江渝去城里取来了给秦行简打造的一套面具和轻甲。那面具的尺寸是宋乐珩专程按照秦行简的脸型做的,因而十分贴合,能遮住秦行简脸上大部分的伤。上面金色的雕花精致繁复,正好中和了秦行简那一身凛冽的肃杀气。 秦行简一开始并不想带,江渝就跟在她屁股后面,抱着面具念真好看。念着念着,秦行简便也不知不觉地坐在了铜镜前,换了这副面具,由着沈凤仙给她重新梳起发髻。 临到过江时,将士们都在有条不紊地登船,岸边的一株老树底下,就看李文彧一个人坐在一块石头上嚎啕大哭,哭得士兵们总是忍不住侧目,时不时还发出窃笑。 宋乐珩和温季礼站在不远处,也是两脸头疼。 温季礼道:“昨天夜里,主公没将出兵的事告诉他吗?” “昨天夜里……昨天夜里我人在哪在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温季礼:“……” 温季礼脸上一红,飞快跳过这话:“出征之前,此兆不宜。主公让他别哭了吧。” “真让我去说?你不置气?” 温季礼摇头失笑:“我先登船等主公。” 目送温季礼在萧溯之的跟随下先一步上了船,宋乐珩又看看那哭得抽抽的红色背影,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昨晚她和众将议完事,就已是夜深。那会儿李文彧早已睡下了,她便也没去打扰他。就这么少叮嘱了一句,今早士兵拆营,李文彧还在梦里,就有人去拆他的帐子。李文彧那起床气再加上少爷脾性,当即就闹开了,随即还得知宋乐珩出征没打他的米,他气得坐在这树下,哭出了一种不死不休的架势。 宋乐珩矮叹一句,走过去站在李文彧身后,劝道:“你别哭了,都看着呢。军师说了,这大军出征呢,你这一哭,兆头不好。你是不是嫌我命太长了。” 宋乐珩打蛇正中了七寸,李文彧一听,立刻把哭腔憋在了喉咙上,站起身,气鼓气胀地瞪她:“你……你好没良心!” 他说着,就要去抓宋乐珩的手咬。宋乐珩上回就捱过一口,这次聪明了,他还没抓住,宋乐珩就往后退开一步,让李文彧捞了个空。 “别整那咬人的一套啊,又不是兔子小狗的,有话说话。” “你……你还不让我咬……”李文彧又要哭出声。 宋乐珩斥道:“憋住!” 他打一个哭嗝,果然又强行憋了回去,憋得那胸口起起伏伏的,像是拍岸的细浪:“我……我也要跟你去,你之前就答应过我的,说出征会带上我,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这次要长途奔袭,行军很累的。再者,万一途中出个什么变数,那我怎么跟你父母大伯交代?你这一家子不得啃了我去?” “温季礼能去,宋流景能去!我为什么就不能!我也是可以吃苦的!” “那阿景不是没爹妈担心吗?” 李文彧:“……” “好了。”宋乐珩的语气柔和少许,道:“行军打仗,不比你做生意,战场上处处都是危险。我本也不想让军师去的,我就想让他在广信好好养身子,但他这身份,不能不随军。” 李文彧:“……” 李文彧张了张嘴,声音都颤抖了:“你这个时候……还要对我说你有多看重温季礼,你索性拿个刀子捅我心口上得了!”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宋乐珩忙把话往回扭:“我这不是想说……谁也不愿让重要的人上战场吗,对吧?” 李文彧眨了眨眼,自然而然就把温季礼这号重要的人省略了,只觉宋乐珩这话是在说他。他有些愣神地盯着宋乐珩,打了个哭嗝道:“你这是……这是承认我对你很重要了?” 宋乐珩寻思这要是不承认,李文彧指不定又哭成什么样。再者,现在李氏是宋阀的财神,那何止是重要,简直是太重要了…… 她这么一想,便也硬着头皮道:“重要,自然是重要的。这段时日,你就留在广信,帮着李太和韩世伯募兵。我和军师拟定的治军之策,已经送了一份去李太那边儿,这其中若有什么钱银之事,你做主便是。我不在,这广信就交予你们了。” “那……”李文彧吸了吸鼻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快的话,两三个月,慢的话,也说不准。如今兵荒马乱的,你能不出远门,就不要出远门。”宋乐珩回头看看士兵们基本上都已登了船,只有少数人还在岸边,也不再耽搁,道了最后的嘱咐:“闲暇时,你就去邕州替我看看外爷和舅舅,看他们有什么需要的。” “知道了。”李文彧通红着眼睛应下。 宋乐珩看看他,没再多说,转身往上船的方向去。她一边走,李文彧就跟在后头哽咽喊她:“宋乐珩,你要……要快点回来啊……”又想到不能哭,兆头不好,李文彧生生忍着哭腔,说:“我等你。我就在广信,哪儿都不去。” 船只扬帆,离岸入了江心。船桨带起的浪将李文彧的鞋浸湿,李文彧一动不动,就这么一直遥遥相望,及至那船头上的身影没入远处,再看不清…… 临近春末。 光雾林外,一队青州军浩浩荡荡地行进在夹谷山路上,越往深走,雾气越浓,罩住了天地,只露出草木隐隐的轮廓来。 处在中军位置的主将和副将皆骑在马上,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副将道:“将军,这前面就是光雾林了,当地人说,林子里的雾气常年不散,到下午时候能视物的距离不过就一丈左右,这林子外头又是夹谷,草木茂盛,我担心会有伏兵。” “伏兵?伏什么兵?哪儿来的伏兵?”那主将冷笑一嗓子,满目鄙夷的朝马下啐了口口水:“就岭南这几个毛贼,不躲在被子里哭都算好了,还敢主动出击?你是不知道吗,那个造反的,是个女的,叫宋……宋什么来着。真他娘是母狗上了树,把自己当人物。” 副将脸色讪讪:“将军,这个宋乐珩据说曾是枭卫的督主,常替皇帝出谋划策的,也算是个厉害角色,而且,连燕丞也……” “呸。皇帝都他娘是个傻子!他身边还能有什么聪明人!要不是他许了个王位出来,谁愿意替他打岭南!那个燕丞如果真有本事,他能被个女人给降服了?依着老子看,他就是和皇帝老儿一个烂德行,都死在女人的腿中间。” “啧。太难听了。” 宋乐珩趴在山坡上的草丛里,左边是燕丞,右边是宋流景,周围是数多埋伏的士兵。此时燕丞和宋流景的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唯有宋乐珩还在中肯地点评:“这青州主将,话真糙。不过,他看你大侄子还是挺准的。” 燕丞咬牙切齿:“老子今天要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撒尿!” 宋流景冷声道:“阿姐,现在动手吗?” “等会儿,让我再听听,他那狗嘴里还能吐出点什么骨头。” 果不其然,底下的副将随即便道:“将军,话虽如此,但这光雾林,还是要小心行事。那魏大人不是也提醒过,光雾林一定要谨防伏兵。不如我们先派二三十人入林查探,等下午雾散些,大军再过光雾林。” 宋乐珩眉头一拧,看向燕丞:“这魏大人……不会是漳州刺史魏江吧?那晚我从漳州逃出来后,你没把魏江给办了?” “谁?”燕丞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哦,他啊。我当时中了温季礼的调虎离山计,回去的时候,人早就不在了。不过这厮倒看出来是个计。” “这么说,还真可能是他。” “你在意他干什么,他没死也成不了事儿。” 两人正说着,主将便踹了一脚旁边副将的马镫,证实了宋乐珩的猜想。 “得了,那独眼真有本事,能从岭南屁滚尿流地逃出来?他说的话你也听,你没脑子啊!众军听令!把裤腰带都给我解下来,后面的套前面人身上,缩紧阵型,别他娘给我在雾里走散了!” 青州士兵们边走边解裤腰带,按这主将所说,一个套上一个。 燕丞骂了一句:“傻逼。” 眼见着打头阵的已经走近弥漫的雾气之中,夹谷上埋伏的众人都是屏气凝神。约莫一炷香后,最末尾的十几人也走进了雾里。燕丞扬起手,士兵们纷纷亮出兵器。宋乐珩吹响夜鹰哨,林子西面的小路上,吴柒带领的枭使们聚精会神,等着从林中逃窜而出的猎物。林子的北面,秦行简骑在马上,手里的长刀在阳光下反射着铮亮的冷光,身后步兵整齐列队,静待厮杀。林子东面,则是燕丞的副将金旺带领着人马围堵。 整个光雾林,已是包围之势。 宋乐珩停下夜鹰哨眸光一定,喊道:“阿景。” 宋流景眼睛一阖一睁,顷刻现出骇人的猩红色。周围的土壤开 始悉悉索索的震动,那动静由小渐大,令人头皮发麻的虫子蛄蛹声自地底传来,逐渐涌向光雾林去。 只隔了少顷,恐惧的尖叫声骤然响彻,在林中此起彼伏,惊飞了无数飞鸟。那群鸟展开的羽翼几乎遮蔽了穹顶的日头。撕心裂肺的哭号接连不断,格外浓烈的血腥气溢散出来,夹杂着蛊虫令人作呕的尸臭,铺天盖地。侥幸活下来的青州军开始拼命逃往林子各方。 燕丞见底下率先奔出来数十人,一声令下:“杀!” 军旗摇荡,战鼓擂擂,四方埋伏的士兵冲下夹谷,展开了一轮血腥厮杀。 宋乐珩仍在高处,关注着底下越来越多的青州军从光雾林里冲出来,有些身体已经被蛊虫啃噬得血肉模糊,见了白骨,全然没有斗志。大抵杀过一刻钟,青州军的人数渐渐变少。底下堆积着不计其数的尸体,刚出林子的青州兵纷纷主动跪下投降。 宋乐珩有意要收编人马,招呼宋流景道:“可以了,阿景,先停下。” 宋流景没有说话,紧握的拳头里渗出血来,沿着他的指缝滴落进土里。宋乐珩脚底下的泥里也响起蛊虫的翻涌声。她神情一凝,走近些许,晃了晃宋流景的手臂:“阿景,听见我说话了吗?快停下来。” 激烈的厮杀声远了,宋流景听不真切,隐隐约约的,只知宋乐珩在叫他。可慢慢的,那熟悉的声音被很多说话声盖过去了,眼前光景变换,成了这一生诸多不堪的、狼藉的碎片。 ——他是个怪物!你还护着他干什么!裴薇,他是你生的,你自己杀了他! ——阿景,娘知道你被铁链捆着难受,你忍一忍,再忍一忍,娘不能……不能让你去找你阿姐,不能让你害了她…… ——抱歉,我不能……不能让温季礼出事。 为什么……被舍弃的永远都是他?为什么他所求,他想要的,永远也得不到? 这命运是谁定的?为什么他生下来就只能接受不公平? 宋流景眼中恍惚了很久。宋乐珩都在思量要不要下狠手打晕他之际,那散开的目光又有了焦点,重新聚集在她的身上。宋乐珩一怔,看见宋流景那琥珀色的瞳孔中,竟是流出了两行血泪。那神情哀伤至极,仿佛他被研磨在痛苦里,早已粉身碎骨。 他伸手拉住宋乐珩,矮声道:“阿姐……你为什么……总是要丢下我……宋含章不要我……娘也不要我……你也不肯要我……我只有一个人……我好痛,好痛。” 宋乐珩眉间紧蹙,刚要开口,就被宋流景珍之重之地揽进了怀中,死死地揽住:“我其实……不想活的,我只是……只是舍不得阿姐……阿姐,我们一起死,一起死……好不好……” 满地的蛊虫爬出林子,还有一些从地底下破土而出,俱都调转了方向,悉数朝着夹谷上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爬去。所过之处,草木摧折。 众人都还吃不准是什么情况,燕丞刚斩下一个敌军脑袋,顺着蛊虫往山上看,就见宋乐珩最后的衣袂也被数之不尽的蛊虫包裹住,已经看不出那是两个人。燕丞大惊失色,不由得高喊出声:“宋乐珩!” 第139章 情意滋长 林子西面的小路,杀伐已止。地上躺着零零散散的几十具青州兵尸体,大都被蛊虫啃得不成人样。枭使们都在擦着自己的兵器,格外嫌弃上面沾了蛊虫的汁液。吴柒听着林中的动静,不知怎地,总感到心口突突直跳,闷得他有些难受。 蒋律在边上道:“进林子的敌军应该都杀干净了吧?我听着好像是消停了。刚那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蛊虫突然都跑了?” 张卓曦道:“谁知道,估计是宋流景那死小子又使什么坏心眼儿。柒叔,接下来怎么弄?” 吴柒按着心口没说话。 江渝指着地上尸体道:“柒叔说,扒他们衣服,有用。” 张卓曦蹦出老远:“我不扒啊!谁爱动手谁动手去!刚这些人身上爬满了蛊虫,恶心死了!” 一群人吵吵闹闹,还在猜拳谁负责脱衣服时,吴柒吹响了夜鹰哨。 没有回应。 吴柒脸色一凝,转头疾走几步翻身上马:“出事了,走!” 所有人都停下闹腾,只留了江渝和葛老八负责收集衣服,余下的全都上了马跟在吴柒身后,穿过光雾林。 宋阀大营就扎在光雾林北面十余里处。秦行简早已带着降兵回了寨中,正等着宋乐珩回来处置。午时前后,燕丞的副将金旺先带人回转,然后便是吴柒等人。得知宋乐珩竟还没回寨,吴柒正要往南面去寻,就听大军的马蹄声、跑步声逼近过来。 燕丞一马当先,怀里裹着个人。白马的鬃毛都被血染红了,看上去触目惊心。在他身后,还跟着另一名策马的士兵,同样带着一个人。进了营寨,燕丞从疾驰的马上抱着人便跳了下来,一边往中军帐走,一边急声吼道:“军医呢!赶紧把军医叫过来!快!” 所有人定睛一看,他衣服像被火烧过似的,破破烂烂。怀里抱着的人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来,正是宋乐珩。吴柒脑子里一炸,整个人都愣了片刻才跟上去。马怀恩转身就去喊随军的沈凤仙,其余人则一股脑全涌进了中军帐。 等燕丞小心翼翼将宋乐珩翻过身,让她趴在榻上,吴柒才红着眼睛厉声质问:“是谁伤的她?你让她冲前面了?!” 秦行简急得支支吾吾地发声,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卓曦也在边上吼道:“你不是天下无敌吗!你不是说主公和你在一起是最安全的吗?!她怎么伤成这样的!” 燕丞满脸都是汗水,顺着下颚不停滴落,他两只手叉在腰上,气恼道:“冲什么前面,老子能让她冲前面?!她弄成这样,还不是因为她那弟弟。早知道这人不受控制,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你们宋阀把他送上战场!” 这时,另一名士兵也背着昏迷的宋流景进了帐子,将宋流景放在一张宽椅上。宋流景雪白的发和襟口上都染了刺目的红,唯有那衣摆被烧成了一片焦黑。所有人都看着宋流景,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憎恶,尤以吴柒最甚。吴柒都想拔剑砍了宋流景的当头,沈凤仙急匆匆赶来了。 她径直走到榻边,一把掀开宋乐珩身上裹着的披风,底下的绛紫色衣裳破烂不堪,几乎是被血染透,惨不忍睹。沈凤仙又让众人都背过身去,随即从袖口里拿出一把小巧的银刀,割开了宋乐珩的后背衣衫。 打眼一看,那皮肉之上,竟是没有完好之处,从脖颈下方到后腰,全是被啃烂的肉,还有好些半根手指大小的血洞。饶是沈凤仙见惯了伤者死者,都禁不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吴柒的双手都在颤抖,听见沈凤仙的气音,都快站不住脚,紧张地问道:“她伤势如何了?没有大碍吧?” “是蛊虫伤的?”沈凤仙沉着脸发问。 其余人也都看向唯一知情的燕丞。 燕丞道:“是。本来一开始好好的,林子里逃出来的青州兵都开始投降了,我在扫尾,宋乐珩和她这弟弟在山半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虫子突然就失控了,那小子发了疯一样死死抱着宋乐珩,怎么都不肯撒手,蛊虫全往他俩身上招呼。” 燕丞一想到那番场景,依然是心有余悸。 彼时,他从山脚下冲上坡,眼睁睁看着那些蛊虫比他还快,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两个人,裹得密不透风。他试着用手掰开宋乐珩和宋流景,不成想一碰到那些蛊虫,就如沾染了附骨之蛆,生生撕开他的皮肉往他手臂里钻。 没有一个士兵敢上前帮忙,那一幕,简直是噩梦。 宋乐珩那阵儿还稍微有点意识,让燕丞快走开。燕丞没走,一把火烧着了周边的草。那火越烧越旺,才让喜阴湿的蛊虫退了些回地里。燕丞掐住时机,愣是一脚踹晕了宋流景,把宋乐珩救了下来。 沈凤仙听他说完,用被子轻轻盖在宋乐珩身上,又走到宋流景的身边查看。 吴柒急得上火,跟着走到沈凤仙身边道:“你看他干什么,他要死让他死!你快救宋乐珩啊!给她施针呐!” 沈凤仙不急不缓道:“这不是在想救的办法吗。” 听她这么说,吴柒便咬着牙不吭声了。 沈凤仙翻开宋流景的眼皮看了看,里面仍是布满血红色。那血像是一汪深潭,晕染在那眼球上。她松了手,脸上也没见什么异色,复又走回榻上坐下。一群人正摸不着头绪,沈凤仙就道:“你们出个人。” “出什么人?”吴柒问。 “你们主公最心疼的那一个,最舍不得杀的那种。” “那……那不就是军师了吗?”张卓曦茫然道:“可这会儿军师也不在啊。” 吴柒没了耐性,几步走到沈凤仙跟前:“你到底要做什么?是要我们帮你做什么事你才肯救她吗?只要你说,我去做!” 沈凤仙瞄一眼吴柒,颔首道:“你是她爹,也行。”旋即,一根手指指向宋流景:“你把宋流景的心剜了,把心蛊给掏出来。” 所有人:“……” 昏迷的宋乐珩脑子里无情地响起了系统提示 音。 叮。 【粉丝阵营‘流精岁月’即将解散,玩家将退还此阵营粉丝所送礼物,是否现在开启结算】 宋乐珩:“……” 他大爷的,还能不能消停点了! 高州,城守府。 一场小雨淅淅沥沥,从青瓦上如断线珠帘一般,悬落于地,汇出一汪透明的水影,倒映着古朴厅堂里一道温雅的影。 温季礼坐在厅中主位,手端茶盏,撇着茶沫。突然间没来由的心神不宁,让他皱了皱眉,略为有些走神。 萧溯之站在他身后,熊茂、邓子睿、何晟三人则是昂首站在厅中。另一个主位上,城守正瑟瑟发抖地瞄着温季礼,抬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温先生,这已经是荀某府上最好的茶叶了,若是不合先生的口味……那我……我……” 城守胆寒得我不出下文来。 温季礼这才收回思绪,品了一口茶,道:“此茶,甚好。” 城守闻言,神情终是一松,谨慎的和温季礼商量道:“先生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这是去年自渝州的茶山采的秀芽。这几年兵荒马乱,商道难通,高州已经快要没什么茶商了,这茶也是我机缘巧合之下,才得了少许。若、若是先生满意,那我将这茶……还有黄金百两,珠宝玉器三箱,一并送至广信,可好?” 温季礼轻放下茶盏,抬眸睨着城守:“荀城守莫不是以为,我两万大军隐于城外,是在欺骗城守?我此回入城,是为我主说降城守,非为身外之物。” “不敢!荀某是万不敢这样以为。这城外夜夜擂鼓喊杀的,不仅是我,连百姓的胆子都给吓破了,岂会以为是欺骗?再者,谁、谁不知道……岭南反了呀。”城守最末的几个字说得格外小声,说完又赶紧观察着温季礼的神情。见温季礼没有动怒,才作请教姿态道:“高州就是个穷乡僻壤,当年修完行宫后,直到现在都没能恢复民生,我方才给出的,已是高州能掏出来的所有家底了。荀某实是不解,为何宋阀定要攻打高州?” “荀城守既问,我也不愿隐瞒。我主是为高州行宫。” 城守一惊,想了一想,才说:“这行宫修得好是好,但里面东西并不多,不值得这样兴师动众的呀。先生可否劝劝宋阀主,求她放过我们高州吧。” 温季礼不语。 萧溯之冷脸喝道:“啰嗦!你只说,降,还是不降!” 腰间的剑刃出鞘半截。 城守整个人还在惊惧迟疑时,温季礼看熊茂一眼,熊茂当即会意走出厅堂,朝着穹顶放了一记焰火信号。 “一盏茶内,大军攻城。城守若不愿投降,那就给盛朝殉葬吧!” 城守一听,再不敢拖延,忙招进来一个捧着匣子的下人。他接过匣子,颤颤巍巍地跪在温季礼脚边:“我降!我愿降!如今高州民不聊生,守城兵将不过百十来人,还请先生转达宋阀主,请她……万万善待城中百姓,善待守城士兵!” “吾主,定会视民如伤。” 城守点点头,双目含泪献上印信。 熊茂三人皆是钦佩地看着温季礼,万没想到,温季礼能凭他们带来高州的三千人马,就诈得这高州城守主动投降。 高州的形势底定,但宋阀大营的中军帐里,形势却显得有几分焦灼。所有人都沉默着,鸦雀无声。 沈凤仙看半晌没人开口,扫视着周围一圈人,道:“怎么了?都不愿意动手?你们不是讨厌宋流景吗?” 燕丞无所谓道:“宋阀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插手。” 张卓曦呢喃道:“这讨厌归讨厌,可再怎么说,他也是主公的胞弟,我们趁着主公没醒就去剜了宋流景的心,那主公指不定会发多大火。” “就是,就是。”众人都跟着附和。 蒋律道:“主公重情,就算这死小孩伤了主公,主公估摸着也不会想要他的命,最多就关一关,打两顿。你这会儿叫咱们去剜心,那不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吗?” 蒋律挠挠头,回避着沈凤仙又冷又直的眼神。沈凤仙见大家都是这顾虑,索性把话说开:“宋乐珩的身上,现在全是蛰伏的蛊虫,因为宋流景暂时处于昏迷,这蛊虫才没啃烂她的五脏六腑。而且,宋流景他已经失控了。” 吴柒严肃道:“什么意思?这死小孩不会再清醒了?” “医书上记载的蛊人,到最后大都是失控毁灭的结局。唯一一个得到善终的,是因他深爱妻子,他的妻子守了他一辈子。” 沈凤仙的视线在宋乐珩和宋流景之间意有所指地打了个来回,吴柒等人自然是都看明白了。 “宋流景这辈子,注定是求而不得。他心有不甘,失控得更快。等他醒过来,八成可能还是会杀宋乐珩。所以,要么你们现在就剜出他的心蛊,我利用心蛊给宋乐珩拔除身体里的蛊虫。要么,你们就等着他在军营里大开杀戒。” 枭使们这下哄抢开了,都要头一个动手去了结宋流景。 吴柒沉着脸,喝退了众人,一言不发地走到宋流景近前,心绪复杂的把人盯着。他多少是有些不忍心的,毕竟,他也听宋乐珩唠叨了不少宋流景这一生过得有多凄苦可怜,但他不能让宋流景这样的威胁留在宋乐珩的身边。一念至此,吴柒抽出腰间软剑,抓起宋流景的领口,一剑就要刺穿他的胸腔。 千钧一发之际,被系统提示吵得脑瓜子嗡嗡的宋乐珩终于清醒了,用厚重的鸭嗓子勉强开口道:“柒叔……你把剑、把剑放下……还能不能让人安安心心晕一会儿了……” 众人齐齐看向床上的宋乐珩。 燕丞一步当先,坐到宋乐珩床头的位置,着紧问她:“你醒了!感觉如何?疼吗?难受吗?” 吴柒也扔下宋流景,和枭使们掉头又挤到了床边。枭使们七嘴八舌地关切着宋乐珩的情况,吴柒一张嘴就骂,边骂眼睛里边蓄起泪花花。 “小兔崽子!我是不是跟你说了,那个宋流景他就是个扫把星,让你别带着他,你非不听!现在好了!你人都差点死他手上!” “哎,没那么严重,就是、就是一点小伤。”宋乐珩半眯着眼睛,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哽在嗓子眼儿。但她不想让众人担忧,只能费力的接着说:“柒叔,你不要担心。凤仙儿,你也别……别老想着剖了阿景去研究,他再怎么说,也算你半个外甥。” 沈凤仙正色道:“我不否认我想剖了宋流景,但我说需要他的心蛊引出你体中蛊虫,不是玩笑话。没有心蛊,拔蛊的痛就等于在剜你的心。” “开、开玩笑呢,这能有多痛。我打小什么痛没经受过?我做化疗……” 宋乐珩后话还没说完,沈凤仙已经掏出了针包和装蛊的瓷瓶,挑了一根最细但长的银针,掀开被子的一角,在众人都不明所以的情况下,以迅雷不及的手速,瞬间把针刺进了宋乐珩背上一个血洞。 宋乐珩嘴巴一闭。眨眼过后,沈凤仙针尖再那么一挑,针出同时,溅起老高的一串血,以及,扎在针头上的一根黑色蛊虫。 宋乐珩痛得右手下意识一抓,揪紧了燕丞的大腿。她额头上数多青筋暴出,脸色乍时死灰一片,五官扭曲到变形,连句闷哼都发不出来。 沈凤仙凉凉道:“就是这么个痛法。你要不是不怕被活活痛死,也可以不要宋流景的心蛊。” 燕丞嘶了一声强行掰开宋乐珩掐他大腿根的五指。 吴柒心疼不已:“是不是疼得受不了?疼你就别忍着了!宋流景留着,迟早也是个祸害,不如就早早除了!” 宋乐珩头皮都在发麻,生理性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却还是咬紧牙关道:“除……除什么除……他是我弟弟……我答应过、答应过娘亲的,要照顾他……这么、这么一点疼……我受得了。” “你!”吴柒气得七窍生烟:“你真是……你当什么他阿姐,你干脆当个菩萨让他把你供起来得了!” 沈凤仙点点头:“既然不疼,那就这么拔蛊吧。” 说着,她又要动手。宋乐珩赶紧卯足了劲儿,把燕丞的衣摆掀开一截。燕丞把衣摆拉回去,拍宋乐珩的手道:“你要是想找□□转移注意力,那得找别人,我不干出卖色相这事儿。” 宋乐珩又去拉他衣摆,顺带还扯了下他的裤管。那裤管稍微往上一提,众人这才看到,燕丞的腿上也有蛊伤。 宋乐珩气空力竭道:“他、他手脚都有,也中蛊了,你、你先给他拔。” 燕丞:“……” 燕丞默默放下裤管去:“我没你那么严重,不妨事,用不着拔蛊,还是先处理你的……” 宋乐珩:“你怕疼?” 燕丞气笑道:“宋乐珩,你恩将仇报啊?老子刀里来剑里去这么多年,我能怕疼?你上次钻老子浴桶的时候是看到我身上有多少伤的,我……” 吴柒众人都还在震惊宋乐珩居然钻过燕丞的浴桶,一旁的沈凤仙又悄无声息出了手,撩开燕丞裤管挑准一个血窟窿就把针刺了进去。 燕丞:“……” 燕丞立刻闭嘴,脸色顿时涨红,死死瞪着沈凤仙。待沈凤仙挑虫而出,他整个人都轻抖了一下,一只手用力捏住床榻的边缘,把木板都捏得应声碎开。 宋乐珩见他那张脸憋得发紫发红,忍不住笑道:“怎么样,疼不疼?” 燕丞咬牙:“不、不疼。我甚至一点……都感觉不到痛!” “那就好。凤仙儿,你、你先给燕将军拔,你看他都不疼的。” 燕丞:“……” 燕丞想反口,又死活拉不下这面子,众目睽睽之下,只能气闷地瞥了遭宋乐珩,随即点着头卷起自己两只裤管,拍着腿道:“来,不就是拔蛊吗?我让你见识见识,我今天要是喊了一声疼,我就是你……” 沈凤仙第二次稳准狠地出手,挑出一只蛊虫,放进手边的瓷瓶里。 燕丞余下的话就这么生生地卡住了。拔蛊的痛,和他受过的刀剑外伤都不同,那是往骨头里、往脏腑里揪着拧着的痛,像当真在抽他筋扒他骨似的。饶是他这种伤惯了的人,都痛到攥起拳头,身体根本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栗。 宋乐珩于心不忍,一面迅速打开系统商店,看有没有能够救命的东西,一面就听沈凤仙道:“你二人都不必嘴硬逞强。除非是个死人,这种痛活人没几个受得住。既然你们决定要硬拔,那就一人一只,间隔着来,中间也能缓口气。” 沈凤仙旋即就要去拉宋乐珩的被角,宋乐珩脸色一变,正想说多缓片刻,就见燕丞憋红了脸,抓住了沈凤仙的手腕:“谁说……谁说老子受不住的……你、你继续拔。” 宋乐珩略感愕然地看向燕丞。他明明疼得颊边冷汗都冒出来了,却还要逞能,多半也是看出了她的退怯之意,想让她多歇着。沈凤仙二话不说,又下针挑了一只蛊虫出来。 溅起的血浸染着燕丞的衣物,脸上的冷汗顺着他的喉结滑过,没入衣领里。燕丞咬得腮帮子发紧,愣是没吭一声,可帐中众人都看得明白,他已经是痛苦到极限了。待沈凤仙挑出了第三只蛊虫,燕丞闭着眼,把床板都捏了个粉碎,脸色也煞白煞白的,全然没了正常人的血色。 沈凤仙这才道:“死鸭子嘴硬。你就算先拔完,她迟早也是要拔的,你又不能替她受着。” 沈凤仙又要去揭宋乐珩的被角,燕丞再一次把人抓住,抬起一双赤红的眼睛,喘着气道:“你等等……等等。”末了,他又转向宋乐珩,也没避忌着边上众人,说:“你、你那些奇奇怪怪的仙法呢。” 宋乐珩已经翻遍了系统商店,这狗东西还是那副老德行,关键时刻,屁都崩不出来一个。她刚要泄气的让燕丞别想着仙法了,燕丞就道:“这疼,你受不住……你、你用你那些仙法,让我来替你疼。” 第140章 意外之吻 “这疼,你受不住……你、你用你那些仙法,让我来替你疼。” 宋乐珩一怔,恍神地看着燕丞。枭使们的表情一时间也是精彩纷呈,像吃到一个惊天大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抿着嘴巴不敢议论,只憋得个比个的难受。唯有吴柒和沈凤仙不见什么诧异之色,反倒都是一副—— 我就知道她又惹回来一个的表情。 燕丞也意识到这话太直了,赶紧往回掰扯,道:“我就看你是个姑娘,我一大老爷们儿,疼习惯了,没事儿。” 吴柒焦麻着脸道:“你也别没事儿有事儿的,我看还是把宋流景宰了吧。” 宋乐珩刚想打断吴柒这念头,系统忽然响起提示。 叮。 【榜二粉丝“让燕丞在我身上驰骋”使用vvvip高级特权:隔空送礼,并指定收礼人为:燕丞】 道具说明:特产菌子,食用后身心愉悦,可屏蔽致命痛觉。温馨提示,除指定收礼人外,其余人食用皆无效。 宋乐珩差点脱口就骂,完全不敢相信地打开粉丝弹幕,想看看第二个菌子是不是还在路上。 不成想,那弹幕上却齐刷刷都是—— 【(丞欢胯/下)让燕丞在我身上驰骋:哦草,老公痛起来好诱人,但我舍不得呜呜呜】 【(温润如玉)军师今天晕倒了吗:哦草,隔壁老公痛起来好诱人】 【(流精岁月)奶白的雪子:哦草,隔壁老公痛起来好诱人】 【(彧火焚身)李文彧快包养我:哦草,隔壁老公痛起来好诱人】 宋乐珩:“?” 怎么个事儿? 就没人管管她的死活吗? 宋乐珩简直不敢睁开眼,希望是一种错觉。她把弹幕关了再开关了再开好几回,结果还是没人想起给她送个无痛菌子…… 她终于死了心,关掉弹幕,侧头望了望燕丞。此时燕丞的鬓发已经湿透,脸上泛着汗津津的水光,那脖颈的线条明朗又粗犷,滚动的喉结上正滑过一滴透明的汗珠…… 是挺诱人…… 不怪粉丝眼里只有他。 宋乐珩默默收回视线,假装从袖口里掏出上面红伞伞,下面白杆杆的菌子,递到燕丞的手边,意简言赅道:“你吃了,拔蛊不疼。” 燕丞挑眉:“你给我干什么,你吃就行。” 吴柒也忙道:“你有这东西,不早拿出来!还有吗?就这一个吗?” “嗯,就这一个。” “你……你就这一个,那你给他?”吴柒又惊又气:“他都说了,他一大老爷们 儿,伤习惯了,疼一下能怎么着!你不看看你那背,都伤成什么样了!你要拔的蛊比他多多了!” 其他人也纷纷跟着劝。 “是啊主公,燕将军铁骨铮铮的,肯定能受住,您就自个儿吃吧,燕将军不会跟您计较。” 就连秦行简也都在用心声劝着宋乐珩。 宋乐珩没什么力气多话,干脆把手再抬起一些,将菌子送燕丞嘴边去:“别磨叽,赶紧吃。” 燕丞眸光浮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宋……” 后面两字还没喊出来,宋乐珩一伸手,把整朵菌子都塞进了他的嘴里。这一下,吴柒彻底炸了锅。 “兔崽子!你是不想活了!你被他那脸给冲昏头了吗!就非得拈花惹草是吗!你什么时候拈不行!你就得拿命拈!怎么那么分不清轻重!你活活痛死在这,高州那病秧子谁去向他交代!” “我没有……柒叔你别激动……张卓曦,你们先把柒叔拉着点儿。凤仙儿,你再试试,看看他拔蛊还疼不疼。” 一伙枭使齐力拉着骂个不停的吴柒,燕丞在这一刻却像是走火入魔,根本听不见任何的喧嚣嘈杂,眼睛里只倒映着咫尺之隔的宋乐珩,以至于沈凤仙接连给他拔了两三只蛊,他都毫无反应。 吴柒见状,更是骂得厉害。沈凤仙也惊奇道:“你这菌子,是什么原理?入过什么药吗?” 宋乐珩摆摆手,已经说不出话,只勾了勾手指,示意沈凤仙先给燕丞拔蛊。她那手正要有气无力地落下去,忽而,就被一个力道握住。宋乐珩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有只大手掌住她的后脑勺,带着她侧过头去。燕丞猝不及防地凑近,温软又滚烫的唇印在她的唇上,飞快渡了一截蘑菇杆子进她嘴里。 刹那间,帐子里中安静了。 吴柒不骂了。 枭使们不拉了。 宋乐珩瞪大着眼惊愕不已。 只有沈凤仙还在见怪不怪地继续挑蛊虫。 燕丞也并没有过多停留,渡完菌子就退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他见众人都像石化了一般,左看看他,右看看宋乐珩,自己多少也觉得有些尴尬。他干咳了一声,用拇指擦着自己的唇,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从容镇定些,道:“你们……你们都别误会,我对你们主公没什么男女心思。我和我手底下的人,从来都是这样,有好东西一起吃的。” 宋乐珩:“……” 宋乐珩震惊地咽了一下,把那蘑菇杆子囫囵吞了。 枭使们:“……”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十来个枭使沉默地扭过头,齐刷刷看了眼守在中军帐外的燕丞副将金旺。金旺也听到了自家将军这不顾他人死活的说辞,惊恐地后退了两步,又生怕退得不够远,被自家将军抓去表演个“有好东西一起吃”,于是接连退出十数丈,直到再听不到中军帐里的可怕“谣言”,才堪堪定下了脚步。 燕丞更尴尬,接连咳了好几嗓子道:“你们都看他干什么?先试试拔蛊啊。” 沈凤仙揭开宋乐珩的被角,给宋乐珩拔了一只蛊。这一回,宋乐珩竟当真没了任何痛觉。她转过头看着沈凤仙将刚拔出的蛊虫放进瓷瓶里,心想着这菌子还能这么用。她正松了一口气,枭使们就议论开了。 “所以,这一朵菌子本来可以让两个人都不疼的。那主公为啥一开始不分成两半啊?” 宋乐珩:“……” “这不明显吗?柒叔刚不是说了,主公看上燕将军那脸了。我琢磨着,主公就是故意来这么一出,好让燕将军主动献吻!” 宋乐珩:“……” 宋乐珩无奈道:“不是……你们别瞎说,我不知道这菌子能给两个人用。” 燕丞耳朵尖一红,斜着眼去瞄宋乐珩,不经意对上宋乐珩的目光,又急匆匆地移开:“就是,不要乱说,我都说了我对她没那意思。也不看看她后院都乱成什么样儿了,老子才不屑跟那几个男的掀桌呢。” 宋乐珩:“……” 说这话你倒是大点声儿啊!其他人都没听见算怎么回事!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她倒是知道手底下这些人的德行,平常开玩笑开惯了,说话又没个把门儿的,但就怕燕丞也被他们带偏,是以赶紧制止道:“好了,别一个个在这歪嘴巴和尚念经了。” 吴柒也呵斥道:“什么时候了还在说笑!” 枭使们立刻老实。 宋乐珩趁着沈凤仙拔蛊这当头,左右是不疼了,索性布置起正事来:“江渝、老马,你们先把阿景带回他的军帐,好生安顿着。他若醒了,第一时间来报。” “是。”两人双双应下,合力搀起宋流景走出了大帐。 宋乐珩继续道:“柒叔,秦行简,安排自己人替换降兵,让我们的人尽快和杨彻的主力汇合,晚了怕要出岔子。” “知道。”吴柒答了话。 秦行简也跟着点了点头。 宋乐珩最后看向燕丞,不免尴尬了一下:“那什么,南面的人马……” “回营之前,我已经让部分人装成青州兵去主力军那边报信儿了。”燕丞也没敢把眼神落在宋乐珩的身上,有些飘忽不定道:“光雾林他们应该是不敢走了,杨彻一旦决定转往高州,我们的人会留消息。” “好。高州离这儿路程不远,你我都得抓紧时间养伤。其余人,各自忙去吧,别守在这儿了。” 宋乐珩发了话,众人便相继退出了军帐。 吴柒和一伙枭使还没走远,隔着帐帘就听到了宋乐珩和燕丞的对话。 “宋乐珩,话先说在这儿啊,我这脸虽然是不比你后院那几个差,但我这个人,志在疆场,对情情爱爱没有半点兴趣,所以,你别在我身上耽搁时间了。刚刚……刚刚那就是个意外。” “……燕将军放一百八十个心,我对你也没那念想。” “没那念想?你说反话呢吧?就你那后院,一个病秧子,虽然脑子够用,但体力上肯定不行。” 宋乐珩:“……” “一个花枝招展的草包,听说早些年还流连花丛,欠了一屁股风流债。这会儿又没别人,你对我真有想法,说出来我又不笑你,别闷在心里给闷坏了。” “……” 沈凤仙道:“怎么没人,我不是人?你们都闭上嘴。” 帐子外一群听八卦的枭使们听得满脸贼笑,全然按捺不住熊熊的八卦之心。 “听听,都听听,这燕将军妥妥就是死鸭子嘴硬,他十有八九,啧啧啧。” “啧啧啧,还老子才不屑和那几个男的掀桌呢,我看以后掀桌最厉害的,包是他。” 吴柒垮着脸回过头,冲众人骂道:“你们都嫌不够乱是不是!今日也就没黑甲的人在,否则还不知道 怎么闹心,刚才帐子里那事儿……” “柒叔放心!我们什么都没看到。”张卓曦机智抢话。 吴柒被堵了话头,没好气地指指众人,最后指着张卓曦:“你最好是什么都没看到!不然就等着她撕烂你这张鸟嘴!” 话罢,吴柒率先离开。枭使们跟在他屁股后头,还在偷笑着议论宋乐珩的后宫到底会怎么排位份…… “五百二十九、五百三十、五百三十一……” 泼墨般的穹顶之上,星子稀疏,一轮弯月掠过云间,被掩进了厚重的浓云里。火把照亮的营寨之中,衣衫褴褛的“青州兵”列成数排跪在地上,个个埋着头,不敢直视前方。兵头正在清点归营的“青州兵”人数。数丈开外,便是中军帐。 眼下帐里灯火通明,女子的哭声激烈传出,大胆者只需稍作抬眼,就能看见帐上被烛火拓出的人影轮廓。 交叠着,撞击着,不堪入目。 军帐的左侧,跪着被抓来的山中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身后都站着执刃的士兵,吓得众人只敢颤抖流泪,不敢有半点的反抗。军帐的右侧,则站着身型高大魁梧的冀州将领王云林,以及戴着一只眼罩的魏江。 帐中女子的哭骂声到极盛之时,突然戛然而止。不多时,帘帐一动,满身是血的女子尸体被扔出帐外,未着寸缕,惨不忍睹。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见状,连滚带爬地跪行到女子身边,想抱起她都不敢下手,只能双手抽搐着,放声大哭。 杨彻肩披龙袍掀开帘帐走出来,经过女子身旁,还将手上的血甩在女子身上,骂道:“晦气,扯断她舌头还咬了朕一口!来人,把她尸体拖出去喂野狼!” 两名士兵上前拖起女子的脚,老者再顾不得其他,扑在女子身上拼了命想阻止:“放开我孙女!放开我孙女!昏君!你坏事做尽,你不得好死!你……” 长刃贯胸,刀光饮血,断了后头的说辞。营寨中除了哭声和风声,霎时再无其他。待士兵们拖走这两具尸身,杨彻掏出一张手巾,擦拭着手上的血色,这才漫不经心地发问:“青州兵回来了多少?” 魏江和王云林一前一后地走到杨彻身旁,魏江恭恭敬敬道:“回陛下,马上就能清点完毕了。” 说话之时,兵头一溜小跑上前,跪下道:“启禀陛下,青州军归营人数已清点完毕,共七百四十九人。” “三万人马当前锋,只回来七百多人?”杨彻勃然大怒:“问清楚光雾林里是怎么个情形了吗?!” 魏江垂头道:“问过了,说是遇上了伏兵。当时雾气太浓,主将张晤不听下属劝诫,执意进兵光雾林,还为防士兵走散,下令让众人用腰带系在一块儿。敌军来袭时,青州军来不及散开,损失惨重。” “废物!这些废物只知道吃皇粮,一上战场就被人收拾干净了!等朕回朝,定好生和青州刺史算算账!” 王云林趁机道:“陛下,青州军营平日里便松散懈怠,此次出征,暴露了青州上下都只会纸上谈兵!如今青州军虽所剩无几,但只要有末将在,末将必仗陛下龙威,剿清叛逆!” “好!只要你能立功,朕就让冀州接管青州兵力,封你兄长为冀中王!” “谢陛下!”王云林喜上眉梢,跪地谢恩。 杨彻挥了手让他退下,又看向正深思不语的魏江:“爱卿又在想什么?” 魏江默了默,扫视着跪在前方的“青州兵”,道:“陛下,臣见识过那逆贼的手段,她埋伏光雾林,必会同时截住光雾林四面的出口。张晤与其副将尚不能逃出生天,这些步兵想逃,更是难如登天。臣心中有疑,还请陛下允臣派人前往光雾林一探虚实。” 杨彻眯着眼,也看了看这些“青州兵”,认同道:“她是颇有手段。替朕谋划时,倒算滴水不漏。既然有疑,那就都杀了。明日,转往高州整兵!” 魏江一惊,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杨彻手一挥,王云林紧跟着向士兵们点头示意,刀剑出鞘声一时不断。第一抹血溅染夜色后,便是哀鸿遍野,血流成河。魏江有意阻止,杨彻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回帐之际,命近侍又拉了一名年纪稍大的妇女入帐。 哭声,杀声,咒骂声,喧沸了山中覆血的夜。 四月初九。萧索的高州城里一连下了两日的雨。狭窄破旧的街道上一派狼藉凌乱,刚入城不久的朝廷士兵肆意闯进百姓的家中,劫掠食物钱财,稍有不从,便是杀人见血,无法无天。 与此同时,宋乐珩也是踩准了点儿,赶在朝廷大军进城的前一刻到了郡守府,和暂住在府上的温季礼汇合。张卓曦和马怀恩守在大门后,通过门缝观察着街上的情形,以防生变。后院的客房里,宋乐珩和温季礼刚安顿好昏迷不醒的宋流景,双双从房中退了出来。 长廊的青瓦檐上,雨落不断,烟幕一般的水气笼着一方小小的花园。 宋乐珩有些倦怠地坐在凭栏上,赏了番园中的景致,末了,又朝温季礼伸出手去。温季礼扫了眼站在洞门处的萧溯之和吴柒,有些不好意思:“有人在。” 宋乐珩不管不顾地拉过他的手,把人拉到身旁坐下,一边摩挲着他手心里的纹路,一边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的眉眼。 “就这么大半月没见,军师怎么就和我生分了,手都不让我摸一下。” 宋乐珩假装委屈,听得洞门边的两人直翻白眼。 温季礼摇头失笑,明知她是在做戏,却还是反握住她的手,小声道:“没有不让摸。主公的手,为何这般冰凉?” “昨夜里赶路了,要抢在杨彻大军入城前进高州,又偏偏逢上下雨,大抵是受了凉,不碍事的。” “我算过时辰,主公本该早个一两日到,为何拖到了今日辰时?可是在光雾林里遇到了什么变数?宋小公子又是为何昏迷?” 宋乐珩直视着温季礼的眼睛,纵使已是心虚得要命,都不敢有分毫的闪躲。依着温季礼的敏锐,只要她眼神稍微一飘,她中了蛊伤还没好的事便瞒不下去了。 她倒不是有意隐瞒,只是温季礼若知晓她身上伤重,后续去行宫的计划,指不定就得被他拦下。 定定地对视了须臾,宋乐珩稳住心态,接话道:“阿景……是因为这次控蛊的范围过大,失控了。凤仙儿说,以后他若再如此次这般控蛊,恐怕就会彻底陷入疯癫,再无清醒之日。” 温季礼眉间轻拧,百感交集:“此事,是我失察。” “与你无关,阿景自己应该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数。”宋乐珩细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上回……我取他窜心钉那事后,他心里约莫是一直梗着一根刺,我没问,他也就没说。但那情绪藏着会发酵,膨胀了就得炸了。也怪我这个当阿姐的没留心,以后,我多注意着他。先说好啊,阿景是你名正言顺的小舅子,他的醋你不兴吃。” 温季礼忍俊不禁,却又心疼,握着宋乐珩的手紧了紧:“主公这般,不累吗?” “累……那也得撑着。他不喜外爷和舅舅,我……我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我弃了他,他在这世上的挂念就断了。” 一扇门之隔,明明暗暗的光影拓落在床上人的脸容,那紧闭的眼角处,无声滚出来一滴晶莹的水珠。 “先不说阿景的事了。你可知我这次围堵光雾林,遇上哪个熟人了?”宋乐珩眼里闪动着一抹狡黠,故意想吊温季礼的胃口。 岂料温季礼只是思索了半刻,便道:“是魏江?” “我去,你这都猜得到?”宋乐珩满脸讶异:“温军师,你是不是能听到我的心声呀?你让我也听听,你怎么猜到是魏江的。” 宋乐珩打趣着,倾身凑近,用侧脸贴在温季礼的胸膛。温季礼笑着闪躲,就势捧住宋乐珩的脸颊。沉静的眸光撞进另一双灵动的眼底,如碎月溶进了温热泉水,升腾起氤氲缠绵。 “主公围堵光雾林那日,我心里跳得厉害。后来几天,我都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传来。及至此时,这颗心尚未落回原位,主公若要听我心声,怕是不好找位置。” 宋乐珩煞有介事地认同道:“隔着衣物,是不好找,那我们去屋里?” 温季礼:“……” 洞门边的萧溯之:“……” 洞门边的吴柒:“……” 萧溯之的白眼都快翻上天,吴柒捂住一只耳朵,两人都在琢磨宋乐珩怎么一见温季礼就这死出,难不成温季礼身上是自带了春/药吗? 温季礼脸上亦是发烫,错开眼神道:“主公,人多,莫要说笑了。” “好,不说笑。”宋乐珩拉下他捧在自己脸上的手,于他掌心落了一吻,又与他十指交扣。 街上抢掠的动静还没消停,百姓的哭喊声不时划破雨幕,听得人心里犹如针扎似的。宋乐珩眼光暗了一瞬,凝重道:“此番杨彻领兵入城,竟由得冀州兵这般劫掠,这大盛的气数,看来是走到头了。明日的攻城之计,我已与燕丞商定,我需赶在午时前,在行宫里控制住杨彻。” “不妥。”温季礼摇摇头:“魏江此人,虽非经天纬地之才,但能在漳州招募两万私兵,权衡各方利弊,也非平庸之辈。如果是他在杨彻的身边,那光雾林之计,难以 瞒天过海。如今熊茂三人和八百士兵以修缮工匠的身份潜藏于行宫之中。明日若是城破,只需放信号命他们三人行动,即可生擒杨彻。以我之见,待城中稍平,主公且退出城去,与燕丞一同攻城,我在城中策应。” “这不好。”宋乐珩反驳。 “哪里不好?” “你身子还在将养,要出城,也当是你出城去。行宫我必须亲自走这一趟。熊茂三人再怎么说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造反。杨彻这孙子皇帝当了这么多年,气势还是稳的,我怕熊茂三人见了他心里发怵,下不去手。” “这不是……” 理由两个字还没从齿缝里蹦出来,温季礼就见宋乐珩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且有意无意的往上游走。再近一寸,便要非礼勿视了。他面上的薄红悄然漫开,匆忙抓住宋乐珩的腕子,心思和呼吸一下子都乱了,哭笑不得道:“主公。” 他这一喊,喊得宋乐珩也是心尖儿都酥麻了。但眼下不是两人该亲密的时候,宋乐珩也只是使着坏岔一岔他的头绪,见得逞了,便端正了神情道:“我怕杨彻和魏江凑一块儿,狡兔三窟。我们的兵力有限,要是没能在行宫里抓稳了杨彻,让杨彻从其他门跑了,我们这瓮中捉鳖的计划便功亏一篑了。你先前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的,秦行简和燕丞在一块儿,我不会让她入行宫的,你还信不过我吗?” “我从来没有信不过主公。”温季礼说得格外郑重认真,末了,略是一叹,道:“那就……依主公之言,主公明日定要小心。还有……” “还有什么?”宋乐珩眨眨眼。 温季礼抓着她的手没松,只是压低了声音:“下次,不可以。主公这是……权位骚扰。” 宋乐珩扑哧笑出声来,笑得顿时前仰后合。她憋不住心里那满满当当的情意,刚扑上去环住温季礼的脖子,还没来得及下嘴,前院突兀传来激烈的拍门声,和着冷厉的男音。 “陛下有令,严查郡守府!开门!” 140-150 第141章 上达天听 拍门声响彻整个郡守府,一刻不停,震耳欲聋。 宋乐珩和温季礼双双站起,凝神望着前院的方向。一直守在洞门边的吴柒和萧溯之也快步到两人跟前。吴柒摸着腰间软剑,冷声道:“是不是那郡守在杨彻面前暴露了咱们的行踪?现在怎么办,杀出去吗?” 温季礼道:“应当不是,若真暴露了,城里不会是眼下这情形。吴使君,后门出去有一窄巷,往前行是废弃宗学,你带人护着主公,前往宗学一避,我来应付。” 吴柒正想抓宋乐珩离开,宋乐珩就道:“不必,先去看看来的人多不多,不多就放进来杀。” “杨彻的主力全进了城,你说多不多!在这里杀人,怕是不想活了!” 吴柒话刚说完,黑云欲摧的城郭里,骤然传来声势浩荡的攻城号角。紧接着,大街小巷上响遍马蹄声、跑步声,都快速朝着城门方向移动。传令兵敲着刺耳的锣响,喊声远远近近地回荡着,一句续着一句。 “敌军攻城!敌军攻城!将军有令,所有人至城楼下备战!” 拍门的动静小了,被淹没在满街的锣响里。宋乐珩给吴柒递了个眼神,吴柒这才反应过来,纵身往前院跃去,准备拉人进来杀。 温季礼也吩咐道:“溯之,去帮忙。” “是。” 萧溯之紧跟在吴柒身后。不多时,前院就响起了极短暂的刀兵相接,但都被掩盖在城中的兵荒马乱里。 温季礼瞥一眼快要入暮的天色,道:“主公不是说,明早攻城?此时行动……是佯攻之计?” “嗯。”宋乐珩眯着眼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军师。我琢磨着,我这入了城,一来是怕有什么变数,二来,也为消耗,就让燕丞那边儿在我入城半个时辰后,开始佯攻。今晚先耗战一夜,他佯装攻城不下,明早鸣金收兵,再杀个回马枪。如此一来,朝廷这边人疲马乏手忙脚乱的,我们的人就好打开城门。” 西边的落日熔金被逐渐散开的暗夜吞没,肃杀的风声里,城门那头的杀伐、弦箭破空之音都清晰可闻。 宋乐珩看着天上最后一抹亮色寂灭,沉声道:“杨彻不能再从这高州走出去。否则,不知道还有多少座‘高州’城。倘若光雾林之计真被识破,明日这城门内应,就要仰仗军师了。” 与她并肩的人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辞,只是定定应下:“好。” 一夜过去,至天光大白,持续了一轮又一轮的攻城势头才消停下来。守了南城门一宿的朝廷军士累瘫在地,七七八八的扎堆聚在一起,抑或互相靠着睡着,抑或疲累地啃着从城里搜刮出来的粗粮饼。 青、冀这两州的士兵向来被朝廷优待,因两地皆处京畿要道,本身都是富庶之州,加上军中将领们大都和四个世家有着深深浅浅的关系,是以这两州的军营里,从上到下几乎都没吃过什么苦头。此番随杨彻南征,出师不利损了青州军不说,一路上还越走越是穷乡僻壤,连顿酒肉都吃不上,军心早有不满。昨天夜里又被折腾这么久,此时众人心中早就抱怨连连,只是没有人头一个开口。 王云林坐在城墙楼梯上黑着脸啃粗粮饼,副官灰头土脸地坐在他旁边,刚拿了水囊递过去,就看王云林呸一声,把嘴里的饼都吐了出来,还不解气地踩了两脚,骂道:“这他娘什么玩意儿!这么难吃!你们就不能去搜刮点好东西!” “将军,没、没有好东西了。这狗屁地方本来就穷,之前那郡守听到陛下要住行宫的消息,把百姓家里的酒啊肉啊,都搬去行宫做准备了,就连那些姑娘家,都一个没剩下。”副将说着也是气闷不已,丧头丧脑的,又不敢把最难听的话骂出来。 王云林沉默片刻,把眼睛一眯,道:“看着吧,这个狗东西的好日子,也不长了!” 整块粗粮饼扔在黑色的长靴边,几滴豆大的雨水打下来,淋湿了这毫无卖相的饼子。 与此同时。 行宫一处存放冰鉴的偏僻宫苑里,伪装成工匠的士兵们正将冰鉴里存放的轻甲拿出,先穿在身上,再套上外头的布衣。宋乐珩站在屋檐下,目光扫视着这数百士兵和天空飘落的急雨。秦行简和熊茂三人则是站在她的身后。 何晟一脸不解地望着秦行简,道:“秦将军……不是应该在城外带兵吗?怎么会随主公来了行宫?军师不是说……” “这事儿是我瞒的。”宋乐珩道:“你们可不兴这会儿去给军师递口信儿啊。她进行宫的事,等今日尘埃落定了,我 再去向军师解释。” 熊茂忙道:“主公误会了,二弟只是担心秦将军在这,城外无人领宋阀士兵攻城。” “攻城的事,交予燕丞了。” 三人一惊,面面相觑了一通。邓子睿急道:“主公,燕丞还没明言要加入宋阀,主公将士兵交给他,万一他……” “不会有万一。燕丞此人,我信得过,就如同我信得过你们。”宋乐珩转身望向熊茂三人,正色道:“我这人没什么长处,仔细说来就是个普通人。你们愿跟着我,为我戎马疆场,我便视你们为自家人。既是自家人,那自家人受了委屈,就得自家人来平。” 三人听了这话,都把余下的言辞压回了肚子里。 他们都知道秦行简进行宫是来干什么的,毕竟,宋乐珩将秦行简介绍给他们相识之际,大家为了互相信任知根知底,都清楚秦行简是出生于洛城的秦家。秦家覆灭,是杨彻这个暴君的手笔。如今这仇人近在眼前,但凡是有血性之人,都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宋乐珩的眼神又转回到院中众士兵的身上,道:“今时天下人,多多少少与天子有恨有怨。若天子有德,天下该无流民、无饿殍,人人都可安居乐业,不用刀口舔血!既天子无德,将民心民意逼至沸腾,那我们就……改天换地!诸位握紧手中刀兵,今日随我杀向天子,一一清算!” 无人应话,但每个士兵的眼神都坚定得如同星火,握紧了武器,准备血战。 宋乐珩弯腰拿起放在柱子边的竹伞,撑伞入雨幕。士兵们无声分开一条道,任那墨蓝色的长衫自泥泞中踏过,皆随于她身后。出宫苑刹那,刀兵出鞘,鲜血铺路,开启换天的征途。 此时的杨彻还在行宫主殿里睡得酣畅。这殿内的基调俱是金红色,地上铺着穷尽一城民力的红木板,各种摆设亦是昂贵的红木制成。几座硕大的灯台摆在墙边,都是纯黄金打造,在日光照耀下,灿灿夺目。灯台上的红蜡皆已熄灭,蜡泪垂落如凝固的雨,就悬在那黄金台上。 距离灯台不远,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或赤裸、或衣衫褴褛的尸体。殿中央的床榻上,垂着一袭轻纱红幔,杨彻的鼾声就在红幔后起伏。 就在这时,殿外骤然杀声喧天。杨彻猛地睁眼坐起,捞开纱帘的同时,就听到魏江在殿外喊道:“陛下!陛下快醒醒!叛军杀进来了!” 杨彻拿过龙袍披在自己身上,踩过地上的尸体,开门出了主殿去。 这座殿名为“民安殿”,十分具有讽刺意义。因当年杨彻是为岭南的荔枝而来,是以大殿外头的宫苑里,栽了好几棵荔枝树。但时下树上无果亦无叶,已是快要枯死的状态。 叛军尚未杀到这民安殿外,但听着声音是越来越近了。杨彻凝神望着宫苑外头跑去支援的守卫,魏江则和近侍站在门边。在魏江的身后,还跟着卑躬屈膝汗流浃背的郡守。魏江先是不由自主的往殿内扫了一眼,见着地上的尸体,又赶紧收回目光,垂眼于足下。 杨彻皱眉道:“城门昨晚不是还守得好好的?怎么今早这么快!?那王云林是干什么吃的!” “城门尚未攻破,陛下宽心。”魏江道:“昨晚叛军虽持续攻城,但未见成效。陛下,臣之前的预料不错,叛军在光雾林设伏,就是为了让陛下转往高州,再在高州设下连环计。但今日臣必不会让他们得逞。” “依你之言,现在是她杀进了行宫?” “是。她之所图,亦是臣之谋划。只要今日能擒她,宋阀大军,不攻自破。这一切,都还要感谢郡守大人。” 魏江侧过半边脸,看了看身后的郡守。郡守颊边的冷汗涔涔直流,噗通一声跪下去,连连磕头求饶:“陛下明鉴,下官根本不知城内有叛军啊!这和下官属实没有关系!” “是吗?昨日郡守觐见陛下,我观郡守的神色不大自然。后来我让人去严查郡守府,结果,派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郡守那府上,是不是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魏江说到这,郡守的脸已经成了煞白一片,知晓是彻底瞒不住了。 魏江继续道:“此时行宫里的叛军,正是郡守安排的那批修缮工匠。对此,郡守还是要狡辩吗?” “下官……下官……”郡守颤抖着身子,接不出下句来,额头抵在地面上,渗开的全是汗水。 “不过话说回来,郡守也算是歪打正着。陛下早有准备,要在这行宫之内,诛杀叛逆!” 魏江的尾音咬得又狠又重,吓得郡守的后背都浸湿了。 杨彻开怀大笑,拍着魏江的肩膀道:“好,好!今日朕若除了这心头大患,回了都城,朕封爱卿为九卿之一!” “谢陛下!”魏江喜极,忙不迭跪下谢恩。 杨彻的目光再一转,看向郡守道:“去,把朕的佩剑拿来,朕要亲手割下这贼子的头,拿来泡酒!” 近侍立刻进殿取剑。郡守两眼一闭,心道今日恐怕全家都要命丧于此了。就在那近侍把剑递到杨彻手上,杨彻欲拔剑出鞘时,却听宫苑门处,杀伐声中,传来一个脆当当的女音。 “臣枭卫督主宋乐珩,见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几道目光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包括地上的郡守,都忍不住偏过头,想看看这敢造反的女人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 雨势尚未止歇,那雨丝细密如飘然银线,丝丝缕缕的银光下,一把澄黄的油纸伞压低了前沿,挡住了撑伞人的容貌。她身量修长高挑,一袭墨蓝色的长衫如深水寒潭,冷烟氤氲,清雅之中乍现凛冽的锋芒。她每一步都走得慢而稳。在她旁侧,则是一名金甲女子,束着利落的高马尾,戴着金色雕花的面具,手执一把通体发黑的长刀,刀身带血,拖行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 每一丈路,都拖出一线血色,又被雨水晕染开。 走得近了,伞沿稍稍抬起,露出一双凌厉如刃的眸,丝毫不避忌的对上天子。 杨彻怒道:“宋乐珩。你怎敢这般出现站在朕的面前!?你就该跪着爬进来!当初若不是朕高看你一眼,你和这殿中白肉没有任何区别!你不思报君,还背叛朕!还带走了朕的枭卫!” 宋乐珩和秦行简都透过那扇殿门,看到内中的景象。秦行简握紧刀柄,刀身一转,就想开杀。宋乐珩略是抬手阻止了她,开口道:“臣今日特来面见陛下,便是为了喊一句冤。” “喊冤?”杨彻微一挑眉,叉着腰来回踱了两步,看着不卑不亢的宋乐珩,气笑了:“你喊什么冤!朕冤枉你了?你没有趁朕东征背叛朝廷,逃出洛城?!” “逃了。” “你没有把平南王的头送到洛城,向朕示威?!” “送了。” “你,”杨彻指着宫苑外头:“没有领着叛军杀入行宫,意图谋反?!” “谋了。” “那你还喊什么冤!” 宋乐珩在身上摸了摸,竟掏出一卷诏书来。阶上几人包括杨彻在内,都瞬间惊得瞪大了眼睛,跪着的郡守更是屏住了呼吸。宋乐珩将那诏书随手一扔,诏书落地,在雨幕中展开,其上一字字,皆是昨夜由她口述,再由温季礼写下的诸般暴君行径。和天子之诏唯一不同的是,这上面没有盖玉玺。 惊天的雷声里,书上红字如泣血。 宋乐珩音色朗朗,直达天听。 “此为你之罪诏。我今日要喊的冤,是黎民之冤,社稷之冤,秦府之冤!” 第142章 高州之战 民安殿外,只余刀兵声响。 杨彻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份诏书,两只眼都透出要杀人的血红。天底下的叛军这么多,他头一回见到,给他下罪诏的叛军头子!饶是魏江,此时此刻都不敢吭出半声来。郡守也不抖了,只无声无息的对着宋乐珩摇头,示意宋乐珩快走。 宋乐珩和秦行简双双站在这雨帘中,不惧,不动。 杨彻叉着腰怒不可遏,指着宋乐珩喝道:“杀了她!给朕杀了她!不……把她给朕绑起来!朕要亲自看看,她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是,陛下。” 魏江诚惶诚恐地应了,随即拍了拍手,宫苑内所有偏殿的门应声打开,数多朝廷士兵拿着兵器高喊着冲出来。在宫苑外头厮杀的熊茂见状,当即朗声道:“保护主公!” 熊茂三人领着士兵迅速围护在宋乐珩的身周。此时众人各有负伤,熊茂身上已是见了好几处口子。他咬牙撕下一截衣袂,绑住手上的武器以免力竭,继而矮声道:“主公,我们中计了,这行宫内他们埋了伏兵,少说也有好几千。现在我们余下的人不多,只怕撑不到大军破城,我们先护着主公杀出去吧。” 宋乐珩压低眉头,阴影笼了一大片在她的眼底,似一汪寒潭深水。她略过了正在气头上的杨彻,只盯着魏江,道:“光雾林之计,果然是被魏大人识破了。军师赞誉魏大人非是庸才,看来,军师的眼光,颇为精准。” 魏江小心看看杨彻,见杨彻没有阻止他回话的意思,这才挺了挺胸膛,显出一副得志的姿态来:“承让。光雾林这出瞒天过海之计,已是无用了。你在这行宫里藏的些小手段,自然也是瞒不过陛下的英明。今日陛下特意为你选定此处葬身,宋 乐珩,你实该感恩戴德。” “啧,你就是吃定我大军攻不进城了。” “无人在城内接应,这高州城池算是固若金汤,三日之内,你的人马都不可能攻下来,宋乐珩,你就安心受死吧!” 说到受死两字,魏江简直要把大牙都给咬破。 宋乐珩面上不见惊恐之色,反倒是讽刺笑笑:“魏大人有如此能耐,当初在广信的时候怎也没见表现出来。若否,我是万不能让魏大人给跑了。” “广信?你还敢提广信!”魏江恼道:“你当初能算计到我头上,全是因为我料错了李文彧这条常年吃屎的狗还能栽在屎堆上!要不然,我能让你一介女流害瞎了眼?!你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我……” 魏江怨念太重,恨不得冲下台阶把宋乐珩亲手砍上两刀。人才刚下了一步石梯,他的肩膀就被杨彻按住了。 “行了。” 魏江又赶紧缩回去,恭恭敬敬地弯腰躬身。 杨彻居高临下地睨着重围之中的宋乐珩,指着她道:“活捉,朕要她,还有……”手指一转,指向秦行简:“她。其余人,全都给朕杀了!” 宋乐珩也冷声下令:“都给我撑住了!今日高州城,必破!” “是!” 高州城外,攻城战事正是激烈,一轮接一轮的士兵冲到城墙下搭云梯,却始终无法攀上墙头,便都死于弓箭下。燕丞和副将金旺骑着马在中军阵里,皆是神情肃穆地盯着那壁垒高墙,以及那一扇紧闭的城门。 燕丞目不转睛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快辰时一刻了将军。”金旺担忧道:“那宋阀主不是说好他们的人辰时会开城门吗?怎么还没动静?不会是出什么岔子了吧?” 燕丞拽紧了马缰,骂道:“这些狗东西,定是识破了我们的人假装的青州军!” “那怎么办?这高州城墙高有十数丈,不好强攻。再说了,朝廷的兵马也比咱们多,很难打下来的。将军,咱们不如守株待兔,用围城断粮之计!这高州穷,没多少粮食,里面的人撑不了太久。” “我放你大爷的狗屁!”燕丞一巴掌拍在金旺的后脑勺:“我围城,到时候宋乐珩的尸体都凉了!” 金旺摸后脑勺道:“那、那凉了不就凉了吗……她都把宋阀的兵给您了,咱们不是正好……” 燕丞看金旺一眼,金旺顿时不敢再开口。他这边声气一歇,燕丞立刻作了决定,扬手高声道:“传我军令!全军进攻!一个时辰内!拿下高州!” 号角轰鸣,杀声震地。燕丞一马当先,领着大军冲向城楼。 与此同时,郡守府内的温季礼正凝神听着攻城号角,萧溯之则是面无表情地守在旁边。 吴柒冷不丁从房顶上窜下来,急道:“城门果然没开!我们的人肯定是被清除了!现在怎么办?宋乐珩在行宫会不会有危险?我带枭使去接应!” 吴柒转身又要往房顶跳,温季礼一把抓住他,形容严峻:“今日城门不开,我们所有人都得死在高州。此时接应主公,意义不大。” “那你说,要我怎么做!索性我带枭使杀到城门那边去!尽力把城门打开!” 吴柒已经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满心都是宋乐珩的生死安危,但他清楚的知道,现在必须听从温季礼的安排。 温季礼思索着这城门必须要开,可仅靠吴柒领着枭使,就这么百来人,能不能在重兵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尚是未定之天。一个不慎,枭使就有可能尽数折损。 “你快别闷着了!赶紧说啊!”吴柒着急催促:“再晚我怕那小兔崽子撑不住!万一行宫里有埋伏呢!” 温季礼忽然道:“让宋流景去。” “什么?” 吴柒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温季礼已经转身朝着后院走了。吴柒和萧溯之都不明所以,急忙快步跟上。 房间外,张卓曦和江渝还不知道城门打不开,都以为今日的战事必胜无疑,于是双双坐在门口的凭栏上轻轻松松地嗑着瓜子嚼八卦。 “你说咱们主公在哪个男的面前落过下风啊。你看军师,看李文彧,那都是被主公调戏的。这燕丞不一样,他居然敢强吻主公!就那么一下,嘬……” 张卓曦嘟着嘴,借着模仿的由头凑向江渝,江渝懵懵懂懂的不知拒绝,两人都没注意到走进院子的温季礼三人。温季礼听了这话,脚下微是一顿。吴柒几步上前,重重扇了一巴掌张卓曦的后脑勺,骂道:“你一天天是皮子痒了吗!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两人都惊得猛地站起。张卓曦一见温季礼,就知道自己闯祸了,忙扇了一下自己的嘴,找补道:“军师……不是,我刚没有在说燕丞亲了主公……不对,那、那都不是亲,那是……那是……” 温季礼冷着脸,目不斜视地推门进了房间去。 张卓曦胆战心惊。吴柒不解气的又踹了他一脚:“现在兵荒马乱没空跟你计较,你就等着被宋乐珩缝嘴吧!” “不是,哎柒叔,我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你们突然过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张卓曦一脸委屈,见几人相继进了屋,只好泄气地拉着还在呆萌嗑瓜子的江渝,也跟进了屋子去。 床上,昏迷的宋流景仍无醒转的迹象。温季礼诊着他的脉,吴柒就在边上道:“他在光雾林里失控了,沈凤仙说,就算他醒来估计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 温季礼没接话,很快起身让了位置,命令道:“溯之,割破宋流景的手腕内侧。” 萧溯之即刻上前,拔剑就在宋流景的手腕内侧割了一下。那血顺着宋流景苍白的皮肤淌开,滴在地上,但宋流景仍是没醒。 温季礼关注着他的情况,继续道:“喂血入他的伤口。” 萧溯之又用剑在自己的手腕划出一道伤,旋即抓起宋流景受伤的手臂,将自己的血滴进了他的伤口处。 令人惊骇的一幕乍现,宋流景那新伤里,竟是爬出来一条接一条细小的黑色蛊虫。但那蛊虫只在他的伤口里外活动,并未脱离,好似只为了吸食滴下来的活人血。吴柒几人包括萧溯之在内,一时间都是头皮发麻。 宋流景的存在,完全超出了他们对正常人的认知范畴。他们都觉得宋流景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但碍于宋乐珩这层关系在,都尽量木着脸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 萧溯之一连喂了数滴血,就见那些蛊虫越来越活跃,不多时,宋流景果然睁开了眼睛。 温季礼摆摆手,萧溯之迅速松开宋流景,后退出半丈。宋流景那没有力道支撑的手臂重重垂落在床沿,磕碰出咚的一声闷响。但他好似压根儿没有痛觉,只是双目浑浊地看着天花板。 “阿姐……”他的手朝旁边抓了抓,仿佛看不见东西,只是本能的在半空里薅着什么。 吴柒几人面色一惊。张卓曦刚想开口说话,温季礼立刻将一根手指覆在唇上,示意几人都噤声。 宋流景听不到任何响动,屋子外号角声又是接连不断,震得人耳膜嗡嗡的。他有些恐慌地坐起来,赤着脚下床,踉跄行着,到处摸索:“阿姐……你在哪?为什么不点灯?外面……外面那是什么声音?阿姐?娘亲?” 几人越是讶异。 “娘亲……我错了……娘亲……不要把我关起来,不要丢下我……我不去洛城了,不去洛城了……娘,你在哪,好黑,我看不到了,我害怕……你们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宋流景。”温季礼适时开口。 宋流景正摸索到桌边,险些被凳子绊倒,他好不容易用手撑在桌面上稳住身形,却是小心地屏住了呼吸:“你……你是谁……我娘在哪?我阿姐呢。” “你的娘亲,被送进白莲教了,你忘了吗。她在等你,等你去救她。” …… 空旷的长街之上,不见任何人烟。街道两 旁,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闭着,无数双眼睛藏在那窗缝门缝之后,战战兢兢注视着外面的一切。他们害怕,下一个攻进高州来的人,也会让这里生灵涂炭。 在这数不清的视线下,一道雪色的人影突兀的出现街头,混沌不清的往城门方向走去。 宋流景赤着脚,目光似无法聚集,散乱地盯着前面,嘴里喃喃念着:“娘亲……我救你……我来救你了……我不会……不会离开你了……” 攻城战还在持续。 城内军士的死伤已经超过了昨夜的总人数,不断有伤兵从城楼上被抬下来,城门也一次又一次被冲车撞击,每撞一回,就会裂出一个大缝,又被门后抵着的数多士兵给挡回去。王云林在城楼上盯着不要命往前冲的宋阀将士,这其中,有个身着银甲的主将尤为勇猛,一身浴血,所向披靡。 眼看城上的箭矢都快射空了,底下还是不肯退兵,王云林忍不住恶狠狠地骂:“他娘的,真他娘是疯了!那皇帝老儿还说燕丞不会真叛变!这他娘叫不会真叛变!搞了半天他们昨夜是在逗老子玩,现在才来真的!” 副将也在震耳欲聋的杀声里喊道:“将军!这燕丞看起来是要死战,我们的箭一旦射空,他们很快就能爬上城墙!” “急什么!你去拿火……” 油字还没说出来,城门近前的燕丞拉弦搭箭,猛一箭射来,竟刚好穿过王云林的头盔。王云林头盔裂开,顿时头发披散,狼狈不已地抱住头,蹲身躲藏。他这厢正火冒三丈,忽而就听城楼底下的士兵吼道:“你是什么人!快滚开……啊!!!什么东西!救命啊!” 王云林和副将脸色一变,以为有敌人从城内偷袭,急忙跑去城楼另一侧查看。这一看,就见一个白色身影慢慢靠近城门。那人嘴里不停在念着什么,一边念,一边就从袖口里,衣摆下,爬出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黑色小虫,地底也翻涌出同样的虫子,以他为中心,犹如涟漪泛开的浪一般。那黑浪裹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士兵身上,弹指之间,人就化成了一滩又黄又红的污水。 看到这个场景的将士们都惊呆了。 城楼上的王云林和副将都不敢置信地睁着眼睛,底下堵门的士兵们隔了片刻,爆发出了尖锐惊恐的叫喊声。 “妖怪!有妖怪!” 越来越多的人看向宋流景,想要避开他逃命。王云林见虫子暂时还没往城楼上爬,忍着恶心和恐惧,朝副将伸手道:“快,拿弓来!” 副将忙从地上捡起一把弓,又递上一只箭。王云林当机立断地拉开弓,一箭射中宋流景的胸口。宋流景踉跄了一步。 只踉跄了一步。 他嘴角流出血来,神情恍惚,却没有倒下。紧接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原本澄澈的泪意开始变得血红,更多的蛊虫从他身上爬出来,涌向守城门的每一个人。 尖叫声、呼救声混杂在城门的上空。戍守的冀州兵开始乱了,在他们看来,眼前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比外面攻城的宋阀将士还要可怕。有第一个人不顾命令的逃跑后,便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逃兵。众人绕过地上的蛊虫和迅速散逸开来的脓水血水,疯狂往长街另一头跑。王云林试图阻止,又让弓兵接连向宋流景射了好几箭。 宋流景胸口上连中两箭,腿也被射中。白色的箭羽震颤着,却没能让他停下脚步。随着白衣上的鲜红血色越来越刺目,黑色浪潮的范围也越来越大,被裹入其中的人,瞬时尸骨无存。 副将头皮都炸麻了,惊惧道:“妖怪……真是妖怪!他不会死的!将军!我们快撤吧!守不住了!” 王云林二话不说丢下弓箭,下令道:“给他娘给老子撤!往北门跑!” 冀州兵丢盔弃甲,争先恐后地避开街道中央的宋流景,纷纷逃命。躲在房顶上的吴柒见时机成熟,立即招呼枭使:“张卓曦去看好宋流景,找机会把人打晕扛回去!其余人随我开城门!” 百名枭使现身城楼下,随手杀了迎上来的士兵,齐力打开了再无人把守的城门。城外的数万兵马长驱直入,似风卷残云,追向逃跑的敌军。 第143章 战局底定 雨势已经停了,民安殿外的血没有水冲开,变得愈发浓稠鲜亮,其上倒映出一场无休无止的杀戮,也倒映着被黑云压低的天。 战圈越缩越小,处在这杀戮中间的人,如一株不屈松柏,岿然不动地矗立在料峭悬崖。稍有不慎,即为粉身碎骨。 宋乐珩收起手中的油纸伞,一把细剑朝她面门刺来,却在将中之际,被另一把黑色长刀砍断。埋伏在行宫里的八百士兵此时只剩下几十人还在苦苦鏖战,秦行简和熊茂三人都竭力护在宋乐珩的周围,俱是战得伤痕累累,气喘吁吁。 邓子睿被当胸一刀劈得轻甲碎开,杵着手里的剑半跪在地。这般危急关头,熊茂和何晟无法脱身,干急着大喊邓子睿的名。幸得秦行简支援及时,扫开了攻向邓子睿的一干士兵,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邓子睿啐一口血,道:“狗日的,要死在这里了。主公,对不住,我……我尽力了。” 宋乐珩道:“今日若等得来援军,我与诸位共同见证天地新生。若等不来,那我等就当是……为百姓开路,为黎民求生!自今日后,会有无数反抗大盛暴政者,敢于亮出刀剑,渴饮天子血!” 众人听了这一言语,竟又生出万千的豪情血气来,高声再开杀。 魏江和郡守看着那战圈中不肯低头的女子,各自表情复杂。 杨彻气得在殿门前走来走去,指着宋乐珩斥道:“现在就杀了她!杀了她!你们这些废物!一个女人都杀不了!废物!” 战圈继续缩小。秦行简一个没护住,一名朝廷兵举刀砍在宋乐珩的背上,同时,另一名士兵的剑锋也划过宋乐珩的右臂。宋乐珩往前踉跄一步,熊茂三人大惊出声:“主公!” 秦行简当即回护,砍了两人。宋乐珩疼得浑身轻颤,血从指尖滴落下来。她佝偻片刻,又直直站起。 已至绝境,身边的兵相继倒下。 宋乐珩都琢磨着今天是得撂在这儿了,可就在这时,宫苑外马蹄声响,有士兵在外狂吼道:“叛军进城了!叛军进城了!快护陛下出北门!啊!” 一声惨叫,宣示着战火已烧到行宫。杨彻等人都愣怔了一下,围攻宋乐珩的朝廷兵也骤然受惊,不由得放慢了攻势。 魏江反应机敏,上前道:“陛下!快,快走!从侧宫门出去!” 杨彻着急忙慌 地下令:“抓住宋乐珩!把她也带走!” “别管她了陛下!她身边这几个人拼死护她,一时半会儿拿不下的!我们先走!陛下!来日方长!” 魏江拥着杨彻要绕过战圈,往宫苑门口走。层层叠叠的朝廷士兵撤了大半去护杨彻,宋乐珩这边的压力顿时减轻。就在杨彻刚出宫苑时,外面的杀声已近,直逼民安殿这方而来。 魏江听着这声响,拉住杨彻在宫苑外的角落停下,脸上已是血色褪尽,说话都有些轻颤,却还是吸着一口气道:“来不及了……陛下,恕臣冒犯……” 他哆哆嗦嗦的去扒杨彻的龙袍,其余的士兵拿着兵器护成一圈。魏江一边扒一边就道:“让臣穿陛下的衣裳,替陛下引开叛军,陛下找到机会,定要从侧门出。叛军是从高州南门攻进来的,若臣所料不差,王云林会往北门撤,陛下也往北门去。” “好,好。”杨彻一叠声应着,主动脱了外袍和魏江换。 魏江把龙袍套上身,喉咙发苦道:“陛下若能顺利返回都城……臣……臣有一老母,住在外城的牛铃街,姓吴名春芳,还望陛下……善待臣母!” “好!朕回去后,追封你!把你母亲也接到皇家别院!” “谢、谢陛下……” 魏江的话音落下时,两人已经换好了衣物。杨彻放下天子威仪,在十来个士兵的保护下,便要往侧门去。 民安殿那宫苑里头的杀声还没歇,秦行简原本被围困在宋乐珩的身旁,但她此时此刻一心要冲出重围,追上杨彻。奋力之下,她嘶哑的嗓音大喝一声,一刀就劈开了面前七八个兵。因为太过用力,她的双眼震出了爆裂的血丝,身上七八处伤口也在激涌冒血。她长刀开路,生生砍出了一条铺满尸体的复仇道来。 秦行简冲出宫苑外,熊茂三人见状,也都护着宋乐珩且战且走。魏江想上前拦阻秦行简,不想被秦行简一脚踹在宫墙上狠撞了一下,扑到地面又吐出一大口血,几乎昏死过去。 杨彻尚未走远,秦行简不顾自己的伤势,纵身跃起,杀向杨彻,洒出一路血光。杨彻惊愕回望,大喊着护驾。但秦行简全然是幅以命换命的架势,根本没有士兵抵抗得住。 杀进行宫的大批人马这会儿也近了,燕丞领着前锋精兵人挡杀人,鬼挡杀鬼,劈了一地的脑袋和断肢,势如破竹地冲过来。 有眼尖的朝廷兵看到一身煞气的燕丞,吓得高喊:“是宋阀大军来了!领兵的是燕将军!燕丞叛变了!跑!快跑啊!” 原先还在鏖战的朝廷兵登时手软脚软,连天子他舅舅都叛变了,他们还卖的什么命。这一下,有的兵丢下武器投降,有的兵则是转头就跑,无心恋战。 杨彻为了保命,只能自己捡起地上的剑应对秦行简。不过数招,秦行简以开山之势,一招劈落在杨彻肩头。杨彻单膝重重跪在地上,肩膀血流如注,再无力气反击。 天子落膝,战势底定。 须臾之后,刀兵声就停了。没跑的朝廷兵都跪在地上等候处置,宋乐珩身边还活着的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力竭得或坐或倒。宋乐珩站在这一地人中央,遥遥看见持剑而来,满脸都是血污的燕丞。 云层散开,日午的阳光穿云而出,罩着行宫里斑斑的血迹,与堆积的尸山。 这一战,壮烈到惨不忍睹。 杨彻尤为艰难地转过头去,望着已到了数丈之外,停在宋乐珩面前的燕丞。燕丞眉眼里还含着厮杀的戾气,见着宋乐珩时,禁不住又掺了别的情绪,喉头滚了一滚,哑声说:“还好,赶上了。” 宋乐珩正要答他的话,杨彻却干巴巴地笑起来。 这民安殿的外头,是一方开阔的空地。据说最早本是要修成花园的,但杨彻对花园的要求颇高,要有奇花异草,假山流水。景致还要独特瑰丽,不能落了俗套。 高州穷成了这鸟样,自然是修不出这样的花园。当时的郡守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修片空地,美其名曰,好搭戏台子,让天子观民间百戏。眼下这空地虽聚着上万的兵将,但因为没人敢开口,是以杨彻这笑声就让人听得格外清楚。 “竖、竖子!你竟、竟真的背叛了朝廷,背叛了朕……为什么……为什么?” 燕丞这才转过眼,看向杨彻。这视线一撞,就好像撞出了许多过往岁月来。 燕丞的父母都去得早,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就是跟着长姐生活的。那时候他们的母家被朝中其他势力对付得就剩了这么三个。他的长姐每日都为了保住杨彻的太子之位挖空心思。他们都知道,一旦杨彻的太子被废,他们三人一个都落不着好下场。 那些年头,三人的心总是在一块儿的。他长姐闲暇时,杨彻和他就总是去陪着长姐说说话,一起用膳。长姐有事时,年幼的他就由杨彻带着。少时的杨彻喜欢把他举在肩上坐着,让他放风筝。 那一纸风筝,就是两人对挣脱困境的念想。 杨彻还会说,等他当上了皇帝,就让母家世世代代荣宠不衰。所以,后来他给太后修行宫别院,也给燕丞最大的殊荣圣宠。 可时过境迁,这人就变了…… 变得面目可憎满身污秽。 燕丞还是看着杨彻,手紧握成拳,指甲都抠进了肉里。他听杨彻道:“过来……过来救驾,朕……朕可以原谅你,朕可以当……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朕来岭南,就是为了接你回去。” 燕丞一动不动。 “救驾啊!”杨彻也不知是哪来的气力,脱力一吼,嘴里,肩上,血都流得更多:“朕……朕是你的家人!只有我们……我们是血缘至亲!你忘了母后是怎么交代你的!” 燕丞僵硬的身影晃了一下,然后,他朝杨彻走去。走得近了,他手里的长剑一格,轻而易举就挡开了秦行简的刀。秦行简身受重伤,本就没了气力,就此后退数步,杵着刀半跪在地。 宋阀中人皆是一惊,生怕燕丞倒戈,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个个屏气凝神地握紧了兵器。 杨彻攀着燕丞的身子,费力地站起来,道:“朕知道……知道你不会背弃朕。这天下谁都可以背弃朕,唯独你不行……” 燕丞的眼底爬了一层红,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由着他按住自己的肩膀借力。 “用你的兵,把、把这些叛逆……清理干净。跟朕回去……朕……还是如往常待你。” 所有人都看着燕丞,吃不准燕丞会有什么举动。 这般紧张要命的氛围下,宋乐珩也干巴巴地笑了一嗓子。 她现在全身都疼得要命,是以这笑也显得有点不大真诚。她左右是站不稳脚看这场舅甥好戏,索性就撩开衣摆,也没顾及形象,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她这厢还压着上头的痛感没吱声儿,谁料全场唯一一个没沾鲜血的郡守屁颠颠从民安殿里搬了张龙椅出来,放在了宋乐珩的旁边。 那郡守往宋乐珩面前一跪,叩首喊道:“宋阀主,请上座!” 整个场面鸦雀无声。 前一个皇帝还没死,后面造反的就坐上了龙椅,这放在哪朝哪代,都能算是大逆不道了。 宋乐珩眼光动了动。那郡守见她不坐,又恳求道:“朝廷不仁,皇帝失德,如今不止高州,天下尽是民不聊生!宋阀主是为民请愿的第一人!下官斗胆,也以这一城请命,宋阀主,请上座!” 郡守又重重磕了一个头。 杨彻捂着潺潺冒血的肩膀,怒极地看着宋乐珩和郡守:“你们敢!你们敢!这龙椅除了朕,谁敢坐!宋乐珩你这逆贼,你今天坐了,朕就诛你十族!” 宋乐珩沉默半刻,又干瘪地轻笑了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扒拉着龙椅扶手坐在了上面。杨彻又恨又气,其余人却感觉好像是在意料之中,都镇定从容地看着宋乐珩坐在龙椅上翘起了二郎腿,一只手疲累地支着头。 她慢声道:“什么叫天子?天罩在百姓头上,就得风调雨顺,让百姓过得好,那叫天子。如果除了暴晒就是酸雨,压得人活也活不下去,那是什么天子,那他狗日的叫逆子。” 行宫中所有人:“……” 杨彻的眼珠子都快瞪得爆出来了,咬着一口血牙道:“燕丞,给朕杀了她……杀了她!” 宋乐珩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喊道:“熊茂,何晟,邓子睿,都还能动弹吗?” 三人从地上爬起来,互相搀扶着走到宋乐珩面前去。 “主公,我们能动。” “能动就行。带上士兵们,都撤到行宫外去。你们把宫门守住,不得让任何人进出。记住了,我说的是任何人。” “是!” 三人一起应下,带着士兵和降兵迅速撤离了行宫。等人走尽,这偌大的一片空地,就剩下宋乐珩、杨彻、燕丞、秦行简,以及半死不活的魏江。 宋乐珩这才道:“开始吧,你们有账的算账。算快点,等会儿军师来了,这账就算不成了。” 燕丞两手的拳头都快捏出血,可那些压在心里的话,他竟是怎么也问不出口。秦行简也只是用泣血的眼神死瞪着杨彻,没有启齿。 宋乐珩明了道:“哦,忘了,你们一个说不了话,一个开不了口吧。那我替你们算。” “燕丞,去杀了她!她一死,岭南不会再有叛军!”杨彻还在催促。 宋 乐珩摆摆手:“别急。”末了,先指向秦行简:“这秦巍一家的帐,陛下心里肯定是有数的,秦巍这女儿在,今日这笔血债,你肯定得还。至于另一桩,我就勉强替燕小将军问一问,当年太后抱恨离世,陛下做的那些禽兽行径,是悔,还是不悔。” 这话一出,杨彻瞳孔骤缩,那张脸,彻底白了。 第144章 弑君罪名 高州城内,冀州兵和行宫里跑出来的朝廷士兵早已是溃不成军。王云林此时根本无法顾及杨彻的死活,领着余下的人马准备出北城门撤往洛城,岂料,他骑着马刚奔出城门之外,人就傻眼了。 天高地阔的旷野中,孤零零的停着一辆马车,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王云林谨慎地扬起手,命士兵们悉数停下。这脚步声一止,马车里奏出一声琴响,余音回绕不绝。 王云林握着剑柄的手都在冒冷汗,环望了片刻,不见其他动静,才恼怒啐道:“什么东西!在这里装神弄鬼!” 他正要下令碾过马车,倏然又一声琴响,如利刃出鞘,铮鸣尖锐,带着凛冽的肃杀气。马车后远远的山林里,骤是群鸟惊飞,遮天蔽地。紧接着,脚底下震颤起来,肉眼可见砂石尘埃被震得寸余高,像有看不见的千军万马,正快速奔袭而来,要自那山林里冲出,将人生吞活剥。 副将竭力拉住受惊的马儿,喊道:“将军!那山中定是还有伏兵!我们掉头走西门吧!” 王云林听那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渗人,不由分说地掉了马头奔回城内:“走西门!” 就在这时,吴柒领着部分追兵杀至,城中又见一场不死不休的血战…… 行宫里,远远的厮杀声时不时的传进来,但宋乐珩几人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那穷途末路的帝王身上。 时移势易,窘境之下,天子如泥。 杨彻心里发着慌,他并不是怕烂事被揭露出来,但揭露的时机不能是现在。燕丞是他唯一的生路,他清楚的知道不能断了这条生路。想至此,杨彻指着宋乐珩斥道:“逆贼!胡说什么!朕对太后恭谦孝顺,天下有谁人不晓!你休要拿此事离间朕与燕丞!” 宋乐珩眼神轻怠地瞥着他,道:“几年前幸得陛下的信任,我接管了枭卫。这个赵顺啊,是伴着陛下长大的太监。陛下尚未得势时,就是赵顺一心护主,平日里陪着陛下解闷玩乐。” 杨彻的脸色愈发难看,意图打断道:“你、你提他做什么?” 宋乐珩还是撑着头,不疾不徐地说:“这赵顺呢,也是真对陛下有心。陛下八岁他就陪着,这陪伴的时间太长了,他真是把陛下当成了亲儿子看。” “放肆!宋乐珩,你怎敢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没说完呢。赵顺知道自己一辈子不会有儿子,所以对陛下这个儿子,事无巨细,一一都要过问照料。约莫他也是想着给自己留一份念想,所以陛下那些腌臢事,他是如数家珍似的,全都给记下来了。若否,我那罪诏之上,还写不了那么清楚。” 杨彻搭在燕丞肩膀上的手指一紧,张嘴想说话,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反倒脸上的血色瞬间退了个干净,只见得宋乐珩抬眼紧盯着他,问道:“太后病逝那一年的四月初七,曾摆驾汤泉别院,陛下特意在深夜去别院向太后请安。” 燕丞眼睛红了,那双手攥得更紧,指缝间隐隐见了鲜红。 宋乐珩看着他虽是有些于心不忍,还是继续道:“为何要深夜去?赵顺还记了,次日一早,太后大怒,用膳时与陛下发生争执,甚至,伤及陛下。此后陛下独自回宫,太后滞留别院。三日后,太后在别院病逝。什么病会那么急?是心病。没有一个母亲,能接受自己生出来的,是这样一个灭绝人性的畜生!” “你!” “陛下若要说我是信口雌黄!那就巧了。”宋乐珩从袖口里摸了摸,摸出来一个蓝色封皮的小册子,晃了晃,道:“赵顺被流放时,没来得及烧这本册子,我就替他收着了。当年就觉得迟早是能用上的,是以都带在身边。陛下,想要亲自看看吗?” 杨彻本能的想上前去抢那册子,没走出两步,这次换了燕丞在后面按住他的肩膀,止住了他的步伐。燕丞那眸子里几乎是和地上一样的血红色,直直盯着杨彻,每一个字都问得掏心挖肺。 “有没有?” 杨彻急了,欲盖弥彰道:“没有!朕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燕丞。”他回身握住燕丞的双肩,带了几分恐惧的话音:“不要受她挑拨!朕是你的家人,你清醒点!” “是吗?没有吗?”宋乐珩作势翻开册子:“那这一页上……” “朕那是喝醉了!”杨彻终抵不住,崩溃地嘶吼出来。 还在墙边的魏江不可置信地看了眼杨彻,忍不住侧头干呕起来。宋乐珩无声无息地合上了那其实压根儿没有任何字的册子。燕丞因为过于激涌的心绪,双手都用力到细细颤抖。 “朕真的是喝醉了……朕也不想的……”杨彻弯下腰,请求地看着燕丞:“朕知道错了,第二日朕就去认错了,你看,你看……”他撩开额头头发,露出一个极小极浅的伤口,展示给燕丞看:“母后她拿碗砸的,她罚过我了。你知道的,母后身体一直不好,不是因为朕她才病死的,不是……” 燕丞垂着眼看杨彻,突然就笑起来。那笑声压抑沉闷,震得他胸口连连起伏,又讽刺又荒谬,透出一种浓烈的死感来。 “罚过了……罚过了……哈哈哈哈哈哈……”燕丞一边笑一边流下眼泪:“这么一个疤,晚治半个时辰都会痊愈吧?你说……你说她拿这个罚过你了?” “朕是天子!”杨彻又直起身来,后退半步,和燕丞拉开了距离:“这天下没有人可以伤朕!她也不行!朕没有赐她毒酒,已是宽容!” “毒酒……天子……哈哈哈哈……她就是为了你这天子之位,为了我,才熬到心力衰竭。”燕丞抹去脸上的水泽,极重地叹出一口气:“你把我丢进军营,我在里面被人当沙包打,我都没有退过半步,因为长姐说,我要快些长成,好辅佐你。辅佐你……我怎么就……辅佐了你这样一个畜生。” 杨彻难以相信地问:“你……你骂朕什么?” 尾音落时,杨彻就觉腹部一凉,有冷铁刺进了他的肉里。他低下头,看清那是燕丞手里的剑。那把剑太长了,才进一寸,燕丞慢慢走近他,那剑就硬生生地穿透他的身体,痛得他一张嘴,嘴里、喉咙里就全被粘稠的血糊住。直到那剑柄抵死,燕丞停步拽着他 肩上的衣物,用恨极的口吻道:“那一年,我就在冀州,可长姐病逝,我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该受的惩罚……是死!” 剑柄转动着,濒死的剧痛在杨彻的身体里翻搅。 杨彻死死握住燕丞持剑的手,刚想说话,忽然间,他眼中的天地开始快速翻转。那戴着帝王冠冕的头颅落在地上,最后一眼,只看见燕丞手里的长剑捅穿了他的身体,秦行简那把长刀滴着血,还保持着割飞了他脑袋的姿势。 天地,暗了。 城里的杀声终于停下来了。行宫之外,马车停在一片狼藉里,到处都是死尸,盔甲,散落的刀兵。温季礼站在行宫门口,面色如乌云倾覆,吴柒则带着枭使们都站在温季礼的身后。熊茂三人浑身都是伤,心里虚得要命,却还是站直了身子强行拦在温季礼面前。 吴柒不耐烦地骂道:“真是活见鬼了,你们确定,她是让你们拦住温季礼?” “也、也没说是拦军师……”熊茂露怯道:“主公就说……说是不准任何人进出。” “什么叫不准任何人进出?我是她爹!我也不能进?” 何晟摇头:“不能。没有主公的命令。” 吴柒还想接着骂,温季礼的脸色已是愈发幽冷,像是大冬天的水面,能结出三里地的冰。他和宋乐珩从相识至今,防着对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且还都是在相识之初。宋乐珩此刻防他,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温季礼目不转睛地看着宫门处,问:“秦行简入行宫了?” 熊茂三人没敢吱声。温季礼往宫门处走一步,三人便边退边拦。 “军师,主公她下了死命令……” “让开。”温季礼道:“贻误军机,按军法处置!” 熊茂三人还在满脸纠结,吴柒给蒋律递个了眼色,一群枭使立刻拥上去,吵吵闹闹的把熊茂三人连拉带拽地扯开。 “哎你们三个不要命了,军师的命令都敢不听!主公让你们拦着谁也不可能是拦军师啊!待会儿军师吐两口血你们就老实了!” 温季礼无心听枭使们没个正经的玩笑话,黑着脸快步进了行宫去。吴柒心知有异,也赶紧跟上。 民安殿前,宋乐珩已经从龙椅上起了身,正蹲在杨彻的脑袋边上头疼不已。 “你说说你俩,这手下得也太猝不及防了,我还有好多话没问呢,好歹让他把兵符玉玺的下落说一说呐。而且……” 话没说完,宋乐珩骤闻一声急促的夜鹰哨。她脸色一变,转头看了眼行宫门方向,忙不迭起身走到秦行简跟前,拉起人就要跑:“麻烦了!这没拦得住,军师要来了。燕丞,你把杨彻的尸首弄走!我和秦行简先去躲躲。” 宋乐珩正要往民安殿去,一串人影已经行近了。温季礼的声音覆着冰,冷冷自她身后传来:“主公要躲去哪。” 宋乐珩脚下一顿,顿时焦头烂额。 温季礼看见地上身首分离的天子,胸口的气血都觉淤滞住了。他明明与她说得那般清楚,她明明也应下了,可还是这般做了。 跟进来的枭使们看到杨彻的尸身,也都是惊讶不已。众人读的书不多,但基本的道理还是晓得。古往今来就算是王朝倾覆,都没几个叛军会诛杀天子。必须让天子先禅了位,再把人好吃好喝的养两天,最后敬告天下先帝病死,才算顺理成章继了大统。这宋乐珩屁股在中原都还没坐正,她就敢在高州杀了杨彻。此事一旦传出,所有势力的矛头都会指向宋阀。 枭使们面面相觑,都明白过来温季礼是在气什么了。 宋乐珩也心虚地转过身,一边摸着鼻尖儿思考对策,一边讪讪走向温季礼。已经是雨过天晴,可宋乐珩离温季礼近了,无端端就感到冷,犹如寒风吹着雪似的,呼呼往她身上招呼。她干咳了一嗓子,伸手勾温季礼的指尖:“哎,军师来了。我没想躲,你听岔了,我有什么好躲的。这个、这个头吧,它其实就是个意外……” 温季礼收回手,让她落了个空。宋乐珩一撞上他的眼神,就知道麻烦了,这回人是真生气了。 “主公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吗?” “听了,真听了。真是意外,没想杀的,他自己……自己撞我刀口上了。” “主公的刀口?” “对,对。就地上随便捡了一把刀,我防身用的。谁知道杨彻这孙子胆小,他躲秦行简和燕丞呢,一扭头,一脖子就撞我刀上,把自个儿脑壳撞飞了。” 温季礼:“……” 枭使们:“……” 远处的魏江:“呵。” 燕丞还红着眼,嘲讽却也没落下:“怂的。哪有你这样当主公的。” “哎你闭嘴,别添乱子。”宋乐珩回头恼了燕丞一句,又想接着去握温季礼的手。 温季礼没让她握,神色严厉道:“头颅的断口平整,可见将其枭首之人兵器锋利,力道蛮横。此地唯主公与另外三人,魏江无此根基,燕将军的佩剑还在尸身上,是谁斩杀先帝,已经毋庸置疑。”温季礼的视线随即转向秦行简:“秦行简为我军将领,却以一己之私,罔顾军令,置攻城万千将士的生死于不顾,让宋阀上下陷入不义境地,吴使君,劳烦你先将人押下!” 吴柒清楚温季礼这决定是为宋乐珩和宋阀好,举步就要上前。 宋乐珩忙着挡了一下,道:“慢着慢着,她进城之事,是我主张的。杨彻,也是我首肯让她杀的……” 就在这时,熊茂三人生怕出岔子,带了十来个心腹士兵跑来,一看皇帝死了,众人都呆住了。熊茂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士兵们则都在小声议论。 “皇、皇帝死了?居然还被枭了首!这是……这是谁干的?” 魏江翻身坐起来,靠着墙长叹一口气:“是啊,皇帝死了,中原就要更乱了。你们宋阀,成了弑君的罪人!等天子之死传遍天下,就有数不清的军阀势力,打着替天子报仇的旗号,募兵征伐,把岭南打成血海尸山。你们跟着宋乐珩这种只知意气用事的女流,好日子还在后面。” 他阴阳怪气地哼哼直笑。士兵们被他这话吓破了胆,好像马上就要面临无数军阀攻打岭南,坟头遍地似的。眼看军心动摇,秦行简拖着伤,上前就要砍了魏江。宋乐珩喊住她道:“你先别动他,我自有处置。” 末了,她又望回温季礼:“违反军令的人,是我,按军师说的,就以军法处置。” 温季礼眸光微动,蹙紧了眉头,低声道:“事情还不是无法转圜。主公,再听我一言吧,和秦行简撇清关系,公告天下她是秦巍之女,让她担下杨彻之死。” “那不行。我干不出这事儿。今日这条命,我先寄下,留待将来将功折罪。我先自领三十军棍,以示军令严明!” 众人一惊,齐声开口:“主公!” 温季礼抿紧唇线,脸色铁青。他一句话还卡在喉咙上,燕丞上前几步,一把就将宋乐珩拦去了身后:“打军棍就打我,她身上有伤,别动她。” 温季礼眼光一沉,又想起了张卓曦那话。 宋乐珩也怕他误会,推开燕丞道:“我都说了你别来添乱。” “不就是谁来担杀天子的罪名吗?我担。”燕丞无所谓道:“杨彻就是我杀的,和旁人无关,和你们宋阀也没关系。” “你这话就生分了……” 温季礼岔断宋乐珩的话,冷声道:“燕将军确定,天子是为你所杀?” 燕丞冷笑了一声。那笑里除了自嘲就是惨淡。他捡起地上杨彻的头颅,又去打横抱起尸体,形单影只的往宫门走。他一面走着,话音就响起在行宫的上空,犹如一场王朝的丧钟,凛然回荡。 “诸君见证,今天子命丧我手。此后,人人皆可来寻我燕丞,为天子报仇!” 宋乐珩心底百感交集,不知怎地,就觉得燕丞这一去,怕是要孤身走进死路。她下意识地跟出两步,错身之际,温季礼拉住她的袖口,摇头道:“主公,不能去。” 宋乐珩迟疑少时,还是做了决定:“此间诸事,先有劳军师,等我回来再与你详细解释。” 她拂开温季礼的手,快步追向燕丞。墨蓝色的衣裳布料自指缝间滑过,凉意透骨。 第145章 开导大师 高州城外,一处临崖的山峰上,能俯瞰到整座城池的景致。两匹马在远处吃着草,燕丞在崖边徒手挖着坑。坑已有半人深,旁边的一副柏木棺里,放着天子的尸首。 这已是如今高州城里能找到的最完好的棺木,虽不符合天子丧仪,但灭国之君,倒也谈不上什么丧仪了。 清寂的风声里,宋乐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一把匕首在削得平整的树皮上刻着字。不知过了多久,那坑终于挖成了,燕丞便一个人把棺木挪进了坑里去。待放置好了,他默默站在边上,看了杨彻一阵儿,旋即才将棺材盖抬上盖好。 等他堆起坟包,日头已然西落。红日余烬染透云层,点点碎金色就罩落在被风拂动的萋萋草木上。 宋乐珩走近,把那块树皮插在坟包前。上面没落杨彻的名讳,只刻了他登基后的年号永安,用歪歪扭扭狗爬似的字写着永安之墓。在下角立碑人该留名姓的地方,她也没写燕丞,就画了一个束着头发的火柴小人,很是滑稽。 燕丞看看那树皮,转头又看看这刻了一下午树皮的人。宋乐珩没瞅他,直视着前方道:“你别盯着我,我就这水平了。” “不是,你说你又怂,怕自家军师怕成那鸟样,关键你字写得丑,画画还丑,你哪有当主公的样子啊?”燕丞指着树皮:“什么叫永安之墓?他是没名还是没姓?你那小人儿又是什么意思?” 宋乐珩知晓燕丞这会儿心里不好受,也没跟他计较,只道:“杨彻为君,害国害民。杨彻为人,贪淫好色,无视人伦,都没有当人的资格。我要真写上他的名字,你也不怕他坟被人刨了。” 燕丞:“……” “我用这年号替他的名姓,也是葬旧立新之意。于他是,于天下是,于你,也是。” 宋乐珩侧首看向燕丞,这一看,就见燕丞的眼眶飞快的红了。他皱了皱鼻尖儿,不想被宋乐珩看穿,掩饰地擦了把脸,瓮声瓮气道:“那你那小人儿呢?干嘛用的。” “你啊。这不像吗?你看你头发短短的,就这么束起来,还毛毛躁躁的,这不很形象?” “你形象……你形象什么……”燕丞说着,嗓子就哑了:“我头发,不是一直这样的。很早以前,我也和你那军师一样,头 发又长又顺滑的。那时候,长姐总替我束发。是后来……后来进了军营,长姐也不在了,没人给我束发了,我就一剪子剪了。我一个在战场上混生死的,留那么长的头发干什么,等着被人薅小辫子吗……” 越至话末,哽咽就越是明显。 这崖边的风又劲又冷,吹得松柏簌簌,枝颤叶落。燕丞的喉结不停滚动着,到最后,却也是绷不住了,任由身子颓然地蹲下,拿两只手捂在面上,藏他自己。 “我之前觉得,在战场上……受多少伤,生生死死多少次都不重要,我就想……就想守好自己的亲人……可我谁也没守住……我没有亲人……也没有家了……” 那双肩颤抖着,逐渐有哭声溢出来,一开始还能有几分自持,片刻之后也失了控,仿佛孩子失去了遮风挡雨的一片屋顶,从此只有他,狼狈褴褛的,孤零零的,立在天地间。 宋乐珩低头看着如无根落叶的燕丞,心知他这数年征战都是为了至亲,如今真相揭露,杨彻一死,如果没人去抓住他,他那份傲骨和心气儿只怕都要散了。宋乐珩免不了跟着生出几分难过,半跪下来,轻轻拥揽住燕丞。 “我也没有家,无父无母,从知事以来就是一个人过日子。后来进了枭卫,认识许多人,我才有了家。我一直觉得,家人是彼此之间要全心全意,藏了一分的真心都不算家人。以后,这世上还会有其他人,全心全意地待你好。他会是你的家,你的家人。” 燕丞猛地箍紧了宋乐珩的腰,用了全力把她勒进怀里。他气力原本就大,勒得宋乐珩霎时有些喘不过气来。可她没有推开他,由着他像只受伤的小兽,贴在自己的心口上汲取温度。她环住他的肩,听他哑声道:“没有了……不会再有这样的人……我已经……已经把最后的亲人杀了……是我亲手杀的……”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宋乐珩一只手轻拍着燕丞的背:“人活在世上,都处在无形的规则里,每一件事,都有相应的结果。杨彻的死,在他修建豹房,放纵欲望,违逆人伦时,就已经定下了最终的结局。因为你有人性,有是非,你才做了最后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的后果,是会有别人来替代杨彻,替代你的长姐爱你。譬如,我……” 燕丞微微一怔,连哭声都消停了些。 “我会如你的家人一样爱你。如果,你愿意信我的话。” 他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间,初夏的晚霞似一场明亮炙热的火光,燃烧在宋乐珩的眼底。燕丞嘴唇动了动,后话还没来得及说,就感到抱着宋乐珩的手掌上,触及一片温热黏腻。他惊讶地收手一看,掌心里竟全是血。 “你背上又受伤了?怎么不早说。” 燕丞慌慌忙忙地松开她,扶着她坐下来,这时才惊觉,宋乐珩那脸色都显出了几分虚弱苍白。他急道:“你怎么伤的?刚为什么不躲开?我那么一勒,你也不怕把你的伤给勒裂了。” 宋乐珩看看他,见他那眼泪都在她的衣服上擦干净了,伤心劲儿看上去也缓过来了,于是松了口气,道:“有什么好躲的,我要是这个时候躲了,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能……能差你抱这一下啊。” “诶你这嘴是真硬,跟煮熟的死鸭子似的。”宋乐珩缓了缓,道:“你从行宫走的时候,你说老实话,是不是没想活了?你就想认了弑君之罪,领兵撤离漳州,等哪路军阀打着给天子报仇的名义将你杀了,你也算是赎罪了,对吗?” 燕丞埋着头,动手撕了一截衣袂下来:“你别当你多了解我。” “那是不是?” 燕丞不说话,当是默认了。 宋乐珩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龇着牙忍住了背上钻心的痛,说:“你别走,留下来。就算你不愿加入宋阀,那就呆在漳州。我方才说那话,认真的,宋阀永远都是你的家。” “那你说……你会爱我,这句话也是真的吗?” “嗯。”宋乐珩点头便应了,根本没多想他少说了几个字能有什么不同。 燕丞默了一默,弹指刹那,心中那一念便就滋长了,如四季轮转往复许多世,在看不见的光阴里,早就埋下了那一粒种子,只等她出现,他就心动千万回。 燕丞就这么看了宋乐珩许久,然后,他说…… “你把衣服脱了。我给你包扎。” “……” 郡守府的客房里,被张卓曦伺机打晕了的宋流景正躺在床上深陷梦魇,嘴里仍旧在迷迷糊糊地念着:“娘亲……阿姐……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杵在边上的吴柒看得眼皮子直跳,心里反反复复地蹦出两个字儿来—— 造孽! 温季礼不动声色地坐在床边上,刚给宋流景诊完脉。他一收手,吴柒就有些尴尬地问道:“这死小孩怎么样了?中那几箭有大碍吗?” 温季礼摇摇头:“他的体质与常人不同,普通的伤势对他没有影响,除非是……” “除非?” 吴柒有心想问,但见温季礼似乎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便转 了话头道:“那个魏江,暂时把他收监在郡府的天牢里了,你叮嘱的事情,我已经让蒋律带着人快马加鞭去办了。洛城还有几个我们留下的枭卫内应,我已经传书过去,让先把人接着,等蒋律到了再出发。” “嗯。”温季礼不轻不重地应下一声。 吴柒又道:“大军驻扎在城外,秦行简挨了二十军棍,留在营里养伤了。” 温季礼没说话。 “城中也收拾得七七八八。不过百姓们吓坏了,现在还不敢出门。我估计这两日会有不少人为躲避战乱,准备迁走的。” “高州的人力,不能再流失了。”温季礼闭了闭眼,略是轻叹一息,道:“王云林带着部分亲卫逃脱,杨彻之死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中原,宋阀成为众矢之的,已是必然。此时此际,唯有岭南上下一心,所有民意皆向主公,方有胜算。” “可这……老百姓的心都藏在肚子里,咱也没法硬拿绳子拴住吧。人要走,那能怎么办?” “吴使君再走一趟,去知会郡守,让他明晨颁布政令,便说高州已由宋阀接管。吾主体察民生艰难,下令行宫中一应物事,既是取之于民,便还之于民。明日始,所有天家之物将一一清算,折为银钱,按户发放。” 吴柒惊愕交加,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认真的?这么一来,行宫就成空架子了!不过话说回来,这高州本来就穷,就算行宫里有些金器和家具,去哪儿置换成银钱?这些东西也不能按户分配啊?” 温季礼看向吴柒。 吴柒话音一滞,有些猜到了温季礼的意思,却还是听温季礼嘱咐道:“派人去广信,让李家派个账房先生过来吧。” “行,我这就去办。” 吴柒正要出房间,外面一阵脚步声快速靠近,萧晋和萧溯之骂骂咧咧的动静也随之传来。 “你别拦着我,滚开!这事我一定要告诉公子!不能再让公子被她这种薄情寡义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狼心狗肺的人所骗!” “哎我说你,你真别……” 话才到一半,房门已经被萧溯之推开。吴柒挑着眉和萧溯之打了个照面,不知怎地,就觉得萧溯之嘴里这薄情寡义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狼心狗肺的人…… 不出意外的话…… 包是他家这见篓子就捅的兔崽子。他故意放慢脚步,看萧溯之气冲冲地走去了温季礼旁边。后头跟着的萧晋下午才回高州,这会儿也是回来后头次和吴柒碰上,便对吴柒稍稍颔首,又忙冲上去拉住萧溯之。 “别说,别瞎说,我求你了祖宗!” “我瞎说什么,这不是你告诉我的!” 两人吵了两句。温季礼不禁皱眉道:“究竟是何事?” 萧溯之道:“公子,萧晋他在城外山上看见……” 萧晋死死捂住萧溯之的嘴,不让他继续,自己接了话道:“就是……就是公子让我去保护宋阀主,我跟着宋阀主和燕丞一路出了城,到了城外的山头上,见他们葬了杨彻。” 吴柒走回来,垮脸道:“温季礼,你派人跟踪宋乐珩?” 萧溯之把萧晋的手一拉,怒道:“是你们这主公先欺瞒我家公子的!公子劳心劳力给你们宋阀筹谋,她倒好,一声不吭,瞒着公子就把皇帝给做了!她倒收拢了人心逞了义气,以后别的军阀来打岭南,那辛苦的不还是我们公子吗!” 吴柒哑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这个事……咳……那也不能……” “不能什么!”萧溯之又抢话:“你知道宋乐珩在山上和燕丞干什么了!” 萧晋欲哭无泪:“别说了啊!” 萧溯之吼道:“萧晋亲眼看到,她就在那山上,和燕丞搂搂抱抱,说她爱燕丞!我们公子回来的时候,她不是说会好好对我们公子吗!你们中原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温季礼手指一蜷,那眼中熠熠的光仿似瞬时就熄灭了。吴柒本来想反驳,但仔细一琢磨,又觉得……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萧溯之恼道:“没话说了?你也知道宋乐珩是个什么偷腥德行是吧!她是见着谁好看就迈不动步子是吗!也不看看身边都有几个了!” “闭嘴!”温季礼喝道:“不可污蔑主公!” “公子,萧晋真看到了。”萧溯之的声音矮下来:“而且……而且他们还脱衣裳了。公子,您不要再被她欺骗了。” 吴柒:“……” 温季礼只觉心脏里要命地搅动了一下,自打出了行宫就空荡荡的胸口突兀地灌进去一阵冷风,刺得他又冷又疼。他面上血色褪了,话音也显得有几分虚浮:“好了,不要再说了。” 萧溯之欲言又止,然后用力撞了下萧晋,咬着牙闷声道:“公子不让我说,那你来说。” 萧晋两边为难,最后还是坑坑巴巴道:“公子,是、是真的。我当时怕被燕丞发现,离得有些远,但确实听见……宋阀主对燕丞表白了,说什么爱你之类的。燕丞脱宋阀主衣服的时候,我……我不敢看,就、就跑了。” 声音越说越小。 温季礼敛下眼,遮挡着万般起伏的情绪。一股酸涩犹如附骨之蛆,挤着撕扯着,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萧溯之道:“公子,您处处为她着想,为她弃了整个萧氏,但她当真不值得。她处处留情,和别人席天幕地,早把对您的承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哎,哎。”吴柒听不下去,心虚道:“这里面肯定是有误会,你别说那么难听。宋乐珩这兔崽子,她确实对谁都好,但男女关系上,她不至于乱搞的。我去找她,让她回来跟你说清楚。你先别着急吐血啊。” 吴柒说着,一阵风似的刮出了房间。 萧溯之啐道:“公子您看,这姓吴的自己说这话都不信!您还准备给宋阀组建骑兵,她……” “好了!”温季礼声线拔高,眉梢眼底都凝出冷霜来。 萧溯之和萧晋当即跪下,埋首道:“公子恕罪!” 温季礼看着两人,眸似寒烟笼月,厉色惊心。 “她从未给过我什么承诺,是我求她收留。以后这些话,不得再说。你二人自去院中,领罚跪六个时辰。” “是。” 温季礼快步离去。 萧晋恼怒地锤了一拳萧溯之:“你看看,老子说什么了!你下次想死别拉上我!公子刚才那表情,跟当年逼萧敬德自刎时一模一样,我可不想最后也拿把刀抹脖子!” 萧溯之也切齿骂:“都怪宋乐珩!这个薄情寡义风流成性的人!” “阿啾!” 远在山坡上和燕丞一起看日落的宋乐珩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她身上披着燕丞的外衣,没来由地感到后背发凉,索性把衣襟收拢了些。 燕丞收回瞧着远方的目光,看向宋乐珩:“怎么了?很冷?” “也没有。”宋乐珩揉揉鼻尖儿:“大概方才过了阵风。你要休整好了,咱们就回去。今天跟你一走,那城里一摊子烂事,都得靠军师一个人处理,我得早些回去……” 宋乐珩刚想站起,燕丞拉住她手腕:“再坐会儿,太阳落山了,我们就走。” 宋乐珩想了想,还是陪着他又坐了下来。 落日将尽了,夜色徐徐铺开,一如这个延续了三百年的王朝,即将被吞噬殆尽一般。燕丞的眼睛没有什么焦距,一会儿望望那远山,一会儿又看着那山脚下方方正正的高州城。 “你说,那城里,那么些千家万户的,家人之间,都像你说的那样吗?有几人能做到待家人全心全意啊。人不都一个鸟德行吗?没到高位的时候,真善美。一旦到了高位,为了权利和享乐,就算把至亲都杀干净了,也无所谓。” “你把眼界打开一点,看看旁人呢,别只往禽兽堆里瞅。” 燕丞哼笑一声:“你说我倒来劲儿,那你呢,一个平南王府的嫡女,说自己无父无母?这得多恨?” “什么恨,我那是事实。”宋乐珩也不打算瞒他,坦诚道:“你不是问我,哪儿来那些奇奇怪怪的妖法仙术吗?我在另一个世界学的。所以,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平南王府的嫡女。” 燕丞还是笑,似真似假的:“那你说,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就无父无母的世界呗。也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朋友。我那会儿就穷,太穷了,吃了上顿没下顿,小一点的时候,每天都在捡垃圾换钱的路上。满了十八岁能干活儿了,什么都做过,得养活自己。”宋乐珩话音一顿,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个时候,她的手很难看,指节粗大粗糙,一到冬天,冻得全是疮,根本没法细看。那个世界里,街上永远都是人来人往,可她的身边空空荡荡。 后来到了这个世界,一开始,她的手指白皙柔嫩,那才是属于平南王府嫡长女的手。但她跑去了洛城,又吃了不少的苦头,饶是经历了这种种,她这双手,还是比在现世里好看许多。 宋乐珩道:“我原本的手,其实不是这样的。你看过底层百姓的手吗?日日劳作的那种。” 燕丞摇头。 他看得最多的,只有杀人的手。 “不好看,我也不喜欢拾掇。有时候手上伤着了,那就伤了,糙了,那就糙了。我在平南王府的时候,娘亲总会在冬天做些药油,让我抹在冻疮上。离开平南王府后,又遇到了柒叔。柒叔什么都会,会缝衣服,做饭烧菜,冬天也会给我制擦手的药油。因为有这么两个人护着,这手才没以前难看了。” “就像我长姐总给我梳头。”燕丞笑笑,神情随即又落寞:“有家人疼,始终不一样的。” “但我这两个家人,也不是血亲,却胜过血亲。”宋乐珩道:“所以啊,你别回头,往前走熬过去就行了。这世上千万盏灯火,就会有那么一盏为你而亮,等着你归家的。” 燕丞侧过头,那攀上穹顶的星子拓在他的眼里,明澈璀璨。他看着宋乐珩,目光交汇,所有的不安,彷徨,就好似都被她安抚下来了。就在这无声的对视里,两人忽然听到背后的林子树枝晃动,惊得马声嘶鸣。吴柒从树梢下跳下来,一边气势汹汹地卷袖子走近,一边张嘴就骂:“给老子的,你还真在跟他谈情说爱,我要晚来一步,你是不是就要嘴上去了!” 宋乐珩:“?” 这她真没有。 第146章 连哄三家 宋乐珩和燕丞双双站起身来。吴柒走得近了,借着月色一瞧,宋乐珩身上还裹着燕丞的外衣! 他想起萧溯之那些话,脚下不由得晃了晃,伸手就揪住了宋乐珩的耳朵,骂道:“你还没当上皇帝呢!就开始搞风流死鬼那一套了!你这是嘴上叼一个手上还要左拥右抱啊!而且……而且你再怎么着,这是野外!你就不能去找个客栈把门关起来!你这是生怕别人看不到!” 燕丞扬着眉梢看吴柒和宋乐珩的互动,果然觉得这家人相处很有意思。 宋乐珩则是尴尬地瞟他一眼,拍吴柒的手道:“柒叔,你快松开!别老动不动就揪耳朵!我都什么身份的人了。” “你什么身份?你就是当皇帝了我还是你爹!” 话是这么说着,吴柒仍然松开了宋乐珩。宋乐珩吃痛地摸了摸自个儿的耳垂,嘟哝道:“你这说些什么话嘛,招人笑呢!什么就找个客栈把门关起来,我和他又没做什么。” “还没做什么!你没在这儿对人表白?!说什么爱来爱去的!” 燕丞抄着手,眼里亮晶晶的,有几分得瑟之意。 宋乐珩:“我……我那是说的正经话。” “还正经话。”吴柒牙酸地看看燕丞,又道:“那你没和人在这幕天席地,搂搂抱抱的?” 宋乐珩被这幕天席地四个字震惊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吴柒想到郡守府上躺尸的宋流景,快要吐血的温季礼,都替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他按着太阳穴道:“你让我……你让我怎么说你好!你就算是好这口,你找几个李文彧那样的绣花枕头得了,你看看你招惹这几个,谁是省油的灯!” “我真没有!”宋乐珩也急了:“我怎么就席天幕地了!我和燕将军这不是在埋杨彻吗?!” “小。”燕丞突兀地冒了个字出来。 宋乐珩和吴柒都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燕丞捏住拳挡在嘴上,轻咳一嗓子道:“你不喜欢叫我小将军吗?我承认,我是比你小几岁,同意你这样叫我了。” 宋乐珩更震惊地看着他,甚至身体后仰倒抽了一口冷气。 完了,燕丞是不是误会了?她就说这小子看她的眼神怎么着都有点过于火热了。 吴柒心里面也冷笑了一声,只道宋乐珩又沾了一身的腥。 燕丞见两人这样,目光欲盖弥彰地飘了飘,道:“那人人都喊我大将军,也没什么意思,你不是要当我家人吗?你可以喊点不一样的。再说了,年纪小,也不是坏事,对吧?” 宋乐珩:“……” 吴柒:“你这承诺都许出去了?你是被他这年轻力壮的身子给冲昏头了?你这夫妻关系已经不满足只有温季礼一个了是吧?” 宋乐珩脸上一烫,道:“柒叔你别说诨话。” 吴柒:“?” 吴柒:“我说什么诨话?敢情……敢情你都、都想那么远了?!” “我没有,真没有。”宋乐珩用余光瞅了瞅抿着嘴偷笑的燕丞,感觉这事不能再让他俩扯东扯西,于是终止了这话题道:“我和他真是来埋杨彻的,这就打算回去了。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 “回去了你自己去跟家里那气性八丈高的解释。”吴柒转头就走。 宋乐珩瞪了瞪眼,忙不迭跟上去,小声道:“咋回事啊?温季礼也误会了?你这怎么还给我捅他那儿去了?” “我捅?”吴柒气恼地指了下自己,又去揪宋乐珩耳朵:“还我捅!你从那行宫一走,他就让萧晋跟着你了,萧晋是亲眼看到你在这山上和人扒衣服爱来爱去的!” “哎那真是误会!都说了别揪耳朵。” “你别说我没提醒你!之前张卓曦那小王八蛋就说漏了嘴,温季礼已经晓得那小子亲你的事儿了。” 宋乐珩:“……” 宋乐珩后槽牙一咬,恨不得当场就让吴柒回去缝了张卓曦的嘴巴。 吴柒这厢还在碎碎念:“你说你,让秦行简杀杨彻,他本来就气得够呛。人都气成这样了,还帮你安排好高州城里那摊子烂事儿,他背井离乡守你身边,你怎么着也不能把人……” 话没说完,宋乐珩挣开了他揪耳朵的手,几步走至马旁,翻身上马,一溜烟儿就冲进了夜色下的深林里。 “屎胀了才知道挖茅房!” 吴柒骂完最后一句,也跃上了树梢头,消失不见。 燕丞抱着手站在原处,等林子里的马蹄声彻底消没了,他的视线才挪回来,落在那刻着小人儿的树皮上。静静看了会儿,他又走近些,蹲下身来,对着树皮道:“要是……要是见了长姐,你得自己扒了皮去给长姐认错。你我的家人缘分,今天就算尽了,我不欠你的,以后……就不来看你了……” 声色暗哑,掩着泪意。 这一次,燕丞没让泪水流出来。他闭了闭眼,继而站起,孤身立于月色下。 山河辽阔,万千灯火。 他骑上马背,朝着心中那一盏灯去。 郡守府的后院里,一群枭使抑或趴在房顶上,抑或躲在墙后头,都在透过洞门和廊窗看着想方设法试图翻温季礼窗户的宋乐珩。房顶上一伙人无声无息地嗑着瓜子,用气音交流着。 “惨咯,看样子军师是真生气了,连窗户都锁了不让主公爬。我赌一百钱,今晚主公肯定哄不好军师。” “我听说主公把燕丞也睡了。我赌三百钱,至少半个月,主公都哄不好军师。” 一墙之隔的廊窗下,萧晋死死扣着怀里的萧溯之,萧溯之背靠在他胸膛,两只腿被他的腿盘压着,萧晋一只手还拼死拼活地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声。马怀恩几人蹲在两人边上,时不时透过廊窗看一眼,又赶紧缩回来。 “主公翻窗失败,悄咪咪去撬门了。这门窗都锁死了,军师这是真不见主公啊?”马怀恩一脸忧虑,说完又踹了萧溯之一脚:“要不是你这小子嘴巴大,主公和军师能这样吗。” 萧溯之支支吾吾。萧晋捂他捂得满头大汗。 葛老八道:“就是。萧溯之,你小子这顿打可没白挨。我们警告你啊,主公把军师哄好前,你不准再去嚼舌根,要不然小心我们……” 葛老八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萧晋吭着气儿道:“有我看着呢。但这话又说回来,宋阀主也真是的,前些日子还说要好好对我们公子,结果得到了,就不珍惜了!她要真和燕丞这样那样了,我们公子以后怎么办!” 马怀恩几人互相看看,七嘴八舌地宽慰萧晋,说宋乐珩将来肯定能让温季礼当大。萧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又心疼自家公子,又无计可施。萧溯之瞪圆眼睛瞅几人,又 换来马怀恩一记脑门爆栗。 就在众人齐吃瓜的当头,宋乐珩实在是没辙进屋了,只好敲了敲门,小声喊道:“军师……你给我开开门,不行你开开窗,让我翻进来同你说两句话。” 屋子里,无人应她。 宋乐珩等了半晌,始终等不到这门扇打开,疲累的用一只手按在门上,额头也抵上门框,有气无力地说:“军师,我好累,你就让我进去吧。” 一门之隔,身上披着一袭青色长衣的人也站在门前。烛火拉长他寥落的影,他脸色苍白,一手拿手巾,捂在唇上遏止住咳嗽。另一只手落在锁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外面的人又说话了,嗓音很低,很是轻柔。 “我对燕丞真没有那些想法,也没和他发生任何逾矩之事……萧晋就是看了半截就跑了,那些都是误会。至、至于张卓曦说的那一桩,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就是怕你胡思乱想。我心里装着谁,你真的不知吗?” 温季礼沉默着。 这算什么解释。 该解释的,半个字都没听到。 为什么要亲,为什么要说爱他,为什么要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脱衣裳?为什么今日要舍了他,跟燕丞走…… 温季礼的脑子里全是这些反反复复的问题。 可他就算被这些问题灼得五脏六腑都在难受,他还是抗拒不了自己的心意,想着将那门锁打开。 他竟是到了这般的情不可禁,难以自拔。温季礼满心皆是自嘲自己的轻贱,可一想到她说她累了,就不忍心让她熬着。他悄然无声地拨开了门锁,只要宋乐珩再试一次撬门,就能发现,这门已经开了。 就如同他的心,她能横冲直入地闯进来,雁过无痕地走出去,就留他一个人,兵荒马乱,溃不成军。 外头似乎当真又响起了撬门的动静,他都想好了开口第一句话要说什么,突然,张卓曦跑过来喊道:“主公,主公出事了!宋流景……宋流景不见了!” 撬门声停了。 人飞快走远,没有再开这把锁。 温季礼颤着手将锁重新扣死,激烈的咳嗽再难克制,空空地回响在屋内。 “不是,阿景为什么会失踪?他不是一直昏迷着吗?!你连个昏迷的人都看不住?!”宋乐珩快步走到了院子外头,来气地瞪着张卓曦。 这会儿天色已经很晚了,她不确定温季礼是不是睡下了,生怕这出动静闹醒他,惹他担忧,直到领着人出了院子,她方才火大地质问。 张卓曦脸色讪讪,前一刻还躲着看热闹的枭使们纷纷现了身,都聚到宋乐珩边上去。宋乐珩一看这么多人大晚上不睡觉,全等着嚼她的八卦,更是火冒三丈。 众人此时都没敢插嘴,只有张卓曦挠了挠头,道:“宋、宋流景早前醒了的,不是一直在昏迷。主公被困行宫那时,军师给宋流景喂了血,让宋流景清醒了。也、也不是清醒,反正神志还是不大清,他去城门底下使了那些蛊术,城门才能开得这么快,燕将军才能领兵进城……” 宋乐珩脸色一沉:“他一个人去的城门?有没有受伤?你是怎么控制住他让他回来的?他又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众人个个埋着头,生怕说错话再给宋乐珩和温季礼之间添堵。 宋乐珩也上了火,压着嗓音吼道:“说话!” 二十几个人噤若寒蝉,幸得去给宋乐珩热饭的吴柒端着托盘过来了。远远瞧着一群人像鹌鹑似的挨训,他走近问道:“这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一伙人看见了救星,马怀恩立刻接过吴柒的托盘,把吴柒推到宋乐珩面前去,小声说:“宋流景不见了,主公发火呢。” 吴柒焦头烂额地瞅瞅埋着脑袋的张卓曦,估摸着宋乐珩是在问前因后果,叹了口气道:“你也别怪人温季礼,当时情况那么急,不让宋流景控蛊,你们几个都指不定能不能活着走出行宫。” “我没怪军师。”宋乐珩道:“我就想知道阿景是怎么个情况。” 一听到她不怪温季礼,众人都是松了口气。 张卓曦道:“宋流景去城门之前,军师把他那半块狼头玉佩给我了,说我戴在身上就能靠近宋流景不被蛊虫伤到,还让我伺机把宋流景打晕了带回来。柒叔他们都去接应主公的时候,我就把人扛回郡守府了。这不……这不就刚刚,我打了个盹儿,然后一睁眼,那搁在宋流景枕头边上的玉佩不见了……” 宋乐珩:“……” “人也不见了。他本来就昏得有点不踏实,一直在那说梦话,念着主公和他娘,我就没想到,我就这一闭眼的功夫……” 吴柒一巴掌拍张卓曦头上:“你是缺心眼儿啊?!困了不知道找人和你换?!那玉佩还是人温季礼的家主信物,你给人弄丢了我们怎么交代!” 宋乐珩一口气屏住。多日行军的伤疲,加上这接二连三的事,有那么一刹那,她眼前竟是一片漆黑,几乎要歪倒下去。她本能地伸出手,扯住吴柒的袖子。吴柒赶紧收了骂人的话,反手扶住宋乐珩,察觉她那手冷得瘆人。 “你……” 吴柒刚要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宋乐珩眼前景象一明晰,当即道:“你这盹儿打了多久?” 张卓曦怯怯伸出根手指:“就、就一炷香?” “城门已经关了,他出不了城,只能在城里转悠。一炷香,走得快也不过一里路。” “走不了一里。”吴柒道:“他瞎了。” 宋乐珩一愣,心里骤然涌出诸多难言的愧疚。她深吸一口气,吩咐道:“都出去找,就在郡守府周围找,找到了吹哨。” 话罢,她率先穿过灯下长廊,快步往郡守府的大门方向行去。其余枭使也不敢耽搁,个个提起轻功跃出花园。吴柒看看刚热好又没人吃的饭,摇了摇头,转身追上宋乐珩。 出了郡守府,沉暗的长街上,只偶有几盏檐上挂着的灯笼照明。青石板上的血迹被大片大片的风干,看上去依旧触目惊心。城里的尸体大都被收敛了,只有少数盔甲和兵器还没来得及清理,以及一些从逃兵身上掉落的小物件。零零散散的几个百姓举着烛,在街边寻找着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一看有人经过,都如惊弓之鸟似的,赶紧藏进了黑暗中。 宋乐珩踏过这满地的狼藉,四处环望。吴柒唠唠叨叨的跟在她身后,说:“我带着枭使找就行了。你回去把饭菜吃了,好好睡一觉。你不打盆水看看自己现在这脸色,多难看。” 宋乐珩固执的往前走:“你留神一下那块玉佩怎么不见的。我听温季礼说过,南苗有蛊,北辽有巫,他那玉佩里有些巫术,能克制住阿景的蛊。这保命的东西,得给他找回来。” “知道了 ,我方才说的话你听了没?” “听了。”宋乐珩脚下略是一顿,她已是疲累至极,身上各处的伤口也痛得钻心,可宋流景眼下这样子,她怎么也放心不了,就算是回了郡守府去,也会坐立难安。宋乐珩缓了缓,继续举步,道:“他现在意识不清,我怕你们找到他也近不了他的身。我得亲自去。” “你去就行?你不想想你背上那伤谁给你留的!他要真是……” “柒叔,别说了。我现在真累得紧,不想说话了。等找到阿景我就回去,到时候你替我看着他,我得歇个两三日。” 吴柒欲言又止,到底是没再开口。 两人刚要往北城门那边儿的街道上走,冷不丁就听另一条邻近的街上传来夜鹰哨响。辨清了方向,两人即刻循着声音源头找过去。刚穿出一条窄巷,前面豁然亮了。宋乐珩站在巷子口,就看不远处的正街上,聚集着一群百姓,灯烛照得四下恍若白日。整条街上都飘着一股怪异的尸臭,混着淡淡的血腥味,仿佛是尸体堆积发酵后的气息。 马怀恩和蒋律此时候在巷子口,一看宋乐珩和吴柒到了,两人快步迎上去,蒋律捂着口鼻道:“主公,人找到了。” 吴柒也用拳头掩在鼻下,问:“这什么味儿,怎么那么臭?” “就、就宋流景身上发出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马怀恩小心翼翼看一眼宋乐珩,见她没有异色,才接着说:“我们赶到的时候,百姓都把他围着,说他是妖怪。我们这也不敢轻易上去,怕激怒他,不好收场……” “行了,都回去歇着吧。”宋乐珩慢慢走向那人堆。 马怀恩和蒋律忧心忡忡,想要跟着。吴柒摆了摆手,让两人回了,只自己陪着宋乐珩。 百姓们围得层层叠叠,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 “我没说错吧,这臭气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喔唷,太臭了!像死人一样!你们说,他是不是个妖怪?” “我见过他!白天他一个人走在街上,往城门那儿去!他身上会掉小虫子,密密麻麻的,全是黑色的,特别可怕!被虫子裹上的人,都成了一滩尸水!” “那还留着这妖怪干什么!赶紧的,大家把火烛扔他身上,烧死他!” 好几个百姓陆续把手里的火烛砸出去。宋乐珩见状,急忙在人堆里挤出一条路来,到了最前面。吴柒也赶紧招呼住准备扔烛的人们。 等宋乐珩一定睛,入目之景,是地面烧起来的一簇火焰后,站着双目失焦白衣沾血的一个人。他的衣袂已经被点着了,却好似浑然不察。赤着的双脚也不知踩过了多少地上的兵器,鲜血淋漓,狼狈至极。他昏昏噩噩地伸着手,询问每一个人:“你们……你们见过我娘吗?见过我阿姐吗?有没有人告诉我……阿姐在哪?我娘在哪……” 宋乐珩眼睛一热,喉咙上像被一块石头哽着,上不去,也下不来。 “我要找我阿姐……找我娘亲,我找不到她们了……” 宋乐珩脱下自己的外裳,一言不发地走近宋流景。 好心的百姓劝道:“姑娘你别去啊!快回来!那是妖怪!很臭的!” 被臭得想打干呕的吴柒一只手捂紧口鼻,站在人群前道:“不是妖怪,呕……大家别迷信,那是我们家的人,不小心摔屎堆里了,我们这就带他回去洗洗。” 百姓们:“……” 好事的百姓本还想问宋流景那些小虫子的事,吴柒只说那是养了些虫子来变戏法,三言两语就把百姓们哄散了。 宋乐珩用衣服扑灭了宋流景衣袂上的火,而后看着宋流景,哑声开口道:“阿姐来了,跟阿姐回去吧。” 宋流景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后退开去:“你不是……你不是我阿姐……我阿姐不会来找我,她不想要我……我只是一个累赘……娘亲也不想要我的,没有人想要我……” 宋流景说着,眼里就渗出血泪:“为什么啊……我……我也不想当怪物的……我只想当一个人……为什么,都要觉得我是怪物……没有人要我……那、那所有人,都该死的……” 宋乐珩又走近几步,吴柒想阻止她,也没来得及。她在宋流景的跟前驻足,拉住他一只手腕,轻轻替他擦了脸上的血泪:“阿姐没有不要你,听话,阿姐带你回家。你要是再闹腾,阿姐被你闹死了,你就真没有阿姐了。” 宋流景眼睛浑浑浊浊的,转向宋乐珩。他好像真被她这话吓到,顷刻就安静下来,被宋乐珩牵着手,慢步朝郡守府走。没走两步,他一脚踩中地上被遗弃的盔甲。那甲片碎了,连着的麻线把尖利的甲片扯得翻起,宋流景的脚都被刺了个对穿,顿时血流如注。 吴柒看得一阵肉疼。宋乐珩也跟着疼,疼得眼眶发酸。只有宋流景,目不视物,也感受不到这正常人的痛。他只是乖巧的,听话的,等着宋乐珩继续带他走。 他的世界里,只有宋乐珩。宋乐珩是他的喜,他的怒,他的哀,他的乐,除此以外,是空白和混沌。 宋乐珩忍了忍那要滚出来的温热水泽,擦了把眼角,背对宋流景弯了腰:“上来,阿姐背你。” 吴柒急道:“你那背怎么背他?我替你背!” “不打紧,就这么一段路。” 说完话,宋乐珩拉过宋流景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将宋流景背了起来。 长街之上,人已散尽。先前的光亮都暗了,徒留几盏破旧的灯笼,被夜风吹得一个劲儿摇晃。三人就这样往郡守府走,吴柒在边上干着急,恨不得兜住宋流景的屁股。 “阿姐……” “嗯?” “阿姐……” “嗯。” “阿姐……” “好了,闭嘴,不许叫了。” “听到没!你别累死你姐!” 宋流景果然不叫了,他紧紧抱着宋乐珩,把头埋在了她的脖颈上。 若这漫长的一生,都这样度过,那就好了。 第147章 误会大了 “这你都敢拿,你是真不想要命了!让公子知道了,皮都得给你扒下来!萧溯之,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身高七尺,反骨就占六尺九呢!” “你才身高七尺,你在骂谁矮子!” 小花园的一角,萧溯之和萧晋正在拌嘴。萧晋手里拿着那半块狼头玉佩,气不打一处来。萧溯之也横眉竖目地盯着那玉佩,伸手想抢,萧晋却快一步闪开。 萧溯之恼道:“你到底是谁家家奴!我就是看不惯!那宋乐珩勾三搭四沾花惹草的,到处都去留情!公子自打遇上她,就没好过!隔三差五被气到吐血不说,还和家里……” 一说起萧氏,萧溯之就恨得牙痒,眼睛都赤红起来。恰逢此时,宋乐珩背着宋流景回来,也听到了萧溯之这后半句,脸色颇为难看。萧晋赶紧拉了下萧溯之的袖口,示意他别再说。萧溯之看了眼宋乐珩,收声朝萧晋伸出手去。萧晋不肯给他狼头玉佩,他便一言不发地拂袖就走了。 宋乐珩三人进了客房,萧晋又屁颠颠的跟进去,帮着宋乐珩和吴柒把睡着的宋流景安置好。等宋乐珩在桌边坐下,他识时务的给宋乐珩倒了杯茶,这才道:“宋阀主,萧溯之那些屁话,你千万别放心上。” “你也滚一边儿去。”吴柒撞了一下萧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道:“你和那死小子就是皮痒!被揍少了!他成天在温季礼面前嚼舌根,真不怕老子拔了他舌头。” “哎老吴,你说他就说他嘛,别带我呀,我没嚼。”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吴柒自己倒了茶润喉,继而没好气地瞥着萧晋:“老子都大你一两轮,你叫什么老吴,叫叔。” “诶,柒叔。”萧晋从善如流地喊了一声,自个儿也摸到宋乐珩的另一边坐下,道:“萧溯之以前也不是这样的。我们在家的时候,没人敢在公子面前多说半句话。那时候的公子老是冷冰冰的,跟座大雪山似的,大家都怕。也就是到了中原,公子遇上宋阀主了,这不就有了人烟气儿,他一活络,咱们也都 跟着活络了。” “这么说,他嚼舌根还得赖我们头上?” “我没这意思嘛柒叔。”萧晋苦着一张脸道:“萧溯之就是对萧氏太忠心了。我和他其实都是公子捡回去的孤儿。早些年我们那边不太平,几个部族打来打去的,死的人多,孤儿也多。黑甲里就有好多人都是公子捡的孤儿。我们聚在萧家那阵儿,都有十岁出头了。他这人,重情。因为是公子捡的他,所以他就想留在公子身边当一个近侍。他那身武艺,都是为了保护公子练的。” 吴柒一言难尽地瞅萧晋。宋乐珩也放下了茶杯。 萧晋略为苦恼道:“就是吧,他对公子的忠心,是他自己认定的忠心,这有点难评。” 吴柒:“……” 吴柒认真道:“有没有可能,这小子……他是个断袖?哪有忠心的下属老喜欢自作主张的?我看他要么就脑子有病,要么就不太正常。” 萧晋嚯的一下站起:“这不可能!我们一块儿长大的。”说完了,自己打了个抖,抱紧双臂道:“不能吧……他还老跟我睡呢,这不至于吧……我以前还看过他给三小姐摘花儿,怎么就对公子……” “柒叔,你快别逗他了。”宋乐珩见话题越走越偏,乏力的将两人的思绪拉回来,道:“萧溯之就算对你们萧家什么人有意思,那也是对你们三小姐。他这回不了北辽,心里怨我是该的。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是不是有什么正事儿?” 她这一提,萧晋才反应过来,忙拿出那半块狼头玉佩放在桌上。吴柒一看,跳起来就想揍萧晋。宋乐珩拦了一拦,沉着脸道:“是萧溯之拿走的?” “是……他就是……他就是有点气不过。”萧晋心虚不已。 宋乐珩默了默,寻思着也没出什么大事,便也不打算追究。萧晋见她神情松缓了些,才接着说:“公子交代了,要把这玉佩放在小公子身边,才能镇住他体内的蛊。七天内,他应该就可以恢复神智了。” “知道了。”宋乐珩示意气得要死的吴柒把玉佩放在宋流景的枕边去,末了,又轻声问:“你家公子呢,睡下了吗?” “应是睡了吧,一直没见公子的屋里有动静。” 宋乐珩点点头,萧晋便也告退了。 她从系统商店拿出以前那急救包,让吴柒帮着把宋流景脚上的伤给包扎了。做完这些,已是凌晨。吴柒叫来马怀恩和蒋律轮流守着宋流景,自己则把宋乐珩押回了房间,让宋乐珩好生歇着。 到得次日一早,吴柒去给宋乐珩送早膳,把人叫醒了一看,宋乐珩的气色更差,那脸又发白又泛青的,瞧着就像被精怪榨干了似的。他这厢要去找大夫来给宋乐珩诊治,宋乐珩心里却惦念着温季礼,趁着吴柒去找大夫的功夫,她转头便端着那几样清粥糕点,往温季礼的房间去了。 她在门口喊了半刻钟,也没能把门给喊开。那托盘又重,她手臂上还有昨日被砍出来的伤,一时间端得她手都酸了。如此等了又等,那屋子里始终没有半点的动静。 眼看粥被吹冷,宋乐珩暗叹一息,刚要离开,就见萧溯之也垮着脸端着早膳过来了。 两人在门口大眼瞪小眼,萧溯之等着宋乐珩走,宋乐珩偏生又不走了,就盼着萧溯之去叫门。两人僵持了片刻,宋乐珩道:“萧侍卫,你这面食很容易凉的,军师要是吃了凉的,对身子不好。” 萧溯之:“……” 萧溯之在心里骂了一句无耻,到底是没作耽搁,冲着门轻声道:“公子,我给您送早膳来了。” 门后很快传来轻慢的脚步声,没隔须臾,门就开了。 温季礼此时尚未束发,如瀑的青丝垂落在肩头,只着了一件白色的中衣,袖口和衣角都绣着袅袅云纹。这身装束一衬,便显得他那容色愈发病弱憔悴,仿佛凛冬枝头的雪,阳光一照,就要化了似的。 他也有些怔忪地望着宋乐珩,没想到宋乐珩还没离开。宋乐珩的视线直直撞进他的眸底,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见着他,身上的伤处就像更痛,痛得人委屈,鼻尖儿一下子就酸了。 萧溯之当先一步进了屋。温季礼敛下眼睑,就要关门,宋乐珩不管不顾地挤进去,三两步走到桌边,把托盘放下。温季礼在门口站了少时,也没说什么,去拿了外衣披上,这才坐到了桌边。 萧溯之挑了一小碗清汤挂面,恭恭敬敬地送到温季礼的手边去,随即就开始阴阳怪气的朝宋乐珩说:“宋阀主,公子没请您进来吧,你……” 温季礼侧首看了看萧溯之,萧溯之当即噤声。 宋乐珩无声苦笑,看温季礼又慢又细致地吃着面条,举手投足都是一股子疏离的清冷劲儿,半句话都不肯同她说。她胸腔里憋闷得难受,还是厚着脸皮坐去了温季礼边上,把一碟点心送到他面前。 “方才唤你那么久,你都不肯开门。我站了有好一会儿了,这粥都凉了,就不给你吃了。你尝尝这山楂饼,柒叔做的,酸甜可口,能开胃的。” 温季礼没应,也没碰那点心碟子,权当是听不见宋乐珩说话。 宋乐珩心窝子一抽,吸了吸鼻子,矮声道:“你这气性……怎么这般大呀。我晓得,我杀杨彻这事不该瞒你,那不是我知道我同你商量,你肯定不会答应吗?我带着秦行简和燕丞干这事,其实我……” 说到这,温季礼冷淡地放下了手中筷子,板正地坐着,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半点眼角余光都没有分给宋乐珩。那么没有表情的一张脸上,宋乐珩偏生就是能看出,他的在意,他的生气,他的……伤心。她想去握温季礼的手,还没碰到,温季礼就把手藏到了桌下。宋乐珩只手落了空,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看得旁边的萧溯之暗爽得要死。 “军师,你理理我,同我说说话,好不好?你之前没这样与我置气过,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下一次……不,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保证。” 温季礼忽然起了身,宋乐珩仰着头看他,还以为他是要说点什么,却不料,他又转身去屏风后更衣。更完衣,径直带着萧溯之出了房间去。宋乐珩略惊愕地站起来看着屋外,心间都像一下子被挖空了一大块,连心跳都跟着顿住了。她两手撑在桌上,正有些两眼发黑,却听得脚步声又折返回来。她欣喜抬眼,只见是萧溯之那死人脸杵着。 “公子说,去翠屏山。您倒是快意生死把杨彻给杀了,公子怕跟着您的众人遭殃,让抓紧时间训练骑兵。” 宋乐珩抿了抿唇。 温季礼竟是一句话都不肯说,还要叫萧溯之来传话。她那四肢百骸都席卷过针扎似的细密疼痛,后背的伤亦疼得她几乎要冒出冷汗来。她好不容易稳下心神,颔首应道:“好。去翠屏山。” 翠屏山下,草场千顷。蔚蓝的高空上,白云连绵,灿金的阳光笼罩着一望无垠绵延向天地尽头的翠色。云层遮挡的阴影之下,数以万计的马儿成群飞驰,奔袭在那高低起伏的山坡洼地中。这里面的每一匹马,都高大壮实,皮毛油亮,皆是北辽一等一的战马。 一行人慢行在草场上,温季礼身后跟着萧晋、萧溯之。宋乐珩想挨近他走,可她进一分,他就退一寸,无论如何都与她保持着距离。眼下人又多,宋乐珩只能作罢,与秦行简、燕丞、熊茂等人走在一处。 燕丞观望着那驰骋的马群,有些意外道:“你是说,你们这批马,是昨天才到的?你在北城门那边,就用这么几万匹马,把王云林吓成孙子了?” 萧晋骄傲道:“我们公子那是神机妙算!你们攻城的时候,公子就让雀鹰传信,让我把马匹引到北门外的林子里。这么几万匹马,跑起来动静不小,吓得那些朝廷兵屁滚尿流的!” “厉害。”熊茂发自内心道:“主公和军师,都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了。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燕丞前一刻还有几分认可,一听后半句,那点认可顿时就消失无踪:“扯呢,那厉害的人就不能跟厉害的凑一块儿,两个人都长几百个心眼子,那日子还怎么过?” 一群尾巴都听出这话的苗头不太对,没一个敢接,只有萧溯之又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一声。 宋乐珩忙道:“说骑兵就说骑兵的事儿,别扯远了。” 燕丞也没插科打诨,念头很快转回了正事上:“合着你俩想打高州那会儿,已经计划好了要在这儿养马是吧?还别说,这北辽的马看着,就是比中原马强壮高大。老子当年跟你们北辽打过几次,就吃了这骑兵的亏。朝廷后来想从北辽买马,也是没路子。” 萧溯之冷冷道:“你现在想从北辽买,也买不到。北辽的战马,大都在萧氏。” 众人一惊。几个在场将领虽然早知温季礼是北辽萧氏,却不晓得萧氏竟有这样的实力。骑兵本就是稀缺资源,有这样数量庞大的优良战马,萧氏会成为所有势力都想拉拢的金钵钵。 可温季礼依然选择了宋乐珩。几人脸上神采各异,一会儿看看宋乐珩,一会儿又看看温季礼。 唯独燕丞还没跟这些人混熟,不知道温季礼本名姓萧,更不知道他那两个尾巴也姓萧。 “哟?那北辽的萧氏怎么肯把马卖给宋阀?”燕丞挑着眉头问宋乐珩:“你花 多少钱了?透露透露。这不得掏空了那只会打鸣的红色公鸡啊?奇怪,北辽都跟中原交恶成这样了,朝廷都买不到战马,他们为啥要卖你?” 宋乐珩干咳了一嗓子,摸鼻尖儿道:“也没花钱……” “没花钱?!”燕丞更惊:“你跟那萧氏的家主也有一腿?” 宋乐珩:“……” 众将领:“……” 宋乐珩瞄了眼温季礼,承认道:“是……有那么一腿。” “诶宋乐珩你这腿伸得真够长的啊?我单知道你风流了,没成想你还能……你……”燕丞激得卡了一遭,道:“那萧氏的家主长什么样儿?来中原了吗?现在在哪儿呢?我瞧瞧去。” 燕丞一副卷起袖子就要干架的阵仗,众人正觉这乌龙闹得太尴尬了,宋乐珩也正想解释萧氏家主就站在这儿的当头,温季礼便严肃开口了。 “诸位,玩笑适可而止。今日将诸位叫来,只为一事。如今杨彻死在高州,相信不久后,这消息就会传遍中原,届时,岭南必被战火波及,宋阀上下都应积极备战。是以,组建骑兵营,迫在眉睫。” 熊茂三人忍不住兴奋,但又有些为难,只能欲言又止,面面相觑。 温季礼说出了这三人内心的纠结,道:“宋阀将士,除原本邕州的数千士兵外,多是漳州原先的兵备。漳州士兵流民和农户居多,并无骑射经验,因而需要在短时间内,挑选出年龄合适,体格壮硕者,集中在此地训练骑兵战术。” 燕丞道:“你们宋阀要组建骑兵营,把我叫来干什么?我和宋乐珩是私交,我可没答应加入你们宋阀。” 他一把揽住宋乐珩的肩膀。这一举动,看得温季礼收在袖口里的手指轻轻一蜷,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波动来。 燕丞冲宋乐珩道:“对不对?” 宋乐珩没答他的话,看看他,又看看温季礼,想要退开,却被燕丞那蛮横的力道压着,半步都挪动不得。她只能矮声斥道:“这么多人在呢,你别动手动脚的。” “你昨天还说要当我的……” “说正事呢。” 宋乐珩这一打断,让那未出的半截话语变成了针,见血地扎进了温季礼的心尖儿上。 第148章 主臣相疑 宋乐珩敏锐地察觉到温季礼的情绪起了变化,生怕他误会什么,拍开了燕丞搭在她肩上的手,道:“你先别岔话,军师叫你来,自然是有军师的用意。你听着。” “行。”燕丞抄起手,吊儿郎当道:“说说吧,怎么个用意。” 温季礼尽量敛住心中的起伏,平静道:“燕将军杀杨彻,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吾主重情,不愿让燕将军独自承担后果,既如此,将军与宋阀便是一衣带水。如今岭南将因杨彻之死掀起战火,唯有这骑兵营训成,宋阀才更有把握面对各方的讨伐。而将军是训练骑兵的最佳人选,端看将军愿不愿既渡宋阀,亦渡自苦。” “啧,文绉绉的,我就听不得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燕丞轻碰了下宋乐珩的肩膀:“你呢,要让我替你训骑兵吗?” “什么叫替我。军师都说这么明白了,你要不训,咱们就是同生共死。” “成啊。我乐意和你同生共死。” 宋乐珩:“……” 温季礼:“……” 旁人都不敢开口,只有数道眼光不停在宋乐珩、温季礼、燕丞之间打来回,都吃不准这三人微妙的氛围是怎么一回事。 燕丞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快了,找补道:“我们当兵的,哪个不重情不重义?能和战友同生共死,那不就是死得其所?对吧。” 他朝着熊茂三人扬了扬下巴。 熊茂三人讪讪笑起来,都不敢说不是,只能道:“是、是。” “行了,这骑兵,我帮你们训就是。” 秦行简即刻用心声给宋乐珩传话,宋乐珩朝她点点头,开口道:“军师,秦行简也想加入骑兵训练。” 温季礼垂眼道:“可。”顿了顿,又说:“子睿,挑选骑兵人选之事,便交由你。第一批人数不用过多,两万足矣。另外,你也加入骑兵营,和秦行简一同辅助燕将军操练。” “是!”邓子睿激动作揖。 旁边的何晟和熊茂都发自内心的为他欢喜。 温季礼续道:“另外,黑甲兵也会留在草场上。黑甲都是精骑兵,相信燕将军在实战演练时,必然用得上。” 这话音一落,萧晋当即吹响了一声嘹亮的口哨。 霎时间,山摇地动,千军奔腾。脚底下的地面为之震颤,惊得山坡上的马也跟着跑起来。众人循声望向远处矮坡,只见整齐列队的黑甲精兵以奔袭阵型自坡下冒头,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一幅幅黑色铠甲在阳光之下折射出寒芒,盎然的战意在浩浩荡荡的战马啼声中攀升,让每个人热血沸腾。 燕丞难忍激动,毕竟,大盛最缺的,就是这样精良的骑兵。他神往地看着那些黑甲兵,感慨道:“北辽的骑兵,名不虚传啊,看得老子都心痒了!”他眼风一转,落在山头之上:“这山上的马,是不是得让我选一匹?” “自然。燕将军是主将,自可挑选你中意的战马。”温季礼答道。 “好!痛快!” 燕丞打了个马哨,很快,他那匹在一群北辽高马中显得矮小的白色坐骑飞驰过来。他纵身跃起,落坐马背上,骑着马就朝山头去。 宋乐珩听到秦行简的心声,替她问道:“军师,秦行简也想……” 温季礼给萧溯之递个眼色,萧溯之道:“公子让诸位都去自选一匹坐骑。” 熊茂三人大喜过望,当即和秦行简一起行礼谢过,都开开怀怀的去选马了。几个将领一走,萧晋也去了黑甲那边,叮嘱后续的操练事宜,近前就剩了她和温季礼,还有萧溯之。宋乐珩被太阳晒得有些睁不开眼,往温季礼的影子里挪了挪,故意打趣道:“这北辽马一衬,你看燕丞那匹小白马,像不像个矮冬瓜。” 温季礼:“……” 温季礼没被她逗笑,转身就想回马车上去。宋乐珩忙拉住他的袖子,挪近了半步,矮声道:“不说笑了。今日之事,多谢军师。” 温季礼仍旧沉默。 边上的萧溯之却是冷笑道:“宋阀主也太客气了。别人多谢都会聊表下谢意,宋阀主一谢公子,常常将公子气得睡不着觉。” 宋乐珩:“……” 有机会,一定,把萧溯之的嘴巴和张卓曦的嘴巴一起缝起来! 宋乐珩没搭理萧溯之,拉着温季礼那绣满云纹的袖口侧了侧身,背对着萧溯之道:“军师,我真知道错了。” 每次都这样。 但下次还敢。 温季礼心里这么想着,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宋乐珩眨巴着眼去瞅他,温声哄道:“我怎么做你才肯消气?实在消不了,你要不打我几军棍呢?这个杨彻……我杀也杀了,左右是没法子让他复活。我当时要是知晓你会气成这样……” “主公就不这样做了吗?”温季礼冷幽幽地问她。 宋乐珩一卡,还是如实道:“杀还是要杀的。” “……” 温季礼转头又要走,宋乐珩这回使了些力气,龇牙皱眉地握紧他两只手臂,不让人离开半步:“但、但我肯定是不能瞒着你了,就算是软磨硬泡呢,那也得先说服你。现在宋阀越来越大,我要用的人越来越多,秦行简和燕丞,对我,对整个宋阀来说,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温季礼眉心微拧。 宋乐珩抬起头,径直撞进他的眼底去。 “但那么多的人,在我这儿,都不及一个你重要。” 温季礼心中怦然,好似突然间天地静寂,万物消泯,千般的颜色里,只剩下她那双含情似水的眸。他听见自己的心音鼓噪起来,一下又一下,在他的胸壁上狠狠撞动,撞得他一败涂地。 再多的气,再多的恼,都撑不住了。哪怕他分明知晓,让她再作一回选择,她还是会选同样的结局,和另一个人站在同一边,骗他,瞒他,可就是…… 没法再置气了。 温季礼细不可察地叹了一息,垂下了眼。萧溯之都看得出自家公子又被宋乐珩哄住了,估摸着下一句就得示弱时,一阵马蹄疾驰过来,燕丞在马背上张扬喊道:“宋乐珩,快过来!你看我选的这匹马俊不俊!” 宋乐珩:“……” 宋乐珩扭头吼了句没空,旋即又深情款款地盯着温季礼,扯扯他的袖子,想听他说出个软话来。她知道,温季礼已经要原谅她了。 可不成想,她不理燕丞,燕丞就从马背上跳下来,三两步叉着腰踱到她身边。 燕丞这会儿的额发湿透了,汗津津地黏在两鬓。袖口卷了起来,露出小臂上流畅结实的肌肉线条。他一面扯开了领口散热,一边擦了擦流至下颚的汗。灿灿的金芒把他整个人照得都在发光,那喉结上的水珠,额头上微微翘起的短发,俱都笼在一层温暖的颜色里。 生机勃勃,宛若盛夏的炙阳。 他瞧着宋乐珩道:“你们在这嘀咕什么呢,人一个病秧子,你就让人回马车上休息行不行。你看我刚驯服的马,红色的!我敢打赌,这绝对是整个马场最俊的马!走,我带你跑山去。” 宋乐珩头疼欲裂:“我不去,我跑什 么山,我还有话……” 没等她说完,天地陡然一个倒转,等宋乐珩反应过来,她已经被迫松开了温季礼的衣袖,被燕丞扛在肩头上,走向不远处的红色战马。燕丞轻而易举就将她举高放在马背上,再一踩马镫,自个儿也翻身上马,环住怀里的宋乐珩,拉紧缰绳道:“我速度很猛的,你要是怕,就抱紧我。” 缰绳一拽,红马扬起前蹄高声嘶鸣,继而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只留下一串宋乐珩又惊又恼的骂声:“我去!你快放我下来,哎我哔,我哔——” 燕丞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是不是吓到了,我刚刚也被它吓到了,别怕,有我抱着你呢!保管你摔不下去。” 马跑远了。 温季礼和萧溯之还站在原处,看着那恣意又潇洒的身影。 萧溯之握紧拳头,恨恨道:“真是走夜路都能踩中狗屎!还大言不惭说那匹马是他驯服的,那明明就是公子……” 见得温季礼面色灰白,萧溯之于心不忍地止住了骂声,可还是不由得替温季礼难过,低声道:“公子,那红马是您当年亲自驯服的,这么多年,您都没让这马认过二主,这姓燕的也太……” “无妨。总归……我如今也骑不了马了。” 燕丞能带她驰骋草场,他却是不能。 一个如同年轻的太阳,光芒万丈。可另一个,是冬日枯树,叶落阑珊。燕丞能给宋乐珩的,他永远都给不了。 温季礼收回视线,掩唇轻咳着,走向马车。萧溯之骂骂咧咧地看了会儿,也急忙跟在了温季礼的身后。 到得天黑,一行人才慢悠悠地转回高州。 宋乐珩自打下午和燕丞策马过后,便一直在燕丞的马背上没有下来过,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再和温季礼说话。回程路上,她也昏昏沉沉的,靠在燕丞的怀里睡着。燕丞怕她着凉,解开了外裳,将人裹得很紧,旁人看过去,只看得到宋乐珩的半张脸埋在燕丞的胸口。燕丞骑马的速度也慢,生怕快了一丁点,把人颠醒过来。 众人都安静着,每人心里都有一百个小九九,只用眼神交流着自家主公现在是到底喜欢谁。 温季礼坐在马车里,时不时透过荡开的车帘看见外头的情形,便觉五脏六腑都似在冰锥上碾,一遍又一遍,又冷又疼。他迫使自己不去看红马驮着的一双人,可越是克制,就越是情难自制,仿佛是被一汪泥潭吸住,怎么也脱不开身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城门口,几个将领需回北门外驻扎的大营,宋乐珩和温季礼则还借宿在郡守府上。燕丞正纠结要不要也入城在郡守府落脚一晚,怀里的宋乐珩便悠悠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地望了眼城墙上的“高州”二字,哑着嗓音道:“你放我下去吧。” 燕丞看她脸色着实难看,伸手在她额头上碰了碰,触及一片冰凉,嘶了一声道:“你这是着凉了?我都把你抱这么紧了你还能冻着?现在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我就是睡迷糊了,没事。你别一天天的老说这种话。”宋乐珩坐直身体,忽然感到背上像是湿了一小片,顿了顿,又道:“你……把你外衣借我一下。” “行啊。你要实在冷,我抱着你进城也行。” 宋乐珩瞪燕丞一眼。燕丞挠挠头,也没再多说。他脱了衣物给宋乐珩套上,又先跳下马去,把宋乐珩抱下来,末了,还是忧心忡忡地问:“你真没事?这儿离郡守府还有段路,你骑马吗?” 宋乐珩摇头:“不骑了。我去军师马车上凑合凑合。你们都回吧,明日还得去草场操练。” “是,主公!”熊茂三人应了声。 燕丞睨了宋乐珩好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翻身上马,掉转了马头,和熊茂等人一起奔向的大营方向。宋乐珩望着几人离得远了,把燕丞的衣服裹得更严实了些,才艰难地迈着步子,挪到马车前。 驾车的萧溯之岿然不动,冷眼瞥着宋乐珩,讽刺道:“马车小,装不下宋阀主这尊大佛。” “……”宋乐珩木着脸,道:“萧溯之,你别逼我在最没力气的时候扇你。起开,再挡着,我让柒叔一天按三顿揍你。” 萧溯之刚想还嘴,一旁的萧晋赶紧过来打圆场,把萧溯之一脚从马车上踹了下去:“你废话哪儿那么多,公子都没说不让宋阀主上车。” 萧溯之让开了车厢门,宋乐珩这才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去,又踉跄着钻进了车厢里。 彼时,温季礼坐得身形笔直,眼睛却是闭着,假装在小憩,看也不看宋乐珩。宋乐珩轻手轻脚的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摸着离得最远的角落坐了下来,一言不发。 温季礼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的轻握着拳头,每一刻,都好像成了无声的煎熬。他数着马蹄响,到底还没熬得过去,极低地开了口。 “你那些……哄人的话呢。怎么不说了。” 宋乐珩本也合着眼睛,都快溺进一片黑暗里。听见他在说话,又强逼自己清醒过来。可眼下她连吐字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温季礼。 温季礼眸中浸着丝丝的氤氲,若月色碎在水中,倒影零落。 “是……不想再说了吗。” “……不是。” 宋乐珩就只冒出这么简单又潦草的两个字,然后又没了下文。温季礼等了她许久,也等不来她半句解释。两人隔着一个车厢的距离,竟是相对无言。这在过去从未有过。他未曾与她这般置气过,她也不曾这样主动的疏远他。 即使她让他回北辽前,还是会守着他,替他束好发冠。 为什么…… 会在一个人出现后,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温季礼依稀觉得,像有什么东西,要在两人之间消散。就如那匹红马,他也留不住一般。 “主公不愿意解释……” 只说到这,温季礼又不言语了。他若是求着让她解释她和燕丞之间没有亲昵暧昧,求她安抚自己,告诉自己她不会和他走到相互猜忌隐瞒,不会有另一个人能取代他,得到她最多的信任和依靠,那…… 他成了什么。 他不想要宋乐珩的爱,是他求来的。 温季礼又把眼睑垂下去,要掩住这份跌宕的心绪。 宋乐珩却把他细枝末节的变化都看在眼里心里,即使都快要晕过去了,仍提着最后一口气,竭力道:“军师,你在、在思量什么……你这样子……好像拿着刀在自己心窝子上扎。杨彻那桩事,我不是……认错了吗。” “不是这个。”情绪稍是平复了,连语气也平复了,竟显出了几分淡漠来。温季礼看向宋乐珩,道:“主公不曾察觉,你待某个人,与旁人不同吗?” 宋乐珩想了想,想明白温季礼这是在气什么了。 他虽然气她杀了杨彻,但他更气的,是与她合谋之人,不是他自己,而是燕丞。还气……燕丞亲的那一下子。 宋乐珩没向他解释这事,只是因为解释不了。说起这一茬,就避免不了提及她被蛊虫伤到惨不忍睹,到时候,温季礼指不定更恼她一开始就瞒了他受伤之事。 宋乐珩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启齿道:“我待燕丞当真……” 后背的温热黏腻突兀地涌出来一大片,浅浅的血腥味隔着衣物传至宋乐珩的鼻下,让她话音一滞。她往车厢壁上靠了靠,生怕这股血腥味被温季礼嗅到。恰逢此时,马车停下,萧溯之在外面提醒两人到了郡守府。宋乐珩两只眼睛都开始被晕开的黑罩住,几乎要看不清楚温季礼的模样。她用着最后的气力道:“明日……明日我同你细说,可好。” 温季礼:“……” 温季礼默然须臾,站了起来。 “从广信出发前,我想过,你会无视我的劝阻,让秦行简杀杨彻。但因是你,所以我让自己打消了这层顾忌,从不相疑。若否,秦行简和燕丞进不了行宫。”话间一停,他好似微微叹息,又好似没有,宋乐珩听不真切了。 最末只听他说:“主疑臣则诛,臣疑主则反。主公说那么多人都不及我,已经……不是这样了。” 人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吴柒一把掀开了车帘,正要骂宋乐珩不知死活不看大夫又瞎溜达,结果就见宋乐珩白着一张要死不活的脸转向他,断断续续道:“柒叔……蛊、蛊伤发了,去找沈凤仙……别……别让温季礼知道……” 话罢,人已经彻底没有了意识。 第149章 真实虚幻 到了第二日,温季礼还是在等宋乐珩。 是她自己说的,她次日来同他细说,可是,她没有如约而至。温季礼从早等到晚,冷冷清清的花园里,宋乐珩连半个影子都没有出现。他以为宋乐珩是去草场了,一个人坐在屋中,等到了太阳西落,胸腔里那一颗难安的心也好似被徐徐到来的夜幕吞噬了干净。他唤来萧溯之,让萧溯之收拾细软,打算等天亮就先回广信。萧溯之一看自家公子和宋乐珩这场冷战颇有成效,正喜滋滋地收拾着温季礼的衣物,便听得外头吴柒和张卓曦吵吵嚷嚷地走了过来。 “都什么人呐,吵个架还要命了!你给我滚蛋,别拦着!” “哎,柒叔!柒叔你先别去!主公不是说了,这事儿不能捅到军师那儿!” “你没看她现在止不住啊,总得死马当成活马医!” 说话之间,两人已然走到了屋门口。萧溯之抢先一步就想上前关门,温季礼制止住他,凝神站起身来,往门边行了数步,问吴柒道:“什么止不住?是主公有事?” 吴柒前脚进门,一定睛就瞧见桌子上摆着萧溯之收拾好的细软,当即暴跳如雷,指着那包袱道:“你要走?就绊了几句嘴,你就要走?这世上就是相守了几十年的夫妻都免不了床头吵架,你就和她吵了那么一回,你还想收拾东西远走高飞了?你那心眼儿就针尖儿大小吗!” 萧溯之一听这话也来气,冲近指着吴柒骂:“你说谁心眼儿小!” “老子说你!还说你主子!要滚你俩赶紧滚!带上所有辽人!幸好还没成亲,这要真结成了,你动不动就往北辽跑,活生生把她的心捅成马蜂窝得了!” “还我家公子捅她的心!明明就是她先让我家公子伤心!她和那个燕丞不清不楚,都抱到公子眼皮底下来了,你还要我家公子如何!” 吴柒眉头一皱。 温季礼朝萧溯之斥道:“闭嘴!”末了,又对吴柒说:“战火将起,后续必有军阀会伺机攻打岭南,眼下广信和漳州空虚,我欲先一步回广信罢了,非是回北辽。” 吴柒闻言,又是一阵理亏。 张卓曦见状,缓和气氛道:“看嘛,柒叔你误会了,军师就不可能丢下主公。军师,其实……其实你也误会了,主公昨日去草场,身上的伤口崩裂得厉害,回来的时候,人已经撑不住了。她就是不想让你担心,一个劲儿嘱咐柒叔……” 温季礼脸上刹那变了神情,没等张卓曦说完,推开面前的两人便匆忙出了房间,往着宋乐珩的院子去。 这郡守府的格局偏小,除了一处有三房的主院,便只分了东西两座小偏院。偏院里皆只有一间寝卧和一间耳房。宋乐珩到高州的时候,郡守已经带着家眷搬到了东院里,温季礼则居于西院,把主院留给了宋乐珩。宋乐珩本想着和温季礼挤一间屋子也就了事儿,没成想这一番两人吵架吵得隔了夜,她便只能在主院里歇着。这两处的院子隔得不远,穿过一道洞门,就至了主院的廊下。 温季礼尚未走到那主屋外头,当先嗅到了一股风里夹杂的血腥味,听到自那室内传出的撕裂的、沙哑的,好像从喉咙里挤压出来的沉闷哭声。他脚下一软,胸腔里七上八下的乱跳,还走着路,就不由得停下来,扶住了廊柱。 吴柒和张卓曦这会儿都跟在他身后。张卓曦见状,赶紧搀住他另一只手,询问着他的情况。可此时此际,温季礼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心里只想着—— 他怎会忽视了她的伤,怎会一个劲儿去与她置气。 纵使她和燕丞真有什么,又如何值得他说那些气话去伤她。 他阖了阖发热发烫的眼,注视着几步开外敞着的房门,竟是不敢迈步。 吴柒催道:“你别杵着,快走。人还没死,没那么严重。” 听吴柒这么说了,温季礼方感安心少许,又加快脚步进了主屋。跨过门槛的一瞬,鼻息下萦绕的血气更浓烈了。温季礼丝毫没敢多想,绕过一面雪绸的屏风,便看到趴在床上痛苦呜咽的宋乐珩。 沈凤仙正坐在床边上,刚给宋乐珩换了新的伤药。她脚边的地面堆着染满污血的布巾,满屋子的血味都是自这些布巾逸散出。沈凤仙冷着脸给宋乐珩盖好锦被。温季礼则是直直望着那闭着眼似陷在梦靥里难以醒来的人。她容色苍白虚弱,一缕一缕的头发被冷汗浸透,黏在她的脸颊和脖颈上。她仿佛绝望的哭声时高时低,有那么片刻好像痛到了极致,只见落泪,却发不出任何的动静来。但那无声之中,他却辨认出她的口型 ,是在念他的名字。 温季礼的身体里骤然炸开一种剧烈的酸楚,心疼到一呼一吸之间都是噬骨的难熬。他走近过去,静静在床畔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宋乐珩,话却是问身边人:“主公……是怎么伤的?伤在何处?” “背上。”沈凤仙没好气地答了话。 吴柒已经被沈凤仙连续骂了两个时辰不懂照顾病患,知晓沈凤仙现在正是火大,索性替她补充道:“就光雾林那一战,她中了宋流景那死小孩的蛊,蛊伤都在她背上。本来就伤得重,该多休息几日的,她又怕耽搁了高州战机,人都还在昏沉着,就拔营往高州赶了。” 难怪…… 那一日他握住她的手,只觉冰冷。彼时她还说是下雨的缘故。 温季礼更是懊恼自己的失察。 张卓曦这时接过话茬,道:“那蛊伤可严重了,拔蛊还疼,一拔出来溅一串儿的血!主公本来有一个吃了就能不疼的菌子,她愣是让给燕……” 吴柒咬着牙重重踩住张卓曦的脚尖,还使劲碾了个来回,疼得张卓曦五官扭曲吭不出声来。 “你是蠢狗上盘山路,脑子不拐弯是不是?”踩完了张卓曦,吴柒看话已说到这里了,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那菌子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估计她给燕丞吃,也是有原因的。当时燕丞看她疼得死去活来,就给她分了一口。是那菌子起了效果,她才没疼死。这事儿,你别去怪她。” 温季礼默不作声,没有接着追问来龙去脉。 现在,这根刺已经没有初时那般的尖锐了。他只是后悔,若一早知晓她伤得这般严重,前日夜里,就不该让她在门外吹冷风。他该让她进屋,让她歇在自己身边的。怎么就……鬼使神差中了邪,非要和她折腾。 温季礼嗓音有些沙哑,道:“昨天夜里,是这蛊伤复发吗?” “不止。”沈凤仙冷冰冰地回:“除了蛊伤,她身上还有刀伤。现在伤口都绷裂了。你们不让她好好歇着,是不是想磨死她?” 吴柒被骂得久了,半点也不敢回嘴。 温季礼收在袖口里的手都在轻轻颤栗,眼尾晕出些许红来,道:“是我不好。” 沈凤仙诸多的数落被他这话一堵,说也说不出来,转而道:“她昨晚回来后,没多久就被魇住了,和秦行简重伤昏迷时的情况有些相像,但又不完全一样。” 话到此处,沈凤仙皱了眉,视线落在还在哽咽抽泣的宋乐珩身上。 温季礼敛住万般的杂念,问道:“是如何不一样?” “她不是被一场梦魇住,而是很多场梦。每一次她的情绪都是递进的,但无一例外,最后就是她现在这个样子,跟爹快死了一样难过,总是喊你的名字。” 吴柒在旁边嘶了一声:“哎不是,你这比喻……” 沈凤仙没搭理他,截了他的话头道:“还有些奇怪,她对你的称呼有好几种,有时候是名字,有时候是辽王,有时候又是萧家主。你当上辽王了?” 沈凤仙看向温季礼。 温季礼的神情也颇显严肃,微微摇了摇头。 沈凤仙沉思道:“所以我吃不准她现在的情况。重伤昏迷的人,大多时候会呈现一种假死之象。这种状态下的人,会回顾自己一生里最重要的某一时刻,可能是高兴的,也可能是极度痛苦的。像秦行简,当时回忆的应该是她父母。但这种回忆衍生出的梦魇,是连贯真实的,不该像宋乐珩这样……或许,她不是被魇住了。” 沈凤仙又想了想,道:“你昨晚是不是对她说什么了?让她有了心结?你先与她说两句话,试试能不能叫醒她。” 温季礼柔和的目光定在宋乐珩面上,他轻握住宋乐珩那冷得刺骨的手,低哑道:“主公……昨晚那些话,是气话,不是真的,你……” 尾音未落,宋乐珩的五指陡然收紧,指甲用力地嵌进温季礼的手背。温季礼略一吃痛,就听那哭腔逐渐变了调,愈发的压抑哀戚。仿佛有一股巨大的悲伤被堵在宋乐珩的胸口,难以爆发。她呼吸急促地起伏,断断续续发出干瘪又撕裂的嗓音来,就像有人在活活剥落她的血肉,疼得她痉挛。 温季礼急得坐近了些,顾不得被掐出血的手背,双手紧紧握着宋乐珩,喊道:“主公,醒醒,这只是一场梦,快醒过来。” 宋乐珩哽咽着,气息似乎都要阻绝在她的身体里。她的心口随之凹陷,额头上俱是暴起的青筋。无论温季礼怎么唤她,她都如沉溺在泥沼里,挣扎着难以脱身。 吴柒紧张道:“再这样下去,她别一口气没提上来真出个什么事儿!我说沈医师,你能不能先用点什么针术,把她扎醒?” 沈凤仙尚在观察,忽然间,宋乐珩睁开了眼。 屋子里几人顿时安静下来,只见宋乐珩双目失焦,痛得恍惚了一般,脸上全是水泽。直到温季礼再唤了她一声,她才僵硬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缓慢地聚拢,落进温季礼的双眸里。她定定地看着他,那等的模样,是温季礼从未见过的,如一棵苟延残喘的冬树,就快生机凋零。 温季礼后怕地抚上她的脸颊,再次喊道:“主公?” 宋乐珩的瞳孔缩了缩。明明屋子里还有三个人,可在这一刻,她只看见这一人,只听见这一人的声音。 她有些不确定地道:“温季礼?” “主公,我在。你梦到什么了?” “温季礼……” “我在……” “温季礼。” “主公……” 温季礼一遍遍回应着她,分不清宋乐珩到底是真醒了,还是在梦游。他刚想侧首去问问沈凤仙,蓦地,宋乐珩不由分说地捧住他的脸,也没管眼下身处什么境况,枯败的灰里乍然升腾起一场燎原的火,她将温季礼按倒在床上,激烈拥吻。 沈凤仙:“……” 吴柒:“……” 张卓曦:“……” 张卓曦由衷感叹:“还得是主公。” 吴柒咬牙骂:“你这小兔崽子,急色也不能……” 他刚想去拉宋乐珩,沈凤仙给张卓曦使了个眼色。张卓曦这下倒是格外机灵,架住吴柒就往门口拖。沈凤仙跟在两人身后出了屋去,还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温季礼被亲懵了,脑中只余下一片空白。压在他身上的人毫无章法,如同一场惨烈的诀别后,重见时的疯狂欣喜,吻得又急又狠,连带着嘴唇上都磕出了血。他好不容易换了口气,使着巧劲儿把人稍稍推开些,道:“主公……等等,你的……你的伤……” 宋乐珩重新把他推拒的手扣住,死死按在床上,又亲吻下去,唇齿交缠。她胡乱去扯落了温季礼的腰带,旋即跨坐在他的腰上,把他的双手用腰带捆起来,举过头顶去,不让他抗拒。末了,她方俯下身,剥开他的领口,细细辗转在他的脖颈和喉结上。 那泛着冷意的指尖顺着衣襟探入,游走在他的心口处,激得浑身都酥麻起来。打破了自持的沉吟碎在这床帐之间,身体开始变得焦灼难耐。温季礼以缚着的手拥住宋乐珩,音色里早已染满情/欲。 “主公……阿珩……” 宋乐珩的吻落在他的胸间,于他欲念起时,却落下泪来。 好似世间覆落一场急雨,温热与寒凉交替,一滴一滴,砸进他的血肉深处。他听见宋乐珩难过得发干的声音,回响在他耳畔。 “我……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主公梦见什么了?”温季礼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心跳,轻柔地拨弄着宋乐珩的发:“与我有关吗?” “嗯。”宋乐珩趴在他的胸膛上,闭着眼,眼角又滚出眼泪来:“梦见了好多,有些记得清楚,有些记不清了。每一个梦到了最后,都是不好的结局。里面有一个,是我们打进了洛城。说好的……说好要共治天下,可怎么就……怎么就走到了争权夺利、离心背道的路上去。” 那话音越说越哑,越说越藏不住抽噎。 温季礼宽慰道:“不会的,不会有那一日。这只是一场梦,我与主公,不会离心,不会猜忌,更不会背道而驰。我保证,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宋乐珩哭得抽了抽,抬起头来望他,控诉道:“你昨日还说,主疑臣则诛,臣疑主则反……” 温季礼主动在她唇上亲了亲,堵了她的后话。 “假的,不是真心的。我就是……就是醋了。燕丞出现以前,你我之间不会有任何隐瞒。可你杀杨彻,却选择和他一起瞒着我。我……”温季礼敛低眸子,试图遮住那一抹难堪:“我是嫉妒了……我明知不该的,不能放任这种情绪存在,可是……就是失控了,口不择言了……” 宋乐珩听着他温软的话音,心也跟着安定了下来。 那些梦…… 都太真实了。真实到温季礼说话的方式,两人相处的细节,都好像是真真切切的发生过。在最后一个梦里,甚至还有她送给温季礼的那只八哥。她同样梦到他们已经平定了天下,可沈凤仙在战时没了,没有人再给温季礼施鬼门十三针。定国号那一日,洛城里的烟花盛大浩瀚,在穹顶炸了大半宿。 她和温季礼坐在那洛城皇宫的高处,煮着一壶茶看烟火。然后,温季礼靠在她的肩上睡着了,没再醒来。 那场死别,像要活活把她的心撕裂开。哪怕醒来抱住温季礼,亲吻温季礼,她仍旧害怕。这种失去的恐惧, 似凛冬里的暴雪,无可遏制的往她骨头缝里钻。 她的额头蹭在温季礼的肩颈上,汲取着独属他的暖意。定了下心神,宋乐珩才抛开那些纷乱的梦境,带着瓮瓮的鼻音说:“杀杨彻这事,我不同你说,只是觉得,我本该听你的,留着杨彻来当颗棋子,这才是我该做的。可我就是……意气用事了。这和同谋者是不是燕丞,没有关系的。我待他,没有你说的那般,和别人不同。在光雾林……” “吴使君解释过了,不重要了。” “怎么不重要呢?重要的。”宋乐珩固执道:“我昨日实在是要晕过去了,才没和你解释。我在光雾林中了蛊,拔蛊太疼了,结果那个商店……那个狗商店,它就送了一个能止痛的蘑菇,还指定只能让燕丞吃。” 温季礼:“……” 那是真的很狗了。 “当时就……情况所迫。后来到了高州没告诉你,是怕你知晓我有伤,不让我去行宫冒险。” 温季礼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一点,宋乐珩确实料想得很准。 宋乐珩继续道:“我和燕丞在山上时,没有表白,也没有什么扒拉衣服。我就是安慰他,告诉他宋阀永远是他的家,我也愿意当他的家人。他那会儿要替我包扎伤口,我没让,最后还是我自己包扎的。还有从草场回来,我和他骑一匹马,是因为……” 宋乐珩越说越激动。温季礼却是轻巧地挣开了捆得并不牢实的腰带,一只手掌住宋乐珩的后脑勺,将人拉近。 一个绵长又温柔的吻,将少许的暖意渡给了她,心疼地流连在她的唇瓣。隔了许久,温季礼才不舍地退开。 “不重要的意思,是我知晓,主公待每个人都好,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心甘情愿地聚在你身边,为你死心塌地。这其中,也包括我。但更重要的是……” “是什么?” “是刚刚……”温季礼一想到宋乐珩梦醒时那样万念俱灰的神情,就禁不住心窝子重重一抽。 他都想不出梦里的他要用怎样的心狠,才能舍了这人间,舍了宋乐珩,让枯败占据了如此生机勃勃的一双眼。 他叹息着,把人揽入怀里:“我对主公有这般的重要,已经足够了。再多的奢求,便成贪心了。” “我昨日不是说过的,世上万万人,都不及你,你却偏要和燕丞较劲儿。”宋乐珩在他锁骨上重重咬了一口,见留下了牙印,又用唇蹭了蹭,轻声道:“萧若卿,你眼里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就那么容易喜欢旁人了?我和燕丞才相处多久?还是说,你也觉得我好色?” 温季礼的眉心难捱的一拧,抿着唇克制着自己的声音。 宋乐珩现下刚换过伤药,还没来得及穿衣裳,身上只裹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大半的皮肤都袒露着。两人如此紧密的距离,温季礼的一只手本就无所适从地扶着她的腰,此时只觉掌心处一片滚烫,消下去的欲念又再次侵染了他的思绪。 宋乐珩沉默片刻,低下头去,扫过某个地方。想起温季礼在某些事的当头,听不得她叫他真正的名字。知他又被勾起了欲念,宋乐珩也像有把火在身体里滚似的,又喊了一声:“萧若卿,有……三个月了吗?” 温季礼的眉头蹙得更紧,扶着宋乐珩的手紧绷的克制着:“没有……而且,你身上还有伤,不行的……主公,你先……先下去。” 宋乐珩思及沈凤仙的医嘱,也不敢乱来,生怕真要了温季礼的命。她费力地挪去一旁趴着,温季礼则拉过两人情动时踹去了床角的锦被,一半盖在宋乐珩身上,一半挡在自己身上,遮住了那支棱起来的地方。他靠着床头坐正了,才有些小声地说:“还有……十日。” 宋乐珩忍俊不禁:“你记得这么详细?十日也差不多了,我身上的伤理当能好。” “先、先不说这个……”温季礼羞惭地终止了这话题,眼风随即又定在宋乐珩背上浸出了血色的纱布。他用指尖轻轻抚过,不忍地问:“还疼吗?” “不疼了。就是伤成这样,好丑。你会不会不喜欢?” 温季礼弯腰,虔诚的在她伤处印了一吻。 “不会不喜欢。我只会担心自己做的不够好,不够多,留不住你的喜欢。你能爱我,无论以什么模样,那皆是我这一生,最值得欢喜的幸事了。” 宋乐珩扭过头对上温季礼的视线,眸光尽处,人影拓落,心迹已明。宋乐珩弯着眉眼笑,又费力挪到温季礼腿上趴着,把人抱得紧紧实实。 “哎,你说这个话真是……要困我一辈子了。”—— 作者有话说:正好宋姐和军师和好在七夕!那就发红包庆祝一下吧~也祝小宝们七夕快乐~[猫头] 第150章 索要名分 入了夜。 吴柒来给宋乐珩送饭,沈凤仙也跟着来给宋乐珩换药。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屋,就表情相当复杂地看到了还在床上黏糊的宋乐珩和温季礼。 温季礼也很是不好意思,一只手捂着脸,耳垂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似的。宋乐珩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照旧趴在他的腿上,安安心心的让沈凤仙换药。 吴柒拿她没辙,只能先把饭菜端到屏风后头的桌子上摆着,气得走来走去,不停地碎碎念:“吵架的时候都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这会儿倒好,是整死个舅子不撒手!你换个药让他在旁边干什么!你和他又没成亲!你就不怕他哪日又同你吵了,拍拍屁股走人,你一个姑娘家,那不吃亏吗!” “我吃什么亏。”宋乐珩眯着眼懒懒道:“军师这么一个风雅之人,要真说吃亏,那也是他吃亏。再说,军师怎么会拍拍屁股走人。” “他还不会!你自己问问他!” 宋乐珩略略仰起头,眨巴着眼瞅坐得板正的温季礼。温季礼捂着眼睛道:“也、也不算走人……是白日没等到你来,便让溯之收拾了细软,打算先回广信。” “嘶,你还真是想走人啊。”宋乐珩抓起他的手臂就要咬,又见他手背上还有被自己掐出来的皮肉伤,便改为亲了一下:“下次不准了啊。” 沈凤仙:“……” 沈凤仙被这两人的黏腻糊了眼睛,下手颇重的把纱布末尾打了个结,勒得宋乐珩痛呼出声。 温季礼闻声,忙不迭睁了眼,道:“沈医师,劳烦轻一些。” 沈凤仙翻个白眼,掏出一瓶药来丢在床边,叮嘱两人以后自己按时换药,便绕过屏风走了。温季礼把药收好,又帮着宋乐珩整理好里衣。宋乐珩穿规整了趴回他腿上,才有气无力的让吴柒把吃的端到床边来。吴柒骂归骂,心里却明白宋乐珩是这几日太过劳心劳力,多半都没什么力气下床。他拖了一张茶案去床边,把给宋乐珩熬的粥和汤以及几碟点心都摆在了上面。 宋乐珩此时犯着懒,让温季礼拿了一个小兔包喂自己。吴柒实在是没眼看这两人,刚想离开,又被宋乐珩叫住,只能端了张凳子坐到床边上。 宋乐珩一面慢腾腾地啃着小兔包,一面道:“这几日我想过了,此次杨彻死在岭南,虽说这锅燕丞他愿意背,但此事毕竟不是他一人所为,我也不能……” 话到此处,她略显忐忑地瞄了一眼温季礼。 温季礼却是古井无波,平和道:“主公想说的,我都知晓。” “你知晓?”宋乐珩挑着眉头:“知晓的是哪一桩?” “交州。” 宋乐珩稍是一默,心里禁不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温季礼这人能掐会算她清楚,和她心意相通她也清楚,但能把她的所思所想猜透到这一步,还是有点匪夷所思了。她发自内心道:“你这怎么猜到的?你是能听到我脑子里的小人儿在说话?” 温季礼被她逗笑,眼尾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来。他用指腹擦了宋乐珩嘴角沾上的糕点,道:“不难猜的。主公在杀杨彻之前,就有这个计划了吧。” 宋乐珩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儿。 “主公虽是重情,但绝非不智。既要杀杨彻,定会想明白后续将行之路。交州那一人,就是杨彻死后唯一的备选。” 温季礼说的每一个字都精准无比,全然就是宋乐珩从未出口过的念头。两人这厢默契地打着哑谜,吴柒却是听了个云里雾里,不满道:“什么计划?交州有个什么人?你俩要让我留下来就给我敞开天窗说亮话,少卖关子。” 宋乐珩啃完糕点,终于坐起来。吴柒顺手递了凉好的汤给她,她端着汤盅喝了一口,方才续道:“我琢磨着,现在高州的事也定了,干脆让柒叔带着人,往交州走一趟。” “我去交州干什么?” “主公想请一人。”温季礼道:“杨彻这一代,皇家子嗣凋零,总共只有六位皇子,除去早夭的,死于政斗的,余下者,唯杨彻和早年前往封地交州的睿亲王——杨睿麟。” “杨睿麟?”吴柒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宋乐珩道:“你杀了杨彻不解气,想抄他全家啊?这燕丞能同意吗?” 宋乐珩:“……” 宋乐珩差点把嘴里的汤吐出来。 温季礼抽出袖口里的一张手巾递给她,替她解释:“主公的意思,是要扶持 杨睿麟。” “正是。”宋乐珩放下了汤盅,耐心向吴柒道:“杨睿麟和杨彻不同,此人早年到封地后,善待百姓,整顿吏治,发展农耕,而且,为人低调内敛,从不锋芒外露。如今遍地战火,交州却也在他的治理下依旧繁华富庶,是位颇受百姓敬重的亲王。假使能扶持他,一来,宋阀也算是名正言顺上了争天下这张桌子。二来,他比杨彻更得民心。” “那我这就出发!”吴柒立刻站起。 温季礼摇摇头,阻止道:“若是吴使君去,此行徒劳。” “为何?”吴柒又被温季礼绕晕了。 宋乐珩也没和杨睿麟接触过,对于这人,所有的信息都来源于早年枭卫收集到的情报,见温季礼口吻笃定,她便也默默等着他的下文。 “主公以为,为何我从一开始就让你留下杨彻的性命?而不是让主公去扶持睿亲王?杨睿麟此人,柔善宽和,在百姓之中有口皆碑,这样的一个人,有杨彻这样残暴如斯的兄长,杨彻又为何会让他在交州偏安一隅?” 宋乐珩眉间凝重。 温季礼道:“因为此人从不争权逐利,且非常聪明,知晓如何保全自己。他当年能从太子之争里全身而退,已可见一斑。主公若是亲去交州,便能见他一日里有三四个时辰,都在地里和农户一起耕作。” “醉心农事……”宋乐珩皱眉道:“这确实能让杨彻放松对他的警惕。” “这既是他的伪装,也不完全是伪装。我与他有过短暂接触,此人是当真喜欢种地,不想受权利束缚。且他深谙皇权与世家之间斩不断的联系,他不愿做他人手中的傀儡。眼下杨彻已死,军阀林立,杨睿麟无论成为哪一方的傀儡,交州都必受战火洗劫。他不会让自己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宋乐珩沉默半刻,然后,当着吴柒的面,把手伸进了温季礼腿上盖着的被子里。 温季礼:“……” 吴柒:“?” 吴柒嚯地站起,张嘴就骂:“你白天当着我和沈凤仙的面摁着他亲就算了,这会儿我还在呢!你是王八退房,憋不住了吗!手!你手给我拿出来!” 温季礼被吴柒这一通吼搞得面红耳赤,垂着眼睑也把手伸进被子里,抓住捏他腿肉的宋乐珩:“主公,别、别闹。” 宋乐珩没应吴柒的咆哮,手指不安分地挠着温季礼,道:“说说。别藏着了。军师的法子,是什么。” 温季礼把她的手再抓紧了些,无奈看她一眼,道:“只有一个人,或可说服杨睿麟。” “谁?” “主公你。” 宋乐珩果然把手收了回来,一脸沉思。 温季礼接着道:“有一个东西,是其他军阀掌权者没有,但主公有的。而这个东西,正是杨睿麟看重的。” 视民如己。 宋乐珩因为出生太低,经历的坎坷太多,是真正在社会底层挣扎过的人。而社会底层,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有着最庞大的人群基数。从上位者的视角看,这些人是炮灰,是牛马,是长了一茬又一茬的韭菜。但在宋乐珩的眼里不是,百姓是人,她也是人,没有任何区别。纵使她成不了挽救世道的圣人,她也绝不会做害民的恶徒。 只这一点,王朝末年的腐朽权贵便很难有人做到。 这其中,也包括温季礼自己。他扪心自问,在遇到宋乐珩之前,他从未着眼过河西四郡的底层百姓们,他眼内唯有权利的更迭。他和所有上位者一样,这个群体的生死,只会存在于他的筹谋之中,是没有意义的数字和鲜血。 但宋乐珩不同。 所以,这将是她最大的筹码。 宋乐珩和温季礼相视须臾,仍是忧心道:“杨睿麟只会认定我是平南王府的嫡女。一个嫡女,谈什么百姓疾苦。” “宋含章在真正的权贵看来,只是一个兵痞。再者,我已言明,杨睿麟此人极其聪明,他是用自己的心判断,不单是用眼睛看。”温季礼轻拍着宋乐珩的手背,道:“我已先一步派人往交州递拜帖了,主公这几日只管养好伤,等伤势好转之后,可亲往交州,见一见杨睿麟。” “那若其他军阀来攻岭南,我不在的话……” “我回广信,定替主公守好岭南门户。” 宋乐珩没有吱声。或许温季礼自己都不知道,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给宋乐珩带来了怎样的心安,替她筑起了一道怎样坚实的堡垒。 所有她筹谋之事,能想到的,温季礼向来是无声无息的配合她;她想不到的,他则是悉心替她补全。 于宋乐珩而言,在这偌大的世上,无一人可取代温季礼的位置。她甚至都怀疑,她在现实世界里受过的所有苦,就是为了用来置换,在另一个刀光剑影的世界中…… 遇上温季礼。 吴柒还在道:“要是去交州的话,我得安排一下,何时出发,带哪些人,还有洛城和广信那边……” 宋乐珩摆着手打断:“柒叔,你快出去一下,把门关上,我想亲他。” 吴柒 :“?” 吴柒顿了顿,又一次骂开了:“你憋一会儿都憋不住你是属色鬼的吗?!这温季礼是给你下药了还是……” 吴柒话还没说完,宋乐珩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上去了。温季礼也没想到她是来真的,被她撞得当即闷哼了一声。 吴柒迅猛地转过头,一张脸幽幽发绿,骂骂咧咧地绕过屏风,不多时,摔门的动静便传进了两人耳内。 宋乐珩只在温季礼的唇上轻啄了几下,也不敢真的点着了他的火,听他呼吸变得微微急促,便适可而止,退开了半寸。温季礼的两颊掺了层薄红,低着眼,食指落在意犹未尽的唇上,道:“怎么……怎么这般突然,还当着吴使君的面,这样……不好。” “这次没忍住,下次一定克制自己。我就是一想到你和我赌气吃醋,把门窗都锁死了不让我进,却还在殚精竭虑的帮我筹谋,我就想亲亲你,还想和你做些……” “好、好了,不要说了。”温季礼手疾眼快地捂住宋乐珩的嘴:“说了……会难受的。” “哦。”宋乐珩扒开他的手,冲他眨眨眼,搂着他的腰枕在他肩上安分了少顷。 温季礼又小声道:“那一晚,我开了门的,你再撬一下门,就会发现门早就开了。我其实……一直都在门后。” 屋子外,吴柒正按着被糟蹋了的眼睛,就听里面又传来温季礼推拒的话音。 “主公,怎么又来……伤、伤……你背上的伤……” 吴柒:“……” 吴柒一阵无语,回头瞅了眼房门,小声骂道:“小兔崽子,色欲熏心。” 继而摇摇头,脚步轻快地走了。 数日过后,阳光正好,一群枭使闲来无事,齐齐聚在郡守府的花园里,嗑着瓜子剥着花生,话题围绕着宋乐珩房里的二三事。 “看到了吗,什么叫君王从此不早朝,这话包是形容主公和军师的!这么多天啊,这两人都没出过房门!我趴他俩屋顶上,听见他们那些话哟……”张卓曦抱着手臂像被雷电劈中,打了个摆子:“我的肉都发麻!” “我蹲在墙角也听见了。”马怀恩道:“什么主公不行。阿珩,你靠过来些。别碰那里……哎哟,你们说,军师对着谁都冷冷清清的,怎么一见着主公,跟变了个人似的。” “主公就吃这套啊。我趴窗户上也听见了!主公每天都念叨,军师啊,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啊!”葛老八捏着嗓子学宋乐珩,学完就笑眯了眼:“我开个赌局,军师这皇后的位置,妥当了。” “这不好说。”冯忠玉耿介道:“主公没说要给军师名分。李文彧还和主公还定着亲呢。而且,杨砚舟也说了,燕丞和主公才有夫妻缘分!” “对对,还有那个宋流景,虽然他……” 一伙人争论得热火朝天。 彼时,宋乐珩和温季礼刚去看过宋流景。因着那块狼头玉佩,宋流景早前两日便醒转了,只是眼睛仍然看不见。宋乐珩请了沈凤仙来诊视,沈凤仙也是束手无策。这厢两人刚送走沈凤仙,正商量着有没有办法医治宋流景那双眼睛,便听到了花园里那一通叽叽喳喳。 偏生,这些叽叽喳喳还有点道理,宋乐珩现下确实没法给温季礼什么名分。她生怕温季礼把这些话听进心里去,快步走到正在分析的何胖子身后。 其余人都看见了宋乐珩和温季礼,脸色讪讪地退开些许。唯独何胖子背上没长眼睛,还在专注地剥着花生道:“这感情的事儿,谁说得准?主公身边这几个,哪个皮相能差了呀。军师清冷出尘,李公子妖而不俗,燕将军更不用说了,能打长得还好!这宋流景也是我见犹怜那样儿。啧啧,依我看,主公指不定到了最后一个都舍不下!” 宋乐珩:“……” 所有枭使都在拼命给何胖子递眼色,何胖子却只顾着吃花生,完全没注意。 “我跟你们说,这掌权的人,就不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的。军师固然是好看,但花无百日红啊,迟早都有年老色衰的一天嘛,到时候主公不就……” “不就什么?”宋乐珩冷得要命地问了一句。 何胖子猛地一怔,终于见鬼似的抬起头来。他看众人都站成了一排,个个身形笔直,一副完求了的嘴脸,顿时一激灵,丢了手上的花生就站起身回过头,正好对上了宋乐珩想扒掉他皮的眼神。何胖子腿一软,扶了扶桌沿,道:“主公,我真没有说您好色的意思。” 宋乐珩:“……” “也、也不是说您见一个爱一个。” 宋乐珩:“……” “更、更没有说您和军师会色衰爱弛……” 何胖子越描越黑。站成一排的枭使都觉得今天多半要死在何胖子的嘴上,心里都忍不住连连哀叹。 果不其然,宋乐珩负着手,深吸了一口气,闭眼道:“去,都去院子外,扎马步,扎三个时辰。” 枭使们:“……” 宋乐珩又睁开眼吼道:“还不快滚!” 一群人风卷残云地丢了手里吃的,架着罪魁祸首何胖子就边跑边揍。等人都出了花园,宋乐珩脸色一转,有些心虚地看向还站在廊下的温季礼。她走近过去,干咳了一嗓子,道:“他们没规矩惯了,那些话,不能往心里去的。” 温季礼抬起眸,看着宋乐珩。上午的阳光滑过郡守府有些老旧的青苔瓦片,落在温季礼半边侧颜上,将他的瞳映得生辉,若流光溢彩的珠翠宝石。 “那句话,有个人也说过。” “什么话?” “人不可能这辈子只爱一个人的。” 温季礼的神情淡然平和,可宋乐珩就是看出了丝丝屡屡的酸楚。 “是李文彧说的。”他道:“那日,在翠屏山的草场,我看着燕丞,他像晨曦,生机盎然,比任何事物都要明亮炙热一般,相较之下,我却好似冬日的……” 话间顿了一顿。不消片刻,那情绪就收敛住了。 “抱歉,不知怎么回事,有些……矫情。” 宋乐珩迎着他的视线,一步一步,迈上两梯台阶,逼得他后退了些,没入了廊间的阴影里。待那暗色罩了两人一身,宋乐珩停下步伐,脚尖抵着他的脚尖,又伸出手去,捧住温季礼的脸,捏了捏。 温季礼微感愕然,听宋乐珩笑道:“军师这般心有怨念,是不是想向我索名分了?要个什么名分?” 温季礼想别过头,宋乐珩不让,就这么强势地掰正他的脸,挤得他的五官有一丝滑稽可爱。他躲又躲不开,只能尽力回避着宋乐珩的注视,矮声道:“那天晚上,你说……给不了我名分。” “哪天晚上?我什么时候说这种混帐话了。” “你说了。我……我赶回军营的那天晚上,你神志不清的那天晚上。” 宋乐珩愣了愣。这一茬,她是当真不记得了。她本想跳过这桩糊涂事,可一看温季礼那羞样,又忍不住继续逗他。 “我都说这种话了,你还和我这样那样?你之前不是还说,不成亲不能做那些事的?怎么不坚守一下底线?” 那躲开的目光又幽幽地转了回来,落进宋乐珩的眸底,如同一块将要破碎的玉瓷。温季礼咬着不甘却又无奈的字音,说:“因为……没有办法了。” 宋乐珩的心尖儿突兀的一缩,飞快收起不合时宜的笑容,赶紧抱住温季礼,轻抚他后背:“哎,我说笑的,你不要突然这般认真呀。张卓曦这些人,从跟着我的时候就成日插科打诨的,以前在洛城,你也晓得枭卫是私底下监察官员的,谁纳了小妾出了轨被正房追着打,他们都喜欢嚼这种八卦。那时候我也听。这会儿不是没别人的八卦可嚼了,就成日嚼我的。这名分一事,等……” 话音落在这一个等字上。刚刚被骂跑的枭使们又陆续飞奔了回来,七嘴八舌地喊:“主公!军师!门口!门 口出事了!” 150-160 第151章 硬核说降 宋乐珩松开温季礼的当头,张卓曦几人已经跑到了近前来。宋乐珩皱眉瞅瞅他们,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张卓曦喘着气,指着大门的方向:“外面……百姓……突然有好多百姓聚集在府外,说是要见主公。” 温季礼顺着张卓曦那手看了遭院外,听见街上隐隐约约的嘈杂声,了然笑笑,道:“主公先去看看吧。” 宋乐珩一看他这表情,就知他葫芦里肯定是藏了什么药,当下也没多问,率先朝着府外行去。枭使们也悉数跟在宋乐珩和温季礼的身后。 一行人到了郡守府门外时,就见一条长街上乌泱泱的,全是摩肩接踵的百姓。人声鼎沸,哄闹一片,却让人听不出个重点来。 郡守站在大门口,招呼着不断试图涌上前的百姓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大家冷静些!千万、千万不要冲撞了宋阀主!” 这一句话的功夫,前排的人已经看见宋乐珩了,当即有个粗犷的男音吼道:“快看!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更是激动,像是要围上来把宋乐珩生吞活剥了一般。 郡守拼命挡在宋乐珩前方,和打头的百姓们角力:“各位听我说一句!冷静啊!都别挤了!别挤了!再挤就是以下犯上了!” 饶是宋乐珩早已见了不少的大场面,乍一看这数不清的人向她涌,心里还是有些发怵。她让张卓曦等人都去帮着郡守拦住百姓们,并下了严令不许伤人,末了,自己才拉着温季礼后退半步,谨慎道:“这怎么一回事?总不能是因为我弑君,满城的百姓也和我结下梁子了吧?” 温季礼笑着摇摇头,解释的说辞尚未脱口,人群看挤不动了,另一个大娘便喊道:“都停下!宋阀主能听见我们的话了!大家都赶紧的!” 尾音一落,满街的男女老少,自前排开始,如一阵潮水起落,相继朝宋乐珩跪了下去。宋乐珩顿时屏住呼吸,耳边听得那许许多多的声音,纷杂凌乱的回荡在整个高州城内。 其中,有嗓音尖细的稚子,有说话粗哑的老者,有虚浮无力的病弱年轻人,还有那些从高州行宫里被救出来的女子…… 他们的话声很乱,半点不整齐,可每个人都在磕着头重复同一句—— “谢谢宋阀主的救命之恩!谢谢宋阀主救我们!” 郡守也转过身,跟着百姓们跪下。那官帽重重叩在地上,久未起来。 “下官高州郡守荀戊,领全城百姓,谢过宋阀主对高州城的救命之恩!” 宋乐珩料想是那日战局底定后,温季礼肯定帮她安排好了高州的民生事宜,才会出现今日这一幕。她百感交集地看看郡守和百姓们,走下门前石阶,道:“荀大人,诸位,都先起来说话吧。” 郡守未起,百姓们也都跪着。荀戊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颤音和哽咽,由衷道:“自朝廷下令让高州兴建行宫,高州由上至下就被这道政令压得喘不过气,不知有多少尸骨埋在了行宫底下。后来行宫是建成了,可高州的百姓也要活不下去了。家里唯一能种田的,要么死了,要么残了。高州的田地荒废八成,人也越来越少,连商贾都走得七七八八。” 宋乐珩眉头拧紧,听着这些话心里不是滋味。百姓们起起伏伏的哭声和抽泣声也交织着,散在沉闷又炙热的夏风里。 “前任郡守病死前,还在上书朝廷,望朝廷能减轻赋税,发放赈济,给高州的生民一条活路。可……可没人管啊!百姓照样要缴高额粮税,缴不出的,便要流放充军!到今时今日,若非宋阀主,这高州再过个一两载,就是一座死城了!” “郡守大人说的是啊……”一名身型颤栗杵着木头拐杖的老者接过了话,道:“前些日子,我们看郡守大人下发了文书,说会将行宫里的东西一一清算,折成银钱,按户发放。我们……我们根本就不信,那是皇帝的行宫,谁敢动啊……直到昨天,这些钱……竟真的送到了我们手里!” “宋阀主英明!要不是宋阀主,我们真的活不下去了!多谢宋阀主!多谢宋阀主!” 百姓们一句接一句地谢着,一个头接一个头地磕。 宋乐珩悲悯地着眼这街上的人群,已然理清了来龙去脉。她知晓清算行宫一事是由温季礼推动,心里不由得一阵温暖触动,转而又看了一眼温季礼。 温季礼轻声道:“战事落定时,我便派人去广信请了李家的掌柜过来清算。杨彻之死很快会传出,因而这些事也必须尽早解决。昨日早间广信的人已经到了,想着主公在养伤,便擅自做了主,让郡守带人先去了行宫。” 宋乐珩略是颔首,对默默打点好一切的心上人愈是珍视两分。末了,她方对百姓们道:“杨彻当政时,横征暴敛,以百姓之膏血,频频发动战争,大兴土木,人人得而诛之!这行宫本是压榨百姓建成,将其还诸于百姓,是我当为,诸位都不必跪我,快起来吧。” “宋阀主待我们这般好,我们……我们都愿意拥护宋阀主!”人群里的一个中年女子高声道。 “对!我们都愿拥护宋阀主!归顺宋阀!” 又是一通群情激扬过后,百姓们的画风开始莫名其妙地走偏了—— “宋阀主的相公也是个大好人!是青天大老爷!还多给了我们双倍银钱!我们都祝宋阀主和大老爷百年好合,比翼双飞,举案齐眉……” 宋乐珩:“……” 温季礼:“……” 枭使们:“……” 约莫是这祝词实在太长,百姓们记不大住,陆陆续续有几个人从袖口里掏出了小抄,照着念道:“珠联璧合,琴瑟和鸣,五世其昌……” 然后,跪谢就变成了漫长的新婚祝词。街上还是吵吵嚷嚷的,热闹非凡,却少了几分刚才的沉重。 宋乐珩按了按眉心,哭笑不得。温季礼也显出几分无可奈何,道:“此事非我所为。我只是让李氏派一名账房先生过来,但……这样的情况,也不算出人意料。” “他昨日到了高州,没与你打照面?” 温季礼摇摇头回应。 宋乐珩扶着脑袋无奈笑一声,旋即朗声喊道:“李文彧,出来!” 街对面的临街铺子吱呀一下开了门,一袭红衣似火,张扬又明艳的人走了出来。他手里摇晃着一把风流倜傥的扇子,往人堆里那么一扎,想要忽视都很难。隔着几丈的距离望向宋乐珩的时候,他那双璀璨明亮的眸子里,既有着满满当当如蜜糖牵丝的甜腻,又裹挟出一丝一缕的幽怨来。 他艰难地挤过跪在地上的百姓们,一面朝宋乐珩走,一面说:“让让,让让,多谢诸位!不用念了!” 百姓自发地让开一条道。他好不容易到了宋乐珩跟前,宋乐珩还没开口说点什么,他的眼眶当先就红了,把扇子一合,用力将人圈进了怀里。 街上安静了。 百姓们有的在偷看,有的虽害臊地挪开了视线,却仍在小声议论:“宋阀主和她相公真是郎才女貌!而且还都是好人,真般配!” 宋乐珩表情复杂,想去看看温季礼此刻是个什么反应,又被李文彧挡着没能看到,只能伸手去推李文彧的腰。李文彧不肯撒开,仍是用了力道抱着她,说话的调子闷闷的,带着瓮瓮的鼻音:“你这负心的……说好打完仗就回广信,你倒好,索性留在高州得了。” “哎,这么多人呢,你别耍小脾气。先放开。” “你都不知道!”生气的口吻忽然拔高,又忽然一顿,哑了下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宋乐珩,我好想好想你,好担心你,担心得我每天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下,可你……你都不给我捎一封信。” 李文彧像一只扒拉在宋乐珩身上的大型犬,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蹭了又蹭。 议论声愈发密集了,枭使们也集体开启了吃瓜模式。 “宋阀主和她的相公果然很恩爱啊!就是苦了她相公,宋阀主在外征战,她相公不得天天在家里盼星星盼月亮啊。” “那有什么,宋阀主一看就是个专一的好人!不像杨彻那暴君,朝三暮四,贪淫好色!她相公在家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宋乐珩:“……” 身边就杵了两个桃花债的宋乐珩是半点都不敢开腔。 李文彧还在委屈诉说:“我一听你让我派个人来高州,我急急忙忙连夜就赶过来了。这世上有哪个账房先生算账能比得过我呀。我路上都没歇着,那马车差点把骨头都给我抖散架了!昨天一到,这个郡守说要我先去清算行宫,我想着是你交代的正事,立刻就去了!结果你都不来看我一眼。宋乐珩,你好狠的心。” 宋乐珩叹了口气,轻拍李文彧的腰侧:“辛苦了。你先放开,晚些时候我再好好谢你,眼下这么多人呢,都看着的。” 李文彧听她这么一说,通红通红的眼睛瞬间攀上笑意,依言松开了宋乐珩:“当真?这可是你说的,要好好谢我。” 宋乐珩应了一声,偷偷瞄了瞄温季礼。见温季礼没有太多的神情变化,她才暗暗松了口气。她请百姓们都起了身,百姓们又是谢她,又是祝福她和李文彧。喧闹了好一阵儿,宋乐珩才让郡守安排百姓们有序地散去。 李文彧挺着胸,像只花孔雀一样骄傲道:“怎么样?这些祝福你喜欢 吗?我给了好多银子才让大家照着稿子念的!我写了一晚上那些祝福的话!” 宋乐珩:“……” 宋乐珩皮笑肉不笑:“双倍银钱,你也不怕把你李家给掏空了。” “怎么会掏空?我是傻的吗?”李文彧瞧瞧还没走远的百姓们,放小了声音,说:“我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那行宫里头的东西,都是皇家的规格,民间是卖不起价,但北方有的是人愿意出高价。我两三倍的价钱收过来,出手至少能翻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 宋乐珩惊讶了一遭,没成想李文彧做起生意果然是比谁都精,还会一箭双雕,口碑和银子都让他给赚了。她和温季礼互换了一个眼色,温季礼也颇感意外,两人一起摇头失笑。 李文彧轻轻撞了撞宋乐珩的肩膀,道:“我是要替你养兵的,这是我的价值所在。我怎么可能让我自己失去价值。” 百姓们欢喜地散了,街上又恢复如常。 李文彧迫不及待地问:“该你说了,你打算怎么谢我?是想送我东西?还是……要给我一个……” 他抿了抿嘴唇,闭着眼睛主动朝宋乐珩撅起。 与此同时,退去了热闹的长街中央,远远站着一名老妇人。在妇人身旁,是蒋律和两名枭使。 这老妇人穿着一身暗紫色的锦衣华服,双手拢于身前,虽满面皆是岁月风霜,但眸色却清明内敛,宛如平缓流动的水面,将万事万物都沉淀于其中。 温季礼虚揽住宋乐珩的腰,将人带远了一些,躲开了李文彧快要贴到宋乐珩脑门上的唇,随后,他才对宋乐珩小声道:“主公,去见一见魏老夫人吧。” 宋乐珩一惊:“你什么时候请到这尊大佛的?” “高州之战前。主公提及魏江,那时便派人往洛城去寻了。寻到后,请了人快马加鞭护送魏老夫人到高州来,前几日才让蒋使君去接应。” 宋乐珩笑眯了眼,感慨道:“军师啊军师。” 不会再有第二人,如此明她心思,知晓她对魏江是动了收拢之意。如今她和魏江的嫌隙太深,若是没有温季礼请来的这尊大佛,想要说服魏江加入宋阀几乎是不可能。想至此,宋乐珩只觉有温季礼在,何其有幸。 她给枭使们递了个眼色,示意枭使们安顿好李文彧,两人这才并肩朝着魏老夫人走去。 李文彧此时还不知面前早已没了想亲的人,只想着这人怎么离得那么远,嘴撅了半天都没亲到。他这厢还在费力的脖子前倾,张卓曦就憋着笑招呼众枭使围住李文彧,用两根手指并拢,按在了李文彧的唇上。 李文彧还以为当真瓷实地亲到了宋乐珩,欣喜地睁开眼一看,却见是张卓曦站在他跟前,宋乐珩和温季礼早就走远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刚想推开枭使们追过去,张卓曦和马怀恩一人架起他一只手,往郡守府里拖。 “李公子,别去捣乱,主公干正事呢!” 李文彧被架得双脚离地,乱踢一通:“放我下来!凭什么她干正事温季礼就可以在旁边!我也要跟着她!你们放开我!” “哎呀李公子,女人办正事的时候,男人得听话啊。主公说了,让你等着她,她办完事就来找你。今天晚上,她肯定好好谢你!” “真的?没骗我?”李文彧的目光顿时清澈:“她真是这么跟你们说的?我怎么没听到?那我今晚穿什么等她?要做什么准备吗?要在房间里摆弄些花花草草吗?要熏哪种香在身上?你们赶紧帮我参考下。” 一行人簇拥着李文彧进了府。另一边,宋乐珩和温季礼已然行到魏老夫人的跟前。宋乐珩朝老人家作了一揖。老人家便也点点头以作还礼,面无悲喜道:“老妇见过宋阀主。” “魏老夫人远道而来,晚辈有失远迎,若老夫人不弃嫌,请入府一叙,晚辈亲为老夫人接风洗尘。” “不必了。”魏老夫人扫视过重新陷入寂寥的街上行人,道:“方才已见宋阀主的亲民善举,老妇对宋阀主钦佩有加。只是老妇没读过什么书,见识粗鄙,不敢与宋阀主同席,怕有冲撞。” 宋乐珩和温季礼都听得出魏老夫人的拒人之意,宋乐珩正要多说两句场面话,魏老夫人的视线又转回她身上,深深审视着她,道:“恕老妇冒昧,请问宋阀主,我儿魏江如今可是成了宋阀的阶下囚了?” 宋乐珩道:“魏大人忠于朝廷,与我的立场不同,因而我将他暂时留于高州府衙中。但请老夫人放心,我十分敬重魏大人的才学,是以手下人都不曾苛待于他。只是在先前的交手中,我无意误伤过魏大人,故使魏大人心中有怨。” “所以,宋阀主将老妇接来高州,是想以老妇威胁我儿,归顺宋阀,是吗?” 这话问得坦诚。 事实上,这也是最真实的目的。只是历来一方雄主要塑造个明君模样,就多少得套一通冠冕堂皇的说辞,把这丑陋的目的穿上层华丽好看的外衣。 温季礼已经把这说辞都替宋乐珩想好了,正要开口来个一唱一和,宋乐珩却是握了握他的手臂,意简言赅地答道:“是。” 温季礼看看宋乐珩,倒也不显多少意外之色,只是收了话匣子,没再插嘴。 魏老夫人道:“倘若老妇不答应呢?” 宋乐珩偏了偏头,问得认真:“为什么不答应?” 魏老夫人:“……” 魏老夫人一时语塞,又听宋乐珩当真是不理解地道:“魏老夫人长居洛城,无非是魏江想向朝廷表忠心的证明,可如今的朝廷,是个什么鬼样子,魏老夫人如此通透之人,不会不知。这朝廷不把人当人,更没把女人当人。魏老夫人与我同是女人,放眼中原的军阀,就我是女人,老夫人不支持我,是打算让魏江去支持另一个糟践女性的上位者吗?” “那依宋阀主的意思,全天下的女子都该支持你宋阀?” 宋乐珩理直气壮:“不然呢?” 魏老夫人噎住了。噎了好一会儿,才说出来下一句:“女人打天下,古往今来都没几个。你若是兵败,我儿能有好下场吗?” 宋乐珩笑笑:“您这话说的,我现在不兵败,您不支持我,你儿子也没好下场。” 魏老夫人:“……” 温季礼:“……” 温季礼抿了抿唇,转眼望着天憋笑。 守在老夫人旁边的蒋律和两个枭使都见惯了宋乐珩这常规操作,三脸得意的等着魏老夫人松口。 宋乐珩看魏老夫人好像是气到无话可说的模样,上前一步,贴心地拉起老人家的手,开解道:“我是当真想邀魏大人加入宋阀,诚心实意的。我这人,看起来可能没什么雄主之资,但胜在我以诚待人,从不整那些两面三刀的路子,更不会鸟尽弓藏。只要魏大人愿意助我,将来他必是宋阀的元勋功臣。当然了,魏大人要是实在不助我,我也不能让他落进别人的虎口,所以我得把他杀了。” “……你!”魏老夫人气得抽出手来。 宋乐珩依然噙着那厚脸皮的笑,道:“但是话说回来,我和魏大人算是故友,如果他死了,我给您当女儿,让您在宋阀安心养老,我给您送终。纵使乱世,我也必不让老夫人受半点的苦楚。” 这一句,宋乐珩说得是给足了诚意。 魏老夫人静默片刻,定定看着她,道:“我儿若死了,你又何必惺惺作态?将我一起杀了,岂不干脆?” “那不行,这样我和别的权贵军阀就没区别了。” “本来就没区别!” “还是有的。”宋乐珩正色道:“晚辈杀魏江,是为给天下人挣一个太平。但若杀了老夫人,就成了禽兽。我要做人,不做禽兽。” “挣一个太平?”魏老夫人讽笑道:“说得轻巧。若有一日,你宋阀战败,敌军屠城,你可愿以死保全一城之众?” “愿。”宋乐珩不假思索地答出一字。 倘若真有那一天,这一城之众里,不知会有多少跟她一路走来的枭使,亲兵,甚至是温季礼,宋流景,李文 彧,燕丞,还有她的舅舅,外爷,以及与他们万万千千的相系之人。 这么多的人,如果能救,她怎么不愿? 历史上穷途末路自戕的枭雄本就是数不胜数。 魏老夫人这回许久都没有言语,只是和宋乐珩两两相望着。那眼神里既是探究,也是质疑,最后,成了叹服。她转身就走,边走边道:“那就望宋阀主永不失今日之心。走吧。” “去哪?” “不是要说服我那不孝子吗?” 宋乐珩和温季礼相视一笑,赶紧双双跟上,小声在后头蛐蛐。 “我厉害吧?我跟你说,我对付老年人可有一套。这魏老夫人一看就是个暴烈的直性子,整那些花里胡哨神吹鬼吹的,今日肯定说服不了她。” 温季礼忍俊不禁,竖了一下大拇指:“主公着实厉害。” “你说说,今日魏老夫人能说服魏江吗?我总觉得吧,这魏老夫人的教育方法铁定有问题,不然怎么教出魏江这一根筋。以后咱们有了孩子,千万得避免!” 温季礼:“……” 温季礼又羞又臊:“主公,还在大街上,不要说这种话,会被人听去的。” “不会的。我就这点声音……” 宋乐珩话音还没落,就看前面的魏老夫人越走越快,脚下几乎都要生风。她望着这老年人的背影,疑惑道:“咦,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感觉魏老夫人有点生气?脚底板都要擦出火星子来了,你别说,她这矫健的身姿,还真是老当益壮……” 两刻钟后。 宋乐珩就发现,她的猜测果然没有错…… 彼时,郡守一路恭恭敬敬地领着几个人来到天牢里,魏江那会儿正背着牢门,坐在铺整齐的茅草上,面朝墙壁,悉悉索索的在地上写着信。听见开门的声响,他头也不回,只道:“不降。问多少次,我都不降。我不给宋乐珩这种下贱女流卖命!” 魏老夫人和宋乐珩、温季礼站定在牢房里。宋乐珩示意郡守先退下。待郡守带着狱卒离去,魏老夫人才一边怪异地脱下一只鞋,一边平静地喊了句:“江儿。” 魏江赫然转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娘?!您怎么来了?” 他一激动,想朝魏老夫人跪行过来,忽然又定睛看到魏老夫人手里那只鞋,竟然爬起来就要跑。宋乐珩还以为他是要越狱,刚想叫人,就看魏老夫人果然是老当益壮,三两步追上魏江,拎着他的领口,拿着鞋底子啪啪就往魏江脸上抽。 “下贱女流!?你骂谁下贱女流?你是从哪里生出来的?你娘不是女流?你不是女流养大的?我日你爹的,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脸都给我丢尽了!”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震惊地拉着温季礼退到天牢门口,附在温季礼耳畔继续蛐蛐:“看吧,我就说他们家的教育方式肯定有问题!” 温季礼:“……” 第152章 文臣之骨 半柱香过后,这天牢里鞋底子抽脸的动静才总算是消停了。 此时牢中关押的犯人并不多,只有少数几个据说是活不下去入室抢劫的百姓,结果没能抢着有用的,最后实在走投无路去抢郡守家,就被送进了天牢。一进天牢,这几个犯人就死活不肯出去了。 毕竟,郡衙里再穷,还能给犯人匀一口潲水。出去了,就连潲水都可能吃不着了。 牢里一向清冷,冷不丁有一场热闹可看,那几个犯人便都扒拉在牢门口,伸长了脑袋瞧魏江的笑话。魏江被打得满脸都是鞋印儿,板板正正地跪着,一只手摸着嘴角被抽红的地方,疼得是龇牙咧嘴。魏老夫人则是气不喘手不抖地站在他跟前,正下盘稳固的单脚穿着鞋。 宋乐珩和温季礼还杵在角落,她瞅一眼魏江那惨样儿就想笑,但又觉得现在笑出来十分不厚道,只能拼命拧着自己的大腿忍耐。温季礼见状,无奈摇头,将她的手拽进掌心里握着,不让她自伤。 魏江气恼地瞟一遭宋乐珩,又怯生生看看穿好了鞋的老太太,嘟哝道:“娘,您怎么突然到高州这穷乡僻壤来了?山长水远的,万一您路上出点什么事儿……” 老太太揪住魏江的耳朵骂道:“你是不是就盼着老妇出事!” “不是不是……娘,您先松手,您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老太太又松开魏江去。 宋乐珩憋笑憋得脸都红了,抬袖挡住半张脸,低声对温季礼道:“老辈子是不是都爱揪人耳朵?这老太太多半能和柒叔聊得来。” 温季礼回道:“主公和魏大人,应该也有共同话题了。” 宋乐珩:“……” 宋乐珩用指甲刺了下温季礼的掌心。温季礼将她不安分的手指扣得更紧了些。 另一边,魏老夫人静默地打量了一通魏江,早前魏江跟着杨彻急行军,衣衫上有些地方豁了口子,还没来得及补,这几日人又关在牢房里始终不肯低头,因而也没怎么洗漱过。那发髻虽还束着,却显得有几分凌乱。脸上戴着一只黑色的眼罩,挡住了那只受伤的眼睛。 魏老夫人的视线定住在那眼罩上,眸眶乍然就湿了,嗓音里难掩心疼:“我儿的眼睛……是如何弄的?看不见了吗?” 魏江揉着耳朵的手一顿,故作轻松道:“没事的娘,就是瞎了,不碍事儿。儿子照样……照样能凭着一只眼睛闯出名堂来。” 魏老夫人颤抖着伸出手去,轻抚过魏江那只眼罩,也没有去详细追问。旋即,她又蹲下身,含泪看清魏江脸上的风霜,手落至他的鬓发处,见那青丝里已掺了几缕白。 “都有白发了。今岁你才三十三,就有白发了。” “娘,您记恍了。”魏江眼里也有泪,竭力掩饰着,笑道:“年关都过了,这都盛夏了,儿子已经三十四了。” “三十四了……是啊,三十四了。你一走,六七年都没有回过家,除了逢年过节往家里捎封信,当娘的已经这么多年没见过你了,连你的生辰都记恍了。你一个人在外面,眼睛也弄瞎了,头发也白了。这一趟我不来高州,是不是一生都见不到你这不孝子了。” 魏老夫人的眼泪滴下来,溅在枯草上。 魏江哽了一哽,还是没忍住泪意,重重抹了把脸,朝魏老夫人磕了记响头:“是儿子不孝!儿子本想……本想这次随皇上平定岭南,有了军功,回朝去便能加官晋爵,顺利留在洛城,给母亲养老。可不成想,儿子……失算了。” 那头叩在地上,便没有再起来。 魏老夫人矮瘦的身形绷得笔直,犹如老松不屈。她的手轻落在魏江颤栗的头顶,道:“这些年,你在外受委屈了。” 魏江顿了顿。他已过了而立之年,这个年纪的人,常是上有老下有小,得顶天立地,扛得住家里的风吹雨打。 这世上的风雪何其重,常能将人压到直不起腰来。年纪越长,越像一只拖着犁的老黄牛,佝偻着前行,再难抬头看见天日。魏江旧年抱着一身的才华想去投奔世家,孰知世家视他这等白身如狗,半点机遇都不肯赏他。后来想着依附李家,远赴漳州任刺史,以为终有一日能飞黄腾达高居人上,可这日还没来,岭南就乱了。 从漳州出来,魏江逃回洛城的路上,他一度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完了,说不定还会连累老母。他只能赌,赌帮杨彻收复岭南的功绩。哪能想到,就连杨彻都折在了岭南…… 人人都说寒门才子难出头,可他连寒门都算不上。在权贵的眼里,他就是比狗还不如。没有家世,没有气运,百般努力,也奈何不了自己身在这个世道。 这个只看权势,人吃人的世道。 若无人问津,这艰难的一生过了也就过了,下辈子就不做人了。可偏生有这么一个人,不在意你有多少钱和权,她只会关心你的委屈,担忧你被压弯的腰。 魏江再难克制,呜咽声从喉咙里断断续续挤压出来,伏在地上,后背都随着那哭声起伏。 “是儿子……儿子没用……没有办法让母亲颐养天年……还累得母亲被贼人胁迫至此,我没能力,不能让母亲享福……”说到这,魏江抬起猩红的眼,死死盯着宋乐珩,恨得切齿:“宋阀主,以家眷威胁,实是下作之举,非明主当为!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只请你放我娘离开!” “哎,你这么说就……” 宋乐珩话刚起头,就见还流着泪的魏老太太又抽了魏江一下,抽得魏江整个人都懵了。 “娘,您又打我干什么!” 魏老夫人哭骂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有你想死就死之理!我既来了高州,要么,今日我死你前头,也好过看着亲子丧命,肝肠寸断!要么,你听老妇的,降了宋阀主,从此以后,安心为她办事。” 魏江懵住的双眼缓慢睁大,缓了好一会儿神,才道:“娘,她给您什么好处您就替她当说客来了?这天下事您也不懂,您不要听她随口胡诌两句就应了!她一个女……” 话音停了一下,生怕再说错了又要挨打,转而小心道:“她一个女人,有什么资格上桌争天下?如今先帝死在岭南,等其他军阀悉数起事,她第一个就会被撕得粉身碎骨!渣都不剩!儿子要是跟着她,和现在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魏大人这话说得太武断了。”宋乐珩悠悠上前道:“你这叫刻板印象,争天下这张桌,我一个女人怎么就坐不得?” “别的我不知道,但我读过的书里,没有开国打天下的皇帝是女人的先例!”魏江气怒道:“宋乐珩,你莫要忽悠我娘,我娘是没读过几天书……” 啪。 又被扇了一个嘴巴子。 魏江忙用双手挡住脸,还是坚持道:“就算历史上有过女帝,那也是守成之主!你没有打天下的魄力和雄心!你也没那手段和本事!” “啧,那我怎么就坐稳了岭南,还让天子折在此地。” “那是你刚好占了天时人和而已!是杨彻自己做得天怒人怨,激得燕丞站在了你这方!没有燕丞,死的就是你!” 宋乐珩走到近前,半蹲下来,和魏江平视:“那以魏大人看,杨彻死了,这天底下有几方势力可以上桌?” “豫州的平昭王,冀州的王氏,齐州的祝氏,长州的朱氏,江州的周氏,再远一点,还有西州的袁氏,这几个,都是拥兵自重的军阀,哪一个不比你有实力?更何况,渝州那边起义的朝阳军早已声势壮大。论地利,论兵力和财力,你拿什么同他们争?” 宋乐珩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冲温季礼招手,温季礼便走过来,站在宋乐珩旁边。宋乐珩盘腿坐在地上,望着温季礼道:“军师,魏大人分析得如何?” 温季礼认可道:“不错。” “那咱们有什么优势啊。” “得民心者,得天下。” 宋乐珩眯着眼朝魏江笑:“听到了吗?魏大人。这些军阀士族的出生,都太优渥了。你说,人活在世上,争什么?” 魏江没接宋乐珩的话,只是看着宋乐珩的手拂开地上的枯草,在满是尘灰的地面上以指尖画出三个圈来。 “钱,权,色。说到底,就图这三样。这三样东西,你拿得多,你就是权贵。拿得少,你就是权贵的看门狗。拿不到,你就是底层。王朝末年,从底层到权贵的这条路,”宋乐珩画了第四个大圈,以线连上其他三个小圈,却又把那条线截断:“已经关闭了。这三个东西越来越少,落不到底层的手里了,只会集中在权贵的手中。而所有的底层,都成了被压榨的枯井。你也试过的,对不对?你想投靠贺氏,那日你在贺氏门前擦地,贺氏给了你怎样的答复?” 魏江眸中一阵明灭,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魏老夫人听见擦地两个字,神情里骤是万般的心疼。 不成想她视为骄傲的儿子,却早已吃了这么多的苦头。 魏江没给宋乐珩答案,宋乐珩自然也没指望他会当真说出来。但她能想到,若是贺氏把魏江当人看,魏江也不会再投靠商贾出生的李保乾。 她接着道:“当下的时局里,你无论再去投靠哪一方势力,都无法通过你的能力,最终抵达权贵这个阶层。大盛三百年,这三百年里,世家权贵皆追求人丁兴旺,一个家族少则几十上百人,如贺氏那样的庞大族系,算起来能有好几千人,更莫说与他们弯弯绕绕有着亲缘关系的旁支。他们的自己人尚且不够分权贵这盘肉,又怎么会让肉再落进你的嘴里?你想跨越这一步,带着魏老夫人跻身权贵,就得撕碎了现在的权贵,顶了他们的位置。只有我,和世家权贵没有任何关联的我,才能达成你的目的。” 魏江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宋乐珩,半晌,才说出来一句话:“这权贵就是士族!你知道士族和皇权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吗?这么几千年,两者紧密相关,你想撕碎这关系谈何容易!不过是一句虚言!” “不试试怎么知道?”宋乐珩目光灼灼:“你说我卑鄙也行,下作也罢。我单问你一句,你是真想带着你娘过好日子,还是想撒了你娘自己去死?你要是死了,我当然也不会为难你娘,但老人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估计活也活不成了。魏大人,你要想清楚。” 魏江沉默半刻,冷笑道:“宋乐珩,我不会上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 魏老夫人一巴掌扇在魏江脑袋上:“不会什么!这宋阀主哪一句话说得不在理了!那些洛城里的大官们,哪一个把我们母子当人看了!你是当真要舍了老妇,和你地底下那死爹团聚吗!” “娘,您就别添乱了……”魏江抱头道:“这是打天下!豁出身家性命的!要是跟错了人,爹的祖坟都得被人给刨了。” “刨了不就刨了!死人骨头一堆你怕别人拿去卖吗?” “不是,娘,你这……” 魏老夫人打断魏江的话,斥道:“我都亲眼看见了,现在高州城的百姓都对宋阀主心服口服,她能善待百姓,这就够了!” “娘,那定是他们做戏给你看的。” “就算做戏,那她也愿意做!我们也是穷苦百姓出生,你连杨彻那样的狗皇帝都能辅佐,怎么就不能替宋阀主办事!” 魏江的脸一顿涨红,有一句话似憋在胸口里,欲说难说。魏老夫人戳着他的脑袋问了好几遍为什么,他方突然站起身来,爆发似的指着宋乐珩吼出:“因为我这只眼睛就是她弄瞎的!我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 魏老 夫人一愣。 宋乐珩抹了抹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扶着温季礼的手,跟着站了起来。 “你早说你要吼这一通,我好撑个伞的,看你这弄的,喷我一脸。” 魏江:“……” 魏江的脸更涨红了:“宋乐珩,你……” 宋乐珩大咧咧道:“我就知道,你是为了这眼睛。” “对。我就是为了这眼睛!”魏江恨得要命,咬紧了后槽牙道:“要我辅佐你,行啊,你把眼睛赔给我,你能做得到吗!” 温季礼顷刻冷了脸,道:“魏大人,你与我主本是敌对,战场之上,生死有命,怪不得旁人。我主今欣赏你的才能,方欲邀魏大人加入宋阀,一同改换天地。此事话已说尽,若魏大人一意孤行,宋阀不做勉强。至于魏老夫人,我主定然会善待。” 温季礼扯了扯宋乐珩的衣袖,示意她离开。宋乐珩站在原地没动。温季礼直觉不妙,刚想出口劝她,她便拍拍温季礼的手背以示安抚,脱开了温季礼的手,取下了头上玉簪。 “主公!”温季礼表情骤惊。 宋乐珩稍是扬手阻止,话却是朝魏江说:“说句良心话,你这眼睛,多少是有点赖账了。当时那情形,你是被鸟给啄的,不是被我弄瞎的,这原本就是个意外。不过,你非要算我头上,也无妨。人都有价值,在我这儿,魏大人值一只眼睛,我赔给你。” 魏江震惊地看着宋乐珩,心里一时间百感交集。 宋乐珩拿着簪子在自己面门前比了比,道:“我看看啊,你瞎的是左眼,以后咱俩要走在一块儿,左眼都戴眼罩的话,人还以为咱俩是情侣眼罩,这不太合适。” 魏江:“……” 魏老夫人:“……” 温季礼:“……” 请问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那我就刺右眼吧。以后上了战场,要是有敌情,你看右边,我看左边。分工合作。” 话音一落,宋乐珩不再多说,拿着玉簪尖利的一头就往自己的右眼扎去。那玉簪离她的眼球就一个指甲盖之际,又陡然停住。温季礼和魏江都伸出了手,只是魏江快一步,抓住了宋乐珩的手腕。他此刻的神色太过杂乱了,有惊讶,有质疑,有敬佩,也有……不甘。 对命运的不甘,对屈于女人之下的不甘。 但那不甘,终在片刻过后,烟消云散。 宋乐珩说得对,中原的权贵军阀们,无论是谁,都做不到把眼睛赔给他这种事了。毕竟,他只是一个狗都不如的白身啊…… 他松开手,不可觉察地叹了口气,继而后退一步,道:“我只有一个要求。” 宋乐珩眼内有着如星火般的亮色,道:“你说。” “以后,我在哪,我娘就在哪。我娘年纪大了,我不想再让她受分离之苦,我要给我娘养老,不再让我娘一个人了。” 魏老夫人闻言,涕泪直下,泣不成声。 宋乐珩定定颔首:“应当的。只要魏老夫人不嫌颠沛流离,我必以最好条件待老夫人。” 魏江紧紧握了握母亲的手,末了,他向宋乐珩郑重行礼:“属下魏江,拜见主公。” 叮。 【支线弱水三千,只取一……二三四五瓢,进展60%,获得关键人物魏江的死心塌地,奖励白月光丸一枚】 道具说明:消失的白月光,才是最好的白月光。服下白月光丸的人,将成为玩家最期待的模样。注:手动捏脸版,白月光脸型数据系统概不提供。 宋乐珩:“……” 就知道这系统半年没憋出一个屁,果然是要拉坨大的—— 作者有话说:明日预告:希望不会被锁!!宝们懂的! 第153章 夏夜潮浓 “哎,我错了,真错了,我不该冒险,不该往自己眼珠子上扎,你听我说嘛,你别走那么快呀。” 郡守府的长廊上,温季礼在前头走得脚下生风,宋乐珩就在后头追得脚板冒烟。一群枭使看有热闹,纷纷院落各处如雨后春笋冒出头来,议论纷纷。 “这么快又吵起来了?这回又是因为什么?” “我赌一贯钱,肯定是因为李文彧来了!” 枭使们闲着无事下注开赌,宋乐珩已经趁温季礼进屋关门前,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这会儿温季礼的眉心上还覆满着冰渣子,不悦的情绪显而易见。他顿住须臾,到底是没说出口赶人的词句,只能沉着脸关上了两扇房门。 那门扉一合,一双手就自他背后搂过来,紧紧拢在他的腰腹之上。宋乐珩整个人都贴着他的后背,依稀还能听到那具单薄的身体里尚未平复的心跳,七上八下的,又急又快,全然没有素日里的沉稳。 宋乐珩轻声道:“军师,你这心,跳得好快啊。” 听她还在调侃,温季礼的眉间蹙得更紧,扒了一下她的手。宋乐珩忙抱得更用力,解释道:“假的,就是试探之意。” 温季礼的动作停了停,僵道:“那若是魏江没有阻止,主公会如何?” “还能如何呀?”宋乐珩的额头抵在他的背上。 今日的温季礼穿了袭月蓝色的衣裳,外衫是纱织的轻薄款式,衣袂处用银色的绣线作了竹纹,中衣若皎雪,将他那劲瘦的窄腰裹得格外熨贴,在那薄纱之下,勾得人眼热。宋乐珩鼻息里萦绕的尽是他衣上清浅的药味,只觉得一阵心猿意马。 “魏江此人实在不肯归顺,也就不用了,将他与他母亲送去后方,差点人看着便是。我当时就想着赌一把。他和我心有嫌隙,他跟着我,也是赌局。赌得好,封侯万里。赌不好,那就是鸟尽弓藏。他等我表态呢。何况,魏江这人精着呢,我在那牢里真瞎了,我身边这些人放得过他吗。你头一个就得宰了他。” “我不宰他。”温季礼有些偏执道:“死了不痛苦,我只会让他生不如死。” 宋乐珩低笑,一只手从温季礼手掌之下钻出来,寻了个空子,往他襟口内探去。温季礼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她打趣道:“啧啧,我家军师这么一个温雅之人,被逼成什么样了。又生魏江的气,又生我的气,莫不是我真成了魏江那样的独眼,你就不喜欢了?” 温季礼捉住她的手,不准她动了。 宋乐珩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气性又上了头,当即哄道:“我说笑的,你别当真呀。” “不会不喜欢。”他忽而道:“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骗子。”宋乐珩笑道:“满大街的姑娘,就没有人是一只眼睛的。人性就是喜欢完整美好的东西,你就算是看我内在,也得符合基本审美才行。温季礼,你是不是撒谎了。” “不是。”怀拥的身板更加僵硬,语气也更加笃定:“若真是那样,我便……将眼睛剜了。” 宋乐珩:“……” 宋乐珩哑住,像有什么东西猛地在心口处炸开,又酸又涩,还带着极致缱绻的滚烫:“你这疯起来,也是个不要命的。话都说到这儿了,当真还要如此僵着吗?我背上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 她那手有意无意地剥开层层的衣衫,指甲刚一刮过内里的肌肤,瞬时就点燃了已经冒了火星子的欲念。温季礼回过身来,急切地俯首吻她。宋乐珩的眉眼都舒展开,将人抱紧,唇齿交缠间,回应着他的害怕,他的忧心,他的不安。 门口到内室只那么数十步的距离,两人的衣裳便掉落了一路。绕过了屏风,温季礼步调凌乱的要把人往床上带,宋乐珩喘着气按住他,声音里揉杂着浓浓的情/欲,道:“试试……那把摇椅。” 温季礼转过头一看,表情顿时有些怔住了。 这内室的左侧面做了一处檐下的内廊,用于观赏后花园的景致,平日里,仅用一扇推拉的隔门挡风遮光。此时,那隔门没关,打眼看过去,就能看见那不算精致的一方小花园,花园的穹顶上聚集着乌黑的云层,马上就要落下雨来。一把木制的摇晃躺椅被骤起的夏风一吹,就在那廊下吱呀吱呀地摇动。 这摇椅是吴柒之前做的,共就做了两把,一把让宋乐珩养伤的时候能坐在后花园里解解闷,是以上面都铺好了软垫,以免硌着宋乐珩的伤处。还有一把,吴柒这几日负责照看宋流景,便放在宋流景的房里用了。 温季礼的脸上不自觉地写满了抗拒,矮声道:“不、不好……万一有枭使在房顶上……” “不会的。他们前几日才被训过,不敢靠近这间屋子。”宋乐珩拉着他的袖口,引诱的把人带过去:“你看,下雨了,更不会有人来了。” 伴着一声雷响,豆大的雨点打在花园里的叶片上,只见叶片晃了晃,紧接着,就被一场突来的急雨打得蔫耸下去。 轰隆的雨声雷声中,温季礼来不及细思,也来不及反对,已然沉沦在欲/望里,被宋乐珩牵着鼻子走了。 不知何时,那木椅摇晃得愈趋激烈,发出惊心动魄节奏疾快的吱呀声,檐上的雨成串地坠下来,落在木地板上,晕湿了一大片。细密的水珠溅在宋乐珩骨感的脚踝上。温季礼喉结滚动着,捉住她的脚踝,手指绷得发白。 他的眼神早被黏腻的浪打得浑浊,扬起的视线执迷地望着身上这一人,他看她被汗湿透的发,看那透明的汗顺着她的下颚,滑过她的脖颈,落进那半敞的衣襟内。宋乐珩弯腰啄他的唇,几个沉重的浪起浪落,温季礼急喘的气息不可遏制的变得愈发细碎颤栗。 “主公……慢、唔……慢一些……椅子……会、会被人听去的……” “雨骤风急,听不到的。萧若卿,你是不是……” 温季礼知她要说什么,抢在这话出口前便用含糊的吻堵住了。 夏日的雨来得凶猛,一阵疯打过后,廊下的水势积多。话音碎了,词难成句,狂浪攀至尽头时,温季礼整个人都紧绷地弓起身来。他狠狠拥紧怀里的人,深埋在她肩颈处短促地呼吸着。 唇间呵出的潮湿热气扑在宋乐珩的皮肤上。宋乐珩也有些脱力地靠在他怀中,懒倦地眯了眯眼,听温季礼闷着声气说:“说了,慢一些的。” 宋乐珩哭笑不得:“哎,萧若卿,出力的可是我,你这吃饭的还打上厨子了?这摇椅虽然是省劲儿些,但不好控制嘛,我一动,你一摇的,我怎么慢下来。” “不要躺椅。”温季礼难得使性子,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就着这密不可分的姿势,亲吻她的胸口:“我也可以出力,换我来,好不好?” 宋乐珩讶异:“你还没尽兴?你这身子折腾久了,我怕凤仙儿到时候又要口出狂言了。” “就一次。” 他把人抱起身来,大步走进室内,轻而又轻的把宋乐珩放在了床上。 刚刚见小的雨势又落 大了些,及至黄昏,一抹残阳才从变得清朗的云后钻出,止住了这半日的雨声。 宋乐珩趴在床头,犯困地赏着小花园里落日的光景。温季礼已然是穿戴规整,倒了一杯热茶回来,坐在床畔,递到了宋乐珩的手边去。见宋乐珩后背露在外面,他只望了那么一眼,就觉身上发热,忙不迭把锦被拉上去些,盖住了宋乐珩的身子。 宋乐珩抿了一口茶,有气无力的把杯盏放在床沿,道:“热着呢,别盖了。” 她刚要踢开被子,温季礼说:“主公不盖着,我……” 宋乐珩立刻把被角默默拉回去裹了个严实,然后甚是愕然地回过头看他:“你还行?啧,温军师,你这心火实在有些重啊。说真的,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啊。” “嗯。”温季礼略是颔首。 宋乐珩侧躺下来,拉住了他的手,才敢开口:“你们当家主的,跟中原当皇帝的,也没多大个区别吧?我以前听说皇帝都是从小就要学房中术的,你这怎么……” 温季礼脸一白,僵住了。 宋乐珩心道不好,飞快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我也没有说你差的意思。久是蛮久的,但这个事,它其实还是有点技巧的,你刚弄得我……” 温季礼一副被雷劈过的模样,目光都涣散了,一言不发地抽回手来。 宋乐珩心急地起身安慰:“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说好不生气的嘛。” 宋乐珩又在他脸颊上亲了亲。 温季礼这才重新聚焦,隔了许久,艰难地问出一句:“真的……一点都不好吗?主公……是不舒服吗?不喜欢吗?” “也、也没有。喜欢的,还是喜欢的。”宋乐珩违心地打了个哈哈,心里苦大仇深地想着,这话实在是太伤温季礼的自尊了,她说不出来,干脆眼一闭心一横,这技术就这技术吧,咬咬牙就过去了,大不了以后少让温季礼主动些。 温季礼何其了解宋乐珩,一看她这神色就猜到了七八分她的心思,顿时失落地敛下眼睑,道:“我知道了。” “你又知道什么了,这真没关系……我就是、就是事后探讨,随口一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嗯。”温季礼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而后又道:“时辰也不早了,主公今晚是不是还有别的事要做。” 她答应了今晚要去给李文彧道谢的。 宋乐珩沉默少时,一面拿过枕头边的衣服穿上,一面有些心虚:“今日李文彧那般行事,你有没有生气?” “没有。” 温季礼说得实诚,见宋乐珩三下五除二穿好中衣下了床,便主动拿起外袍,替她穿戴整齐。 宋乐珩由着他帮自己系腰带,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真没生气?那我今晚去找他,你也不生气?” 温季礼沉默片刻,等把腰带系完了,他忽然将人抱住,生怕她会走掉一般,嘴上却是说:“李文彧如今事事皆为宋阀着想,宋阀亦需倚仗李家,我有个人情绪,也不可凌驾在正事之上。将来若当真事成,李家便是重臣,主公待重臣,也要……示好拉拢的。” 宋乐珩笑着掐了下温季礼的腰侧:“说是这么说,心里又不是这么想的。我不拉拢李家也成的,实在不行,咱俩去退隐种地吧,当平凡夫妻,你看好不好?” 宋乐珩抬起头,笑眯眯地望进温季礼的眼底。有那么一瞬,一个好字就在温季礼的喉咙上打转。 可就一瞬。 虚无缥缈的一瞬。 今是乱世,平凡人活的是九死一生。况且两人的肩上各自担着责任,他们根本没得选,只能进,不能退。 温季礼笑笑,像是被她这情话哄好了,松开了手,道:“主公不要说笑了,早些去,早些回吧。” 宋乐珩拖着鼻音应下,看了看他,方举步往门口走。快过屏风时,她回望了一眼,温季礼静静站在那,像一棵寥落的青竹。分明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可无端端就是看得人难过。易地而处,若她是温季礼,此情此景,只怕心中也有如附骨之蛆在啃噬。 想至此,宋乐珩就觉得,两人之间这名分,其实她早该给了。 她冷不丁启齿道:“有个事我问问军师,那马场算我的还是你的?” 温季礼微一诧异,转身看宋乐珩,猜出了宋乐珩的想法:“主公是想……” “你就说嘛,那些马,我的还是你的?” “……自然是主公的。” “那好。我去了,待会儿就回来。” 人出了房间,不多时,脚步声就远了。温季礼在房中独坐了良久,翻出一本医书翻来覆去地看,可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等萧溯之来给他送晚膳时,萧溯之就发现自家公子心不在焉的。 他以为温季礼是在吃李文彧的醋,抱不平道:“公子是不是在想那李文彧到高州来的事?我听那些个枭使嚼舌根,说李文彧下午就去行宫边上的一座别院里布置了,说今晚要和……和宋阀主共度良宵……” 温季礼放下书。 萧溯之接着道:“公子要是看不得那李文彧 ,我去除了他。” 温季礼面无表情道:“与他无关。” “那公子这是……” 温季礼想了想,拿起碗筷又放下,纠结了好一阵儿,才对萧溯之道:“明日……你去书坊买几本书。” 萧溯之点头:“是。公子要买什么书?” 温季礼抿了抿唇,半天挤出几个字:“还是算了。” “哦……” 一息不到,温季礼又说:“还是去买吧。” 萧溯之:“……” 萧溯之看出自家公子确实不对劲了,但他没有多想,只是问:“公子要买的是什么书?” “……房中术。” 萧溯之:“……” 萧溯之:“?” 温季礼正色叮嘱:“你……把脸遮挡一下,别让人发现是你去买的,回来时,也要小心些。” 萧溯之:“……” 萧溯之想,宋乐珩这个杀千刀的,让他家高贵无暇的公子不干净了…… 另一厢,宋乐珩乘着马车去往别院的路上,才听枭使们七嘴八舌地说起,原来李氏早年就在这高州行宫旁添置了一处别院,但这些年无人居住,院子已有些荒废了。上午李文彧听到宋乐珩说要好好谢他后,就以一个苦力十两银子的价格,雇了大半枭使去给他打扫别院,还特地叮嘱江渝要等到宋乐珩办完事,亲自把人送到别院去。 彼时,江渝身上揣了不少李文彧贿赂她的糕点糖果,和宋乐珩坐在马车上不停地吃,边吃还边说:“主公,李公子人可好了,在别院里忙了一下午。他说这个季节的紫薇花开了,专程去移了好些紫薇花种在别院里,就想着让你高兴。” 宋乐珩:“……” 宋乐珩揉了揉眉心:“这不是胡闹嘛。”末了,又看向吃得腮帮子都被塞圆的江渝:“你收了他多少。” 江渝缩了缩脖子,然后在宋乐珩的注视下,伸出两根手指:“二十两。李公子说,让我每天在你耳边负责念他十遍就好。” 宋乐珩刚想让江渝不必开口,江渝已经开始念了。 “主公,李公子可好了。他是主公的良配,主公就应该早点和李公子成亲,让他主内。” 宋乐珩:“……” 到了别院,已是戌时。 两人刚下马车,江渝就从袖口里掏出一条布巾,想给宋乐珩蒙在眼睛上。不想被宋乐珩一瞪,江渝又识趣的把布巾揣回了袖子里,不声不响的跟在宋乐珩身后,往别院里走。 这别院有些年头了,即使经过清扫,地面还是依稀能见斑驳的青苔痕迹。小径两旁的绿植都是新栽的,歪七倒八、稀稀拉拉的,大抵都是枭使们的手笔。穿过偌大的前院,过两道洞门,从宅子的后门出去,眼前却是豁然开朗。一条石子路往前延伸,直至河畔。周遭紫薇成林,灯火掩映。林中有一张石桌,桌上摆着精致的糕点和琉璃酒盏。李文彧和枭使们正蹲在河岸边,一盏一盏地放飞孔明灯。 百十盏灯袅袅升空,如璀璨的星河,与河中倒影相衬,实是美不胜收。 宋乐珩站在一株紫薇树下,看着这一幕。李文彧和枭使们吵吵闹闹,呱噪得不行。一会儿是张卓曦在喊累死了,不放灯了。一会儿李文彧就说加钱,枭使们便一蹦三尺高,他说什么都肯听。 宋乐珩哑然失笑,出声喊道:“李文彧。” 李文彧闻声,回眸刹那,那双眸子也似夜中繁星,亮晶晶的,缀得他那艳绝的皮相更添几丝活色生香。他一路小跑到宋乐珩跟前,如瀑的墨发间,落了少许粉红的花瓣。他笑盈盈地拉起宋乐珩的手,邀功道:“你来了。快看看,我布置得怎么样?好不好看?” 宋乐珩没有点评。 李文彧稍稍弯腰,凑近去看宋乐珩的表情,有些委屈道:“我都尽力了!这宅子实在太老旧了!本来那时听说杨彻修行宫,我大伯非要在这里置个别院,说离行宫近,能让李家在杨彻面前过过眼。谁知那狗皇帝就来了那么一次。这高州又太穷了,生意都不往这边做,院子就荒废了。我可是收拾了一下午,才弄成这样的。”说到这,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你……不喜欢吗?” “李文彧,你布置这些干什么?你又不在这里长住。” 李文彧欲言又止,想起旁边还有一圈枭使,便扫视了一眼众人。枭使们也是机灵的,一个个揉着酸痛的脖子肩膀腰,识时务道:“这就走,这就走!” 一群人踩着风火轮窜进了黑暗里。等到河边清风雅静,鸦雀无声,李文彧兴冲冲地拉着宋乐珩在石桌旁坐下,捻起一块糕点,往宋乐珩嘴边喂:“啊,张嘴,我带来的厨子今日现做的,这人以前可是洛城的大厨,你先尝尝,好不好吃。” 他不由分说的把糕点塞过来。宋乐珩只能咬了一口,接过这糕点。她嘴里品着甜而不腻,入口化渣的松软点心,话也没忘续上刚才:“糕点在哪吃不是吃,你何必大费周章扫洒这别院。” “那还不是因为,你说你要向我道谢。”李文彧满眼期待,又有些神气地抱起手来,道:“道谢是一件很郑重的事情!你天天日理万机的,还、还老是记挂着某个不该记挂的人,你哪有那么多心思来布置。” 他用眼角余光瞥过宋乐珩,假装生气,哼了一声。哼完又像没有办法,叹了口气,一副自怜自艾的表情,拿起糕点也气呼呼地咬了一口:“我就只能自己布置,方便你道谢咯。” 宋乐珩:“……” 李文彧这一套表情小连招下来,宋乐珩是当真差点栽在他这张皮相上。不用她给反馈,系统疯狂上涨的礼物都可见直播间粉丝被这会儿的李文彧迷成了什么鬼样子。 她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稳住心神,避免落下好色之徒的名头,随即将没吃完的点心放在桌子上,道:“其实,这道谢吧,也就是……” 话没说完,李文彧就把一只手摊在了她面前。 宋乐珩不解:“干什么?” 李文彧眉梢一扬:“谢礼啊!” 宋乐珩:“……” 李文彧看她这反应,先是一惊,继而就当真生气了,收回手道:“我……我都替你布置成这样了,你居然连份谢礼都没有准备?那你还说会好好谢我!宋乐珩,你有没有心啊!我这么远赶来高州,吃喝拉撒我都在马车上,我……” “有有有。”宋乐珩赶紧打断他,假模假样地掏着袖口,顺便打开系统,迅速翻找商店和背包里有没有能拿出来当谢礼的东西:“我怎么可能没备谢礼,我就是没见过别人主动要的,有些失神了。” 李文彧抄手看她找。 看她找…… 看她找! 找了半天,她恨不得把头发丝儿里都摸一遍,结果还是没找出来!李文彧蹭地站起:“宋乐珩,你……” 宋乐珩也站起:“别着急别着急,我就是忘记放哪儿了。” 这狗系统里,居然连一个正经玩意儿都没有!全是迷/药、春/药一系列没用的屁道具!宋乐珩正暗暗骂街,系统忽然响起提示音。 叮。 【榜一粉丝“彧染心上”使用vvvip高级特权:隔空送礼,玩家是否接受】 宋乐珩想也没想,心呼着苍天有眼就点了接受。 于是,下一刻,桌面上出现了一本偌大的彩色画册,封皮上写着显眼的“春夜潮浓”四个字。宋乐珩眼皮子一跳,李文彧已经手快的把东西拿起来,并且翻开:“这是什么?你送……” 一个我字,就这么死死卡在了李文彧的嘴巴里。 这本精美的画册中,竟然包罗万象,有水中py,捆绑py,猫耳猫尾py,强制py……等等…… 画风极火辣,风格极多元,且主角的脸极好认。 一个李文彧。一个宋乐珩。 宋乐珩和李文彧的表情都精彩极了。她不是不知道粉圈流行画同人图这一套,尤其是画带颜色的同人图。但她实在没料到,直播间粉丝能这么不靠谱,舞到正主面前来了啊! 宋乐珩看得眼前一黑又一黑。饶是李文彧这个多年的老油条看着这些图都禁不得双颊绯红,震惊道:“你……你想和我……做这些?这都是……都是你画的吗?你想做……怎么也不告诉我……” 宋乐珩:“……” 宋乐珩扶额苦笑。 这下好了,今晚回去又跟家里那气性大的说不清楚了—— 作者有话说:呵呵,改了一天改麻了,将就看吧宝们[捂脸笑哭] 第154章 负气出走 一刻钟后,宋乐珩还在试图抢回李文彧藏在怀里的宝贝画册,嘴上不停道:“这不是我画的!真不是!我也没有这么想!你赶紧拿去烧掉!这要传出去了我跳进黄河都说不清!” 李文彧誓死捍卫一百零八种姿势图:“什么是黄河?你别抢!这是你送我的谢礼!我干嘛要让别人看!” 宋乐珩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实在是抢不回来,只能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喘气喝着茶道:“李文彧,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给不给我!” “不给!”李文彧倔道:“你喜欢我,你都画我这些了,为什么不肯承认?就是因为温季礼吗?你和我才是有婚约的人,他又算什么东西!” “我都说了,这不是我画的!” “就是就是!不是你画的怎么会突然出现!” 宋乐珩:“……” 宋乐珩看实在是有理说不清,缓了一口气,道:“罢了,既然话也说到这儿了,那我便直说了。其实今晚,我还有一桩事要同你讲。” 李文彧见她这模样,不由得神色一凝。 宋乐珩道:“你我的婚约,早该解除的。我需要李氏,但我不希望,以后旁人认为我得李氏帮助,是因我吊着你的感情。” “什么叫你吊着我的感情?”李文彧不满道:“两国还联姻呢,不都是为了互相得利吗?也没见谁敢骂皇帝的,你……” “你先听我说完!”宋乐珩稍是提高了嗓音,李文彧便不吱声儿了,只是气呼呼地看着她。 “李文彧,你若愿意李家和宋阀继续合作,我先前提的,宋阀城池的盐铁都归李氏,依然有效。另外,翠屏山下,有一马场,是军师引了六万匹北辽马入中原,要助我组建精甲骑兵的。我将这马场,赠你李氏。” 宋乐珩目光诚恳,语气也很是诚恳。可她这边还说着,李文彧那眼眶就已悄然晕出了一圈薄红。 宋乐珩想着快刀斩乱麻,狠了下心,继续说:“你是生意人,当知晓北辽的战马对中原各军阀而言,有多珍贵。这数万的北辽马,还能够繁殖出更多。此后战事一起,骑兵对每 个军阀都是至关紧要的,你李家坐拥这马场,能握尽天底下的财富。” 河边一时无声。唯偶尔的风过,吹拂落花,使那粉白颜色从枝头簌簌落下,隔在两人之间。 李文彧开口发问,声音很小很轻,带着克制不住的委屈:“为什么。” 宋乐珩叹气:“你此番助我清算行宫,我本也要谢你的。盐铁尽归你,马场也归你,不会再有第二个军阀,这般善待李氏。你清楚的,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我是问……”话里的抽噎明显了。李文彧顿了一顿,拼了命藏住那哭腔,道:“为什么还是要退婚?你不是……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你说的,那日在河里你说过的,说不会退婚的。” “为什么要明知故问?你知道我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你。占着和你的婚约,对你对他,都不公平。” “你只在意温季礼。”李文彧惨然一笑,突然起身怒喝:“你只看得见温季礼!为什么!我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够好了!宋乐珩,你看看我啊!你要我呆在广信!我听你的!我替你募兵,在广信沿途设置济民的驿站,想着帮你招揽更多的人到岭南来!我都不懂这些的!我翻了好多书!我看着那些史书,我脑子嗡嗡直叫。以前大伯让我看,我都拼命躲的!可我现在……我是因为你才学的!温季礼懂的,我也可以懂……” 宋乐珩眼中动容。她属实没想到,李文彧这段时日在广信还做了这些。默了一默,她起身伸出手,却又停在了中途,收了回来,只道:“抱歉,我知道你做了许多……”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到高州来,你知道我有多想第一时间到你身边,我有多想见你!可我……可我都忍住了!我想你喜欢先做正事的人,所以我马不停蹄去行宫,熬更守夜盘点那些东西!我今天在这里……”他话音一哑,停顿之际,眼泪吧哒吧哒的往外涌:“我花了好大心力。这些紫薇树,好多都是我亲手种的,手都磨破了。你不知道我都有多期待……我以为会听见你说好听的话,就像你哄温季礼那样。可你……你就对我说这些……” 宋乐珩看他哭成这样,心都给人哭软了。可他想要的,她始终给不了。思来想去,宋乐珩矮声劝道:“那马场……那马场你考虑考虑,真论价值,其实比我还……” “宋乐珩,你真的……没有心。” 李文彧的语气中满是伤心和失望,猛地将桌子上的糕点盘子一股脑推到地上摔碎,抓起酒盏重重砸在脚边,转头就走。他气恼得不行,恨不得走的时候把紫薇树全给踹了。可他踹了一脚,树没倒,人却踉跄几步险些就倒了,于是更气,哭着摔门消失在了别院里。 宋乐珩重重叹息,捂着额头坐下来。 谈崩了。 李文彧这一去,搞不好就要和宋阀恩断义绝。她坐在又热又闷的夜风里,都在思考下一步是不是该去豫州拉拢一下王氏,正要起身回郡守府找温季礼商议,就见马怀恩和张卓曦几人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主公!你和李公子吵架啦!他那么一个绣花枕头,你怎么跟他吵起来的?” “这李公子一个人是要去哪啊?我看他骑个马都歪歪扭扭的,他会不会骑?不会摔下来吧。” 宋乐珩:“……” 宋乐珩起身急道:“他哪儿来的马?” 张卓曦挠头:“主公那辆马车套的马啊。” 宋乐珩:“……” 宋乐珩吼道:“你们都是猪吗!也不知道拦着点儿!这么晚了他骑个马到处走,出事了怎么办!” 说着,宋乐珩就快步往别院里去。其余人也紧张起来,悉数跟在她身后。 马怀恩道:“这、这李公子刚刚什么话都不肯说,他是主公的未婚夫婿,我们哪里敢拦嘛……” “还在这废话!都给我备马!把人给我找回来!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几个皮都得被我扒一层!” “是!” 翠屏山的草场上,几处篝火熊熊,火舌卷起半丈高。密密麻麻的繁星流转在低垂的天幕上,往草场笼了一层薄薄的银辉。 燕丞和众人都围坐在篝火旁,烤着刚打来的野兔。此时众人才操练完不久,一个个都是大汗淋漓。邓子睿脱掉上衣拧了把汗水,萧晋也卸了身上的轻甲。燕丞将烤好的兔子掰扯一只腿下来,递给坐在旁边不声不响的秦行简。 邓子睿大咧咧把拧干的上衣往肩膀上一搭,坐到燕丞旁边,痛快笑道:“早就听过燕将军的厉害,但听过是一回事,见过又是另一回事。燕将军年纪轻轻居然擅长各种兵器,还精通骑兵的战术!这是怎么做到的?” 萧晋道:“燕将军的确是天生的将才。这么短的时间内,都能和我们黑甲打得有来有回了。” 燕丞咬了口兔子肉:“天生谈不上,看得多,学得勤而已。你们黑甲倒是很有意思,温季礼自个儿也不上阵杀敌,怎么能把你们训成这样的?” “我们公子就是比普通人聪明许多。”萧晋一聊起温季礼,就满心都是佩服。坐在另外几簇篝火旁的黑甲士兵们一听说到温季礼了,也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脊背,恭敬有加。 “我们公子最开始是在沙盘上演练,模拟实战的各种突发情况,制定黑甲的基础阵型。然后会用十人对战,公子在高处观望,用不同颜色的旗子指挥两边变化阵型和攻势,再慢慢增加人数。黑甲的许多阵型,都是公子独创的。就算在我们北辽,个个部族骑兵精悍,都没几支骑兵能闯出我们黑甲的阵型。总之,我们公子就是很聪明。” 所有黑甲纷纷点头附和。 邓子睿也认同道:“对,主公和军师都是特别厉害的人。当时军师指挥我们在广信围剿朝廷兵的时候……” 燕丞用后槽牙咬碎了一块兔子骨头。 邓子睿话声一顿,这才想起当时他打的就是燕丞的兵,尴尬的清咳一声,跳过这茬道:“我就是……就是挺佩服主公和军师的。” “那他和宋乐珩……”燕丞这说辞起了头,又停了一遭。 秦行简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侧过身子去,懒得搭理这一伙人。 燕丞也尴尬的清咳一声,说:“那他怎么选择辅佐宋乐珩?这么聪明一个人,不该去投奔一个家底殷实的军阀吗?跟着宋乐珩偏安岭南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是怎么想的?他有没有……换个主公的想法?” 邓子睿和萧晋众人完全没觉察出燕丞的小九九,全然以为燕丞是单纯在好奇两人的关系,萧晋便道:“换不了了。” “怎么就换不了?他要走,宋乐珩也不能强留他不是。” “哎……”萧晋叹口气,拿过烤好的兔子腿吹了吹。温季礼的事,他不敢当着太多黑甲的面聊八卦,便屁股挪动着,挪到燕丞近前,小声说:“我们家公子,没谈过。” “什么没谈过?”燕丞不解地问。 邓子睿在燕丞另一边矮声道:“没谈过姑娘。” 燕丞不说话了。 萧晋再叹一口气:“宋阀主先前和公子生过嫌弃,让公子回北辽来着。还没走多远,公子就吐血了。我跟了公子很多年,他当时那状态,我都能看得出……” “看得出什么?”燕丞问道。 “公子这身子骨,就这么回了北辽去,估摸着离郁郁而终就不远了。他也知道,他是走不了了,只能折返回来。这一辈子,怕是都得落在宋阀主手里了。”萧晋第三次叹了气,说:“燕将军,这几日咱们打了这么多架,我是拿你当兄弟才说的,这话可别传到我们公子耳朵里。” 燕丞若有所思,点着头咬了口兔子肉。 邓子睿也咬兔子肉道:“军师对主公,确实说得上一心一意。主公对军师也不差 的,就是……” 桃花债多这句话还没说出来,两人就听燕丞突然道:“这温季礼,身体不好是吧?” 到这时,萧晋都还没察觉不对劲,诚实应声:“是不好。公子早年在家里就呕心沥血的,把人都快熬干了。” “那……他还有那方面能力吗?” 萧晋:“……” 邓子睿:“?” 秦行简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拿着兔子腿起身到一旁去吃了。 萧晋和邓子睿也终于发现了问题,都盯着燕丞一言不发。 燕丞打哈哈道:“我就是随口问的。”完了又说:“那他还活得久吗?这么个病法,应该也活不长吧?一年?三年?还是五年?” 萧晋倏然站起,指着燕丞道:“姓燕的,我拿你当兄弟,你居然想让我们公子病死?你这人简直是……” 后话未出,草场上,骤然响起连绵不绝的狼嚎,萦绕在四面八方,高低起伏。这一下,所有围在篝火边的人都停止了说笑,全都站起身,凝神戒备。 秦行简退回来,朝着燕丞打了个手势。燕丞环望着四下,道:“听声音,这数量还不少啊,高州哪儿来这么多狼。” 萧晋皱眉道:“麻烦了。怕不是从武威跟过来的。春夏季节,我们那边的马场也是狼多。这次带着马迁移,出了武威就被狼袭了三四回,折损了十几匹马。后来路上没见着狼,我还以为没事了。” 话音一落,便有马嘶声起。 这马场建得匆忙,马匹的数量又太多,到现在为止马厩都还没完全竣工,仍有不少马是散养的状态。狼群一来,散养的马四处跑,很容易就成了狼群的果腹之物。燕丞当机立断道:“快,都上马!萧晋、邓子睿、秦行简,各带一队人,我们从四个方向合力赶狼,护住马场!” 众人立刻吹响马哨招来坐骑,持剑上马,奔向四方的狼群。 与此同时,高州城门处,郡守焦烂了一张脸。在他脚边,还躺着一个下半身血肉模糊的人,不停痛苦呻吟。几个年迈的士兵正合力将这伤者抬到一处担架上去。 宋乐珩在城里找了一圈,没找到李文彧,刚到城门这方,就见郡守正招呼几个士兵,让他们动作轻些,不要伤着百姓。她从马上下来,身后跟着一群枭使,走近询问道:“这是发生何事了?” 荀郡守忙不迭行了礼,禀道:“主公,这是昨日去城外山上采药的郎中,说是遇到了狼,拣了一条命才跑回来的,我正要着人将他送去城里另一个郎中处看看。” 宋乐珩点点头,示意快些将人送去医治,又叮嘱郡守要在城中张贴有狼的告示,以免百姓冒然出城。说完,她刚要离去继续寻找李文彧,郡守就说了句让她后背都生凉的话。 “主公,方才那李家公子策马来城门处,说是您让他连夜赶回广信,彼时下官还不知城外有狼,他这出了城,又是孤身一人的,会不会有危险啊?” 宋乐珩:“……” 宋乐珩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又改为扶住了额头。后面的枭使见状,都机灵的一溜烟跑近,两人帮着士兵抬走受伤的百姓,不让他们挡道,其余人则全抢着去开城门了。 郡守一脸懵道:“主公为何突然要开城门?” 张卓曦架开郡守,道:“哎大人,您快别说话了,主公就没让李公子出城!你说你把人放出去也不知会一声!真出个什么事,我们皮都得被主公扒了,您快让让,我们去把李公子找回来。” 宋乐珩沉着脸率先上马。待城门打开,她拍马而出,其余枭使挨个跳上马跟在后头,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荀郡守哆哆嗦嗦地望着城外,喃喃自语:“这……我也不知晓李公子敢假传口令啊……李公子你真是要害死在下了……” 话罢,郡守紧赶慢赶朝府上去,想着找温季礼说道说道,以苟全性命。 时值夜黑风高。 城外的山林一片死寂,拂过林叶的微风里,扩散着一股格外浓烈的血腥味。斑斑月色下,四五匹狼合力咬住还在挣扎的马。一只狼从马脖子上活活撕下一块肉来,那马儿的口鼻里都喷出血沫,吭哧吭哧喘息两下,睁着眼彻底不动弹了。狼群渐松了制住马儿的力道,开始分食猎物。马身下的血流淌开,浸进土地里。乌鸦在枝头高声啼鸣,偏着头注视这血腥残忍的一幕,随时准备分一杯羹。 在不远处的山洞里,弱小的火光挥动着,阴影一晃一晃的,夹杂着惊恐的人声。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救命!啊!” 第155章 后院起火 山洞里,李文彧大幅度地挥舞着手里的火折子,已经是走投无路,退到了山壁处。在他面前,是两只龇牙咧嘴凶悍的饿狼。他扯着嗓子冲两只狼咆哮,虽恐惧到了极点,却不敢表示出半点的弱势来。他知道一旦示弱,马上就会沦为这两只狼的猎物。 眼看退无可退,李文彧飞快捡起地上的石头,用力砸向逼近的狼。两只狼没有退走,反而紧盯着他手里跳动的火色,分开两边,继续缩小包围圈。 李文彧整个人都快崩溃了,不知道该怎么逃生,偏偏此时山洞顶部爬下来一条细细的毒蛇。他丝毫没有察觉,退到毒蛇旁侧,被毒蛇一口咬中了肩膀。李文彧大叫一声,脚下也绊在石头上,就此跌坐下去。两条狼看准时机,猛然扑向他! 那一瞬,李文彧觉得自己是死定了,他抬起袖子挡住眼,却是意外听到了狼的惨嚎。 紧接着,便是人声。 “操,真他大爷的吓死老子了!还好是赶到了,这要晚一步,真得被主公抽筋扒皮。” 李文彧一愣,见袖子底下钻进明亮的光线来。他放下捂眼的手,就看张卓曦手里拿着剑,脚边不远处就是两头狼的尸体。张卓曦擦着剑刃上的血,后头拿火把的枭使们一散开,宋乐珩沉着脸色走进了山洞。 到得李文彧跟前,她皱着眉头看他半晌,方伸出手说:“闹也闹够了,跟我回去。” 李文彧心里绞成了一团,眼睛也酸,肩膀也痛,浑身都痛。他抿了抿唇,道:“你这是什么语气。” 宋乐珩:“我……” “你这是什么态度!谁要你来的!我没有让你来找我!我跟你回去干什么!你不是要和我退婚吗!你要和我退婚,你管我是死是活!” 枭使们齐刷刷闭紧了嘴巴, 这才知道今晚这一出又是退婚引起的。一群人无声吃瓜。宋乐珩忍了忍心里的火,蹲下身来,声调放柔和了些:“你这大半夜出城,是分不清轻重吗,方才有没有伤着……” “我就是分不清!”李文彧激动吼道,眼睛泛着红,泪珠子打着转,扑闪扑闪的:“我什么都分不清!我就是个绣花枕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知道我没有温季礼好,我哪里都不如他,你满意了!?你走!你去找你的温季礼!” “李文彧!” “你走啊!你要对我绝情,你就做狠一点,你这样拖拖拉拉拖泥带水干什么!你就放我在这儿,我活着是我的命,我死了也是我的命!”吼完这一通,他委屈到了极致,干脆放声哭起来,断断续续地道:“我死了……你再说那些话,我的心就不会痛了……早知道是这样,你让我死在匪寨里算了……” 宋乐珩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稍微侧头道:“都出去,守外头。别走太远。” “是。” 枭使们齐声应下,都打算蹲在山洞口继续听八卦,不想宋乐珩又补充了一句:“也别太近。谁敢偷听,自己把耳朵割下来。” 众人:“……” 众人被这么一威胁,老实了,出了山洞就找了个不近不远也听不到说话声的地方蹲着。洞里的宋乐珩听脚步声悉数远去了,这才试图去拉李文彧的袖口:“好了……” 李文彧重重甩开她的手,哭着闹脾气:“你别碰我,你这个没有心的人!” 宋乐珩万般无奈,索性一屁股坐下来,定定看着李文彧。 “李文彧,你以前流连青楼的时候,也有不少姑娘是真心喜欢你吧?” “怎么了?”李文彧又气又惊:“都到现在了,你还要和我翻旧帐?!” “我不是和你翻旧帐。你想想,那些姑娘喜欢你,也是喜欢得要死要活的,那你怎么就不能喜欢她们?感情这桩事,原本就是强求不来的。” “你不喜欢我,那你救我干什么……”李文彧打着哭嗝,近乎执拗地盯着宋乐珩:“你要是没在匪寨里救我,我还会流连青楼,等有一天,我遇到一个有点喜欢的姑娘,我就与她成亲。或许,我找不到喜欢的,那就找个母亲喜欢的。你就不该救我,不该出现的。” “你这就是在胡……” “你出现了,你还救我的命,我就是喜欢你了,喜欢得不得了。有一个喜欢成这样的人,我还……我还怎么跟别人去过一辈子……都怪你……”说到这,他低下头去,眼泪大颗大颗往被弄脏的锦衣华服上砸:“我还要怎么做嘛,要怎么样,你才能喜欢我一点嘛……就一点也好啊。我真是……恨死自己了,恨死自己了……” “李文彧……”宋乐珩的心又软了下来,难以再说出伤人的话。 “你不能……不能一个机会都不给我呀……我以前是混账,我改了嘛……你也不能、不能让我去当太监吧……” 宋乐珩:“……” 李文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就不能试一试,万一……万一你也可以喜欢我的呢……” 宋乐珩默然片刻,诸多说辞到了嘴边,还是只道出一句无关紧要的:“我们先回去,回去再说。” 她想去拉李文彧起身。不料指尖还没薅到李文彧,就见他整个人倏然瘫软下去,靠倒在山壁上,后脑勺磕碰出一声闷响。宋乐珩一紧张,忙不迭扶住他道:“你怎么了?受伤了?伤在哪?” “你走,我不要你管……我都这样了,我都差点死了,你还是不愿意说一句软话,你真的半点都不喜欢我……” 宋乐珩骂人的那几句在舌尖滚了一遭,又咽了下去,轻轻柔柔地说:“都这会儿了还要撒气,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先说到底伤哪儿了,别惹人担心。” 听到她担心自己,李文彧的眼睛又亮了一下。别扭了须臾,他还是指了指自己被蛇咬过的肩膀,嘟哝道:“有蛇……有蛇咬我,好疼……” 宋乐珩手快地扒开他的领口,看见那锁骨上方的位置,当真有被毒蛇咬过的痕迹,伤口已经泛出青紫色来。她眉头一拧,也没多说,径直俯首下去,啄在李文彧的伤口处。李文彧闷哼一记,吃痛地闭上眼,五官都拧到了一处。 宋乐珩用力吸出第一口血水吐掉,立刻又吸第二次。 一开始,伤处只是又麻又痛,到后来,痛感逐渐消减,那湿热唇瓣的触感,变得愈发明晰。宋乐珩的力道下得有些重,吮吸时鼻息扑打在李文彧的领口下,有如轻羽在撩刮,带着灼人又致命的火。 这对李文彧而言,比蛇毒还要伤他的脏腑。 他咬紧着牙关,喉头狠狠吞咽了几个来回,手指先是重重地蜷起,想要忍住,可到底没忍得下去。他一只手猛地搂住宋乐珩的腰,翻身将宋乐珩压倒在地。 宋乐珩惊呆了,偏头吐出嘴里的毒血,愕然瞅着李文彧:“好家伙,你还有这力气呢?” 李文彧的眼神带着中毒的迷离,视野模糊不清地落在宋乐珩沾血的唇角上。他伸出拇指,轻轻拭掉宋乐珩嘴边的血色,一眨眸子,还没干的泪水就这么落进宋乐珩的眼眶里。 “你要救我,就救彻底一点,好不好……宋乐珩,我……我心痛得要死了……真的……” 又是几滴泪胡乱地砸下来。李文彧把头埋进宋乐珩的脖颈间,愈趋狼狈的哽咽。宋乐珩细不可查地叹息着,刚想宽慰两句,突然间,压在身上的重量一轻。她刚一定睛,就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冲进了山洞的燕丞单手拎起李文彧,一脚踹在李文彧的胸口,把人踹出丈余远,狠摔在地上…… 跟进来的枭使们都呆在了山洞口,喊了句主公就没了下文。 宋乐珩惊愕交加地坐起来,急道:“燕丞?你怎么来了?你踹他干什么!” “还我踹他干什么!他占你便宜,不该踹吗!你就不知道躲开吗?!老子还想再踹他几脚!” 燕丞暴怒着要冲上去,宋乐珩忙招呼枭使把人拽住。她还没来得及上前查看李文彧的情况,李文彧仿佛喷泉一样,喷出一大口血来,然后彻底晕了过去,再无声息。 山洞里,安静了。 宋乐珩僵立着,看看李文彧,又看看燕丞。 燕丞挑挑眉,理直气壮道:“你看我干什么?谁知道他那么不经踹!真是个废物!” 宋乐珩:“……” 一行人把李文彧带回郡守府,又将沈凤仙从城外军营接过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李文彧被安置在温季礼住的那间西院。沈凤仙坐在床边给昏迷的李文彧诊脉。宋乐珩和温季礼坐在桌旁,一个不停揉太阳穴,一个虽表情沉静,但总有一股子六月飘雪感。燕丞则站在窗边抄着手,也是一副没好气的模样。 屋子外,俱是一堆好事的人,枭使,黑甲,热闹非凡,都在小声蛐蛐着昨晚的故事有多精彩,有多曲折。 宋乐珩也觉得曲折,曲折到她的头都快痛炸了。 生理意义上的真痛。 沈凤仙很快把完了脉,开口就捅了下宋乐珩的心窝子:“他们几个,是按受伤轻重在你后宫排大小的吗?” 宋乐珩:“……” 宋乐珩手肘滑了一下,差点没撑住头。 温季礼和燕丞都同时朝她投去了极其微妙又复杂的目光。 沈凤仙又道:“频繁受伤会影响你的使用,不建议……” 宋乐珩迈着箭步就冲了过去,捂住了沈凤仙的嘴:“哎,凤仙儿,我的好凤仙儿,我的亲舅娘!你放过我行不行?别添乱了。李文彧他到底怎么样了?有没有大碍?昨晚那口血他吐得挺吓人的。” 沈凤仙幽幽看她一眼,渗得宋乐珩当即就撒开手去。 “如果按你说的,被一脚踢出去丈余,还是腾空飞出去的,胸骨应该是断了。”沈凤仙一边答着,一边就伸手在李文彧的胸膛上按来按去:“但他没有。” 按到某个地方停下了,沈凤仙把手摸进李文彧的外袍里头,当众掏出来李文彧胸骨没断的主要缘由—— 那本画风火辣且正正揣在他怀里的画册。 宋乐珩 张嘴喊了声:“我的娘诶!” 她伸手欲抢,谁知燕丞竟然也冲了过来,手速比她快得多,一把就抓走了画册。他翻来翻去地看了一眼封面,骂道:“这草包是个什么自恋鬼,怎么还画自己的出浴图。” 说着,他翻开了画册…… 宋乐珩抢夺的手僵在半空。旋即,燕丞也僵住了,两只眼睛缓缓睁大,带着不可置信、怀疑自我的神情飞快翻过每一页。翻完了,他睨向宋乐珩,额角都隐隐能见青筋在跳:“你和他……做过这些事?你不是……你不是……那你还……” 大抵是这画册里的东西对燕丞来说过于刺激了,激得他话音都打了结,半天没说明白自个儿脑子里想的。 宋乐珩也放弃了挣扎,头痛欲裂,闭着眼扶着自己的头道:“燕将军,你快回马场吧,不是还得训骑兵吗?” “那这画册……” “你别管什么画册了!”宋乐珩压了整整一晚的火气陡然爆出来:“这画册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抢什么抢!还有,你昨晚干什么非得出现在那山洞!干什么非得踹他一脚把他踹吐血!这天底下有几个人经得起你踹!你把他一脚踹去见阎王了,那养兵的钱谁来出!” 燕丞的脸色迅速冷下去,一言不发。 宋乐珩向来很少发火,情绪稳定到仿佛遇到任何事情她都能自我消化,就连外面热衷八卦的枭使们都一时惊住了,万没想到宋乐珩会对着燕丞来一通劈头盖脸。众人飞快收住话匣子溜了,还顺带拉走了萧晋和萧溯之。 屋子里也静默了少时。 燕丞“啪”的一声,把那本画册扔在地上,寒声道:“赶我走,是吧?行,宋乐珩,那你别求我回来!” 话罢,人大步朝门口行去,又像死活顺不下这口气似的,回头捡起画册,咬着牙把画册全给撕碎了。撕成了一堆的碎片,还往怀里一揣,生怕被人看去。检查完了一片都没漏下,燕丞这才恶狠狠盯了遭还人事不省的李文彧,摔门离开了。 宋乐珩:“……” 宋乐珩杵在原地,两只手都按在太阳穴上,使劲揉着。 一直坐在桌边没有开口的温季礼走过来,她便解释道:“那本画册就是个意外,昨夜里李文彧问我要谢礼,我都不知晓那里面画的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就是那狗屁商店自动掉出来的。我和李文彧说了退婚之事后,他使气跑出了城,我是怕他被狼叼了,才带人去找。结果燕丞一来就给他一脚……怎么糟心事就一桩一件的,半点都不让人消停。” “我都知晓,昨天夜里主公出城后,荀戊来与我说过了。”温季礼站到宋乐珩的身后,取代了她手指的位置,轻轻替她按着头:“主公是累了。” 宋乐珩没说话,心里的确是又烦又闷。宋流景那失控的症状还没彻底好转,转头就又躺了一个。要是李文彧真出个好歹,她拿什么给李家交代。 温季礼又温声道:“昨晚草场那边也遇到了狼袭,折损了几匹好马。燕丞带萧晋等人驱狼,但没能杀干净。他来城里找你说这事,是我告知他你去山上寻人了。他怕你遇险,这才赶去。” 宋乐珩胸口里咯噔了一下。 “越至高位,肩上担子便越沉。每日要处理的事太多,国事家事,百姓事,大臣事,桩桩件件,都要这一人做主。李家是养兵之财源,不可轻怠。燕丞这将军,不也是主公心心念念的大将吗。这人情是碗中水,主公需得端平才是。” 宋乐珩回过身,对上温季礼平和的眸光。她晓得,温季礼眼下指不定自己心里都是思绪万千波澜起伏的,可他却生生掩下了,反倒来开解她。宋乐珩依赖地靠在他心口处,听着他身体里有序的心音,燥闷也似乎消散了些,懒声懒气道:“当主公好累,怎么办。” “无事。”温季礼理着她鬓边发:“事情总是能解决的。主公昨夜退婚,是全我名分之想,我可以等,所以,主公也不必操之过急,由得李公子自己想明白吧。” “那你不醋?”宋乐珩眨巴眼。 “端看主公的心在何处了。” 宋乐珩被温季礼逗得开了怀,笑道:“啧啧,军师,今日要是换个人和我处对象,我这就叫为了争夺天下不择手段,一面用婚约套住了李家,一面用感情套住了军师……” 沈凤仙适时插嘴:“话本里的渣男和他的怨种正妻。”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道:“哎凤仙儿当我求你,你别开口。”末了,又把视线转回温季礼身上,语气黏黏糊糊的,听得温季礼耳根子发软:“你知道我不是。” “嗯,主公不是。我和主公是一样的人。这条路,即使有荆棘,主公也必须走到万人之上。” 沈凤仙:“然后你就成为第一个被她踹掉的糟糠之夫。” 宋乐珩:“……” 温季礼:“……” 温季礼摇头失笑。 宋乐珩忍无可忍,松开温季礼走到沈凤仙的旁边:“不是,凤仙儿你就非得和我过不去!我招你惹你了。” 沈凤仙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我实话实说。话本里就有个什么开国皇帝不顾妻儿死活,打仗路上找了个年轻貌美的夫人,希望发妻死在外头别回来。” 宋乐珩默了默,问:“你说的那个发妻……姓吕?” 沈凤仙喜道:“你也看过这话本?我看的时候还没出完,现在写完了吗?有结局了吗?” 宋乐珩:“……” 宋乐珩一本正经:“我不看。我老实人,从来不看话本。说正事儿,李文彧这伤得养多久?什么时候能醒?” “蛇毒已经清得差不多了,再吃两服药。他气血堵在胸口,好在挨了那一脚,把血吐出来了,过几天就能活蹦乱跳。” 宋乐珩:“……” 宋乐珩无言以对,没成想燕丞这一脚是歪打正着。 她寻思着沈凤仙来都来了,诊完了李文彧,便顺道让沈凤仙再去看一看宋流景。宋流景人虽清醒了,但这几日总是昏睡,接连不断地做梦,说梦话,要么喊着裴薇,要么就念宋乐珩。吴柒寸步不离地守了他好几日,有时宋流景醒过来,昏昏沉沉想去找宋乐珩,都被吴柒拦下了。 几人到客房的时候,宋流景吃完早膳不久,正躺在吴柒做的那把摇椅上,在敞开的窗户底下吹着风。因他眼睛看不见,一直戴着遮眼的布巾,只能从他绵长均匀的呼吸判断,他现下是睡着了。 沈凤仙坐在他边上悄无声息地把脉,宋乐珩和温季礼、吴柒则都站在房间的角落处说话。 吴柒道:“这两三日他眼见着脑子是要清楚些了,光雾林的事儿,他说自个儿不记得,我就跟他说清了来龙去脉,省得他不知道是自己差点害死你。” 提起这茬,吴柒还是一肚子气。 宋乐珩道:“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那事儿也不是他想……” “不说?不说他下次再这么犯浑你怎么办?”吴柒一句话拔高了七八个调子。 宋乐珩刚要知趣的改口,沈凤仙突兀地接了话:“犯不了了。他这心蛊,我摸着像是要死了。”—— 作者有话说:宋姐打开小本本记下:把沈凤仙毒哑,把张卓曦毒哑,把萧溯之毒哑,全部毒哑[狗头] 第156章 心蛊将枯 前一刻还在讨论孩子教育问题的三人骤然一惊,都快步走到了沈凤仙的旁边。沈凤仙彼时已经收回诊脉的手,又补充了一句让宋乐珩心惊肉跳的话。 “我说过,心蛊存活是有时限的。他如今心蛊消耗太大,最多就一年半载。他要是想吃什么你让他多吃点。” 宋乐珩:“……” 宋乐珩一宿没睡,乍一听这消息,腿都软了一下。温季礼和吴柒站在她左右,两人同时扶了扶她。 温季礼道:“前几日沈医师诊治时,并未发现他的心蛊有异?” “嗯,也是奇怪,之前没症状的,今日看着,他这心蛊已经维持不了正常的脉相了,是要枯竭之兆。” 宋乐珩稳住心神,道:“是不是因为之前大范围的控蛊?还能养回来吗?” “我不确定。”沈凤仙站起身,道:“也许是和控蛊有关,也许,和他的心病有关。蛊人的结局最后都这样。从他种下心蛊,最长就只能活过而立之年。现在当早死早超生吧。” 宋乐珩:“……” 宋乐珩一时说不出话来,满心的愧疚冲击着她,哽得她喉咙生疼。 早知道会这样,她就不该让宋流景跟着去光雾林,或许,他就不会失控,也不会出现这种心蛊将枯的症状了。 温季礼见她难过,矮声道:“抱歉,若非开城门那日我让他前去,此事……” 宋乐珩摇摇头,打断他的话:“和你没关系的。那时是迫不得已,阿景不去,可能我们都得死在高州城。你是军师,如此行事无可厚非,只是……我是他阿姐,我这心里……” 话到此处,宋乐珩的眼眶便红了。 吴柒见状,也对沈凤仙急道:“你是大夫,你倒是想想法子啊,别每次给人看诊就只知道送葬!真能救这死小子,无论你要什么东西,我都去给你找来。她一天天的本来就累,你个当小舅娘的,努力一点不行吗?” 沈凤仙:“……” 沈凤仙鲜少哑口无言,正要反驳回去, 那躺椅上的人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扯了扯宋乐珩的衣袖。他像是刚睡醒,嗓音又懒又黏糊:“阿姐……你来了。” 宋乐珩坐在沈凤仙方才那凳子上,由着宋流景摩挲着扣住她的五指,她想问宋流景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宋流景像是知她心思似的,莞尔笑道:“阿姐是不是被吓到了?我刚刚……是故意的,故意乱了心蛊,就是想吓吓阿姐,谁让阿姐这么久都不来陪我。” 宋乐珩将信将疑,一面给沈凤仙递了个眼色,让沈凤仙再把一把宋流景的脉相,一面道:“昨日早上不是才来过,怎么没有来。” “可你只呆了一盏茶不到,就离开了。”话到这,宋流景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掩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我还以为……光雾林之后,阿姐是不想要我了。” 宋乐珩用空着的手在他脑门上轻弹一记:“少胡思乱想。你知我事忙,每天都是脚不沾地的,陪着你的时间才少了些。你与我是血亲,阿姐不会不要你。” “血亲……”宋流景喃喃咀嚼这两个字,也不知那蒙眼的布巾下是个什么表情。隔了片刻,他略是仰首,对着宋乐珩勾起清浅的笑来:“阿姐说的是。” “眼睛如何了?能看着点东西了吗?” “嗯,能隐约见着些轮廓了,只是无法看强光,也看得不够清楚。”宋流景笑着宽慰:“是之前控蛊太耗心神了,要慢慢恢复,阿姐不用担心的。你别听小舅娘瞎说。” 被指控瞎说的沈凤仙:“……” 沈凤仙默默收回手来,见屋子里几人都盯着自己看,只能按耐住心头的诧异,面无表情道:“他的脉相……确实又正常了。” 温季礼闻言,也去诊了诊宋流景的脉相。宋乐珩直等到他也点了头,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真正落回了肚子里。 宋流景尾音上扬着,道:“对吧?我答应过,不会再骗阿姐的。” 宋乐珩应了一声。 温季礼知晓她和宋流景已经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便先一步带着沈凤仙和吴柒出了房门。他亲送沈凤仙往军营去,顺道聊了些心蛊的细节。吴柒则是听说宋乐珩又熬了一整夜,转头就去厨房里给宋乐珩煲汤了。 姐弟俩坐在安安静静的屋子中,时不时听闻窗外几声鸟儿啼鸣。盛夏的阳光刺眼得紧,带着灼人的热,偶有凉风吹进来,才能拂开那股子扑面的热气。 宋乐珩低头瞧着宋流景那不肯松开的手指,比往常更显苍白些了,还泛着死青,瘦得好像用力一握,就要碎了似的。她看得心疼,轻声问道:“心蛊,当真无碍?” “真的。就是需要养一养,阿姐多看看我,多陪陪我,我就会好得快许多。” 宋流景从躺椅上坐起来,万般眷恋的,趴在宋乐珩的双腿上。宋乐珩轻轻理着他的发,问:“你何时发现控蛊会损耗自身的?” “很早了,那时候,还被关在后院里。有一天,我杀了好多府上的侍卫……那天后院里的血腥味太浓了,遍地都是血。” 宋乐珩手上动作一顿,眉间也微微蹙起:“是我去洛城以后的事?为什么要开杀?” “想离家去找阿姐。宋含章不让,他怕我在外闯了祸事,朝廷会知道他有个妖怪儿子。他想杀我的,没能杀成。那是我第一次用心蛊操控蛊虫,后来便知晓每一次的操控都会折损心蛊。”宋流景停了一下,又抬起头对着宋乐珩:“只要多休息些,不去控蛊,就能养回来了。” 说罢,他重新趴回去,握着宋乐珩的手腕,把她的掌心放在自己头上,想让她像方才那样,拨弄他的发。 那样的亲昵,让他格外受用。 宋乐珩只觉光雾林和高州城里两次用蛊都是亏欠了他,也没有推拒,见他没有束发,索性就慢悠悠的用手指梳着,想给他梳个干净简单的发髻。 “明知伤自己,为何又不早说,偏偏还要一次又一次的控蛊?” “一开始,是想杀人。” “……” “想杀温季礼,想杀那个每天都念叨的婆婆嘴,想把阿姐身边的枭使都杀了。” 宋乐珩张了张嘴,想骂人,又艰难的把话吞了回去。 宋流景继续矮声说:“娘亲不在了,我只有阿姐,我不想让那么多人围着阿姐。可我发现,阿姐太在意这些人了,我杀了他们,你就会不要我。我狠不下心杀阿姐,所以,只能杀死自己。” “你这孩子……”宋乐珩卡了一遭,想着教育一定要用怀柔模式,于是又耐着性子道:“年纪这么大点,怎么心念就这么重。以后,都不许再用蛊术了。你有什么话,你想做什么,你就说出来。你现在不是在平南王府的后院了,我身边这些人,还有我,都能听你说话的。这人憋着憋着,就得憋坏。” “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吗?”宋流景的语气都欢喜起来。 宋乐珩拒绝道:“那必然不行。” 宋流景:“……” “人活着,无论是哪个年纪,都得受规矩的限制。幼时受限于父母,上学时受限于师长,成年后受限于礼法。没有规矩,肆意妄为,那是兽。”宋乐珩叹了口气:“但若是你的想法是对的,我也不会阻止你什么。” “我要是每天找着阿姐说话,阿姐不嫌我烦吗?到时候,我不是就像那婆婆嘴一样了。” 正在厨房里煲汤并且多煲了三份的吴柒突然重重打了个喷嚏。 宋乐珩哭笑不得,道:“柒叔的话是密了点,但他人是真好,你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 “我已经知道了。”宋流景接过话:“他这些天,变着法子做了许多吃的。每次我吃不下,他就会骂我。” 宋乐珩:“……柒叔他这是……” “我才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日,阿姐跟着娘亲去礼佛了,我悄悄从后院溜出来,想离开平南王府的。” 听宋流景突然提起往事,宋乐珩没有再打岔。 “我那天走啊走,走到了刘氏那院子里去。刘氏和宋威、宋汶夕还在用膳。宋威那种油脑肥肠的蠢货,小时候吃个饭满屋子乱窜,不好好吃,刘氏当时就是那样骂宋威的。和吴柒好像。” 宋乐珩忍俊不禁,心想着吴柒这名义为爹实际当娘的做派是洗不清了,便又听宋流景道:“娘……从来没有这样骂过我。她每日照顾我,陪着我,但我知晓,她是有些怕我的。吴柒骂我的时候,我脑子里像有一道门被推开了,我才反应过来,啊,正常人家的孩子,好像都是这样长大的。是我的身边太静了,静得总是只有我 一个。” 宋乐珩感慨万千,道:“你喜欢柒叔,那以后让柒叔多给你做些好吃的。” 宋流景像是笑了,又笑得很轻很浅。 宋乐珩难得陪着他,他便将这些时日做的梦林林总总都抖了出来,偶尔提两句前尘是非,都是点到即止。 日头东升西落,宋乐珩和吴柒一起陪着宋流景吵吵嚷嚷地吃过晚膳,宋乐珩实是困倦极了,接连不断地打着呵欠,吴柒这才催她赶紧回去睡。她见宋流景也没再有什么异常,方回了自己的屋里。 彼时,温季礼正在屋中看书,见她回转,着人打来了洗漱用水。趁着宋乐珩洗脸的当头,他便说了自己和沈凤仙对心蛊的观察,需先看宋流景将养一段时间才能做出判断。而刚入宋阀的魏江和魏老夫人他也暂时安顿在高州城里,意欲后续让魏江随着宋乐珩出发交州。 宋乐珩知晓温季礼安排好的事情都不用她再操心,洗完过后便拉着人上床,偎在温季礼怀里没片刻就沉沉睡了过去。 此后一连几日,郡守府上都闹得不可开交。 李文彧在府上养伤,每天都鬼哭狼嚎的要宋乐珩去照顾他。宋流景放下了光雾林那隔阂,也不再闷着,只拿着鸡毛当令箭,成天就想找宋乐珩说话。 宋乐珩除了定时去看望两人,还要处理诸多正事,赶在去交州之前和温季礼等人商议如何稳定住高州和整个岭南的民生。这么几天下来,枭使们对宋乐珩的日程都做出了如下总结—— 扇飞的陀螺都没自家主公能转。难怪励精图治的皇帝都死得那么早…… 吴柒听着这些话,心疼又无奈。眼看宋乐珩连好好吃饭的时间都没了,当天下午就按着李文彧和宋流景一通斥骂,说了句格外捅两人心窝子的话—— 你俩自己看看!人温季礼什么样子,你们两个什么鬼样子!难怪她会看上温季礼! 李文彧和宋流景一起自闭了。 这天过后,宋乐珩就发现,这两人当真是消停了一些。但宋流景是真消停,而李文彧则是更让人哭笑不得。 他开始学温季礼穿衣。温季礼向来只穿素色的衣裳,他便连最爱的红色也不穿了。温季礼向来发饰简单,只别着他和宋乐珩相同的那支玉簪,李文彧没有玉簪,试图去摸宋乐珩的玉簪,被宋乐珩骂了一顿后,他就在高州城里转了两日,终于找到一根款式差不太多的玉簪…… 于是,三个人都戴着几乎同款的玉簪。一出门,百姓都快分不清哪个是宋乐珩的正房…… 不仅如此,他还学温季礼说话波澜不兴的模样,也学温季礼吃饭,吃不了两口就装模作样地放下碗筷。 这行为带来的后果就是…… 每到半夜,枭使们通常都能发现李文彧摸进厨房去找吃的。被笑话了一回,他就学聪明了,下午就会去街上买好各种小点心,藏在房间里,晚上再偷偷地吃。 到得五月下旬,宋乐珩和温季礼去田里查看高州作物的种植情况,宋乐珩卷着裤腿下地去帮农户浇水,温季礼因着没做过农活,只能呆在田埂上。李文彧琢磨着他的机会来了,想要大显身手,不成想被田里两只蚂蝗钻了腿,吓得他又哭又闹大半个时辰,周围的农户们都赶过来安慰宋阀主这娇弱不能自理的正/偏房。 宋乐珩那会儿见百姓们议论温季礼和李文彧谁大谁小议论得愈发火热,旁边的郡守吓得冷汗涔涔,魏江则是憋笑憋得脸都快成猪肝色了。宋乐珩着实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提前结束查看,带着一行人回转了郡守府。 时值暮色四合,萧溯之在前头垮着脸背着李文彧,宋乐珩和温季礼等人就走在后头。因着即将离开高州,宋乐珩提早给吴柒说了今日想招呼郡守一家人一起吃顿饭,是以大多枭使都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下午。这会儿厨房里是炊烟袅袅,堂屋里外都摆好了桌椅,部分凉菜热菜都已端上了桌,越是往前行,越是饭香十足。 等进了堂屋,萧溯之立刻把李文彧放在了一张宽椅上。宋乐珩让魏江去接魏老夫人过府吃饭,又让郡守去把自家的夫人喊过来。不多时,天南地北的菜式都呈了上来,人也到齐了。 枭使们都习惯了宋乐珩没什么主公架子,她说了开席,众人就吃得热火朝天。唯有郡守一家和魏老夫人显得有几分拘谨,都不怎么敢夹菜。 宋乐珩知温季礼晚膳不喜吃油荤,先是替他裹了一个素菜卷饼,放进温季礼的碗里,而后才打趣道:“魏老夫人和荀郡守、荀夫人为何都不夹菜?是这桌饭菜不合你们的口味吗?我给你们卷几个素菜饼试试?” 宋乐珩这话本是诚心实意的,可听在郡守一家子的耳里,却是像催命符。这一家都快吓跪了的当头,李文彧把碗伸了出来,嚷道:“我也要!我今天都跟你下田了!我还被蚂蝗咬了,你都不犒劳我吗?” 宋乐珩刚要开口,宋流景也跟着道:“阿姐,是什么好吃的吗?我也想……” 饭桌另一边的吴柒迅速裹了两个素菜卷,一个丢进李文彧碗里,一个塞进宋流景嘴里,厉声道:“都好好吃饭!别在这儿整幺蛾子,不吃你俩就滚回房里去!什么场合就在这儿争。” 宋流景嚼着素菜卷不吱声儿了。李文彧气不过想反驳,但又想到吴柒算岳丈,只能哼哼唧唧地埋头吃饼。 他和宋流景安静了,宋乐珩接过温季礼递来的酸辣汤喝了一大口,放下了碗,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就是一顿家常便饭,大家都别客气。我吃饭喜欢热闹,也喜欢把事儿放在饭桌上说。对了,荀郡守。” 荀戊听她喊自己,即刻拉着夫人起身,行了个重礼道:“下官在。” “哎,坐。”宋乐珩道:“就自己人吃饭,你拉着夫人行什么礼,赶紧坐下。” 郡守怯生生地瞄一眼宋乐珩,又看了看温季礼,这才牵着夫人重新入座。 “主公待人宽和,下官却是万不敢有失分寸。上次让李公子出城遇险,已是下官失责。主公不追究,下官感恩戴德,今再不敢有任何疏漏之处。” “那是我的私事,和你无关的,你也不用往心里去。这几日,我和军师都听到高州百姓对荀郡守赞誉有加。这高州自修建行宫以来,民困官疲,还需要很长一段时日,才能将民生养回来。以后,都得辛苦荀郡守了。” 荀戊一激动,又想起身作揖。宋乐珩摆手制止了他,他才坐直身体道:“主公是折煞我了。一地父母官,为民生计,是当为之事,主公肯将此重任交予我,是对下官莫大的信任。” 温季礼道:“荀大人是好官,主公自是信你能护好这一城的百姓。不日之后,我与主公便要启程离开高州。此后,中原的战事将愈趋频繁,好在高州非军事重城,也非必经要道,其余势力对高州的威胁不算大。那马场安置在高州,荀大人要多加留心,可招揽部分百姓看顾马场,照顾马匹,也可为百姓解决部分生计问题。” “是。” “至于这马场的开支……”宋乐珩意有所指地看向李文彧。 李文彧一触及她的目光,就知事地挺了挺胸,道:“我会留一个账房先生在高州,负责马场的开支。马场缺人,郡守尽管招就是,俸禄都按高州长工俸禄的双倍给。” “谢主公!谢军师!谢李公子!” 郡守的喜悦溢于言表,眼中都禁不住冒出泪光来。若非宋乐珩拦着不让他行礼,他又要跪下去狠磕三个响头。 说到底,如今高州商铺凋零,百姓流失,余下的人除了种点地自给自足,几乎没有任何的活路。眼下多了这个马场,又有了李氏支撑,百姓也能多一分的希望。 往年的朝廷不曾管过高州的死活,自打宋阀接管高州,高州才真正像从枯死的冬季迈入万物复苏的春,一切皆有了生机。 宋乐珩道:“我和军师去看了今春百姓们播下的作物,长势不太好,估摸着今年秋天收成不佳。” 郡守重重叹息:“春季的时候雨水本来就少,谁也没想到,高州能发生战祸。开战时城外有些田地被踩坏了,按下官的预计,今岁到了秋冬,百姓恐怕难熬。” 魏江跟着道:“最麻烦的是,这城里没有粮商。主公清算了行宫,百姓手里应当还是有余钱的,有银子买不到粮食,这才是麻烦事。衣铺和布坊也就那一两家撑着,若是冬寒,百姓衣食不足,难免会有折损。主公还当未雨绸缪才是。” 宋乐珩略是颔首,末了,便把视线落在李文彧的身上。 李文彧正吃着菜,看众人都不说话,气氛显得有几分凝重,便也有些紧张地放下筷子,问宋乐珩道:“你……你看我做什么呀?我、我是有钱,但也不能让我散尽家财全给百姓吧?那都是我的嫁妆呢!” 宋乐珩:“……” 宋乐珩差点被他气笑。 温季礼也摇摇头,无奈道:“主公是想问你,广信的商户,可否由你牵头,到高州来开分号?” 第157章 高州盛宴 “主公是想问你,广信的商户,可否由你牵头,到高州来开分号?” 听温季礼这么一讲,李文彧紧张的神情顿时一松,道:“这呀,分号……是能开,但高州现在这个样子,做生意赚不到什么钱的。除了本地的商人,外地肯定没几个愿往这边来。我是能 牵这个头,但能来几个,我说不好……” 宋乐珩悠悠夹着菜,道:“你是做个样子,但具体的,还得看官府能给商人什么利。我和军师商量过,高州城一年之内,商税减三成。另外,现在城里空着的商铺,大都属于已经外迁的世家。这事儿我来办,只要愿意迁过来的商号,空着的商铺任挑,先到先得,前三年的租子都不收。” 李文彧眼睛一亮:“这就好办多了。做生意嘛,无利不起早的,不收租子的话,愿意过来的商号应当不少。” 宋乐珩和温季礼相视一笑,又招呼众人继续动筷子。 “这些政令,军师都一一写下来了,回头荀郡守你下细琢磨琢磨,查漏补缺,没有问题再下发。” “是。” “高州之重,还是百姓。这三年内,田税减半,人头税免去。家中若是没有青壮劳动力,只剩老弱妇孺的,荀郡守你得统计清楚共有多少户。能安顿在马场里的,就安顿下来。若马场用的人差不多了,到时候迁入高州的商户,你和他们定一纸规矩,租子可以不收,但每个铺子至少得解决三个百姓的活计,让这一两户能够吃得饱饭。这么个互利法,高州城才能真的盘活。” 魏江暗暗点头,深觉宋乐珩这些政策当真是以民生为重。魏老夫人看着宋乐珩的眼神也愈带着柔和。 温季礼补充道:“若商户有异议,荀郡守可恩威并施。主公重民,荀郡守只需谨记此道,遇再大的风浪,身后都会有主公支撑。” 荀戊此番是彻底忍不住了,热泪盈眶,激动地拉着夫人绕过桌子,噗通一下跪倒在宋乐珩边上,不停地磕头。 “当日主公在行宫内说那番话时,我就知晓,主公定是明主!定能救我高州于水火,让百姓都有条活路!可那时,下官、下官还不敢奢望太高……今日,我替高州城千千万万的百姓,叩谢主公!!主公是高州城的再生父母啊!!” 郡守夫人也在磕头,哭道:“谢谢主公!谢谢主公!” 宋乐珩急忙起身去扶起两人。那地面上,还留下了两滩泪水。 她感慨地握住郡守和其夫人的手,道:“荀郡守没有放弃过高州,我自也不会愧对你的坚守。这条路,我铺好了,郡守可得好好的,带着百姓走下去。” “是!下官必不负主公重托!” 荀戊再一次深深向宋乐珩鞠躬。 正事告一段落。荀郡守尤然是热血澎湃,壮着胆子想敬宋乐珩几盏酒。吴柒原本想拦,没能拦得住,这几杯一下肚,场面就开始濒临失控了。 郡守夫妇敬完宋乐珩,又想敬温季礼。温季礼喝不了酒,宋乐珩便主动帮他喝,喝完了酒劲儿一上头,她先是和李文彧一起同郡守夫妇喝了几个来回,随着魏江也加入斗酒,外面的枭使们便陆陆续续地闻声钻进堂屋了。 人一多,就成了一场大乱斗。 郡守两口子酒量颇好,可实在抵不住宋乐珩这边人多。几番车轮战下来,郡守也喝高了。人一喝高,就算脖子断半截都感觉不到,于是,荀戊也开始豪气万千地拍桌道:“主公……我……我不是喝不过!主公人多,我的人也不少!” “哟。”宋乐珩脸上陀红地打了个酒嗝,接过温季礼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笑道:“你的人在哪?” “多、多着呢!我在门口去吆喝一声,主公信不信……”荀郡守伸出两个指头:“就一盏茶!我能喊来百十来个,把主公……喝、喝趴下!” “你喊。”李文彧卷袖子道:“有我在,还有人能喝趴她?我这酒量,打小就练出来的。” “就是。”张卓曦跟着起哄道:“赶紧喊呀荀大人,我们兄弟都还没润喉呢您都快趴下了。” 宋乐珩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荀戊果不其然不顾自己夫人的阻拦,跑去郡守府外吆喝了。没过一会儿,府门口竟然就堆起了无数人,还全是自带酒的。 高州城没什么美酒佳酿,百姓带来的,全是自家从前釀的陈年酒,咕咚一口下去,又烧喉咙又烧心,一般人都撑不过三碗。 父老乡亲们都在荀戊的带领下和枭使大战,宋乐珩被敬了□□碗下去,醉得愈发是五迷三道。吴柒和宋流景见她总是对敬酒的百姓来者不拒,只好接连去帮她挡酒。温季礼这边敬酒的人也不少,好在全被萧溯之挡了。 到得个把时辰后,闻讯赶来敬谢宋阀主的人是越来越多…… 院子里的枭使醉倒了一大片,李文彧也已经横躺在地上,就连素日里抱着酒坛子喝的北辽壮汉萧溯之也坐在地上眼冒金星。除了宋流景好似喝不醉,以及魏老夫人还在豪放地划拳,宋乐珩这边的人马几乎是全军覆没。 宋乐珩不想扫了百姓的兴致,眼看还有人等着敬酒,赶紧叫来了一直躲在角落里吃糕点的江渝,让江渝去城外军营请外援,结果好不容易等到江渝回来,她还是只有一个人。宋乐珩问她怎么没把外援请来,江渝只耸了耸肩,说:“来不了了,全被打了。” 宋乐珩当时晕晕乎乎没听确切,温 季礼倒是清醒着,把江渝叫去了一旁,问了个详细。 如此哄闹到子时,一场盛宴才算是结束。 百姓们一走,堂屋的里里外外,俱是歪七倒八的人。树上挂着的;从房顶上滚下来砸别人身上,又被一脚踹开喊着自己骨折的;抱着酒坛子呼呼大睡的;说自己要吐一头栽花园土里的。各式各样,滑稽至极。 吴柒也很多年没喝得这般醉过了,一只手撑着脑袋使劲晃了晃,只觉睁眼看人都有重影。他扫视了一圈周围,一把就按住了正要起身往宋乐珩走的宋流景,口齿打结道:“小、小子,跟我……跟我去煮醒酒汤。” 宋流景被一屁股按回凳子上,满脸不幸福道:“不去。阿姐喝醉了,我要送阿姐回房。” 吴柒转而揪住他的衣领,直接起身把人拖向厨房:“走!她不喝醒酒汤,明早脑袋都得疼炸!你是不是要疼死你阿姐!” “你别揪!松手,松手!你不要以为……” 两人闹哄哄的,出了堂屋便不见了,后头的话音也消进夜色里。 李文彧彼时正埋头坐在宋乐珩脚边的地上,两只手都抱着宋乐珩的腿打瞌睡,被宋流景这么一吵,他也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一抬头,就看宋乐珩坐在椅子上,温季礼站在她身后,正帮她揉着太阳穴。揉就算了,关键没揉两下,宋乐珩捉过温季礼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亲。 李文彧汪的一声哭了出来,嚷道:“宋乐珩,你亲他!你当着我的面亲他!你都没亲过我!你没良心!你负我!亏我还帮你挡酒!” 他扒拉着宋乐珩站起来,握着她的肩膀拼命摇晃,自己把脸凑上去:“你也要亲我一下!死嘴,快点亲呀!” 宋乐珩偏头躲开:“不……” 李文彧停下摇晃,一把捂住她的嘴:“你不许说不!你收回去!你对他做什么,也要对我这样做!你要和我拉钩,永远都不准退我的婚!” 他强行用小拇指去勾宋乐珩的小拇指,宋乐珩虽然醉了但依然婉拒,转头就要找温季礼。李文彧想着拉走她,结果两人脚绊住脚,一不留神就双双摔倒在地,温季礼想去扶都没赶得上。两个人在地上滚作一团,李文彧一边放声哭嚎,一边死活要逼宋乐珩和自己拉钩。 “你不能不拉!大不了!大不了我和温季礼平起平坐嘛!快点!你把手指给我!” “你放开,我不要……”宋乐珩抓住李文彧的手就重重咬了一口。 边上的温季礼:“……” 他正要去拉莫名其妙就开始互咬的两个人,萧溯之也迷迷糊糊地爬过来了,指着李文彧和宋乐珩就捂肚子狂笑:“哈哈哈哈哈……宋阀主公……哪有主公在地上打滚的哈哈哈哈哈……” 温季礼冷着脸一瞥他,萧溯之笑声一收,又变成抱着温季礼的大腿猛哭:“公子!公子您怎么就看上她了啊!您在我的心中,是草原上的皓月!高贵,皎洁!应该在万人之上!” 温季礼扶住头,一阵尴尬直冲天灵盖:“好了,喝醉了就少说两句。” 萧溯之:“可她居然玷污了您!” 温季礼:“……”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老天啊!公子,您为什么不要二公子,为什么不要三小姐,为什么不要萧氏啊!我好想三小姐啊……好想三小姐啊……那是您一生心血……您怎么就跟人私奔不回去了呢……呜呜呜……我好想三小姐啊……” 温季礼:“……” 温季礼一个头两个大,却听萧溯之这一哭,坐在堂屋门口的魏江也哭上了,扯开了嗓门道:“娘,我一定会让您过好日子的!儿子、儿子会有出息的!我不要娘……再像从前一样,给那些权贵,打扫!缝补!受尽他们的冷言冷语!我们能翻身!我要让娘享尽世间尊荣!您等我,等着我!” 魏老夫人抱着魏江痛哭:“儿啊,你受苦了啊!” 郡守跟着哭:“主公,您一定要登基啊!!主公是我见过……对百姓最好的明主!” 荀戊连滚带爬冲到还在打架的宋乐珩身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顿磕头:“只有主公在意高州,在意百姓!主公,您登基吧!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外头有枭使附和:“主公万岁!” 魏江和魏老夫人互相搀扶着,歪着扭着就朝宋乐珩面前跪:“陛下万岁万万岁!” 温季礼:“……” 这些人…… 真是疯了。 等吴柒带着宋流景把一大桶醒酒汤拎到堂屋的时候,一群人喊着万岁就跟狼嚎似的。吴柒已然清是醒了许多,摸了把跳得厉害的眉角,一把抓起李文彧塞到椅子上,又拎起宋乐珩,率先给她灌了一大勺醒酒汤下去,边灌边道:“我说什么了,我一开始就不赞成喝酒!哪一次喝多了她不带着这些人发疯,也就得亏这府上没什么外人,被人听了去,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事!” 喂完醒酒汤,吴柒又把醉晕过去的宋乐珩往温季礼怀里一推。温季礼拿出手巾给宋乐珩细致擦嘴,温声道:“难得清闲,今日也是来了兴致。我先送主公回房。” 吴柒点点头。 温季礼打横抱起宋乐珩,宋流景正要上前开口,就被吴柒拦了一把:“你留下,清醒的人就你了,帮我喂醒酒汤!” “我不要,我去守阿姐。” 眼看温季礼抱着人要出门,宋流景想追上,吴柒拽着他的后背衣衫道:“你守什么守,她醉成那样谁守她指定吐谁一身,她还能对温季礼干什么不成。” 宋流景刚张嘴,另一边,宋乐珩果真就呕了一下,吐了温季礼一身…… 温季礼:“……” 宋流景:“……” 宋流景默默把嘴闭上。 吴柒冷哼一嗓子,回头灌李文彧醒酒汤:“看吧,她那点儿德行,我还不了解。” 温季礼无奈闭了闭眼,继续往主院去了。 次日。 宋乐珩醒来之际,已是将近中午。吴柒掐着她醒来的点,送了些午膳过来,都是清爽解腻的小菜清粥,就怕她宿醉之后吃了油荤会难受。宋乐珩那阵儿人还是昏昏沉沉的,本不怎么想吃,被温季礼催促着洗漱完,愣是把她按在了饭桌前。 他替她舀好一小碗粥吹凉。宋乐珩则有气无力地用手支着头,细细打量温季礼。温季礼今日穿了件藕色衣裳,纹样细致精美,里面搭了件白色的里衣,衬得他那容色愈是透润。日午的阳光和室内的阴影交落在清俊的五官之上,仿似画中的谪仙一般。 宋乐珩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直看得温季礼的耳尖泛出了薄红来。他把吹凉的粥放到宋乐珩面前,羞道:“主公在看什么,为何……眼也不眨。” “看心上人,好看。”宋乐珩说得直白,见温季礼那脸更红了,便伸出食指故意去戳他的腰:“少见你穿这个颜色,素日里不是喜穿青绿吗?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不成?” “没有特别。”温季礼应得不咸不淡的,看宋乐珩舀了粥来吃,便又帮她夹了一些小菜:“有一件青色的前日洗了,还没干。另外一件,昨夜主公吐我身上了。” 宋乐珩:“……” 宋乐珩差点没把嘴里的粥喷出来,忙捂了捂自个儿的嘴,把粥咽了,不可置信地睁大眼道:“我……我喝吐了?” “嗯。” “你这……我这……”宋乐珩说着便涨红了脸。 这吐人身上,太没形象了!而且,温季礼还有洁癖,那酒后的臭气,不得把他熏晕过去…… 一想到这,宋乐珩就万分惭愧:“那什么,衣裳你丢了吧?离开高州前,我重新给你做一身儿。要是下次我再喝醉,你让别人照顾,柒叔也行,张卓曦、马怀恩都成,你爱干净,别做这些事儿。” “是你,没有关系。” 本也是一句打心眼儿里的寻常话,可不知怎么地,一出口,温季礼自己就面红耳赤,好似在变着法子表白似的。 宋乐珩一愣,只觉心窝子都被这句话给抵住了,抵得又暖又柔。她不动声色的去勾住温季礼的手指,然后再慢慢覆握上去,矮声道:“我以后不喝那么多了。回头我就下道禁酒令,以后非必要情况,谁都不准这么喝。” 温季礼失笑摇头,知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跟着宋乐珩这些人逢年过节不热闹一阵儿,恐怕连他都会觉得不习惯了。 “主公不必定这规矩,只是喝多伤身,下次要适量。” “好。” “等吃过了午膳,主公去马场看看吧。” 温季礼说到这,就看宋乐珩的筷子顿了顿。他知她心中所想,只道:“主公想避开燕丞到何时呢。” 宋乐珩略有些心虚,放下碗筷,摸了摸鼻尖儿,道:“我也不是存心避开他,就是……就是那天我几句气话蹦也蹦出去了,我现在好歹是有点身份的人嘛,他不来与我解释两句,还得我先去见他,我这脸……有些过不去。” 温季礼眸中情绪闪动,很快,又敛低眼睑遮住了一切的不安。 不该是这样的。 她与魏江有那般的嫌隙,可想拉拢魏江的时候,也不见有什么身份上的扭捏,为何……为何独独对燕丞…… 宋乐珩看温季礼不吱声,估摸着他那思路不知道又拐哪条死胡同上了,当即应了话道:“我去便是。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想什么我对燕丞与众不同?你这人,怎么在哪一道上都比旁人多好些心眼子的?” 温季礼轻笑:“被主公嫌弃了。” “哪有嫌弃,我只会喜欢。” 宋乐珩打趣这么一句,清楚眼下骑兵营应当是能初见雏形了,于情于理,她都该去马场上看看。再者,她先前已和温季礼商议好,后续她出发交州,因着那边是睿亲王的地界,无法让大军随行,是以她只会带枭使和一队精骑兵。 这诸事缠着身,宋乐珩吃完午膳只休憩了片刻,便让江渝套马驱车,和她一同去了马场。吴柒留在府上安排前往交州的琐碎事务,温季礼则是叫来了荀戊,交代宋乐珩昨日说的诸事细节。 到了马场,已经是申时过后。 盛夏的草地比起前段时日,色彩还要更加鲜艳些。草色更绿,其间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劲风一过,万顷浅草倾倒一片,云白天青,美不胜收。 宋乐珩来时,两个骑兵方阵正在进行交战演练。短短光景,秦行简、邓子睿率领的骑兵竟能和黑甲杀上数个来回。虽难免渐落下风,但能与温季礼训练多年的黑甲有一战之力,也是颇超出宋乐珩的预计了。 燕丞彼时骑在赤马的背上,手里持一把长戟,上衣随性地捆在紧实的腰腹间,正赤条条地散着汗。他专注着两个方阵的情况,全然看不到宋乐珩的马车来了似的。宋乐珩透过车窗,就能看到千军万马里,金灿灿的阳光描摹着中间最扎眼的那一人,他身上肌肉线条明朗,肩宽腰窄,每一寸的皮肤都雕着战场上烙出的印记,既见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又见睥睨对手的狂傲野气。 江渝把马车停在离燕丞最近的地方,掀开车帘子,对宋乐珩道:“主公,要叫燕将军过来说话吗?” 宋乐珩摆摆手:“等等 ,我还没想好怎么说。你昨夜里去军营叫人,不是说都被揍得起不来吗?这不好好的?他们被谁揍了?” 话音没落,宋乐珩陡然就听不远处的燕丞一声暴喝:“废物东西!左翼都出空子了还不晓得钻!要是老子领兵,你们都死了!” 第158章 一场赌局 宋乐珩被燕丞这冷不丁炸开的嗓音吓得一抖,旋即,便见燕丞夹紧马腹,冲进军阵,觑准一个空隙,当头把马上的萧晋劈了下来…… 那是真劈,劈得萧晋在地上至少滚出四五丈远,狠狠撞在一块大石头上才停下,活像两人有仇似的。 打完了萧晋,燕丞回头又把邓子睿和秦行简相继杀下马,一边狂揍两人,一边骂道:“说了他大爷几百遍,黑甲的战术是稳扎稳打,阵型是首尾配合,你俩还和他们正面硬干,你们虎啊!老子说了要突进突进突进!都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邓子睿和秦行简虚挡了两招,就被揍得鼻青脸肿躺在了地上,很是惨不忍睹。 宋乐珩瞧得一阵肉疼牙酸,看邓子睿捂着胸口直摆手道:“练不动了,我真练不动了。燕将军,我们是人,又不是木头桩子,你都打我们大半月了!我内伤还没好完呢,沈医师说了,我再这么被你揍下去,会死的!” 另一头的萧晋也艰难地跪坐起来,手脚并用的往边上爬:“我认输……你这哪是训骑兵,哪有训骑兵就指着领头的人打的?我打不过,真不打了。我今日……今日要回去给公子复命,我还不想死在这马场……” 燕丞全然不理这两人的抗议,径直用长戟挑起邓子睿的腰带,把人挑得半丈高,又狠摔下去:“这才哪到哪!不挨打的将领都不是好将领!老子是答应了帮你们宋阀训骑兵,老子没说训好了,谁也不准走!快!都给我上马!” “救命啊!燕将军,谁惹你你揍谁去啊,逮着我们出气算怎么回事嘛。”邓子睿都要哭出来了。 宋乐珩实在看不下去,刚下马车,身边就幽幽飘过来一个声音—— 就是你惹了燕丞,对吧? 宋乐珩一激灵,转头一看,秦行简已经不知何时躲在了她的马车后头,那面具底下还在淌鼻血,正一脸幽怨地盯着她,用心声传着话。 宋乐珩拿出一张手巾递过去,皱眉道:“这些日子,他都这么揍你们的?” 秦行简擦着鼻血望天,用心声回:头几天没这么狠的,都是点到为止。赶了狼的第二日,他就不对劲了。一开始也没这么狠,不过他每天望着城里过来的方向,望半晌望不到人…… 宋乐珩:“……” 秦行简:他一看没人,下手就一天比一天重。昨晚你让江渝来喊我们进城,我和邓子睿,萧晋,全躺在伤兵营的板板上。 宋乐珩:“……” 宋乐珩扶了扶额头,朗声道:“可以了,今日的操练到此结束,都回营歇着去,这两日大军要开拔离开高州了。”末了,她目光再一转,看着马背上的人:“燕丞,我有话要与你说。” 邓子睿和萧晋见了救星,赶紧爬到了宋乐珩旁边。 燕丞冷着脸看看宋乐珩,嘲讽地哼笑了一句:“你有话对我说?什么话是你想说,我就必须得听的?” 说完,也不等宋乐珩脱口下一句,他就拉紧了缰绳,策马离开。那赤马跑得快,不稍须臾,天地间就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邓子睿从地上站起来,恼道:“这什么态度嘛,燕将军也太傲了!都敢对主公不敬了!” 萧晋也咬牙:“宋阀主,整治他!好好整治他!这种脱缰野马,换成公子来,蹄子都给他撅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小报告。 宋乐珩笑笑,拍拍面前三人的肩膀道:“都辛苦了。回去吧。你们把江渝也捎回城去,马车留下便是。” 三人应了声,都心知宋乐珩和燕丞是有私下话要讲,便都没有逗留,带着骑兵就往回城的方向去了。 宋乐珩坐回车头上,百无聊赖地等。一直等到天边铺满残阳,红霞染透,她实是困了,方禁不住撑着头打了个盹儿。正是迷糊间,忽然,一阵疾风破空,从她手臂旁侧半指的距离,生生擦过去一支长戟,钉在她身后一丈处。那戟身震颤着,发出令人胆寒的嗡鸣。 宋乐珩被惊醒,往后头看了眼,再转过眸时,马蹄声行近,停在了她的跟前。 燕丞的眼神仍是倨傲冰冷的,微微皱了皱眉,道:“怎么不走?这儿有狼,被狼叼去吃了,活该。” 宋乐珩有些尴尬,干咳一嗓子,道:“此事,是我欠你一声抱歉。那日我不该冲你胡乱发火。” “啧,说笑了。”燕丞又冷又刺道:“你宋阀主众星拱月日理万机的,身边人多事又杂,天天不是忙着喝酒,就是忙着照顾伤患,我算个什么。” 宋乐珩:“……” 好酸。 牙齿要被酸掉了。 “你就是冲我发发火而已,那是我的福气才对。你都来 得太快了,这才十天半个月的,你应该再过十年八年才来道歉,才符合你宋阀主尊贵的身份。” 宋乐珩:“……” 这小子是属柠檬的吗?以前都没发现他有这么记仇。 宋乐珩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没和燕丞较劲儿,揭过了这一茬,道:“我今日来,是有正事与你说的。训骑兵一事,我很感激,经此高州一行,你与宋阀也算是一衣带水。这几日我将往交州去请杨睿麟,所以,离开之前,我想听你一个答复。” 燕丞挑着眉头:“什么答复。” “燕丞,你可愿加入宋阀?” 草场上的风轻抚着,吹得草叶簌簌作响。 燕丞收起这半月来心头的不满,目光定定的,带着半丝的期许,看着马车上的宋乐珩。 “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加入宋阀的理由。” “你若是愿意加入,此后,你会是宋阀将领第一人。我如果能坐稳中原,你要封候拜将,抑或是泼天富贵,都唾手可得。” 那双若朝阳一般炙热又明亮的眼内,期许之意骤然就散去了,转而被更深的冷意取代。燕丞默然少顷,哼笑了一声,骑在马上围着宋乐珩慢悠悠地转,话也慢悠悠地说:“封候拜将?我是没封过?还是没拜过?这天下,老子也算是坐过一半的,没意思。我不入宋阀。” 宋乐珩垂下眼,没有看燕丞,只听着马蹄声来回绕。等燕丞绕完一圈,重新停下,她叹息道:“那也好。” 燕丞那眉头蹙得更紧,脸色也愈发的难看。他是沙场上的武将,拉下脸时,满身的肃杀气掩也掩不住,往往逼得人不敢直视。 可宋乐珩偏生语调平静,看着他的神情也无比平静,只道:“杀杨彻那事,咱们算是合谋,我还是那句话,不会让你一人担弑君的罪名,此后无论你留在漳州,还是要去其他州郡,投靠其他势力,只要你有需要,我定会带兵援你三次。三次之后,你我两清。骑兵训到今日,燕将军也辛苦了,以后,珍重。” 宋乐珩伸手去牵马缰,准备驾车离开。 燕丞一时愣住,都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不是不清楚,宋乐珩费了那么多的心思,多多少少都抱着想拉拢他,让他加入宋阀的目的。可到了现在,她居然只有这么一句话? 那也好? 怎么会是那也好? 马车缓缓起步。燕丞终是回过神,拔出地上扎着的长戟,骑马跟上去,就在马车旁边并行着朝宋乐珩大声吼:“你拉着我又是看秦府灭门,又是在漳州与我通夜饮酒,还说什么要当我的家人,那么些花里胡哨的话,不就是想让我入宋阀吗?怎么,现在又不想了?” “我承认,我确实一早就有这个想法,而且我也没藏着掖着,明里暗里都和你提过许多次了,你就是不肯松口,那我也没法子了。燕大将军是樽大佛,我庙子小,容不下。” 宋乐珩也火气上了头,不自觉就带着一股阴阳怪气。 “你容不下……你容不下你当时还对我说那些话?还与我做那些事?你说话做事都不过脑子的吗!你是对着谁你都可以那样吗!” “我说什么话了?我做什么事了?”宋乐珩加快了马车的速度:“我说我能当你家人,这话有什么问题?我待身边的人,都视同自家人。你加入宋阀,那自然也是家人。你听不惯,你就别听!” “你……重点是家人吗?!重点是……是你……”燕丞话音一滞,又像是气得狠了,咬紧了腮帮子道:“行,你憋了这么多天,就憋出这么一通屁话!你这算哪门子的道歉!两清是吧,那就从今天开始,你我两清!” 燕丞勒住马,掉头就要走。就在此时,另一辆马车从对面驶近,温季礼的声音自车中传出。 “燕将军,留步。” 燕丞停下马。宋乐珩也勒停了马车。 吴柒驾着那车到了近处,从车上跳下,又放好了踏凳,温季礼才缓步自车中下来。 宋乐珩从马车上蹦下去,几步走近,还没对温季礼开口,吴柒当先就骂道:“你怎么一回事?现在兵荒马乱的,你把江渝他们都支走了,万一遇上点危险,那不成了喊爹都没用!” 宋乐珩哎呀一声:“柒叔,我心里有数的!我都多大的人了!这个时间了,你们怎么会突然来马场?天都要黑了,马场风又大,怎么穿这么单薄。” 宋乐珩说着,便去握了握温季礼的手,感到他指尖是温热的,这才安心了一些。 燕丞在不远处冷眼看着,又要打马离开。温季礼拍拍宋乐珩的手,示意她且松开,旋即上前两步,对燕丞道:“燕将军可知半个时辰前,我方得到了什么情报?” 燕丞皱眉睨向温季礼,等他的下文。宋乐珩也凝了神,心知温季礼和吴柒赶来,估摸着是因情报紧急。 温季礼道:“王云林已经抵达冀州了,宣告天子死在岭南高州,燕将军背叛朝廷,和宋阀同为弑君的罪人。中原,已经乱了。” “乱了又能如何?”燕丞无所谓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这弑君你们是要翻来覆去说到什么时候。” “朝廷如今已由首辅贺溪龄把控,青、冀两州的兵力,相当于也落进了世家之手。五日前,贺溪龄代为下诏,若有人可平定岭南,剿灭宋阀,朝廷将封其王侯,赐其封地。” 宋乐珩神色严峻:“天子一死,洛城本来成了块肥肉,这贺首辅心思倒活络,知道把天下的矛头钉在我们身上。不过,他这代天子下诏,是否做得急了些,就不怕被人骂名不正言不顺有代盛之心吗?” 吴柒嗤道:“那老东西的算盘精着呢,咱们也不是没打过交道。他这诏一发,江州周氏,长州朱氏,陵州谢氏,结成联盟,共阀岭南来了。” 宋乐珩和燕丞心下都是一惊。宋乐珩看看温季礼,温季礼点了点头,表示此事当真。 吴柒又说:“这三个军阀的兵力都不少,现在传回来的消息,说是联军大概有二十万出头,具体的动向还在探。另外,平昭王准备进攻洛城,青、冀两州的兵力都被拖住了。贺溪龄想稳定住洛城的局面,已经带着满朝文武私下往交州去了。” 宋乐珩恍然大悟,敢情贺溪龄和她一样,早就盯上了交州的杨睿麟,这才敢代天子下诏。他这一去,只怕杨睿麟愿不愿意当皇帝,都得被世家架回洛城去。 “这么说,现在的交州也是风云际会。”宋乐珩想了想,道:“世家的动向传出去了吗?各方都知道他们往交州去了?” 吴柒摇头:“贺溪龄和那些官员分批走的,都藏匿了行踪,就怕把矛头引到交州去。我们是因为朝中留了人,才会知道洛城的动静。” 温季礼接话道:“杨睿麟是皇亲国戚,向来不养重兵,只重农业与民生,是以各军阀都有默契,不会轻易去碰交州。现在所有人都在观望,谁会先踏破这条底线。一旦有第一个人发兵交州,那交州就会打成肉泥。” “贺溪龄这老狐狸此次是豁出命去了。”宋乐珩定神道:“那我明早就快马加鞭赶去交州,得抢在这底线有人踩破前,把杨睿麟抢了。” 温季礼应了一声,继而便看向燕丞。宋乐珩想了想,也看向燕丞,想知道燕丞下一步打算往哪走。吴柒见两人都在看燕丞,干脆跟着一起看燕丞。 燕丞迎着这三人的视线,没好气道:“想说服我替你们宋阀打仗就省点口舌,我没兴趣。” “身处乱世,人人都有所求。主公向来以诚心待燕将军,自是希望燕将军与宋阀同存,将军又何必拒人千里。” 燕丞实是没想到温季礼会帮着宋乐珩劝他,讽笑道:“你还真是大度。你们当军师的,是不是都以为能洞悉人心?可惜了,我就偏无所求。” “你有。” 二人的视线汇于一处,一者笃定,一者藏锋。如无声的战场,硝烟四起。 片刻过后。 宋乐珩和吴柒都被支到了远处。马车旁,那匹赤马正在围绕车边吃草,一杆长戟立星月之下,夏夜的风拂起戟上的红缨。 宋乐珩背着手不断走来走去,时不时就要忧心忡忡地望一眼马车,生怕燕丞一言不合就会对温季礼动手。 吴柒抱着手看她,被她走得头晕目眩,按着眉心斥道:“行了,你别走了!他俩才刚进去马车不到一刻钟,你在担心什么,真当温季礼是任人踩碾的小白花啊。” “话不是这么说嘛。”宋乐珩焦头烂额:“之前燕丞一脚踹飞李文彧的时候,都没到一刻钟呢。” “李文彧那脑子,能和温季礼比吗。那温季礼没遇到你之前,你不看看北辽那吃人的地方,他都能混出四个郡来,他还能被燕丞给吃了?” “不是柒叔你都没看到,燕丞最近火气大着,秦行简他们都被打成什么样儿了,我就怕军师那身板……” 这话还没说得完,马车的车帘子猛地掀开,燕丞黑着一张脸走了出来,整个人都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凶兽,恨不得撕宋乐珩两口。 “你说人坏话的时候能不能小点声儿,我都听到了!我为什么揍他们,你心里是没数?!” 宋乐珩没答他,赶紧走过去掀开车帘看了看,见温季礼安然无恙地坐在里面,才把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吞了回去。她拍着心口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燕丞气得要命:“宋乐珩,你究竟当我是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的那种人吗!” “你这脾气大杀性重的,军师是读书人,我有点担忧 不是也很正常。” “你!” 温季礼笑着摇头,道:“主公,燕将军已答应加入宋阀,明日,由他随你前往交州。” “啊?”宋乐珩愕然看燕丞。 燕丞更气:“怎么着?你还不乐意?” 温季礼打圆场道:“主公此去交州,定会遇上变数,没有大军在身侧,只恐有所疏漏。燕将军有万夫莫当之勇,他护着你,我会安心些。” 宋乐珩欲言又止,心里却清楚,这样的安排最为合理。眼下的交州和开水锅没区别,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儿,她也不敢再带骑兵前往。燕丞单打独斗的能力最为拔尖儿,有他在,她的安危能多一些保障。 只是,放着燕丞与她同行,温季礼这心里,怕是早被一根根的刺扎得不成模样了。 她想着上车去与他说两句体己话,腿刚要迈出去,后背衣衫就被人一拎,拎得她倒退了好几步。等她稳住身型,燕丞才松开她的衣裳,不满道:“你这是什么反应?你是不是真不想我加入宋阀?你说一声,我现在就走,以后都不出现在你面前!” “我没这意思。”宋乐珩看看炸毛的人,语气软了:“怎么改变主意的?你和军师说什么了?” 燕丞听她总算是和自己说了句软乎话,眼里那恼意不自觉就消散了七八分,看着宋乐珩也不似一开始的冰冷,反倒多出些丝丝绕绕的情愫来。 “你自己去问他。”话锋一转,燕丞又道:“你看清楚过身边这个人吗?他是人是鬼你知道吗?” 宋乐珩:“……你这样说人坏话,声音好像也不小吧。” “我这不叫坏话!我这是实话!这个人,你就留点儿心吧,他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他今天能……” 宋乐珩竖起耳朵,想听能什么。 结果,燕丞又收住了话音:“算了,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你眼睛只要看见他,就像拿抹布擦亮的盘子底似的。” 尾音一落,人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宋乐珩:“……” 宋乐珩捂了捂自己那像“盘子底”的眼睛,高声喊道:“哎,能什么啊!你说话别老说一半行不行!到底想说什么啊!” 无人回应。 只有马蹄声,渐渐没入了夜风之中。 宋乐珩无可奈何,回头让吴柒驾另一辆马车,自己驾温季礼这辆马车,一同先返回军营去。她上了车刚拉住缰绳,身后就伸过一只手来,牵过了缰绳去。温季礼在她身边坐下,道:“我来吧。” 宋乐珩笑笑,懒懒勾住温季礼的手臂,将头枕在他的肩上。马车晃晃悠悠地走,宋乐珩的双腿也搭在那车头下,跟着晃晃悠悠地荡。星光照路,花草摇曳,穹顶的闲云浮动着,仿佛触手可及。 宋乐珩嗅着温季礼身上的药味,阖眸养神道:“说说,怎么说服燕丞的?他让我问你。” “主公猜一猜。” 宋乐珩睁开眼看他,知他是故意不说,便去掐他的腰,逗他笑。温季礼闪躲了两下,就势握住宋乐珩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燕丞本不需要旁人说服,他只是需要一个台阶罢了。既然主公不肯给,我便替主公给了。” 宋乐珩叹道:“心里也是这般想的?” 温季礼默了默,如实道:“不是。话出口那时,已经后悔了,像有针在心口扎。” “那你还……” “燕丞,的确是陪同主公去交州的最佳人选了。此次我领兵回广信,无法陪着主公。若再无他在主公的身边,我难以心安。与其让主公面临险境,那……扎便扎了吧。” 宋乐珩被他这一言说得心都要化了,凑近过去,用鼻尖儿蹭了蹭温季礼的脸颊,轻声说:“你这人就是这样,替我筹谋这些,计较这些,我哪儿还生得出心思去在意旁人,一颗心都丢在你这儿了。既然要别离,那别离之前是不是……” 旁边驾车的吴柒看着宋乐珩色迷心窍似的,人还驾着车,她就想把人推倒。吴柒左右是没眼看,吼了一句:“他驾着车呢!你仔细你俩摔沟里去!你个小兔崽子是色鬼死了投的胎吗!” 宋乐珩被吓了一大跳,侧过头去看吴柒:“哎呀柒叔,我这一去交州都不知道要和军师分别多久,我黏糊一下怎么了。你先回,我和军师要在车里商量大事。” 吴柒:“……” 吴柒骂人的话卡在嗓子眼儿,说也说不出,最后翻了一个大白眼,率先驾车离开了。 宋乐珩看着那要滚出火星子的车轱辘,忍不住笑起来。温季礼也是哑然失笑,道:“主公当着吴使君的面说这些诨话,不怕被吴使君揪耳朵吗?” “我不说他也没揪少了。再者,这哪儿叫诨话。” 宋乐珩亲亲温季礼的耳尖儿。嘴唇一碰上去,他的耳朵脖子就红了个透。宋乐珩一只手要探进他的领口,在他耳畔含糊呵着气道:“我就是这么想的。” “不行。”温季礼捉住她不安分的手,说话之时,欲念就被撩拨起来了,撑得人难以忽视。 “在、在外面,不行的……况且,明日还要出发,今晚……事多。” 说到末尾的四个字,温季礼的气息已然乱得不成章法。 宋乐珩的吻落在他的唇角,道:“你节制一些。现下还早,戌时一刻回营,来得及的。” “不……” 只这一个不字,后话便被尽数堵回去了…… 待两人回到军营时,果真是戌时一刻。 几个将领都提前接到了吴柒的传话,悉数在中军帐里候着。燕丞此后要随行交州,漳州的主将空缺,便由熊茂顶上。何晟和邓子睿各领了阻击和打探军情的要务,秦行简和韩世靖则负责固守广信,温季礼也会在广信坐镇。 这一宿,燕丞没回军营,宋乐珩也吃不准他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是不是真愿加入宋阀。 至次日早间,士兵们开始拔营,吴柒也在往宋乐珩要乘坐的马车上塞大包小包的随行物品,燕丞却还是不见踪迹。宋乐珩站在营地门口,正寻思着燕丞总不能是一个人跑了的当头,郡守便骑着马,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一到宋乐珩的跟前,荀戊从马背上翻下来,噗通跪在了地上。 “主公……主公恕罪!” “这是怎么了?”宋乐珩探手把他扶起来。 荀郡守的脸都白了,目光也有些恍惚,哆嗦道:“昨日……昨日吴使君叮嘱我今晨要把李公子和宋小公子按时送到军营来,可……可他们二人,不见了!” 第159章 风云暗涌 “不见了?”宋乐珩按了按眉心,没想到临出发了李文彧和宋流景还能闹出这一茬来。 温季礼刚从中军帐出来,见郡守正和宋乐珩说着话,便也走到了近前。 宋乐珩问:“何时发现他二人不见的?有没有留书之类的?” 郡守摇头:“早前吴使君来府上收拾主公的细软,我也帮着装车,车装好了,我想着去叫李公子和宋小公子用早膳,用完了早膳好送他们来军营,结果……就发现这两人不见了。” 荀郡守急得汗流浃背,心知这两人对宋乐珩极为重要,要是真在他高州弄丢,他绝对是难辞其咎。 宋乐珩稍是一默,看了眼还在往马车上塞地瓜的吴柒。吴柒正苦恼着把地瓜放哪儿,一个人念叨道:“真见鬼了,平常这车也挺能装,怎么今儿这座位底下没塞多少东西就满了。” 宋乐珩:“……” 温季礼:“……” 两人当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宋乐珩坐的马车是吴柒亲手改装过的,靠着车厢的三边座位底下,都被改成了能装东西的箱体,就是为了方便宋乐珩出行。一听吴柒这话,两人都晓得李文彧和宋流景是藏在哪儿了。 宋乐珩对温季礼矮声道:“他俩知道要被送回广信?” 温季礼失笑:“也不难猜。主公要去交州的事并没瞒他们二人,他们自知主公不会带上他们的。” 荀郡守还是瞒在鼓里,干着急 道:“主公,高州人虽少,城池却不小,要找李公子和宋小公子,下官想着……” “没事。”宋乐珩打断荀戊的话:“不用找了。荀郡守回吧,这段日子,高州就要多仰仗你了。” 荀戊一怔,但见宋乐珩和温季礼都是胸有成竹,料想他们是知悉那两人的去向,便没有再多说。他后退一步,郑重向宋乐珩行了一记叩头大礼,道:“下官荀戊,恭送主公,望主公此行顺利,早日定鼎中原!” 行完重礼,荀戊告了退,又骑上马返回城中。宋乐珩和温季礼目送荀戊走远,而后一同看看那马车,都是哭笑不得。 “这两人,在这事儿上倒是挺有默契的。”宋乐珩头疼道:“怎么弄?打晕了你把他们带回广信去。” 温季礼摇头:“就让他们随主公吧。宋小公子性情偏激,不在主公的身旁,略为棘手。至于李公子……此去交州,或许,他能帮上主公。” “放那么多人在我身边,你不担心乱花迷人眼啊?” “此一回,我倒是想将能护住主公的人与事,都安放在主公的身边。你如何能安好,才是我首要考虑的。更何况……我知阿珩。” 最末的四个字,明明咬字不算重,却揣着这一人刀刻斧凿的情谊,深深拓落在宋乐珩的心尖儿上。 及至辰时二刻,士兵们整装待发。宋乐珩这边的人马也已到齐,吴柒领着枭使们骑马随行,魏江也在其中。魏老夫人出于安全考虑,暂时跟随温季礼回广信。 宋乐珩和秦行简、熊茂等人一一叙了话,见时候不早,也不再等燕丞,与温季礼道过别后,便上了马车出发。温季礼直等到那队伍转入官道,被盛夏繁茂的林叶遮挡住,才下令大军启程,往背道的方向去。 行出好几里路,宋乐珩坐在车厢里,惴惴不安地思索着燕丞在哪。江渝坐在她旁边摸着空荡荡的肚子,正想着摸点小零嘴吃,驾车的张卓曦就像和江渝心有灵犀似的,掀开帘子丢了个牛皮纸包进来,恰好就丢在江渝的怀里。 “小渝儿,出发前我给你买的马蹄糕,你尝尝甜不甜。”张卓曦冲着江渝咧着大牙笑。 宋乐珩的眼光在他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张卓曦顿时尴尬地挠挠头,道:“我知道主公只喜欢吃柒叔做的糕点,所以……我就买了一包马蹄糕。” 他伸出一根手指,大抵是觉得自己的心思太过昭然,生怕宋乐珩去知会吴柒他有拱白菜的举动,忙不迭又指着宋乐珩座位底下的箱子道:“那里面有可多柒叔给主公准备的东西,地瓜花生小兔包都有,主公你摸摸。” 宋乐珩刚想招呼张卓曦好好驾车,坐垫底下就闹开了。 “死瞎子,你过去点!你脑袋!挤着我了!手!手别乱碰!你摸哪儿呢!” “死公鸡!你才过去点!我这屁股底下……全是花生!坐烂了会挨骂!你这种拖油瓶跟去干什么,好拖累阿姐吗!” “哎呀,你骂我拖油瓶!?我比你有用多了!” “你有什么用?你就只会吃喝嫖赌!” “你放屁!我比你有钱!我的钱能给你阿姐花!你有什么!你就是个阴沟里的臭老鼠!啊……你揪我头发!我要跟你拼了!” 宋乐珩:“……” 两个人在箱子里面打起来了…… 宋乐珩一阵头疼,不偏不倚地坐着,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江渝一边吃着马蹄糕,一边蹲在了地上。那座位下的箱体做的是木头推拉门,江渝塞着一嘴巴的糕点将两面的小木门一推开,就看见李文彧挤在一堆行装里,头上还罩着件宋乐珩的外衣,正试图挠花宋流景的脸。而宋流景则是蜷在大包小包的瓜子花生中间,一只手死死扯着李文彧的小辫子…… 两人双双停下动作,都吃不准宋乐珩会不会一怒之下遣返他们。 江渝眨巴眼看看两人,抬头对宋乐珩道:“主公,打起来了,要把人丢下去吗?” 宋乐珩摆了摆手,没好气道:“都出来,躲在里面成何体统。” 李文彧这才吃痛地哀嚎一声,费力把自己的小辫子从宋流景手中解救出来,爬出箱体,就势抱住宋乐珩的腿,嚷道:“他打我!你不管管他!” 宋乐珩没吱声,只是垂头看了一眼。 李文彧被看得一怂,也不敢再叫唤,矮声矮气地央求:“你要去交州,就让我陪着你嘛。我在那边还有几个生意,你有用得上钱的地方,我也能帮你呀。宋乐珩,好不好嘛,不要赶我回去。” 宋流景这会儿也钻出来了,怯怯地坐在地上。宋乐珩又瞄了瞄他,严肃道:“阿景,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宋流景摸摸索索地摸到宋乐珩另一只腿上。李文彧眼睛一瞪,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抱了上去,还把头枕在宋乐珩的膝上。 “阿姐,我只是……只是不想离开你。阿姐知晓的,我活着,是因阿姐,若看不到阿姐,心气儿没了,心蛊……会出问题的。” 宋乐珩:“……” 这一个是拿性命威胁上她了。 李文彧翻了个白眼,贱兮兮的学宋流景说话:“我活着是因为阿姐~看不到阿姐心气儿就没了~呸!你哪像没心气儿的人,你打我那两下手劲儿快赶上姓燕的莽夫了!宋乐珩,你不要信他,你把他赶……” 最后一个字,高低起伏,犹如被雷劈了似的。 宋流景用力掐着李文彧的小腿,李文彧痛得五官一扭曲,两人又开始在地上互掐。 宋乐珩看着打成麻花的这两个人,脑袋更疼了。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疾驰的马蹄声追近队伍,惊飞了林中无数雀鸟。 宋乐珩撑起车窗一看,后面数丈,尘沙漫漫,一人催马急行,只着了一袭玄色的单薄中衣。他手上提着昨日那把长戟,此时戟上沾血,随着他到近前减了马速,与宋乐珩的马车并行,宋乐珩便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浓厚的血腥气。 燕丞先是瞅了眼车厢里头仍在扭打的两个人,皱眉道:“这两个废物你也带来了?” 宋乐珩把窗子放下一些,挡了挡宋流景和李文彧,没有答他,反是问道:“这一夜去哪儿了?染得血气这么重。” 边上骑马的蒋律笑道:“燕将军终于回来了,主公大清早就在营地门口等你,不知道的还以为……” 吴柒抽空踹了蒋律一脚:“你少说两句,怕那车里不够闹腾啊!” 蒋律收了话匣子,一群枭使都只是心照不宣地笑。 燕丞一听宋乐珩等自己,眉心都不由得舒展开了。灿灿的阳光罩他一身,那双眸似淬过火,明亮如朝阳,意气勃发得紧。 “上次的狼没能杀干净。眼下我们走了,马场就剩百姓看顾,得把隐忧给清理了。” “你一个人?”宋乐珩紧张道:“那是狼群,你多带上几个人去啊!受伤了没有?” “你在担心我。” 这话不是问句,而是带着肯定和得意。宋乐珩正想补充两句以免燕丞多想,燕丞那璀璨的眸便转去了前方,嘴角的笑意却是压也压不住:“狼这东西,再凶猛也比不过战场上的厮杀,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些日子狼群定居了,我摸到了狼窝,杀了头狼,母狼和公狼清理了二十几头,余下的就只剩些小狼崽子,我一口气拎到五十里外那深山老林去了。” 宋乐珩默然片刻,打量着燕丞上上下下,看他没有受过伤的迹象,才放下心来。 一转眼,竟是半年过去了。 初识那阵儿,两人坠崖,在河边说的种种,还是言犹在耳。那时的燕丞,因着身份,和宋乐珩立场不同,他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和宋乐珩并行在同一条道路上。 宋乐珩问:“想好了?跟我去交州?这一去,你可就是我这岭南叛贼的麾下大将了。” 燕丞扬了扬眉,视线坦然地定在前路。 “别指望我叫你主公啊,我从前叫你宋乐珩,以后还是这么叫。至于别的叫法,等你真当了皇帝……那再说吧。” 话间,他也不知是想到什么,脸上似落了层日升的红 霞。他打马快行,高声道:“来几个,跟我去前头开路!” “得嘞!” 蒋律应了声,领着马怀恩和冯忠玉等人追上去了。 宋乐珩看着那少年人的影子,李文彧和宋流景也打完了。李文彧头发乱糟糟地钻出车窗,同样盯着远去的燕丞道:“他刚刚是不是说我坏话了!宋乐珩,你把他带去,他又打我怎么办!” 宋流景也钻出窗户:“打你不是正常的。阿姐,这个人是真心归顺吗?哪有真心归顺的不肯改口的,此人阿姐要留心才是。” 宋乐珩笑笑,与此同时,系统响起提示音。 叮。 【支线弱水三千,只取一……二三四五瓢,进展80%,获得关键人物燕丞的死心塌地,奖励晚安奶杯(无限续杯版)】 道具说明:一款能让人发育的无限畅喝晚安奶。 宋乐珩:“……” 这狗系统,还怪好的嘞。 尽奖励没屁用的东西。 已是七月中旬。 交州地处南方,夏季尤为漫长,立秋过后,都还要再热上一段时日。 这座城池紧挨着贯穿大盛东西两头的平江,水陆商贸都异常繁华,占地颇广,人口也多,每年产出的粮食及各种物资,都是其他城池无法比拟的。那交州城内是比得上洛城的富庶热闹,城外则有良田万顷,夏末时节绿油油的一大片。从山头望下去,十分壮观。 诚然,如此一个世外桃源,杨彻和其他军阀的手,也不是不想伸过来。只是杨彻念及杨睿麟始终是手足同胞,而其他军阀是顾及杨睿麟这皇亲国戚的身份。 大盛延续这三百年太久了,久到每个人心中都认定盛为正统。加上杨睿麟不养兵,没表现出任何野心,若谁将战火烧到交州,那便是大逆不道天人共怒。 因着这共同的认知,交州才能安稳得如此长久。 可如今这安稳,已在被打破的边缘了。 宋乐珩一行人早在七日前便到了交州,隔三差五就往睿亲王府上递拜帖,但无一例外,都被王府的管事回绝了,且每次回绝的借口都是一模一样,说农忙季节,王爷去地里浇水,没空迎客。 宋乐珩没辙,也去田里寻了杨睿麟两次,人是找到了,却真如温季礼所说,这人软硬都不吃,像个没缝的石头,叮不破,啃不穿。宋乐珩同他说农事,他就高高兴兴的,说话有来有回。一旦涉及别的,宋乐珩嘴巴还没张开,杨睿麟就会提醒她田里不谈政务,政务要在府上去谈。 于是,府上不见客,地里不谈事,宋乐珩就被这么晾着。 不止她被晾着,朝廷的人马也没捞着好处。杨睿麟约莫被一波接一波的人在田里堵烦了,后来是种地也不去了,直接声称重病不起,拒绝见客。就连贺溪龄那几个世家来了,也都被他拒之门外。 如此一来,宋乐珩只能耐着点性子,一边观望着贺溪龄那边的动向,一边注意着岭南的战况。 到七月十八,宋乐珩和燕丞、李文彧、宋流景坐在交州茶楼的二楼上等着消息传递。 那茶楼里每日都是人满为患,底下的一出戏唱得正是跌宕起伏,引得满堂喝彩。宋乐珩没留神那戏唱了些什么,只专注地看着枭使刚送过来的一封信,信上是温季礼的笔迹。 李文彧彼时剥了半天的瓜子,瓜子仁儿已经在手帕上堆成了一座小山。他剥完最后一颗,喜滋滋地拖着手帕把瓜子仁儿送到宋乐珩的手边去,刚想要表现一番,燕丞顺手就抓走了他的瓜子仁儿往嘴里扔。 李文彧抢没抢得回来,张嘴就开始嚎:“姓燕的,你是不是手贱!那都是我给她剥的!你要吃不知道自己剥啊!” 燕丞嚣张道:“吃你几颗瓜子仁儿怎么了。你个绣花枕头又干不了别的,我吃你东西都是赏识你。” “你……”李文彧转头拉着宋乐珩告状:“你看他!他骂我!他还欺负我!你让他出去!他这种莽夫,上什么茶楼!” “老子偏不。”燕丞卷起袖子:“你松开她!一个男人总让女人护着算怎么个事儿,你今儿是不是还想挨老子揍!” 宋流景把剥好的橘子递到宋乐珩嘴边,温声说:“阿姐你别管他们。让他们打去,你吃个橘子,交州的橘子很甜的。” 燕丞把橘子也抢了。 宋流景:“……” 宋流景立刻加入骂人阵营:“燕将军,你还真是狗见嫌。你这手要是不知安分,我也能替你废了。” “哎哟,我好怕哦。” 三个人互相丢瓜子花生果脯蜜饯儿,不一会儿,满桌子都是一派狼藉。 宋乐珩对此已经是见怪不怪,把信收起来,叹息着喝了口茶,这才招呼道:“你们三个差不多行了,都多大人了。要是被下面的百姓看到,传出去不嫌惹人笑吗?” 燕丞拿一只脚踩在李文彧的胸口上,逼得李文彧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嘴里的橘子籽吐出来,又蹦在了宋流景的脸上。 宋乐珩:“……” 宋流景气得雪白的脸都有些发青,咬着牙齿拂落了脸上的几粒籽。 燕丞朗声笑道:“她开口了,我今天就不揍你俩,都给我老实点儿!再扔我瓜子壳我把你俩一块儿从窗户丢下去。” 他松开踩着李文彧的脚。李文彧刚要找宋乐珩哭,又被燕丞目光凶狠地指了指,那哭声顿时识趣地压了回去。燕丞这才翘起二郎腿,吃饱喝足地打了个嗝,道:“温季礼信里怎么说?岭南的战况如何了?” “联军入岭南境内了,但一直驻兵白古城。有过几次交手,他们都守寨不出,不知道在等什么,军师还在派人打探。” “嘶。”燕丞皱了皱眉头:“这不合理啊。他们兵力占优势,都到白古城了,还能忍着不摸广信的屁股?他们是戒过色啊?” 宋乐珩道:“戒没戒过色我不知道,不过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听到了交州的风声。” 燕丞稍一琢磨:“可能性不大吧。贺溪龄那些老狐狸都是扮成百姓过来的,人还分散着走,地方军阀有几个知道这些朝廷文官长什么样儿的,他们的行踪应当不会走漏。岭南兵线吃紧呢,谁能想到你敢来交州。” 宋乐珩沉默不语。 燕丞拖着椅子坐近了些,食指在桌上敲了敲,道:“就算他们知道了,也不敢大军开拔来交州,真围了这地儿,只怕除了洛城那边打起来的,中原军阀都得在这一块儿聚齐了。更何况,按正常行军速度,从白古城到交州得个把月,等他们到了,黄花菜都凉了。” 宋乐珩没多说什么,她总觉得这三方联军藏着猫腻,但她隔得远,也看不真切,只能静候温季礼的消息。要实在发现苗头不对,她等这几日吴柒摸清了贺溪龄那方藏了多少人马在交州,就索性硬抢睿亲王。 正这么盘算着,热闹的戏曲声中,魏江摸着边儿上了二楼,来到了宋乐珩这桌坐下。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见桌子上已经有剥好的瓜子仁儿和橘子,拿起来就放进了嘴里。 因为插不上话又在默默剥瓜子的李文彧:“……” 同样因为插不上话默默剥橘子的宋流景:“……” 魏江乐道:“怎么这么客气,主公还剥好了瓜子仁儿和橘子等我。” 燕丞憋着笑摸鼻子。 宋乐珩看看李文彧和宋流景都是一副恨不得把魏江吃了的表情,忙岔开话题道:“先说说,今日打探到什么消息了?” “哦。”魏江从袖子里摸出一张请柬,放在桌上推到宋乐珩面前去:“睿亲王给贺溪龄和主公这边,同时下了请柬,邀请进交州的文武官员军阀豪杰,明日共聚。” “……” 鸿门宴啊。 第160章 吃瓜群众 宋乐珩略惊谔地拿起请柬查看,燕丞在她边上瞧了个大概,翘起二郎腿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杨睿麟把这么多人聚在他府上去,是想干什么?” “宴无好宴啊。”魏江想再摸一把瓜子仁儿吃,李文彧手疾眼快,把那放着瓜子仁儿的布巾顿时扯远,护在两手间,不让他碰。魏江转头又想去摸剥好的橘子,被宋流景那阴得人后背发凉的眼神一瞅,讪笑着将手收了回来,接着道:“这回来交州的人太多了。贺溪龄要迎睿亲王还朝登基,其他三个世家,朝里大大小小近百个官员,都跟过来了。” 燕丞皱眉:“怎么来这么多?” “洛城这不打着吗,四个世家的人一走,谁吃得准他们是要在交州改朝换代还是真要回洛城去?当官的心里都打鼓呢,就怕洛城成了个弃都,所以都想着法子跟过来了。这过来的路上,也不太平。” 魏江说着话的同时,宋乐珩看完请柬,又放回了桌上,问魏江道:“怎么不太平?” 魏江左右看看,确定这二楼上都被宋乐珩包场了,没有其他人上来,才将身子往宋乐珩那方倾了倾,小声道:“路上死人了。” 李文彧吓得剥瓜子的手一抖,侧身就想埋宋乐珩怀里去。燕丞看他一动弹,就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先一步提起椅子换了个方位,正好挡在宋乐珩和李文彧的中间。李文彧这一扎,冷不丁就撞在了燕丞的胳膊上。燕丞顺势拿手箍住李文彧的脖颈,另一只手握成拳,用力擂在他脑门。 “钻!老子让你钻!有我在,你休想占她半点便宜!再钻老子今天就把你脑瓜开个瓢!” 李文彧痛得直冒眼泪:“姓燕的,你要杀人啊!松开我!松开!宋乐珩!我疼!他打我!你快管管!” “谁也管不着!” 燕丞还在继续用力,擂得李文彧脑门一片可怜巴巴的红。宋流景看戏看得高兴,只觉这两人打起来比底下那出戏台子要好看多了。宋乐珩则是揉揉太阳穴,没去管这两人,凝着神道:“死了谁?怎么死的?” 魏江趁机就摸走了李文彧剥的瓜子仁儿。 李文彧嚎得更厉害,又被燕丞加了力道,勒得他说不出话来。 “一个谏议大夫,主公应该识得,就姓程的那个,是崔氏那边的门生。”魏江一面说,一面吃着瓜子仁儿:“拖家带口从洛城跑出来的,带了四房妾室,就留了他不喜欢的正室在洛城,结果怎么着,就交州两百里开外华阴那儿,一夜间全被杀了,四房妾室连带着丫鬟,一个都没剩下。” 宋乐珩的脸色更是严峻,顺嘴招呼了燕丞一句:“你把人给我松开,别真伤着。” 燕丞本就控制着力气,但眼下宋乐珩说着正事儿,他也不想打岔,便依言放开了李文彧。李文彧难受地坐起身摸自己的脖颈,咬着牙只想踹燕丞两脚,却又没那个胆子。 宋乐珩道:“除了这个谏议大夫,还有旁人?” “嗯,一个仆射,一个主事,还有一个,是太常刘令先。” “连太常都死了?”这一遭,燕丞都有些诧异:“阵仗够大的啊?都是一夜全死光?” “对,手法都一样的,一个活口没留下。”魏江凝肃道:“这些事密而不发,我是因为碰着个廷尉左平贺知玉。主公知道的,早年我想投贺氏,想着法子攀了贺氏许久。这贺知玉是贺氏里算少有的清流,又是个旁支,因而不算受重用,他从前还劝过我,说这个世道莫要当官。他也不知我投了主公,只当我是闻风赶来交州观望的,才把这些事同我说了,让我紧着离开交州,说如今来交州的这些人里,怕是有鬼。” 宋乐珩稍是沉吟,道:“确实有鬼。这交州,聚着文武百官,四个世家,还有我这乡下军阀的消息,恐怕是走漏了。有人想在这里一锅端,就着这个朝廷班子,再把杨睿麟扶上帝位,就算是名正言顺了。” “别的军阀大都是世家出生,不会明着和贺、崔、郑、卢四家撕破脸,倒是有一方……” 燕丞漫不经心地接了魏江的话:“渝州的朝阳军嘛。那伙土匪尽整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他们要是想避开各方的斥候到交州来,最多……”他做个八的手势:“八千人,长途奔袭,化整为零,再多就要被抓住辫子了。” “怕就怕除了这八千,还有后招。岭南那边的战况,不寻常。渝州和江州太近了,两方一直打来打去,但这次江州出兵岭南,朝阳军竟然不趁机吃下江州,主公,此事非同寻常。” 宋乐珩略是颔首,眉间不见轻松之意。 燕丞也听出话外弦音,道:“要撤吗?现在还来得及。” “撤了……”宋乐珩看看桌上那请柬,眸光晦暗:“杨睿麟一旦没了,或是被另一方抓去当个傀儡皇帝,我们也成了朝阳军这种上不了台面的野路子了。只怕到时候争天下这张桌,我们不够格。” “那你意思是……”燕丞问道。 宋乐珩想了想,看了眼宋流景和李文彧。两人虽然对战局啊权谋啊一窍不通,但见宋乐珩看过来,却都是机灵地开了口。 “阿姐在哪,我就在哪。阿姐不必担心我,我与常人不同,不会有事的。” 宋乐珩又要对李文彧开口,李文彧抢先嘟哝道:“我也不走,他们都不走,凭什么就让我走,宋乐珩,你别想支开我!” 宋乐珩琢磨着这会儿风烈云厚的,她也不知城外有没有埋着朝阳军的人马,真把李文彧送出去,搞不好是送羊入虎口,便也打消了这念头,只道:“明日那宴席,估摸着杨睿麟也是知悉我们把战火要引到交州来了,想尽快把不速之客都清理出交州,这宴上说不定会出什么事,魏大人,阿景,李文彧,你们都留在客栈里,我会留三十枭使护好你们,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要离开客栈。” 魏江应下:“是。主公也要万事小心。” 李文彧不满地指着燕丞:“那他干嘛?” 燕丞笑道:“我?我当然是与她同行。能怎么办,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只有我了。她不带我出席,难不成带你一个绣花枕头?” 宋乐珩刚要头疼地喊两人别吵,恰巧底下的戏唱到了高潮。紧锣密鼓中,台上一文一武两个小生正对峙转圈,瞪着彼此的眼睛里都要冒出火花来。底下的百姓们也分作了两派,吵嚷不停,互丢瓜子,叉腰对骂大有撕起来的架势,一时间整个茶楼里沸沸扬扬的。 楼上几人都琢磨着这是唱了出什么戏这么热闹,那白面的文生便开口了:“燕丞!你个粗野莽夫!岂知何为风月!她和你在一起不会有幸福的!我才是她的良配!”文生拿出一把剑,往武生身上捅:“你去死罢!” 宋乐珩:“……” 李文彧:“……” 燕丞:“……” 宋流景:“……” 吃瓜的魏江:“……” 台子下一半拥护文生的女子们高声附和丢瓜子:“对!燕丞去死!” 燕丞额头青筋直跳,还没来得及骂人,那武生徒手抓剑,一折为二,把断剑扔在地上,怒道:“李文彧!你在找死!你混迹青楼,处处留后,竟厚颜无耻称她良配!上个月!你有三个孩子来认爹!” 李文彧:“?” 宋乐珩噗了一声,险些没把嘴里的茶水全吐自己腿上。 就是说,人还是不能吃太饱,不然什么瓜都能编排出来大吃特吃。 宋流景和燕丞已经是乐开了花,听着底下另一半观众骂李文彧不洁不忠,把李文彧的鼻子都快气歪了。燕丞像是怕气不死他一般,还在补充道:“绣花枕头,你这播种能力挺牛啊?外面有这么多私生子?都传到交州来了。” “你少胡说!”李文彧满心的怒火都要喷出来了,完了又委屈巴巴地看向宋乐珩:“我没有!是他们污蔑我!” 宋流景冷笑补刀:“是不是污蔑,倒也不好说。我犹记李公子初和阿姐订婚时,你来府上退婚,亲口说过,你纵欲过度,导致有些……咳,有心无力了。” 燕丞笑得更大声。 李文彧恨恨指着宋流景:“啊你!” 此时,戏台角落里上来一个白毛,像鬼一样幽幽地飘着,疯狂大喊:“打起来!都打起来吧!李文彧去死!燕丞去死!温季礼去死!所有人都去死!这世上只留我和阿姐就完美了,我爱阿姐!阿姐爱我!” 宋流景:“……” 宋乐珩:“……” 其余几人都表情复杂地看着宋流景。宋流景沉默片刻,手摸摸索索去拿自己的茶盏,一息里有八百个假动作:“阿姐,这、这个人不是我,我没这么疯癫……” 李文彧和燕丞各自哼笑一记,两边的嘲讽还没开出来,戏曲声陡然一转,高亢大气,一个男角在众多下属的拥簇下十分有排面的出了场。那衣饰华丽,气度雍容,面如冠玉,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优雅矜贵。 台下的女子们再不争执了,都重新成为统一阵营,爆发出激动的尖叫,不断往戏台子上扔着赏钱,更有甚者高喊了一声:“啊啊啊啊啊!温季礼!我的温季礼!” 然后,就晕了过去,被抬出了层层人堆。 宋乐珩:“……” 等到这“温季礼”在戏台上转了两圈站定,便有下属报道:“宋阀主的正室到!” 燕丞头一个冲到栏杆旁,一个橘子就砸中了底下“温季礼”的额头,把人砸晕在地。 “我放你娘的屁,谁说他是正室了!谁和他成亲了!你们哪只眼睛看到了就胡编乱造!老子今天拆了你们的台子!” 百姓们惊呼一片。众多女子愤怒不已,立刻和二楼的燕丞对砸。李文彧也跟去栏杆边,两只手都往底下丢瓜子壳,吼道:“就是!谁说温季礼是正室了!李文彧才是宋乐珩订了婚的对象!他才是正室!” 一楼砸上来的橘子皮挂在了李文彧头发上,有女子骂:“呸!就李文彧这个不知检点的,他也配!” 宋流景道:“阿姐,你看他们俩,多能惹事,在你身边半点都不晓得收敛。” 说完,他也不动声色的往楼下丢了一把带核的果脯。 魏江哭笑不得:“主公啊,难啊。” 宋乐珩也哭笑不得。 难。 真的难。 每天都好艰难,头疼。 与此同时,数百里开外的广信,正是暮色四合,一片红霞照落庭院。 此处是城守李太安排的住所,为了方便宋乐珩和温季礼在广信时落脚。 这庭院的布置清雅不俗。一间通透的书屋南北两面皆做成了木质的门洞,其上雕花刻竹。院落里,栽种着一株花匠定过型的广玉兰。正值花季,那深绿的枝叶间,一簇簇花团似云又似雪,点缀得恰到好处。风过时,偶有雪白落下,铺满幽幽石径。 温季礼跪坐在一方棋案前独自对弈,不远处的门边,放着那只还是不会学人说话的八哥。杨砚舟撩着衣摆蹲在鸟笼子跟前,一面喂八哥,一面逗八哥开口,却是怎么都没效果。 温季礼兀自落定了一颗棋,旋即拿起旁边牛皮纸袋里的一粒糖豆,放进嘴中。等糖豆融得差不多了,他才温声道:“杨先生不是对主公说,这鸟会学人言语吗,某教了许久,这鸟仍是不知窍门,杨先生可有法子?” “没道理哇。”杨砚舟不解道:“八哥就是要学人说话的,军师你教它说啥了?是不是太难了?” “不难,只三个字。” 杨砚舟刚想问问是哪三个字,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行近。不多时,几声马儿嘶鸣在院外响起,秦行简和韩世靖一同快步走向书屋。两人穿过那株广玉兰,带着数多打旋儿的花瓣扬起又落下。到得书屋前,两人在外边儿行了礼,由韩世靖双手呈上一卷情报,道:“军师,白古城有紧急军情!” 温季礼起身离开棋案,杨砚舟也识趣的把鸟拿到边上去训。接过情报,温季礼一目十行地看。韩世靖便道:“据我们的探子回报,那白古城的大营里全是扎出来的草人!真实的兵力还不足四万!军师,我和秦将军都担心,这三方联军余下那十几万人,如果不是分兵包抄岭南,那一定就是奔着更大的利益去了!” 秦行简情急点头。 温季礼看完了情报,神色却是依旧从容,道:“联军驻扎白古城已二十天有余,只守不攻,非寻常之道。他们攻打岭南,从头到尾都是障眼法。这十数万人,当是冲交州去了。” 秦行简和韩世靖互看一眼,顿时都急出一头冷汗来。 秦行简立刻费力的出声:“主公……有危险!让我去!” 温季礼摇头:“在联军抵达白古城的第五天,我已派熊茂、邓子睿、何晟暗中抄小路赶往交州了。不过,他们的脚程应当会比联军慢个几日。” 韩世靖松了一口气:“军师料事如神,我还以为熊将军仍在漳州。但……咱们的主力人马在广信,熊将军就算加上何将军、邓将军带领的兵,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万,联军那儿有十五六的人马,他们如何能敌?” “联军在人数上占优势,我们暂时不宜硬碰硬。”温季礼道:“如今要解交州之围,重点不在交州,而是在……江州。” 两个将领瞬间了然,韩世靖激动道:“军师这是要佯攻江州,让三方联军回援!” “嗯。我亲率黑甲前往交州支援主公,后续广信仍由韩将军负责驻守,不得有失。秦将军与我同时出城,领兵七万,攻打白古城。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秦行简和韩世靖齐齐跪下接令:“是!” “踏平白古城大营后,秦将军领这七万人直抵江州,巧攻江州城!记住,要保存我方实力,不可硬上。待三方联军回转江州之后,你取道华阴,立刻到交州与我们汇合!” “是!” 160-170 第161章 暴躁大伯 满城俱是硝烟。黑压压的天幕底下,随处可见烧起来的火舌,浓黑的烟雾卷着支离破碎的城池,也笼罩着曾经金碧辉煌的洛城皇宫。 宋乐珩坐在明德大殿前的一方棋案前,穿着一袭织金红领的蟒袍,神情中难掩疲惫。在她的身周,是堆积如山的尸体,有辽人的,有宫里禁卫的。火烧着了宫殿檐角,也烧红了宫门,熏得宋乐珩几乎要睁不开眼睛来。 如此大的火势里,天空飘了雪。 分不清是雪还是木头烧朽了的白灰,纷纷扬扬的,钻进她的领口。宋乐珩已经不知是冷还是烫了,只是本能地拢紧了衣袍,抬眼看着棋案对面的人。他被烟呛得咳嗽不止,咳出了血,眼尾也咳红了,却还在用那厉鬼般消瘦的手指执起黑子,落于棋盘上。 宋乐珩回以一颗白子,掩住嘴鼻道:“你我打了这么些年,斗了这么些年,睡也睡过,恨也恨过,明知道接着打就是两败俱伤,为何就是不能消停?你当你的辽王,我定我的中原,不好吗?” 笑声很轻,自那人唇间溢出:“摄政王愿将西、肃两州乃至河西四郡割给北辽吗?” “萧若卿,你这是在割中原人的肉。” “你不肯。你早该如当年那一言,把我抢回去,关起来,让我这一生都只能见你一人,那这中原和北辽,兴许便就定了。” 宋乐珩笑了笑,笑意有些苦涩:“你这话有些不知好歹。那年我送你一只八哥,你不肯要,我把那鸟养在笼子里,没半年鸟就死了。我看鸟都死于囚笼,不忍那般对你罢了。” 话至此处,那烟笼寒水的眸抬起来,撞进她的视野里。情绪太多了,太杂了,一时竟看不明晰,那里面是对过往的惋惜,是最缱绻单纯的爱意,还是隔着种族之间那如山如海的血仇…… 他的眼睛更红,说:“你没试过,怎知我不愿。” 宋乐珩略为一怔,定定望他。 “这一局,我输了,你也没赢。” 火烧得更烈了,近在咫尺,像要把鬓发都卷进去。扑面的热浪灼得人无法呼吸,生命尽头,青衣的人倏然拂落棋盘,起身抓住宋乐珩的手腕,将她拽进怀里。他吻她那一刹,两人湮灭于焚穿天地的大火间…… “温季礼!”宋乐珩惊呼着从床上坐起,被这场过于真实的噩 梦吓得满头大汗。 她这呼声一落,门就被推开了。燕丞箭步走到床边坐下,扶住宋乐珩道:“怎么了?我在外面叫你吃早饭,都叫半天了你也没个声儿。你不会才和那人分开几天,就老梦到他吧?” 宋乐珩没说话,只觉得身上发烫,有种被火灼过的痛感,就好像她真和温季礼置身在那场熊熊大火里,被烧成了灰烬。她下意识左右拍拍自己的衣服,燕丞见她莫名其妙的动作,也没多问,帮着她拍了拍,拍完了才道:“是不是这客栈你睡得不得劲儿?要不晚上咱们换一间?” 宋乐珩定下神,看了眼亮得发白的窗框,道:“什么时辰了?” “辰时一刻了。干爹刚煮好粥,让我叫你吃饭。” 宋乐珩:“……” 宋乐珩:“你干爹不会是……” “就你爹嘛。” “……你什么时候就认上干爹了?你家那些皇室老祖宗们能答应你认他?” 燕丞笑道:“老祖宗活着都管不着我,死了就能管得上了?美吧。不过,你要失望了,我还没认呢。那次我比你先从秦府灭门那场梦里醒过来,一眼就看到了你爹。我琢磨着你正经爹宋含章不是早死了,他就说他是干的。我这不跟着你喊吗。” 宋乐珩:“……” 宋乐珩刚要让他别跟着喊,燕丞转头走去故架旁,取了挂着的巾帕,又回来动作粗鲁的给宋乐珩擦了擦满头的汗:“你刚是不是做噩梦了?我都听见你喊他名字了。” 宋乐珩夺过他手中的帕子自己擦。 燕丞没好气道:“你可是要坐天下的人,怎么能对一个男人那么上心?” 话说着,燕丞就伸出手去,重重捏住了宋乐珩的两边脸颊。 宋乐珩惊呆了,除了她外爷和吴柒揪过她的耳朵,还没人在她脸上动过手脚。而且,燕丞居然还下重手!她一边去拍燕丞的手背,见他不肯松,又一边去掐他的腰,恼道:“撒开!你给我撒开!我今天还要见人的!” 燕丞躲闪两下,旋即才哼哼着收回手来,抱起手道:“你这样子,怎么当皇帝啊。当皇帝我是没当过,但我见得多啊。皇帝是不能只喜欢一个人的。甚至,你都不能表露出喜欢!在前朝你不能有喜欢的臣子,厌恶的臣子。在后宫,你也不能有喜欢的妃子!更不能只喜欢皇后!” 宋乐珩揉着脸,默默注视燕丞。 燕丞的眼神飘了飘,继续强装正经道:“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比如……比如说你的皇后吧,像我这么强,那你就可以只喜欢我。因为没人敢惹我呀,你去问问贺溪龄他们,以前老子在洛城的时候,他们哪个见了我不躲着点走。以后要是哪个大臣敢上书让你扩充后宫,老子能把他祖宗十八代的屎都打出来。” 宋乐珩:“……” 宋乐珩无语地穿好鞋袜,起身去洗漱。燕丞拿了她的外裳,就跟在她身后转悠。 “你真别不信。你以为当皇帝容易啊,那天底下的聪明人都聚在你身边,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他们要揣摩你心思,掌握你动向,个个都想往你身边塞人。但只要你那后宫是我坐镇,别说他们想塞个妃子,我让他们一只苍蝇蛾子都塞不进来!那样你才睡得安稳不是?” 宋乐珩:“……” 宋乐珩漱完口,吐掉嘴里的水,翻白眼道:“你算盘珠子收一收,蹦我脸上了。不是吃早饭吗,赶紧走,别啰嗦。” 她推着燕丞出门。燕丞挥着手里的衣袍,道:“别推,别推,你衣服。真的,你得考虑考虑……” 到了客栈的前厅,几桌早饭早已摆上。因着客栈被宋乐珩包下了,是以也没有旁人,吃喝全得靠自己动手。枭使们这会儿还在热热闹闹的从厨房里把蒸好的馒头、烙好的饼端出来。吴柒见宋乐珩已经到了,便让张卓曦上楼去,把还在睡的李文彧、宋流景、魏江都拎下来吃早饭。 待人齐了入了座,宋乐珩还是那习惯,边吃饭边做安排。 “世家那边带了多少人马进交州,摸清楚了吗?” 吴柒坐在宋乐珩对面,给她和江渝一人夹了一个小兔包,道:“昨晚世家的人把人马都埋在了王府附近,我看着全是杀手,动作都挺利索的,能耐不会在咱们枭卫之下。我数了一宿,少说也有四五百人,城内可能还有没动的暗桩子。” 宋乐珩默了默,埋头喝了口清粥。 这交州城内,世家埋了人,杨睿麟虽没什么重兵,但交州的府兵总共还是有个两三千。城外眼下的局势也不明朗,不知道朝阳军躲在哪。当真是一桶油就差火星子,点燃就能炸个天昏地暗。 宋乐珩冷静道:“咱们的人太少了,枭使算干净了,也只有两百多。所以今日这宴,咱们不动手。世家就算真能吃住了杨睿麟,要离开交州也是癞蛤蟆吃豇豆。这几天,我们先低调做人,看看局势。今日我和燕丞去睿亲王府……” 她话一说到这,李文彧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宋乐珩,我也要去!你就让我去嘛。我大伯再怎么说在朝里也是有些地位的,如果那些世家为难你,我也能帮你顶一顶呀。” “你大伯?”燕丞不屑道:“他那算什么地位?你们李家去了洛城,算个屁。” “啊你!” 宋乐珩赶在两人吵起来前阻止道:“行了行了,大清早的,都别闹。你实在想去,便去吧。” 李文彧一喜。 宋流景看李文彧都能跟了,刚要开口,宋乐珩就瞄着他:“不行。你的眼睛还没好,也不能再用蛊,听话些,和魏大人待在客栈里。” 宋流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惹宋乐珩头疼,只能是应了。 宋乐珩接着又道:“柒叔,留三十名枭使在客栈里保护魏大人和阿景,其余人扮成百姓,分散在王府周围,听我命令行事。” “好。” 安排完了,众人继续说说笑笑地吃饭。宋乐珩心里装着事儿,也没吃下多少。寻思着杨睿麟请的是午宴,去得早些,方便将这一锅粥的形势看明白些,她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了碗筷,起身道:“众人吃饱了就动身吧。” “等会儿。”吴柒绕过桌子来,皱眉看看宋乐珩头上歪了些许的发冠。 她起先和燕丞一通打闹,洗漱时难免马虎了些,发冠底下都还有些毛毛躁躁的碎发没梳好。吴柒把她的发冠取下来,从怀里摸出一把木梳,熟稔的替宋乐珩理好发,道:“今儿什么场合,怎么一点也不注意自己的形象。那些世家,都是狗眼看人低的。这老话说得好,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你发冠不能歪呀,不能让那些狗日的世家看扁了去。” 宋乐珩曲下膝盖,矮着身形方便吴柒打理,嘴上应道:“知道了老吴。你说你,跟当我娘似的,张卓曦、马怀恩在那嚼你舌根呢。” “我们没有啊。”马怀恩咬着馒头道:“主公我们真没嚼,我们就说老吴想当太上皇快想疯了哈哈哈哈哈。” 一群枭使哄堂大笑,都打趣着吴柒。 吴柒斥道:“都滚一边儿去,少在这儿贫。”末了,他把发冠给宋乐珩重新戴好,又骂宋乐珩:“没大没小,你叫谁老吴!叫爹!” “这人多呢,回头再叫。” 宋乐珩说完,率先往门口行去。燕丞和李文彧见状,都争着抢着跟上,两人还因为都想和宋乐珩并肩,一起把宋乐珩卡在了客栈大门处。后头一群枭使看戏看得乐不可支,只有宋流景沉着脸,眸光幽暗。 至巳时三刻,宋乐珩三人便到了睿亲王府的门外。 彼时,王府里里外外都甚是热闹,门前一条长街上,停满了装饰华丽的马车。尤其是那四个世家的族中人,连下车用的车凳,都是纯金打的。除此外,旁的官员倒是没那般出风头。大抵是人人都知晓交州的局势动荡不安,大部分官员都裹着披衣,用兜帽罩住大半张脸,不愿意露出真容来。 宋乐珩让 驾车的冯忠玉把马车停在了远一些的地方,和李文彧、燕丞一道步行到了王府门口。她把请柬递给那迎客的管事,这管事先前就和宋乐珩打过照面,只粗粗扫了一眼请柬,就把请柬还给了宋乐珩,指着一旁道:“请女公子带着人从侧门入吧。” 燕丞先是愕然,继而气笑了:“从哪个门入?老子是给杨睿麟脸了,他敢让我们从侧门进?” 李文彧也恼道:“今日是你们王府宴客!要客人从侧门走,这是个什么礼数!而且,这些人怎么不走侧门!” 李文彧指着旁边进府的官员。 有几人听见李文彧和燕丞的话,都禁不住投来目光,小声议论。 “怎么这燕将军也来了?之前听王云林说,他折在岭南了,他旁边这个是……” 宋乐珩打眼睨过去,议论的几人顿时飞快开溜。 “我的娘诶,她真来了,快走快走,别摊上这大麻烦。” 老管事照旧不动如山,对着宋乐珩三人眼皮子都不抬,道:“今日王府宴请的客人,皆是出身清正,雅名在外。女公子如今是个什么名声身份,相信不用老朽赘述。女公子若是不愿赴宴,就请自便。” 这言下之意,是在指摘宋乐珩只是个叛逆军阀,没有资格和世家官员同门。 宋乐珩一派从容,尚未开口接话,李文彧就已气得跺脚,喝道:“我们是稀罕进你这狗屁王府了!我大伯是户部尚书李保乾,你口中这女公子,是我未来的娘子!你要是不让我们进,我就……” “你就什么!”话没说完,三人身后传来一阵暴怒狂吼:“李文彧!你就什么!你个败家仔!还不给我滚过来!” 李文彧:“……” 李文彧停住话音,颤巍巍的往后头一望。宋乐珩和燕丞也跟着往后头一望,就见老熟人户部尚书李保乾像脚踩风火轮似的,阔步走近,带起的风吹得头上的兜帽都掉了。 “败家东西!你还敢跑交州来!还敢当众说她是你未来娘子!还敢报我的名号!我同意了吗!我给你去了多少封信,你是瞎了看不见吗!你给我等着!我今天就把你的腿给打断!” 李文彧一溜烟儿躲到宋乐珩身后,抓着宋乐珩的手臂大喊:“宋乐珩救我!我腿断了别人会笑话你的!” 宋乐珩被他一阵晃,晃得头也昏脑也胀,只能虚拦了一把盛怒的李保乾,道:“李大人……” “免开尊口!”李保乾丝毫不留情面,直接打断了宋乐珩的话:“看在过去打过交道的份儿上,我劝阁下一句,今日这王府,能不进你最好是别进。至于李文彧,这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 宋乐珩沉默片刻,又放下了拦人的手。李文彧生气瞅着宋乐珩,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被李保乾揪住了耳朵,往偌大的王府里拖了进去。一时间,整个王府上下,全是李文彧杀猪似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大伯轻点!疼!我疼!你放开我!我要和宋乐珩一起!我不要和你走啊!!!!” 宋乐珩:“……” 第162章 身份之别 随着李文彧被拖走的惨嚎动静,燕丞的眼睛里都忍不住浮出一丝愉悦来。宋乐珩本有些有心李文彧是不是真会挨一顿狠揍,但转念一想,这种局势之下,有李保乾在,李文彧的安危也能多一重的保障,便就收回了视线,又朝那管事道:“既是王府宴客,我自然客随主便,走侧门也无妨。不过,我旁边这位,照辈份王爷该唤他一声舅舅,他不能跟我走侧门,老管事还是……” “怎么不能?”燕丞扬眉:“我是不喜欢走侧门,但你要走,我陪着你走。这世上狗眼看人低的多了去了,我从不和这些狗东西计较。” 老管事面不改色,正要开口之际,人声忽而嘈杂起来。王府内外的所有官员都朝着刚到的一辆马车围了过去,按着官阶大小恭恭敬敬地站成了好几排,弯下腰行礼,恭候着车上的人。老管事也像是认得那马车,赶紧撇下宋乐珩两人,到了那马车近前去。等马车停稳,内中的人下了车来,众人才齐声道:“见过首辅!” 声音整齐划一,颇是浩荡。 这位被誉为大盛风骨的世家掌权人,如今已是半百之年,两鬓上都见了花白。但因从来养尊处优,纵使是这般的岁数,仍显得容光焕发,气度不凡,与同龄的老百姓全然不可比拟。 贺溪龄穿着一袭缎面金织的常服,腰上佩了十三枚金玉的蹀躞带,举手投足皆是宰相的威仪。在他马车的后头,陆陆续续还跟了另外三辆奢华车架,崔氏、郑氏、卢氏的三位家主都相继从车上下来,跟在贺溪龄的身后。官员们又纷纷向这三人见了礼,而后才在贺溪龄的带领下,乌啦啦地涌向王府内。 宋乐珩自觉挪了个位置,不挡在门口。贺溪龄一行人经过她身边时,连正眼都没给她,实是没将她这乡下的军阀放在眼里。 燕丞嘲讽道:“看看,这些世家的人,出个气儿鼻孔都得朝着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对朝廷有多大贡献。还大盛风骨,我呸!” 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重,走在后头的好几个官员都听见了。这几人本想维护一下首辅的形象,结果扭头一瞧,说话的这个也惹不起,便都讪讪走了。 宋乐珩笑笑,接过燕丞的话茬就装漫不经心的往府里走,不料脚还没跨过门槛,便被两个留守的下人给拦了。她厚着脸皮谎称走错,转个头又朝着侧门去了。 燕丞跟着她,道:“你想走正门就走啊,那么几个不中看的下人,还能拦得住我?” “知道你能打,但这是人家的盘子,咱们别那么扎眼。我走走侧门也不掉块肉。” 两人一边走,一边小声蛐蛐,燕丞道:“真他娘奇了怪了,你说这郑、崔、卢三家,怎么就甘心屈居在贺氏之下?他们就没点花花肠子,把贺溪龄干翻自己去当百官之首?” “花花肠子谁都有,那不是没有条件嘛。”宋乐珩背着手和燕丞嚼八卦:“你大侄子没跟你说过?那郑氏的老头儿,和贺溪龄是八拜之交,两人穿一条裤衩子长大的。他现在年纪大了,郑家的后头几代都不太行,他指着后人被贺氏扶住呢。” “还有这一茬?我在军营里,听谁说去。那崔氏那个呢?看着阴测测的,跟你那个阴沟里泡过的弟弟有得一拼的样子。” “你别老对阿景有意见。阿景只是性子偏激些,和这些披着人皮的鬼不能比。这崔家主太年轻了,干不过贺溪龄。等贺溪龄年纪再上去点,说不准他会做什么。” “那卢氏?” “吊尾巴上的,不上也不下,位置很尴尬的。” 宋乐珩应着话的当头,两人已经走进了王府的侧门。这王府是正儿八经的天家建制,不比平南王府那种乡下王侯的宅邸,入门之后,便是一座铺张的园林景观,其中建有钟鼓两楼,在东西角上,蓄有一方地下活水挖出来的池塘。碧波之上,有八角凉亭,能供来访之人歇脚。穿过园林,是一段很长的步道,如此还要经过一座供佛堂,讲经殿,议事殿,最后才能抵得今日宴客的清暑园。 宋乐珩走着路,眼睛就在一刻不停地四处扫量,只觉这王府上的下人都稳重得不大寻常,便矮声道:“这杨睿麟今儿看着是想动手的样子。” “动哪一边?”燕丞不解:“他总不能把贺溪龄这几个弄死在他府上吧?这不给自己招麻烦吗?” 宋乐珩摇摇头,还在沉思,燕丞又道:“你说,贺溪龄那边带过来的官员,到底谁杀的?” “我也说不好,静观其变吧。”宋乐珩叹了一息,旋即耳尖动了动,道:“我总好像听见李文彧在喊救命,你听见没?他不会真被他大伯打废了吧?” “你还有空担心这草包,他被揍两下说不定还能聪明点。” “……” “啪”的一巴掌,狠狠盖在李文彧的脑门上,李文彧捂着被打红的额头,扯着嗓子高呼:“你要打死我啊大伯!真的很疼!你怎么下手一年比一年重了!我要喊救命了!” “你还喊救命!?我看你这几年就是挨打挨得少了!皮子太紧实了!” 李保乾挽着两只袖子,气得整张脸都呈现出一种猪肝红。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李文彧拖拽到一处无人的假山后,步子还没停下来,巴掌就在往李文彧的身上招呼。 约莫是拿手揍实在不解气,李保乾见着旁边的树枝长得粗,顺手就折下来一根。李文彧见状,拔脚就要跑,偏生没能快过他大伯的动作,被重重抽了几下在小腿上。李文彧痛得当场倒下,蜷缩着抱住腿喊:“别打别打!我不跑了,不跑了!” “你这败家的东西,我给你寄的信呢,你说,你看了没有!”李保乾又抽两下,生怕把李文彧抽得走不了路,索性转去对着屁股抽。 李文彧被打得哎哟连天,忙不迭道:“我看了!每一封我都看了!” “你看了还敢如此行事!”李保乾继续打:“我好不容易把魏江安去漳州,让他养着那些人保护李氏,为的就是让李氏在天下大乱时,有进退自如的本钱!结果你干什么了!你告诉我,你都干什么了!” “我干什么了嘛!”李文彧不知错地嚎,又换来一顿狠抽。 “你还敢理直气壮!要不是你!你把人马都送给那个姓宋的,我今日就不会被威胁到交州来!我早回广信去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局势!你知不知道交州随时会死人!你还敢跟着那个祸水到交州来!” 落下去的树枝被李文彧徒手接住,李文彧疼得一副绝佳的皮相都要变形了,手也止不住地颤抖。他抓着树枝,气恼瞪着李保乾,摸着屁股吃痛地站起来,道:“什么叫祸水嘛!她是你未来的侄媳!我不准你这样说她!” 李保乾的脸也快被气变形了。他这一生没娶妻没生子,就是为了在朝中拼命往上爬,给李氏提供更多的庇护。他所愿所想,就是让李氏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如同贺、郑、崔、卢一样的世家大族。 他出生于商贾,从入洛城起,便被权贵世家视为下贱,这些年不知在朝中受了多少白眼冷待,舔了多少人的臭脚丫子,才攀上了这户部尚书的位置。他小心谋划经年,万没想到,转个背就被李文彧败了个精光,败到逢此天下大乱,他李氏成了一块砧板上的肥肉。 可李文彧还不自知! 他又气李文彧,又气自己。这些年,都怪他和李文彧的双亲,把这熊崽子宠得实在太过。他还以为李文彧就只是喜欢逛逛青楼而已,现在倒好,一家人的脑袋都被他系裤腰带上了。一想到这,他就还要再抽一顿李文彧。 叔侄俩抢着树枝,他一时抢不过,只能气不打一处地松开手,踹了一遭李文彧的小腿,叉着腰骂:“你给我跪下!” “我不要!我又没什么错!” “你!” 李文彧丢掉树枝,龇牙咧嘴地捂了捂屁股,道:“我本来就没有错嘛。我和宋乐珩早就定亲了,迟早都是一家人的。她在岭南起兵,那我李家的兵和她的兵,有什么区别嘛!” 李保乾:“……” 李保乾几乎快要心梗死,揪住李文彧的耳朵道:“我就不该!不该你小时候说不读书,我就让你出去玩!你但凡是多读两天书,都说不出这种猪脑子才能说出的话!” “哎!疼!”李文彧挣脱开,又摸被揪红的耳朵,气道:“大伯,你打够了没有嘛!我都不是小孩子了!” “你……”李保乾指指李文彧,又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顺过了一口气,方耐着性子说:“李文彧,你是不是真想害得李家覆灭,你爹娘和我都死无全尸,你才满意?” 李文彧愣了愣。这话太重了,重得他都找不到话来接。他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更没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大伯你……你说这个干什么。你养兵就是为了护李氏,现在宋乐珩有兵嘛,她会护着我们的。她那个人,最重感情了。” “她连她自己都不一定护得住!说什么护李氏!”李保乾的火气又窜了上来,但想到李文彧能成为今天的傻白甜,还是他们当长辈的错,便忍了又忍,拉着李文彧到不远处的石桌旁坐下:“你知道这兵,在你的手上和在宋乐珩的手上,有什么差别吗?” 李文彧诚实摇头。 李保乾道:“在你的手上,那是我们李氏的筹码。李氏不是军阀,不是世家,我们只是商贾。大伯知道,李氏没有一图天下的能力,主要是你……” 李文彧目光清澈。 李保乾话一卡,收住了话里的刺,叹息道:“我们李氏,玩不转天下这盘棋。所以,得找个靠山。如今各州的士族和军阀都是互相依存,紧密相连的……” “那不就对了,宋乐珩不就是岭南的军阀吗?” 李保乾抬起手作势要打,李文彧护住头。李保乾停顿须臾,没好气地放下了手,道:“不准打岔!你听我说!” “哦……” “宋乐珩她根本称不上军阀,什么宋阀,那是她给自己定的名,你看这天下有人认她吗?今日她在这王府里,是个什么待遇你也看见了,她连正门都走不了!因为无论是世家,还是各地的军阀,甚至是那些起义的土匪,没有任何一方,把她放在眼里。她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女流。” “大伯你……” “闭嘴!我还没说完!” 李文彧不满地哼唧,李保乾则继续道:“世人的成见,是枷锁,谁都打破不了。我在朝中苦心经营多年,你以为我个户部尚书权力大吗?没有的事。在那几个世家的眼里,我就是个一身铜臭的商人,我去他们的府上,也得走偏门。不仅走偏门,今日只要首辅一句话,我立刻就会沦为庶民。我尚且如此,她宋乐珩又有什么本事能打破这些成见?满朝文武,各方雄主,皆为男子,没有人愿意臣服于她。一座山的背后,是另一座更高的山,宋乐珩翻不过去,迟早会败。” 李文彧皱紧了眉头。 “大伯知道,你是喜欢她,倘若合族上下就你一人,你要豁出性命陪她,也就罢了。但是文彧,你得清楚,这乱世一旦站错了队,那是株连九族,一家人整整齐齐地丢掉性命。宋乐珩真兵败的那一天,就是我们李氏满门覆灭之时。” 李文彧猛地站起身,脸色变换不定,直直地看着李保乾,半晌吐不出一个字。他想反驳,可他搜肠刮肚,发现脑子是空的,肠子还是空的。他只能使着气,像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子:“不会的,宋乐珩不会败!她可厉害了!她有厉害的军师,厉害的将军,她还有我……” 李保乾也站起来,冲他道:“你这是拿全家的性命在赌!你自己开过赌坊,不知道十赌九输吗!没有女子能打天下!她也不例外!” 院子里的草木旺盛,夏末时节的日光从树影间透落下来,斑驳地洒在李文彧红艳艳的衣物上。那阴影处深了,竟把喜色的红都衬得有几分落寞黯淡。 李保乾放缓了语气,道:“听话,把这婚约退了,不要再说宋乐珩是你未来夫人这种话。等局势稳定些,大伯重新替你张罗婚事。” “可是我……”不知何时,李文彧的眼中已起了泪意,他开了口,话又停住,固执地拿手擦了擦泪,道:“我就是……就是喜欢她嘛。我真的好喜欢宋乐珩,要了命的喜欢……我没有这么喜欢过别人,我娶不到她,也不想再娶谁了。” “那你自己选吧,是要你的亲人都好好活着,还是送亲人都走上死路。” “大伯你……”李文彧哽了哽,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本来就难过,这一坐,屁股还疼得厉害,李文彧顿时嚎哭出声。 李保乾清楚自己这侄子是个什么德行,无奈地迈出一步,任由李文彧抱住了他的腿,把鼻涕眼泪全往他衣摆上糊,就这么毫无形象地嚷着:“你们都要我退婚……但我就是喜欢宋乐珩嘛……怎么喜欢她就那么难嘛……” 李保乾轻抚他的头,叹道:“文彧,这一回,你必须要长大了。” 日午已至。 王府上已经按时开筵。那清暑园内,丝竹乐声悠扬,伶人长袖舞动,与园中的叶绿花红相得益彰。主厅之中,除了主位上的睿亲王杨睿麟,左右两边的客位依次下来,坐的便是贺溪龄和三位家主,以及中书、门下、尚书的各位要员。官阶小一些的,坐席则被安置在厅外的左右。 譬如这会儿李文彧就被他大伯拎着坐在主厅里,而宋乐珩连带着先帝他小舅,都被安顿在宴席最末端的位置上……紧挨着宋乐珩坐席的后头,就是下人专用的王府茅房…… 那刺鼻的味道一直萦绕在宋乐珩周遭,她是无所谓,可跟她坐在一起的燕丞却是牙都快咬碎了,手也用力到快把桌子角都给掰下来。 此时菜都上了桌,除了几道精致显贵的肉菜,还有些颇富巧思的小点心。席间众人没几个在用膳,个个都在心怀鬼胎的观望,除了宋乐珩。 她品了品那些点心,一口就能分辨出原料用的是玉米、南瓜,还有米浆,里面添的糖不多,都能算得上是原汁原味。 她递了一块玉米饼给燕丞,劝道:“你别掰桌子了,快尝尝,好吃。我估摸着这些点心都是用睿亲王种出来的东西做的。” 燕丞一脸 不乐意地接过,塞进嘴里咬了一口,继而脸色一变,张嘴就要吐出来,被宋乐珩一把捏住了嘴巴。 “你别吐啊,被主人家看到多失礼,咽下去。” 燕丞:“……” 燕丞果然喉咙一滚,忍着不佳的口感把那点心给吞了。 主厅里的李文彧看到这一幕,气得直用银筷戳桌子上的烤乳猪。燕丞斜眼瞟见李文彧这般模样,顿时像发现了有趣的物事,示威似的握住宋乐珩的手,从自己嘴上挪开。见李文彧气得快要冒烟,他才乐呵呵地收回目光,转向宋乐珩道:“这是什么东西,真难吃,又不甜又不咸的。” “哪儿难吃了,这就是最原始的味道,你再品品。” “我尝尝你刚试的那个口味。” 燕丞说着,拿走了宋乐珩盘子里咬过一口的南瓜点心。他故意对着李文彧,就着宋乐珩咬过的地方,挑衅地吃了一口。 李文彧:“……” 李文彧差点把乳猪戳穿,一个劲儿骂道:“燕丞去死燕丞去死燕丞去死!” 那边的李保乾心累地捉住李文彧的手,劝了又劝。宋乐珩看燕丞和李文彧居然隔这么远都能闹起来,也是无可奈何。她没有多管,由着燕丞和李文彧隔空互啄,自己拿过另一块点心吃着,转头凑去旁边那桌套近乎了。 “这位大人怎么称呼?从前在朝中好似没见过。” 那中年男子没好气地瞥一遭宋乐珩,冷幽幽笑道:“宋督主是贵人多忘事,恐怕只记得世家中的人了。那一年你闯进我府邸,说怀疑我窝藏东夷刺客掐死我家三只老母鸡两只护院狗的时候,你可没问我怎么称呼。” 宋乐珩:“……”—— 作者有话说:宋姐:冤家多了,迟早有一天是会栽的[狗头] 第163章 欲携天子 宋乐珩嚼着糕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通这中年男人,回忆了老半晌,才想起来这厮是卢氏的门生,在朝中任了个中书舍人。姓刘,但具体叫什么宋乐珩已经不记得了。 这人原本也是个没家世没背景的出生,就靠会溜须拍马,七拐八绕地攀上了卢氏。卢氏并不见得多有重用这人,但奇怪的是,他由卢氏举荐入朝后仕途异常顺利,没多久就当上了中书侍郎。彼时这人是春风得意,十分不知检点,在都城里瞧上了一个卖菜姑娘,硬是要强抢人家。吴柒出去买菜听说了这事儿,回头就告诉了宋乐珩。于是,宋乐珩随便寻了个由头,上门揍了刘侍郎一顿。刘侍郎不服气,关门放狗咬宋乐珩,于是,狗也被打了…… 事情完了,刘侍郎告到了杨彻那儿,宋乐珩和他在御前对骂,他没骂得过,就被降了官阶,成了如今的中书舍人…… 此事隔得着实太久,宋乐珩早都忘了,眼下冷不丁重提,她也不觉尴尬,厚着脸皮笑笑道:“哟,原来是刘大人,几年不见,刘大人是愈发红光满面气质拔群,难怪我认不出了。” 刘舍人哼笑一声,懒得搭理宋乐珩。 宋乐珩半点都不自觉,再凑近了些,道:“请教刘大人一个事儿,旧年皇上的四大亲卫,怎么其他三个督主今日是一个都没见着?” “宋督主,你以为你还是能够狗仗人势的时候,你问什么我就要答吗?”刘舍人嘲讽了一句。 谁知这话音还没落下,正和李文彧幼稚鬼互啄的燕丞却是没落下两人的对话,把酒盏端起来又重重搁下,眼风扫向了刘舍人:“你说谁狗仗人势?” 刘舍人一怂。 燕丞又道:“她问你话,你最好是答,一字一句如实地答。你要是不答,等会儿出了这王府,你不一定能一个人回到住处,也有可能……是半个人。” 刘舍人:“……” 宋乐珩:“……” 刘舍人知晓燕丞那悍勇名头,没敢和他呛声,咽了这口气,低声道:“先帝那四大亲卫,本就是为了牵制世家存在的,四个卫所过去多多少少都和世家结了怨。先帝没了,那余下的三个卫所只有翊卫是向首辅表了衷心的,虎卫……” 说到这,刘舍人声音更低,愈加谨慎道:“王云林回都城的第二天,就带兵围了虎卫,都给杀了。蛟卫跑得快点儿,王云林过去的时候,只剩下一个空卫所了。” 宋乐珩微微皱眉。 燕丞知道世家的人表面看着光风霁月,干起狠事儿来比谁都下作,是以也没个什么表情,只是喝了口茶,冲掉了嘴里的粗制糕点。 宋乐珩提起这四个卫所,倒也不是当真闲着无聊拉家常。正如这姓刘的所说,四个卫所和世家有怨,贺溪龄带着百官赶来交州的路上,死了那么几个大员,其中还有个太常,她原是在琢磨,会不会是其他三卫的人动的手。毕竟,按盛朝官员选拔的制度,所有能在朝中任职的,或多或少都能算是世家的门生,唯一和世家不挂钩能在这节骨眼儿上搞对立的,就只有四卫。 昔年翊卫掌情报,枭卫督百官,虎卫负责保护皇帝,蛟卫则负责暗杀任务。其中三卫的督主大家都是打过照面的,只有那个负责暗杀的蛟卫督主,说是擅长易容,除了杨彻,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如此一个滑不溜秋的人,贺溪龄抓不到他也属正常。 宋乐珩盘算着,这蛟卫应是最有可能对官员下杀手的,但…… 此时的蛟卫,究竟投靠了哪一方势力? 正是思索,忽闻乐曲声停了。宋乐珩抬眸一看,见是主位上的杨睿麟摆了手,示意伶人们都撤了。这歌舞的动静一停,席宴间难免多了几分死寂沉闷。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时,就只有宋乐珩那嚼饼子的声响格外明显。无数道鄙夷嘲讽的视线射过去,宋乐珩只是不慌不忙的由着他们看。燕丞甚至还给她倒了一杯茶,让她别噎着。 满席上下,除了李文彧和燕丞,便唯有杨睿麟望着宋乐珩的举动,反倒是露了笑意。 贺溪龄把睿亲王这反应看进了眼里,不咸不淡地启齿道:“多谢王爷体恤老臣年迈,受不得乐声滋扰。时下宴已过半,诸位也都饱足,还请王爷允许老臣斗胆说几句。” 所有官员都端端正正地坐直了。 燕丞最是讨厌官场这一套,别人都不敢吃了,他就故意跟着宋乐珩一起吃,也不管茅房的臭味了,还使劲咋巴嘴。 众人都瞥着燕丞,敢怒不敢言。贺溪龄权当是看不见,朝杨睿麟道:“王爷前些日子身体抱恙,如今可已痊愈了?” 杨睿麟喝了口玉米肉汤,打哈哈道:“没好没好,这不是喝汤在补吗。” 贺溪龄:“……” 贺溪龄不动声色,接着道:“不知王爷欲回避到何时?如今天下已乱,军阀混战,各地战火已起,只因国无明君。王爷若偏安一隅,会使中原形势越来越严峻,百姓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如有一日战火烧至交州,王爷愿让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毁于混战之中吗?” “首辅所言极是,还请王爷三思!” 仿佛是早对好了话术似的,贺溪龄那最后一字还没落下,席间官员就齐齐接了下一句。声如洪钟中气十足,把不知情的宋乐珩、燕丞、李文彧,包括睿亲王在内都吓了一跳。 贺溪龄压根儿不管几人跳不跳,又赶鸭子上架道:“王爷既能治理好交州,必然能让中原各州皆如交州富庶。在我等的辅佐下,相信王爷会是天下人期许的明君。老臣恳请王爷为万民计,早日与老臣回洛城罢!” 这话说得太直白了,险些就把傀儡君主四个字砸在杨睿麟的面门上了。 世家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明君,而是能听话的皇帝。 杨睿麟是个老好人的长相,闻言却也不禁沉了沉脸色。他放下汤勺,用一方丝绢擦了擦嘴,也不兜圈子了。 说到底,今日在场的,都冲着一件事来。而他设宴,也正是为了解决这桩事。 “首辅啊首辅,何必要咄咄相逼呢?当年我远赴封地,就没打算再回到洛城。 我真不是块做皇帝的料,我只喜欢呆在交州种地。诸位今日吃的这些糕点,还是本王亲手种出来的。你们来做客,本王愿拿出这诚意招待,可你们连这糕点碰都不碰,很是让本王伤怀。由此也可见,我与诸位并非是同路人,还是请诸位及时止损,另择坦途吧。” “王爷如今能在交州种地,享尽亲王的尊荣,是因大盛还在。若大盛三百年国祚止于王爷手中,王爷这片地,会被战马践踏,被战火焚毁。” 杨睿麟焦烂了一张脸,道:“首辅是世家之首,这各地的军阀,皆系于世家,若首辅愿保交州,交州也不是全无生机。” “老臣能保一时,保不了一世。人心难测,贵族的心,更难测。交州没有军备,王爷晚启程一日,交州便危险一分。”贺溪龄抬起素来不装人的眼眸,直视着杨睿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道理王爷当知。老臣与这满朝文武,都愿为王爷肱骨,迎王爷回朝,早日登基!” 除四个世家的家主外,所有官员都起了身,就连李文彧都被李保乾拽着,绕过了桌案。众人跪于厅里厅外,齐声附和:“我等愿为王爷肱骨!迎王爷回朝!早日登基!” 杨睿麟久不言语,神情复杂地看看众人,末了,又看回稳如泰山的贺溪龄,涩声问:“本王就没得选吗?” 贺溪龄重新敛下眼去,话音平静却笃定:“王爷,老臣若是有得选,也不到交州来了。” 鸦雀无声中,正是针尖对麦芒,忽然,地上跪着的,位子上坐着的,都听那尾席上的燕丞很是突兀地笑出了声来。他恣意地撞了撞边上宋乐珩的肩膀,用下巴示意着满地的官员,道:“你看,他们像不像一群闻着味儿到处拉屎的狗,还专门拉人头上。” 宋乐珩:“……” 贺溪龄:“……” 朝臣们:“……” 燕丞:“我跟你说啊,你以后千万别同这些人结盟,你要是信了他们的话,茅房就建你头上了。那时候你不叫皇帝,你叫给世家擦屁股的那张纸。” 宋乐珩:“……” 宋乐珩忍了忍,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虽然是话糙理不糙,但你这话……也太糙了。” 贺溪龄和三个家主都皱了眉,官员们则是个个含血愤天地瞪宋乐珩和燕丞。主位上的杨睿麟听了,也不由得苦笑出声,道:“大将军所言,真是……务实。不愧是我大盛的战神。” “嗨,虚名,虚名。”燕丞摆了摆手:“你们接着唱你们的大戏,别管我,我就看个热闹罢了。” “这场戏啊……哎……”杨睿麟仍是苦笑着,又重重叹了口气,像是服软了:“首辅,你要本王随你回洛城,也得给本王吃颗定心丸才是吧,只凭首辅与百官,本王回洛城的这一路,只怕不会安生。” 贺溪龄眯了眯眼,知晓杨睿麟这是在探他带了多少人马入交州。 他不回答,杨睿麟便自说自话道:“本王非是质疑首辅,只是,有妻有子,想图个平安罢了。若首辅连这颗定心丸都不肯给本王,那本王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其他肱骨了。” 贺溪龄仿佛是听到一个笑话,审视着杨睿麟的眼神都带出了直白的讽刺之意,仿佛在讥笑杨睿麟的愚钝。他摇摇头,道:“摆在王爷面前的,也许有很多路。但是生路,只有一条,机会,也只有一次。王爷想看老臣的底牌,老臣不会轻易示人,王爷不必作此念想了。” “哎,还是燕将军说得对,世家的人啊,又要在人头上拉屎,又不给人递纸。”杨睿麟惋惜感叹。 宋乐珩又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燕丞更是拍腿大笑:“好好好!你就这么骂他!老子虽然跟你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亲戚,但今天只要老子在这儿,你呼吁尽管骂,我看看谁敢动手!” 堂下更安静了。几个家主的脸色也愈发的铁青难看。 宋乐珩知晓这热闹是看够了,轮到自己开口了,便从容不迫的将手里的饼子放下,拍干净手上的饼渣,抖了抖衣袍站起身来。她迈着腿跨过地上跪着的刘舍人,走到了稍中间一些的位置。 那刘舍人气得在地上攥拳,其余官员不安的视线也都落在那一袭靛青的衣袂上。宋乐珩不紧不慢的朝杨睿麟行了一礼,然后,一鸣惊人。 “岭南宋氏门阀,愿作王爷肱骨。” 主厅里里外外,静得没有声息。所有人里,只李文彧和燕丞瞅着宋乐珩,眼中居然是同样的骄傲得意。 好一会儿,那几乎不吭声的崔氏家主唰的一声摇开了一把折扇,尖酸刻薄地启齿道:“一介妇人,怎敢在此狂言?宋氏门阀?你有资格吗?所谓门阀,至少三世而成,你宋家往上只一代封过边王,更何况,汝为女流,无继位之资,何德何能自称门阀?就算平南王宋含章还活着,在我们面前,他也不敢放肆!” 一石激起了千层浪。这崔家主起了头,宋乐珩顿时就成了活靶子。和她有过节的,没过节的,都指着她的鼻子斥骂,可千句万句难听的话总结出来,其实就那三句—— 骂她不是男人。 骂她白身没地位。 骂她连跟首辅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宋乐珩懒得吵,想着等这些官员骂累了她再捡漏。不成想,燕丞听着这些骂声剑眉一拧,抓起桌上酒盏狠地砸在了地上。所有人一凝神,俱是胆战心惊地望着燕丞。 燕丞冷着脸扫过众人,起身走到了宋乐珩身旁去。宋乐珩都还没来得及告诫他别冲动,他就高声道:“身份?地位?老子问问,老子这皇亲国戚的身份够不够资格说话?老子南征北战十年的战绩能不能让你们闭嘴!” 最后拔高的怒音,吓得地上数人抖成了筛子。 见没人敢应,燕丞突然半跪下来,拍着自己撑起的一条腿,对宋乐珩道:“上来!” 宋乐珩:“啊?” 燕丞皱眉看她:“啊什么呀?他们给你安的那位子,我不满意。你是要争天下的人,你的位子,就得用皇亲国戚的骨头做!在这儿呢!” 他拍拍自己的肩膀。 宋乐珩本不想和燕丞一起意气用事,但看他都跪下去了,要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他,燕丞估摸得在心里骂她一晚上,中途睡醒都恨不得扇她嘴巴子的程度。念及此,宋乐珩只能忍住抠地的脚趾头,硬着头皮撩起衣摆,踩上了燕丞的腿。燕丞将她身子一搂,让她坐在自己肩头,稳稳当当地站起来,走路都带着风地进了正厅。他一脚踩在那崔家主的桌案上,生 生踩出了一条裂缝。 “论官阶,论功绩,论血统,老子从来在你们世家之上!现在,她踩着我的骨头,够不够资格跟你们世家的人说话!” 一片沉寂里,就连王府的风声都像是静止了。 宋乐珩起先坐在外面,还看不清楚这几个家主脸上细枝末节的变化,此时居高临下,就连他们暗暗咬牙青筋暴起的反应都能看个一清二楚。 燕丞早些年在洛城里就是混世魔王的形象,除了他那大侄子,他通常是谁的面子都不给,谁的反调都要唱,心情不好时,就连世家的狗路过,都得被他踹上两脚。宋乐珩接管枭卫之际,燕丞常年征战在外,没和她碰过什么面,但燕丞的传说,她向来是听了不少。 都说洛城里的世家没几个敢去招惹燕大将军的,一来,实在是打不过,二来,燕丞在战场上太勇猛,大盛少了他,镇不住北辽和东夷。是以朝中包括贺溪龄在内,都不会轻易和燕丞撕破脸。 哪怕…… 他现在都成叛逆了,寻常情况下,世家也不想去招惹一个这么能打的。 就在这尴尬又绝对安静的气氛下,地上突然传出一个嘟嘟哝哝的嗓音,打破了时下的对峙。 “可恶!被他装到了!” 众人都朝发出这声音的李文彧看去。 李保乾额头上冷汗直冒,用力扯了一下李文彧的袖口,压着声气喝道:“你闭嘴!不许说话!” 李文彧瘪着嘴哼唧。 另一边,贺溪龄仍旧沉稳,眸色清冽威严,睨着燕丞道:“燕将军素有英雄之名,既是英雄,岂甘居于女流之下?遑论,此人乃是叛贼。将军确定,要与她同流合污?” “什么叛贼?”燕丞一只手叉在腰上,讽刺道:“史书上,输的人才叫叛贼。她赢了,她就是正统!有老子,她输不了!输的只会是你们这些自诩高人一等的大盛蚜虫!” “你放肆!”贺溪龄勃然大怒,一掌拍得桌子上酒水四溅,震得朝臣们瑟瑟发抖。 “燕丞,老臣重你是先帝血亲,才以礼相待。皇亲国戚,战绩功勋,那都是朝廷赋予你的荣光!你该心向朝廷,而不是抬高叛逆!” “向不了。我这人,闻不了屎味儿。”燕丞嘲讽完这句,便仰起头来,看着肩膀上的宋乐珩。那得瑟骄傲的样子,仿佛什么荣光功勋,都比不上他正扛着的宋乐珩。 “如何?在高位上看这些世家的嘴脸,是不是显着更恶心了?” 宋乐珩无奈莞尔,轻轻揉了揉燕丞的头,道:“行了,我不能老坐位子上看热闹,那成什么样子,放我下来吧。” 燕丞一怔,被她这一揉,满身的肃杀气都被揉散了不少。他耳垂晕出一层薄红来,眼神飘忽着,掩唇轻咳了一嗓子,才将人抱下来,妥妥当当地放在了地上。 宋乐珩理好衣袍,慢条斯理的对贺溪龄道:“首辅贬低我不要紧,打从早年我去洛城,其实最不怕的就是人言。我若畏惧人言,走不到今日。刚才我吃饼那会儿,听首辅一口一个天下,一口一个局势,眼前这天下,这局势,我寻思着男女之差是最无关紧要的。紧要的,是强弱之别。” 宋乐珩蹲下身,和坐着的贺溪龄平视。一者年轻张扬,双眸如出鞘亮锋的剑。一者凌厉老练,死水之下,藏万般的毒瘴。 “你的意思,是自认岭南的兵力能够比拟青、冀两州了。” “单论兵力,不好说。”宋乐珩笑:“但冀州那王氏才在岭南吃了个大亏,是实实在在的。今日这交州,首辅不敢对我下死手,一来,您老忌惮我;二来,我若折在这儿,中原军阀可得朝着洛城去打了。” 贺溪龄的眸光更是幽深,三个家主也是互递了一记眼神。 宋乐珩站起身,还是笑:“既然我与首辅有互不动手的觉悟,那大家何必在这儿活像泼妇骂街呢。” “你说谁是泼妇!”兵部尚书表忠心的当了回出头鸟:“宋乐珩,你当年是有先帝重视,你以为你现在还是皇上近臣呢!你一个女人,竟敢如此对首辅说话!你……” 贺溪龄喝道:“好了!既如此,就由王爷做决断吧。”他转向杨睿麟:“王爷,容老臣再提醒一句,王爷一旦选错,将是万劫不复。” “王爷,如今洛城战事频繁,为王爷的安危计,请王爷先随我回岭南。待来日平定了中原之乱,臣愿护王爷君临天下!” 宋乐珩郑重朝杨睿麟作了一揖。燕丞见状,也随着宋乐珩懒散的行了个礼。 官员们还在小声议论,有说宋乐珩口气大的,有说宋乐珩必败的,有说杨睿麟选了宋乐珩那指定是脑子不大正常的。 诸种说法里,杨睿麟只是悠悠地叹了口气。叹完了,他又喝了口肉汤压惊,而后眼神在贺溪龄和宋乐珩的身上打了个来回,道:“首辅,你就是太吓人了。我其实打小就怕你。” 贺溪龄:“……” 饶是一直岿然不动的贺首辅,闻言都忍不住做了个深呼吸。 杨睿麟又道:“真要我选的话,那我还是更欣赏这宋阀主和燕将军一点。这两人有趣,鲜活,多耀眼又尖锐的生命啊。本王要是再年少个十岁,真想跟这两人交朋友。” 宋乐珩眸色一沉,听出了这话不对劲儿。 燕丞却道:“嗨,等你去了岭南我们就……” “可惜了。”杨睿麟岔过话头,道:“真是可惜了。本王刚刚就说了,本王只喜欢在交州种地。喏,你们今日桌上的点心,都是本王和百姓一起种的,今年刚收成,现做的,可你们都不爱吃。” 杨睿麟拿起糕点咬了一口,沉浸地品尝了片刻。 “好吃的呀,偏偏这么多人,只有宋阀主喜欢吃。”杨睿麟嚼着饼,睇着宋乐珩:“你啊,比他们都懂什么是百姓,什么是天下。但本王当真不想当皇帝。所以,抱歉了,交州暂时不欢迎你们。” 尾音落定,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人都感到心口闷痛起来,眼前俱是天旋地转。 先后有官员倒地晕厥。 有人在惊呼:“他下毒了!酒水饭菜里有毒!”吼完,也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宋乐珩踉跄了两步,燕丞一手揽住宋乐珩的腰。但此刻他也失去了力气,只能抱着宋乐珩双双摔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垫着她。 宋乐珩捂着剧痛的心口想吹响夜鹰哨,却只发出了极小极哑的声音,根本无法传递。她眼皮沉重得直往下搭,入眼的最后一幕,是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贺溪龄,是同样中了毒还在紧张她的燕丞。是照旧坐在位置上吃饼,无动于衷的杨睿麟…… 第164章 王府谜团 “救火!快!先把李文彧那傻子和拉着他那个,都拖出去!小兔崽子!醒醒!快点醒醒!” 意识模糊的宋乐珩隐约听到了吴柒的声音。她身上烫得厉害,像被快烧开的水泡着似的,灼得五脏六腑又闷又难受。伴着人中上一阵猛烈的刺痛,宋乐珩终于晕晕乎乎地睁了眼,眼前景致一清晰,就看见四周正是火舌高卷,浓烟滚滚。 王府里的人影杂乱,许多面生的黑衣人正抬着昏迷不醒的官员们往府外送。张卓曦和马怀恩抬着李文彧,蒋律的肩上扛着死拽着李文彧衣袂的李保乾,都要穿出火海去。其下的枭使则在打水救火。 在宋乐珩的旁边,躺着还没清醒的燕丞。江渝恰好拎着一桶水过来,泼了半桶在燕丞的身上,这才把人泼醒过来。燕丞猛地坐起,警惕地环顾四周,看清了是宋乐珩几人,眼中的戒备才随之放下。 宋乐珩抓着吴柒的手,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视野一高,王府里的情形便能看得更加清楚。清暑园内,逐渐减小的火势中,有不少被焚烧过的尸体,还有一些没被大火波及的,都是一剑毙命。那斑驳的血色映着火光,潋滟得惊心。 她仔细分辨了一遭,死者都是王府的下人,其中还有那名老管事。末了,宋乐珩又抬起眼,看向被火烧塌的主厅,哑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杨睿麟还活着吗?” 吴柒凝重摇 头:“……死了。那会儿主厅里火大得很,没人去抢尸体,各方都紧着救人了。现在估计骨头都被烧成黑炭了。” 宋乐珩默了默,脚下禁不住趔趄了一步。她头晕脑也胀,站着都费力气,吴柒和燕丞索性将她扶到就近的一处石阶上坐下。理了理思绪,宋乐珩又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什么人纵火杀人,有头绪吗?” “已经是未时末了。”吴柒答:“我们守在外面,本来也没发现有异常。后来王府上突然着了火,我见你一直没个信儿,琢磨着是出事了。世家那边的人也动得快,和咱们一起冲进王府的。贺溪龄那几个,除了头毛被烧了几根,都还活着。官员基本上也没折损,就是……睿亲王府,被屠了。” 宋乐珩眉间深锁。 燕丞惊诧道:“谁他大爷下的手?杨睿麟把咱们迷晕,总不能是为了自戕吧?” 宋乐珩没有吱声儿,脑子里也是乱作了一团麻。 杨睿麟给他们只用了迷药,没有真正下毒,便说明杨睿麟只是想将世家官员及宋乐珩一行人赶出交州。在他们昏迷这期间,最有可能屠了睿亲王府的,应当是杀死官员那一伙。 可……怎么会有势力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杀杨睿麟?按理说,天子没了,各方应当都想挟持杨睿麟给自己挣个名正言顺的口号才对。 忽然。 宋乐珩心下一惊,问吴柒道:“府上发现杨睿麟的家眷了吗?他那一子一女也都死了?” “没有。杨睿麟只有一房妻室,我找过,他那妻室和子女都没见到。” 吴柒说到这,也知晓宋乐珩在想什么,杨睿麟一死,唯一能和皇位攀上点关系的继承人,只有杨睿麟的嫡子了。宋乐珩想找他,等贺溪龄反应过来,必然也是要找的。吴柒走近半步,放矮了声音道:“会不会在开宴之前,杨睿麟就把妻室子女都送走了?” 宋乐珩思索着,轻轻摇了头:“今日屠睿亲王府这拨人,应该一开始是跟咱们的目的一样,想让杨睿麟当个傀儡天子。但杨睿麟死犟,估计是不愿意,这才走了条死路。这黑手见杨睿麟一死,下一步会做什么?” “找杨睿麟的崽子呗。”燕丞道:“老子不好控制,那崽子才十岁出头,屁都不敢放的年纪,比杨睿麟好拿捏多了。” “嗯。我们被迷晕,应该是在未时二刻左右,这么短的时间,如果黑手已经顺利找到这孩子,只需悄无声息把府上官员和我一杀,溜了便是。为何要纵火引人注意?” “你的意思是……”吴柒皱眉问道。 宋乐珩抬起头,眸光笃定:“这火,不会是杀人者放的,是有人在求救。这个人,还在府上。” 吴柒转头就要招呼救火的枭使们去找人,宋乐珩一把拽住他:“别声张。现在贺溪龄肯定会忙于接手交州的防务,一时半刻还分不了心,咱们得抢在天黑前,把这孩子找到,无论是死是活。” “好。” 吴柒应下声,招呼了冯忠玉几人,假装救火,实则找人去了。燕丞本想陪在宋乐珩身边,宋乐珩确保了好几次自己没事,他才去帮着寻人。 到得天色将暗时,贺溪龄大抵是彻底稳住了交州的几千府兵,便派了才撤离不久的黑衣杀手又折返回来,封锁了整座王府,要赶宋乐珩等人离开。 宋乐珩彼时还坐在清暑园的凉亭里,那带头的女杀手气势汹汹,摸着腰间一截银亮的蝎尾鞭,大有宋乐珩再不走人,就要拿她性命交差的架势。燕丞和吴柒闻风赶来,两边人马的冲突正是一触即发,王府外的街道上,突兀地响起了急促的警示锣声。 “敌军围城!敌军围城!全城戒严!城中百姓,皆不得外出!” 王府里的众人听到这警示,都禁不住心生惊愕。很快,又有一名杀手从墙头窜下,给带头之人耳语了几句,所有杀手便快速撤出了王府。宋乐珩给张卓曦递了个眼色,张卓曦跳到高处观望了须臾,才又回到宋乐珩跟前禀报:“主公,那些人都朝崇明门的方向去了。” 燕丞奇道:“是朝阳军围城?这么大阵仗,看起来不像咱们之前猜测的只有几千人在城外。” 吴柒也道:“这些杀手撤了是什么意思?世家那边儿不要睿亲王的嫡子了?” 宋乐珩扶着头,疲惫道:“城都被围了,这嫡子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就算我们找到,现在也出不去。罢了,冯忠玉,蒋律,你们带几个人,去城楼上探探消息,看看围城的有多少人马。柒叔,再找找,那孩子肯定还在王府里。” 枭使们又继续分头行动。 直到夜深,吴柒和燕丞把王府翻了个遍,墙都锤烂了好几面,却还是没能找到杨睿麟妻儿的踪迹。偌大的睿亲王府,被一场火烧了个七零八落门头发黑,上百具下人的尸身也没人掩埋。 宋乐珩于心不忍,想着眼下没法将那些尸体送回亲人处,便只能带着人就地掘了王府的花园,把尸首都埋在了园子里。 做完这些,月已中天,一行人坐在王府池塘的边上,就着池塘里的水擦脸洗手。宋乐珩刚拧干手里的巾帕,洗了把脸,出去打探的蒋律和冯忠玉便回来了。几个人吭哧吭哧跑到宋乐珩身后,蒋律喘着粗气道:“主公,打、打探清楚了,城外……城外的兵马,少说也有十来万!” 所有人齐刷刷地站起身,都是表情凝重。只有宋乐珩擦脸的动作一顿,又接着把脏了的巾帕放进池塘里浣洗。 “十来万?”燕丞扬眉道:“朝阳军还有这家底?他们发兵十万来交州其他军阀是半点风声没得到?这各方的探子吃什么长大的?” “肯定不止朝阳军。”宋乐珩擦着衣服上的泥,说:“还有江州那几个孙子吧?” 冯忠玉忙点头:“对!主公真是料事如神!就是江州那三个!他们说了,两日内,让贺溪龄带着百官和睿亲王投诚,否则,就让交州血流漂杵!” 燕丞默了默,算是反应过来了:“难怪江州这几个孙子在白古城按兵不动,敢情是演了一出障眼法。算这脚程,他们怕是急行军杀过来的,估计是早和朝阳军勾上了,就等着把你和杨睿麟、贺溪龄一锅端。” 宋乐珩严肃应道:“联军一动,军师不可能不知。只不过,这里面应当是有个时间差。” “你对你这军师,倒是有信心。”燕丞的语气酸不溜秋的,但想着温季礼与他开战时,他尚且没捞着便宜,此番联军这么大的动作,温季礼不可能没后招。想至此,他的心里也松快些,又坐回宋乐珩的身边,正经道:“交州的军备太少了,四道城门,十来万的敌军,就靠这几千府兵,守起来有点悬。” “啊?”张卓曦睁大眼不可置信道:“这还是有点悬?真打起来,不眨个眼的功夫敌军就进城了吗?” “你当老子是摆设啊?”燕丞挤着眉头回了一嘴,接着又对宋乐珩道:“你看,交州里能守城的算下来,就那三千府兵,另外,贺溪龄那边的杀手大概有……” “五六百肯定是有的。”吴柒道:“而且这些是摆在明面上的,暗处的杀手还不知有多少。” “就算他明面上的。刚才那些杀手的气息我观察过,身手都不错。江湖人对上普通的攻城兵,战损普遍在一抵十五左右,那个女杀手,少说也能一抵七八十。再算咱们这边的人,干爹他们……” 吴柒:“……” 吴柒没好气地翻了个大白眼。 宋乐珩也哭笑不得:“你好好说话,叫老吴。” 燕丞从善如流:“行,行,就老吴他们这些人,战损能达到一抵二三十吧?这么算的话,相当于城里的兵力还是有个一万五六的。咱们均分成四队,每一队分开守城门。我领一百身手拔尖儿的,组成骑兵,在城中心待命,哪一方需要支援,我就去哪边。城门真破了,我和这一百骑兵护着你冲出去。而且。” 燕丞挨近了些,碰了碰宋乐珩的肩膀:“交州盛产火油。把城里的火油都集中起来,用瓶瓶罐罐装 上,配点儿硝石在里面,每人带上五六个,扔出去能炸死一片儿。回头再在每个城楼上放几大桶火油,真到最后关头,把那火油往城墙上一倒,点火烧个一日都足够。按我说的这打法,他们真攻城,那也得三四日才能攻得下来。只要温季礼在这段时间领兵赶到,咱们就能活。” 一群枭使听得是瞠目结舌,对燕丞敬佩得五体投地。 蒋律忍不住拍手道:“不愧是燕将军,换成我们去守,真就是眨眼送人头了。” 宋乐珩此时生不出半点玩笑的心思来,她有信心温季礼定会赶来交州,但按着目前局势,去守城完全是拿人命守。贺溪龄那些人的脸面骨头都摆在这,城外又是朝阳军这伙土匪,又是和土匪勾结的江州联军,贺溪龄断不可能率着百官投降。真降了,世家的脸都得被踩烂在地上。而交州周围,又没有能赶过来救援的其他势力…… 这城不想守,也得守。 宋乐珩咬着牙,暗暗打定了主意,道:“贺溪龄那边,我去打商量。燕丞你带上枭使,去城中尽快收集火油,我让世家都把马让出来,供你组骑兵。” “好。” “还有一事。” 众人见宋乐珩的语气还是格外凝重,都屏着呼吸等她的下一句。 “屠睿亲王府这人,我怕还没有出城去。我琢磨着,这黑手应当是朝廷里的暗桩,现在投靠了朝阳军,又或是投靠了江州那三个。” 她说话之时,背后的池塘里,悄无声息地滑过去一支竖在水面上的细长竹子。 “必须把这个人先揪出来,否则,有这么个桩子插在城中,咱们的战术得被泄出去,搞不好,他还能开城门接应。” 吴柒沉着脸应道:“高州的时候,咱们也用过这种战术,不能让别人也这么坑咱们。你想到法子揪出这人了吗?” 宋乐珩正是思量,那水面上,陡然咕噜咕噜地冒出几个大水泡来。燕丞头一个察觉,转身朝水面喝道:“谁在那,给老子滚出来!” 再定睛一看,那水上有根用来呼吸的细竹,燕丞猛地一跃,纵身扎进了水里。不多时,他手里便拎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双双跳上岸,把那手里还拽着细竹的小姑娘丢在了地上。 枭使们谨慎的将人围住,把宋乐珩护在最外围,都怕对方是细作,会暴起伤人。宋乐珩则是隔着人堆的缝隙,看那小姑娘蜷缩着身子,呛咳不已。她观望了片刻,才拍拍面前吴柒的肩膀,示意吴柒让开些许。她走到那小姑娘跟前蹲下,脱了自己的外袍,裹在对方的身上。 借着稀薄的月色,宋乐珩打量着这小姑娘的眉眼,发现她与杨睿麟有那么几分相似。心里对她的身份有了猜测,宋乐珩拍着她的背让她缓了缓,方问道:“你是王府上的女公子?” “别、别杀我……”小姑娘眼睛通红,呛咳那股劲儿过去了,便害怕得浑身直哆嗦:“我求求你……不要杀我……我不想死……” 宋乐珩打了个手势,堆在一块儿的枭使轰然散开,都没入夜色里不见。没有了眼前这黑压压的一片,小姑娘似乎也镇定了些,这才坐在地上抬起头来,小心又惊恐地望着宋乐珩。 “放心,我没有乱杀人的喜好。但你若是想活,就要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行吗?”宋乐珩问得很是温和。 小姑娘也知晓自己是走投无路,极轻地点了下头。 “你是睿亲王的女儿?” 点头。 “叫什么?” 她一时迟疑不答,燕丞看得不耐烦,叉着腰道:“问你话呢,你倒是吱声儿啊,这么个小鸡啄米法,得啄到哪年哪月去了!” 小姑娘一吓,眼眶更红,泪珠子一时跟断了线似的。 吴柒推燕丞道:“滚滚滚,你凶什么,她不让你干活儿去,赶紧走,别杵这,把孩子都给吓懵了!” 燕丞自知对小孩没什么耐心,便与宋乐珩招呼了一声,离开了王府。等他走了,吴柒跟着宋乐珩一起蹲在小姑娘面前,先是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布包,一打开,里面放了一只小兔包。吴柒把小兔包递给小姑娘,温声道:“你饿不饿,先尝尝,甜的。” 宋乐珩挑眉:“您老怎么蹲个点儿还带糕点的,年纪大了别老吃甜的,仔细伤身体。” “我吃什么甜的。”吴柒没好气道:“这是给你和小渝儿的,小渝儿吃了俩,我给你留了一个。我想着你吃这王府上的席宴不习惯,就怕你饿着。我这当老子的,天天儿管你一日三餐,你个小兔崽子还连声爹都不肯叫。” 说着,吴柒像是不解气,重重戳了下宋乐珩的头。宋乐珩正嘟哝着没有不肯叫爹,那小姑娘就一声不吭地抽噎起来了。 一开始,还只是抽噎,可越看宋乐珩和吴柒,那抽噎就越变本加厉,一下子扑在自己的膝盖头上,放声哭了出来。 宋乐珩寻思着她遭逢巨变,一时被勾起了思亲之心,便没有出声,默默等着她哭完。 哭了约莫一刻,小姑娘抬起眼来,定定注视着宋乐珩,道:“我……我刚才看见了,你帮着……帮着埋了府上的下人,你……你不是坏人。你能……帮我报仇吗?” 宋乐珩不语。 吴柒又把小兔包给递近了一些:“这报仇的事儿,不能急呀。你是王府的女公子,听过从长计议这话吧?再说了,要帮你报仇,你也得让这姐姐晓得今日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你给仔细说说,好不好?” 小姑娘瞧着吴柒手里那做得并不大好看的小兔包,颤巍巍地接了过去,却是没有吃,只是道:“两三日前,爹爹说……说交州要出事了,让、让娘亲带着我和弟弟出城去躲避一段时日。娘亲那时不肯留下爹爹一人,爹爹就让娘亲带着我和弟弟都躲在主卧的密室里头。” 宋乐珩小声问吴柒:“你们找到这密室了吗?” 吴柒也小声回:“没。” 宋乐珩又对小姑娘道:“那密室被人发现了?今日府上的火,是你放的吗?” “是。中午那阵儿,我和娘亲在密室里听到府上起了杀声,我担心爹爹,就想出来看看情况,娘亲和弟弟都留在密室里。结果……娘亲的丫鬟出卖了我们,带着那些人找进了密室去。我没有办法才放火的。后来,我一直躲着,看到你们的人冲进王府,我才回密室去,可是……娘亲和弟弟……都已经被人杀了……” 话至此处,又是难过的哽咽。 宋乐珩的手脚一阵冰凉,愕然道:“你弟弟……死了?是被屠王府之人杀的?” “嗯。” 怎么会这样? 这些人既然找到了睿亲王的嫡子,为什么要杀了他?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又问道:“那你看见凶手长什么样儿了吗?” 小姑娘笃定道:“我看见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又是挨骂窝囊的一天呢[摊手] 第165章 人鬼难分 “我看见了。” 宋乐珩和吴柒听见小姑娘这么一答,两颗心都提了起来,刚想问明这幕后黑手究竟是什么人,小姑娘又道:“凶手是今日府上的舞姬。” 宋乐珩:“……” 吴柒:“……” 宋乐珩蹲得累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吴柒也跟着坐下来,道:“这幕后的人脑子挺活络,估计是早就得知今日王府宴客,让人假扮了舞姬进来。你说,会不会是宴上的某一个?” 宋乐珩道:“我倒是有个猜测,但现在抓不到他,猜也没意义。” 她把视线又转回小姑娘的身上。半大不小的孩子一夜之间家人全没了,从王府的长女变成了无依无靠命在旦夕的草芥,倒是和她的境遇有几分相似。宋乐珩端详着她的眉眼,看她头发湿透可怜巴巴的样子,虽是不忍再将她卷入是非,可又无奈于局势,只能道:“你想报仇吗?” 镶嵌着夜色的瞳乍然烧起了一把火,小姑娘看着宋乐珩,重重地点了一下脑袋。 “我想。我要给我爹,给我娘,给我弟弟,还有这府上所有的人命,报仇!” “满路荆棘,生死难测,也决定要报仇吗?若你只是想活着,我将你送去一个寻常百姓家,你以后就用百姓的身份过日子。” 她想了想,依旧含泪道:“我要报仇。” 仿佛是怕宋乐珩不肯相信,她两只手都抓住宋乐珩的腕子,掷地有声地重复:“我要报仇!你若能帮我,这一生,我都对你听之任之,绝无反悔!绝不背弃!我发誓……” 她举起手来当真要立毒誓,宋乐珩抢先握住她那发冷的手指,叹了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 “杨颖钏。” “你弟弟呢?” “杨鹤川。” “好……”宋乐珩郑重看着杨颖钏,问:“你愿不愿意从今日始,用你弟弟的名姓和身份,存于这世间?无论任何时候,你都要忘了自己是女子的事实,更不能再提及杨颖钏这个名字。杨颖钏在今时今日,就死于这王府之上了。” 杨颖钏一愣。 吴柒惊道:“这怎么可能?她这个年纪……” 说到这,吴柒有些尴尬,拉着宋乐珩转过背,小声道:“她女孩儿的特征太明显了,还没有喉结,你瞒得过谁?再者,她弟弟就是幕后黑手杀的,这事你怎么说?” “瞒得了。”宋乐珩笃定道:“我说瞒得了就瞒得了。那幕后黑手如果听说杨鹤川还活着,定会出现,到时候,他走不出交州。这人一死,没人再能空口白牙杨鹤川的死 活。” “可喉结……” 吴柒话还没说完,宋乐珩就从系统商店里取出之前奖励的白月光丸,摊在手里道:“这个东西,能把她变成杨鹤川。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绽。” “但她……” 吴柒再一次没说完,杨颖钏又斩钉截停地回:“我愿意。” 两个人都回过头看她。她道:“从今天起,我是杨鹤川,我愿意当你们宋阀的傀儡。” …… “王府那边如何了?宋乐珩的人马还在里面吗?” 交州的州牧府内,贺溪龄正坐在堂屋的上首,手边的茶案上,放着白烟袅袅没有动过的茶盏。他的左右两侧,依次坐着三位世家之主和焦头烂额的官员们。 此时天已亮了。昨日官员们被陆续下了迷药醒来后,一听说交州被围,便都火急火燎地赶来了州牧府。包括李保乾在内,都把李文彧押了过来。众人商量了一宿,也没商量出该怎么应对围城之困,那李文彧又吵着闹着非要去找宋乐珩。李保乾心惊胆战,生怕李文彧得罪了四个世家,只能把人绑了,嘴也堵上了,叔侄俩就猫在后堂里听动静。 见贺溪龄问了话,那崔家主走到屋外去,招了招手,便有一名死士从屋顶上窜下来。他将人领入内,坐回位置上,朝跪下行礼的死士道:“首辅问,王府上有什么动静?” “回禀首辅,宋氏的人马都不在王府上。自昨夜里开始,燕丞就领着百来人,在城里收集火油。” “收集火油?”兵部尚书惶恐道:“宋乐珩和燕丞要做什么?该不会是想炸了交州,大家同归于尽吧?” 崔家主讽笑道:“罗尚书啊罗尚书,你这兵部尚书当的真是……要不你还是去投了朝阳军吧。你去他们那边儿,指不定我们就有活路了。” 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被嘲得满脸通红,缩头缩脑不再言语了。 崔家主接着对贺溪龄道:“那燕丞应该是有点应敌的法子,不如就将守城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交给他们,我们也能省点心力。” “交给他们?”卢家主皱眉道:“她宋乐珩就算守住了,届时她大军一到,我们不还是同样的下场?首辅,我们绝不能在这城里坐以待毙。” 郑家主道:“青、冀两州太远了,兵力过不来。现在要图生路,只有一个办法。这交州啊,什么都多,人也……” 郑家主的话音戛然而止,和贺溪龄交换了一记眼神。两人是数十年的老友,只这一眼,彼此心中便做下了同样的决断。 贺溪龄沉默少顷,又问那死士道:“宋乐珩还有其他动向吗?” “他们落脚的客栈里留了三十枭使,像是在保护宋乐珩的弟弟。宋乐珩一直在王府上,从昨日便没有出来过。” 贺溪龄略一皱眉,刚想让死士去探一探王府,倏然,一只飞镖叮地一声,不偏不倚地扎在了堂屋的门框上。官员们个个吓得抱头鼠窜,钻桌子椅子底下的都有,只有四个家主仍旧坐着不动如山。 崔家主摇着扇子,看着满堂滑稽的官员冷笑出声,那死士则是飞快去取了飞镖上穿着的一张信纸,双手呈给了贺溪龄。 贺溪龄打开信纸一观,脸色便更是沉重了。看完了信,他又递给郑家主,郑家主再依次传给崔氏和卢氏。那信上内容也是意简言赅,只写着一句—— 已寻到世子。诚邀首辅至王府一叙。 郑家主矮声道:“真给她找着了?开宴前,我们的人都在府上查探过,没寻到杨睿麟妻儿的踪迹。这会不会是宋乐珩做局,想拿首辅送给城外朝阳军,以换取她自己的生路?” 贺溪龄摇头:“朝阳军是要我等投诚,却是要她的命,她不会如此自取灭亡。” “那……” 贺溪龄看向郑家主道:“抓紧时间布置吧。那几路叛军只给了两日的时间,到明日,就没有机会了。我且带兵马前往王府,余下的事……” “首辅放心,我知该怎么做。” 听郑家主答了,贺溪龄方微微颔首,起身离开了州牧府。 午时的街道上,已不复往日里热闹的盛景。家家户户都紧闭着大门,静无声息。就连一日前还贵客云集的王府门前,也显得冷清。昨日那场大火是从王府后院烧起来的,并没伤到那鎏金描红的门头,只是此刻高门阔庭也少了人气,徒有两只乌鸦站在那檐角上,转着豆豆眼警惕地观望四周。 仅隔了一息,一队四五百人的府兵整齐跑近,摩擦出的凛冽兵甲声顿时惊飞了这两只黑鸦。领头的校尉扬手示意府兵们在王府门口停下,随即才恭敬地走回到队伍中间的马车旁,迎贺溪龄下了车。 贺溪龄甫一站定,巡视了一番那敞开的大门后,沉声吩咐道:“将王府围住,无我命令,不可放出一人。” “是。” 校尉打了手势,士兵们立刻按阵型散开,把守住王府的正门和侧门。贺溪龄行在前,校尉又领了十来人为一队,谨慎地护在贺溪龄的身后。 进了府内,便听鸟雀长鸣。入秋的阳光下,宋乐珩就站在园林北处的八角凉亭那儿,负着手望着天际盘旋的几只大鸟。贺溪龄打眼见她在看鸟,也仰目望了一回。 那鸟雀的体型颇大,不似他常见的中原鸟类,但贺溪龄素来对莳花弄草养鸟斗鹰毫无兴趣,因而也辨不出这鸟是个什么种类。他只看着那鸟雀极其凶残地捕住了刚要飞出去的两只黑鸦,那黑鸦挣扎间,油亮的黑羽便飘落下来,落在贺溪龄的脚边。 贺溪龄不动声色地转回视线,走至凉亭外。宋乐珩也收了目光,这才笑吟吟地看向贺溪龄,道:“首辅来得倒是很快。” 贺溪龄压根儿不想和她交谈,在他看来,这是在自降身价。他面无表情地走进了凉亭内坐下,直入正题道:“世子呢。” “急什么。”宋乐珩好整以暇地坐到贺溪龄的对面,又瞄了瞄守在凉亭外的一队兵,笑道:“首辅果真是雷厉风行,短短一日,就让这城中兵将心悦诚服。观这架势,首辅今日是对世子志在必得了。” “闲话免说。老夫不会让皇室血脉流落在外。这王府上,你寻得到人,老夫杀了你,再寻一遍,同样寻得到。眼下局势,杀了你,比留着你,更有益处。” “啧。世家中人的心肠狠起来,那是真狠,在这一道上,我还得向首辅多学学。”宋乐珩拿过石桌上摆放的茶壶,给贺溪龄慢条 斯理地斟了一盏冷茶,道:“大家都在死局上,我也不能一根筋老是坚持底线。您在这儿杀了我,我的人转头就能杀了小世子,到时候,大盛的血脉断了,世家就只能眼看着这中原陷入混战。” 她把茶盏推至贺溪龄的手边,见着贺溪龄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 “等这些个军阀谁打赢了坐了天下,万一这人不是靠着贺、郑、崔、卢起家,那必然会把都城的权贵给换上一批,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贺溪龄许久未言语。 那天空盘旋的雀鹰聚拢又散,散了又聚,好半晌,他才执上了那盏茶,只是没有饮。 “条件是什么?” 宋乐珩坦然笑起来:“与首辅打交道,就是省事。我知晓,如今这围城之困,您定是有您的计较打算。” 贺溪龄以为她要探他的口风,刚要启齿,宋乐珩打岔道:“但您先别打算。” 贺溪龄:“……” 贺溪龄脸色一黑。 宋乐珩完全不在意他是个什么态度,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自顾自道:“我要您手底下的人马。城中府兵,世家杀手,我都要。” 贺溪龄:“……” 贺溪龄这下默了一默,险些要被宋乐珩气笑了:“渝州的土匪,江州的三方联军,就在城外要你的命,怎么,你以为老夫把人马给你,你就能突围出去?” “不能。我主要是为了在城里好好当个缩头乌龟。这人呐,该苟的时候就要苟住,不能轻举妄动。今日这约既然是我所邀,我为表诚意,便先给首辅亮个底牌。江州这三方的联军动了,我宋阀的兵马不可能留驻在岭南。” 贺溪龄轻笑一声:“你能保证你手下之人不起二心,不想看着你死在交州取而代之?” “那不能。别的我不敢保证,就这一点,首辅放一百个心。”宋乐珩说得尤其笃定,转着自个儿的茶盏,道:“所以,我想与首辅定个暂时的盟约。你的人马,归我,助我守城,直至我大军赶到,解交州之围。作为交换,世子,我可以交给首辅。” “不够。交州解困之日,老夫要带世子及百官返回都城,尔不得阻拦。你应下,这人马才能交予你。” 宋乐珩那弯着的眉眼向下一敛,露出锋芒来。两人对视之间,似一场无声的硝烟将起。但只是须臾,那眼尾就又扬起来了。 “好。” 应了一声,宋乐珩随后拍拍手,燕丞和便牵着“杨鹤川”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吴柒等枭使。 昨夜里杨颖钏服下那颗白月光丸后,宋乐珩就和吴柒在密室里照着杨鹤川的脸捏了半天,总算是让杨颖钏顶上了她弟弟的容貌。更神奇的是,这皮相一改,她的声线也跟着变了,甚至长出了喉结,俨然成了一副男儿身。 他怯生生地走进凉亭里,面对贺溪龄那颇具威压的审视只觉浑身都在发毛,害怕的往宋乐珩身旁挪了挪。宋乐珩站起身来,牵住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贺溪龄也绕过石桌来,确定了杨鹤川的眉眼果真像极了杨睿麟,在身份上理当不会做假后,贺溪龄这才转去扫视了一遭燕丞等人,道:“老夫当真以为先帝挑选督主的眼光上等,挑出一位虎胆雄心的巾帼,现下看来,不过如此。” “尽说些屁话。”燕丞讽刺道:“你带兵围了王府,她要是不做点准备,不就是你砧板上的肉?我发现你们世家的人真特别讨厌,老劲劲儿的,以为自个儿有多聪明似的。” 贺溪龄:“……” 贺溪龄气得胡子都歪了歪。 燕丞又道:“你回头还是琢磨琢磨,早日带着那几个大世家向她投诚。以后她打进洛城的时候,我也能省点劲儿,少踹你们几家人的屁股。你要老是跟她做对,就别怪我把你们几个老家伙的骨头给劈碎了。反正,我一个武将,是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绕。” “粗鄙,野蛮!”贺溪龄懒得和燕丞多话,伸过手要去牵杨鹤川。 宋乐珩抓着杨鹤川的手闪躲了一下,道:“人给首辅了,这城里还有个鬼要抓,今日,可得劳烦首辅配合一下。” 贺溪龄脸色一冷:“你敢用老夫作饵?” “哎呀,我也不想的,那我要留下世子的话,首辅不是也不乐意吗?不然你先把人马给我,再让世子在我这儿……” 宋乐珩的话没说完,贺溪龄已经打断:“此次,老夫就允你。有这嘴上功夫的闲劲儿,还是好生布置布置吧!” 宋乐珩眯着眼笑笑,这才把杨鹤川的手交到了贺溪龄的手里。杨鹤川又开始打哆嗦,宋乐珩心下不忍,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杨鹤川点点头。贺溪龄将人拉紧,用词虽是恭敬,语气却是强硬:“世子,请随老夫回去吧。” 说话间,他已带着杨鹤川出了凉亭,朝着王府大门行去。 “左校尉,领兵留下,听令于宋氏!” 那凉亭外的校尉正要跟上贺溪龄的脚步,乍然一听贺溪龄的吩咐,便又停下了步子,依言行礼道:“是!” 待贺溪龄和杨鹤川的身影消失在王府门口,街上响起了马车离去的动静,宋乐珩面上的笑意才彻底沉了下来。她挥了挥手,让那校尉先去府外待命。燕丞则是瞧了眼还在盘旋的雀鹰,知晓那是温季礼先派出来传递消息的,便道:“四日内,大军能到吗?” “能。”宋乐珩答得斩钉截铁,答完,也看了眼雀鹰:“一定能。” “这杨鹤川,你是当真打算给贺溪龄了?”吴柒问:“要是交州定下来,你让他带着杨鹤川回洛城,咱们这一趟,不是白忙活?” “白忙活不了。”燕丞搂住吴柒的肩膀,一面套近乎,一面用下巴指指宋乐珩,道:“她能干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儿?没看她刚才快把贺溪龄给气死了。说真的,除了我,我还没见过有第二个人能让贺溪龄吃瘪吃成这样的。她和我是同路人,肯定还憋着坏呢。” “谁跟你是同路人,起开。”吴柒用手肘碰开燕丞,又问宋乐珩:“你怎么说?真有后招?” “哎呀。”宋乐珩耸耸肩:“我哪能有什么后招。世家的人,现在还不能动,城肯定是要让他们出的。” “那……” 吴柒这声儿刚起头,宋乐珩接着道:“不过嘛,万一他们在路上遇到劫匪,把小世子劫走了,我又去把小世子给 救出来了,那就没办法了,对吧?” 吴柒:“……” 燕丞:“啧啧,看看,我就说了,她和我是同路人。” 马怀恩在后面竖起大拇指:“论心狠手辣,得看世家。但论不要脸,还是得看咱们主公。” 众人附和大笑。 宋乐珩作势踹了马怀恩一脚,笑骂道:“得了,什么关头了还在这儿贫。咱们先把鬼抓了,回头该守城的,都去守城。” “是!” 交州的州牧府在城东,距离睿亲王府有近二十里的路。贺溪龄来时,有兵护送,回时却只有孤零零的一辆马车,行于那死寂的长街之上。车架从主街转入一条窄巷后,周遭变得愈是安静了,连鸟鸣声都听不见丁点,只有那车轱辘压过青石板上,发出的零碎动静。 这巷子已是临近州牧府,两边俱是青瓦民宅。七月末的太阳晒在那些长着青苔的瓦上,不稍须臾就能把瓦片烤得炙热。 宋乐珩和燕丞、吴柒趴在其中一处民宅的房顶上,正远远观察着行进缓慢的马车。就趴了这么一会儿,三人就热得满头大汗。吴柒从袖子里扯出一张绢帕来,递给宋乐珩擦额头上的汗水,压着声气问:“跟了一路了,你确定那鬼会动手?” “包的。”宋乐珩擦完汗,把绢帕收起来,道:“这人要是那百官之一,贺溪龄来找我的时候,他应该就猜到我寻到杨鹤川了。不管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局势,他九成都会出手。毕竟,大军在外,他有的是底气。而且,我猜这人应当是我们枭卫当年的老熟人。” “谁?” “你有没有见过蛟卫那一个?” 宋乐珩这么一问,吴柒顿时明白过来。 宋乐珩当上枭卫的督主后,吴柒基本就是枭卫的二把手,时常也会和洛城其他三卫互相走动。有时杨彻召见四卫议事,吴柒也是跟着宋乐珩同行的。那蛟卫的督主,是四卫里最藏头藏尾的一个,除了杨彻,就没有人知道这厮究竟是长什么模样。他出现的场合,都是戴着一张面具遮住了头脸的。偏生杨彻同意他这做法,是以及至宋乐珩叛出了朝廷,枭卫都没人清楚这蛟卫督主的长相。 “为什么会怀疑他?”吴柒问。 燕丞也跟着问:“为什么会怀疑他?蛟卫的人不是都跑了吗?那蛟卫督主为什么会在百官里?” “我怀疑他会易容。又或者,他的身份本就是百官之一,所以用蛟卫督主这身份出现的时候,必须遮头盖脸。还有一点……”宋乐珩对吴柒道:“你记不记得那年咱们因为豹房收尸差点和其他三卫干起来的时候,那蛟卫的督主一激动,他……” 吴柒脸一垮:“好了,不准说了。” 燕丞疑惑道:“他怎么了?说啊,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又没外人。” “嗯。”宋乐珩一脸正经,转过头跟燕丞蛐蛐:“那孙子飙了一段渝州话,把柒叔给骂惨了,柒叔完全没有还口之力,气得差点当场吐血。” “这么厉害?怎么骂的?” “就龟儿子仙人板板日你祖……” 吴柒一把揪住宋乐珩的耳朵:“你一个姑娘家,学这些干什么?你赶紧给我呸呸呸,把话都给我收回去!” “疼疼疼……呸呸呸……” 燕丞眼看宋乐珩疼得是龇牙咧嘴,想帮宋乐珩,又怕得罪老丈人,只能不痛不痒地拍了下吴柒的手,劝道:“耳朵,耳朵你别给她揪掉了。” 吴柒没好气地撒开手。宋乐珩咧着嘴呼了呼,摸着自个儿的耳朵,还在道:“我就是突然想起这事儿嘛。你们寻思寻思,这朝阳军是渝州的起义军,又是头一个得到百官到交州来的消息,你们说,谁会是内应?” 尾音落定,巷子的另一头也响起了马蹄车轮声。 三人立刻收住话匣子,齐齐望去,只见贺溪龄的马车对面,驶来了另一辆车架。即将交汇时,那对面的来车故意停在了路中央,挡住了贺溪龄那马车的去向。 墙头上的几人都屏住了呼吸,听那来车上的人隔着车帘开了口,音色甚为熟悉。 “贺首辅,劳烦您……将世子留下吧。” “阁下不报出名姓,便要老夫留人,实在唐突。” 两辆马车里的人隔空喊着话。 宋乐珩也按兵不动,等着那只暗鬼露出真容。僵持间,对面那马车的车帘缓缓掀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燕丞噎了一下,惊讶道:“我操,是他?” 第166章 濒临城破 “我操?怎么会是他?”宋乐珩同样惊讶:“难怪我就说以前我也没招过惹过蛟卫,蛟卫那孙子督主一碰上我们枭卫就往死里咬,现在我算是明白了。” 吴柒一言难尽道:“他这水平,是怎么当上蛟卫督主的?卖身给杨彻了?” “什么叫卖身给杨彻了。”燕丞不满,可一对上吴柒的眼刀,想起这人可能会是自己的老丈人,立刻识趣道:“你当你闺女面呢,不能说这么难听。” 吴柒翻个白眼没搭理燕丞,宋乐珩接话道:“你别说,还真好像是卖身给杨彻了。不过,不是卖的他自己,我听人说,他有个姿色绝佳的姐姐……” 三人嚼着八卦的同时,底下的蓝衣官员已经徐徐走到了贺溪龄的马车近处,彬彬有礼道:“下官刘哲,见过首辅大人。” 车里的贺溪龄约莫也是惊讶了,隔了片刻,才轻轻敲了下车厢壁。车夫飞快让开位置,拉开了车厢的厢门。贺溪龄定睛看到刘哲之际,就禁不住皱紧了眉头。 “是你。这一路上,杀戮官员及家眷的,便是刘大人?” 刘哲还保持着作揖的姿势笑了笑,旋即才收手负在身后,气度刹那间就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不似昨日宴上那般懦弱卑怯,反倒自眉眼里溢出丝丝的狠戾阴险来。 “这一声大人,下官实不敢当。下官也不想做那屠人满门之事,毕竟,在洛城耳濡目染这么久,还是想学学世家中人,长出点文人风骨,做点血不溅手之事,只是……他们这风骨,太重了。” 后三字咬得极重,又极是阴冷嘲讽,让人听出了几分偏执的意味。末了,刘哲抬眼打量着贺溪龄旁边那个小小少年,脸上闪过了一丝难以置信。他看得仔细,半点的细节也不肯放过,仿佛是在验证着什么。目光着落于一人身,说辞却也没有停下。 “既然我身份已经暴露,就不与首辅兜圈子了。交州被围,朝阳军对首辅和世子是势在必得,两日期限将到,首辅不如此时就降吧。我保证,朝阳军必会善待首辅及世子。” “堂堂中书舍人,竟肯投靠土匪。”贺溪龄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失望,而后又归于冷冽:“阁下是与朝阳军本有渊源?” “何止渊源。朝阳军,是我与同乡共同创立。” 马车里的人,墙头上的人,听见刘哲这话都是乍然一惊。谁也没想到,杨彻养在身边的蛟卫督主,会是个叛党土匪的头子。这还真是饿狗钻进了烂茅房…… 宋乐珩听着八卦滋滋有味,那马车里的贺溪龄就在暗暗骂着宋乐珩还不动手。刘哲尚未察觉这巷子里的形势,还在不疾不徐地道:“不知首辅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渝州发过一次涝灾,水淹千里,死了好多人。先帝……” 他停了停,大抵也不想再装下去了,恨恨咬牙冒出了渝州口音:“那个狗日的哈麻批二流子,砍脑壳杀千刀的畜牲东西,日他祖宗仙人十八代,他个生娃儿没□□儿的贱人是半点不管渝州人的死活。” 贺溪龄:“……” 燕丞:“……” 吴柒:“……” 宋乐珩撞了撞吴柒的肩膀,道:“柒叔,你看看,他当时骂你还是顾及了同僚情分的。”又撞撞燕丞的肩膀:“我说了吧,你那大侄子就不能立碑,要不然棺材板都能被骂没了。” 屋顶上的两个人都沉着眼色没什么好表情。 贺溪龄也是觉得自己的耳朵不干净了,忍不住提醒道:“刘舍人,注意你的言辞分寸。” “哦,对,首辅是大儒,听不得我讲这些粗鄙之语,都是下官的错。”刘哲骂痛快了,恢复了如常的神态,接着说:“我的家人,就死在那年的涝灾。后来,我被一个农户收养,家中有个姐姐。” 宋乐珩:“来了!他果然有个姐姐!这狗东西真用他姐姐换名利啊!而且还不是亲的!这可真是捡了只白眼狼回去养!” 燕丞摩拳擦掌:“老子等会儿就宰了他给那家人出气!” 刘哲却是话锋一转,眸中既是痛苦,又是怀念:“这世道太烂了,烂到很多人都以为,有钱,有权,就能活得很好。事实上,好像也真是这样的……但等我有钱,有权了,又觉得……这狗日的世道更烂了。” 贺溪龄无情道:“刘舍人,你还称不上有钱有权。” 刘哲:“……” 刘哲也不恼,释然笑道:“是啊,在你们这些百年的世家权贵前,皇帝都可以是傀儡,况且是我们这些屁民?要是我的家人都还在,我也可以不要钱,不要权,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们这种披着人皮的饿狼。” 宋乐珩犀利点评:“有转折,这人搞不好是个情种。” 果不其然,下一刻,刘哲看着贺溪龄的目光里就充满了深刻的仇恨,流淌着想要见血的残忍:“如果……不是你们这样的人,霸占田地,逼死农户,我的姐姐……就不会想要报仇了。那我和姐姐也不会……” “够了。”贺溪龄打断了刘哲的话,也打断了墙头上的几人听八卦的兴致。 他对刘哲有什么样的经历不在乎,更不想听刘哲的发家史。他现在只需要确定,刘哲是朝阳军的内应,已经足够了。 贺溪龄道:“你埋伏在百官之中,是为劝降。不肯降的,你都杀了。睿亲王府,也是你屠的?” “是啊。”刘哲笑:“杨睿麟太固执了,我说服不了他,只能想着找到他的儿子,给我们朝阳军当个傀儡了。” 宋乐珩总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但还没理出头绪来,就见刘哲从袖口里掏出了一枚信号焰火:“首辅,下官的耐心实在有限,今日,要么你带百官及世子投诚,要么,下官放出这枚信号,让城外大军强行攻入。您选吧。” 贺溪龄张了张嘴。刘哲又补充:“三个数。三……” 他开始拉住信号焰火的引线。 贺溪龄沉下眉眼,中气十足地高喝道:“宋督主,你还不动手吗?!” 墙头上的宋乐珩当即吹响夜鹰哨,刘哲惊诧之际,便看正前方的屋顶上骤然现身上百枭使,向他杀来。他反应也尤为迅速,只手一扬,他身后的房顶上也窜出来无数蛟卫死士,两方人马迅速战成一团。 刘哲抬头看了一圈,见燕丞正揽着宋乐珩从墙头上站起,他咬得后槽牙都快碎了,指着宋乐珩大骂一句:“宋乐珩,你这狗杂种!怎么哪儿都有你!” 宋乐珩皱眉道:“哎呀,刘督主,再怎么说,我们也是老熟人,而且我还是个姑娘家,你怎么骂得这么 难听?你当年骂我柒叔都没说过他杂种。” 吴柒在底下边杀边吼:“你行了啊,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刘哲阴森森道:“哟,你猜到这层身份了。宋乐珩,以前你我两个卫所干架的时候,你也不止带这么点儿人。今日你棋差一招,注定成不了事。” 燕丞叉腰道:“你看不起谁呢?她可是有老子在身边的。我一个人就打你全部你信不信?” 刘哲:“……” 刘哲冷笑:“不信。” 然后…… 他这不信…… 仅仅维持了一刻钟。 蛟卫的死士早年打架就打不过枭卫,顶多也就能杀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今日再次和枭卫干架,以前被打的心理阴影很快就勾起来了,偏生还加了一个燕丞这种超级能打的存在。 干不过。 根本干不过。 于是,蛟卫的死士很快就落了下风,丢兵器的,主动跪下投降的,挨个都抱着头蹲在了墙边。刘哲一看形势不妙,刚准备放信号,就被燕丞一脚踹飞出去,撞塌了一座民宅的墙,又被燕丞从人家屋里给拎了出来。 彼时,刘哲的信号焰火也被弄丢了,满嘴满脸都是血,被燕丞强势拽着领口,一个耳刮子接一个耳刮子地扇。 “谁让你骂她的!你再敢骂一句,老子把你牙扇掉!” 刘哲很是宁死不屈:“姓宋的狗杂……” “还骂?!” 燕丞下手更狠,刘哲那血溅得周遭的地面上都落了红。宋乐珩本想去阻止燕丞,岂料刘哲越是挨揍,越是癫狂,哼哼哼地笑出了声,断断续续道:“你爹我……从进洛城那天……就没……就没想过要活……姐姐……阿哲……阿哲来了……” 他这话一落,嘴里的血陡然变成了黑红色。吴柒一个箭步上前捏住他嘴巴,刚说了一句他咬毒自尽了,与此同时,原本降了的蛟卫死士竟齐齐从衣服里掏出信号焰火。 几十枚的焰火,炸得交州的上空都变了颜色。放完信号,这几十人只字不言,竟是相继咬毒自尽。 攻城的号角声,一时穿透了整个交州,连带着地面都在震动。 燕丞两眼赤红,登时下令:“走!都跟老子去守城!” …… “几天了?” “已是攻城的第三天了,首辅。” 州牧府内,已然是死气沉沉的一片。诸多的官员从大军开始攻城的惶恐不安,到疯狂吵嚷,想吵出一条生路来,再到现在嗓子哑了,话也说不出了,便陷入了彻底的死寂。贺溪龄和郑家主、卢家主尤然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宋乐珩坐在兵部尚书之前的座位,崔家主则是在门口,同回来传消息的女杀手说着话。 那女杀手的衣物上沾满了血和黑色的污垢,手里拿着那支被染红的蝎尾鞭,匆匆说完便离开了。崔家主折返回厅里,摇着扇子神色惨淡地坐下。 宋乐珩喝了口浓茶提神。贺溪龄那脸上的沟壑比前几日要严重许多。他揉了揉眼皮,问崔家主道:“城门那边如何了?” “府兵死得差不多了。我们带来的死士顶在最前面,目前……是宋督主的人马折损最少。”崔家主说着,冷幽幽地瞥了眼宋乐珩,又继续道:“东门守不住了,燕丞领着人在那杀得血流成河的,尸体都堆了山那么高。不过没用。其他三道门,已经泼火油烧起来了。最迟还有两个时辰,火油烧尽,至少三边的城门,会一起被攻破。到时候别说一个燕丞……十个,一百个燕丞都起不了作用。” 官员们一听,又急了。 那坐在地上的兵部尚书惶恐道:“那如何是好啊?首辅,您快拿个主意吧!兵力悬殊太大了,眼下朝阳军和江州那三方都被燕丞杀了不少,他们攻进城万一将气撒在我们头上,那我们就绝无活路了啊首辅!” “是啊首辅……”众官员纷纷附和:“请首辅尽早定夺吧!” 贺溪龄微微扬了手,制止了满堂喧哗,望向宋乐珩道:“宋督主,怎么说?” 宋乐珩放下手里喝干的茶盏,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加水的茶壶,只能忍着嗓子上的干哑,道:“我与首辅说过,最迟四日。再等等。” “城要破了,如何等?” “城破了,便打巷战,能撑一刻,是一刻。快了。” “笑话!”兵部尚书爬起来指着宋乐珩的鼻子骂:“你说得轻巧,你有人护着,能死在最后头!我们有人护吗!巷战?!我们是文官,不是武将!” “罗尚书,你这兵部尚书,也算半个武将吧。”宋乐珩讽刺道:“怎么了,你不想守住城,那是要向朝阳军投降了?我没意见,你倒是问问首辅同不同意。” “你、你休要污蔑我!我一心向着朝廷,向着首辅!”兵部尚书朝贺溪龄跪下,道:“首辅,我等死不足惜,可首辅不能陨落在交州啊!大盛还需首辅支撑!首辅……” 贺溪龄看了眼兵部尚书,他话音一卡,不吱声了。贺溪龄又转向郑家主,递了个眼色,而后才道:“诸位,都出去准备吧。即使城破至绝境,诸位也要记得,自己是大盛的脊骨,不可弯折。” 堂中一静。 隔了良久,众人方齐向贺溪龄行礼,异口同声道:“是。” 官员们纷纷离开州牧府,连带着被绑了好几日,嘴巴也堵了好几日的李文彧都被李保乾从后院里带出来。李保乾要带走李文彧,李文彧支支吾吾瞧着宋乐珩死活不肯挪步。宋乐珩料想贺溪龄是有话要与她私下说,便对李文彧道:“你先与你大伯去,过几日城中安定了,我再去找你。” 李文彧还是嘤嘤呜呜不肯动,最后被他大伯连抽带揍,才将人拖走了。 等这厅堂内只剩了两人,贺溪龄那一直硬挺着的身板才骤然松垮下来,好似累极了,整张脸都瞬间苍老了不少。 宋乐珩也熬了整整三日,没比贺溪龄好到哪儿去。见他都松懈下来,身子便也佝偻着,用两手用力地擦了一把脸。 沉默了须臾,贺溪龄率先开口道:“宋阀主。” 宋乐珩一惊。 贺溪龄与她说话,鲜少给她带称谓,纵使要带,最多也就称她一声督主,从未承认过她是一方军阀。今日这样喊,真就是大姑娘上了花轿,头一遭。想到这,宋乐珩有些好笑,瘫在椅子里道:“首辅的下一句,总不会是要拿我送给朝阳军,当个投降的见面礼吧?” 贺溪龄摇头失笑:“你这心性,倒真是出乎老夫的意料了。城破之际,满朝文官,竟无一人,能有宋阀主这般的从容自若。男儿脊骨,难比丝裙罗裳,可笑,可笑。” “哎,这不正常的吗?我说过,这世间不是只有男女之别,还有强弱之分。” “你智计过人,能与老夫揪出刘哲这暗鬼,胆略上,我亦赏识你,老夫早年若知你是如此的伶俐人,无论如何也要将你收作我的门生。” 宋乐珩这遭坐直了身子,真心实意道:“首辅说这话,就让我受宠若惊了。” “那你我不妨最后再交一次底。” “首辅还想见我什么底牌?” “你说宋阀援军四日到交州,真还是假?” 宋乐珩懒懒笑:“这关头了,作假何意?首辅的人马虽折得多,我的人马也不是没有折损。我比首辅更希望援军尽快到。” “好。那今日可能到?” 宋乐珩摇头:“我不知。” “那你为何如此肯定你的人马会□□州?这天底下,从不乏野心家。” “您又问这话。”宋乐珩看贺溪龄是当真不信她的手下人对她死心塌地,一直都觉得她手下人要翻天,便只好认真道:“这是您让我说的啊,那我就直说了。坐镇岭南的,是我军师。咳,我和他睡过。” 贺溪龄:“……” 贺溪龄:“?” “就……彼此倾心定了终身的您老懂吧?而且他那人认死理,我和他睡了,他就认定我了,我死交州,他也不好度余生的。所以,他一定会赶来。您还要问什么?” 贺溪龄:“……” 贺溪龄被这话噎得恍惚了半刻,继而重重地扶住了自己的头:“不问了。” 宋乐珩心里更觉好笑,起身转了一圈,找到了倒水的茶壶,便去给贺溪龄斟满了茶盏,边倒着水,边就问:“那您要交的底,是什么?” “你为一方之主,想来,也能理解老夫肩上的重担。这百官是老夫带来交州的,老夫不能再带一百多的尸体回洛城,那样,贺氏的名声,会腐朽于交州。” 宋乐珩倒水的手一顿,意识到这话的苗头不对,放下了茶壶道:“那……首辅的打算是?” “交州……只剩下一个优势了。” “什么优势?” “人……多。” 简短的两个字,愣是拆分成了两个重音。那“多”字一落下,州牧府外,如惊雷炸响,传遍了起伏不止的尖叫声,哭喊声。仿佛是恶魔在这城里撕下了最后的遮羞布,瞬现于朗朗青天下。 宋乐珩疾步走到门边,将街上的动静听得越发真切。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呼救声越来越大,刀兵声和脚步声也越来越嘈杂。 她回过头,怒视贺溪龄,厉声质问:“你要做什么!” “这就是老夫的底牌。老夫还有五百死士,匿于城中各处。” 第167章 血战之哀 贺溪龄的话说得很缓慢,但每多说一个字,宋乐珩就如坠进冰窖里,身体中的血都在一点点地冷下去。 “老夫不能在城破的前夕,还等着你那无法确定的援军。数多官员的命系于老夫身上,我必须做最后一博。所以,我将用这五百死士,把城中的百姓尽数赶出城门。” “你敢!”宋乐珩咬着牙,这两个字几乎是从她的齿缝死死地挤出来。 贺溪龄看着她,人在生死绝境上,反倒是平和许多,也不以为忤,只是道:“交州的人口有十万之众,如此多的人,一同冲出城门,敌军会难以应对。纵使要杀,一时半会儿也杀不干净。官员以及世子,会混在人群里,趁机离开交州。” 宋乐珩攥紧了拳头,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怒意在上涌,直冲她的头顶,冲得视线都有那一瞬的晕眩。尖锐的耳鸣夹杂着街上逐渐沸腾的呼救哭喊,让宋乐珩的手都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 这三日的守城,她的人马已经是筋疲力尽。就眼下的形势而论,贺溪龄的死士必然占上风。她若下令护住百姓,那所有的枭使就得以命相博…… 正是犹疑间,吴柒和蒋律双双从屋顶上窜起来,灰头土脸地站在厅堂外。吴柒一张嘴就开骂:“这些狗日的是怎么一回事!守城的死士都撤了,还有一伙埋在城里的杀手,全在对百姓开杀!他们想干什么!” 蒋律也急道:“主公!怎么办?咱们先护百姓还是先守城?” 宋乐珩难下决心,咬牙切齿地望着贺溪龄。 贺溪龄还是坐在位置上,冷静道:“你不必如此看老夫,老夫这也是无奈之举。一城的百姓没了,还有人能生。但这些官员,小世子,是国之根本,每一条性命,都比普通人重千倍,重万倍。他们的每一个人,都影响着数十万人的生计。这里面孰轻孰重,你当衡量。” “说的什么屁话!” 吴柒一步跨进屋内,拔出腰间软剑就想去拿住贺溪龄。 贺溪龄再道:“杀局既起,朝臣为了生路,不会再停下。以老夫性命威胁,也无济于事。” 宋乐珩拉住吴柒,她心知贺溪龄这是打定了主意,就算赔上自己的命,他也要护住世家的根本。 此时外头的杀声已至激烈,男女老少的绝望嚎哭仿佛是一场滔天的大浪,打得宋乐珩将要窒息。做下决定的那一刹,好似极其漫长,但真真算起来,其实一息都不到。所有的千万言语汇聚出来的,只有那么一句—— “百姓才是国之根本,没有百姓,你们算个屁!”话罢,她掷地有声地下令:“传令所有的枭使,给我护住百姓!让燕丞把四道城门都烧红了,这些狗日的官员世家,一个都不许放出去!” “是!” 吴柒和蒋律前脚一走,宋乐珩重回厅堂里,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重重拍在桌案上:“今日,城若守住,首辅尚有生路。城门打开,就请首辅留命交州!” 交州城外五十里处,三万大军正在急行。 萧晋着黑甲的装束,从前头探了军情回转,策马到温季礼的马车边上,勒着缰绳调转了马头方向,一面跟着马车前行,一面禀道:“公子,我带人探过了,现在交州打得正激烈,城快守不住了。敌军兵力太多,少说也有十五万往上 ,而且折损小。咱们只有三万人,加上黑甲,也很难冲开这十五万大军。” 熊茂也在边上骑着马凝重道:“两刻前我故意放了个敌军的探子去前线,估计秦将军往江州发兵的消息他们是探到了。” “探到也麻烦。眼看攻破交州就在这一两天,万一那几个不肯撤兵,想着先拿下交州再回防,也不是不可能。” 两个人都在焦头烂额地琢磨,车帘便掀了起来。温季礼坐在车中没有说话,却是望着路旁的翠竹。 这翠竹成林,幽深一片,苍翠的颜色遮住了半边天际。温季礼稍是仰头,见那纤细的竹枝随风往北扬,收了视线,又看前路道:“还有多少里?” “五十里左右。”萧晋答。 “够了。让士兵们捡干竹叶,绑在箭头上,淬满火油。用火烧之计,无需太多的人马。” 萧晋和熊茂互看一眼,都有些诧异。熊茂虽知温季礼从没打过什么败仗,但还是忍不住道:“军师,现在吹的是北风,我们绕后包抄敌军的话,火势是往咱们这边烧的。” “无妨。再有半个时辰,我们抵达交州之际,这风向,就会变为南风了。” 温季礼放下了车帘。车外两人都只余下满心的惊叹佩服。 与此同时,交州城里已经是一派逃难的地狱景象。满城皆是止不住的喧嚣,每个角落每条街道都在传出喊救命的声音。 三道城门都泼了火油烧起来,燕丞只留了一道从广信过来会直抵的东门做防守。那火油短时间之内烧不灭,是以满城的杀手都在像赶羊一样,把无数的百姓猎杀着赶往东门。所有的枭使都从城楼上撤了下来,和杀手缠斗,竭力保护百姓。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一两百府兵还在坚持和燕丞守城。 滚滚的黑烟弥漫在整座城里,掩盖了惨白的日头。尸体越堆越多,青石板的路上一股股流淌的血汇聚起来,让风里都卷满了浓烈的腥味。 城内城下,俱是支绌惨烈,血染天地间。 混乱之中,穿着官服的李保乾逆着疯跑向东门的百姓,情急地往回走着,不停大喊:“文彧!李文彧你在哪儿!” 他双腿发软,急得满眼老泪,跨过一具尸体时,不慎被绊得踉跄,顿时跌倒在地。一名骑在马上的杀手已在人群后杀红了眼,也没注意到李保乾身上的深色官服,挥刀便要砍下他的头。 危急之刻,吴柒从李保乾的后方冲来,踩着尸体借力跃起,一脚将杀手踹翻马下。他手起剑落,软剑眨眼间割开了杀手的喉咙,见人断气倒下,吴柒才回过头,把李保乾从地上拎起来,吼道:“你在这儿跑什么!看不到城里乱了!找个地方躲起来!” 李保乾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拉着吴柒道:“帮我找找……帮我找找文彧!他帮了你们宋阀这么多!你们不能不管他的死活!” 吴柒脸一沉:“他去哪了?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他看见城里杀人,非要……非要回去找宋乐珩,我……我一个没看住,他就跑了。”李保乾颤抖着恳求吴柒:“帮我找他。世家的死士都疯了,会杀了他的!我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你帮我找找文彧,只要他活着,你们宋阀要什么我都答应!” 李保乾说着便要跪下去。吴柒深吸一口气,又把李保乾揪起来,一字一字道:“滚,赶紧找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李文彧我去找,你别再添乱!” 他推开李保乾,快步离去。 此际,仅隔着两条街的小巷里,李文彧正是九死一生。 他本是想偷偷摸摸地回到州牧府去,没成想和李保乾一走散,就发现城里的杀手早开始杀人劫财,把他吓得够呛。等他再想去找李保乾,已是找不到了,只能混在人群里,像无头苍蝇一样往前跑。 他常年就是娇生惯养的,跑也跑不大动。原本体力就不好,跑两步就气喘吁吁,那一身的繁复衣衫,金饰玉器还重得要命,跑起来全在绊他的步子。他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只有他落在了尾巴上,马上就要成为刀下亡魂。 李文彧心里还在一个劲儿地喊着死腿快跑啊,眼泪也禁不住两行两行地滚。绕是这样,那使蝎尾鞭的女杀手还是带着两人迅速抄到了他的身后。 李文彧一回头,就见一名杀手已经举起长刀,要往他的身上劈。他尖叫一嗓子,摔倒在地,千钧一发时,一柄长剑格回了那落下的刀式。 吴柒来得正是及时,他挑开对方的武器,一套连招将三个杀手都逼退了些许。而后他飞快把地上的李文彧抓起来,推了一把,喝道:“跑啊!给老子的,你坐地上有什么用!” 那三人又围上来,吴柒准备迎敌,结果李文彧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吴柒:“……” 李文彧抬袖擦着眼泪哭:“我也……我也不想坐……我……我腿软,我害怕……” 吴柒:“……” “没用的东西。”吴柒没好气地啐了一句,踹了一脚李文彧的屁股:“那你就给老子爬!赶紧往前面爬!别死这儿!” 李文彧当真就手脚并用,哭哭啼啼的往前爬。吴柒为了给他争取逃命的时间,回身迎上了三名杀手。 战团一时胶着。这巷子太偏,枭使的人又少,没有人能及时来支援。 那使蝎尾鞭的女杀手身法极快,武艺精湛,加上旁边配合的两人,一刀一剑,竟逼得吴柒陷入困境,一时进退两难。他手里的软剑被蝎尾鞭缠住,那鞭子尾端上的刺刀扎进了他的肩膀上。见血同时,吴柒忍着剧痛,觑准时机踢起地上一把被遗弃的长剑,正中那用刀之人的面门,将人的脑壳砍成了两半。 用刀杀手顷刻倒落,喷出的血似一场红色的雾雨。 李文彧被这雾雨笼罩,哆哆嗦嗦地回望了一眼,只看天与地尽是猩红。 他见着吴柒顺手劈退了那名女杀手,女杀手约莫是看杀不了吴柒,陡然鞭式一转,竟朝着李文彧甩过来。吴柒紧急跃回李文彧跟前,一手去抓蝎尾鞭,又要防那用剑之人。刚是两三招把用剑的杀手捅了个对穿,他另一只手打滑,只抓住了蝎尾鞭的中段。那蝎尾鞭的走势诡异至极,就着吴柒的力道往后一绕,真似蝎子摆尾,那刺刀猛地在吴柒的左侧脖子上扎了一下。 李文彧呆住了,愣愣地看着吴柒抬手捂住脖子,那指缝间的血止也止不出,迅速淌湿了他的领口。趁着女杀手不备,吴柒手上的软剑再是一转,竟死拽着蝎尾鞭,将人拉近,用最后的气力削掉了对方的头颅。 那脑袋咕噜噜地滚着,滚到了李文彧的手边,但此时此刻,李文彧已经感受不到害怕了。他只是望着吴柒,发现那血从他的伤口里狂喷出来,喷在衣服上,喷在地上。吴柒高大的身形踉跄了一下,手里的软剑也随之落了地,往后倒下身来。李文彧跪着扑过去,用背接着吴柒。等人倒在他身上,他才小心翼翼地翻过身,把吴柒抱住。 他整个人都在大幅度地颤抖,颤抖着用手去帮吴柒捂脖子,可是捂不住,那血捂不住,一个劲儿地流。李文彧的眼泪也一个劲儿地流,绝望地喊:“柒叔……你、你别吓我,你别死……不要死……不要死……我求你……不要死……” 吴柒张了张嘴。他脸上的血色已经退下去了,苍白一片,嘴唇也开始发紫发乌,他费力抬起手,李文彧立刻握住他。 “宋乐珩……” “我、我带你去找宋乐珩。” 吴柒摇头:“老子……老子救了你一命,你这辈子,都要替我……替我护着宋乐珩……要对……要对她好。你敢……敢对不住她,老子……做鬼、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还有,不要……不要哭了……快、快跑……” 尾音又哑又轻,让人听得像在做梦一样。那话音止住的时候,沾着血的手也从李文彧的掌心里滑了出去,重重垂落在地。 “别死……别死……”李文彧捂着吴柒的脖颈,无助地朝四周哭喊:“有没有人……救命……救命啊!来个人,快来个人……谁来救救人啊!” 交州的城楼之上,数多敌军已陆续攀了上来,底下的冲撞车也在一刻不停地撞击着城门。二三十个士兵豁了命地抵着厚重城门,每被撞一下,墙灰簌簌落下,众人又大吼着顶回去。燕丞和四五十个兵将还在城上厮杀,衣服湿透了,每挪一步都是血脚印,要是拧一下衣袂,就能拧出来一盆子敌军的血。 众人的眼睛早已杀得赤红,内中布满了血丝。短短的一段城墙路,铺着如山一般的尸体。燕丞站在这尸山血海的高处,周围士兵举着长戟,与他配合杀敌。他一剑砍开面前一名百夫长的胸膛,那轻甲都应声而裂,脏腑肠子哗啦啦地流出来,泄了一地。后面围攻的敌兵被这一幕震住,一时不敢上前。 燕丞一脚踩在那百夫长空荡荡的肚子里,溅起半丈高的血。如一只嗜血的猛虎紧盯着猎物,燕丞环视着敌军,朗声笑道:“来啊,再杀上来啊,老子还没尽兴!” 敌兵们拿着武器仍是胆怯,没人敢上前。 就在这时,远处一阵号角声吹响,随即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带火箭矢,准确无误地射进了敌军阵营,借着风势,那火很快烧成了连绵的一片,映得苍穹失色。攻城的敌兵都停下了动作,敌方中军乱做一团,散开避让着蔓延的火势。 这一乱,攻守易形。 远天处,喊杀声起,扬高的尘沙之中,现出一支大军的轮廓来。最前面是冲杀过来的黑甲精骑,其后是紧跟的步兵。若摧城黑云,气势逼人。 燕丞看着城外那狂舞的宋阀军旗,笑得更是开怀:“操,老子真是越来越欣赏这病秧子了。”旋即举剑再开杀,所向披靡:“都随老子冲锋陷阵,杀出城去!今天活下来的,连升四级!赏银千两!” 城墙上但凡是还剩了一口气的交州兵,听见这话都争着抢着从地狱里爬了回来,大喝着跟燕丞清理完城墙上的敌军,杀下了城楼…… 州牧府内,当号角声响彻城池,贺溪龄便知晓,这一局,他赌输了,从这一时起,他和世家官员,是死是活,就要看宋乐珩的决断了。 宋乐珩也听到了那号角,只觉悬在头上的利刃至此时才终于消失。她拿起桌案上的匕首,自位置上起了身,对贺溪龄道:“贺首辅,走吧,你我一同去迎宋阀大军入城,正好,路上看看城中境况,死伤几何。” 第168章 第二卷完 半个时辰过后,城中的杀戮停了,外头的交战也暂时停歇。 江州的联军和朝阳军被那一阵火攻冲得溃散,燕丞杀出去后,同黑甲一汇合,领着黑甲骑兵冲进了万军之中,取下了陵州主帅谢谨之的首级。 联军见势,当即后撤三十里。燕丞孤军深入,本想再砍一个敌首的脑袋,但那时朝阳军发现燕丞带领的骑兵少,很快重新组织了阵型。燕丞被箭射中右胸,这才退回城内。如此一来,宋阀大军才正好趁着联军被逼退,迅速进入了交州。 宋乐珩骑着马从州牧府赶往东城门,因着身后押了一群走路的世家官员,是以行得十分缓慢。一路上,她 看见入城的宋阀士兵已经开始清理狼藉的街道。百姓死伤惨重,堆起来的尸体里,偶尔能见一两个她十分熟悉的脸,都是跟了她很久的枭使。 有些比她还早入枭卫,是她当上督主后,才弃暗投明的。有些则是她亲手招揽进枭卫的。越是往前走,她心里就越是难受,胸口处好像压着一块沉重的巨石,让她喘不上气来。 到了城楼底下,她看见那熟悉的青衣,正和燕丞说着话。 城门又关上了,还活着的士兵,被赶到了此处的数多百姓,都呆愣地坐在地上,好似还没从劫后余生的境况里回过神来。燕丞浑身都是血,那右边的胸口钉着一支被砍断的剑,手里的寒刃还在滴血。在他和温季礼的脚边,摆着一具又一具毫无生机的枭使尸体。 两人听见马蹄声行近,都转眼看了过去。宋乐珩翻身下马,她走过来,温季礼便也迎上去。他看见她被熬红的眼,想将她拥入骨血里的念头如根系在疯涨,面上却是无声无息地止住了。他们只是望着彼此,确认着彼此眼中那道影是真实的,是完好的,心便好似有了归处。 宋乐珩的嗓音有些沙哑,矮声道:“我知晓你会来。” “主公需要我,纵使隔山隔海,我亦会赶赴。只是……抱歉,我来得太晚了。” “不晚。” 宋乐珩想像从前一样,说两句轻巧话,可一看到地上的尸首,万般的言语都说不出口了。她僵硬地走过去,仔仔细细地扫过那每一个死气沉沉的人…… 是每次出任务都不忘带盐煮饭的何胖子…… 是每回宋乐珩后院一起火头一个开赌局的葛老八…… 是…… 是总和张卓曦一唱一和的马怀恩…… 宋乐珩的眼眶酸得难受,喉咙上也堵得难受,像在吞咽尖锐的石子,要哽出她满嘴的血来。她身后押着世家官员和杀手的枭使们也望着地上的众多老友,俱是沉默,只有风声和低低的抽噎声,回荡在这城楼底下。 燕丞走到宋乐珩边上,抬手挡了挡她的视线,道:“别看了。” 宋乐珩拉下他的手,目光还是定在一处,哑声问:“还有吗?” 温季礼知她在说什么,应道:“城中尚未清理完全,暂时无法确定。” 宋乐珩又不说话了。 那些官员这会儿也是胆战心惊,只有为首的四个家主挺着胸直着背,像是吃准了宋乐珩不敢真要了他们的性命。兵部那罗尚书是个尤其怕死的,知晓众人现在都是宋阀的一网鱼,脚下挪了又挪,好不容易挪到了贺溪龄的身后,小声问道:“首辅,宋乐珩的人马死了这么些,她、她会不会拿咱们泄恨啊……” 贺溪龄在宫里出行都是坐的车架,偏生今日被宋乐珩押着像囚犯游街似的走了半座城,眼下是脚也累,脸也黑,合着双眸根本不答话。 那崔家主摇着扇子,驱散了一些鼻息下浓烈的血腥味,道:“起兵起事的,身边不死人,那才是稀奇事。她宋乐珩若是还想成就大业,今天交州城里发生的事,便只是一个小小插曲。杀了我们,中原的世家,谁还敢为她所用。” “也是,也是。”兵部尚书听到这话,才稍感安心了些。 “今日,我们也算是在宋阀主的手底下受了一遭奇耻大辱,从州牧府被押了一路,想来,宋阀主的这口恶气,应该是出了。” 崔氏故意说得大声,便是在提醒宋乐珩,中原的世家,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今日若在城里杀了这一百多人,那以后不管她打下哪座城池州郡,世家都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她的。 因为…… 她和世家的利益相悖,而这中原绝大多数利益,都是掌握在世家手里的。 燕丞冷着脸审视了一遭这姓崔的,话却是问的宋乐珩:“怎么说,这些人,你是要杀,还是要放?” 宋乐珩刚要启齿,温季礼紧紧拉住她的手腕。见她通红的眼睛扫过来,他才轻轻摇了摇头。 宋乐珩道:“城里的惨状,你看到了。” “嗯。”温季礼不轻不重地出了声。 “还是要劝我吗?” “这要问主公。主公还想看到更多的‘交州’吗?” 军阀混战之下,交州不是第一个被战火毁去的城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当日热闹繁华的街景此刻被血污和死人覆盖,城外绿油油的千里农地,也早被铁骑糟蹋得不成形。那日茶楼里嬉笑吵闹的无数脸孔,不知有多少都死在了今日的杀戮下。 若无人能尽快平定中原,那承担最惨烈后果的,永远会是这些城池里的普通人…… 宋阀缺了世家的支持,只会难以扩张,寸步难行。 宋乐珩知道温季礼想说的,她也知道,什么样的决定才是对的。她疲乏地敛下眼皮,却是怎么也散不开那拓在她脑子里的一张张脸。 温季礼仍是柔声劝道:“主公,慈不掌兵。征伐定会有所折损,这是无可避免的。” “我知道。”宋乐珩无力地吐出这三字,虽受着割肉之痛,但她也必须在这一刻狠下心来。她捂着自己的眼睛,道:“我去与贺溪龄……” 话未尽,显得安静的长街上,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撕裂的哭喊:“柒叔!!!” 宋乐珩脸上的血色顷刻褪尽,赫然转过头去,看向了长街的另一边。她只觉得脑子里轰然炸了一下,紧接着,就只剩空白。她只是茫然地看着,看着李文彧的身上背着一个人,那个人的手和脚都软绵绵地搭着。 江渝冲过去喊了几声,没能把那人喊醒过来,顿时就瘫坐在地,哭吼道:“柒叔……柒叔!” 所有的枭使都围了过去,围在李文彧的两边,什么声音都有。哭着喊老吴的,喊柒叔的,还有喊太上皇的。 他们说,老吴是要当太上皇的,怎么能…… 怎么能就这么没了。 宋乐珩都不知道自己呆滞了多久,她张了嘴,但好似发不出声音来,脚下也重得像陷在了泥潭里,很慢,很艰难的朝李文彧那方走。走得近了,她才发现李文彧那身红衣染了很多很多的血,把颜色都染得愈发的刺目了。李文彧也像是没了气力,背着人双膝落地,重重跪了下来。他把吴柒放下,让吴柒平躺在地上。 宋乐珩一小步一小步地迈过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吴柒,看他就这么睡着,不会再骂人,也不会再揪她的耳朵。她在吴柒的身边跪下来,手抖得格外厉害,伸了出去,又不敢落下,不敢去触及吴柒。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视线都被模糊了,喉咙也发不出动静,像是被堵死,疼得要了她的命。 燕丞和温季礼都跟上来,谁也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只听到李文彧哭着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想救他……我找不到人救他……对不起……” 宋乐珩竭力控制着自己颤栗的手,落在了吴柒的心口处,但她已经摸不到吴柒的心跳了。如狂风骤雨一般豆大的泪珠砸落下来,宋乐珩把人抱起,摇晃着吴柒,嘶哑的出声道:“醒醒……老吴……醒醒……爹……醒醒……我都叫你爹了,你快……快应我一声……” 燕丞蹲下来,拍抚着宋乐珩的肩膀,难过道:“宋乐珩……人已经……已经死了。” “爹……别睡……别睡……你醒过来……只要你醒过来,我以后天天叫你爹,从早叫到晚,叫到你厌烦为止。你起来啊……你睡着了,怎么听我叫爹?我……”情绪彻底爆发,宋乐珩扑倒在吴柒身上,号啕痛哭:“别丢下我啊……我……我就你这么个爹……我以后……上哪儿去再找个爹啊……我的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谁管我啊……爹……我、我好疼……你起来安慰安慰我,安慰安慰我啊……” 温季礼眼眶湿润,喊道:“主公……” 没有回应。 死寂的长街上,只有宋乐珩撕心裂肺的哭声。枭使们都在哭,江渝已是哭晕在了张卓曦的怀里。 几个家主 和朝臣们则是面如死灰。他们压根儿没想到,这么个人会是宋乐珩的爹,更没想到,她这爹会死在乱局里,结成了双方的死仇。就连崔家主的扇子都不敢摇了,他也吃不准,这下宋乐珩会不会杀人。 过了很久,哭声止了,宋乐珩跪坐在那,眼睛红肿,没有焦距。她麻木下令道:“四个世家家主,及一干朝臣杀手,让他们,命留交州。” “主公,不可!”温季礼半跪下来急切劝阻。 枭使们已经听不进去温季礼的任何话,每个人都红着眼睛拔出武器。燕丞本右胸受伤,右手全然使不上力,此刻都咬着牙握紧了手中剑,恨声道:“老子去帮你宰了这些畜生!” 他刚要举剑走向为首的贺溪龄,温季礼沉声喝止:“站住!所有人都不准动!” 末了,他的语气又转得温和,对宋乐珩道:“主公,吴使君的死,不能白费。他最大的心愿是看你这一生平安,如今宋阀已起兵,你唯有站在皇权之上,才可平安。今日若四个世家家主与这些朝臣皆死于交州,宋阀前路难行。主公,抬眼看一看活着的人。只得民心,是无法坐稳皇位的。” 宋乐珩无声地淌着泪,看看燕丞和枭使们,又转过头去,看温季礼。 温季礼接触到她的目光,心如刀绞,痛得厉害,却还是轻轻拭去她的泪水,温声说:“主公信我,有朝一日,我定会平主公今日之恨,让这些人,淬毒攻心,挫骨扬灰。” 宋乐珩眨着眼,泪水还是难以止歇。她双手从吴柒的身下穿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把人打横抱起来。她本是站不起来的,膝盖起了一半就被压得狠跪了回去。燕丞立刻返回来,想帮她抱尸身,却被她拒绝了。 “我……我自己来。”宋乐珩咬了咬牙,屏住一口气,好不容易站起,眼前又发着黑,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她想起来早些年刚和吴柒搭伙,她这身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逃个命都会慢人一步。她寻思着这样不适合搞事情,便私下练举铁,练跑步,想着把身板练得壮实些。她长得高,吃得也多,身板一壮实,赵顺那个老王八羔子就总拿宋乐珩开涮,说她脸一遮就分不出男女。 宋乐珩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不拿这讽刺当回事儿。吴柒那时与她还不熟,话也少,结果他听了这些话,当晚就冒着风险打了赵顺一顿闷棍。打完了,他还帮着宋乐珩改良了不顺手的举铁工具,每逢宋乐珩晨起去跑步,他就揣着糕点零嘴,窜在树上护宋乐珩。这一护,就护了一路…… 护了四五年…… 就这样一个真心实意,总是护犊子,把宋乐珩当成亲闺女的人…… 他不在了。 永远不在了。 宋乐珩的五脏六腑都像是放置在火炉里,翻来覆去地烤焦了,又被丢进冰水泡。那水火两重天的激烈悲怆,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劈裂开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抱着吴柒,一步一步,走到了贺溪龄的跟前。 她双眼赤红,死死看着贺溪龄,说:“今日我父命止于尔等手中,此仇我当报。” 贺溪龄无话可说,一副引颈就戮之姿。 宋乐珩隔了经久,又挪开了前线,似多看一眼这些人,都要脏了她的眼睛一般,直直望着前方道:“但我现在不杀你们。我放你们离开交州。” 贺溪龄愕然凝视宋乐珩。旁边的三个家主和官员们也终是松了一口气,各自暗中都庆幸不已。 “我不杀你们,不是因为你们的命有多重要,也不是我父亲的仇,我能轻放,只是我不愿这天底下还有千千万万如我一样,失去亲人者。今日你们在交州所行之事,我可以不昭告天下,但诸位心里,当有悔过感恩之心,从今往后,唯我宋阀马首是瞻!” 最后一句话,宋乐珩咬字极重。 贺溪龄清楚,他必须给出明确的表态,宋乐珩才会放了他们这些人。一念至此,他给郑家主递了眼色,郑家主走到百官后的一辆马车前,将车内的杨鹤川带了下来,主动交到了宋乐珩这方。末了,贺溪龄从腰上取下一块刻着玄凤朝日图腾的玉牌,递向宋乐珩。 “中原世家,自今日始,绝不与宋阀为敌。世子交由宋阀主,待老夫回到都城,自会将世子承袭睿亲王的诏书送至宋阀主手上。青、冀两州,上至军阀世家,下至平民百姓,皆候宋阀主定鼎中原,入主洛城。届时,老夫必领百官,亲自相迎。” 温季礼上前接过玉牌,寒声道:“首辅此言既出……” “玉牌为誓。如有反悔,贺家三代内亡。” 温季礼又看向宋乐珩,见宋乐珩点了头,他方示意枭使和周围的士兵们都退下。贺溪龄深知此时不宜出城,便让百官回转,等城外联军彻底退兵,再回洛城区。众官员如鹌鹑一般悄无声息地散了,贺溪龄和三个家主也登上了马车离开。宋乐珩这时才不再强撑,她视线浑浊地搭下来,赫然吐出一小口血。 身边的人都围住了她,嘈杂的人声里,系统提示音响起。 叮。 【支线弱水三千,只取一……二三四五瓢,进展100%,获得关键人物贺溪龄的洛城盟誓,奖励故人入梦(小兔包版)】—— 作者有话说:写这一章的时候,差点哭厥了…… 柒叔是我对亲人最美好的投射,他对宋姐是无理由的护短,不管有理没理,到了他这儿,都是女儿最大。要是有这么一个亲人,那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 关于柒叔,有一些隐藏线埋着,等正文结束后,会有一篇柒叔的专门番外。然后,第二卷就到这儿结束了,第三卷是最后一卷,字数不会有第二卷这么多。 真的很感谢一直看到这里的小宝们,是你们让我坚持头秃日更。我耗了好多好多的精力和时间来创造这个文里的世界,创造文里的人物,以及他们的悲欢喜乐,我觉得他们很真实,也希望小宝们能够喜欢他们,碎碎念这么多,最后还是老规矩,本章随机掉落红包,感谢小宝们。 第169章 故人旧梦 枭卫的卫所紧挨着洛城的皇宫,就坐落在最繁华热闹的青龙大道上。 恰是暮色四合,如血的残阳从西面斜照过来,红灿灿地铺在院子里,融了屋顶上积着的一层薄雪。 又是一年的年关 ,整个卫所都东一串西一串地挂着红灯笼,风一吹,那些树上檐上的灯笼就晃晃悠悠的。江渝此时正在给灯笼上灯,伙房里则是一派喧嚣闹腾,各种菜式的香气都从敞着的门窗钻出来,萦绕在整个院落间。 枭使们忙着切菜的,炒菜的,包饺子的,做面饼的,都聚在那一抹黄澄澄的暖光下,个个都是吵闹不停,一会儿喊着别挡道,一会儿喊着让人递个菜搭把手。菜啊面团啊时不时就从众人头顶上抛个弧线飞过去。吴柒站在靠窗的灶台边上,掂着锅炒菜,哼着他家乡那边的民谣。 那首曲儿他总在做饭的时候哼,但又五音不全,哼半天都没人听得出他究竟是哼了个什么曲子。正哼得起劲儿,后面的马怀恩看他那灶火窜起来了,知晓他菜里要加辣椒,随手一抛,一把干辣子就抛进了锅里。 马怀恩笑道:“老吴,你这一做饭就牙疼的毛病还没好利索呢?这老疼得支支吾吾也不是个事儿啊,改明儿让督主给你找个大夫瞧瞧呗。” 众人哄堂大笑。 何胖子帮着吴柒往锅里撒了盐,附和道:“老吴,别人唱曲儿要钱,你是要命啊,快别折腾咱们的耳朵了!” “滚蛋。” 吴柒笑骂一句,把菜起了锅,由着张卓曦端到伙房外,摆在那一张已经放了好些菜式的大圆桌上。 吴柒道:“我这曲儿,它调子就这样,是我家乡那方的民谣。你们没听过,是你们一个个撅着屁股蹲井底,没见过天!” “哟哟。我是没见过,离了老吴,咱们上哪儿去听牙疼时候唱的民谣啊。” 马怀恩接了话,又惹得众人笑个不停。一时间,那伙房里更是闹成了一片。 宋乐珩就是被这闹声和笑声吸引着过来的。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衣衫,头发也没有梳起来,就那么胡乱地披在身后,用一根白绸捆着。这伙房的院子只有一道院门,她从黑暗里跨过了门槛,就看到了那房子里晕开的烛火暖融融的,照着那熟悉的一群人。 她愣愣地看着他们,看得出了神,眼都不舍得眨。眼睛睁久了,就觉得又酸又胀,酸得她要落下泪来。 张卓曦那厢摆完了菜,刚要扭头回伙房,晃眼就看到了无声无息的宋乐珩,他赶紧喊道:“督主,你回来了,站那儿做什么呀?快来坐,菜都差不多了,就等你开席呢。”说完,又乐呵呵朝伙房里嚷嚷:“柒叔,快点,督主回来了,肯定是肚子饿了,把热菜都端出来吧!” 吴柒在伙房里应了一声,招呼着众人乌泱泱的把菜和饺子纷纷端上了桌。 等所有的菜都摆齐了,宋乐珩还是站在院门口,没有动弹半分。她只是静默地看着吴柒,看着马怀恩、葛老八、何胖子等人。 众人都察觉到宋乐珩的状态不对,也吃不准她这是怎么了,只能面面相觑小声地议论着。吴柒脸上一垮,带着头走上了前。他一面在衣物上把手上沾的油污擦干净,一面上上下下来回地打量着宋乐珩,问:“怎么了这是?谁让你受气了?是不是那三个卫所的孙子?” 他这话一问,委屈就捅破了天去,止也止不住。宋乐珩鼻子发酸,喉咙里仿佛是卡满了鱼刺,疼得她直掉眼泪。 所有人都急了。吴柒忙不迭伸手,喊江渝拿了张干净的布巾来,给宋乐珩小心擦着泪水。其余人则是七嘴八舌又闹又骂地说开了。 “我操!这怎么个事儿?大过年谁给我们督主受这么大委屈了!咱们做了他去!” “真他大爷见鬼了!老子进枭卫这么久,都没见过督主这么个哭法!依我看,肯定是那昏君!索性……” “哎老马你小点儿声,你倒是一根肠子通屁股,话说出来就痛快了,要被别人听到,肯定又得参咱们督主一本,到时候还不是督主挨骂!” 何胖子小声出主意:“今儿督主都没进宫,不像是昏君给了督主气受。我猜还是那翊卫和蛟卫的两个王八犊子,要不这样,趁今晚过年,咱们去炸了他们两个卫所,权当放烟火!”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要说干就干,吴柒扭过头去喝住了他们:“都他大爷的放屁!炸了卫所,你们是嫌她不够闹心!都滚回去吃饭!” 被吼了这么一嗓子,枭使们都规规矩矩地坐去了桌前,只是仍然在背着吴柒商议炸卫所的细节。吴柒一个头两个大地翻了个白眼,末了,才看回宋乐珩,安抚道:“有什么事儿你别憋着,得往外说。谁要是惹着你了,我今晚一个人去干掉他,不给你招麻烦。” 宋乐珩张了张嘴,道:“爹……” 吴柒一愣,不可置信地眨眨眼:“你……你叫我什么?” 坐在圆桌前的众人也惊住了,活像见了鬼一般看向不远处的宋乐珩和吴柒。 过了半刻,张卓曦打着冷颤搓手臂道:“柒叔想当督主的爹想了这么久还真给他当上了?不对呀,督主不是不乐意他占这便宜吗?你们说……督主像不像……” 马怀恩认真点头:“像。不然肯定不能轻易认爹。我看督主八成是……” “中邪了。”葛老八严肃说出了众人心中的结论。 蒋律赶紧走到吴柒身旁,撞吴柒的肩膀道:“老吴,你赶紧的,去给督主找个道士瞅瞅,看是哪方的妖怪上了督主的身。我听说这事儿不早点解决,损阳气的!” “你滚开。”吴柒踹了一脚蒋律,只定定望着宋乐珩:“你……你真愿意喊我爹?” “爹。”宋乐珩又喊了一遍,然后像是喊得不够,要把从前的都补上,便一字接着一字地喊:“爹,爹……” 马怀恩也急忙跑过来:“老吴,快啊,拖不得啊!督主这保管是鬼上身了!别是你那死去的女儿吧!你看看她,哭得像不像没了爹一样?咱们真得去找道士了!” 吴柒都被马怀恩说动了,将信将疑地观察着宋乐珩。宋乐珩自个儿抹了一把眼泪,哑声道:“没中邪,也没有鬼缠身,就是……就是想你们了……” 马怀恩又想开口,宋乐珩抢先一步道:“你要再敢说我中邪更严重了,就出去围着都城跑两圈,跑不完就别吃饭了。” 马怀恩被戳破想法,嘿嘿笑着摸了摸鼻子:“哎,督主这反应才对嘛,刚真是吓到我们了,真以为督主有啥事儿。” “没事儿,都吃饭吧。” 宋乐珩摆了摆手,马怀恩和蒋律方勾肩搭背的回到饭桌前,众人这才热热闹闹地说起过年的 其他趣事。 唯独吴柒的神情不见轻松,盯着宋乐珩满眼都是心疼:“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儿了。” 宋乐珩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没有。” “你骗谁能骗得过你爹吗?”嗔怪完,他又重重叹了口气:“看看你,头也不知道梳,大冬天的,还穿这么单薄,改明儿要是病了,谁给你熬汤药。” 宋乐珩心里一阵痛极,吴柒已经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严严实实地裹在了宋乐珩的身上。他揽着宋乐珩走到桌边坐下,把刚刚出笼的一盘小兔包推到了宋乐珩的面前去。 “赶紧吃个暖暖身子,特意给你和江渝蒸的,就这八个。小渝儿饭量大,吃五个。”吴柒言语间,就用筷子给江渝夹了五个小兔包堆在碗里,紧接着又给宋乐珩夹剩下的三个:“你这三个我少放了糖的,知晓你没小渝儿吃得那般甜。” 宋乐珩默默看着叠在碗里的三个小兔包。这本是她当上枭卫督主的第二年,那时候的吴柒,厨艺是不怎么精湛的,尝试做小兔包,结果做出来的却像耷拉着耳朵的丑老鼠,还被宋乐珩嫌弃过。 可今日这小兔包,却是他做得最好的样子。白乎乎的身子,竖起来的耳朵,粉团团的脸和豆子大小的黑眼睛,活灵活现,很是可爱,就和他那天晚上拿出来哄杨鹤川的小兔包一模一样。宋乐珩越是看,心里的难过就越是疯涌,激烈地冲击着那一层脆弱的、已经龟裂的壳。 吴柒道:“别光看了,快吃吧,吃完了还得回……” 话没说完,宋乐珩扑在桌子上,汪的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太伤心了,以至于枭使们都呆愣住了,全在暗中思考宋乐珩是不是真死了亲爹。 吴柒拿起桌上的酒无声斟满,那树上的灯笼被风吹得一晃,阴影就遮住了他也红了的眼。他灌下一盏酒去,听着身边人的哭泣,脏腑好像被烈酒灼透了。 及至一刻钟后,那哭声才止了下来。天冷菜凉,宋乐珩让枭使们把热菜都回了一次锅,重新摆上的时候,这年宴才算正式开吃。 从前在枭卫的那三年,每一年便都是这样过的。一群人就着风雪坐在这处小院子里,喝着酒插科打诨,天南地北的事儿全都拿出来说,菜凉了就由划拳划输了的人去热。那炉子上煮的热黄酒,得一壶又一壶,咕噜到下半夜去。 到众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便成了树上挂着人,房顶上躺着人,地上还要横七竖八抱着搂着睡十来个。等吴柒一个个把人捡回去,初一大早众人再屁颠颠聚在一块儿,喝吴柒煮的驱寒醒酒茶,吃吴柒包的汤圆,那才是欢欢喜喜团团圆圆地过了一整个年。 但这一回,宋乐珩知晓,她吃不到汤圆,也喝不到驱寒醒酒茶了,所以,她没跟枭使们拼酒,她只是小口小口地抿着碗里的酒水,听着这些人酒后的醉话。 实则,这些醉话每一年也是大差不差的。人醉了,便总是喜欢念叨生命里印象最深刻的那一两件事,于是,说过去说过来,要么是绝处逢生遇到了宋乐珩,要么就是自己家中过往的诸般不幸。 宋乐珩听过很多次了,可她还是听得认真细致,像是要把他们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记得牢牢实实。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圆桌上的人就越来越少,陆陆续续睡了一地。 这一个年,好似比任何一个年都醉得更快。 到了最后,桌边就只剩下三个人,一个江渝,还在吃凉透的饭菜,做最后的清理工作。一个吴柒,已经是见了醉色。一个宋乐珩,一动不动的,只用手撑着头,看吴柒和江渝。 吴柒揉了揉眼皮,转头对江渝道:“渝儿,别吃了,听话。吃多了凉的,回头该闹肚子了,你帮着柒叔把喝醉的人捡捡,柒叔和这大女儿说两句话。” 江渝听话地放下碗筷,果真就去挨个捡人了。 院子里的人声慢慢静了,好似连风都不吹了。 那灯笼光打在吴柒的脸上,映得他满目通红。 “哎,时间过得太快了,当真是……半点都不等人。”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沉重,很难舍。随即,他又看向宋乐珩,恰巧宋乐珩也看着他。 吴柒泪水难掩,皱紧了眉头,把宋乐珩的模样细细地描进心里去,又视线上移,看她没梳好的发。他从身上摸了摸,摸出来那把常年带在身上的木梳,起身绕到宋乐珩身后,去给她盘发。 “现在的身份不同以往了,不是跟你说过,出门得把头发梳整齐了,不然被人笑话的。那些世家的人,一直不大看得起咱们这种出身,你不能让他们给看扁了去。” 宋乐珩咬着牙,咬得后槽牙都快碎了,才强迫自己憋住了哭腔,只是那眼泪又涌出来,一颗一颗砸她自己的手背上。 “以后,天冷了要加衣服。衣服要是破了,没人缝,那就扔了,现在咱不缺那几两银钱。忙和累的时候,也要好好吃饭,别到处去蹭,实在不行,让身边的人学着做。” 宋乐珩哭得人都止不住地颤。 吴柒的声音也带了忍不下的哽咽:“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事事都想亲力亲为,别把自个儿累坏了。将来事情多了,你得撒手让下面的人去办。小渝儿太纯直了,你若忙得过来,照顾她些。张卓曦那小混蛋的心眼儿我知道,你再看看,他要是真对小渝儿有情有义,你再答应。但别应得太快,小渝儿没个娘家人,不能让这小混蛋欺负了去。还有……还有你……” 哭意更明显了,连带着梳头的手都变慢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条路,太难走了,你……你一定要护好自己,也别让人欺负了去。” “不要……不要走……”宋乐珩的视线只有一片模糊的光影,重叠在一起。她嗓子疼得厉害,说话都费了不小的力气:“你走了,谁来护我……你不是……不是还想当太上皇吗……你都没享到当太上皇的福,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走了……留下来,我每天都喊你爹……” 身后的人,许久没有出声。 等那长发盘好了一个简单的髻,叹息便又传来。 “是当爹的……没用,没能护你到最后。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听爹的话,往后,向前走,别再回头了……” 话音落下,轻轻抚触着宋乐珩头发的那手…… 消失了。 宋乐珩惶恐起身,回过头,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院子里,没有吴柒,没有马怀恩,没有葛老八,没有叽叽喳喳的枭使们。 只余风再起,拂过树叶和灯笼,如泣,如别。 第170章 苦入愁肠 客栈的房间里,沉闷又凝重。 宋乐珩躺在床上睡着,沈凤仙正在给她把脉。温季礼坐在床尾,宋流景则是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李文彧失魂落魄地靠着床坐在地上,魏江倚在窗户边,一口气是叹了又叹。他怎么都没想到,前几日还在一张桌子上吃早膳的人,还在和他讨论熬粥要不要放盐的人,就这么…… 去了。 魏江心中尚且哽着一口气,更遑论是宋乐珩。 一屋子的人都不说话,只有沈凤仙看诊完了,方才打破了这沉寂。 “她没什么事,就是熬了几天,太累了,加上……有点难以接受,梦多嗜睡而已。你们要是想让她醒过来,掐她人中,掐用力点,片刻就醒。” “不必了。”温季礼心疼地注视着宋乐珩那略显苍白的面色,矮声道:“让主公多睡一会儿。” 沈凤仙没再多说什么,约莫是觉得屋子里的气氛实在太过死寂,转头便出去了。 等那房门开了又合,温季礼的视线才转向李文彧,看他眼睛底下都挂着浓浓的乌青色,于心不忍地劝道:“李公子,回去休息吧。吴使君的死,你非祸首,不必太自责。” 李文彧恍神地摇头:“我不走……我……我要等宋乐珩醒过来,我有话跟她说。” 温季礼微是一叹,便也不劝了,起身走去了魏江的边上。 这二 楼厢房的窗外,正是交州的街景。经此一战,交州民生颇受折损,近三日来都是人心惶惶。街上的尸首和刀兵都已收捡,因为没有下雨,那青石板上还是抹着消不去的厚重血迹,仍有股淡淡的腥味萦绕在交州城的风里。 魏江禁不住感慨道:“乱起来的时候,我都没料到,世家这些人,能这么没人性,居然想着拿百姓去冲开敌军。若是没有主公在,只怕今日的交州城,要满城戴孝了。” 温季礼也远视着窗外,问:“彼时你与宋小公子留在客栈里,无人发现吗?” “世家的人只是要赶杀百姓,还不想和主公为敌。他们知道客栈里住的是主公的胞弟,杀手没有冲进来。” 温季礼略是颔首,又听魏江接着道:“方才城外传消息回来了,燕将军领着三万人,快把联军打到百里开外去了。江州那边,也开始攻城了,估摸着联军都没心思抵抗燕将军的攻势。军师这一手,真让人刮目相看。” “世家的人呢?”温季礼简洁问着话。 他这三天都守着宋乐珩,因而交战的消息,世家那方的动静,都交给了魏江关注。 魏江抱着手道:“那些畜牲知道不能多留的。多留一天,就有一天的变数,他们吃不准主公会不会哪天改变主意,把他们给剁了。一听到联军退兵百里,早上天还没亮,人就马不停蹄的往洛城赶了。青、冀两州应该会派点兵在路上接应。” “传令给燕丞,让他回转交州守城。这段时日暂不回广信了,等秦行简领军过来汇合。” “好。” “还有一事,某想与魏大人商议。” “军师但说无妨。” 温季礼思量片刻,目光收回来,流连在宋乐珩的身上。仿佛是能感受到她此刻的伤心悲切,温季礼的眉间也不自觉地拢起了:“世家的行事手段,主公不喜欢。她与世家之争,不会只在这一时,所以,需要未雨绸缪。某想请魏大人,提前回洛城,蛰伏于世家身边,为主公铺路,不知魏大人可愿?” 魏江顺着温季礼的眼神,也看向宋乐珩。 “哎,军师这话要放在之前说,我嘴上肯定愿,心里那才不愿呢。我要回了洛城,转头就投靠世家去了。” 两人都静默了一阵儿,魏江又叹道:“现在嘛,愿啊。我一个寒门出生的,其实做梦都想着把世家给除了,换我在那高位上坐一坐。好不容易遇到主公这样敢为寒门百姓出头的明主,那这条死路,我先替主公淌过去。” “不是死路,这条,定会是生路。是百姓之生,是新朝之生,是你我之生。” 温季礼说得笃定,竟让魏江有一瞬都为之热血沸腾。刚要开口接话,敲门声便响起来了。张卓曦在屋外道:“军师,主公醒了吗?城里的伤亡已经清点完了。” 温季礼和魏江一前一后的出了门去,打眼就看到张卓曦和蒋律灰头土脸地站着,都是一副垂头丧气萎靡不振的模样。魏江虚掩上门,温季礼启齿问道:“百姓的折损有多少?” “八百九十一。”蒋律道:“受伤的人不少,但没什么重伤,大都是被枭使抢回来的命。城里的百姓也知道是咱们救的人,这几日往客栈里送了不少东西来。” 温季礼轻声应了,又问:“枭使呢?折损的名单都统计出来了吗?” 蒋律和张卓曦双双垂着头闷了一闷,隔了一息,蒋律才从袖口里颤着手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了温季礼。温季礼展开一看,上面少说也有一百来人。 与此同时,屋子里的宋乐珩已然要醒来,手指蜷了蜷,迷迷糊糊地听到了屋外的对话。 “老吴,马怀恩,葛老八,何胖子,钟伟,石涵宇,余子辰……有好多……都是主公的亲信,全都不在了……枭使这一次,总共损失了一百二十九人……” 蒋律说着话,腔调就哽咽了。 温季礼把名单仔细折好,收了起来,道:“他们傍身的物品,如有需要送回亲眷身边的,都整理妥当,待交州的局势稳定些,再派人送回。这几日的天气尚且炎热,尸体无法存放太久,安排下去,尽快落葬吧。” “是……” “还有,吴使君的死,对主公打击很大。她若是醒过来,你们便……少些在她面前提起吴使君……” “可是……”张卓曦骤然就止不住哭声了,强行抹了一把脸,却还是一个劲儿落泪:“柒叔孑然一身,无亲无故的,他就只有主公这个女儿……柒叔下葬,要是主公……主公不去送的话……” 张卓曦蹲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脸。他怕自己哭出声来会惊醒宋乐珩,便压抑着,试图把那动静死死按捺在胸口里,闷得像是夏季的雷一般。蒋律和魏江也转过头去抹泪。温季礼的心尖儿如针扎似的,格外不是滋味。 “这两天,小渝儿也哭得吃不下饭……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张卓曦哑着嗓子道:“柒叔这人,真是不讲义气,说走就走,留下主公和小渝儿,我们……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温季礼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张卓曦的肩膀:“主公对枭使,会有新的安排。走吧,先去看看江渝。” 张卓曦抬袖擦了泪,和蒋律一起随着温季礼下了楼去。魏江则是出了客栈,去前线传令。 外头一静下来,屋子里的宋乐珩便睁开了眼睛。她无声无息地望了好久天花板,才从床上坐起身来。宋流景双目不便,李文彧又是背对她坐着,此刻听见了声响,两人才恍觉宋乐珩醒过来了。 宋流景坐到床上,扶住宋乐珩的手,关切道:“阿姐,你醒了,你睡了有三日了,现在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宋乐珩一言不发。 李文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她,可心里的愧疚排山倒海,让他失了力气一般,不敢真的触及,他只是沙哑地喊了一句:“宋乐珩……” 宋乐珩恍若未闻,茫然了片刻,转头朝四下看了看,眼睛便定在了那梳妆台上。她忽而掀了锦被起身,鞋袜都不穿,直愣愣的往梳妆台走。 李文彧和宋流景都吓了一跳,也不知她要干什么。宋流景赶紧去架子上取来宋乐珩的外裳,给她披在肩头,她也没个反应,由着衣裳滑落在地。宋流景忙将衣物捡起,宋乐珩便已在梳妆台前入了座,拉开妆奁找着什么。 她把那些没用的脂粉全都扒拉了出来,有些打翻在地,腾起粉尘如雾。李文彧看她的状态恍惚得吓人,在她面前蹲下来,终是鼓起勇气,抓住了她到处乱翻的手。这一抓,泪如雨落。 “宋乐珩,你……你别这样……你要是难过……你骂我两句,打我两下好不好?” “梳子……梳子呢?”宋乐珩喃喃道:“我爹……我爹刚刚说,说我不梳头,会被人瞧了笑话去,我得梳头。” 李文彧听了这话,更是泣不成声。 宋流景强忍着喉咙上的哽咽,无声走近,先将衣服披在了宋乐珩的身上,旋即才从抽屉里找出一把木梳子来。他只会一种最简单女子的发髻,手也生得紧,只能慢慢摸索着给宋乐珩梳。 宋乐珩这下方才安静了,默不作声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看那一头睡乱了的发重新变得规整起来。 李文彧不敢正视她,水蒙蒙的视线也望着那铜镜中的人。这个人,他总是放在心里眼里的,他这一生,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能护着他,救他命,在世家权贵面前比他最尊敬的大伯都耀眼。那闪闪发光的模样,就像是九天之上的银月。 他想将这月占为己有。 可现在…… 他没有立场了。 诸多的犹豫、不甘、不舍,在望见她憔悴双眸的那一刻,都如腾起的粉尘,又落了地。 “对不起……柒叔……柒叔是因为救我,才会死的……他临终时说,要我这辈子都好好护住你。我想了很久,我这么没用,我要怎么做才能护住你……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好受一点。宋乐珩,你不是……不是一直都想退婚吗?我要是答应你……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那么难过了?” 宋乐珩合了双眸,晶莹的水珠子还是从眼角挤了出来,砸在李文彧的衣袖上。 李文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抱住她,断断续续道:“我求你了,我求你了……你不要难过,不要伤心,你要好好的……好好的……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屋子里的哭声像平息过后又再次扑腾的浪,好似总也没有尽头一样。街上不知谁在准备送葬,那白纸钱一洒,纷纷扬扬,就这么铺开了黄泉道…… 温季礼从江渝的房间里出来时,张卓曦和一干枭使都等在外头。待他轻轻把房门合上了,张卓曦才迫不及待地迎上去,紧张瞅瞅江渝的房间,又看向温季礼,问:“军师,小渝儿怎么样了?肯吃饭了吗?她这么爱吃的一个姑娘,都饿两三日了……” 温季礼微微颔首:“吃了一些。等晚些时候,你再送点她爱吃的东西进去吧。” “好,好。”张卓曦一连声地应:“她喜欢吃甜的,我都备好了,过几个时辰我就拿给她。” 蒋律红着眼眶上前道:“军师,下葬的事情……都准备妥当了。城里有些百姓知道咱们就是这一两日出殡,帮着我们添置好了棺木,纸钱和魂幡那些,也都备好了。他们想帮着咱们抬棺,让我们来问问,是今日就……还是,再等等……” 再等等宋乐珩…… 等她给吴柒和众死 去的枭使送行。 温季礼默了一默,刚要开口,众人的身后便传来了宋乐珩的声音:“看过黄历了吗?今日宜不宜下葬?” 枭使们齐齐回头,惊愕望去,只见宋乐珩如常穿着墨蓝色的长衣,梳着半束的发髻,佩了那支简单的白玉簪在头上。除了脸色有些苍白,明显施了脂粉作掩饰,其他倒也看不出多少的异样来。 “主公……” 枭使们七七八八地喊,喊完了,又没有下文,一个个红着鼻头和眼睛,都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吴柒的死,不止是对宋乐珩的打击。他是枭卫的二把手,也更像枭卫每个人的爹。平日里众人喝醉了,是他灌醒酒汤捡人回房;有谁惹了事儿,他也从不管事大事小,都会一力扛下。 如今他突然撒了手,每个枭使都像丢了魂儿似的。再加上马怀恩几人的死,枭使从未有过这样大的折损,众人都是郁郁寡欢。非得等到宋乐珩这根主心骨立起来,站出来,他们的魂儿才能重新归位。 “行了。一个个哭丧着脸做什么。我爹在的时候,也没见你们一个个有多孝顺。赶紧都滚去拾掇拾掇,你们这样在他面前,他非得气得踹你们两脚。” 众人挨了宋乐珩的骂,一下子竟是舒坦许多,都相继擦了泪擦了脸,挺起了胸膛来。 温季礼走到宋乐珩跟前,心中只有疼惜,牵起她的手,温声道:“城外半里的卧龙坡,环山绕水,从风水上来看,是个落葬的好位置。今日的黄历我也算过,适宜下葬。联军那边已经退兵了,只看主公是否要今日送走吴使君。” 宋乐珩两只眼睛都在发黑,她反手握紧温季礼。温季礼便再靠近一些,让她借力支撑着。隔了片刻,宋乐珩方道:“那就今日吧。” “好。再隔两个时辰,进酉时了便是吉时,到那时再出发吧。” 宋乐珩点头应下,末了,又进屋去和江渝说了个把时辰的话。 江渝其实早些年是格外瘦弱的,她智力发育得不完善,因而大多时候都懵懵懂懂,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她说她打小是被一帮怪盗给养大的,总共有七个师傅。这七人是在肉摊子上买的她,买回去就要把她给煮了。结果因为江渝太瘦,学轻功又有天赋,这七人才留下了她,培养她去偷东西。 没隔几年,江渝被他们忽悠,偷到了一个三品大员的头上。直到上了刑场要砍脑袋了,江渝都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那会儿还是枭卫督主的赵顺看中了江渝傻,轻功高,便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留下了江渝为他所用。 再后来,宋乐珩和吴柒都进了枭卫,与江渝也成了熟识。吴柒觉着这孩子可怜,就日日变着法子做些吃的。那时候宋乐珩还挑食,可江渝从不挑剔吴柒做的东西,吴柒做什么她都吃。在吴柒的将养下,她才日渐变得圆润可爱。 她对吴柒的感情和依赖,从不比宋乐珩少,只是因为智识未开,不善表达。就连见着李文彧背着吴柒出现的那一刻,她一开始都以为吴柒只是睡着了。直到发现这人怎么也叫不醒,她才头一回尝到…… 什么是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那滋味……真苦。 比她吃过所有的带苦味的东西都要苦。苦到嘴里,苦进愁肠,苦得吃不下也睡不着。 宋乐珩安慰了她许久。吴柒的遗物不多,总就那么几样,她留下了吴柒那把软剑,其余的,便都给了江渝。 死生无常,总有尽时。 江渝当真是信了宋乐珩这话,信吴柒仍然守着她,信有朝一日,还有重逢。这么念着,这么想着,人才能好过一些。 到了酉时前夕,温季礼差人把孝服送去了房间里。宋乐珩悉心给江渝换好了衣裳,自己又穿整好,方领着江渝走到了客栈门口。 彼时残阳斜照,长街之上,停着长长一排送葬的队伍。魂幡招招飒飒,纸钱铺满青石板路,风一吹,就打着旋儿,如泣如诉。举目望去,只有看不到尽头的白。 温季礼、燕丞、宋流景、李文彧、李保乾、杨鹤川、熊茂、何晟、邓子睿都在候着宋乐珩,枭使们则与百姓列成两队,站在百来副还没盖上的棺椁旁。 燕丞和熊茂三人大抵是刚从战场上赶回来的,里面的战甲都没来得及脱,就在外头套上了孝衣。燕丞早前的负伤也没好,右手缠着纱布吊在脖子上,见到宋乐珩出来,便上前两步,嗓音发干地问她:“还好吗?” 宋乐珩轻轻回了一声,又看他的手臂:“伤得重不重?” “不碍事儿。我都不想包扎,是那个沈医师非得让我缠上。我……”燕丞说着,便要扯落纱布去。 宋乐珩阻止道:“包着吧,仔细别崩裂了伤口。” 她这般说了,燕丞动作一停,又老实把纱布套回了脖子上。 温季礼亦上前道:“主公,时辰差不多了,去看吴使君最后一眼吧。” 宋乐珩的喉咙里又是一阵涩苦发堵,强行忍住了,才牵着江渝一起到了打头的棺椁边。 吴柒的衣着容貌都已经整理过了,看着当真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好像再过会儿,他就能坐起来,揪着她的耳朵骂她小兔崽子似的。 宋乐珩看得走了神,胸口像豁出一个大洞来,拼命往里头灌着风,吹得她生疼生疼的。她眼中的温热氤氲又漫上来。温季礼适时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低低唤她一句。看她缓慢地点了点头,温季礼高声道:“盖棺,送行!” 细细的哭声又起了,在四面八方。 宋乐珩退开些,看着蒋律和张卓曦抬起棺盖慢慢挡住了吴柒。江渝扑在那棺材上哭到声嘶力竭,被张卓曦拉进了怀里。 抬棺起行时,无数纸钱撒向空中,再漫天散落开。喊灵声交错在交州的上方,每一个名,都是自人间寄黄泉的沉重牵系。 “老吴,你安心吧!我们会替你护好主公和小渝儿的!” “马怀恩!你个狗日的!走这么快也不说一声!以后……以后不准了!好好在底下等着兄弟!总有一天,再一起喝酒!” “葛怀民,老子平常总叫你练武,你他大爷就知道偷懒,这下好了,你是再也不用练了!好好躺着享福吧!” “何荣,老子……老子还没吃够你做的饭呢……记得……记得要给兄弟们托梦。以后,保佑咱们,保佑主公和宋阀啊……” 宋乐珩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听着这些话,犹如剜心。她将手里的一把纸钱用力抛向空中,说:“爹……一路走好……” 170-180 第171章 吃饭开会 半个月后,落了几场秋雨,交州的天气便转凉了。 城中大战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得几乎看不见,百姓们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宋乐珩自然而然地接手了交州,提拔了邻郡的郡守担任交州的州牧,负责恢复农耕和民生。交州府兵之前的校尉名叫张须,这次与燕丞并肩作战,算立了大功。燕丞给他请了将职,张须也向宋乐珩表了忠心,就此加入了宋阀。 宋乐珩随后又将枭使做了重新编排,改为亲卫队,统一入军营编制,给了各人相应的军职。由蒋律任卫长,蒋律又提了冯忠玉当他的副手。张卓曦一门心思想去战场建功立业,便自请跟了燕丞,当了燕丞身边的副将。 此后,交州城里的青壮年更有三成投身宋阀参了军,随着宋乐珩的声名远播,募兵之事也越来越顺,短短数日内,新兵的人数已达万余,且在不断增加。 这兵力一整合,军备粮草也须得统筹。原本只有李文彧一人忙着筹算,李保乾看他每天都是脚不沾地,多少还是舍不得自己这大侄子如此受累,便也跟着帮忙去了。有了这户部的尚书帮衬,李文彧才算是轻松了不少。 临到中秋前夕,宋乐珩又要给将士们发过节的银钱和米粮,把李文彧和李保乾忙得够呛。与此同时,温季礼也和宋乐珩商量了要让魏江折返洛城一事。 眼下这个世道,若军阀是虎,那世家的这群人,就是骑在虎背上的猎手。宋乐珩知晓要拔除世家,就必须得提前安桩子,便同意了。她本有意留下魏江过了中秋再走,但魏江生怕晚回洛城一日,贺溪龄对他的疑心会重一分,也不做耽搁。临行前,只有宋乐珩和温季礼与他一同吃了顿饭,三人以茶代酒践了行,次日一早,魏江便出发了。 到八月底,秦行简领兵抵达交州,很快和燕丞一起投入了新兵操练的事宜。 如此在屯兵休养,一养便养到了隆冬时节。 将抵立冬时,中原的腹地已是打了好几个月的混战。江州三方退兵后,与之前结盟的朝阳军闹了矛盾,朝阳军没多久就往江州发兵,结果齐州的祝氏去偷了朝阳军的老家渝州,朝阳军急忙回防。江州那三个看准时机,也跟着去打渝州,乱成了一锅粥。而平昭王那边还在孜孜不倦地想攻进洛城去,已经是三败三进。 宋阀这边也算不得太平,交州附近有几个小势力都悄摸摸来打过,不是被秦行简收拾了,就是被燕丞打得哭爹喊娘。这般清剿下来,周边两州十八郡,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全纳入了宋阀的地界。小势力的兵将们也悉数归入了宋阀,宋阀总兵力一时有三十万之多。 交州稳定,岭南那方也无战事,宋乐珩便打算清旧账。 正逢日暮,她掐着饭点叫几个将领都去大帐里吃羊肉锅。她向来喜欢边吃饭边议事,觉得热闹也有人情, 几个将领都习惯了她这风格,一听要吃羊肉锅,散了士兵跑得比兔子还快。 于是,大帐里的场景很快就成了一群将领上梁不正下梁歪,个个都端着饭碗杵在沙盘边上,只有温季礼怎么都不肯同流合污端个碗,仍旧秉持着君子端方的原则。 宋乐珩看了沙盘好一阵儿,刨了几口饭,道:“中原打了这么两三个月,咱们在交州也苟得够久了,不能想着偏安一隅。现在交州和岭南都算安稳,我想把战线推出去,大家有什么看法?” “你可算把这话说出来了,早该推了。这几个月新兵训得差不多了,就该拉上战场去溜溜。再说,交州吃这么大一亏,不找回脸子来,我心里过不去。依我看吧……”燕丞把筷子头放嘴里舔了一下,接着在沙盘上的江州点了点。 有洁癖的温季礼看到这一幕,只觉得两只眼睛都在发黑,恨不得连人带沙盘全丢出去。 “先干这儿。上次那谁,炸了满城焰火那狗东西……” “刘哲。”宋乐珩帮忙补充。 燕丞道:“对,就那狗东西,他和现在朝阳军的头子杨佩德,是八拜之交。听说这回朝阳军和江州那三个孙子撕破脸,就是因为杨佩德本想回头打交州,给刘哲报仇,结果江州那三个不肯,这才打起来。趁着这会儿齐州和江州的注意力都在渝州那块儿,咱们把长州、江州、陵州一锅端。端完了,再去收拾朝阳军那伙土匪。” 张卓曦刨着饭惊讶道:“一打四啊,咱们兵线上的压力是不是太大了?” “你傻啊。”燕丞又用筷子指渝州道:“朝阳军被齐州那祝孝全拖着,哪有四个。老子虽然是很能打,但更多时候,打仗也是要靠脑子,不是全都硬碰硬的!” “哦。”张卓曦一副受教模样,谦虚问燕丞:“将军,那我们一打三的战术是啥?” 燕丞:“……” 燕丞翻了个白眼,把碗放在沙盘边缘,两手掰过张卓曦的头,把他掰向温季礼那方:“来,你对着他,重新问。” 张卓曦听话道:“军师,我们一打三的战术是啥?” 其余几个将领都忍不住笑。温季礼却是面色不虞,紧盯着燕丞那双筷子没有吭声。 宋乐珩轻易就觉察到了温季礼的不满,知他心里在介意什么,故意逗他活络气氛道:“哎呀,军师,你那嘴角有什么?” 温季礼一转头,宋乐珩便夹了一块羊肉递到他的嘴边:“你尝尝这羊肉。这几日天冷,我是特意让火头兵在大帐里支的锅子煮羊肉,就想着给你补一补驱寒的,你别拂我好意呀,来,张嘴。” 温季礼抿了抿唇,余光瞄着旁边看热闹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别扭道:“主……唔!” 宋乐珩趁机就把肉送进了他的嘴里,眯着眼睛笑:“鲜不鲜?下午刚宰的羊,还是我教那火头兵去的膻味儿。” 燕丞牙酸地看着这两人。几个将领早已是见怪不怪,只有张须感叹道:“主公和军师的感情真好。” 张卓曦埋头干饭道:“何止是感情好。我就从来没见过那么心有灵犀的两个人,主公想的什么军师都知道。” “真的?” 两个人在这儿叽叽喳喳地议论,燕丞听得心烦,没好气地走到宋乐珩跟前去,眼瞅着宋乐珩碗里还剩下的一块羊肉,道:“你是当主公的人,得公平啊,不能只给文臣,不给武将吧?你都给他吃了一块儿,那也得给我一块。” 宋乐珩:“……” 宋乐珩哭笑不得:“这也值得争宠?” 她的原意只是两个近臣相争,可话一脱口,风向就不大对了。燕丞扬起眉梢,眼底见了喜色。温季礼则是面上的羞红眨眼就退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死人的神情。 几个将领虽然脸都快埋进碗里去了,但个个的耳朵却竖得比兔子都高,心里的想法还格外一致,都在琢磨燕丞居然这么快就有资格和温季礼争宠了?长此以往那还得了,果然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喜欢年轻美好的□□…… 宋乐珩默了半刻,咬了一下自己打结的舌头,忙要解释道:“说错了,我的意思是……” 燕丞直接握住她拿筷子的手,戳中碗里那块羊肉,就着她的手喂进了自己嘴里。喂完了,他又挑衅地看看温季礼,遂收回视线道:“我就吃你一块肉,还要解释什么。这样不就公平了吗?” 宋乐珩头疼:“照你这么来,帐子里这几位我是不是得一人喂一块。” “那得看他们的军功和分量,有我重吗。”燕丞扫视着几人。 熊茂、何晟、邓子睿三个摇着头异口同声道:“没有。” 张须道:“绝对没有!” 张卓曦:“将军你别看我啊……我都还没军功呢。” 秦行简:“……” 秦行简懒得搭理燕丞,索性又去锅子那儿薅羊肉了。 燕丞得意笑道:“看吧,他们都不喜欢吃你碗里的,就只有我不嫌弃。” 宋乐珩:“……” 宋乐珩拿这人没辙,也不能在这些将领面前当真驳他的面子,便放下只剩了米饭的碗,也不吃了。她稍稍挨近温季礼一些,隔着宽袍大袖去勾了勾他的手,挠了下他的掌心。看他没有闪躲,便知他心里也不是真在置气,方收回手来,跳过了这个话题。 “咱们都别打岔了。进攻江州的事,我琢磨过。江州那个地方,正北有平江作天险,正南有座硝石山。拿下江州,咱们以后做点地火龙埋路上炸人也足够方便。更重要的是,江州处中原腹地,比起交州和岭南的任何一个城池都有优势,我想,以后将宋阀的主心骨安置在这。” 几个将领听得频频点头。 宋乐珩用手臂碰碰温季礼,道:“军师,你也说说,拿江州有何想法?” 温季礼摇了摇头,道:“不可直取江州,需先拿下长州才是。” 他走近沙盘一步,手指点住长州的位置:“长州、江州、陵州之中,唯有长州与岭南接壤,且三州军阀,以长州朱氏的兵力最盛,江州周氏次之。陵州谢氏之前痛失主帅,如今兵力最弱。唯有先取长州,以长州作为屯兵补给处,再攻江州,则胜算大增。反之,若是江州拿下,朱氏和周氏合兵,从长州攻岭南,则成了主公的后顾之忧。” 宋乐珩略是颔首。 众人也都收敛了心思,严肃地盯着沙盘,手里的饭全都不刨了。 燕丞道:“话是这么说没错。问题是,朱氏的总兵力单论数量,就有将近五十万,差不多是咱们的两倍。而且,他们的精兵多,我们的精兵少,真打起来,战损少说也得是一抵四。” “让他们分兵。”秦行简嗓音粗哑道。 “哪儿那么容易。”燕丞皱了眉头:“那长州朱氏的家主,叫朱轩,我和他打过交道,这厮的脑子跟上了油一样,灵光得很。你说他这么猛的兵力,上回打交州,他们真打不下?不是。朱轩就不可能真心和任何人结盟,他的主力指定窝在长州没出来。” “你何时与长州这方有过联系?”宋乐珩问。 “不就之前去打东夷吗?出征前我往长州借兵,这孙子,话说得漂亮,嘴上能为朝廷上刀山下油锅。结果老子一说借兵,他娘的连夜去抓老头,给老子整来一军营的大爷!” 熊茂几人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燕丞也是又好气又好笑:“那孙子还说了,我们长州穷得要死,根本养不起正规军。可老子不信邪啊,半夜去摸他的底,你们猜怎么着。那隐蔽得要死的长州大营里,少说也有十来万的精锐!” 宋乐珩笑道:“你都摸到他精锐了,还没能借走?” 燕丞摸着鼻尖儿,讪讪道:“所以我说这孙子的脑子灵光嘛,我本来是想着第二天再好好和他说道说道借兵一事,好家伙,他连夜就把营寨给拔走了,还说老子是在梦游……” 熊茂几人笑得更厉害了,捂着肚子直不起腰。宋乐珩也是没能忍住, 扑哧笑出了声来。 温季礼的眼尾同样上扬着,摇头失笑道:“燕将军说得不错,那长州朱氏,确可为枭雄。之前攻交州,长州的兵力也几乎没有任何的折损。是以,此番我们不能强取长州,正如秦将军所言,需先分散开长州的兵力。” 话至此处,他的手指来回落在几个州郡间,道:“我们分成两路人马,其中一路,只需五万,走南康和宜春的官道,直往豫章去。此一路,夜晚行军,白天扎营歇息。营寨所选之处,隐蔽最好,但也无须防备敌军的斥候发现。至夜里行军时,扎五万草人,着士兵衣裳,每个士兵各背一草人,以混淆敌方视听。” 温季礼这一说,把几个将领都说懵了。唯有宋乐珩道:“军师是想让长州那边以为咱们去偷袭豫章?” “不错。”温季礼道:“眼下平昭王尚在颍州,迟迟打不过去。豫章虽有大将驻守,但毕竟兵力有限。且豫章是长州和江州的咽喉部,我们取豫章以合围长、江二州,合情合理。” 宋乐珩的食指指节抵着下巴,目光落在沙盘上。 长州、江州、豫章三地成三角之势。若长州得到消息,知晓宋阀要打豫章,必会干预。毕竟,要是豫章真被拿下,长州和江州两地就成了瓮中的鳖,跑都没地方跑。 宋乐珩认可道:“如此一来,长州为给自己留退路,必和豫章的守将联系,欲前后夹击我方。” “是。” 燕丞打岔道:“等会儿,你们就那么确定,豫章的消息传去平昭王那儿,他不领兵回防?” 温季礼神色笃定:“不会。平昭王此人,心高气傲,短视无远见,对他来说,此时拿下洛城,他便可登基为帝,圆自己的帝王梦。除非,他的兵马折损超过四成,否则,他不会返回豫章。” “你怎么那么了解他?”燕丞定定审视着温季礼。 宋乐珩补道:“能不了解吗。你和杨彻去打东夷那会儿,平昭王不是去追着你们屁股打,想把你们关在关外吗?那就是他出的主意。他给平昭王当过军师。” 燕丞:“……” 燕丞的脸一下子黑了。几个将领都看好戏似的憋着笑。 温季礼一脸无奈:“主公,倒也不必说得如此详细。” “我这不是怕他不信你了解平昭王嘛。” 燕丞骂道:“原来是你。我就说那狗东西怎么一下子开窍了,还知道绕背偷袭,早知道是你,我就……”话顿了顿,又摆手道:“算了算了,你接着说,咱们另一路人马怎么走?” 宋乐珩的手指绕着长州的另一面指上去:“是要翻零陵这边的山路吧。” 话罢,她探询地看向温季礼,两人的心思便在这一眼之中互相明了。 燕丞不满道:“别打哑谜了,赶紧的,把话说清楚点。” 宋乐珩摸到了温季礼的战术,没再开口,由着温季礼给几人解说。 “往豫章的人马出发之前,另往零陵的这一路,须得提前十日出发,且只行山路,避开敌军斥候。如此一来,方能两路大军攻守配合。豫章那一方,佯攻拖住从长州出发的兵力,零陵这一路,强取长州。” 熊茂焦头烂额道:“我听说豫章的守将冯达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所以平昭王才敢把豫章交给他。长州若过去的兵力不少,咱们只有五万人会不会太吃力了?” 宋乐珩看燕丞道:“你对上冯达,胜算如何?” “你想让我去?”燕丞想了想,好像除了他,的确也没有更加合适的人选了,便道:“冯达我也听过,是有名。不过,那是没遇上我,否则他杀不出今天的名声。” 宋乐珩认真提醒:“你别轻敌,上阵杀敌就是生死一瞬的事儿,谨慎些。别像上回,孤军追去中了一箭。凤仙儿都说了,那一箭射得再准些,你搞不好就要躺几个月。” “那不是……想给你出口气吗。”燕丞嗫喏了一嗓子,见宋乐珩想训他,赶紧岔了话道:“知晓了,听你的,我谨慎些就是。我这还有个赌约没赢,才不舍得死。” 他笑看着宋乐珩,末了,眼中又锋芒毕露,转向温季礼。 温季礼坦然迎着那道视线,古井无波道:“那豫章一路,就交给燕将军。张卓曦与邓子睿随行,作左右副手,主公看如何?” “好。” “零陵一路,由我与主公亲领二十万大军,秦行简为主将,熊茂、何晟负责侧翼。明日立冬一过,大军即刻出发。” “是。” “张须率五万士兵留守交州,不得有误。” “是!” 谈罢了正事,宋乐珩搓了搓手,想到明天赶巧是立冬,南方都有立冬吃团圆饭,喝羊肉汤的习俗,下意识便道:“那咱们明日吃个出征酒,我让柒叔去……” 话音骤然顿住,宋乐珩脸上的笑僵了一瞬。见帐中众人都有些伤感地望着她,她又颇是尴尬地牵了牵嘴角,道:“哎,给忘了……张卓曦,你去知会李文彧一声,让他给伙房拨点钱,明晚军营设宴,慰劳三军,整点好酒好肉。” 张卓曦一声应下,埋着脑袋就往帐外走。 温季礼走至宋乐珩身旁,见她的眼眶都晕了层薄红,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张卓曦在外道:“老爷子?您怎么来了?” 第172章 跪着敬茶 宋乐珩循声望去,张卓曦站在帐子门口掀起了帘帐,她定睛就能看到暗下来的天色里,裴温和宋流景一起搀着中间的裴焕,祖孙三代人都遥遥和宋乐珩对望。宋乐珩忙不迭迎上去,略有些惊讶道:“外爷?舅舅?你们怎么来了?” “你这丫头如今是位高权重,不想看到外爷了?”裴焕假装嗔怪。 宋乐珩把三人都领进帐子,示意熊茂几人退了。她本也想叫燕丞退的,燕丞偏是不退。他还没见过宋乐珩的亲人,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自然是想表现一番。眼看着宋乐珩招呼裴焕和裴温双双在椅子上坐下,他便开始四处找茶水。 先前众人都忙着商议战术,没空喝热茶,摸着茶壶已冷,燕丞又赶紧拎着茶壶出去加水。 裴温道:“这后生倒是颇有眼力见儿,但他那装扮看着像是将领。倒茶之事,不能让当兵的人来做,这种溜须拍马的风气若在军中传开,于你治军不利。” “咳,他也不是溜须拍马,他就 是……” 宋乐珩说着,偷瞄了一眼温季礼,怕温季礼心里不舒坦,便也没说穿燕丞那点小九九,寻思着燕丞左右不会在她外爷和舅舅面前说出格的话。她打了个哈哈,转而问道:“外爷和舅舅是何时到交州的?怎会来得如此突然?” “阿姐,是我自作主张给外爷和舅舅去了信。我看阿姐这些时日总是郁郁寡欢,我想着外爷和舅舅来陪陪阿姐,阿姐或许就会开心些了。我是不是……给阿姐添麻烦了?” 宋流景问得小心翼翼,叫人说不出半个不好听的字来。 宋乐珩也知宋流景是心疼她,摸了摸宋流景的头,道:“没有的事,外爷和舅舅能来,我当然欣喜,就是没有亲自去迎外爷和舅舅,心里难免愧疚。” “你……” 老爷子一句完整的话没出口,裴温抢先说道:“愧疚就不必了。你现在是日理万机的军阀之主,我和父亲都能理解。我人既然来了,就免不得要多叮嘱两句,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你得了这不少的城池州郡,那便有不少的百姓要依附你而活。这么些年,民生多艰,你要对百姓负责……” 裴焕一拳头敲在裴温的头上,把裴温敲得脸都变了色。他吃痛地揉着脑袋,看看一屋子的小辈,又委屈瞅裴焕,低声道:“父亲,你突然打我作甚?” “还我打你作甚!你这些话,什么时候说不是说,非得一见面就说!而且,阿珩能不知道这些道理?!你是她舅舅,说两句暖人心的行不行?难不成她不艰难?她没受苦?” 裴温想反驳,又不敢反驳,只能欲言又止,更小声道:“我当初就反对她顶她爹的位置,明明是您……” 老爷子举起手还要打,裴温手疾眼快的一把抓住他手腕:“父亲,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说了,您老说,您老别动怒了。” 老爷子这才哼了一记,甩开裴温的手。再看向宋乐珩时,那布着苍老沟壑的面上满是心疼,对宋乐珩招手道:“过来,你走近些,让外爷好好看看。” 宋乐珩挂着笑走近两步,蹲在了老爷子的脚边上。那眉眼间虽是上扬着,可温热的氤氲却在不知觉间迷蒙了视野。 裴焕细细叹过一口气,握着她的双臂下细打量着,矮声问:“这么久没回家,外爷也不知道你在外面有没有受伤?我在邕州听说了,你攻下高州和交州时都是恶战,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吧?要是太累,该歇着的时候便要歇着,不能逞强啊。” “哎,父亲。”裴温提醒道:“她走到今日这步,如何能歇着,她要是歇着……” “你闭嘴!” 裴焕没好气地呵斥一句,惹得宋乐珩低头失笑。他瞪完了裴温,又看宋乐珩,目光格外柔和:“别听你舅舅说那些有的没的。有外爷在呢,你想歇着就歇着。要实在不想打仗了,你和阿景回老家来,外爷养你们。” 宋乐珩喉咙发堵,先是笑着点了头,然后脸便埋了下去,双肩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后背也跟着起伏。 这么几个月,她把情绪都死死地压在心底,除了与温季礼相处,旁的时候不敢泄露半分出来。她是宋阀之主,她是这么多人的主心骨,她不能悲,不能滞留在任何一个过往,她得一往无前,这几十万跟着她的人,才会豁了命的往前冲。 可老爷子的这么一句话,一下子就劈开了她坚硬的铠甲。 大帐里头一时寂静,几人都无话,只是听着那憋闷的抽噎声。 宋流景给裴家去信的时候,其实并没说明发生了什么事,但老爷子和裴温都清楚,宋乐珩征战在外,岂会容易。两人就算是在祥和的邕州,也总是吃不好、睡不踏实,每天都变着法子打听前线的消息。听到宋乐珩又攻下一座城池,两人的心里就松一口气,能睡一夜安稳觉。听到战况胶着,两人便能对坐一日,长吁短叹。 从邕州到交州的这数百里路,他们也知悉了交州那一场惨烈的血战。百姓折损,交州的府兵损失殆尽,宋阀的阀主,失去了父亲…… 裴焕想到这些,就重重叹了口气,抚着宋乐珩的头,一味哄道:“还有外爷,没事的,没事的。” 宋乐珩抹了把脸,用浓浓的鼻音道:“外爷舅舅见笑了,哎,我都这么大个人了,还扑您腿上哭鼻子,多不合适。我没啥事儿,就是……这眼睛进沙子了。” 老爷子不轻不重的在她脑门上敲一下:“刚刚都说了,别逞强。心里难受,哭就哭了,外爷倒要看看,有外爷在这儿,谁敢说你半分不是。” 宋乐珩笑了笑,紧紧握住裴焕的手,感慨道:“没那么难受了,你和舅舅来看我,我好受多了。” 说话间,她站起身,又问:“此番是外爷和舅舅两个人来的吗?舅娘在家里守着?” “倒也不是两个人来的……”裴温说得有些迟疑,一面说还一面斜着眼风觑老爷子,生怕说错话又要挨一记拳头。 宋乐珩见两人的表情都有些为难,思索着和温季礼交换了一个眼神。 温季礼上前道:“裴先生是有难言之隐?莫不是……随行之人与李氏有关?” 老爷子看温季礼已然说破,便也不再遮掩,道:“我们是与李文彧的父母一同来的。这次交州的战事,各个州郡都传得沸沸扬扬。这李文彧是个商人,他跟着你四处征战,他父母也自是担惊受怕,寝食难安。” “我明白。”宋乐珩道:“那他们已经去找李文彧了?” “对。他们这次来,其实……还有一桩事。” 听裴温这么一说,宋乐珩和温季礼都猜到了七八分。 果不其然,下一刻,裴温就皱眉道:“李文彧毕竟是独子,也到这个年纪上了。李氏那边的意思,是你二人既然定了亲,不如尽早成亲留个孩子在广信,也好给他们一个念想。” 宋乐珩:“……” 宋乐珩按了按眉心。温季礼敛了眼眸,看不出多少情绪来。宋流景抿直了唇线,虽是蒙着眼,但那股子阴森森的冷意还是漫了出来。 老爷子看看宋乐珩,又看看温季礼,道:“外爷知晓,你不喜欢那纨绔子弟,我在路上也没有应允李氏。你若实在不喜这桩亲事,便尽早退了。趁现在我和你舅舅,李文彧的父母都在,两家人一次把话说个明白。你倘使真喜欢这温小子,你二人就在交州把婚事办了,一来,好断了李氏的念想。二来,这古人有云,先成家后立业嘛,你们看……” 裴焕的尾音都没落下,一旁站着的宋流景就道:“不行。” 大帐门口,另一个声音也同时响起:“我不同意。” 宋乐珩:“……” 裴氏两父子一同往门口望去,就见燕丞拎着一壶茶阔步走来。 他是武将,走得快的时候杀气凛凛,好似带起的风都是卷着血腥味的。裴焕和裴温一辈子连战场都没上过,哪看过燕丞这种阵仗,一时都吓得是噤若寒蝉。直到燕丞给他二人斟好了茶,老爷子和裴温这才缓过劲儿来。 裴温仍有些紧张,客套道:“多谢这位将军,茶水之事,我们自己来便是了,不敢多劳将军。” “这有什么不敢的,我该做的。” 裴温都想数落这么周正的行伍之人怎么就听不懂客气话,还老拍马屁,说辞尚在嘴巴里打转,他就看燕丞端着倒好的茶,噗通一声跪在了裴焕面前。 宋乐珩:“……” 温季礼:“……” 宋流景:“……” 裴温顿时咬到了舌头。老爷子也刚想问是什么情况,燕丞便郑重其事道:“晚辈燕丞,曾是朝廷的骠骑大将军,先帝亲小舅,算血脉正统的皇亲国戚。初次拜见外爷,拜见舅舅,晚辈请二位喝茶。” 这操作,好骚啊…… 老爷子和裴温都愣住了没敢动,说到底,燕丞这么一串身份说出来,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宋乐珩也是没眼看他,扶住自己的额头,轻轻踹了脚燕丞,恼道:“你起来,倒茶就倒茶,你跪着干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燕丞目不斜视,只扭了扭肩膀示意宋乐珩别踹:“跪着敬茶,才能表示我的诚意和真心。外爷,舅舅,我十一岁入军营,建功无数,从无败绩,除了败在宋乐珩的手上。我身体康健,结实壮硕,至今鲜少喝药生病,指定能够长命百岁。” 温季礼:“?” 好像被内涵到的温季礼瞬间没忍住,闷声咳嗽起来,和这句长命百岁一下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裴氏父子的目光愈发复杂。宋乐珩则是一个头两个大地瞪了眼燕丞,转身去给温季礼拍背。 燕丞接着道:“我无任何恶习,从不上青楼,更不像纨绔子弟那般喜好吃喝嫖赌,唯二的喜爱便是打仗和宋乐珩……不对,唯二的喜爱是宋乐珩和打仗。” 宋乐珩:“……” 温季礼:“……” 要气疯了的宋流景:“……” 以及此时不知在哪里同样被内涵到的李文彧:“……” “我向来尊重女子,因我就是我长姐带大的。我没有过往情史和婚约,清白干净。二位长辈若要考虑给宋乐珩择婿,请先考虑我。” 燕丞这话一出,中军帐里是清风雅静。 裴温的眉头都能夹死苍蝇了,瞅着宋乐珩虽是一字不说,但意思已经表达得极其明显—— 这是第几个了!怎么还能招惹上! 老爷子则拿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假装头晕地捂住额头。 宋乐珩看温季礼的咳嗽止住了,直接上前端走燕丞手里的茶盏,架着他一只手把人拖了起来:“你添什么乱,我外爷和舅舅就是那么一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能成亲吗?” 燕丞原本不想起,可宋乐珩都伸手了,他也不能拂了宋乐珩的面子。等站好了,他才认真道:“现在不成亲,那以后不也得成吗?你当了皇帝,大臣还得劝谏你广纳后宫呢。长辈择婿,我多给他们一个正确选择怎么了嘛。” 宋乐珩一阵头疼,捏着拳头抵了抵自己的眉心,继而对裴氏父子道:“外爷,舅舅,成亲此事,眼下的确不适合。中原局势正乱,各方混战,以宋阀如今的实力,尚不可松懈半分。我和军师都没有成亲的念头。” 宋乐珩看了眼温季礼。温季礼微微颔首,认同她所说。 燕丞气道:“什么叫你和他没有成亲的念头,那我……” 他凑过去,又被宋乐珩一掌推开,斥道:“说了先别添乱!” 燕丞还想反驳,但寻思要给长辈留下最佳的第一印象,硬生生把话头给吞了回去。 宋乐珩道:“李氏那方,稍后我自会与他们说明。我和李文彧的婚约,其实……早已经解除了。” 老爷子和裴温同时一惊。本来已经走了好一会儿的张卓曦突然又拉开大帐帘子钻进来一个脑袋,嚷道:“主公,不好了,我刚去找李文彧说明日设宴的事,他好像……要被他娘揍死了。” 宋乐珩:“……”—— 作者有话说:燕小将军:捅刀子,包专业的。[狗头] 第173章 名分之争 李文彧的军帐紧挨着伤兵营,在整个营地的最里头,距中军帐约莫有个两盏茶的脚程。此时李文彧正是被五花大绑,倒在床上不停咕蛹,试图挣脱绳子。他娘手里拿一根马鞭,探着脑袋望军长外头。李保乾则是坐在不远处,端着一盏茶不紧不慢地用盖碗撇着茶沫。 李文彧咕蛹半天,也不见个成效,气喘吁吁地怒喊道:“娘!你松开我!大伯!给我解开嘛!你们这样做,我以后在宋乐珩面前还有什么尊严嘛!那她更不会喜欢我了!快给我松开啊啊啊啊啊!” “你别吵。”李夫人杏目圆睁,瞪着李文彧道:“早前老娘还担心你风流成性,到处去拈花惹草,将来不知道给老娘钻多少个私生子出来争夺家产。现在倒好,还当上老实人了!你以前那些哄姑娘家的手段呢?甜言蜜语呢?” “我哪有什么手段!我什么时候对别人说过甜言蜜语了!那都是别人对我使手段!我就是没拒绝!那……那宋乐珩本来也不一样!” “你喜欢她,追着她到处跑,给她宋阀出钱打仗也就罢了,可那婚约是长辈定下的,你说退就退,问过我们意见吗?你是不是想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是大伯他……” 李文彧刚要指控李保乾,李保乾就抿着茶道:“今时不同往日。交战一战过后,贺溪龄许诺,中原士族皆不与她为敌,你知道这代表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李文彧吼道:“我只知道她视为亲爹的人死了,是为救我死的!柒叔死之前说,要我好好地护着她!可我哪有什么能力去护她!我只能想法子让她别伤心。她不喜欢我,她想和我退婚,我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个!你们还想让我怎么样嘛!” 李保乾和李夫人都默了默,看李文彧赤红着眼睛,眼角的泪落下来,浸湿了床单。 他和宋乐珩退婚,自己难过得都快死了,整日就试图用堆积成山的琐事来让自己忘记难过。可他的情绪根本就瞒不过任何人,尤其是家里人。 李保乾叹道:“你小子,早几年那么混蛋,现在成情圣了。但这桩事由不得你这般想,你既然心有爱慕,那这名正言顺的亲事,你就得抓住了。” 李保乾说着也觉好笑,他在洛城混了半辈子,就想让李氏有朝一日跻身新贵。结果没跻成,反倒要指望自己大侄儿这桩婚事。 另一边,李夫人也附和道:“彧儿,你就听你大伯的,别想那么多,娘和你爹这次都来了,这门婚事肯定跑不了!” 话音刚落,李老爷从帐外拎着衣摆冲了进来,一叠声喊:“打呀,快打!人来了!人来了!” 李夫人一听,扬起马鞭就往床边上抽,边抽边骂:“不孝子!谁准你退婚的!这门亲事由你说了算吗!” 宋乐珩和裴氏父子刚走到帐子外,就听里面接连不断传出李夫人的骂声以及李老爷的附和声。 “那亲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就定下的!岂是你们小辈能当儿戏,说退就退的?!” “就是,就是!” “更何况,当时阿珩是当着那么多广信大族的面答应的婚事,如今你来提退婚,岂非是伤了阿珩脸面?!阿珩现今是个什么身份,你也敢退婚!我打死你这个逆子!” “就是,就是!” 宋乐珩:“……” 宋乐珩皱了皱眉,几步上前,掀开了军帐的帘子。里面的李夫人大概是抽得太快了,冷不防接连几下是当真抽中了李文彧,疼得李文彧闹翻了天。李夫人这一下又心疼又手抖,骂声小了,但抽得更准了。 宋乐珩一看,这居然还是真打,急忙三两步上前,抓住了李夫人的手腕道:“夫人,这么个抽法,你是想把他打到皮开肉绽吗?” 说着,拿过了李夫人手里的马鞭,又坐到床上,把李文彧扶起来,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 老爷子和裴温稍慢一些,相继进了帐,见着眼前一幕,也是左右为难。 裴焕感慨道:“李夫人,你这又是何必。” 李夫人看着李文彧痛得这么惨,早就心疼到想哭了,恰好老爷子说了这么一句,她立刻抓住契机,擦泪哭起来:“这孩子,实在是太不让人省心了。当初阿珩应那婚约,是他哭着求来的,现在他说悔就要悔,将阿珩置于何地,我……我就是气不过。” 宋乐珩沉默不语,好生打量着李文彧。 这段时日她忙于安排交州和岭南的政务,加上各种小战事没断过,她和李文彧碰头的时候并不算多。李文彧大抵也忙着筹算各种开支账务,从前圆润饱满的脸都有些凹陷下去,整个人都消瘦了 一整圈。 他又长又翘的睫毛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子,也不敢看宋乐珩,只低头抽着气,带着些赌气的语调说:“你、你来干什么,你快回去忙你的,不用管他们的。” 李保乾不悦道:“李文彧,你是想继续吃家法吗?” 李文彧瘪着嘴哼一声,扭头不看自己这几个长辈。 宋乐珩见他脖子上都挨了一道鞭子,那印子已经开始发红发肿,在他那细皮嫩肉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她心知今日李家就是要她给出个痛快话,思量少顷,便道:“三位长辈无需如此动气,动气伤身。若有什么话,我们坐下来说吧。” 她起身去帐子外,让人置了套桌椅进来,又将就着李保乾烧开的水斟好了茶,方邀请几人入了座。末了,宋乐珩又把李文彧喊到自己身边坐下,这才开始谈正事。 李夫人见着两个年轻人坐在一起称得上是郎才女貌,禁不得是越看越喜欢,诚心实意地笑道:“看看,你二人多般配啊。阿珩,姨姨说句心里话,彧儿他从知了情事到现在,我未曾见过他对任何一个女子有这般的上心。我这儿子啊,怕苦,怕脏,怕累,怕疼,怕血,怕死……说起来,都没几样他不怕的。” 李文彧:“……” 李文彧一时竟分不清他娘是真想帮他抓住心上人,还是要把他这心上人赶跑。 宋乐珩轻声接了话,道:“李文彧,确实是这样。” 李文彧狡辩:“我没有!至少……至少现在不是这样了!” “是啊。”李夫人弯着眉眼看宋乐珩:“他现在不是这样了。他敢跟着你跑到交州来,我是想都没想到。以前他看见街上有人打架,都得站到十丈开外去瞧热闹,一见血就晕倒。他小时候屋子里进了老鼠蟑螂,也不敢打,半夜都得躲到我被子里来。” 李文彧:“……” 感谢亲娘,这真是一场畅快淋漓的揭短。 他偷偷瞄宋乐珩,只见着宋乐珩垂着眼喝茶,也不知有没有将这些话给听进去。若是听进去了,她会觉得好笑,还是嘲讽和不屑? 他看不透了。 其实,相识之初他还是能看透的。那会儿的宋乐珩,至少有许多的情绪都是浮在脸上的。可打从吴柒身死,他亲眼看到宋乐珩那么痛苦,却要为了支撑手底下的人,把痛苦一一藏起来,假装从容释怀,假装云淡风轻。从那天起,她就好似藏着自己的情绪了。 一想到这些,李文彧快恨死自己了,恨得眼眶止不住地泛红,低下头去,只盯着自己难以安放的手指。 他娘还在不停地道:“阿珩,彧儿有这样的变化,都是因为你。他太看重你了,拼了命也想追在你的身边,你说,他怎么舍得和你退婚。他那些糊涂话,你千万不要当真。” 宋乐珩没有给出反应。 李保乾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道:“文彧是家中的独子,如今李氏的一切,都是文彧在打理。宋阀主心里明白,文彧对于李氏,对于他父母,对于我,意味着什么。” 宋乐珩颔首:“我知晓。李大人有什么话,不妨说透吧。” “也好。交州相见时,你知我并不同意你二人的婚事。我养在漳州的私兵是怎么一回事,宋阀主也是心知肚明的。文彧他不懂弯弯绕绕,他只晓得做生意,但我李某人不是傻子,你能收服魏江和那两三万人,是你本事,也是我李家的祖坟没埋正,被你钻了空子。这是你欠我们李家的。” “是。”宋乐珩应得干脆。 李文彧急道:“是什么是,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些兵我愿意给她!” “你给我闭嘴!”李保乾被李文彧气得脑子充血,恨不得把李文彧的嘴巴给缝上,忍了一忍,才恢复平静又看向宋乐珩:“再者,宋阀主这一整年来,养兵所有的支出,都是我李氏真金白银拿出来的。诚然,宋阀主已打下交州,财力自是比从前深厚。但若没了李氏,只怕也是偌大的损失。” “李大人此话有理。” “既有理,那是否当给李氏一个名分?” 正躲在帐子外偷听的燕丞狠狠咬了下后槽牙,暗暗呸了一声道:“老狐狸真不要脸!还要上名分了,老子都没要到名分!” 挨着燕丞站的宋流景也黑着一张脸,心想这老狐狸确实不要脸,还要名分,李文彧算什么东西就敢朝他阿姐要名分。 挨着宋流景站的萧晋也拿拳头拍了一下自己的手心,骂道:“老滑头恬不知耻!我家公子跟着宋阀主都多久了,也没要上名分,凭什么就先轮到他家了!” 帐子里的李保乾被轮流骂得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他莫名觉得后背一阵凉悠悠,缩着脖子赶紧拿出手巾擦了擦口鼻。宋乐珩面上不动声色,只道:“李大人认为,该给什么样的名分?” “哎,阿珩,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和彧儿本来就是定过亲的人了。”李夫人双眼都是无比期许的目光,就等着宋乐珩盖棺定论。 宋乐珩不慌不忙道:“三位长辈,此值乱世,与军阀联姻,实非明智之举。今后是个什么情形,谁也说不准。我是胜是败,皆在那一两战之间。退一步说,我如今肩上这担子,注定没法和李文彧如寻常人相处,会委屈他的。” 李文彧眨巴眨巴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宋乐珩,小声道:“你、你是怕委屈我?我……” 宋乐珩瞥他一眼,他又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李保乾笑道:“这是推诿之词,你若怕李氏受牵连,当初便不该设计李氏为你所用。眼下才说这些,晚了。至于身份上……你是宋阀之主,那文彧可以是宋阀主的夫婿。你是天下之主,那文彧就该是正宫。” 李文彧:“……” 正宫! 娘诶!心动了! 李文彧被这正宫二字迷得眼神都开始五迷三道。帐子外的三个人拳头也都硬了—— 他什么档次还想当正宫!三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主子)才该是正宫! 宋乐珩此番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李保乾不愧是在朝廷里混过的,见人能说人话,见鬼能说鬼话,关键是能屈还能伸。只要能拉着整个李氏往上爬,哪怕是要李文彧靠皮相入赘,李保乾估摸着都不会说出半个不字。 宋乐珩眉间拧了拧,转头对李文彧道:“我与你开过的条件,你同李大人说起过吗?” 李文彧摇头,表情有些犯倔:“那些条件,我都不想要。我这条命,你救了两次,我以后什么都不要。” “你!”李保乾气得捶胸,指了指李文彧,道:“你先别开口。宋阀主,你开过什么条件?” 宋乐珩转动着茶盏,慢条斯理地说:“我与李文彧提过,李氏为我所用,那宋阀打下的城池,所有盐铁,我给李氏。” 这话一脱口,哪怕是稳如李保乾,手里的茶盏都差点掉到了地上。李夫人和李老爷更是惊讶不已,都不敢相信地看着宋乐珩。就连裴氏父子这样的读书人,也都清楚盐铁的重要性,都想劝上一劝。 李文彧道:“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想留……” 李保乾登时拍桌:“弟妹,赶紧的,你们把他带出去,把他嘴巴给我封上!听着都闹心!” “哦。”李夫人急急拉着李老爷起身,两人死死捂住李文彧的嘴巴,将人拖出了军帐。 宋乐珩也趁隙对老爷子和裴温道:“外爷,舅舅,这里交给我。时辰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歇息吧。明日正是立冬,军中有宴,外爷和舅舅也一起热闹热闹。” 裴焕点点头,没再开口,起身和裴温一道离开了帐子。 等只剩下宋乐珩和李保乾时,李保乾才压低音色道:“所有盐铁?宋阀主此话可是当真,不是要待天下大定后,作鸟尽弓藏那一套吧。” 宋乐珩笑:“李大人,我真是好奇,你这态度怎就变化得如此迅速,短短几个月,就确定我能让天下大定了?” 李保乾哼声:“要是有的选,我也不想选你。” 说出了这藏于心头的话,见宋乐珩的神情依旧从容,也不以为忤,李保乾只觉她这人确实和许多上位者不同,叹了口气,索性也掏了心窝子。 “这历史上,的确是有过女子掌权,但这条路,平心而论,比一个男人要上位,难千倍、万倍。我敬服这些能夺过权柄的女子,可是……正如你所说,成败尚无定论。我们李氏的根,是在岭南,各地的世家大族向来是支持本地的军阀,两者之间密不可分,这是我选你的其一缘由。其二,交州一战,贺首辅给你那面玉牌……” “代表着世家的投诚之心。往后,无论我打到哪处,那些城池中的世家大族,至少有七成心向宋阀。” “是啊。一个城里的世家投了诚,你已经赢了七分。不过,贺首辅这个人……”李保乾抿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冷笑:“算盘能精过他的,还没几个。交州这事,他不亏。” “这一点,我与李大人倒是所见略同。”宋乐珩喝了口茶,才继续说:“青、冀两州的军阀虽倚仗那四个世家而活,但既有兵力争天下,王氏兄弟岂肯轻易放弃。贺溪龄让世家投诚于我,同时养着王氏的兵,如此一来,屏障有二,无论我与王氏谁有能力坐天下,他确实都不亏。” 宋乐珩能看得这般通透,李保乾也丝毫不意外。他点到即止,岔开了话题道:“第三个缘由,文彧那孩子,没了你,真要没命了。这几个月,他巴不得熬干了自 己的骨头去,有时候想见你,又不敢去见,就在你那中军帐外蹲着守着,一守就守到夜深了去。李氏要是不选你,他怕是要连我这大伯都不认了。” “那,李大人是要这无实的婚约,还是要捏在手里的东西?” 李保乾定定看着宋乐珩,没有给出答案。 宋乐珩心知这犹豫已是天平在倾斜了,便道:“盐铁归李,我已是把后方的命脉许给李家了。李大人若是答应,同等的,我也有两个条件。” 李保乾一咬牙,问道:“什么条件?” “第一,李文彧已主动退婚,此后我与他的婚约作废,不得再提及。但你们放心,我会护着李文彧,他在宋阀不会吃半点苦头。” 李保乾:“……” 李保乾的面色几经变幻,挣扎地握了握拳,手指又很快卸了力:“那第二个条件?” “二十年。”宋乐珩的眸光锋利,不容置喙道:“所有盐铁,除供给宋阀的数量外,支配权皆归李氏。我若活着,这支配权就许给李氏二十年。二十年后,盐铁归还。” 李保乾默不作声,明白宋乐珩这是稳赚不赔。供给宋阀的数量,是宋阀说了算,她要多少,又剩给李氏多少,都由不得他来做主。 但…… 没有任何一个政权,会把盐铁外放,这必然是要握在皇帝自己手里的。宋乐珩把这盐铁权放给李家,虽和李家不结姻亲,却是比姻亲更为紧密。 思量许久,李保乾道:“能支撑宋阀的巨富也不止李氏,宋阀主为何愿待李氏这般好?” “哎,你说了嘛,欠你们李家的,对吧,大伯?”宋乐珩笑笑,端起茶盏敬李保乾。 李保乾注视她片刻,饮了茶,认了这声大伯。 李文彧被自己爹娘拽回军帐的时候,帐子里就只剩下了李保乾。桌子已经撤了,人也走空了。李文彧晃了晃神,忙不迭冲到李保乾面前,急声问:“大伯,宋乐珩怎么说的?你们都谈什么了?” 正坐在书案前做账的李保乾一边核对数目,一边闲闲道:“还能怎么说。按你的意思,退婚了。也按她的意思,接受了她给李家的盐铁权。对了,她说明日军营里设宴,要提前给将士们发过年钱,怕今岁过年的时候出征在外来不及,让我们今晚得筹算备好。” 后面半句,李文彧全然没听进去。他踉跄两步,只觉一阵窒息,喘不上气来。 退婚虽是他提出来的,可当真成了事实,他还是感到像有人一把一把在揪扯着他的心窝子。他失神地走到床边坐下,喃喃念着:“她答应了……她是真的……不想要我……” 李夫人和李老爷见李文彧这等做派,都是担忧不已。李夫人匆匆走到李保乾跟前去,矮声道:“大哥,你真让彧儿退婚啊?彧儿这么喜欢宋家闺女,退婚会要他半条命的。” 李老爷附和:“是啊,大哥。要不你再想想办法……” “我能想什么办法?这感情的事,就是你情我愿。我是当过户部尚书,但没当过拉红线的月老。”说话间,他看一眼李文彧那凄凄惨惨的样子,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干脆放了笔起身,到李文彧近前,问:“你自个儿提的事,没想过要放下吗?” 李文彧讷讷的,豆大的泪珠子啪嗒啪嗒往地上砸,砸得三个长辈心尖儿都泛酸。砸着砸着,他汪的一声哭出来,趴到床上,脸埋在被子里喊:“我想过!我不是放不下吗!我的心好痛,我好想去死!你们都别拦着我,我要去死!我要上吊!我要跳河!” 李保乾:“……” 李老爷:“……” 李夫人:“……” 李夫人急道:“大哥,你看这……” 李保乾没好气地踹了一脚李文彧撅起的屁股,背着手骂:“你就这点出息!” 骂完了也于心不忍,毕竟,李文彧是背在他的背上长大的,他一直把李文彧当亲儿子看。李文彧这么个哭法,他也跟着难受。一连叹了七八口气,李保乾道:“其实……也不是真没法子。” 第174章 吃醋打架 “其实……也不是真没法子。” 李文彧猛地偏过脑袋,眼巴巴哭唧唧地望着说话的李保乾。 李保乾道:“现在中原的军阀里,宋乐珩的赢面是很大的。真到了那日,我李家就有从龙之功,在朝廷里算开国功勋,是定能说上话的。” 李文彧可怜兮兮地问:“那又怎么了?” “你傻啊!”李保乾拍了下李文彧的后脑勺。 李夫人忙拉住李保乾道:“大哥,不能拍!再拍就真的傻了!” 李保乾无奈甩甩袖子,继续道:“当了皇帝也不是事事都能随自己心意的。这古往今来,皇帝的后宫向来就与前朝息息相关,还没有大臣不想往皇帝后宫塞人的。那个正宫的位置……” “大伯能把我塞上去?”李文彧眼睛一亮。 李保乾:“……” 李保乾:“那个位置你就别想了。” 李文彧:“……” 李文彧汪的一声又要接着哭。 李保乾被他吵得脑仁疼,忙道:“虽然你当不了正宫,但是还有贵妃啊!你仔细点想想,现在主公将宋阀财权给了你,我们叔侄两人只要好生打理,必会越来越受看重。等李氏跻身新朝权贵,你想进后宫,大伯就在前朝帮你一把,那就成了早晚之事。” 李文彧顿时打开了新思路,不哭不闹了。 帐子后头,还在孜孜不倦想看李文彧惨状并坚持偷听墙角的燕丞:“……” 燕丞恨恨骂道:“操,好卑鄙。老子怎么就没想到,我也能用军功换我当皇后!” 还在孜孜不倦帮着自家公子盯梢的萧晋:“操,中原人真的好卑鄙,这么早就开始玩后宫心计了,还想让李文彧当贵妃,我呸!” 同样孜孜不倦的宋流景:“……” 好想骂人…… 算了。 还是想想怎么杀人吧。 这一晚上,被骂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李保乾打了一个接一个的喷嚏…… 次日一早。 军营里便开始热闹起来。因着宋乐珩下了休沐的命令,将士们都停止了一日的操练。李文彧经过自家大伯的开解,也下细地琢磨了大半夜,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成为宋乐珩最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他寻思着出征在即,今岁的年宴约莫是营中办不了了,就想着把这出征酒并立冬宴办得红火些。 一大早他就去向宋乐珩征求了同意,然后便在校场上分出六个区来,紧锣密鼓地设置了投壶、射箭、比武、蹴鞠,还在城中请来了杂耍艺人和戏班子,供士兵们放松休息。李保乾则是核着账,按宋乐珩的意思,给将士们发着过年钱。 一时间,整个校场上都是人声鼎沸,拿到钱的士兵们个个喜笑颜开,比真的过年还要喜庆几分。 中军帐里,沈凤仙正给温季礼施每月一次的鬼门十三针。宋乐珩坐在床边上,紧紧握着温季礼的手,时刻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如今已是连续施针一年了,每回施针,不比第一次那般凶险,只是依旧疼痛难忍,让温季礼的脸色都看起来更加苍白了些。 宋乐珩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扰着沈凤仙落针。外头校场上起哄的笑声一阵一阵地传来,衬得帐子里便愈显安静。 温季礼耐着那细细密密的痛意,抬起眼来,捏了捏宋乐珩的手指,劝道:“主公……不必在此守着。校场那边热闹,主公也过去看看吧。” “我等你一起。” 宋乐珩刚接话,就看沈凤仙终于开始收针。她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问:“军师的身子骨有明显好转了吗?” “命好的话,能活个四十了吧。”沈凤仙一边把鬼门十三针插回自己的发髻里,一边悠悠地回答了一句。 宋乐珩没忍住,认真道:“凤仙儿,我其实早就想问了,你当年发誓不在外面看诊,是不是因为你这张嘴,你被 病患打过?” 沈凤仙动作一顿,目光幽幽地盯着宋乐珩。 宋乐珩心下了然,端着屁股底下的凳子就往后挪了挪:“你真被打了?哎你得听点劝啊,说话不能太直接,那有些话就是得换个法子说的,不然,跟在别人头上拉屎有什么区别。” 沈凤仙冷冷收回视线,继续取温季礼身上的鬼门十三针,道:“那个人当时都要死了,只剩一口气吊着,他的家人求我用鬼门十三针救他,给他媳妇儿留个遗腹子。我说他将死缺精,救了也白射,真有遗腹子,要查查头上是不是有绿帽子。” 宋乐珩:“……” 这打确实挨得不冤…… 温季礼大抵也是被这话刺激了一下,闷闷地咳嗽起来。 沈凤仙收了最后一根鬼门十三针,看也不看两人,道:“我这话说错了?” 宋乐珩扶起温季礼,把外裳给他披上,刚要顺嘴回一句,沈凤仙就自问自答道:“我没错。” 宋乐珩:“……” 她果然知道自己擅长在人头上拉屎并且坚持不改。 沈凤仙道:“他家人说我是不肯救他,把我医馆给拆了。” 温季礼这时也咳完了,系好了衣带,道:“传闻里说鬼门十三针可生死人肉白骨,这针术当真无法救必死之人?” “不是救。那种法子……还不如去当鬼。” 说了这么一茬让人好奇的话,后续沈凤仙却是怎么都不肯开口了。她只照常叮嘱了温季礼施针后不要受凉,两人少行房事,便背起药箱子离开了大帐。 温季礼被她说得面红耳赤,禁不住又是好一阵咳。宋乐珩赶忙去倒了杯热水,拍抚着他的背让他润了润喉咙,他才逐渐平缓下来。 等他彻底不咳了,宋乐珩才启齿道:“我估摸着,你这身子骨恐怕还要凤仙儿照看个两三年。今早舅舅来找我,话里的意思是想让凤仙儿随他回邕州,说凤仙儿既已入裴家的门,他便有责任让凤仙儿安稳度日。我在想着,怎么去跟舅舅抢人,你给出个主意。” 温季礼忍俊不禁,道:“主公可是想清楚要抢人了?沈医师的心不在裴家,长久随军,就怕是……回不了裴家了。届时,主公不怕被长辈斥责吗?” “你看你这话说的,如果我这小舅娘真不回去了,那是被斥责的事儿吗?我舅舅那暴脾气,搞不好得扇我一顿。我的话可说这儿啊,我都是为了你,我舅抽我的时候……” “我与主公同受。” 两人看着彼此,相视一笑。 温季礼轻柔地理了理宋乐珩的耳边鬓发,温声说:“无需出什么主意,主公只需将裴先生……”话音一顿,继而,声线愈低:“将舅舅的原话转达给沈医师,沈医师自会拒绝。” 宋乐珩眼睛蓦地睁大,直勾勾地盯着温季礼,直把人的脸上盯出了一片霞色来。她故意凑近些,含笑道:“你刚喊什么?怎么改口改得这般突然?” 温季礼敛下眸,虽竭力装从容,但还是显出了几分窘迫:“昨日……燕将军都主动改口了,还……敬了茶,我若无动于衷,主公会以为,我不在乎。” “……啧,你这口醋吃了一整宿?该不会夜里翻来覆去都没睡着,就在想燕丞下跪敬茶那会儿,你怎么没厚着脸皮跪下去吧?” 温季礼不语,到底是有些幽怨地望向宋乐珩。 宋乐珩一接触到他这眼神,就知道自己这张死嘴又说中了。 打从宋阀开始扩张,温季礼在感情一事上便日渐收敛,再少见两人初在邕州时,他吃醋能把自己醋到吐血晕倒的场景。而今,他和宋乐珩肩上的责任都越来越重了,他们必须要走到最高的位置上去,才能保自己和身边人的太平。为此,无论是对李文彧还是燕丞,他都在尽力的包容。 可这包容也像是贝类吞沙,所有包裹进身体中的东西,都会变成尖锐的沙石,刺得自己的血肉生疼。他需要宋乐珩一次又一次明确的心意,来宽慰自己的患得患失。 宋乐珩再挪近了些,伸出双手将人圈在怀里,头枕在他的肩膀上,道:“我说笑的,你别往心里去。燕丞那一出,也着实吓我一跳。他那人,做事向来随心所欲,听人说话都只捡自己爱听的。不过,我昨夜里和李氏谈好退婚了,如此,能不能缓一缓军师的这口醋?” 温季礼板正着身子,依旧是不展颜,只说:“昨夜萧晋去偷听了。” 宋乐珩假装惊讶,把人松开道:“哎呀,军师居然派眼线!竟如此不信我。” 温季礼的眼眸垂得更低些:“若是不派眼线,就不知道李氏已经在想主公登基后,让李文彧去争个贵妃的位置了。” 宋乐珩:“……” 宋乐珩嘴角抽了抽,哭笑不得道:“这一桩,我发誓是真不知道。” “李文彧昨夜恐怕也是辗转难眠,想着如何操办今日的出征酒,将来如何成为主公的贤内助。” 宋乐珩:“……” 这话更加幽怨了,得好好哄。 “是了,萧晋还说,燕将军也觉得多攒些军功,等以后主公问起他要封个什么官职时,他就向主公要皇后的位份。主公的后宫很是拥挤,须得提前思量好,怎么安排才是。” 宋乐珩默默瞅着温季礼,得出来一个结论—— 这是挤压了许久的老陈醋一股脑爆发了。 她倾身凑过去,趁温季礼还没反应过来,就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亲,旋即,搂住他的腰,仔细哄道:“我哪有什么后宫,我谁都不要,就要你。以后你要什么位份,我就给什么位份。你若实在是眼下憋着气,那想要我怎么补偿?” 温季礼抿了抿唇,脂玉一般的面容下,腾起一层浅淡的薄红。视线交缠之际,那含烟笼水的目中藏也藏不住经久的念想。他似是挣扎须臾,随即,难耐地抚住宋乐珩的脸颊,缓缓挨近。又唯恐这样做不合时宜,迟迟没有落下这个近在咫尺的吻。 宋乐珩没有动,由着他满身的药气卷在鼻息下,嗓音低低地问:“怎么不继续?” “不是时候……此时,不该沉溺风月的,我只是……” 他声线微哑,话到此处便停了,不再继续。间隔了少顷,温季礼阖了番眼睑,正欲退开,宋乐珩却突然主动捧上他的脸,亲吻上去。 这个吻很重,却只是压着,印着,不沾情欲,更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必须 依偎取暖的两个人,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确定彼此一致的心绪。 耳膜里,是对方鼓噪的心音,自躁动起伏到平缓如溪,裹挟着另一道结契的灵魂,汇入每一处流淌的血液,变成不止不息的纠缠和陪伴。 到得宋乐珩主动结束了这一吻,那幽深眸中便早已散了先前的醋意,只留下无尽却克制的欲念。 宋乐珩用额头抵着温季礼的额头,道:“我想给柒叔守孝一年。你吃的醋,都暂且记在账上,等这一年期过了,一桩一件的,我慢慢赔给你,你看可好?” 温季礼的呼吸乱了一乱,想要别过头去掩饰,宋乐珩却是不允,掰着他的脸让他面朝自己。 “我也……也没有说想让主公这般的赔法。” “啊,那军师的意思是,不用赔?”宋乐珩叹口气,松开手往后坐了些:“看起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既然如此,我就……” 人刚要从床边站起,又被抓了回去,遭牢牢抱住。 “主公又在打趣,你明明知晓的……” “知晓什么?我不知晓。”宋乐珩脸皮厚,掐弄着温季礼的腰,道:“你说呀,我该知晓什么?” “你知晓……这副躯体里的爱欲无穷尽,至皮腐骨消,也只想要……裹缠住你。” 时至正午,校场上已是喧闹得沸沸扬扬,隔三差五就会爆发出一阵极其高亢的吆喝声,起哄声,像要把军营都给掀翻了似的。 宋乐珩和温季礼一起到校场外头时,就看所有人都围成了一个大圈,探头探脑地观望着什么,就连请来的杂耍艺人和戏班子都堆在士兵们后头,踮起脚张望着。除了这一圈人,其他几个场地上是半个人影都见不着。 两人正奇怪大家聚在一起看什么,就听众多人声里,李文彧那尖叫鸡一样的风格格外明显,差点把人的耳膜都给刺破。 “燕丞!你敢打我娘!我跟你拼了!” 第175章 擂台比武 宋乐珩和温季礼顿时变了脸色,两人互看一眼,快步朝着人群中走去。所过之处,士兵们都立刻退开,让出了一条道来。 到这人堆的最前面,方见是一个搭起来的比武擂台。此时擂台底下躺了一片满地打滚喊着痛的将士。裴老爷子、裴温、李保乾、李老爷等人则是忧心忡忡地望着台上。李文彧试图翻上擂台,被张卓曦死死拽着。 而在擂台之上,站着傲气嚣狂的燕丞,正整理着自己那对玄铁护腕。以及……拿着一把大砍刀头发都打散了的李夫人…… 宋乐珩:“……” 温季礼:“……” 李文彧情绪激动,几度想挣脱张卓曦的钳制都没能成功,只能龇着牙指燕丞道:“你、你一个领兵打仗的人,二十出头,对上我娘你也不知道让一让!燕丞,你懂不懂什么叫尊老爱幼!你再敢动我娘!我扒你一层皮!” “哎哟,我好怕。就凭你啊?”燕丞一脸不屑地扫向李文彧,打眼见着宋乐珩来了,那眉梢扬高,愈是意气风发的模样:“李文彧,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儿,你出再多的钱,也没人敢上这擂台了,你信不信?” 李文彧偏不信邪地觑周围,可除了拉着他的张卓曦,站得近的熊茂三兄弟,旁的人都见鬼似的退让出一个圈来。李文彧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恰好看见擂台另一边的宋乐珩,赶紧一溜小跑过来,哼哼道:“宋乐珩,你让你的亲卫上,去揍他个臭不要脸的!” 宋乐珩还没来得及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台上的李夫人喝道:“行了,你先安静会儿,你娘我只是久了没活动筋骨才没防住他那一招!小子,听说你上次踹了我儿一脚,来,再来,老娘得替我儿踹回来!” 燕丞笑道:“李夫人是女中豪杰,既然执意要与晚辈争个高下,晚辈为表敬重,就不留手了。” “你小子尽管放开手脚,老娘还怕你不成!” 燕丞果然放开了。 然后,就放开了三招,台子底下多躺了一个李夫人。 宋乐珩:“……” 李家那三口迅速围到了李夫人身边,李文彧抱着自己娘又是喊又是闹,气急道:“燕丞!我娘要是伤着,我……我……” 我了半天,也不晓得该抛句什么狠话,只憋得那张绝色的皮相都涨红不已。 宋乐珩和温季礼也走去查看李夫人的情况。燕丞支着个大牙乐,走到擂台边蹲下,问宋乐珩道:“怎么样,我这几招帅不帅?你也不早点来,我之前那些招数更帅的!你看看,这地上躺的,全是被我揍的。回头有时间了,我演一遍给你看。” 宋乐珩瞪他一眼,责备道:“下个手没轻没重的。李夫人是宋阀的贵客,人又这年纪上了,你也不知道悠着点。” 燕丞刚要反驳,李夫人一手扶着腰,坐起身疼得直抽气,嘴上却是道:“阿珩,你别怪这小子,擂台比武,哪有让人的道理。” “娘,你还……” 李文彧话没说完整,李夫人就捂住他的嘴:“你别娘啊娘的叫了,你这嗓门越来越大,嚷得我耳朵鸣!要不是你分了老娘的心,就老娘这身手,这小子能轻易打我下来?他门儿都没有!” 李文彧:“……” 李文彧委屈。 边上的人却是个个都在憋着笑。等李保乾和李老爷搭着手把李夫人扶回帐中去歇息了,宋乐珩才正色道:“咱们军中的将士,怎么比武都不算过分。若是在军中过招都点到即止,等你们上了战场去血拼,谁来和你们点到即止。当兵的人,就得有血性,要打就要拳拳到肉!” “是!”地上被打趴的士兵们、将领们都挨个爬了起来。 燕丞望着宋乐珩,满眼都是爱慕和欣赏:“对,就是这个道理!” “但话说回来。”宋乐珩话锋一转,又数落燕丞:“李夫人怎么会上擂台去的?她是客,你对着客人拿你练兵那一套,这合适吗?” “我也没想跟她拳拳到肉啊,那不是她非要跟我争第一吗?就这个李文彧,他掏银子买人和我打,死活要和我争第一的奖励!” 宋乐珩:“……” 温季礼:“……” 李文彧恼道:“第一的奖励就一个,凭什么你想拿我就让啊!我不能打,但我有钱,谁规定不能掏银子支使人上擂台了!” 宋乐珩算是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了。 温季礼面色一沉,道:“军中明令禁止私设赌局。擂台比武,是为将士取长补短所设,若为了嘉奖好勇斗狠,则毁其初衷。再者,买人比武,无异贿赂将领士兵。” 温季礼看向李文彧。李文彧没抓着人打赢燕丞,本来就使着气。更何况,他娘还被揍了一顿,他气性更大了。他上前一步,眼瞅着就要和温季礼起争执,这要是真起了,搞不好李文彧今日还得吃一顿军棍。 宋乐珩忙不迭给跟她身后的蒋律递了个眼色,蒋律麻利地拉住李文彧,想把人拖到人堆外去。 周边的士兵们也是乍然噤若寒蝉,一个大喘气的都没有。 燕丞皱眉道:“那奖励又不是金子珠宝,算什么赌局。” 裴老爷子看事情闹大,急急忙忙由裴温搀扶着行来,解释道:“是这样的,我知将士们即将出征,便想赠一副字画,以升士气。是军中诸位抬爱,才提出将这字画设为比武奖励的。” “是啊。”裴温也道:“父亲年纪大了,如今作字画需得一些时日,只能赠出一副。我们也没想到父亲的字画还能有如此多的将士喜爱,是我们错估。” “哎呀,这不就是个误会嘛。”宋乐珩打圆场道:“字画不算赌局。这擂台你们接着打,军师今日啊,就和我一道看热闹,看看咱们军中还有谁,能赢过燕大将军,拿下我外爷的字画!” 这话一出,群情又重新激扬。 宋乐珩勾了勾温季礼的手指,刚想着劝说两句,别真让人生了气,那台上的燕丞就摩拳擦掌道:“你得叫我燕小将军。”末了,他又转向老爷子:“外爷,咱们说好的啊,我要是赢了,您得给我画一副宋乐珩小时候是什么模样,还要提一首与她相关的诗。” 宋乐珩:“……” 李文彧这时居然挣脱了蒋律又冲回宋乐珩的边上,抓住她的衣袖嚎道:“我也要!宋乐珩,快点嘛,派你的亲卫上去打他!我也想要外爷的字画!”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看了看燕丞。 燕丞挑眉:“哟,你想帮他啊?我无所谓,反正你的亲卫也打不过我。” 话音刚落,温季礼抢先一步表了态:“既然主公有言,字画不算赌局,那么……溯之。” 萧溯之立刻上前作揖:“公子,我在。” “去,召集黑甲,与燕将军比比高低,务必拿下字画。” “是!” 燕丞朗声大笑:“好啊,军师也想争一争?那就尽管来!” 宋乐珩默了默,问李文彧道:“今日擂台上的规矩,有说明是要一对一吗?” 李文彧摇头:“没。” “成吧。”宋乐珩吩咐道:“蒋律,把亲卫队都喊过来,上去也和燕大将军比比高低。记住了,咱们是自己人,不能下狠手,但也千万别轻了。否则,燕大将军可看不起我的亲卫队。” “主公放心!今儿咱们左右得让燕将军褪层皮下来!”蒋律捏响着拳头,举手高呼:“亲卫队的,都集合了!今日燕将军要是没吃着咱们的拳头,亲卫队全部领罚!” 亲卫们从四面八方窜出来,个个丢了手中的瓜子,气势汹汹地聚在蒋律身旁。萧溯之此时也把萧晋等人都喊来了,萧晋一看状况,禁不住跃跃欲试道:“公子有令!拿第一, 夺字画。当日我在草场上可是挨了燕将军不少打,今日咱们就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燕丞左右瞧瞧,气笑道:“啧,还要一个鼻孔出气啊。行,都上吧,老子今天让你们开开荤!” 喝彩声宛若雷动,间隔半息就昂扬在营地的上空,沸腾至极。 半里开外,宋流景的军帐里,沈凤仙正在给他号脉。两人坐在桌边,宋流景一只手支着头,眼睛上蒙着布巾,倾听着校场那方传来的喧闹欢呼。他说话的语气很淡,却还是带出了些许的向往:“好热闹啊。” 沈凤仙面无表情地回:“看完诊,你也可以去。” 宋流景恍若未闻,静默了须臾,又说:“我想不明白。” 沈凤仙毫无兴趣问他在想什么,宋流景也不需要她问,像在自言自语一般。 “明明……我很讨厌阿姐身边有这么多人的。邕州重逢的时候,我就讨厌。我每天都想,要是他们全死了,全消失了,只有我和阿姐,那就好了。我想这么做,我也试着这么做过的,但是阿姐会生气。” 沈凤仙:“……” 不生气那就是死人了。 “有一天,我突然觉得,还是热闹些好……至少,不会看见阿姐那般的难过。可是,太热闹了,我就泯灭于人迹里,她更看不到我了。怎么办……我每天都在想怎么办。”他好像苦恼到头疼,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想啊想,快把人都折磨疯了。” 沈凤仙收回把脉的手,冷冷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你现在没疯。” 宋流景拉长声线哦了一声:“也是,我早疯了。做人没必要太正常,是不是,小舅娘?” “你的心蛊,的确要死了。”沈凤仙突兀地换了话题。 宋流景不置可否,那白瓷一般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除了面对宋乐珩时,他大多时候都如一幅画,一个瓷器摆件,无悲又无喜,神情里看不出半点的起伏。 “小舅娘如何判断的?” “没法判断。你的脉相藏得很好。” “那是因为?” “交州。”沈凤仙一边收拾看诊的东西,一边平静道:“交州乱的时候,你要是能用蛊,应该早用了。” “我在客栈里,不清楚外面的情况。” “瞒着吧。你瞒着,她也不用数着日子送你去死。” 宋流景:“……” 宋流景由衷感慨:“小舅娘,你说话……真是常常让人觉得不爽。我没有隐瞒什么,我知道心蛊存活的时间有限,其实,我很早就找到延续心蛊的办法了。” 沈凤仙诧异看向宋流景,见宋流景的嘴角出现了一丝荒唐又怪诞的浅笑。 “只要,我把身体里的血都换掉。如此一来,心蛊就有新的养分,我身体里也不会再流着宋家的血。小舅娘,你说,到那个时候,阿姐会不会就能接受我了?” “……她不喜欢你,主要还是不喜欢你这个人,我建议你去重新投胎。” 宋流景:“……” “你疯成这样,我是救不了了,号脉的事,以后不用来麻烦我了。” 话说罢,沈凤仙背起药箱离开了军帐。徒留宋流景一人坐着,低低发笑。 “疯子……谁又不是疯子……我只要能活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阿姐总能怜我几分的……” 至夜。 墨色铺呈,圆月皎皎。朗朗星辉之下,校场上的篝火烧得正是旺盛,晕染得浓夜都似泼了红。 众人皆已列席,戏班子退了场,单留下乐师抚乐,唱和着朗月清风。主位的高台上,坐着宋乐珩、温季礼、李文彧等人。因为后续要出征,宋乐珩担心杨鹤川随军会遇到险情,便打算将杨鹤川托给裴老爷子和裴温,心想两人的学识渊博,定能教导好杨鹤川。而且,邕州也算得上是岭南最安稳的所在。 她既开了口,裴焕和裴温自是应下。杨鹤川也格外听话乖巧,依着师长之礼拜见了两位长辈。他年纪尚小,老爷子又看他颇知礼数,越是瞧着便越是欢喜。 这高台上和乐融融,台子底下也是大笑不断。 擂台上那场武斗才分出胜负不久,这会儿燕丞和萧晋、蒋律、熊茂等人,连带着一伙吃瓜的士兵,都扎堆在篝火边上,一面喝酒,一面兴致勃勃地讨论。 燕丞的虎口已经裂了,右手上俱是风干的血迹,他随手拿起地上的酒坛,咬开酒封,就着酒水倒在伤口上,洗去了血色。 旁边的蒋律被打得门牙都掉了一颗,赤着的上身也满是淤青,说话都漏风,却仍是激动道:“哎我操,好久没打这么带劲儿的一架了!燕将军,你那出拳的套路得了啊,老子怎么也没想到你是冲我门牙来的!” 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 燕丞也得意挑挑眉,回头遥望着那台上如中天之月的人。 宋乐珩抿过一口酒,刚招呼拜完了长辈的杨鹤川入座,一转眼,便对上了那双淬火的眸。 那双眼睛,纵使是在黑夜里,都如拓着灿灿朝色,比边上的篝火还要明亮些。嵌着那炫耀之意,索求之意,直勾勾的,不加任何掩饰地落在宋乐珩身上,直看得宋乐珩都有些避让不及,不大自然地挪开了视线去。 燕丞的笑容更是爽快,放了手里的酒坛子,道:“今儿承让了啊。我说了,老子可以什么都不要,但外爷这副字画,我要定了。” “啧啧,给你得瑟的。”萧晋同样被打得鼻青脸肿,一只眼睛都充了血。他拿着一只熟鸡蛋在眼部来回滚,嘴上还在不服气道:“上回挨了打,我回去就思考了很久的战术,要不是没得公子的允许,我老早就找你报仇了!就是吧……这战术还差了那么一点点火候。”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只有被打肿了另一只眼睛的萧溯之翻了记白眼,懒得搭理说大话的萧晋。 萧晋道:“不过,燕将军虎口上这刀,可是老子割的,这是我的军功!” 冯忠玉高声笑道:“什么就你割的,要不是老蒋配合,你能从后面偷上去吗?” 张卓曦磕着瓜子道:“可不是。萧晋,你老小子别不要脸。这份儿军功,咱们亲卫队得占八成!” 蒋律转过头就指着张卓曦道:“你这叛徒!叫你一起上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他冲过去就扭住张卓曦的胳膊。 张卓曦哎哟哟地叫唤着,吼道:“我现在是副将!我听命于将军的!我要是跟你们同流合污,以后还过不过日子了!” “叛徒!张卓曦你这个叛徒!” “揍他!” 众人又是笑又是起哄。 燕丞脱下外衣擦了手上的酒和血,把伤口随意裹起来,嚣张道:“行了你们,什么配不配合的,都没用。那阵儿就是我走神去找台下的某个人了,不然依你们那些花里胡哨的招式,不够看的。” 众人安静了一瞬。 “这就叫绝对的强者。你们不服,来接着干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熊茂喝了口酒道:“兄弟们,咱们可是被燕大将军看轻了,服不服?” 无论是士兵,亲卫,还是黑甲,都在摇头喊不服。 萧晋抓起一个大酒缸子,举在手里道:“打了一下午,打够了,我们干脆来换个比法。在我家乡那边,但凡要被人夸上一句英雄好汉,除了干架得厉害,喝酒也要跟上!咱们索性掂量掂量,燕将军的酒量是不是也如他的拳脚那么硬!” “成啊。”邓子睿扶着腰起身道:“下午我腰子都快被燕将军给踢废了,今晚我非得把燕将军喝吐!就让他睡校场上!” 所有人都抄起了酒坛子。 燕丞脸色一变,严肃道:“打架可以,不兴拼酒啊。我可是滴酒不沾的,不信你们问问宋乐珩。” 蒋律虎视眈眈道:“现在还想把主公搬出来救场,没门儿!兄弟们,抓住他!当兵哪有不喝酒的!” 燕丞转身就在起哄的士兵里头挤出一条路来,拔腿就跑, 边跑边喊:“张卓曦,金旺,你俩给老子挡住!” 张卓曦和金旺被蒋律、萧晋带头冲开,压根儿按不下这势如破竹的一群人。 这方闹得欢腾,高台上的人看着燕丞领着头满军营地乱窜,都是哭笑不得。 裴温不由得道:“在军中如此追打,成何体统,书中有云,治军乃是……” 老爷子打岔道:“你一辈子读书,军营都没进过,你谈什么治军。阿珩带兵多久了,还需要你来教?” 裴温:“……” 裴温脸色一阵铁青,闷闷道:“父亲,您现在怎么老偏袒阿珩嘛。我还不是……还不是担忧她。” 宋乐珩和温季礼都是忍俊不禁。温季礼劝道:“裴先生,主公今日是有意让军中将士放松,只要不触及军中禁令,便由得他们去吧。毕竟,乱世中军阀林立,唯宋阀最重人情,以情义定基。这也是宋阀使人神往的独到之处。” 裴温默了片刻,略是颔首,不再开口了。 李保乾笑道:“燕将军入了宋阀是这性子,我是万万没想到。从前在洛城时,偶见几面,他皆是面色冷厉,拒人于千里外。想当年有次年关,太史局占星,说燕将军……” 话至此处,李保乾忽而停了。 宋乐珩知晓这桩事,端着酒盏没有言语。 李文彧被勾起好奇心,探着脑袋看向李保乾,问:“说他什么?要孤独终老一辈子吗?哼,他这种人就该孤独终老!谁让他横行霸道,盛气凌人的!宋乐珩,你今天都不给我做主!外爷的字画,我也想要的!” 宋乐珩干咳一声,道:“我不是已让人去比武了,那比不过,我有什么法子。” “如果柒……”李文彧刚要脱口而出,被温季礼抬眼一看,霎时反应过来,咬住了话头。 见宋乐珩还是云淡风轻,似乎没听出他要喊的名字,李文彧当即转移了话题,道:“大伯,太史局说的什么?你快讲啊。” 第176章 三方联手 李保乾心知李文彧这下是说错话了,急着让他去找补,只能叹了口气,续上了燕丞那话题。 “太史局占星的说,燕将军命如昙花,功若飞星。” “这是不是说他……” 李文彧滚在舌尖上的大白话还没脱口,李保乾就急忙打断:“说不得。这八个字,你也莫要提及,上一个非要说的人,已经被燕将军当着先帝的面给劈了。一刀下去,人就分成了两半,拦腰劈开的。” 李文彧:“……” 李文彧害怕地捂了捂自己的腰部。 恰逢此时一群人乌泱泱的又追着燕丞跑回了校场,燕丞一个纵身跳上高台,窜到宋乐珩身后,半蹲下来道:“赶紧的,你给他们下道军令,都不准找我拼酒。” 宋乐珩笑:“军令不是这么个用法。你自己惹出来的,谁让你下午揍他们的时候,半点不留手。” “哎你,分明是你让他们上来挨揍的!” 萧晋和蒋律带着人跑近,个个在台子底下气喘吁吁。蒋律一手拎着酒坛子,一手叉在腰上道:“主公……您、您可不能偏袒燕将军啊,他揍我们的时候痛快,不能痛快完了就没下文嘛,今晚兄弟们跟他喝定了!” “就是,就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 宋乐珩估摸着燕丞是个一杯倒的量,这要喝了,搞不好他在军营里得被笑个三年,便打圆场道:“我不插手。不过,你们想拼酒,还得问问军师,看军师同不同意。” 一群人又眼巴巴地望温季礼。 温季礼哑然失笑,接住了宋乐珩踢过来的球,道:“开宴时辰已至,众人还是先列席吧。既为出征酒,主公有话要对三军将士们说。” “是!” 台下的人高声应了,纷纷说笑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宋乐珩也给燕丞递了个眼色,让燕丞入席。 燕丞嫌自个儿的位置离宋乐珩远,前头还隔着老爷子和裴温,不想坐过去。他正要一屁股坐在宋乐珩的边上,就被宋乐珩用力拧了把胳膊,催促道:“你赶紧过去,开宴了。” 他便只能哼了两声,不情不愿地入了自己的席位。 校场内外一时安静下来。温季礼斟了一盏茶水,端盏起身,走至高台的中央,朗声道:“今日正值立冬,秋尽冬生,知寒一岁。我军自定邕州至今,已历四季。从初时兵马不过千余,至今日,在主公的率领之下,三十万雄兵浩浩汤汤,更有精兵猛将如云!宋阀蛰于秋,发于冬,到新绿埋青山,必是宋阀北定时!这第一盏 酒,请诸位共举杯,同敬主公,同敬宋阀北定之雄心!” 冬月的风吹得营中军旗飒飒,其上一个宋字,映着银月冷辉。台上台下的众人尽皆站起,举盏同声。 “愿主公北定中原,旗开得胜!” “愿主公北定中原,旗开得胜!” 校场内一遍,校场之外,更是万军相和。那高声震碎苍穹,撼动云霄。 宋乐珩端着酒盏站起来,敬道:“愿我宋阀众将士,平安得胜,凯旋而归。有朝一日,共享盛世之福!此一战,诸君随我破釜沉舟!所向披靡!” 宋乐珩当先饮下一碗酒,那烈酒烧喉,灼红了她的眼。她将酒碗砸碎在地,喻其不胜不还的决心。 众人只觉浑身的血都在疯狂沸腾。齐齐饮完这杯出征酒,校场上的酒碗、酒坛子,砸了满地。人人面上都昂扬着雄心和壮志,一遍又一遍在熊熊烈火中誓师。 “宋阀必胜!所向披靡!” “宋阀必胜!所向披靡!” 军心豪迈,激荡四野。 等几盏烈酒下了肚,宋乐珩便不拘束众人,让将士们都各自去开怀畅饮。 乐声再起,伶人在篝火前舞姿曼妙。熊茂三兄弟先是和萧晋、蒋律等人都喝了一圈,末了,几人又想起燕丞这一茬,非要把燕丞抬下高台去喝酒。李文彧酒量好,趁机坐地起价,让燕丞把裴老爷子的字画让给他,他就替燕丞喝。燕丞不肯,被闹得实在没了辙,就喝了一盏酒。 然后…… 果然如宋乐珩所料,前脚喝完,后脚扑街,醉得那是一个人事不省。这一下,大伙儿的笑声险些没把夜幕都捅出个大洞来,萧晋和蒋律就差喊人来围观醉死过去的燕大将军了。宋乐珩也是觉着好笑,但仍然一本正经地叫蒋律先把燕丞送回了帐里去。 到得亥时,校场里依旧热闹,只是醉的醉,睡的睡。李氏那一家子的位置都空了出来。李夫人下午闪着了腰,坐着实在是不得劲儿,和李老爷早早回去休息了。李保乾也跟着告了退。李文彧则是在台子底下和熊茂几人拼酒拼得正起劲儿。 杨鹤川因为年纪太小,宋乐珩没让他饮酒,他只坐了半个时辰,宋乐珩见他不断打呵欠,索性就让江渝陪着他回帐了。 台上只剩了宋乐珩的自家人时,裴温去问沈凤仙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回邕州。结果沈凤仙非但没答应,还让裴温考虑考虑,给她一封休书,说完人就走了。裴温在原地杵了半日,才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绿着脸一言不发。 宋乐珩赶紧拿起酒盏挡住半边脸,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怕裴温把这事儿赖她头上。她伸手去戳了戳温季礼的腰,示意温季礼去开口。 温季礼也知她在想什么,哭笑不得地捉住案下乱来的手,平复了一番神情,方对裴温道:“裴先生,时辰不早了,您和老先生要先去歇息吗?我派人护送二位。” 老爷子笑眯眯的把视线从台下的热闹场景中收回,一边摆手,一边端酒道:“我不困,再坐上一阵儿。” 裴温面色不佳,拿走了老爷子的酒盏,道:“父亲,您喝了不少了,不能再喝了。” 裴焕:“……” 裴焕没好气的又把酒盏夺了回去:“你心情不好,找我使气做什么。凤仙如此好的姑娘,你留不住,那是你少了本事。” “我……我没有心情不好,我也没有想留住凤仙。我和她本就是……” 裴温话一顿,眸光不自然地瞟了眼沈凤仙坐过的位置。越是看,心里就越有些不是滋味。他默然须臾,自己也端起酒喝了一盏:“凤仙自与我相识,我便知她醉心医术。只是因为从前的一些经历,让她一度不想在外行医罢了。现在,她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我该替她高兴的……” 再喝罢一盏,裴温带着几分怨气看向宋乐珩,道:“我当初就知道,她跟你走了,是不会再回去了。” 宋乐珩左右是躲不过,苦笑道:“舅舅,你这可是屎盆子拉满了随地大小扣啊。” 裴温:“……” 台上的老爷子、温季礼、以及坐在宋乐珩另一边的宋流景都忍不住失笑。 宋乐珩又道:“您和凤仙儿是个什么情况,您最清楚不过了。这一男一女想要携手一世,一纸婚约是最不作数的。得像我和军师这样,互相爱慕,彼此扶持嘛。” 宋乐珩握住温季礼的手,惹得温季礼脸上一烫。 宋流景却觉这一幕刺眼极了,那满心的嫉恨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他的心口,勒得他要喘不上气来。 裴温恼道:“你还……你还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是你,凤仙怎会离开裴家?” 独自喝下了第三盏酒,裴温又释然地叹了一息:“罢了,她要留在你的伤兵营,我也无话可说。如今是战时,她能治伤救人,比留在一方无用的后院好多了。不过,你以后定要护她安稳,等仗打完了,你得好好把人给我送回来。” 宋乐珩笑着应:“知晓了。” “还有……护好你自己和阿景。我这个当舅舅的,除了舞文弄墨,也没有上战场的本事,都帮不了你们。” 裴温低下头,神情黯然。 老爷子也感慨道:“早知如此,当年你那小舅舅要习武弃文时,我就不该阻他。说不定,今日家中也有人能够帮衬你了……” “外爷这是哪里话,你和舅舅已经帮我许多。若无裴氏,便无宋阀。” 裴焕听宋乐珩这么说,不由得双目温热。他抬袖擦了擦眼睛,道:“你明日就要出征,外爷……也没有什么别的话能说,左右只那一句,无论你在外遇到什么,都别委屈自己。外爷在邕州等着你。只要有外爷在,裴家永远是你们姐弟二人的退路。” 宋乐珩面上挂着笑,重重应了。她深吸一口气,忍住了那不断上涌的泪意,旋即起身绕过桌案,拉着宋流景在裴氏父子面前双双跪下。 “此去若有幸得定中原,护佑社稷,来年我接外爷和舅舅入洛城,我与阿景敬孝于外爷和舅舅膝下;倘若……宋阀兵败,那便请外爷和舅舅,兀自……珍重!” 宋乐珩重重磕下头去。 宋流景也叩首道:“两位长辈保重。我会尽我所能,护好阿姐。” “好,好。都起来,都起来。” 老爷子和裴温同时扶起姐弟两人,一时间,一家四口都是热泪盈眶。裴焕紧握住宋乐珩的手,掷地有声道:“我裴氏之女,宋阀阀主,必会……凤鸣九皋,声闻于天!” 叮。 【触发新支线:凤鸣九皋,声闻于天】 【提示:此支线为自由支线,系统奖励与功能商店将进行阶段性关闭。支线结束时,各项功能将再次开启。祝玩家顺利通关】 * 军帐之外,一场暴烈的风雪正呼啸不止。烈风响如哨音,吹得用几层兽皮织起的帘帐都时不时被掀开一条缝来。帐子里,火盆烧得正旺,一根竹棍搅动着火红的炭,隔三差五火星子便爆出噼啪的动静来。 西州刺史袁平目光沉沉地拿着那只竹棍。他的胞弟袁兴从外头进来,抚掉大氅上厚厚的雪,坐在袁平身边伸手烤了下冻僵的指头,才道:“今年这雪下得实在太大了,这才入冬,雪都积了膝盖那么高,只怕是不好熬。” “烧粮仓的内奸查出来了吗?”袁平沉声问。 袁兴脸色凝重,隔了片刻,摇头道:“没有。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我想,要么人被灭口了,要么就……” 袁兴欲言又止。 袁平看他话只说一半,火大的将竹棍扔进炭盆里,骂道:“都他娘火烧屁股了,你说话还这么有头没尾的,是想让我猜吗!” “不是,大哥。我只是觉得,我们这三处粮仓同时被烧,放眼整个西北,除了萧氏,我实在想不出其他人。那小子自打三四年前接手萧氏后,就一直想往咱们的地盘上插暗桩。” “他那点本事,还想吞了我们不成?!” “很难说啊兄长。”袁兴知道自己这大哥只长块头,不长脑袋,只能把话掰碎了说:“单凭萧氏,想吃掉西、肃两州,太难了。但是,那小子还有个兄长。他那兄长,这几年给宋阀出谋划策,就这么点光景,宋阀就清除了长州、陵州、江州的势力。朝阳军被吞了,祝孝全三四十万的家底现在就剩个十万,龟缩在齐州还不敢动。那平昭王已经被宋阀逼到东海入口去了,如果海郡一战平昭王再输了,那中原的局势,就定下大半边天了。” 袁平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宋阀打完平昭王,就想吃掉我们,好接应上五原的萧氏?” “不错。否则,萧氏那边没必要烧咱们粮仓,和咱们陷入僵持。如今三个粮仓没了,今岁冬寒,将士们肯定难熬。一旦无米入锅,军中必生哗变。” “啧啧,精彩,精彩。” 隔着帘帐的声音不大确切地传进来,兄弟二人一惊,同时往门口看去。那兽皮做的帘帐被人掀开,刺骨的风雪卷进来,吹得火盆里的火舌猛地一歪。 冰渣子浮动着落于火上,刹那间就淹没了踪迹。 袁平和袁兴容色骤变,双双起了身,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后,不请自入。前面一人穿着青色长衫,外面裹一件厚厚的狐裘,两手捧着暖手壶,眉梢眼底都溢着病气,看上去病弱苍白,却又很是阴鸷幽冷。在他身后的一人则穿了件黑色斗篷,戴着硕大的兜帽,埋着首只露出下半张脸来,显得既粗糙又杀气凛凛。 袁平把自己的弟弟一手护到身后,狠戾地盯着来人,粗声粗气道:“萧仿?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这么大摇大摆进我军中!” 萧仿和身后人皆是笑了笑,径直走到炭盆边上坐下。随后,萧仿才闲闲抬起头,审视着袁氏兄弟。 “是啊,我竟敢如此大摇大摆地进袁氏大营,太放肆了。” “你!” 袁平上前就想杀人,被袁兴一把拦住。 萧仿语气里的嘲讽之意太明显了,没有半点的不安和胆怯。袁兴虽然也晓得这人总是阴森森,做事不按着常理来,但他出现在这中军帐,实在是太离奇了。 唯有一个可能…… 他军中有高级将领被萧氏渗透。否则,萧氏没法同时烧掉袁氏的三个粮仓,更没法带着人明目张胆地来到此处。 想到这,袁兴一个劲儿给袁平摇头示意,按着袁平重新坐下后,打量着萧仿道:“我大哥性急,两位莫要往心里去。两位既然到了我袁氏大营,便是我袁氏的客人。不知客人冒雪而来,是有何贵干?” 萧仿冷笑:“还是袁参军理事些,知晓审时度势。你方才的那通分析,对了八成,还有两成,是错的。” “哦?错在何处?” “我烧你粮仓,倒不是为了和宋阀里应外合。相反的,我想与袁氏,共制宋阀。”那双眼底浮着冷色,如同看不到底的深渊寒潭。 袁氏兄弟乍听萧仿这话,都是不解的面面相觑。 袁平道:“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兄长是宋阀的军师,你要与宋阀为敌?我们会信你吗?再者,你萧氏和我袁氏不对付多年,你什么情况,我什么情况,你我都心知肚明。那宋阀现今的兵力总计四十来万,你我共制宋阀,拿什么制?拿加起来还不够二十万的兵力去 制吗?” “不急。”萧仿仍是慢悠悠道:“这里还坐着一位客人。袁刺史和参军都不问问,这位客人来自何方吗?” 袁氏两兄弟又看向那身穿斗篷的人。此人将兜帽取下来,赫然是当年打过高州的王云林。 王云林和袁氏两兄弟早年在朝廷里打过粗浅交道,两人瞬间将他认了出来。袁兴惊讶道:“王将军?你……你怎会在此?” 王云林波澜不兴道:“两位,多年不见。” “你王氏也想对付宋阀?”袁平不可置信道:“你兄长王钧尧知晓你来西州了吗?” “我来西州,正是我家兄长的意思。”王云林道:“三年前交州一战,咱们那首辅给了宋阀一道免死铁券,让中原世家都不与宋阀为敌。如今宋阀已是如日中天,平昭王再一败,宋阀就算是定了平江以南。下一步,只怕想着北入洛城了。” “怎么,你兄长是要背弃青、冀两州的世家大族?” “也算不上背弃。那些人精着呢。知晓我兄长不会心甘情愿让女人坐了天下,对我兄长的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云林神情里藏着傲气,用向下审视的态度端详着袁氏兄弟,继续道:“我王氏兵力虽盛,若有盟友,却也求之不得。两位此番定要好好考虑,这北方眼下只有袁氏,我王氏,还有个上不了台面的祝氏了,你们是想等着宋阀来个个击破,还是……联手吞掉宋阀。” 袁平和袁兴两兄弟思量半晌,袁兴刚要开口,袁平按住他,抢先道:“共制宋阀,可以。但我不信辽人,辽人都是驯不服的野狼。我愿与王氏合作,但你们需得先替我剿了河西的萧氏!” 王云林没有吱声,只当听了个笑话一般。 萧仿阴测测地笑了两声,末了,又微微叹了口气,道:“袁刺史啊袁刺史,早年我兄长就说,你能力浅薄,难在乱世立足,哎,我兄长果真是厉害,我那时都没看出,你还真是个废物点心。” “你……” “王将军今日在此,是因我萧氏,才愿和你们谈结盟。二位若是答应,我们便三方协作。二位若是不答应……” “不答应又如何!?”袁平吼道。 萧仿那脸上还是浮着笑,只是那笑又假又冷,看得人毛骨悚然。 “哎,我就再费些时间吧。袁氏的三个粮仓没了,这个冬天,你们熬不过去。人饿得久了,就会变成没有底线的兽,到时……” 萧仿从袖口里拿出一块烤干的羊肉。那羊肉表皮上有油脂,投进炭盆里,油脂熬出了爆裂的火星子,被一阵卷高的猛火烧得通红。 “我投一块肉给兽群,想要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照做的。” 袁平还想说什么,被袁兴给架住了。 袁兴知道,这三四年以来,萧氏已经把袁氏啃了个千疮百孔,今日不答应萧仿,他和他的大哥只能坐等灭亡了。袁兴矮声道:“说吧,两位想要如何合作。” 萧仿的手重新捧回那暖手壶。其实,这壶早已凉了,捧上去也是冰的,无论怎么捂,都捂不热。他阖了阖眼,眸色终是定住,道:“袁氏发兵,围困五原。” “……” 第177章 南方大定 海郡城下,已是宋阀大军围困的第七日。风声猎猎,卷着宋字军旗。中军阵里,温季礼乘在一辆素舆上,突兀地打了个喷嚏,在一片安静之中,他这动静显得格外明显。 宋乐珩本和燕丞、秦行简等几个将领骑着马在那车架的前头,听见声音,她便拉着马缰靠近过来,对温季礼轻声道:“今年的冬天冷得太早了,属实有些反常。军师若是难捱,我去让人生两个火盆子放你车上?” “不必……” 温季礼刚说出两字,燕丞就插话道:“他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冷啊,怕冷就代表体虚!这要虚了,很多方面都不行的。” 宋乐珩:“……” 温季礼:“……” 温季礼垂下眼睑,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此时已快日午,大军从早上就列了阵,眼看攻城的时机未到,那城楼上的守将冯达还在走来走去,城中也不见什么动静,宋乐珩便下了令,让众人原地休息吃饭。 士兵们席地而坐,拿出干粮和水边吃边等。宋乐珩便让蒋律去给温季礼生火,毕竟,这场僵持不知道还需多久。看蒋律应声离去,燕丞只能哼了一嗓子,然后凑到宋乐珩面前去,自怀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大咧咧地递给她。 “喏,从江州出发时买的。那日庆功宴,我见你喜欢吃江州那家太白楼的糕点,特意买了留给你吃。” 宋乐珩接过油纸包,表情很是复杂,下意识地瞄了瞄温季礼。温季礼恰好也看着她,眸若春水一般,起了涟漪,露了几丝掩藏不住的醋味儿出来。 其实…… 几日前,温季礼就给了她一包糕点,说的是—— 江州那太白楼的糕点我见主公甚是合口,便为主公备了一些,主公若是途中饿了,可用来果腹。 甚至…… 再往前几日,宋流景也给她带了一包。离开江州那天,留驻在江州的李文彧还给了她一包。于是…… 她现在的袖口里,整整齐齐揣了三包一模一样的糕点,手上还拿着一包。 宋乐珩哭笑不得,对上温季礼那抹酸意浓浓的眼光自是不敢吃,只能讪笑着把第四份也揣进了袖口去,目视前方尴尬道:“我这会儿还不饿。” 话音落地,她的肚子就咕噜一声叫。 燕丞挑眉道:“你这都饿得喊出来了,还不饿呢?” 温季礼也跟道:“主公,袖口重吗?拿出来吃一些吧。” 他说得平静,宋乐珩却是听得心虚,哪怕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也不敢掏袖口,生怕一掏就掉出来四份糕点,那定是能引起一场凶猛的“山崩地裂”。 想至此,宋乐珩干咳一嗓子,硬着头皮道:“不饿,真不饿,我就是昨天夜里吃太多了,这会儿肚子在消食呢。” “你当我是傻啊?你不会就这么个把月,口味又变了吧?”燕丞嘟囔两句,见宋乐珩左右是咬定自己不饿,便也不劝了,拿了块干巴巴的饼出来啃,腮帮 子鼓囊囊地说:“那你晚点儿吃,千万别扔啊。我跟你说,这糕点可难买了。就我去买那天,有个死倔驴暴发户,把太白楼的糕点包了一半。” 宋乐珩:“……” 这个倔驴暴发户应该是…… 李文彧。 “还有个什么不能说名讳的贵人也订了糕点,哦对,还有个什么小可怜,总之,太白楼那老板娘,简直是个色中饿鬼!她说那三人,谁的糕点也不能少,因为人家长得实在好看!到了我这儿,她就说她的糕点是每天现做的,只能做那么多,轮不上我!” 宋乐珩又好笑又无奈,看燕丞说得愤愤不平,便顺着他的话匣问:“那你最后怎么买到的?” “还能怎么买到?”燕丞鼻子里哼得直喷气儿:“那老板娘做完这三人的糕点,就说要收工。我就抱着剑杵她跟前,我看她怎么收。她不敢收呀,哭着也给我做了这么一包,我子时才从太白楼出来的。” 宋乐珩:“……” 宋乐珩揉了揉眉心,矮声道:“你下回莫要这样去吓着人。你是武将,杀气重,别把百姓给吓坏了。” “我不吓他们,他们也老拿我画像贴在床头,说辟邪呢。我都没跟他们要钱,我就要些糕点,怎么了嘛。” 宋乐珩又被他这话惹得哑然失笑,训诫也就说不出口了。她正想着该用个什么法子来规避以后再出现同样的情况,燕丞便又凑拢些,轻轻撞了下她的手臂,低声问:“攻下渝州的那日,你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 宋乐珩一脸懵:“我说什么了?” “嘶,你这人酒品真差!酒一醒就不认了。那日你明明说等南方定下来了,你送我一份大礼!” “哦。这个……”宋乐珩摸摸鼻尖儿,又更加心虚地瞅了瞅温季礼。 温季礼已经阖上了眼睑,除了眉心中间有一点点的拧巴,几乎看不出别样的情绪来。可宋乐珩心知,这种云淡风轻之下,通常他的听觉会格外敏锐,把她与燕丞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个仔仔细细。素日里也不表现,等到积攒得多了,便寻个契机,那哀怨的眼神将人一瞧,再桩桩件件地数出来,数得人心尖儿都酸了,就差被淹没在愧疚里。 然后,便是一整夜直至天明的反复折腾。 原本在那一事上,越是身弱的人,就越是欲重。尤其这一两年因着鬼门十三针的成效,温季礼的身子已经好转许多,常是一起了头,就难以停下,弄得宋乐珩也是够呛。 宋乐珩生怕又被他记上一笔,只能斟词酌句地回答燕丞道:“当日那话我也不止许你了。南方大定,众人都要论功行赏,你想封……” “我不要那些。”燕丞皱眉打断:“什么样的封赏我都没得过。我不要功名利禄,我替你打仗,就是要讨你给我的礼。不是什么宋阀阀主给的,也不是这个王那个王给的封赏,我就要你,宋乐珩给的礼。” 浓云掩盖的天光下,暗沉的颜色罩着那一袭铮亮的甲,甲光反射在少年将军恣意的眉目间,他说:“只要是你送给我的,一朵花也行,路旁一根杂草都好,我都喜欢,我都视若珍宝。我就要这些。” 宋乐珩与他相视片刻,那双眸里若淬火的明色灼得人无法直视。她匆匆避开,正要启齿,海郡城里东南角的半空,骤然腾起来一抹浓烟。 她凝神望着前方,作手势令三军备战。将士们迅速收起吃喝,列队准备进攻。 宋乐珩对温季礼道:“这应该是城里世家给出的信号,对吧?” 温季礼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卷上云层的黑烟。很快,城楼上就开始有了动静,远远能看见守将冯达和士兵们说着什么,指挥着士兵调动。 温季礼肯定道:“是。看来,城中的世家已经做出决定,和平昭王割席,自求生路。这信号在东南,离海郡的南城门不远,这些人一定会设法打开南城门。” “好。”宋乐珩当机立断:“燕丞,你率骑兵冲南城门,进城之后,厮杀切勿伤及百姓,迅速朝东门接近,以在城中策应正面大军。” “好!” “秦行简!熊茂!你二人领大军分左右二翼,强攻东门!” “是!” 厚重的号角声吹响,伴随着一声令下,数十万计的将士杀向海郡…… 激战持续了个把时辰。 到得未时左右,乌黑的云层越压越低,疾风吹得战场上的砂石狂舞,一场雨夹雪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凝住了地面上无数士兵抛洒的鲜血。宋乐珩和温季礼只留了亲卫在身边,在战场后方督战。 平昭王自打被宋阀赶出了豫章,便是连战连败,一路退到了这海郡来,早已经是穷途末路。海郡兵力不足,全赖地势易守难攻,加上还有冯达这个猛将忠心护主,两方才陷入了僵持。眼看城楼底下的尸体堆积如山,两边的云梯被推到数次又重新架起,中间的冲撞车还在一刻不停地撞击着城门,却尤然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 宋乐珩的鼻息之下裹着浓烈的血腥气,脸上神情愈发沉重。她望着城上城下无数浴血的身影,皱眉道:“这个冯达,当真是难缠。燕丞还没突到东门,想必是遭冯达亲自拦截。” 温季礼专注听着战场上的声息,道:“冯达与王均尧皆是当世名将,两人和燕丞可算是平分秋色。只是这冯达不肯投效主公,若否,宋阀更当是如虎添翼。” 两人正在言谈间,那城门已被撞开了一条宽敞的缝,从缝里看去,城中厮杀已至城门处。冯达纵使再悍勇,也是无力回天,赶在燕丞和秦行简的大军汇合前,护着平昭王撕开了一条口子,竟是弃了海郡,杀出血路,往北而逃。 秦行简和熊茂带大军入城清剿余孽,燕丞则是领着数十人的骑兵去追击平昭王。 战势底定。 两盏茶过后,浩浩风雪里,城中世家尽出,跪于城门前,迎宋阀阀主入城。 *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人还没回来?!你们两个是吃干饭的?都不知道拦着点儿吗!” 夜幕笼罩着海郡郡守府。花园里,宋乐珩正沉着脸骂人,张卓曦和金旺都半跪在她跟前,大气儿都不敢出。 下午两人跟着燕丞去追平昭王,结果这会儿他俩倒是回来了,身上还都挂了彩,偏生那个领头的跑不见了,将近亥时了还未回转。 宋乐珩心里担忧,毕竟,燕丞这人上了战场就跟不要命似的,孤军追敌的事隔三差五他就要干一回,骂都骂不听。温季礼站在她的边上,也是神情凝重。知晓宋乐珩上火上得厉害,便打了个圆场道:“你二人身上还有伤,先起来回主公的话吧。” “是。谢主公,谢军师。” 张卓曦和金旺互相搀扶着起了身,仍是蔫蔫地拉耸着脑袋挨骂。 宋乐珩来气道:“我是不是少叮嘱一句,你们两个就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让你俩当他副将,这副将是干什么的!就是他冲动的时候你们拦着一把!上次他去追蜀州的马遂,是不是就挨了军棍!我当时是不是跟你们说过,让你们看着他,看着他,跟他多念几遍穷寇莫追!你们自己说说,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又让他追去了!” 张卓曦看看宋乐珩,怂头怂脑地道:“我们……念了呀,真的主公,我和金旺少说一路上也念了三五十遍穷寇莫追,可……可将军不听呀,还让我俩先滚回来。” 宋乐珩:“……” 温季礼问道:“还有几人和他一同追冯达、平昭王?” 金旺回答:“没、没了……冯达护着平昭王出城没多久,将军就带我们追上了,在北面那松尾坡上,我们战了好几个回合。当时我们被平昭王那七八十个亲兵拖住,将军就……就孤身追上去了。他说……” 金旺瞄一眼宋乐珩,小声道:“说今日一定要把平昭王的脑袋拿回来,讨个头功。” 宋乐珩没有吭声,眉头都拧成了一条线,头疼地按住了眉心。 温季礼接着道:“下午的战事,此时已是亥初,你们二人为何回转得如此慢?” “我们……不敢回。”张卓曦埋着脑袋:“回来了肯定要挨主公骂,所以我和金旺解决了那些亲兵,就沿路去找将军的踪迹,结果……人没找到,找到了……” 张卓曦话音一哑。 宋乐珩按眉心的手也停下了,幽深的目光盯着张卓曦,问:“找到什么了?” “将军的……那匹赤红马。” 战马认主,通常来说,除非主亡,马儿是一定会追在主人的身边。想到这一层,宋乐珩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鸣响,手脚都一瞬冰凉。她的掌心很快冒出了冷汗来,但还是竭力找回了一线的理智,打开系统确认了一下粉丝阵营都还在。 只要这阵营没有解散,至少说明燕丞目前是没有性命之险的。她稳了稳心神,即刻下令道:“去,点三百精骑,随我出城找人!” 温季礼拉住宋乐珩,劝道:“主公,不可。天色已晚,主公对北面的山地不够熟悉,恐会遇险,还是让秦将军……” 一席话未尽,倏然,两个血淋淋的脑袋骨碌碌地滚过来,停在了温季礼和宋乐珩的脚边。 花园里几个人都是默了一默,然后才借着微薄的烛色看清,那俩脑袋正是平昭王和冯达。再往园子门口看去,就见熊茂架着受伤的燕丞走了过来。 燕丞浑身上下都是血,头上也不知是伤到了哪处,鲜红色从他头发里淌出来,流得半张脸都是。身上那甲胄碎得惨不忍睹,小腿上的裤子破破烂烂,右腿被砍出来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打眼一望,简直是触目惊心。 他瘸着那条腿,一蹦一蹦的往前,边走还边对熊茂道:“行了行了,别抬着,我能走。” 熊茂压根儿不搭他的话,直把人送到了宋乐珩跟前,说:“主公,方才我见燕将军回城,伤势颇重,不放心就将他亲自送回来了。我已经让人去知会伤兵营那边了,估摸着沈医师待会儿就到。” 宋乐珩一言不发,眉心突突直跳,眼睛发红地盯着燕丞。 燕丞龇着个牙,嘿嘿笑道:“真没事儿,就是马跑了,我多走了几步路,腿给走乏了,熊茂这就是小题大做。”末了,又用下巴去示意地上的两颗头:“怎么样,这一回,我够不够军功讨你的赏了?” 宋乐珩一心只想骂人,攥紧拳头忍了一口气,想着总得安顿好了伤号再骂,便转头往客房走,恼怒喊道:“张卓曦,把他给我架着,让他滚过来!” 张卓曦赶紧应声:“是!” 他接过熊茂的位置,扶稳了燕丞。燕丞丝毫也没有点要挨骂的自觉,只是眉头上挑瞧那身影,乐道:“她想骂我?” 金旺:“……将军,主公这表现得还不明显吗?还只是想想的程度吗?” “我就喜欢挨她骂,你赶紧的,过来过来,架住我另一只手,使点儿劲抬我追上去。” 金旺无语的去抬燕丞另一边,三个人风风火火地追着宋乐珩进屋去了。 熊茂感慨道:“我看主公的脸都快气变色了,燕将军是真不怕啊。” 温季礼抬眸觑着那间亮了烛色的客房,五脏六腑都像泡进了醋坛子似的。燕丞确然是不怕宋乐珩,因他清楚,宋乐珩这般的气恼之下,是对他异于旁人的担忧。而温季礼每每感受到她待他的不同,心尖儿便止不住地泛酸。但这酸意很快就止于理智。他和宋乐珩都同样清楚,燕丞对于宋阀而言,太重要了。 默然少顷,温季礼收回了视线,转而对熊茂嘱咐道:“海郡初定,这几日城中尚不可松懈。你和秦将军要安排好城中巡防。” “是,军师。那我忙去了。” 温季礼稍作颔首,目送着熊茂行完礼退出了花园。他正要转去客房时,萧溯之突然快步走来,拿着一封家书到温季礼跟前,脸色惨白道:“公子,五原……出事了。” 第178章 离别前夕 “他怎么样?还有救吗?如果实在没救就算了,找个风水宝地把人直接埋了。” 客房里,宋乐珩站在桌边,冷脸看着沈凤仙给燕丞检查伤势。 燕丞坐在凳子上,由着沈凤仙剪开他黏在皮肉上的血衣。撕下那衣物时许是太疼了,他龇着牙皱了皱眉,而后又继续满眼笑意地望着宋乐珩,打趣道:“你这气性大的,怎么说话那么难听啊,我要真埋了,你就不心疼?” “难听?我难听的话还在后头!”宋乐珩气不打一处来,说辞既起了头,便就收不住:“你用你那脑瓜子好好想想,上次你去追马遂,我是怎么说的!我是不是跟你说了穷寇莫追,你是领兵的将,不是逞一时意气的愣头青!你这么喜欢单打独斗,还当什么将军!上回挨了十五军棍你要不长记性,这回你就挨三十去!” “怎么又提这事。”燕丞听得心里不舒坦,也垮了脸道:“我出生入死是为了谁?我冲锋陷阵又是为了谁,你还不领情!” “我领什么情?你罔顾军令去追马遂,去了百来个,回来就十几个,平白折损那么多兵!你仗着自己勇武逞凶斗狠,不顾自己的命,还不顾手下人的命!” “什么叫我不顾手下人的命?”燕丞更气,嗓门一提高,胸口上的伤就蹭蹭冒出血来。 沈凤仙想劝两人别吵,话都没来得及说,燕丞就噼里啪啦道:“我是没你和温季礼那么精打细算,我就是一个臭当兵的,我手底下的人也是兵,当兵的那就得拿命来挣功绩,我们要是这也怕,那也退,谁去给你打天下!” “你……”宋乐珩气得紧攥着五指。 燕丞推开沈凤仙,索性站起来:“那个马遂不死,凭他在蜀州那么高的声望,那边的人心迟早向着他,到时候还不是我们这些人去平叛?!温季礼一说打我的军棍,你立刻同意,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我想你什么!军师的决策何时出过差错!当时打你那十五军棍都算轻的!否则,你不会今日又犯!” “好啊!在你眼里,温季礼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做什么都是错的。”燕丞往前两步,额头上都冒出青筋来,怒道:“来来,老子今天不治了!不是违反军令了吗?你把老子拖出去砍了!” 宋乐珩默不作声。 守在房间外头的金旺和张卓曦互看一眼,都是一脸噤若寒蝉的模样。毕竟,宋乐珩是真的极少发这么大的脾气,就连跟了她五六年的张卓曦都没见过她这番模样。 屋子里死寂了片刻。沈凤仙眼看两人僵持,谁也不肯退步,只能开口道:“确定要砍了吗?那就别浪费我时间,伤兵营的事情多着呢。” 沈凤仙拎起桌上的药箱就要走。 宋乐珩一口气堵在喉咙上,堵得她眼眶酸胀。她别开视线沉默须臾,举步就往门口走:“你留下给他治,我出去。” 没走两步,手腕就被人拉住了。 燕丞脸上还是那倔驴样儿,可不知怎么的,手就是不自觉地伸了出去,要把人留下。抓住了也不说话,偏着脑袋仰着下巴,死活都不肯服软。 宋乐珩冷声道:“你松开。” “不松。你走什么,不是要砍我头吗?你叫人进来,先把我绑了,或者,你直接让人砍了我的手去。” 沈凤仙叹口气,背起药箱道:“我只给你俩一盏茶的时间,我在门口等。” 话罢,便出了门去,还示意张卓曦和金旺把门关上。 这一下,屋子里就剩了两个人。宋乐珩此番当真是气极了,恨不得回头扇燕丞两个大嘴巴。她是打也打过,骂也骂了,她都不晓得到底得用什么法子,才能阻止燕丞不顾死活不惜性命的行为。她怕有朝一日,宋阀的坟地上又多一块年轻的墓碑。 那些碑,是日夜炙烤在她心口的一簇火,是她背上以人命累出来的沉重大山。 她眼睛一润,别过脸用手抹了一把。 燕丞此时才惊觉不对,伸长脖子想去看宋乐珩的正脸,迟疑 道:“你……你哭了?” “滚蛋!”宋乐珩侧过身子不让他看,努力想抽回被他拽着的那只手:“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今日你身上有伤,军法之事,延后再说。放手,我让凤仙儿进来。” 燕丞手上一扯,把人拉得一记踉跄,瞬间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掰过宋乐珩的肩膀,定睛一看,方才看清了,那双发红的双眸里掩着氤氲水雾,仍是恼怒的对上了他的视线。 什么气啊火啊,骤然间就全烟消云散了。 燕丞怔了一怔,下意识用指腹擦过宋乐珩的眼尾,声音也放得极轻,哄着人道:“怎么真哭了……你这样……你这样别说要砍我脑袋了,你就是把我剁成肉酱,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我都一句不带吭的。” “谁在哭,我这是憋的。实在是想揍你,憋得太难受了。” “那你揍。”燕丞带着她的手往自己的胸口砸下去。这一砸,宋乐珩的手背上就沾满了血色。 宋乐珩皱眉道:“别发疯,赶紧松开。” “不要。我不想松开。” 四目交汇,只隔着两三寸的距离,让他能嗅到宋乐珩衣上的皂角味儿。那清香卷入鼻息,好似弹指的间隙,便将长久萦绕的血腥给驱散了。 燕丞定定望着宋乐珩的眼睛,这么几年下来,他见这双眼里时时刻刻都装着许多的东西,有他看不明的算计,有这天底下的万民,有悲悯,有壮志,还有万万千千复杂的情绪。唯有这一时这一刻,她的眼里,好像只装了他,只装了因他而起的心绪。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下移,落在宋乐珩的唇上。他抿了抿唇,忍不住喉结滚动,声线暗哑地问:“宋乐珩,你……怕我死吗?” 宋乐珩没有回答,只想挣开他的钳制:“别扯有的没的,凤仙儿还在外面等着。” “你别……别对着我的时候,就脸也臭,心也硬的。你对着李文彧那傻子,还有你那弟弟,都能温言软语的,怎么到了我这儿,就总吵架……” “为什么吵架,你心里没数?” “那你就说一句嘛,你怕不怕我死?你只要说怕,我答应你,真的,我保证,以后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死,我做你的小将军,一辈子,决不食言。” 宋乐珩默了一默。 这短暂的安静里,燕丞都以为她不会回答的。他放软了声气,又央求道:“不要对我这么吝啬嘛,我就只要你一个字而已,都没要求其他的,你……” “怕。”宋乐珩截断了燕丞的话,冒了一个字出来。 燕丞惊愕地睁了睁眼,继而,那淬火般的明眸里便缀满了笑意。他心满意足地抱住宋乐珩,将浑身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身上,下巴也搁在她的肩上,长舒一口气,说:“我以前不怕死的,当兵的嘛,战死疆场是归宿。我参军的时候就在想,我不能活得太长了,有些将军啊,年纪大了,老糊涂了,就打不了胜仗了,一世英名都毁在年迈昏聩里。我不想那样。” “别说不吉利的话。”宋乐珩难得没有把人推开,让他懒洋洋地挂在自己的身上。 燕丞笑道:“好,不说了,我都答应你了,要当你一辈子的小将军。我要是这辈子都在你跟前打转儿,你对我,总会有不一样的,是不是?” 宋乐珩暗暗叹了口气,用手抵了抵燕丞的腰,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燕丞把人松开,听宋乐珩吹了一声夜鹰哨。不多时,蒋律便来敲了门,抱着一副厚重的锁子甲进了屋,放在了桌面上。 燕丞诧异地打量着这副锁子甲,看那甲身竟是以黄金打造,由无数个拇指大小的圆环相扣而成,做工精妙,可防刀剑,又具柔软性,全然不会影响作战。他一时也乍舌称奇,道:“厉害啊,这玩意儿从哪弄到的?怎么都没有接口的?这手艺也太厉害了!” 宋乐珩没说这是她抢在第三支线系统商店关闭前抢出来的,只是道:“这回南方定了,这副锁子甲就是我送你的大礼。这甲能够刀枪不入,但损耗会比较快。所以你上阵时,还是要尽量惜命,少挨点儿刀剑。要是甲破了,就无法修补了。” “真能刀枪不入?” “嗯。” “那……你就这一副吗?别人也有吗?” 宋乐珩一看燕丞那眉梢高扬着,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问的是,温季礼有吗,李文彧有吗,宋流景有吗,秦行简有吗…… 宋乐珩又想起当年这甲本也是要送给温季礼的,此回易了手,也不知温季礼会不会醋上个半年,只能回头再好生与温季礼解释。琢磨完这一点,宋乐珩无奈答道:“别人没有。就这一副。” 燕丞一听,表面上想装从容,可笑意和得瑟却是止也止不住,见缝插针地钻了出来。他抚着这副锁子甲,爱不释手,干咳了一嗓子,道:“那你这份礼,我就收了。” “我让凤仙儿进来,你好好治伤。” 话罢,宋乐珩刚要走,燕丞又把她抓住:“你别走,陪我。” “嘶,你不要……” 得寸进尺四字尚未脱口,孰料,燕丞是再也撑不住伤势,一脑袋就栽在了宋乐珩的心口处,晕了过去。 宋乐珩左右没辙,只能把沈凤仙喊了进来,又让金旺和张卓曦把这伤号抬床上去。想着安排好就离开,结果燕丞就算晕了也紧紧拽着她的衣袖,让她半步都挪不得。宋乐珩又气又好笑,只能被迫在屋子里守了一宿。 到得第二日天亮时,燕丞还没醒转,好在睡了一夜,那手上终于是松开了。宋乐珩这厢还坐在床边撑头打盹儿,耳边冷不丁就响起了秦行简的心声:边关有急报。五原被围,情况危急。 宋乐珩赫然睁眼,立刻起身出了屋去。 彼时,秦行简等在外头,看她出来了,迎上两步。宋乐珩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再领着秦行简走远几步生怕吵着燕丞,到了回廊的另一头,她才停下来问:“何时收到的消息?” 秦行简用心声传话:今天一早。西州袁氏发兵十五万,围了五原,说要剿灭萧氏,收回河西。 “怎么如此突然?”宋乐珩严肃道:“如今天寒地冻的,不利西北战事,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秦行简道:之前有消息传过来,说是萧氏烧了袁氏的粮仓。 “那军师收到消息了吗?” 秦行简摇头:不知道。但从昨夜开始,军师一直在中军帐,一夜都亮着灯。 宋乐珩拧眉思索半刻,箭步往郡守府外走去。 城外营地,中军帐里。 那书案之上堆积着一叠叠如山的文书,温季礼正埋首其中,于纸上疾书。 萧溯之端着早膳进来,将一碗药汤放在温季礼的手边,看了眼温季礼正写到南边一统,建议宋乐珩当给各人的封赏时,萧溯之忍不住道:“公子,我们都要走了,您为何还要如此熬更守夜。您快休息休息,我们尽早启程吧。” 温季礼没有应声,端起药汤喝了一小口,又接着书写。 萧溯之把托盘里的餐食尽都放下,想按下话头,却到底是没能按得住,又道:“公子,这三年来您助宋阀统一南边,已经做得够多了。现在这样的关头,您何必还替她事事周全。您在这儿受累,她却是逍遥快活得紧。昨天夜里,她一整宿都在燕丞的房中没有出来。” 温季礼的笔锋稍是一顿。 萧溯之续道:“还有那件锁子甲,她当年哄您的时候,说什么那东西能保命,想将它留给您。这才过了几年,她转头就把那甲胄送给燕丞了。” 温季礼的笔墨这一遭迟迟没能重新落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问:“你如何知晓?” “张卓曦那个大嘴巴,军营里都快被他传个遍了。她如此待您,你还替她……” 萧溯之的话突兀被打断,中军帐的帐帘掀开,宋乐珩快步走进来,没好气道:“萧溯之,我说你能不能 有那么一天别在我和你家公子之间嚼舌根?你是只对你家真嫂子破防吗?怎么老盼我和你公子老死不相往来的。” 萧溯之听不懂,但理解,冷哼道:“我只知晓见异思迁,喜新厌旧,喜欢那些年轻身体的,配不上我家公子!” 温季礼笔尖的一点浓墨浸透了纸页,他敛低眼睑,没有作声,书写着未完的内容。 宋乐珩绕过书案把萧溯之推开,换成自个儿站在温季礼旁侧,指着萧溯之道:“你少来挑拨离间,什么叫喜欢年轻身体,我喜欢哪个年轻身体了!昨天晚上那是特殊情况,我留在燕将军房里是有原因的。再说,我宋阀哪一个大将受伤,我没守过!” “甲胄呢?甲胄你怎么说?!” “甲胄……”宋乐珩嘴巴一张,又反应过来,骂道:“我跟你解释个屁,滚出去,我有话与你家公子说。” 萧溯之才不理会宋乐珩。直到温季礼也看了他一眼,他才老老实实地退了。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揉了揉太阳穴,骂道:“这个萧溯之,这个萧溯之……他简直是茅房里照蜡烛,一天天尽找死!要不是看他是你近身侍卫,我早把他给宰了!” 骂完了,宋乐珩又矮了些声气,对温季礼道:“锁子甲那事儿,我是想着,燕丞是宋阀的第一虎将,你也见着的,他那人不惜命,我把锁子甲给他,是因对宋阀有利,绝非出于个人私情。军师也会赞同我如此做,对吧?” 这末尾两字,话说十分,便有十一分的心虚。 宋乐珩看温季礼不肯答,去握住他拿笔的手,道:“在写什么,这么重要……” 眼风随之一扫,就看清温季礼正在写给宋阀众人论功行赏的建议。再一翻看温季礼手边堆叠起的小册子,第一本上面,是稳定南方的详策,哪些势力需要打压,哪些势力需要拉拢联合,以及固民生减税负的各种细节,他都一一写明书尽。 第二本,则是进兵之计,需先渡平江,占领颍州,再图洛城,最后定北方疆域,一统中原。 第三本,是定都之后朝中势力的大小划分,宋阀与世家可能会产生的矛盾,对宋阀制衡世家的建议。 第四本,是北辽八部的势力割据,中原稳定后,要如何阻止北辽八部犯边劫掠…… 还有许许多多,关于东夷的、南越的,事无巨细,都在那些文书上。他将这十数年对天下局势的所思所虑,都留给了宋乐珩。 宋乐珩看着那上面一个个连夜赶出来的字迹,清秀却又显得有些潦草,一时间,她眼底温热得紧,喉咙上更是哽咽得难以说出一句稳重的话。 温季礼写完最后一字,起身将手里书册也放在那些文书上面,轻声说:“主公,我毕生所想,皆留墨于此。这些,也许是主公今后会面临的难事。不过,其中仍有疏漏,但依主公智谋,必可两全。另外,主公帐下武将多,文臣少。如今魏江在洛城,替主公招揽寒门,若有所需,主公可暗中去信,让魏江引一二寒门之士先往宋阀效力。” “你……”宋乐珩哽了哽,放了手里的册子,抬眼看向温季礼:“就这么一夜……你写了这么多,好像……要把我大半辈子做的事都留在这。你以后……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温季礼刹那间便也眼尾藏红,略低了头,没有接话。 宋乐珩问:“五原的事,你昨夜便知晓了?” “嗯。” “怎么不找我商量。” “主公……有主公的事。萧氏被围,是我的责任。” 宋乐珩听出他尤然带了些气性,心里像被刀绞似的,吸了口气,道:“那你打算何时走?带多少人走?” 温季礼轻轻摇头:“只带萧晋和萧溯之。黑甲已编入宋阀,此后便不再随我。” “那……何时回来?” 温季礼不语。 大帐里,静无声息,只间或能听到远处校场上操练的动静。 “你就……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了吗?”宋乐珩难受得咬紧牙关都止不住眼泪,一眨眼,那水珠子就滚下来,吧嗒掉在册子封皮上:“你要是赌气,那你摊开了和我说,你这不声不响的,埋在心里就这么走了,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你留下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温季礼收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用力到手指都在轻微的颤抖。 “你是……你是想和我一别两宽,死生不见……” “没有。我不是这样想。”他定眸注视着宋乐珩,这般撞进她眼里去,就好像被蛛网网住,飞蛾赴死般,再也脱不开,再也不想逃离:“昨夜我方知,萧氏这几年,内乱不止,阿仿……没有办法稳住部下的野心。此次火烧袁氏粮仓,恐是有人为杀阿仿,取而代之。” “是你的家书上这般说的?” “嗯。是小妹来信。四年前,我……我不该让阿仿独自回萧氏面对这些。”那种久违的,撕裂的苦楚拓在温季礼略为苍白的面上,做下抉择的这一刹仿佛要了他的命。他眼里若泣血的红,矮声道:“我……不敢承诺主公,怕让主公失望。” “你就……就这一句了吗?我不想听这个。”宋乐珩固执道:“我想听你说,你会回来。” 她靠近过去,目光灼灼:“只要你说,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只这一言,焚断了已经紧绷的理智。温季礼骤然吻住她,失控地拂落了满地的文书,搂住她的腰,将她压倒在了桌案上…… 第179章 分兵北上 不该的。 以二人如今的身份,不该在这大帐里白日欢愉。可那天地间陡然烧开了一把火,将所有的克制按捺都焚成了熔浆,淌进血里,沸热难捱。 不知何时,两人的衣物散落开,衣带和外衫、中衣都凌乱叠在地上。交缠厮磨难止难休,吻至气竭,方难舍分开,让冷冽的空气透进被火灼烫的五脏。理智尚未回笼,又是更加绵密的吻,落在宋乐珩的眉眼、鼻尖,裹住她的唇舌。 这么些年,温季礼虽是重欲,但此事上,向来是宋乐珩主导的多,何时进,何时退,他都会看宋乐珩给出怎样的反应。但今日他却是急不可耐,冲撞进去时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握着宋乐珩的脚踝,挤得又深又重。 宋乐珩有些不适应,按着他的肩喘息时,又被他追吻上来,那窒息昏沉夹着身体里骤涌的浪,几乎让宋乐珩的眼前呈出一片空白来。 犹如火星爆裂在脑海,等她回过神,余韵还未消。她用手抵住温季礼的胸口,嗓音里渗着浓浓的欲念,道:“怎么……怎么今日这么凶,等下……” 温季礼又堵了她的话,急风骤雨溅于刚刚平息的海面,掀起一阵又一阵高涨的巨潮…… 天色黑沉下来时,两人一同裹在厚厚的狐裘里,躺在榻上歇息。榻前烧了两盆火炭,暖意烘上来,烘得宋乐珩昏昏欲睡。 她靠在温季礼的肩头,懒声懒气道:“你这么个折腾法子,我真怕你中途给晕过去。到时候,我是喊人还是不喊人啊?要是被人看到这一摊子狼藉,明日那些传宋阀的话本子就更精彩了。啧啧,一军之师,啧啧,一阀之主,啧啧,白日宣淫……” 温季礼的脸迅速红了个透,抚住她的脸,封住了她那一个劲儿啧啧的嘴。等这轻描淡写的吻结束,宋乐珩眯着眼道:“克制些,天都黑了,你要是再来,我怕你三五日内都启不了程。” “没、没有想来。”温季礼那脸更像是盛夏的霞色,但他没有如常躲开宋乐珩的直视,反倒是将她爱之重之地看着,语气里俱是苦涩:“只是……太害怕了。怕这一走,山水阻隔,新人胜旧。” 他将她用力拥着,附在她耳边耳语:“所以,想埋得更深一些,想在主公的身体里,留下我的印记,想让主公记得我,不要忘了我。” 宋乐珩的腿都被他说软了 ,掐着他的腰调笑:“萧若卿,你再说这些话,那便是我要停不下来了。” 她在他的脖颈上用力嘬出一个红印,旋即才叹道:“你就是老听那个萧溯之乱讲。这几年战事就没断过,李文彧常年留守在江州,阿景又在伤兵营里帮凤仙儿的忙。燕丞……燕丞素日里和我相处你都是看着的,他都说我老臭着个脸,你给评评理,哪儿来的新人胜旧?哪一个是新人了?” “燕将军……”温季礼话间顿了顿,半真半假道:“年少勇武,意气风发,坊间的话本子都说,他正正是如日中天的好年华。每次大军凯旋,那江州城多少姑娘争着抢着都想看他一眼,主公……不喜欢吗?” 宋乐珩:“……” 宋乐珩生怕一个字说错,仔细斟酌着怎么回答。 温季礼又道:“这几年,我总听旁人说,色衰而爱弛,想我今岁,已经不比燕将军那般年轻鲜活了。” 宋乐珩扑哧一声笑出来,双手捏着他的脸,道:“军师这就是讲瞎话了,看燕丞的姑娘是多,那你每回马车入城,姑娘们的喊声可是比见着燕丞还大。你怎么不提?” 温季礼不语,只是绞住宋乐珩的视线,求她一个安心的答案。 宋乐珩知他在等,轻轻在他唇上印一吻,道:“我啊,就喜欢军师这般稳重的。我这人虽然道德水准不高,但还做不出始乱终弃的事来。你这颗心,就好好揣着,人也要好好从五原回来。” 温季礼此番方见了笑意,温声应下:“好。” 宋乐珩重新靠回他的肩头,半眯着眼说正事:“我这边收到的消息,说是袁氏这次发兵十五万围了五原。我在寻思,萧氏和袁氏的兵力差距太大了,萧仿这小子看着挺聪明的,怎么会让自己人去烧了袁氏粮仓,捅出来一个这么大的篓子?” 温季礼理着宋乐珩的鬓发,道:“北辽的风气,向来是崇强欺弱,亲缘淡薄。旧年我收服萧氏族人时,便经历了不少的血腥。阿仿回去那时,身体不佳,族人一直不肯服他。小妹的家书里猜测,是耶律姓氏联合了袁氏,想让河西易主。” “那你回了五原,有几成把握对付袁氏和萧氏的内乱?” “九成。萧氏的族人擅骑射,袁氏虽兵多,但主将无智。” 宋乐珩默了默,思量了一通,又问:“但海郡离五原太远了,加上今冬大雪,路途难行。你纵使明日启程,赶回去也是数月过后了,如何救得了五原?” 温季礼敛低眼睑,那离别二字如刻在骨头上,让他的神情都暗淡了数分。 “我走太州。海郡到太州沿途并未落雪,星夜兼程,最快七日能到。太州到五原的路虽有积雪,但我相对熟悉,不会在风雪中迷途,应当半月也能穿过。阿仿眼下虽是腹背受敌,但五原的城防工事是我督工建造,趁风雪之势,相信能抵月余。” 宋乐珩默不作声。 依着温季礼这身子骨,真这般赶回五原去,只怕得熬掉一半的心血。更遑论他回了五原还得整合萧氏,再抗袁氏。倘使,萧氏族人不认他这家主,再起兵变,那她远在千里之外,想救都救不了。 旧年温季礼将萧氏战马引至高州时,两人曾有约定,待平定了中原,她便分兵给温季礼,让他北上去匡扶萧氏。如今宋阀虽定了南边,但北方的王均尧一直虎视眈眈,还有祝孝全龟缩在齐州,都是她的心腹大患。且满打满算,除了留守后方的兵力,前线战力加起来,也就三十五万左右。若是在这关头分兵,百害无一利。温季礼大抵也是这样判断的,所以只打算带萧晋和萧溯之返程,可…… 她怎么放得下心。 宋乐珩的目光不禁转向桌案,那上面的东西已经重新整理好,温季礼连夜写的书册就放在显眼的地方。他为她远谋到这一步上,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无视他的安危。 拿定主意,宋乐珩坐起身来,捡起外衣披上,穿鞋下了榻。 温季礼不知她要做什么,也跟着穿好了狐裘。末了,他便看宋乐珩走到大帐门口,招来了蒋律,吩咐道:“将燕将军、秦将军、熊将军都叫来帐中议事。另外,所有人不得命令不准靠近中军帐。” “是!” 两柱香过后,中军帐里便吵起来了。 几个人都站在沙盘前,温季礼皱着眉头脸色难看,秦行简和熊茂忙着劝架,燕丞和宋乐珩则是吵得脸红脖子粗。 “分兵去西州和肃州?疯了吧。今年是什么天气?你别说大雪封山那边难行军,你就是春夏时节,有几个军阀闲着没事干去打西州和肃州的?那袁平就他大爷是个猪脑,他能在那个破地方困到现在,不就靠着那边鸟不拉屎没人乐意打吗?你现在要打西州和肃州?就因为温季礼他老家被围?” 燕丞愤愤指着沙盘对面站着的温季礼。 熊茂忙拉燕丞道:“哎,燕大将军,别指,别指,这大不敬!那可是军师……” “去他大爷的!我管他是谁!”燕丞推开熊茂吼道:“有理老子才服,没理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照样骂!宋乐珩,你说我不顾手下人的性命,你要分兵十万去那冰天雪地,你就顾这些人的性命吗!温季礼是给你下降头还是下蛊了,让你这么听他的!” “你别扯军师,跟军师无关,是我提出的分兵十万。宋阀走至今日,处处倚仗军师,若无军师,没有今日的宋阀,也没有今日的宋阀主。说句宋阀是我与军师共同的心血也无不可。退一步说,袁氏与蜀州接壤,他若占了河西,你知他下一个目标是不是蜀州!?军师领兵与萧氏共同夹击袁氏,一举清理西、肃两州,稳定西北西南的局势,有何不可!” “屁!你大军开拔,怎么瞒过冀州的王钧尧?!那狗东西这几年吃了北边的李、武、罗、杨四家,人将近四十万的兵力就等着打你呢!他要是得到消息过了平江,你怎么办?拆了东墙补西墙,把后方的兵力全调上来吗!” “我刚才说过了,西、肃两州正值大雪,军师对西北地形熟悉,以雪势掩蔽,能躲过各方斥候的探查。” “你真是……”燕丞气得都快伤势复发了,瞪着宋乐珩的眼睛都发红。他捂了下 胸口,骂道:“你就是色令智昏!” 宋乐珩变了脸色,斥道:“燕丞!你不要凭仗军功就在这儿以下犯上,你是将我是帅,再出言不逊,军法处置!” 两人都怒视着对方,互不相让。 熊茂小心翼翼又扯了下燕丞,劝道:“燕将军,你快别说了……” 燕丞用力甩开他,指着他道:“来,你来说。” 熊茂:“我?我说什么?” “你就说,她这分兵之举,你们同不同意!” 熊茂焦头烂额,也不知这矛头怎么就抛到了他的身上。他尴尬地看看勃然大怒的燕丞,又看看冷着脸的宋乐珩,半个字都不敢吭。 宋乐珩有些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道:“说吧。子睿和何晟守在江州,韩将军驻守蜀州,张须也在陵州。眼下出征的将领里,我只信你们几人,有话直说便是。” “那我……”熊茂咽了口口水,谨慎道:“我就真说了啊,主公。” 见宋乐珩点了头,熊茂思虑片刻,认真道:“燕将军其实说得没错,王均尧那边儿,确实够呛……” “你看看……” 燕丞这句你看看还没来得及说完整,熊茂按住他,急道:“但我还是赞成主公分兵。” “嘶,你!”燕丞抬手就想揍人。 熊茂忙退出几步,摆手道:“燕将军你别激动,你先听我说完。我们跟着主公久了,都知道主公是重情重义的性子。咱们打朝阳军那时候,简雍简老将军向主公献降时不就说过,别的军阀没有主公待人这般的情义,跟着主公不用担心将来什么鸟尽弓藏那一套。军师这些多年,为了宋阀鞠躬尽瘁,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如果军师孤身回五原那种险境去,主公无动于衷,那……那还是主公吗?” 燕丞咬着牙冷笑一声。 熊茂再后退两步,道:“况且,主公不是说了吗,以军师的能力,顶多半年,就能平定西、肃两州,短一些,可能开春就回来了。就这么三个月,即使其他军阀来攻,有主公坐镇,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真有个事儿,军师也能赶回来的。” “好、好、好!”燕丞气急地指了指熊茂,又指向秦行简:“那你呢?你也赞成?” 秦行简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只是费力地开口道:“她做任何决定,我都支持。” “……” 燕丞叉着腰,低着头气笑了,最后把目光往宋乐珩和温季礼的身上打了个来回,自嘲道:“宋阀是你们二人的心血,你们得人心,我就是个外人,你要做什么决定,都随你吧!” 话罢,人就负气冲出了中军帐,在外头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远去了。 宋乐珩头疼不已。 温季礼此时才叹了气,道:“主公,如此关头,宋阀实不宜分兵。” “我知道。”宋乐珩接了话,又沉默须臾,说:“我不否认,我这个决定里有私情。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军师,也是宋阀的基石,从任一角度讲,我都不会让你独自涉险。” 温季礼满心愕然,眼眸都不由得微微睁大,盛满了万种的情绪。 两人并肩至今,虽然整个宋阀乃至外界都晓得他们之间是何关系,可宋乐珩几乎没在人前亲自表明过,他是她的爱人。 如此坚定,又如此赤忱。 好似在温季礼的心间落了场春雨,催生出万物荣盛,草长莺飞。 她走到他的面前,执起他的手,说:“我打天下这些年,从头到尾无非就是为了两桩事,一是给百姓们挣个活路,二是周全身边重要的人。你若在五原出事,等同断了宋阀一臂。这个道理,你我心知,外人更明白。我放你孤身离去,不知有多少人会在半道上截你。” 温季礼无声垂眸,紧紧握住宋乐珩的手,十指交扣难舍。 宋乐珩道:“我只允你开春归来,可行吗?” “好。明年立春日,我率大军归来。这十万将士,我必尽量避免折损。”温季礼靠近沙盘,手指点在西州上:“明日我走蜀州出关,先抵西州。若西州告急,袁氏必派兵回防,五原之困自解。取西州后,我会和阿仿夹击肃州,待清理了袁氏,平了五原之乱,我即刻回转。” “嗯。”宋乐珩应了声,遂看向秦行简:“秦行简,此次事急,你连夜点兵十万,明日随军师出关。无论如何,定要平安归来。” 秦行简郑重作揖,应下这托付。 温季礼续道:“我离开后,主公便率主力回守江州,江州有平江隔绝北边,倚仗天险,易守难攻。宋阀暂时按兵不动,是为最佳。等到寒冬过去,明年立春后再图颍州。” “我也是如此考量。” 宋乐珩略是颔首,当即让熊茂去安排大军回转江州的事,又遣人去伤兵营传了话,让沈凤仙明日跟着温季礼北上。 毕竟,温季礼如今身体有所好转,全赖沈凤仙每月施针,若是中途断了,只怕有后患。 等到熊茂和秦行简离开了中军帐,宋乐珩和温季礼也没歇着,在沙盘前说了大半宿的话,把后面可能发生的情况都一一互通了心思。眼看夜已过半,两人又接连两三日没睡个踏实觉,宋乐珩怕温季礼后续赶路撑不住,方拉着人上榻睡了一小会儿。 就这个把时辰,宋乐珩都睡得极不安稳,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噩梦。而这些噩梦里,无一例外,俱是她和温季礼的一场场生离死别…… 第180章 回守江州 卯时末。 初冬的天幕尚未见光,尤为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卷动营中军旗,吹得十万大军密集的火把有如火蛇乱舞。秦行简穿戴着宋乐珩赠她那套金甲金面具,骑在队伍领头的黑马上。萧晋在她旁边,正拿着舆图和她详说路线。 萧溯之还在忙碌地整理着温季礼要坐的马车,把厚垫子规规整整地铺在座位上,又将那只八哥连带着鸟笼子都小心放进了车里,还在边上置好了暖炉。 宋乐珩和温季礼站在马车不远处,宋乐珩两眼里布满了血丝,难受地揉着眼睛。张卓曦策马从外头回了营,身后跟着一队精骑。到了宋乐珩跟前,他翻身下马道:“主公,军师,周边五十里都清理过了,不会再有敌军斥候。” 宋乐珩点点头。 温季礼矮声对她道:“主公,这几日营中空了的军帐暂且不要动,三日之后,主公率余下兵力转回江州时再收。” “我明白。” 应完,宋乐珩放下捂眼的手,定定看着温季礼。 视线交缠里,是深刻入骨的眷恋和难舍。温季礼再靠近半步,只手轻抚宋乐珩的眉眼,语气柔和若春日的飞絮:“昨夜里,主公是不是做噩梦了?一直没睡好,眼睛都红透了。” “没。”宋乐珩一言揭过,对着他笑了笑,不想在临别之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她拉下温季礼的手,扣握住,叮嘱道:“要平安回来,莫要失约。如果五原的情况不对,就及时撤回。你往江州传消息,我会走西州去接应你。” “好。” “路上……别冻着。” “好。” 说完这两句,再多的千言万语,便都尽述于彼此的眼眸中了。 宋乐珩看时辰差不多,转头睨了遭整装待发的大军。此时沈凤仙已经到了,熊茂、金旺等几个将领都在和秦行简告别。 宋乐珩走到沈凤仙的跟前去,多少是带着些愧疚道:“西北苦寒,你厚衣裳带够了吗?这次让你随军,实属无奈之举,要多保重。你若有什么事,就和军师商议,他大抵都会应允的。” 沈凤仙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的哦了一声,看不出来半点离别的愁绪。 因着是行军,马车不宜多,宋乐珩便安排她和温季礼同乘。她把人送到了马车边上,沈凤仙一只脚都踏上了车,却又顿下,想了想,还是回过头道:“有一桩事,我思来想去,还 是该在走之前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宋乐珩问。 “你那个弟弟,这几年他虽跟着我在伤兵营,算是在救死扶伤,不过,我还是要说,他心术不正。之前有我看着,他多少会收敛点。我这一走,伤兵营只剩我那个小徒弟主事,你要多留心。” 宋乐珩颔首应道:“好。” “还有他那心蛊,与他身上的血息息相关。若军中出现任何异于寻常的死伤,你先从他查起。” 宋乐珩默了默,一时不知这话要怎么接。 如今宋流景日日都待在伤兵营,这几年战事多,伤兵也多,他常是从早忙到晚。姐弟两人就算是在同一个营地,个把月下来也见不上两面。偶尔见到了,宋流景也是来给宋乐珩诊脉,再给她弄点调养的汤药喝,宋乐珩几乎是挑不出他半点的不妥之处,只觉得宋流景是愈发的知事内敛了。 沈凤仙突然这么一说,她要是应了,便显得有些不信任自己的亲人。若不应,又怕沈凤仙置气。她只能含糊了两句,转过头去拎着张卓曦岔开了话题。 “你家那将军呢?怎么到了这会儿影子都见不着?” 张卓曦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啊主公。昨天晚上就没见着人了……会不会是跟您吵了两句,负气出走了啊?” 宋乐珩:“……” 温季礼:“……” “将军要是真走了,那我能不能……” “你能不能什么?张卓曦,老子看你是想屁股开花了是不是!” 远远的,一句骂声破空传来。 张卓曦赶紧闭上嘴,捂着屁股老实溜去一边儿了。 宋乐珩抬眼一望,就见燕丞骑着那匹赤红马,风驰电掣地冲进了营地。还没到近前,他一个翻身从马背跃下,抄着马鞭作势就要抽张卓曦:“你小子,巴心不得老子早点儿走是不是?怎么着,我走了你还能当宋阀第一大将?你做梦!” “没、没!我真没这么想,将军你轻点抽,疼,疼!” 一群人憋着笑看热闹。 张卓曦左右是躲不过,只能往宋乐珩和温季礼这方跑。眼看着燕丞要追过来,宋乐珩虚拦一把,道:“别闹了。昨日伤成那样,今天骑马骑这么快,你是不想要命了。” 燕丞收了马鞭抄起手:“那点儿皮肉伤算什么。我命大得很。而且,我还答应了某些人,要当她一辈子将军的。” 宋乐珩摸摸鼻尖儿,没有吱声。 温季礼的视线于两人中间打了个来回,禁不得有那么片刻的酸楚晦暗。他正要开口,却是被燕丞抢了话。 “先说好啊,你带兵去西北,我领兵守江州,也算是当年赌注的一环。比比你我谁的军功高。” 温季礼略是一默,坦然应道:“好。” “那地儿的冬天老子呆过的,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你这身病骨头,自个儿悠着点儿。你要是出个什么事,我不会客气,人我是抢定了。” 宋乐珩踹燕丞小腿一脚,恼道:“尽说些屁话。我讲多少回了,出征之前要说好听的。” 燕丞吃痛,嘶了一声,道:“行行行,我说好听的。那就……祝军师旗开得胜,马到功成!明年立春,老子等着你一起打颍州!”话罢,又看向领军的秦行简和萧晋:“哥俩回来喝酒啊。” 秦行简:“……” 秦行简嗓音粗哑地回:“谁跟你是哥俩。” 萧晋则是朗声大笑:“喝酒?燕大将军还是喝奶吧!” 众兵将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燕丞上前就要揍萧晋,萧晋忙不迭拉着马一圈小跑,边跑边笑道:“喝就喝!等我们回来了,喝啥都行,燕大将军就是要喝马尿,我都奉陪到底!” 这句话惹得众人更是笑个不停。 宋乐珩的眼底也见了笑意,可再看向温季礼时,又忍不住泛出些许的涩苦。温季礼亦觉那一点离别意如浓墨点在心头,晕开的尽是割舍不下的牵绕。 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昨日都已说尽。他那些涌动的嫉妒和发了狂的占有欲念,都一一成了与她的耳鬓厮磨。剩下的,便只化为了临别的一句:“主公,天快亮了,该出发了。主公……要保重。” 宋乐珩点了头,沉默不言的送他上了马车。及至温季礼坐定在车里,宋乐珩尤然站在车窗旁,舍不得放下那车帘。望了那人半晌,弹指间,就好似这五年并肩行来的一路都如走马观花,林林总总地浮现在眼前。两相对望之际,便都红了眼眶。 宋乐珩压抑着哽咽,阖了阖眼,说:“早些回来。” “好。” 她缓缓放下车帘,那帘子都落了九成,挡住了车中人的容貌,却又被那冰冷的指尖抓住了手。温润言语隔着车帘传来,一如旧年的怀山之上。 “阿珩,等我。” 天光乍亮时,大军的踪迹便遥不可见了。相送的人都散了,只有宋乐珩和燕丞还站在营地门口。宋乐珩隐约还有些恍神,也不知怎么的,总是惴惴难安。她一想到昨晚的噩梦,眼皮子就跳得厉害,正打算往伤兵营去,让宋流景给她弄一副安神茶喝,燕丞便叫住了她。 “等会儿,我有话要问你。” 宋乐珩猜他要绕回昨夜的话题,脚下没停。孰料,燕丞不依不挠地追上来,她去哪,他就跟着去哪。宋乐珩也是无可奈何,便叹道:“你问。” 他拦住她的去路,脸色郑重地站到她跟前,道:“你分兵给温季礼,是出于公还是出于私。” “都有。” “那……如果是我呢?”燕丞眸色明亮,紧锁着宋乐珩:“如果,是我遇到难关,要你分兵给我,你会如何?” “也分。” 这一回,宋乐珩没有半点的犹豫,反倒是让燕丞有些诧异,一时半会儿竟是说不出话来。 宋乐珩补充道:“不止是你。宋阀走到今天,从岭南出来,陪着我打下南边的每一个人,对我而言都是至关重要。谁遇险我都会不计代价去救。” 燕丞默然无话,看了宋乐珩好一阵儿,忽然笑出声:“你啊。” “怎么,是觉得我在骗人?” “不是。就是,啧,怎么说,太脱离实际了,太重情,太重义了,像你这样的人……” 两人慢慢往伤兵营走,并着肩有一茬没一茬的搭话。 “就不适合当掌权,对吗?”宋乐珩也背着手笑:“我爹在的时候,也总这么说我。那年你发兵岭南,我手底下都没什么兵力,为了诓住李氏的私兵,牺牲了几十条性命。那件事,至今梗在心底。” 走出好一段路,宋乐珩还是叹息:“我爹那时说,慈不掌兵,出来打天下的,谁身上不背人命,大家为了赢,都得不择手段不拘小节的。可我不行。这许多年,我还是会想起江边那一排排坟冢,我也老跟自己说,不要再做同样的牺牲。交州那一场战事……” 每每提起交州,宋乐珩仍是钻心的痛。她站着吹了吹风,才按下那搅弄在心底的难受:“那些老手下走后,我更觉得,我打天下,也不为多大个壮志,我就想身边人好好的,再给那些挣扎在底层的百姓,找一条像模像样的活路。就为这两点,我想把中原的战火给平了。要是我不适合当这掌权的,那将来就找一个适合的。” “谁说你不适合。”燕丞见路边有朵被冷风吹得簌簌抖动的小白花,弯腰折下,递给宋乐珩:“我说真的,你太有种了。你就是我见过最有种的人。看看那些掌权的,奸诈的,阴险的,贪图享乐的,玩弄人心的,两面三刀过河拆桥的,多了去了。你这样的,真没几个。你是不适合坐天下,但就是因为不适合,你更要坐!给那些狗东西一点震撼。” 宋乐珩百感交集地拿着手里这朵花。 寒雪不折,凛风不凋,倒是颇见风骨。 燕丞摸摸鼻子,又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啊,那你坐了天下之后,开后宫吗?你后宫里打算收几个人?谁是皇后?谁是贵妃?” 宋乐珩:“……” 这人就正经不过半盏茶! 宋乐珩拔腿就走。 燕丞追在后头道:“哎,你别躲啊,怎么一说这种事你就躲。你怎么想的先告诉我一声嘛!别走那么快,我胸痛!真痛!” 人追上去,和宋乐珩吵吵闹闹地走远了。 江州那场初雪落下来的时候,出征海郡的大军也总算要回转了。 李文彧早两日就收到了大军进江州境的消息,掐着日子算好了宋乐珩哪天能抵达。到了这日,他一大早就上了城楼去转悠。 他穿了一套红艳艳的新衣,那衣上以金线绣了精致的纹样,腰间环佩郎当的,再佐以一件黑色皮毛的大氅,整个人都显得贵气绝艳。就连他那发冠,都是用黄金赶制出来的,冠上镶了一颗名贵的红宝石,两边的充耳亦是金链做成,末端缀着几颗小一些的红宝石。晃晃悠悠地垂在他耳后,把他衬得更是面若冠玉,妖而不俗。 他这一身的行头都是为了见宋乐珩而打扮的,在那城楼上走不了两步,就得去拉同样翘首以盼的邓子睿问:“你帮我看看,我的头冠歪没歪?好不好看?这大氅是穿着好还是不穿好?不穿是不是更能显腰身些?” 邓子睿:“……” 邓子睿只顾着伸长脑袋看城外,敷衍着回:“好看好看。您刚打城里一过,姑娘们眼都看直了,这还不够好看啊。” “你……你都没看!”李文彧气恼不已,末了,又去抓另一边的何晟:“你来帮我看看,我这身儿宋乐珩会不会喜欢?比不比温季礼那几个好看?” 何晟性子敦厚,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李文彧,道:“李公子这红宝石发冠,是新做的?” “看出来了?”李文彧眼睛一亮,喜滋滋道:“我前两天叫工匠打的。就是为了迎她回城,让她一眼就能看到我。” “李公子属实费心了。” 何晟恭维着。邓子睿就在旁边翻白眼。 “李公子这套红宝石,是打下江州时,周氏家主献上的吧?主公说李公子喜欢红色,就给了李公子。” “对。”李文彧更是欣喜,如遇知音一样激动道:“就是那套!你都看出我的心思了,宋乐珩不会看不出吧?” “主公比末将更心细,待身边人又亲近,定能知晓李公子这段时日的思念之情。” “哼,她最好是。”李文彧一说起这茬,又气又委屈,哼哼唧唧道:“连宋流景她都肯带去,居然就不带我!这一走将近半年,她怕不是早把我丢在脑后去了!” 正是抱怨,那雪天之中,大军隐隐现了踪迹,飘荡的正是宋字军旗。 邓子睿兴奋喊道:“回来了!主公得胜归来了!大哥回来了!二哥,快,我们出城迎主公去!” 这激扬人心的话一喊,城楼下通行的百姓们立刻驻足,纷纷昂首观望。城里的人也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全涌到城门口来迎候大军。 邓子睿当先一步,领着一小队士兵跑下了城楼。李文彧那身新衣服华丽又繁重,还里三层外三层的堆叠着,压根儿就迈不开步子。他好不容易被何晟拉着拽着下了城楼去,何晟嫌他实在太慢,道了声抱歉,便独自挤过了已经拥堵的百姓,出城门去了。 李文彧一个人被百姓推来搡去,刚到城门口,结果还被薅回去,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出不了城门,还惨遭越挤越远。李文彧正是崩溃大叫之际,外面的大军便已然停在了城下。 出征平昭王的军队足有三十万,如今被分走了十万,肉眼可见的少了许多。何晟、邓子睿都察觉不对,正感诧异,宋乐珩已经骑马来到了队伍领头处。两人来不及细思,即刻跪下行礼道:“末将贺主公得胜凯旋,一统南方!” 城门口的百姓也相继跪下,附和着高声道:“贺宋阀主得胜凯旋,一统南方!” 宋乐珩翻身下马,熊茂和燕丞跟在后头。她走上前去扶起何晟和邓子睿,又让百姓们都赶紧起身,方才问道:“搞这么大阵仗做什么,兴师动众的。” 何晟笑答:“主公,这不关我的事。是三弟刚才那一嗓子惊动了满城的百姓,百姓们都知道是主公回来,自发相迎的。” 邓子睿搡一下何晟,假作不满:“二哥,你这话就不厚道了。百姓们热烈,还不是因为主公平日里待百姓好。” 说完,邓子睿没按得住话匣子,扫视着大军小声道:“主公,军报上说主公今次剿灭了平昭王,在海郡大胜。既是大胜,怎么……怎么大军少了这么多?军师和秦将军呢?该不会是……” 熊茂脸都变了色,一步窜上去把邓子睿拉开,朝着地上呸道:“呸呸呸,你个乌鸦嘴别瞎说。军师和秦将军都是另有军务,此事主公后面会详说的。” “哦,吓了我一跳。”邓子睿拍抚着心口。 宋乐珩哭笑不得,道:“我出征这些时日,诸事可还顺利?募兵的情况如何了?李文彧和他大伯呢?” “顺利的。今年募兵已经颇见成效,有近两万的新兵在加紧操练了。”何晟回了话,又回头张望乌泱泱的人堆,说:“李公子他……” 李文彧的声音适时从城门后头冒出来,宋乐珩只能看他一只手举在高处不停挥舞,用那格外尖锐的嗓子嚎:“宋乐珩,救我!!!快来救我!!!他们都在挤我!!宋乐珩!!!” 宋乐珩:“……” 180-190 第181章 坊间话本 李文彧那声音和手都在随着人潮晃荡,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总之就是挤不出城门。 燕丞见状,啐了一句:“这个绣花枕头。” 骂完了,他大步踱进人群里,拎着一脸柔弱相的李文彧,又三两步挤出来,拖着人到了宋乐珩的跟前。手上一松,燕丞就嫌弃地嘲讽道:“李文彧,老子是真没见过比你还废的。” “什么叫我废?我哪里废了?我哪里废!” 两人一见面就开始吵。最前排的百姓眼睛都在发光,瞧着这一幕津津乐道。 “快看快看,吵起来!宋阀主后宫的吃醋日常来了!我听说啊,宋阀主是很维护李公子的。啧啧,你们瞅李公子那恃宠而骄的样儿!” “谁说的。宋阀主最心仪的,肯定是威武勇猛的燕大将军啊!燕大将军陪着宋阀主东征西战,两人早就是情比金坚了!你没看话本子里写吗,他们当年在漳州那条闽江里,干柴烈火,三日三夜!河水都沸腾了!李公子可是到现在都没侍过寝。” 宋乐珩:“……” 李文彧:“……” 燕丞:“……” 燕丞有点爽地摸了摸鼻尖儿。 “屁哦!”另一个大嗓门的大姐插话道:“宋阀主最爱的是温军师!人家那叫琴瑟和鸣妇唱夫随,是神仙眷侣来的哦!别说什么李公子燕将军了,就是那狐媚子来了,都争不过温军师!” “瞎说!宋阀主最喜欢的就是燕将军!燕将军年轻能干!” “是李公子!李公子长得最好!” “是温军师!温军师风雅稳重,有正宫风范!” 吵起来了…… 宋乐珩捂着脸,一时又头疼又无奈。李文彧听着那些夸燕丞床上床下都厉害的话,脸都快黑了。他拉住宋乐珩的衣袖,恼道:“你看他们说的什么虎狼之词!禁话本!把江州的话本都给禁了!” 宋乐珩当然也想禁,她也不乐意成为百姓茶余饭后八卦的谈资。但这东西,不能当真禁。 百姓爱嚼舌根儿,说明是吃饱了没事干,这是一桩好事。要是像前几年人人都为了一口米粮忧心焦虑,甚至不知能活到哪一日,谁会在意这些奇奇怪怪的边角料。 想至此,宋乐珩拍了拍李文彧的手臂以作安抚,忽略了百姓们频出的金句,对身侧几人道:“都先进城吧。何晟,子睿,你二人去负责大军驻扎布防,顺带去伤兵营,替我知会阿景一声,让他忙完了也进城来。今晚城中设宴,众将领一块聚聚。” “是。”何晟行了礼道:“那我二人安顿好大军,便去知会简老将军和张将军。” 简雍是宋乐珩打下长州时的降将。此番宋乐珩亲征海郡,便留了邓子睿和何晟守江州,张须和简雍负责江州东西两翼的屯兵哨城。那哨城离江州有个几十里的路,策马来回不过半日的光景。 宋乐珩颔首应了,旋即便领着燕丞和李文彧,以及一干亲卫率先入了城去。 百姓们赶紧停下吵闹,夹道欢迎宋乐珩。宋乐珩向来是没什么架子,百姓热情,她便总要给出回应,时不时就和周围人唠上两句,中途还抱了个小女孩在怀里逗,走得极慢。 燕丞寻着机会,找到方才吵架的那几个,凑过去眼神飘忽地问:“那什么,你们刚刚提的那话本子,是在哪儿买的?” 一名女子瞄着燕丞羞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将军……将军问的是哪一本?” 燕丞挑眉:“还有很多本?” 女子不敢和他对视,羞怯得实在说不下去,便推搡着旁边的少年去回话。少年大大方方地掰着手指头就数:“那可太多了!要说卖得最好的,是《宋阀后宫传之侍寝风云》。” 燕丞:“……” “最隐晦的,是《宋阀秘辛之温泉升潮》、《亲亲军师哪里跑》。” 燕丞:“……” “情节最曲折的,是《匪寨二三事之狠狠调教》、《浪子回头,求爱军阀主》。” 燕丞:“……” “还有,还有……” “行了行了,你别还有了。”燕丞岔了话去:“我就想知道,那本……咳,三日三夜的,叫什么?” “哦。那一本啊!” 周围的女子们瞬时一哄而散,跑走的过程里还个个面红耳赤瞧着燕丞娇笑不已。燕丞正被笑得一脸懵,那少年便解释道:“那本是最露骨火辣的,叫《冬日困兽》,将军确定要吗?” 燕丞品了品这书名,佯作不在意道:“我要什么要,我就是随便问问。” “哦。其实这本书已经断供了,我这儿还有唯一的一本……” 少年刚从怀里掏出那本书,下一刻,书就被夺走了,随之而来的是抛进他怀里的一锭金子。 走去了前头的燕丞迅速揣好书,一本正经道:“你太小了,不适合看这些。我没收了。” 少年:“……” 更前头一些的李文彧看见燕丞这举动,鼻子都气歪了,拽着宋乐珩道:“宋乐珩,你看他,他好不要脸!” 宋乐珩抱着别家的娃哭笑不得,一度只想找个地方躲躲清静。 到了夜里,宴席便设在江州的行宫中。这处行宫是早年杨彻下令修建的,因江州富庶,不比高州那个地方,修个行宫都要了百姓和官员的命。这江州的行宫,不仅是占地大,且布局巧妙,其间亭台楼阁俱全,山水相傍,景色旖丽。 宋乐珩打下了江州后,便长居在这行宫中。她不喜有人伺候,觉得人住少了显得太冷清,于是,温季礼、燕丞、李文彧、宋流景和大部分的亲卫,都是在行宫里挑了住处的。除了温季礼那寝殿紧挨着宋乐珩的主殿,另有一间相邻的偏殿,当时为了决出谁住,还引发了一场“腥风血雨”。最终是燕丞的拳脚胜出,那偏殿才定下了主人。 没成想,原本都是些斗嘴撒气的小事,一旦成了坊间话本子的灵感来源,就莫名其妙变为了和体力相关的事…… 宋乐珩躲在茅房里,为当初这个决定后悔不已。与此同时,宴席之上,下午没吵开的架,还是被逮着机会吵开了。 “你说,你把话说清楚,你要那种话本来做什么,你是不是藏了什么龌龊心思!我告诉你,有我在,你就休 想!” 李文彧坐在宴席的左侧上首,正气哼哼地瞪着燕丞。紧挨着李文彧的,是从广信调过来的李太,还有暂任州牧的李保乾,以及宋流景。 而宴席的右侧,则是以燕丞为首的武将,依次坐着熊茂、何晟、邓子睿、张卓曦、金旺、简雍,还有张须。 燕丞哼笑一嗓子,满是不屑地回嘴道:“老子想看什么,你还管得着?还有你在就休想,席都没开你就醉成这样?真把自个儿当盘菜了。” “要不是我在后方统整粮草运去前线,你能打什么胜仗?没我能有你今天?你一个三军将领,不知检点!还在路边冲百姓要话本!还要的是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哎哟哟,你上得。”燕丞挑衅道:“你李公子多上得台面啊,当年听说大盛的窑子没几家你是没逛过的。” 张须和简雍是后来加入的宋阀,都不知道李文彧还有这一茬,顿时连喝水都被呛了一下。 李文彧气得脸都要变形了,燕丞还在不依不挠:“李文彧,你说句老实话,你私生子是不是遍天下了。等李氏有了泼天富贵,你这都不用开枝散叶就能儿孙满堂了。” “啊,你……你这个王八蛋!” 李文彧卷起袖子起了身,踩着矮桌就要冲过去。李保乾手疾眼快地拉住他,李文彧气急败坏道:“大伯,你放开,放开我!我要和他拼了!燕丞!你这个莽夫!粗鄙!下流!她看上谁都不会看上你!你这辈子只能靠那种话本子异想天开!” “嗨呀。”燕丞也站起来撩袖子。熊茂、何晟见状,立即上前左右开弓拽住燕丞。 “皮痒了是吗李文彧,老子好久没揍你了,你是想开染坊了是吧?” “你除了用蛮力,还知道什么!我是打不过你,但你要是伤着我,宋乐珩一定会和你翻脸!就像当初在高州那样!” “你还敢跟我提高州!” 燕丞愈发来气,一只脚也踩上了矮桌,和李文彧吵个没完。 李太急急忙忙去帮着拉李文彧。燕丞的力气太大,熊茂、何晟加上邓子睿都没能拖得住他,反倒是被他一带三拽到了席宴中间去,眼看着就要真打上李文彧。 熊茂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劝:“哎!燕将军!李公子!你们都冷静点!这不是才见面,怎么就吵起来了嘛!两个李大人,你们倒是把人拉开一点啊!燕将军一拳下去不是好玩的!” 李保乾怒道:“你们三个都拉不住一个,还有空说我们!” 何晟又喊张卓曦和金旺也上来帮着拦开两人。看这架势越吵越厉害,邓子睿苦恼道:“主公呢?主公为什么还在茅房不出来啊?” “这不都司空见惯了吗。”何晟小声道:“每回出征归来,要么燕将军和李公子吵,要么宋小公子和李公子吵,要么他们三个一起说军师专宠。主公哪一回不是在茅房里躲半场宴席。” 宋流景呵呵笑道:“哎呀,何将军说得真对,今日我还没加入战局,着实不该。” 张卓曦这会儿正站在李文彧和燕丞的中间,一手按着一个,脚下都劈出了一字马,竭力分开两人的距离。他费力地胀红了脸,艰难道:“宋、宋小公子……别添乱,当我代柒叔求你了,忍一手,就忍一手!” 宋流景那琥珀色的瞳微微闪过碎光,不吱声儿了。 正是这一团乱,宋乐珩终于从茅房里出来了。她背着手垮着脸迈进殿堂,简雍和张须见她来,当即起身行礼。宋乐珩做了个让两人坐下的手势,然后目不斜视地绕过中间那乱糟糟的一坨人,走去了主位上坐下,方冷声道:“闹够了没有,多大人了,还扯上头发了!李文彧,你把燕丞的头发松开!” 李文彧还歪着脑袋,被燕丞死死拽着那发冠的充耳,委屈巴巴道:“你就说我!明明是他先动手的!” “燕丞,你也给我撒了,回去坐下!” 看宋乐珩是真有几分生气,燕丞哼了一声,率先松开李文彧,又抖开了抓着他的几个人,走回了案前坐下。其余人这才松了口气,都相继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宋乐珩依然冷着脸,左右看看两人,恼道:“一天天闲着没事干,吵来吵去也不嫌烦!是不是以后加入宋阀的武将文官都得看你们上演这出闹剧!那些话本子是写得还不够丢人吗!” “我就是看不惯嘛!”李文彧实在气不过,又拔高嗓门道:“你就该缴了那些话本子!尤其是缴了燕丞身上那本!如果禁了话本,那不就没这些事了!” 说着,他觉得还要多拉一个帮手才有胜算,便冲宋流景道:“宋流景,你说,这种编排宋阀的话本,是不是该禁!” 宋流景喝着茶一脸平静:“阿姐说不禁,那就有阿姐的理由。李公子今岁也不是什么年少气盛的年纪了,这种矫揉造作的小性子多多少少该收敛些,别让阿姐心累。” 李文彧:“……” 李文彧一脚下去踢到个钉板,这下是当真气到说不出话来。 宋乐珩头疼的中止了这个话题,道:“好了,百姓喜欢,你不喜欢,你算老几。” 李文彧嘴巴一瘪,后话尚未脱口,宋乐珩的目光就扫过众人。 “这句话,我望在座的诸位都能记住。我们打天下,是想过好日子。只有百姓过好了,天底下才能太平,这好日子才能过得长久。诸位也不想刀口舔血一辈子,到头没有个宁日吧。所以,这本心我与诸位共勉,莫丢,莫忘。” 宋乐珩举起杯盏,众人共同举杯回应。 “谨记主公之言!” 一盏饮尽,宴席方正式开始。 宋乐珩的习惯便是在饭桌子上说正事,席上,她先是问了李保乾和李文彧今冬的储粮如何,能不能保证宋阀各州郡的百姓都吃饱穿暖,同时,各地的守兵也需要增加过冬的军费。李文彧是早知她出征回来会谈这些事,前几日便统计好了账本,都一一给宋乐珩过了目。 末了,李太又向宋乐珩禀明了新依附的各州郡世家大族的情况。如今,南方虽一统,加上有贺溪龄的背书,各个世家大族表面上是对宋乐珩心悦臣服,但因宋阀辖下的州郡重民生,减税负,分了不少的土地给普通百姓,触及了世家利益。世家 偶有暗流汹涌,但迄今为止,并未有真正摆上明面的冲突。 宋乐珩只叮嘱李太眼下军师不在,要多注意世家的动向。 理完了各州郡的主要事务,宋乐珩也向众人说明了温季礼和秦行简北上征伐袁氏,开春即回,并下令此事不得传开。到宴席后半场,忙碌已久的众人难得松懈,又是一场酣醉,唯有燕丞仍是坚持着不肯喝酒的原则。 这日过后,逢上又一年的立冬。宋阀休养生息,不再推进战线。平江南北一时宁谧,是这几年下来,鲜有的安稳日子。只是在那平静之下,总似裹挟着一股看不见的血雨腥风。 江州的新兵在燕丞的带领下加紧着操练,宋乐珩便日日忙着处理出征时积攒下来的政务。每隔七八日,便有雀鹰飞回江州的上空啼鸣,那是温季礼在给宋乐珩报平安。 如此入了十二月初,这天,宋乐珩见了几个来江州求见的世家家主,一直详谈到入了夜,又在宴上多喝了几盏酒,人便有了些醉意。燕丞将她送回寝殿,她一头栽在床上就睡了过去。睡到都分不清梦境现实时,那久违的系统提示音突如惊雷,诡异的在她耳边炸起。 叮。 【重要角色温季礼即将死亡……系统错误……即将死亡……系统出现bug……正在修复……】 第182章 军中瘟疫 宋乐珩赫然从床上惊坐起,满头都是冷汗。那掌心约莫是做噩梦时太过恐慌,竟被硬生生掐出了几个见血的指甲印。她也顾不上疼痛,慌神的去摸放在枕头边的白玉簪,看到白玉簪还完好的一刹,胸腔里被挖空的地方才好像重新有了实感。 只是一场梦…… 肯定是梦,系统没有出现过错误播报,是她睡得迷糊了。 宋乐珩定了定神,这般安慰着自己。她刚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却听殿门突兀的被人叩响,蒋律在外面喊道:“主公,主公快醒醒。” 宋乐珩顿时脸色惨白,头皮都发麻起来,瞬间就如坠入了冰窖。她生怕是梦境成真,深吸了好一口气,捏紧着那支白玉簪,声线都有些颤抖不定地问:“发生何事?” “城外伤兵营,出瘟疫了。” 一炷香过后,卯时二刻的黑沉天幕下,江州的西城门轰然打开。宋乐珩领着亲卫队策马而出,火速赶向军营。 抵达营地时,燕丞连同一干将领,还有沈凤仙的徒弟兰笙都已侯在了中军帐。宋乐珩前脚一进帐子,人还在往前走,话便问出了口:“怎么一回事?回转江州都快半个月了,伤兵营的伤员还没清干净?这瘟疫是怎么发生的?” 沈凤仙的徒弟也是出身医家,年纪三十出头的一名女子。平日里伤兵营有事都是沈凤仙和宋流景来答话,冷不丁轮着她,她很是犯怵,开口都不利索:“回、回主公,伤兵营还有……还有二、二、二……” 宋乐珩:“……” 宋乐珩正反思自己是不是凶了点,刚想缓和下语气,便见宋流景也从外面入了帐,身上还带着一股草木灰的气息,替兰笙道:“还有二十三人在伤兵营。” 宋乐珩皱眉道:“你也刚从伤兵营出来?” “嗯。本来是打算治好这些伤兵就回城里去住的,没来得及。” 宋乐珩欲言又止,想着宋流景那体质和寻常人不同,便按捺下担忧,继续问道:“看得出这次疫病的源头是什么吗?” 宋流景摇头。他毕竟是半路出家,就算学医学了三年,也始终是个半罐水,不敢妄下定论。 兰笙咽了好几口口水,好不容易克制住心里的畏惧感,走近几步,小心翼翼地禀:“是……是血病。” “什么?” 宋乐珩顿感愕然地看向兰笙,几个将领也低声议论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血还能生出瘟疫。 宋乐珩忽而想到沈凤仙离开时说的那一些话,眸光掠过宋流景,又收回来,问兰笙道:“什么叫血病,你具体说说。” “我也无法确定造成这种血病的原因,有可能是外伤导致,也有可能是别的缘由。我剖了一名已经死亡的伤患,发现他身体里的血和常人不同,会侵蚀掉脏腑。所以患者的死因,都是脏腑腐坏了。他们的血,就具有传染的能力。” 宋乐珩问:“这种血病,有过先例吗?” 兰笙思索道:“我翻过医书,没有。这次的瘟疫,的确有些奇怪。” 宋乐珩没有说话,沉默了良久。 沈凤仙特意提醒过她,宋流景那心蛊,和他身上的血息息相关,要她格外注意军中出现的异常死伤。沈凤仙这才前脚一走,没成想伤兵营就果真出了事。 这次的瘟疫,和宋流景会不会有关系? 这问题萦绕在宋乐珩的心头,她在斟酌,在衡量。 燕丞见她久久不语,走到她边上,小声说:“只有二十多人,不是什么大数目。瘟疫一旦在军营传开,那才麻烦。更何况,营地近江州,江州的百姓又多,城里人惹上了,真就叫一坑坑一城。集中起来,烧了吧。” 宋乐珩脸色难看。 燕丞知她心软,不愿做这草菅人命的事。他本是寻思着,就由他去出面,这话还没说得出口,宋乐珩便环望着帐里的众人,问:“你们呢?也赞同如此做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番,一时都噤若寒蝉。 简雍年纪最大,打仗的资历也最老,上前一步,道:“末将以为,燕将军所言在理。主公,必须立即处理掉染病的伤患,不能让瘟疫在军中蔓延,否则,怕会后患无穷。” 余下的人都不吱声儿,面上却也都是赞同的神情。死在战场上那是为了建功立业,要是莫名其妙被瘟疫弄死在病榻上,那才是当了回冤大头。 宋乐珩道:“我问诸位一句,如果今日诸位当中,有人染病,是希望我治,还是一把火烧了。” 几个将领又同时沉默了。除了燕丞这个不怕死的拧紧了眉头,旁的几个都是有惭愧,有担忧。那情绪变化纷呈,难以捕捉。 “这些兵和诸位一样,也是在战场上为宋阀出生入死,肝脑涂地的。他们从战场上捡了命回来,以为养好伤就能再活一阵儿,直到不知哪日死在战场上。结果,他们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是死在他们为之卖命的人手里,换做尔等,心里可甘?” “主公……” 简雍欲言,宋乐珩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她转向兰笙,笃定问道:“此次瘟疫,能不能治?” 将领们都盯着兰笙。兰笙一时半刻不敢回答。宋乐珩走近过去,挡在兰笙面前。烛火下拉长的影笼住兰笙,那语气也变得温和了些:“你实话实说便是,能不能治。” 兰笙默了默,鼓足了勇气,说:“能。但要时间,最少也要……也要七日左右,才能控制住瘟疫。” “七日,那中间说不定会出什么变数。”燕丞情急之下箭步上前,对宋乐珩道:“用这么多人的命,去赌二三十人的命,不值得。” “没有值不值得。伤兵是我宋阀的子民,就得我宋乐珩的庇护。”一言定下,宋乐珩走至案前,面朝众将领下令道:“传我命令,除伤兵营外,其余各营,拔寨后撤三里,重新扎营。各部需密切注意是否有瘟疫传播,如有疫症,立即上奏,不得私下处理!” “是!” “何晟,邓子睿,轮流领兵,在五里外隔绝城中百姓和营地的往来,同时封锁消息,不得外传疫症情况,以免动摇军心!” “是!” “兰笙,这七日由你负责伤兵营,禁止所有人进出。我会留下小部分士兵,守住伤兵营。你只管专心救人,有任何事立刻派人来通传我,我会一直在新营地等你的消息。” “是,主公。” 安排妥当,宋乐珩让燕丞带几个将领先去负责转移营地的事,兰笙也忙着赶回伤兵营,匆匆忙忙地走了。宋流景正要跟上,宋乐珩把他叫住。等到所有人都出了军帐,她亲自去放下了大帐帘子,隔绝了里外,旋即才转回宋流景的面前,表情复杂地看了他半晌。 宋流景满脸不解,眨了眨眼,轻声喊道:“阿姐?” 宋乐珩略是一默,想着直接开口问多少是有些伤人,而且,她现在并无宋流景和疫病有关的证据,便组织了一下措辞,委婉道:“这几年阿姐时常忙于征战,总是忽略你,你人虽在伤兵营,可你我姐弟相处的时间却不算多,你……会怨阿姐吗?” 宋流景先是愕然,那若雪山覆金顶的瞳在烛色里润了一润,有一瞬的惊喜,有一瞬的委屈,还有许许多多让宋乐珩看不明的晦暗情愫。 少顷。 他如实道:“怨的。” 宋乐珩的后话卡了卡。 宋流景看她这样,又禁不住笑了:“阿姐是不是没想到我会这样说?”轻叹一息,他靠近些,及至被宋乐珩身上的气息笼盖住,才停下无比渴求的步调:“这几年,阿姐是很忙,可阿姐仍有时间分给温季礼,分给燕丞的。” “我……” “但我……习惯了。”宋流景抢了话,道:“我和阿姐,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足够相处。等阿姐做完了所有想做的事,无论多久,我都会陪在阿姐身边的。我们这一生,从生到死,都不会分开的,对不对?” 宋乐珩默然打量着眼前人。 过了这个冬日,宋流景就快满二十一了。比起她回邕州时看见他的第一面,宋流景又长高了不少,甚至,比燕丞这个武将还要高出些许。他的衣上照旧如过往那般,总是熏着各式的香气。许是因为入了冬,今天的熏香气里夹带着雪息和梅香,闻起来清冽幽淡。 宋乐珩暗暗压下了心头的怀疑。至少,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前,她不能仅凭一句话 ,就去猜忌自己的亲人,如此只怕让人寒了心。她手理了理宋流景的襟口,温声嘱咐道:“这些年你已懂事许多,在伤兵营帮着阿姐分担了不少糟心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我那爹走后,你变了不少。” 宋流景笑笑,没有说话。 宋乐珩又道:“这次的瘟疫来得怪异,你虽体质不同常人,也要小心行事,莫要染上了疫病。” “阿姐也是。今晚去新营地后,阿姐便暂时不要过来。我会帮着兰笙尽快处理好疫病,不让阿姐烦心的。” “嗯。那你去吧。” 宋流景定定地看了宋乐珩片刻,方才离开。 到得下午,新营地的迁移才算彻底完成。宋乐珩总是有些心神不宁,眼皮子也跟着跳个不停歇。燕丞见她的状态不好,陪着她用过了晚膳,就强赶着人早些上榻去歇息。 这天过后,宋乐珩一直坐镇在军营中,时时刻刻等着伤兵营那方的消息。兰笙和宋流景自打去了伤兵营后,便再没出来过。外头驻守的一小队士兵每日都会焚烧药草,熏走病气。营里的吃食也是由这些士兵按点送到,再由军医错开了时间出来拿。 一晃五六日,伤兵营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疫病能不能止住,谁也不知晓。 士兵们都在私底下众说纷纭,怕这莫名的血病会染到自己的身上,都是人心惶惶。 至第七日,兰笙还是没消息传来,士兵们不知是嚼了什么舌根被燕丞听到,燕丞在校场上发了火,斥骂众人还是操练得太少。于是,断了两餐,让士兵从早练到晚不准停歇。 宋乐珩在中军帐里,整整听了一日的惨嚎。及至半夜,燕丞才放了所有人回去歇息。宋乐珩去问他是什么缘由发这么大火,他也只是吊儿郎当地回了句这些人都欠收拾。末了,他去洗了一身的臭汗,又拉着宋乐珩陪他吃了一餐夜宵。 不安的等到第十日,伤兵营还是如一汪死水,格外沉寂。江州下了两场大雪,漫山遍野都裹上了一层银装,天地之间好似只余了一派肃杀的冷气。 仿佛是为了应和宋乐珩那总是不宁的心神,雀鹰已有八九日没出现过。往常顶多隔上三天,雀鹰就会报一回平安。时下也不知是遇了风雪还是如何,宋乐珩在中军帐外张望了许久,都没见着雀鹰的影。 此事别的将领不知,燕丞却最是清楚。有时他把练兵的事交给了熊茂,便来跟着宋乐珩一同望天,一边望一边就在旁搓手念叨:“太冷了,肯定是鸟飞不动,不知道往哪儿筑巢去了。” 宋乐珩知他是在安抚自己,让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她相信温季礼有稳住西、肃两州的能力。 每每说到此,燕丞那醋坛子就会打翻,非要宋乐珩把他和温季礼的能力比出个高低。 第十二日。宋乐珩的状态莫名越来越差,东西吃不下,夜里也睡得不踏实,老是一个梦接着一个梦。 她偶尔会梦到以前的枭卫,梦到众人从岭南走出来的这一路。偶尔,她的身份又不是枭卫的督主,而是别的。可不管她是什么身份,身边的人从未变过,还是吴柒和马怀恩带着这么一帮子爱插科打诨的碎嘴子。 还有些时候,她会梦到李文彧。李文彧不像如今这么傻白甜,风流又精明,处处都像初见时那场夜宴,给她使绊子。 又或是梦到燕丞。燕丞总跟她不对付,见了她就像见着从前洛城里他看不惯的官员似的,动辄追着她打好几条街。 再来,便是梦见宋流景。好似在一方暗无天日的囚牢里,他用蛊虫在极其残忍地蚕食一个人。宋乐珩看不清,那个人究竟是谁…… 最常梦见的,还是温季礼。那些结局循环往复,生离死别一次又一次,横亘在两人的中间。 梦做得久了,里面的切肤之痛也像是真的,让宋乐珩愈发恍惚。 到了十二月中旬,这天早间,宋乐珩还是吃不下早膳,执意让蒋律端走。 蒋律唉声叹气地端着早膳刚出中军帐,就碰上迎面过来的燕丞。燕丞知晓宋乐珩胃口不佳,瞧了眼托盘上几乎没动过的清粥小菜,皱眉道:“她这吃了还是没吃?” 蒋律摇摇头,回看了眼中军帐,走到边上些,小声跟燕丞道:“基本上没怎么动,说是吃不下。” 燕丞的眉头蹙得更紧。蒋律也是一脸愁容。 “伤兵营那边不知道怎么一回事,都快愁死人了。当时说是七天,这都半个月了,那兰笙和宋流景再不出来通传,我都要忍不住冲过去看个究竟了。” “她就担心这事儿?”燕丞道:“那老营地尸臭都没传出来,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者,送去的一日三餐,不也有人拿。说明都还活着,只是疫症没解决。”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宋流景也在伤兵营里呢,主公怎么可能不忧心。”话罢,蒋律又悄悄看一遭坐在案前处理公务的宋乐珩,嗓门压得更低:“军师那边,也快半个月没来消息了。不知道是不是正在交战。西北那边今年雪太大,派出去的斥候都说没法辨别方向,去十个能死九个,北边儿那俩军阀也把西北的斥候撤回来了。” 燕丞有些恼,严肃道:“斥候什么时候派出去的,我怎么不知晓?” “斥候的军报都是直抵主公手里,我也是帮主公传信才听闻的。”蒋律看着托盘上的东西,愁眉不展,叹气道:“主公心里压着这许多事,一直吃不下也不是个办法。要是老吴和军师在,那就好了。他俩准能劝住主公的。” 说到末尾,又是好一声叹。 燕丞一听,更来气了,一把夺过蒋律手上的托盘,啐道:“屁!什么叫温季礼在就好了。他能劝,老子就不能?你走,我端进去让她吃。” 人进了帐子,顺手就放下了帐帘。 这帐帘一落,光线骤然晦涩了几分。宋乐珩手中的笔尖儿一顿,还没抬眼,燕丞三两步走到她旁边,把那刚端走的早膳又放回了她的手旁。 宋乐珩的眼睛都没斜一下,就着不大明亮的光在广信城守送来的文书上落墨勾画,嘴里却是道:“我吃过了。端走吧。你别杵这儿,牛高马大的,挡我光了。” 燕丞倏然捉住她握笔的手,迫得人侧过头来看他。 这一两天他忙 着练那些嚼舌根的兵蛋子,总是从早练到晚。入了夜想来看宋乐珩的时候,往往她都睡下了。就这么些光景没见着,没想这人就憔悴了一大圈,连带着眼眶底下都积了一圈黑。 燕丞愈是恼火,沉声道:“你这心里压着事儿,怎么就不找我说说呢?你一个人琢磨来琢磨去的,把自个儿琢磨成什么样子了。伤兵营那边,你想那么多做什么,你又不是大夫,你想着里面的人就能好吗?” 宋乐珩抽了抽手,没抽得出来,只能略显疲惫道:“别吵吵,我这两天就是头疼。你先松手,等会儿墨汁滴纸上了。” “你把笔放下,先把饭吃了。” “吃过了。没什么胃口。” “那你是在忧心温季礼?”燕丞的胸腔里窜着一股火,深吸了一口气,才促使自己压住那火气,道:“你也是一年到头四处征伐的人,行军在外有多少变数,他哪能天天都派只傻鸟给你报平安。只要没坏消息传来,不就是好消息吗?你忧心什么。” “我知道。我就是不舒服,头疼,心还跳得快,像要蹦出来似的。” 宋乐珩话刚说完,燕丞就抽走了她指间的笔,放回了笔架上。旋即脚下一勾,宋乐珩的椅子竟被他勾得转了小半圈,正对着他。燕丞弯下腰来,两手把宋乐珩圈在椅背上,凑近过去。 宋乐珩眼睑一压,只手按住他的胸口,尽力保持着两人间的距离,警告道:“行了,你适可而止啊,不然你今天真得吃两顿军棍。” “吃呗。”燕丞无所谓地耸肩:“你是哪天不想打我军棍了?蒋律刚才说,要是温季礼在,他能劝你吃饭。我寻思我怎么就不能了。反正我话都说出去了,他温季礼能做到的事,我也能。你就说,这饭你吃不吃。” 宋乐珩盯着他那副倔劲儿,哭笑不得道:“你要是整句什么你不吃我就嚼碎了喂你吃,我立刻把你撵出军营去。” “呸!这种话李文彧那傻子才说吧!我又没那么恶心!你让我好好看看,你究竟是哪儿不舒服。” 言语间,他便当真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宋乐珩来。 宋乐珩本想着推开他:“你又不懂医术,回头我让蒋律去……” 请个大夫都没说出口,燕丞冷不丁蹲下身,两只手环住她的腰,把她带得往椅子前段坐了些。而后,他侧耳贴在宋乐珩的心口,聆听着她的心跳。 宋乐珩整个人一僵,连呼吸都屏住了那么片刻。这过于亲密的姿势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偏生燕丞还在嘟哝她穿得太厚听不见心跳,把人搂得更近了,贴得也更为紧密。 燕丞的手掌很大,纵使是寒冬,也带着火一般灼人的热度,紧握在宋乐珩的腰背上。他向来是不穿冬衣的,再冷的风雪天,也只穿两件单薄的衣裳。有时校场上练兵,冬至的时节也都赤着膀子。这么一个人,缠在宋乐珩的身上,宋乐珩只觉像是挨近了暖炉。那热意如潮,从他的单衣底下透过来,熨贴着她皮肤里头淌动的每一寸血液。那束起的短马尾毛毛躁躁地扫过宋乐珩的脖颈,让人的气息都乱了。 宋乐珩那胸口里像在击鼓一样,难忍的去推燕丞的肩:“你赶紧起来。” 燕丞抖开她的手,一本正经道:“别动。你这心……真的跳好快。”随后又抬起头,望宋乐珩:“你是不是真病了?” 不等人回答,燕丞忽又站起身,把额头贴在了宋乐珩的额头上。 太近了。 近到呼吸都交叠在一起,她能闻到燕丞身上那和自己类似的皂荚气,能看到他唇上被冻得有些干裂的唇纹。宋乐珩闭了眼,定了定神,才再一次推拒燕丞。 “别闹了,我真的要发火了。” “为什么要发火?”燕丞握住她落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带着她的手往下,也放在自己的心口处。他穿得薄,宋乐珩的手一覆上去,就好似握住了那鼓噪有力又同样失序的心跳。 “我的心,和你一样,也跳得很快。” 宋乐珩的脸也开始发烫,挣扎着想收回手来。可在角力这桩事上,燕丞还没输过。他紧紧扣着她的手,低声说:“宋乐珩,你有没有发现,你怕离我太近。为什么?你对李文彧不是这样的,对宋流景也不会这样。是不是因为你……” 宋乐珩这下是突兀地使出了浑身的劲儿,猛地挣脱站起身来。由于过度用力,她的眼前还一阵发黑,耳朵里也在嗡嗡鸣响。她看都看不清燕丞的轮廓,只是厉声道:“我再说一次,你不要凭仗军功就为所欲为,你是宋阀的将,我是宋阀的主!这规矩二字,你知不知道怎么写!” 燕丞也站直,话还在唇齿里打弯儿,军帐外头却突然传来一声雀鹰啼鸣。宋乐珩脸色一缓,立刻抛开燕丞绕过桌案,快步往帐外行去。 燕丞叉着腰,气不打一处来,寻思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能试出宋乐珩的心思。温季礼这人怕不是能掐会算,总是能刚刚好坏他的事! 他咬牙握着拳,也往门口走去。和宋乐珩刚在帐外站定,两人就看见一只雀鹰从远处盘旋着飞过来。 燕丞牙酸道:“信来了。等会儿是不是就有心思吃饭了?” 宋乐珩斥责道:“你少跟我阴阳怪气的。我都说了,我是身体不适,不是因为别的。” 燕丞挑挑眉,还欲争两句嘴,两人却同时看清,那只从高空逐渐飞低的雀鹰羽毛上,俱是血色! 宋乐珩脸色一白,脚下几乎要站不住。燕丞探手扶她之际,就看那只雀鹰叫了两声后,一头俯冲下来栽在地上,扑棱了两下翅膀,便再不动弹。那雀鹰的嘴里,还叼着一张金面具。 这张面具…… 破了。只剩下残缺不全的一半。 是宋乐珩赠给秦行简的那一副。 宋乐珩双手都在颤栗,抚开了燕丞,缓缓走至那雀鹰前,将面具捡了起来。燕丞想宽慰她,可又不知该说什么。甚至没有任何一刻,他这么嫌弃自己的嘴笨。刚喊了一句宋乐珩,面前的人骤然失了知觉,轻飘飘的往后倒下。 那张面具落地,覆了零星的风雪—— 作者有话说:宝们国庆长假快乐~今天是个大肥章嗷[猫头] 第183章 病入膏肓 我真是倒霉,好像是个天生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凭什么!要是我不冲到这营地,你们是想瞒我一辈子吗!我还以为她真在忙军务,结果这才过了多久,她就成这样了!我告诉你们,她如果有事,你们这些混帐东西打仗别想吃军粮!我让你们吃屎!” 中军帐外吵吵嚷嚷的,一会儿是李文彧暴怒的骂声,一会儿是将领们劝解的声音,一会儿又是燕丞揍人的动静。 “你给老子闭嘴!李文彧!老子警告你,少在这儿嚷!你再撒泼,信不信老子缝了你的嘴!” “燕丞,你说我是废的,你连她都守不好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唔唔唔……” “哎,别打了,燕将军轻点!真把人给打出个好歹,你怎么给主公交代!主公现在还在里面躺着!” “交代,我要交代什么!她染了疫病,老子就陪她一起染!她要真有什么事,老子下了黄泉都给她当开路的!” 又是一阵乱哄哄的拉架劝架,那封死的帐帘都被众人带起来的风激得一凹一陷,发出鼓噪的声响。 大帐内中,宋乐珩正躺在榻上,迷迷糊糊不知人事。榻上铺了层厚厚的褥子,被子上头,还另外搭了件雪色的大氅,是宋流景日常御寒穿的。榻前,火盆里炭火正旺,勾勒出浸染着暗色的人影。宋流景那冰凉的手指落在宋乐珩的额头上,感受着她比常人略低的温度。他想抚平她紧皱的眉心,却是怎么也无法让其舒展开来。 “好吵……阿姐,他们真的好吵。”宋流景的声线很轻,如拂落残花的一场细雨:“这些年,这些人总是这样吵。有时候,听得人心烦。阿姐是不是也觉得累了……” 微微叹息,他的指尖难以纾解她紧蹙的眉,便又转而轻抚着她的脸颊。那双泛金的瞳孔里,此一刻交织着诸多的情绪,有挣扎,有不甘,有渴望,有怜悯…… 衬着帐中微弱的烛火,竟无法辨析出他到底在思索什么。 直到宋流景看见宋乐珩的睫毛略是动了动,他才收回了手去,从旁边桌上放着的铜盆里拧出一张巾帕来,耐心的给宋乐珩擦拭着额上的冷汗。 须臾,宋乐珩艰难地睁开眼。那眼前的景象如同罩住了一层浓雾,只能看见一团又一团晕染扩散的颜色,以及一个极其模糊的身影。她试着眨眼,让视线能清楚些,但没有任何的效果。身体一阵力竭,遂又阖了眼去,留了一丝的力气来说话。 “是……阿景吗?” 身边人尚未回应,外面的吵吵嚷嚷又传来,是李文彧在骂,在吼:“你们这些人的死脑子是不知道变通吗!派兵去把平江南面的大夫都抓来啊!再派人去西北,把沈凤仙也找回来!只要她在,宋乐珩肯定没事的!” 宋乐珩叹道:“李文彧……怎么也来了。” “前几日他就想冲过城里和营地的防线,被何晟、邓子睿好说歹说劝回去了。今日不知是抽了什么风,还是让他给冲过来了。” “我……睡几日了?” “三日了。”宋流景放下手里的巾帕,轻握住宋乐珩的手。她那掌心里,还有几个已经愈合的浅印子,想来,就是染上疫症的原因。宋流景用了些力道,按压着宋乐珩的掌心,问:“阿姐,还有知觉吗?” 宋乐珩有气无力地答:“没有。眼睛……也看不清了,是不是瘟疫?” “是。对不起。我不知阿姐的手上有伤,若早些发现,你不会……” 后话消泯于无声。 宋乐珩听出宋流景隐藏的意思,抿了抿发干的唇,哑声问道:“是不是……已经病入膏肓了?” 宋流景静默着没有答。 宋乐珩的眼睫颤了颤,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 天下没打完,主线也没通关,孰料,她就要死在半路上了。也不知道她真死了,这个世界会怎么样,跟着她的这些人,又该怎么办…… 秦行简现在西北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温季礼又是不是还安好。头上的白玉簪没碎,至少能说明温季礼的性命是无虞的,那这十万大军是不是与袁氏发生了一场恶战?伤亡又如何…… 眼下温季礼不在,她出事后,谁来挑这么重的担子。一旦她的死讯传出,王钧尧和祝孝全必然大举来攻,届时的宋阀,还有没有活路…… 越是想着这些,宋乐珩越是急得头上冒冷汗。哪怕她自己都生死未卜,可只要想到跟她的这些人无法得个善终,她就忧心如焚。 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绪,宋乐珩道:“伤兵营,还好吗?” “嗯。”宋流景低低地应了,神色复杂道:“到昨日疫病基本上止住了,不会再传染。兰笙不放心,还是要让伤兵都痊愈后,才肯放他们出营,约莫还有个几日。我昨日过来看阿姐,才知晓阿姐病了。” “嗯……那就好,那就好……”宋乐珩歇了一会儿,又攒足了力气发问:“新营地里,除了我,还有别人染上吗?燕丞……燕丞他还好吗?” “他……”宋流景的眸底闪过一丝阴鸷,但在看见宋乐珩那惨白的脸时,又化为温和:“他很好,阿姐不用担心。营里暂时也没发现其他的病患。我昨日来后,已将阿姐这帐子隔绝起来,不让旁人进。你若有什么话,我代阿姐通传,可好?” 宋乐珩点了点头,费力地反握住他的手:“跟阿姐说老实话,我……我还剩几日?” “阿姐……不要这样说。”宋流景弯腰伏低下去,用脸蹭着宋乐珩的掌心。 从前,宋乐珩的手总是很温暖,可此时此刻,却有些冷硬。任凭那榻边的火盆烧得如何炙热,都无法让她回温。 宋流景眷恋的在她手心留下独属自己的香气,说:“我会想到法子救阿姐的。无论用什么办法,我都……都不会让阿姐离开我。我说过的,我和阿姐还有很长的……一生一世。” 宋乐珩听不真切,恍恍惚惚的嗯了一声。过了好久,宋流景都以为她又陷入了昏沉之际,她方再次开了口:“你去……替阿姐传话吧。” “好。” 夜色已深。 帐外守着的将领们还是不肯离去,也没什么人再开口,都呆愣愣地注视着中军帐,希冀这两天发生的一切不是真的。 人这生老病死,尤以老和病最无能为力。他们在战场上尚且能论个生死胜负,可面对生病这一桩事,除了找大夫,作为将领是半点法子都没有。好不容易等啊等,终于等到宋流景从帐里出来,众人刚想齐齐围上去问个话,宋流景就朗声喝止道:“都站下!阿姐有令,所有人不得靠近中军帐!” 众人又齐刷刷停了步子。 李文彧一开口,那眼眶就红了,哽咽着道:“她怎么样了?她还好不好?你说伤兵营那边都治好了,她这病,你也能治,是不是?” 宋流景冷道:“我自会尽力。众人听令,燕将军,阿姐让你立刻负责,派出军中斥候往西北去,无论何等代价,都要在最短时间内找到温军师和秦将军,命他二人即刻带兵返回江州。” 将领们面面相觑,心中都明白这话的含义。如今温季礼征战在外,要他现在折返,除非是…… 宋阀需要他来坐镇。 燕丞攥着拳,喉头哽了哽,道:“好。” 宋流景又看向李文彧:“阿姐让你回城,不要呆在军中,以免染上疫病。还有,让你不要再和燕将军起争执,后续粮草之事,在温军师回来前,你需与燕将军商议,保证各地士卒不可缺粮。” 李文彧咬了咬牙,咬得腮帮子都在发酸,还是没稳得住眼里的泪意:“她为什么……为什么要交代这些?我为什么要和燕丞商议?粮草的事,从来都是她直接安排的,我不要听别人的,我只听她的。” 李文彧上前两步,往帐里冲去。 宋流景也不拦他,只是道:“这是瘟疫,会死。你想清楚了。” 那脚步又顿住了。矛盾和挣扎一时间都在那张艳绝的皮相上。他眼尾猩红,看着中军帐迟疑不前。他怕死是真的,担心宋乐珩也是真的,李文彧的脑子就像要被劈开似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抬起袖子擦了把眼睛,最后还是固执道:“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里守着。就在这里陪她。” 宋流景没再多说,再对燕丞道:“军中事务,阿姐说暂时交由燕将军处理,诸位将军还请协同。另,阿姐染病一事,除诸位外,不可再对外声张,如有违令者,斩!” “是!”众将齐声领命。 这些话传完,宋流景转身就要回帐。燕丞站在原地,红着眼道:“你跟她说……” 宋流景脚下一顿。 “你跟她说,温季礼回来前,宋阀有我,谁也乱不了。她要是……要是敢撒手,我把她的骨头都要丢上皇位上!然后再追着她下地府问个清楚!” 尾音落定,燕丞转身吩咐:“蒋律,带亲卫队护好中军帐,除宋小公子,任何人不准进出!” “是!” “其余众将,随我回帐议事!” 燕丞带着熊茂等人离开。蒋律和冯忠玉领人围住中军帐。李文彧孤零零地站在夜幕下,茫然又无措。宋流景返回帐子里,很快内中便熄灭了烛火。 后续的两三日,宋流景都没再出来传过任何话。军中一时草木皆兵,好像被厚重的阴霾笼盖着,难以挥散。值守的亲卫一天要换两轮,唯有李文彧端了张椅子坐在帐外,就这么一动不动。困了他就在椅子上睡,蒋律给他送吃的,他就应付两口。 短短时日,那张让话本子都津津乐道的脸竟是变得如朽木般,少了生机。那下巴上长出了胡茬,让李文彧整个人都泛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颓然。 蒋律实在是看不下去,又心知宋乐珩是极看重李文彧的,便去请示了燕丞,想到城里叫来李保乾。 没隔半个时辰,李保乾果然操着棍子来了,让李文彧跟他回去,别留军营里添乱。李文彧还是坐着,也不嚷嚷喊痛,就由着李保乾打。李保乾抽了他三棍子,便再也下不去手。 他一口气叹了三回,都在想着怎么安慰李文彧的当头,李文彧就眨了眨满是血丝的眼睛,讷讷说:“宋乐珩……会不会出事啊……她要是出了事,那我怎么办?” 李保乾也不知道怎么办。 宋乐珩是宋阀的主心骨,她一倒下,说不定整个南方又是兵荒马乱,水深火热。想到这点,李保乾除了叹气还是叹气。他正叹着,李文彧就陡然扑他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要她出事,我想要她活着。大伯,我就想让她活着。我连进去看她一眼都做不到,我没用……我怎么会那么没用……我还以为、以为我能帮到她了……结果,我真的是个废物……” 李文彧那嗓门本来就大,这一哭,哭得远处巡逻的士兵们心都颤了,个个都以为宋乐珩是真没了。燕丞风风火火地赶过来,得知宋乐珩没事,简直恨不得一棍子敲晕李文彧去。结果他还没动手,李文彧自己就哭昏了。 李保乾就此带着李文彧回了城。他一走,营地里就越发沉闷。 那暗沉沉的军帐里,宋乐珩醒来的时间也是越来越少,总是在昏睡着。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五感,只那听觉稍微清晰些。间或半睡半醒的当头,她便依稀能听见,宋流景的声音轻轻缓缓的在她耳畔絮语,说着从未出口过的话。 ——是那一日吧,你替我整理衣领,才染上这疫症的。阿姐,我们 ……不要治了,好不好?我带你走,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我将你练成蛊人,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一辈子,好不好? ——你不会愿意的。想想,我真是倒霉,好像是天生的灾星。一生下来,就中了那个奇奇怪怪的蛊,明明什么都没做,可亲爹要杀我。娘亲……娘亲和我又只能活下来一个。 极重极重的一声谓叹,然后,才再接着说。 ——我以为命运眷顾,重新遇到了阿姐,可阿姐的眼睛里,总也看不到我。我恨过,恼过,嫉妒过。我想杀了你,杀了所有人,包括杀了我自己。可有那么一天,不知怎么的,就下不去手了。 ——在交州时,我都没见过那样的阿姐。原来,阿姐身边的人不在了,阿姐会那般伤心。若是……若是我不在了,阿姐也会记我一世吗?我真的……好倒霉啊,真是个天生的灾星。 自嘲的笑声闷闷地回响着。 宋乐珩偶尔醒过来,也辨不清听到的是梦话,还是真实的,甚至,她也不记得听到了什么,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追问:“温季礼回来了吗?簪子……簪子还完好吗?” 宋流景也一次又一次地答:“没有。燕丞已经派人去寻了,应该还要些时日,阿姐再等等。” 说完,他的目光又落在宋乐珩发间的白玉簪上,暗了又明:“发簪也还完好,阿姐不要担心。” 宋乐珩迷迷糊糊地应一句,便通常又睡了过去。 第七日头上,人就已经枯槁到不成人形了。 燕丞实在按捺不住性子,冲进伤兵营捉了兰笙,让兰笙先去中军帐给宋乐珩治疗。兰笙反复解释宋流景是最清楚怎么治疗瘟疫的人,要是他都束手无策,自己去了也于事无补。 燕丞压根儿听不进,拎着人过去就塞进了中军帐里。不过一炷香时间,兰笙又出来了。 燕丞彼时正在帐外焦躁地走来走去。兰笙一脸沉重的到他面前,默了半晌,说了一句话:“燕将军……替主公准备后事吧。” 第184章 生死转机 帐子外一下子鸦雀无声。 蒋律和冯忠玉等一干亲卫刹那间就红了眼眶。燕丞紧咬着腮帮,指端明显的颤栗着。他想握住拳头,却因五指难以用力,只能那么垂落着。 兰笙知晓这事不宜声张,怕被远处站岗的兵听了去,愈加小声道:“这疫症很凶,染上后必须在两日内开始治疗,才有可能痊愈。主公她……发现得太晚了,已是止不住的地步。原本人也撑不了这么久的……她现在一口气吊着,就是在等温军师。” 燕丞一言不发地盯着中军帐,他晓得,她等温季礼,是想把宋阀交到温季礼的手上。他深吸一口气,那寒冽的冷风像烧成了一团火,要命地啃噬着他的肺。他都不知是怎么找回的力气,攥了拳便离开了中军帐。 宋乐珩生病的这几日,营地里新辟了一处议事的偏帐。燕丞一到偏帐便把所有的将领都召集了过来。熊茂三人、简雍、张须都到齐时,燕丞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新起的沙盘,一面思索着进军西州的路线,一面问道:“斥候有消息传回吗?” 熊茂神色凝重:“没那么快。马上就是年关了,正是西北最冷的时候。斥候出了石门关,都得找那边的牧民领路,才能在冰天雪地里辨明方向。” 简雍道:“按现在的情势,最快恐怕也要半个月到一个月,才会有确切的消息传回。要等到军师回转,只怕就更晚了。” “我等不了。”燕丞的视线仍旧落在沙盘上。 几个将领一听,心里都是咯噔了一遭。 何晟涩声道:“主公她……情况不好吗?” 燕丞没有正面回答,心中大致理清了行军的路线,便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地扫视几人:“你们都是深得宋乐珩信任的人,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不用我说,你们也该心知肚明。打仗征战,无非是为了建功立业扬名立万,此回宋阀有难,若诸位想去奔个前程,现在离开,我与各位尚算结个并肩作战的情谊,将来战场上敌对相见,我留情面三分。” 众人面面相觑。张须皱眉道:“燕将军……” “等我说完!”燕丞拔高声气,帐中一静,他续道:“但若你们想趁这个机会,在宋阀军中哗变,就掂量掂量有无胜算!有我在,必将背叛宋阀者碎尸万段!此后我出征时,谁 敢在后方起事,我燕丞在此立誓,此人无论将来是何势力,我必杀他全家!屠他族乡全城!以泻此恨!” 尾音落定,燕丞拔出腰间匕首,重重钉在沙盘之上。 那薄如蝉翼的锋利刀刃发出震颤嗡鸣。几个将领皆是面色肃穆。 熊茂头一个拔出匕首,划破掌心,血洒沙盘:“主公带我恩重如山,我誓死效忠主公和宋阀。我在此以血立誓,军中若有哗变者,我必以性命护主公和宋阀!” 何晟和邓子睿跟着立下血誓:“我二人也以性命护主公和宋阀!” 简雍见状,同样接过邓子睿手里的匕首,划开手掌道:“我入宋阀的时日不长,但我征战这半辈子,主公是我见过最有人情的明主,我也信主公会是天下的明主。我既投身宋阀,此志逾死不改!” 张须义无反顾地接过匕首:“简老将军说得对,主公重仁重义。我张须别的不求,就求有人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宋阀能做到这一点,我绝不会背弃宋阀。燕将军若不放心,我亦可自刎于今日,彰心迹于天地。” 燕丞眼热地看着几人,道:“诸位护宋阀之决心,我先替宋乐珩谢过了。闲话少说,今日召各位来,只为一事。我欲领一队精兵亲往西州……” 燕丞话没说完,熊茂急道:“此事万万不可!西、肃两州是何局势外界都不知晓,主公将军中事务交托给燕将军,便是让燕将军坐镇军中。去寻找军师一事,末将请命!末将愿往!” 简雍也立刻道:“让我去吧。西北苦寒,是吃人之地,我已年过半百,愿拼了这条性命前往西州,找寻军师。” “简老将军都说苦寒,此事万不可让老将军去涉险,还是我去吧。”张须道:“我领百人精骑,日夜兼程,赶赴西州。若不找到军师,我誓不返回江州!” 眼看着几人要争起来,燕丞喝道:“都别抢了!我早年去打过北辽,对西北还算了解。都听我命令,自今日起,仍由简老将军和张须各守江州的东西哨城,熊茂留守大营,军中诸事由何晟、邓子睿协同。江州这三城为犄角之势,定要互守互助!” “……是。” “我已命张卓曦和金旺前去点兵,随后便出发。这后方诸事,就要……拜托给诸位了!” 天光要暗了。 才刚过午后,厚重的浓云就铺天盖地地卷过来,低低的,好似要压在人的身上一般。一场细密的雨夹雪落下,覆在蒋律等人的斗笠和蓑衣上。 燕丞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身轻甲,手里抱着头盔,腰间佩着那柄随他厮杀了多年的剑。他从雨帘中走近,径直要往大帐门口去。蒋律和冯忠玉双双一惊,急忙上前阻拦。 冯忠玉道:“燕将军,不能过去,会染上疫症的。” 蒋律则是打量着燕丞,诧异道:“主公病重的消息走漏了?是有其他势力来攻宋阀吗?” “没有。”燕丞定定地望着帐帘,目不斜视:“我去西州,把温季礼和那十万大军,带回来。” 蒋律和冯忠玉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欲言又止地看着燕丞。 燕丞从两人中间走过去,也没顾两人的劝阻,只让两人退到安全区外别跟着,自己独自走到了帐子口,方停下了脚步。他着眼着被封起来的军帐,听那呼啸的风把帐子吹得飒飒作响,克制压抑的难过瞬间就宛如一堵巨浪,要把他整个人都拍烂过去。 怎么会呢。 前些日子还好端端的一个人,还和他打趣说笑要揍他军棍的一个人,怎么就……要办后事呢…… 他几乎都不敢想到这后事二字,一想,那心脏就如同被千万根冰锥穿刺,疼得入骨,脑袋都快疼炸了,疼得他的耳朵里都是一阵尖锐的鸣响。他低下头去,闭着眼忍耐,忍了很久,才出声喊道:“宋乐珩。” 冯忠玉在不远处哑声说:“主公听不到的。宋小公子有事外出去了,现在帐子里没人传话。” 燕丞张嘴就想骂宋流景这混账,什么时候了还把宋乐珩一个人留下。但又想到此时骂人也无济于事,无力地收了话头,也不管里面的人听不听得到,一味地说:“我知道,你是在等温季礼。我去替你找他回来,把秦行简也带回来。说好了,你……你一定要等着我,不能……不能趁我不在就……” 话声哽咽到说不下去。燕丞一只手捂住眼睛,暗哑道:“至少,至少你要等到我回来。你不能……只等温季礼一个人,是不是?你也该对我好一点的,我替你打了那么多仗,你只给我一件锁子甲,不够的。你不能……让我这辈子所有的遗憾,都是关于你的。” 粗糙的手指伸出去,想落在帐帘上,又堪堪顿住,收了回来。燕丞屏住剧痛难熬的呼吸,转身将要离去之际,那帐子里,传出来一个干巴巴的声音。 “别去……” 燕丞猛地驻足,背对着军帐有些不可置信。直到,那里面的人又重复了一遍:“别去。” 说完,人就好似力竭了,有摔倒在地的动静。燕丞当即回身,想冲进帐中,却见那帐帘动了动,被人死死拽住。宋乐珩用尽了所有余力,喊道:“不要进来!” 燕丞急刹在帐帘前。这一次,他的手再难自禁地触碰着那帘子,缓缓蹲下身,用最是柔和的语气问:“你怎么样了?还好吗?” 里面静默了许久,仿佛天地演化尽,重归混沌那么久。久到燕丞又不禁喊她:“宋乐珩……” “我在。”声音很近,只隔着帘子。声音也很轻,像随时都会散了:“怎么……怎么那么冲动,你走了,军中这么多事,怎么办?江州这一线,谁替我守。” “你在等他。” “我是在等他。我是在等,对所有人的交代。可是……可是他不回来……”声音顿了顿,平复了其中的呜咽颤抖,方又继续说:“你要替我守住宋阀。倘使……开春后,温季礼仍无消息,你拥鹤川登基。少帝在宋阀,贺溪龄……会有顾忌。王均尧那边若断了军费,他、他撑不住。然后,你取颍州,入洛城。进洛城后,宋阀有……有从龙之功,贺溪龄自会妥善安排。假使……不愿入朝廷的人,你让他们在入洛城前离开,给他们足够的银钱……让他们安稳过日子。” “那我呢?”燕丞问:“李文彧呢?你都不管了吗?” “你……你不想打仗了,就去找个地方隐居。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定能逍遥天地……至于李文彧……他的身后是整个李氏,他不会……不会做傻事的。” “隐居?”燕丞的眼泪打着转,说:“狗屁的隐居,我本来这辈子的结局就只有马革裹尸这一个,是遇到你之后,才有了第二个。那天我问你,你是不是动心了,你不敢答。你欠我的。宋乐珩,你欠我……我就算追着你去死,我都要问个明白。” “你这人……怎么偏生拿死当结局,活着,不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你拿这答案吊我一辈子,我就活着!” 帐中人无奈轻笑,叹道:“你真是……” 然后,再无下文。 燕丞唤了她几声,她也不再回应,情急之下,燕丞还是闯入了帐中。那昏暗的室内,烛火刚燃尽,“啪”的一声,熄灭了灯花。 他甫一定睛,就看到坐在帐帘边的人,正奄奄一息地靠着那撑军帐的木桩。燕丞半跪下来,三下五除二卸了身上的轻甲,方小心翼翼的将人揽进怀中,让宋乐珩靠在他的胸口上。 宋乐珩消瘦得很厉害,那脸颊都凹下去了,受过伤的那只手满是青紫的颜色,还有暴起来的血管青筋,看起来甚是骇人。可这幅情景落在燕丞的眼里,他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轻轻摇了摇宋乐珩,都生怕把她的骨头摇散架了。宋乐珩艰难地睁了眼,眼前仍是模糊的一片。她几乎感受不到对方,也闻不到来人的气息,只是心里有感应,知他是谁,便忍不住皱了眉,道:“怎么……进来了。不怕染上。” 燕丞把她搂得更紧一些,将她瘦骨嶙峋的身体紧贴在自己身上,下颚放在她的颈窝,闻着她一身的药气。这么一抱着,数日的思念得以尽数宣泄,就再不想松开了。 生也好,死也好,都不重要。 燕丞道:“染上就染上吧。高州的时候,你就知我心存死志的。是你抱住我,跟我说这世上还会有人,全心全意的待我好,她会是我的家,我的家人。你还说,你会爱我……” “是如家人一样爱你,你不要……不要瞎说……” “我不管。”燕丞埋在宋乐珩的脖颈间更深一些:“我没有其他的家了,只有你是我的家。你不能丢下我,你去哪,我也去哪。” “……傻子。” 宋乐珩伸出手去。但她没有知觉,不知燕丞的脸在哪。燕丞立刻把脸主动迎上去,让她枯瘦冰冷的手掌抚在自己的脸上,听她说:“再……再替我征战一段吧,小将军……欠你的,我以后还。” 以后…… 是哪以后? 还有没有以后? 这些话哽在燕丞的喉咙里,都没来得及问,那手便垂落下去了。 黑暗侵袭宋乐珩所有的意识前,她像是模糊地听到燕丞在喊她。后来,宋流景回来了,兰笙也来了。帐子里吵吵嚷嚷的,有哭声,有争执的声音。兰笙说救不了了,宋乐珩那会儿着实气空力竭,由着那丁点的意识彻底被抹杀前,隐隐约约的,听见宋流景说—— “都出去,我能救阿姐。” 第185章 大难不死 中军帐的外头,兰笙被闻讯赶来的熊茂三兄弟围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追问宋流景是不是真能救宋乐珩。兰笙也是一问三不知,一会儿说肯定是没救了,一会儿又说宋流景能操 控蛊虫,指不定还有秘法。熊茂三人吃不到定心丸,说什么都不肯放兰笙走。 另一边,燕丞杵在那帐帘前,静静地等着。他眼里盘着一团火,玉石俱焚的火。他想着,倘使宋流景从这个帐中走出来,告诉他宋乐珩没了,他就…… 战到不死不休去。 索性把这个中原,把这个天下,都打得稀巴烂! 可是…… 不行。 宋乐珩同他说过,她的出生不好,一个人在底层挣扎了许多年,所以,她总想着给和她一样的百姓,挣出条活路。还要给宋阀这些跟她的人,挣个好结果。 他都答应她了,他不能食言。 燕丞闭上那猩红的双眼,抱着头盔的手死命地用力,想以此减轻心间的煎熬。 蒋律看他这般,不由得叹息着,走到燕丞近前去低声宽慰:“这宋流景浑身都是谜团,他说有法子救主公,兴许就是真有法子。如今已过了个把时辰,他都还没出来,估计是把人救回来了。燕将军先放宽心吧。” 燕丞没吭声。 蒋律跟着看了会儿中军帐,自言自语地说:“不过,真是奇怪。这宋流景向来对主公很是……” 蒋律想说爱慕,但这个词用在姐弟二人身上,似乎又不大合适,他便换了个说法:“他惯来是表现得对主公很依赖,真能救主公的话,为什么要等到今日,让主公平白受了那么多折磨。” 燕丞闻言,拧了拧眉。 蒋律说得很对,真有办法,干什么要等到人都命悬一线了才救。更何况,宋乐珩如今这情形,随时都有可能提不上那一口气,宋流景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离开中军帐,让宋乐珩的身边空无一人。换做是他,他哪怕撒尿都得在帐子后头撒,时时刻刻听着帐里头的动静。 想至此,燕丞沉着脸问:“他今日是为何离开中军帐?” 蒋律道:“他每天下午和夜里,都会出去一盏茶的功夫,回来的时候身上那香气特别重,我和冯忠玉还寻思他是不是专程出去弄那熏香了。照顾病人,他居然还惦记着熏香,我们也是觉得奇怪。” “他都去的什么方向,知道吗?” “昨天我让冯忠玉跟着去看过,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染疫那几个伤兵归营了,他去看看伤兵有没有复发。” 燕丞的眸色顿时凌厉起来,转向蒋律道:“他自己的姐姐不好好看顾,反倒去看伤兵?在这关头去看伤兵,合理吗?” “这……”蒋律也回过味来,感觉是有些不合情理。 “去。找两个亲卫,问问他最近去看过的那些伤兵,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他是宋乐珩的胞弟,别坏他的名声,打探的时候你们注意些,不要让人知道了。” “好。我这就去安排。” 蒋律转头去召了两个亲卫下细嘱咐,燕丞仍旧是一动不动地守在帐前。 与此同时,帐子里点了好些炭盆,烤得这几丈的空间里犹如春盛时节。 宋乐珩逐渐恢复知觉的时候,只感到整个人都浸泡在温暖的水里。那水仿佛是活的,能浸透过她的皮肤,在她的血液里恣意地爬动游走,时而升腾起密密麻麻的刺痛感。等那痛意过后,又是有如伤口愈合时的痒,能痒到人的五脏六腑上去。因为无法抓挠缓解,她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宋乐珩还以为自己是在做了个什么荒诞的怪梦,待她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却是惊愕地发现,她的双目能够视物了。此时她当真是泡在浴桶中,那水没过她的脖颈处,里面漂浮着满满一层的药材。 宋流景坐在浴桶的边上,那张脸已经青白得没有了人色,像是难受至极。如雪的鬓发早已湿透,两只筋骨凸出的手狠狠捏住浴桶的边缘,仿佛在承受巨大的折磨。 宋乐珩忙不迭唤他:“阿景,你怎么了?你在做什么?” 宋流景抬起眼,看她的一瞬,瞳孔竟是涣散的,眼白上一丝一丝的黑线扭动蜿蜒着,看上去极其可怖。宋乐珩正是心神一震,却见他的眼角流出血来。随着那刺目的红淌过青白的脸,他的视线也慢慢聚拢,定格在宋乐珩的身上。 “阿姐……你醒了……” 宋乐珩一把覆住他的手,厉声道:“你是不是在用你的蛊虫替我清除疫症?立刻停下来!” “不能……不能停……”宋流景虚弱地摇摇头,又冲宋乐珩笑:“还差一点,马上就要好了。” “沈凤仙说过,你再用蛊虫就……” “不会的。”他打断宋乐珩的话,语速很慢,却很笃定:“不会的,阿姐。用这些蛊虫,不会伤到我心蛊的根本。只是……只是这蛊虫进入阿姐的身体,我……我不好控制,怕、怕伤到阿姐,才一直不敢冒险……” 宋乐珩还想再说什么,忽觉身体里的温流都裹挟到了一处,又痛又痒的强烈感受像是要腐蚀掉她的脏器。她闷哼一声,下意识按住自己的上腹。 同一时刻,宋流景猛地呕出一小口血,喊道:“阿姐,别按……” 宋乐珩赶紧卸了力道。她尚且如此难捱,宋流景这番帮她清疫症,还不知那心蛊又会损伤几成。她覆握住宋流景的那只手收紧了些,道:“不要因我伤着你自己。得了疫症那也是阿姐的命,你只要顾惜着你自己就好。” “你是我阿姐,我们……命运相连的。阿姐要是疼我,就说点好听的,好不好?”宋流景弯着眉眼打趣。那眼白上的黑线退下去了,人便看起来正常了许多。 宋乐珩额头上浮着一层薄汗,同样忍着那难受煎熬,道:“什么是好听的?” “比如……不找温季礼了。” 宋乐珩:“……” “把燕丞发配到离江州最远的地方去当守将。” “……” “不准李文彧再来见你。” “……” “最好……最好是阿姐跟我说,只要有我在阿姐的身边,阿姐就觉得开心,其他的人,都不重要。等阿姐以后打完天下,阿姐忙碌时,我就守着阿姐,给阿姐调养身子。阿姐不忙的时候,就带我去看遍山山水水,游遍江河湖海。” “那不成鱼了。” 宋乐珩冷不丁冒出来一句,逗得宋流景禁不住发笑。 “别、别说笑话呀阿姐。我一笑,手都软了,待会儿真控制不了蛊虫,蛊虫不离开阿姐的身体,那就麻烦了。” 宋乐珩睨着宋流景这笑,生了几分的恍神。 其实,宋流景很少会笑的,至少,很少发自内心的笑。打从邕州找回他,他就挂着一张假面似的,笑是假的,柔弱是假的,甚至…… 在高州那短暂的神志不清,也是假的。 这些,宋乐珩心里都一清二楚。最开始,是宋流景对她这个姐姐总有那么些小心思,小手段。他打小活在一个黑暗的陷阱里,宋乐珩伸手去拉他,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跟宋乐珩离开黑暗,而是要把宋乐珩拽进黑暗去陪他,因为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不幸,习惯了被摒弃。他对这个世界,对宋乐珩,都没有任何的安全感。他想让宋乐珩呆在他能控制的地方。 可再来,他发现没有办法让宋乐珩改变,他只能被迫走出那陷阱,去追宋乐珩的脚步。但光照在一个常年处于黑暗中的人身上,会把人灼伤。所以,他有过失控,想拉宋乐珩一起死。他怕宋乐珩不要他,才装出那没有神志的模样来。 这么几年过去,宋乐珩见他这样的笑意,竟也是屈指可数。有一次,是他跟宋乐珩说,吴柒给他做了张摇椅,他还没坐过摇椅。有一次,是在交州那茶楼上,他和燕丞、李文彧跟看戏的百姓们互丢瓜子果皮。还有一次,便是现在…… 宋乐珩对于这个弟弟,还是觉得愧疚,她分给宋流景的时间太少,太少了。略叹一息,宋乐 珩道:“等将来天下定了,阿姐有时间,便带你去四方走走。你没见过的风花雪月,没体验过的人生百味,阿姐都带你看看。” 琥珀色的瞳微微一颤,得了这句承诺,有出乎意料的惊喜,有愿望被满足的释怀,还有…… 许多,许多,让人看不分明的东西。 宋流景笑笑,道:“那我想去南越看看那边的海,我小时候听娘亲说,那方的海里有一种半人半鱼的生物。” 宋乐珩:“……” 宋乐珩认真道:“那是骗小……” 宋流景的眼睛眨巴眨巴。宋乐珩又改口道:“咳,是有,叫美人鱼,还会唱歌,长得也好看。以后带你去。” “嗯。还想看看北辽的赫连山,说到了夜里,星子会落在赫连山的草地上,随手一抓,都是亮闪闪的。” 宋乐珩:“……好。” 这都看了些什么骗小孩的书。 “还有东夷,我听人说,那边的泡菜好吃。哦,最重要的是,阿姐不能带温季礼,不能带燕丞,更不能带李文彧。” 宋乐珩:“……” 宋乐珩哭笑不得道:“好。” “阿姐既然答应了,就不能食言的,我会一直等那一天。” “好。”宋乐珩定定地应了。 姐弟俩又有一茬没一茬地聊,聊小时候裴薇都给宋流景讲过些什么神话故事,聊他五六岁透过后院门缝看见过宋威骑了个会摇的小木马,那时他也想要,但没说,所以吴柒做了那张摇椅,他心里面其实很欢喜。 如此再过了一盏茶,宋流景割破自己的手腕,放血入浴桶。又割开宋乐珩的腕子,将那些蛊虫引了出来,清除疫症才算彻底结束。那浴桶抬出大帐的时候,里面堆着死了大半桶的蛊虫。 等到宋乐珩慢吞吞有气无力地换好了衣物,宋流景便出去告知众人宋乐珩已经好转。燕丞即刻冲进帐子,把宋乐珩抱在怀里足足抱了一刻钟,帐子外头的将领们、亲卫们、士兵们,则是抱头哭号,一边哭,还一边大喊老天开眼…… 宋乐珩被闹了大半个时辰,实在没剩下什么力气,这才上榻去睡了一觉。 这日过后,她便日渐痊愈。 蒋律为了给宋乐珩补身子,一日三餐都督促着火头兵变着法子做好吃的。燕丞除了操练,就是赖在中军帐里,督促宋乐珩用膳,指天发誓要把宋乐珩瘦了的肉再养回去。宋乐珩一天被迫吃个六七八顿,倒是没隔几日脸颊上就圆润了些。 宋流景照旧是日日给宋乐珩药补。李文彧被李保乾关了好些日子,终于被放出来,冲到军营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在宋乐珩的腿上嗷嗷大哭,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核桃。哭完了,便说什么都不肯再离开,非要呆在宋乐珩旁边寸步不离。宋乐珩晚上在中军帐睡觉,他就自己搬了张行军床,一定要靠着宋乐珩,说是方便给她盖被倒水听候差遣…… 这么一来,燕丞就不乐意了,也从自己帐里搬了床,并把李文彧的床挤到边上,自己去挨着宋乐珩的榻。宋流景以自己能治宋乐珩为理由,搬了第三张床放进中军帐…… 一时间,中军帐里就出现了一个蔚为壮观的…… 大通铺。 宋乐珩也是无可奈何,知晓这三人谁都不肯吃亏离开,索性懒得开这个口。眼下虽军中的疫情止住了,但西北的战局仍无消息传回,宋乐珩心里压着这沉重的一桩事,脸上也难见笑颜。 至大年二十八,她召集了众武将和李保乾等人前来议事。 彼时,天寒风大,宋乐珩尚未完全养好,纵使裹了件厚实的冬衣大氅,都觉得凉沁沁的。她手里端着刚煮好的一碗药茶,喝了口暖身子,方才环望着众人道:“时下西北战况不明,军师和秦将军都久未有消息传回,我打算等至开春,若仍无动静,便亲率大军出关,去迎军师,诸位有何看法?” 李保乾道:“那袁氏虽是朝廷封出去的两州刺史,但说是自立也不为过。西北又是贫瘠之地,从南方进兵,几乎没有过先例。主公若要大军出征,还是得先打通一条粮道。” 简雍颔首认同:“李大人说得是。主公,大军进发不能急于一时,年关过后,主公不如先让末将率两千人前往西北,打通粮道的同时,末将也能探查西州的动向。等到二月前后,西北彻底化雪,主公再率大军亲往,一举平了袁氏两州。” 宋乐珩思量之时,燕丞道:“等三四月进兵最好。我琢磨着西北开战的事,瞒不住。天气一暖,肯定有苍蝇趁咱们分了兵,赶来江州送死。咱们现在兵力吃紧,先把这些苍蝇解决掉,再打西州不迟。” 众人说罢各自的意见,便都等着宋乐珩做决断。 宋乐珩将那药茶喝得见了底,在手里转了两圈那瓷碗。她忧心温季礼和秦行简的状况是真,但更现实的情况也不能忽略。必须等到江州安稳,她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出兵。 一念至此,宋乐珩道:“暂定三月吧。李大人这段时间负责募兵及粮草之事,大军出征的所有辎重,需随时备齐。” “是。” “简老将军,年关过后,你立领两千人前往西北,先一步疏通粮道。” “是!” “李文彧,年关在即,还是照往年的规矩,三十夜里在营中设宴,由你主持。今岁南方各地的收成都不错,给将士们的银钱粮食仍按军阶发放,较去岁提一成。” “好。” 安排完诸事,宋乐珩便让众人各自散了,一个人得了清闲,便坐在案前发呆。她取下头上的白玉簪,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也不知另一个戴着玉簪的人,到底如何了。 她把温季礼留下的书册又看了一遍,到得入夜,燕丞三人聚在她帐里吵吵闹闹地吃饭,差点为了给宋乐珩夹菜的先后顺序以及宋乐珩到底爱吃什么打起来。宋乐珩左右没辙,只能把三个人夹的菜都梗着脖子吃完,这才避免了一场打闹。 洗漱睡下后,这三个人也都依次在旁边的“大通铺”躺着。 李文彧挤在燕丞和宋流景的 中间,浑身都不自在,抱怨道:“宋乐珩,你让燕丞出去,他夜里睡觉老打呼噜!太响了,影响我休息!” 燕丞冷哼道:“就你他大爷的事多!你滚回城里睡去。军营里都是打呼噜的大老粗,谁逼你躺这儿了!” “凭什么是我滚,你怎么不滚!你打呼噜,也影响宋乐珩的恢复!” “她都没说我影响,你算哪根葱!再多话,老子把鞋底子塞你嘴里去!” “宋乐珩!你看他!粗鲁没教养!还什么出身天家!他就是个兵痞流氓!” 宋乐珩不想吱声儿,由着两人去吵。 宋流景看热闹的帮腔道:“你们最好打起来,打死一个少一个,打死一双我和阿姐也不亏。” “哎呀,你个死小子,老子没收拾到你头上,你就敢说风凉话是吧。” 燕丞一个翻身,真就按住了两人打起来。但他也没下重手,否则依着他的气力,稍一使劲儿就能把李文彧和宋流景的脖子拧断。 宋乐珩望着帐子顶,默然不语。 燕丞看出她心事重,只闹腾了半刻,便又躺回位置上,侧身对着宋乐珩,一只手枕在脑袋下,问:“还在想西北的情况呢?那张面具不能说明什么,有可能就是雀鹰随便叼的,只能说明那边儿真打起来了。我虽然烦温季礼烦得要死,但也不能否认,论战术和脑子,他很难输给别人的。袁氏那两个蠢货,对上他就不够看。” “嗯。”宋乐珩轻轻挤出一声回应,过了会儿,又说:“这几日,大抵是去鬼门关走了一趟,心里总有些……不平静。我还记得我一个人的时候,过年对我是没什么意义的。是后来身边人多了,才觉得过年热闹。这么快,又是一年年尾了。” 说辞到这,帐子里的氛围都变得有些感慨沉寂。 李文彧捂着被打红的眼睛,想告状的话也就这么噎了回去。宋流景隔着两个人影看他阿姐,那视线尽头隐隐绰绰的,竟就生出那么几分涩苦之意。 “那年在广信过年的时候,最热闹高兴。枭卫人多,我爹还在。大伙儿都没规没矩的,喝醉了把客栈的墙都给刨了。” “那是我家的客栈。”李文彧嘟囔道:“你在广信过年,都不叫我一起。” 燕丞也冷道:“那时候也没我一起。” 宋流景皮笑肉不笑道:“也没我。” 宋乐珩恍若未闻:“除了军师没饮酒,所有的人都喝醉了。我也喝醉了。第二日军师生气了,我还跟他说,你骂完枭使,就不能再骂我了。” 旁边三个人:“……” 燕丞赤着脚下了床,走两步去翻到宋乐珩的榻上,两手撑在她左右,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和她面对面相望。李文彧和宋流景看他这动作都是一惊,双双想着起身阻止,燕丞却是先一步开了口:“所以,只要有温季礼在,那就是最好的年关吗?” 宋乐珩的眼神有些失焦,好似落在燕丞的身上,又好像没有什么落在她的眸底。 “我只是觉着,那时候的日子好过,担子没那么重,也没什么生离死别。现在……有些怕。”宋乐珩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身边的人太多了,怕我护不住。” 燕丞一怔。李文彧和宋流景也是五味杂陈。 “我在呢,这有什么怕的。天塌下来,都有我顶着。” 燕丞执意去拉开宋乐珩的手,只有他看得清楚,那素来沉静持重的一双眼里,脆弱地生了红。他抿了抿唇,鬼使神差的,俯身轻吻了一下宋乐珩的眼睛。 帐子里瞬时就炸了。 旁边的两个人都冲过来想扒开燕丞。燕丞死死抱住宋乐珩,把宋乐珩那难得的脆弱一面护在自己怀里,就是不松手。 李文彧边拉他,边尖声嚎道:“流氓!!死流氓!你敢当着我的面亲她!你还要不要脸!你给我下来!下来!!” 宋流景也怒道:“放开我阿姐!不准对我阿姐动手动脚!” “老子就不放!你俩能怎样?”得瑟说完,燕丞又附在怀中人的耳边,认真道:“我要让你以后的每一个年关,都是最好的年关!” “我呸!她和我在一起,才是最好的年关!” 三个人吵嚷不休。宋乐珩随着三人角逐的力道在榻上摇啊摇,晃啊晃,那木床都跟着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响,吵极了,也热闹极了,好似让人没空再去伤春悲秋。 她刚想开口阻止三人这么闹腾下去,不想那军帐门口突然传来一个不可置信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四个人一起用那不大雅观的姿势回头望去,就齐刷刷地看见站门口那人仿佛是遭了一顿晴天霹雳,晕倒了…… 第186章 多事之秋 “这大冬天的,你扇风对吗?是不是要掐人中啊?” 片刻过后,躺在那榻上的人已经变成了风尘仆仆的裴温。裴温像是接连赶了许久的路,一贯素净的脸上长出了青黑的胡茬,皮肤也被凛风吹得干裂,看上去很是有些憔悴。 宋流景、李文彧、燕丞和蒋律此时都围在榻边,宋乐珩则是头疼地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揉太阳穴。 宋流景用小扇子给裴温扇了一会儿风,没见什么效果,李文彧便说要掐人中,他卷起袖子掐了两下,看裴温还是不醒,无法理解道:“舅舅是不是路上喝多了?怎么这都没反应。” “你使劲儿了吗你这绣花枕头,让开,我来。”燕丞说着就要上前。 蒋律拦住他道:“别啊燕将军,你那劲儿一下去,别把人裴先生的脸给掐破了,读书人破了相不好的。” “那怎么弄?扇风没用,掐人中也没用,你去端盆水来泼。” 蒋律:“……” 蒋律惶恐。蒋律不敢。 宋乐珩看几人想的法子越来越放肆,冷着脸道:“你们最好是给我悠着点儿,舅舅今晚要是缓不过来,你们几个都给我滚出去绕着校场跑,跑到明早天亮才准停!” 蒋律苦哈哈道:“主公,这不关我的事呀……我在帐外通报了的,是您那床晃得太响了,您没听到……” 宋乐珩一记眼风扫过去,蒋律不敢再开口,忙转身和三人继续捣鼓裴温。 “这样,我掐人中不行,虎口总不能破相吧,我来试试。” 燕丞挤开宋流景和李文彧,使了些力道按在裴温的虎口上。 李文彧掐裴温的人中是没敢下力的,燕丞这下却是实打实的给了力气。他这常年砍人的手劲儿没按片刻,裴温果然就被疼醒了过来。他紧皱着眉头恍神地睁开眼,边上几人都在喊他,除了蒋律,那仨一口一个舅舅,亲热得不行。 宋乐珩刚想走过去问问裴温感觉怎么样,就看他猛地坐起,竟是狠推开了旁边的宋流景。 这变数来得太过突然,宋流景毫无防备,脚下急退几步,重重跌倒在地。燕丞和李文彧、蒋律都让开了些许,分不清这是个什么情况。 裴温仿佛是中邪了一般,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仇恨眼神,死死盯着宋流景,那充血的双目恨不得把宋流景生吞活剥似的。 宋乐珩察觉出不对,示意蒋律先出去守好中军帐,继而才扶起地上的宋流景,走至榻边道:“舅舅,怎么了?阿景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惹您生气了?” 裴温没说话。但宋乐珩的声音像是牵回了他些许的神智,他瞪了宋流景须臾,又阖上眼去,再等睁开时,便恢复了正常。他转眼看向宋乐珩,略有些严肃道:“你们方才是在做什么?” 宋乐珩料想他多半是误会了,解释道:“前几日我病了一场,身子尚未痊愈,他们几人不放心,便在此陪床,方便照料我的起居。刚刚只是说起了过往趣事,打闹了一通。我和阿景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舅舅莫要误会了。” “我不是……”话起了头,却又顿住。裴温故意不去看宋流景的方向,像是眼睛瞄到这个人,都会止不住的恶心嫌隙,他只注视着宋乐珩,将人拉到近前坐下,道:“病得很重?怎也不往家里去封信?你外爷日夜都忧心着你,你若在外有什么事,他老人家如何安宁?” “没事了。”宋乐珩说得轻巧。 李文彧哼唧道:“怎么没事了,你都差点……”末了,他又给裴温告状:“舅舅,你快说说她,她一点都不顾惜自己,害我人都哭晕过去了。她这身子还没养好呢,又想着出征。您骂她两句嘛,让她就留在江州养病,那打仗的事,交给将领不就好了。” 宋乐珩无奈道:“你俩出去,别在这儿吵吵。” 燕丞抄起手:“我不。我也想听听舅舅怎么骂你。这绣花枕头说得对啊,我去打仗,你就留在江州养身子。” 宋乐珩:“……” 宋乐珩一时无言以对。 裴温心疼地看看她,感慨道:“人都瘦了好几圈。那年你要起事,我就是不赞成的,不准你扶灵入邕州去。当时要是拦下你了,今时你也不用这么辛苦。罢了,这些话说来无益,你要记得,你外爷年岁大了,禁不起折腾,你莫要让老人家的期盼落空。” “知晓的。”宋乐珩应过一声,视线又在裴温和宋流景之间打了个来回,仍能感到裴温的态度甚是怪异。她稍作思量,问道:“舅舅突然来江州,是不是有什么事?你和阿景……” “没事。方才是睡迷糊了。我是想着,这么些年你姐弟二人都在外,你娘的忌日你们从没回去看望过。阿景眼下已是双十年华了,该回去看看自己的娘亲了。” 宋流景那神情冷了下来,手收进袖口里攥紧,只片刻,虚假的笑意又攀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乖乖巧巧的对宋乐珩道:“阿姐,舅舅说得是,我是许久没回去看过娘亲了。舅舅打算何时启程?” “过了年再说此事吧。”宋乐珩道:“舅舅既然来了,先留下过年,可好?” 裴温思来想去,没有忍心拒绝宋乐珩,便点了头道:“好。此是军中重地,我不宜住下,我想去城中找个客栈落脚。若阿景没有其他要事,就让他随我一起。” “那我派人送舅舅入城。阿景,这几天你先好生陪着舅舅,若有什么需要,就来军中传个话。” “知晓了,阿姐。” 宋乐珩给燕丞递了个眼色,燕丞便让门口的蒋律去套车,准备送裴温和宋流景进城去。 这间隙里,宋乐珩又和裴温简单聊了些家事。裴温说邕州一切都好,老爷子除了挂念宋乐珩,实在闲着没事做,就去办了一间私塾,想着反正也要教杨鹤川,不如同时多教些百姓的孩子。那私塾不收学费,到今岁秋时,已有四五十个孩子慕名来入了学。 那些孩子的父母也总是往私塾里送东西,最开始只是些不大值钱的饼,野菜。这一两年因着邕州在宋阀辖下,民生好转,百姓的日子也过好了,有些人家就开始往私塾里送鸡。如今老爷子又在私塾后院里劈了个鸡圈出来,已经养二三十只鸡。平日里除了炖给杨鹤川吃,谁都碰不着他的鸡。 他总说要等宋乐珩打完仗回去,把那些鸡都留给宋乐珩和宋流景吃。 宋乐珩听着这些话,鼻尖儿都在泛酸。待车套好,她看时辰不早了,才亲自送裴温和宋流景上了车。她站在帐子外,目送那马车行远,许久不语。 李文彧和燕丞一左 一右地站在她边上,李文彧摸着下巴道:“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舅舅和宋流景,像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似的?” 燕丞抱着手冷嘲热讽:“还是我的错觉吗?这还需要错觉?都那么明显了。我看要不是碍着咱们在,舅舅指不定都掏把刀出来捅宋流景了。” “谁准你喊舅舅了!你不准喊,只有我能喊!” 李文彧扑过去打燕丞。燕丞翻个白眼,轻而易举扭住了他的胳膊。李文彧痛得直喊,燕丞权当听不到,对宋乐珩说:“宋流景这些年没回家,怎么突然惹着你舅舅了?他是临走前烧你舅舅的书了?” 宋乐珩没搭话,又叫来了冯忠玉,吩咐道:“派几个人暗中跟着,有什么状况及时回报。” “是!” 如此一宿过去,宋乐珩心里又压了裴温这桩事,一整夜都在床上辗转反侧。 翌日早间,天还没亮,她便披衣起了身。 彼时,旁边的燕丞睡得是四仰八叉,上衣都卷起了一大截,露出线条明朗的腹肌和隐隐的人鱼线。他那呼噜声一阵儿接着一阵儿,像是冶铁的风箱似的。 李文彧倒是睡得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由于过度注重自身形象,他夜里都得穿着华丽的睡袍,头发还要梳得整整齐齐,双手必须保持搭在腹上的优雅姿势。约莫是被吵得狠了,就连睡梦里他那眉头都是蹙着的。 宋乐珩悄无声息地穿好鞋袜,随手给燕丞盖上了被子,便出了军帐去。 她在偏帐里处理了半个时辰积压的政务,天亮之际,出去盯梢的冯忠玉便回来了,主动向她汇报起裴温那边的情况。 “昨晚到客栈落了脚,我就见裴先生沉着脸把宋小公子叫到他房里去了。没过多久,那房里就传出了摔茶盏的动静,裴先生还大骂了宋小公子一顿。” 宋乐珩埋着头勾画文书,一心二用也没耽搁,问道:“怎么骂的?” “说他愧对裴氏的列祖列宗,说他不配做人,是个……是个畜牲。” 宋乐珩微微拧眉,手上的笔墨也随之顿住。 裴温这样的读书人,傲骨重,脾气也大,但骂人向来是比较委婉的。宋乐珩唯一一次见他骂人畜牲,还是她执意给裴薇喊冤,裴温认为她是坏了裴薇的名节,口不择言骂出了这话。宋流景这几年都在伤兵营跟着她南征北战,能惹得裴温动如此怒意的,只有过去的事。 和裴薇有关的事…… 宋乐珩指尖一蜷,思量片刻,严肃问道:“阿景有什么反应?” 冯忠玉道:“我只听见裴先生骂了几句,宋小公子一个字都没说,然后过了会儿,宋小公子就出来了,回了自己的房间。” 宋乐珩的眉头皱得更紧,抬眼看向冯忠玉:“今早二人有正常出入吗?” “有。天刚亮,裴先生就起了,出门打了水洗漱。” “可有异常?” “没有。就是裴先生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差。” 宋乐珩默然半刻,想着这事还是得尽快搞明白,需找个机会单独去探探裴温的口风。拿定了主意,她道:“你去城中那芳满庭酒楼,定个酒宴,时间就选在……” 何时的宴宋乐珩尚未说出口,忽然,帐帘掀开,蒋律在门边语速极快地道:“主公!有西北的斥候回来了!” 他这话落下的当头,帐子外就传来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到了近处,马儿嘶鸣着停下,一名斥候翻身下马,跪在地上,气息急促地禀道:“主公,西北有紧急军报!” 宋乐珩连手里的笔都忘了放下,急匆匆地出了偏帐去。同一时间,隔壁中军帐里的燕丞也醒了,穿着单衣打着呵欠掀帘而出,问那斥候道:“西北是什么情况?” 斥候先是一愣,没反应过来燕丞怎么会宋乐珩的中军帐里走出,但很快又收敛了神色,答出的话格外沉痛:“禀主公,禀将军,秦将军率领的十万大军……在西州北留城,全军覆没!” 沾着墨汁的笔骤然落地,晕染在了冻土之上。 第187章 全军覆没 “你……再说一次,秦将军……如何了?十万大军……如何了?” 宋乐珩脸上的血色顷刻间就褪了个干净,脑子里嗡嗡鸣响,一时间只觉恍惚,不真实。她甚至都不敢问出最想问的问题…… 温季礼如何了? 若是温季礼还安然,这十 万大军纵使是败,也不可能全军覆没。袁氏没有这么大的能耐,那究竟会是谁败了这十万大军? 是萧氏? 是北辽的八部? 还是有别的势力和袁氏联手了? 宋乐珩的思绪在电光火石间就想出了无数种可能。那斥候埋着头,低声答话道:“秦将军月初时进入西州,在北留城进行了短暂的停顿,打算补充粮草。孰料,被敌军知悉了我军的行踪,敌军借风雪之势,将我军围困于北留城内。” 燕丞短暂的震惊了一下,很快回过神,上前一脚踹翻了斥候:“你大爷的,你第一次当斥候?说话不清不楚的!敌军是谁!袁氏?他们有那能耐围困十万大军!?那两个废物草包是不想活了?!” 李文彧睡眼惺忪地从中军帐出来,不满道:“燕丞,我一大早是惹着你了?你又骂我……” 话还没落地,他定睛看到帐外情形,顿时反应过来宋乐珩和燕丞是有军务,废物草包也不是在骂他,便默默后退两步,再不吱声。 燕丞续道:“温季礼不是说他熟悉西北地形,不会让大军的行踪被斥候探到,那敌军是怎么发现的?!再者,秦行简在北留城补充粮草,就证明北留城的粮草充足,他袁氏兵困北留城,秦行简就算没法突围,也能守城不出!怎么可能全军覆没!说,你是不是袁氏的细作!” 李文彧听到这,知晓兹事体大,惊谔地捂住了嘴。 那斥候受了燕丞一脚,当场就想吐血,好不容易忍下喉咙上黏腻的血腥,才挣扎着重新跪在宋乐珩脚边,颤声道:“是……是因为……军中出了敌方内应。” “内应是谁?”宋乐珩问。 斥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宋乐珩的神情,犹豫着不敢开口。 燕丞朗声喝道:“问你话!再不说就拖出去砍了!谁是内应,围城的又是谁,说清楚!” “是!是!”斥候吓得直打哆嗦,一股脑道:“内应是……是军师温季礼。围攻北留城大军的,正是军师和他胞弟。” 好似一记冬日闷雷,炸得中军帐周遭瞬时鸦雀无声。 李文彧睁大了眼。燕丞欲言又止。远一些的蒋律和冯忠玉也都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宋乐珩此时的脸是接近于木然的,看不出悲或怒,只那眼底仿佛覆了层深不见底的黑,黑得近乎空洞。她看了眼蒋律,蒋律立即会意,让冯忠玉将中军帐周围的亲卫再撤远丈余,不准任何人接近中军帐。 温季礼的位置在宋阀太重要了,一旦他叛变的消息传开,定会动摇军心。在事情没有明晰前,知晓的人必须越少越好。 宋乐珩没有出声,转身走进了中军帐,绕过桌案,走到位置上坐下。燕丞拎着斥候进来,把人丢到了地上跪着。李文彧也跟着缩到了不起眼的角落里站着。 燕丞脸上盛着凛凛的杀气,厉声道:“温季礼为什么叛变!有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你要是敢有半句假话,老子立刻将你五马分尸!” “卑职不敢……北留城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眼下各方派去西北的探子应该都知道了。” “你仔细说。”宋乐珩不带任何情绪地道:“把你知道的,有关北留城的前因后果,一桩一件说出来。如有错漏,绝不轻饶。” “是。” * 冀州大营。 正坐在帐里啃着一腿烤羊肉的王钧尧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一双铜铃似的圆鼓眼紧盯着冒雪入帐的王云林。 “你说真的?”王均尧激动走到王云林面前:“那婆娘的人马真折了十万在北留城?” “千真万确。”王云林也是一脸的喜色,道:“而且,不止这十万人,她那位军师,也不可能再回宋阀了。如此一来,宋阀如折一臂,正是大哥攻打宋阀的绝佳机会!” 王钧尧的眼珠子转了一转,思量片刻又咬了口羊肉,哈哈大笑起来:“妙!妙啊!没想到,那小子真有本事让他兄长回萧氏去,好!那他的下一计是……” 王云林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呈给王钧尧:“萧仿的兄长对那婆娘知悉甚深,说了让我们按信上所说攻打南方,必将事半功倍。到时候,平江以南迟早会落入我们兄弟二人的手里。” 王钧尧接过信,半眯着眼看完信上的内容,旋即虎目一定,高声下令:“好,事不宜迟。去传我的军令,即刻点兵五十万,攻打宋阀!这次,老子定要给那婆娘一个下马威!” * 宋乐珩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头,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缓解着突然加剧的头疼。 那斥候仍旧保持着跪地的姿势,矮声禀道:“袁氏兵困五原的消息是假。秦将军率领大军抵达北留城的当日,袁氏和萧氏便联手围住了北留城,要秦将军投降。今岁西北雪大,能见不过十丈的距离,所有派去西北的探子、斥候,大多只能在风雪里打转,根本探不到什么军情。我军的行踪不可能轻易暴露给袁、萧联军,所以,当时秦将军便怀疑,城中有奸细……” 燕丞皱眉问:“她怀疑?怎么着,你是见着秦行简了?” 斥候摇头:“跑出来一小队逃兵,路上死了七七八八,我正好撞上一个被埋在雪里的。是他跟我说的北留城的消息。最后人没撑住,还是死了。” 宋乐珩冷声冷气地说:“继续讲。” “是。秦将军彼时已经怀疑到军师头上,逼问军师的时候,军心就有些乱了。秦将军刚要动手,城门就被军师的人马打开。十万大军一下子乱了阵脚,都不知道该听秦将军的,还是听军师的,战败就是一瞬间的事……等战局落定,不愿投降的,都被斩杀于北留城。” “所以,温季礼回五原去了吗?”宋乐珩还是问出了最想知道的话。 分明她照旧是没有波澜的语气,可李文彧和燕丞就是能听得出,她内心这一刻弥天的痛。 并肩这许多年,不说宋乐珩,便是李文彧、燕丞都很难接受温季礼背叛的事实,更遑论,从邕州杀出来至今,宋乐珩和温季礼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生生死死,甚至还让他分兵北上。 可现在…… 这么个人,背叛了她。 李文彧的心里在替宋乐珩滴血。燕丞则是恨不得去把萧氏杀穿。 斥候答道:“据说已经回了五原,但卑职并未亲眼所见。卑职知晓的,只有这些了。” 帐中陷入了死寂。 整件事,听起来好像都是顺理成章的。温季礼本就是辽人,他用兵如神,能处处吃准别人的心思,智计谋略都是拔尖儿的。他不止投过一主,他还跟过平昭王,最后又背叛了平昭王。那么,他凭什么就不会背叛宋乐珩呢? 辽人是狼,和中原又是世仇,隐藏祸心,伺机反噬,这才是应该的。 可…… 为什么。 蛰伏在宋阀这么些年,和宋乐珩一起将宋阀从三千兵将发展到三四十万人,表现出那些生死不渝的爱意,都是假的吗? 就连燕丞的脑子里都是一大串莫名其妙的为什么。明明哪里都是有理有据的,但就是在想,为什么,怎么会这么荒诞? 隔了良久,宋乐珩才启齿道:“下去吧,此事,暂时不许外泄。” “是。” 斥候得令,退出了大帐。 人前脚一走,燕丞后脚便到宋乐珩的跟前去,压着嗓子道:“你想按住这消息,人就留不得。” “按什么消息。”宋乐珩揉着眉心:“按不住的。冀州、齐州那边,应该也得到消息了。温季礼叛变,宋阀损兵折将,千载难逢的良机。最多过了年关,北方就会有发兵的军报传来了。” “那你还不准外泄。” “要想好,想好下一步怎么走。”宋乐珩站起身来,走到不远处的沙盘前,拿了一个写着宋字的小旗子,来回打量着沙盘上的州郡。燕丞跟在她身旁,听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这步错了,宋阀就完了。” 打天下就是这般,能败,但不能大败。走错一步,那就是千千万万人同葬。 燕丞也知此刻宋乐珩的压力非比寻常,看她手中的小旗子久久没落下,想了又想,还是开口道:“萧氏和袁氏就算是联手,要打下秦行简带的兵难度也不小……温季礼叛变这事,你是怎么想的?” 宋乐珩目不转睛地盯着沙盘:“想什么?他背弃宋阀,坑害将士……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亲耳听他承认,我都不信。” 燕丞急道:“但如果不是他叛变,北留城怎么会败得这么快,我军的行踪又是谁泻出去的?他是个辽人!你再不愿承认,现在也必须承认!你得把他往坏处想,才能避免作出和他萧氏有关的错误决定!” 宋乐珩拿着旗子的手微微颤抖,无力地撑在沙盘边缘,低着头默不作声。 李文彧见状,想上前安慰,可他连话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燕丞至少能和宋乐珩商量军务,他现在却是什么都帮不上。他也没有婚约再能解除,再去让宋乐珩舒心一些了。 燕丞喊了宋乐珩两声,宋乐珩没应他。他便捉住她的腕子,迫得她侧过身来。 外间的天光罩落,衬得她的眼底一派猩红,仿似溅了血一般,发狠的往里藏着泪意。燕丞瞧得心窝子都紧了,不由分说的把人往怀里带,轻声道:“你难受不要总是憋着,憋坏了怎么办。” 宋乐珩无声无息的去推他,他就用了力地箍着,死活不放开。李文彧迈出半步,刚要喝止,就听燕丞道:“等开春,雪化了就去打西北,先把袁氏收拾了。要是温季礼他真敢背叛宋阀,顺道把萧氏也收拾了,杀得他们鸡犬不留,一个水蚊子都别想留下!你要是想哭,就在这儿哭,别让人看见。” “放手。”宋乐珩用了几分命令的口吻。 燕丞见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憋着,也没再违背她的意思,松开了手去。 大抵是缓了这么须臾,宋乐珩眼里的红稍退了一些,看起来没那般骇然可怖了。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八成如常的神色,道:“朝阳军兵败的时候,余下部分投靠了祝孝全,这些人本就不老实,祝孝全这会儿也是内忧外患的,头一个来打宋阀的可能性不大。” 她既说起了正事,燕丞也没有轻怠,抱着手睨沙盘,道:“这些土匪都不是什么好人,全指着祝孝全出去送死,他们好鸠占鹊巢。祝孝全短期之内,不敢离开齐州。我也觉着他不会打过来。”随即点点冀州:“但这孙子头铁,要是他收到消息,肯定会过江。” “你早年在冀州大营和王均尧打过交道,依你对他的判断,他若过江,会出多少兵力?” 燕丞脸色凝肃,伸出五根手指头:“这个数。他只有这一个机会。这么几年,他吞北边军阀,你吞南边的军阀,他就算想打宋阀想得要命,也得看看贺溪龄的脸色,毕竟,青、冀两州的兵,得靠世家养。他要是一次打不掉你,贺溪龄就算是出于老脸,都不会让他再打第二次。所以,他一定是倾巢出动。” “嗯。”宋乐珩也赞同道:“数量上应该不会差太多。” “咱们现在折了十万人马,把后方所有的兵力加上,也就在三十出头。而且,还得防着有人来偷咱们的后方,对上王均尧,你有什么想法?” 宋乐珩琢磨许久,目光巡视在平江南北的几个州郡上,最后心念把定,将旗子插在了江对岸的颍州。 燕丞挑眉:“主动出击?去打颍州?” 宋乐珩道:“王均尧从冀州出兵,往江州来,必过颍州。颍州是洛城的屏障,这么重要的位置,四个世家不会交给别人驻守。那贺溪龄既然给了面玉牌,这玉牌就 得在关键时候发挥下作用。” “我知道,颍州的守将好像是卢氏的,叫什么卢一清。那你的意思是……” “抢时间,让四个世家把颍州借给我,我们就在这个地方,埋了王钧尧。” 第188章 往事余恨 “主公要发兵颍州?何处出发?” 个把时辰后,中军帐里,几个重要的将领都聚齐了。李文彧也坐在众人后头,仍是担忧地望着宋乐珩。宋乐珩这会儿的脸上已看不出任何异常的情绪,只像个没事人一般。 短短几年,心境好似就变了。 交州那时,她尚且能于众人面前发泄情绪,可现在温季礼叛变,秦行简身死,那么重的一座山压在她的肩头上,她就那么撑着,撑得让人替她难受。李文彧心里一阵一阵地绞着疼,他宁可看宋乐珩哭出来,都不愿看到她这样若无其事的。 宋乐珩坐在椅子上,端着药茶吹了吹,答了熊茂的话道:“明日发兵。这次比的是抢占先机,不能拖延。” 熊茂、何晟、邓子睿面面相觑,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张须第一个跪到宋乐珩身前,作揖道:“主公,末将请求出征!末将自入宋阀以来,未立寸功,还请主公给末将这个机会!” 张卓曦也赶紧过来跪下:“主公,我也请命,前往颍州!” 宋乐珩示意两人先起身,而后才道:“今日能坐在这里的,都是宋阀的肱骨,我也无甚可瞒。此前我收到西北军报,我军失利,军师和秦将军如今都下落不明,大军折损,难以返程。相信冀州和齐州那边也收到了同样的情报。” 几个将领俱是一惊,都有些难以置信。 何晟道:“怎么会……有军师坐镇,秦将军向来又勇猛过人,怎么会在西北吃了败仗?是败于袁氏吗?” “北辽,萧氏。”燕丞冷着脸应了何晟的话。 几个将领又是一惊,后续的说辞再想问,却是不敢问了。 熊茂三人都是知晓温季礼真实身份的。早年那场庆功宴上,萧仿闹出来的事还历历在目。简雍和张须虽加入宋阀晚,但温季礼的来历从未刻意隐瞒过,是以两人亦是心知。萧氏突然攻打宋阀大军,这其中到底有怎样的纠葛,恐非三言两语能说清道明。但此事既已成定局,温季礼这“失踪”,各人的心里便都知其含义。 至少,在这一刻,萧氏上下,是敌非友。 宋乐珩接着道:“此次颍州一战,关乎到宋阀的存亡,因而由我亲征,燕丞为主将,张卓曦、金旺为副将。点兵二十万,明日一早出发。” “是!”张卓曦和金旺同时起身,抱拳应下。 “后方留守的兵马总计有十五万,兵力吃紧的情况下,守住后方的责任尤其重大,诸位需心知,江、长、陵三州,有任一变数,都会影响全局。因此,诸位皆要担负起这个重任。” “是。” “我出征之后,张将军领五万兵马,转守陵州。陵州一地进可援颍州,退可回守长、江二州,张将军定要竭尽全力,护好陵州。” “是!”张须接下军令。 宋乐珩再道:“熊茂,你领五万人前往长州。长州是南下岭南的最后一道城池关卡,一旦长州有变,整个岭南危矣。这是宋阀的后方命脉,定要守住。” “末将明白!”熊茂高声道:“末将誓死守护长州,如长州有失,末将自裁于三军阵前!” “好。何晟、邓子睿,你二人领五万人留守江州。江州是宋阀的重中之重,更不容有失!” “是!主公!”何晟和邓子睿齐声道:“我二人愿立下军令状,死守江州!” 宋乐珩点点头,目光最后落在简雍身上:“简老将军,你仍按先前所议,年关过后,赶赴西州,打通粮道。若我宋阀十万将士真折于西北之地,这份血债,便迟早都要讨回来!” “是!” 议完事,各将领都分头去点兵。李文彧留在大帐中,坐在角落的椅子里一动也不动。宋乐珩走过去的时候,就见他一双眼睛跟兔子似的,肩膀也抽抽的,憋得那鼻尖儿都红了。 宋乐珩默了默,嗓音有些哑,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道:“前线粮草的事,先交由李太负责吧。你带上你大伯,就说回乡探亲,先往广信去。” “为什么?”李文彧眨巴着眼,一眨,那眼睛里就蓄满了泪:“你不是……不是说,只要能在颍州截住王钧尧,宋阀就能度过难关吗?为什么还要我走?” 宋乐珩按了按眉心,道:“王均尧来打宋阀,难保其他的势力不动心思。一旦有什么事,余下两州的兵力不能随意调动,只能死守着等我回援。广信在后方,相对要安稳些。回去吧。等战局缓和了,再过来。” “我不要……广信……广信离你太远了。我不想离你那么远。” “李文彧……” “我知道,你又要说别任性。我没有任性,我就想在江州等你。这么三年,你每回出征,我都是在江州等你的。江州也安安稳稳的,从来没出过什么战事。你不是说过,江州的城防经过改建,是最坚固难破的吗?” 宋乐珩叹了口气:“我去找你大伯。” 话罢,她转身要走。李文彧倏然站起,急追两步,从后面把人抱住,下巴搁在宋乐珩的肩头,很快就浸湿了一大片衣衫。 “不要赶我走嘛……我在江州,好歹……好歹你回来,我第一个就能见着你呀,我还能帮你准备粮草……我要是回了广信,我会觉得……自己真成废物了。” “你……” “我就是不要嘛!”李文彧的双手收得更紧,几乎要勒得宋乐珩喘不过气。那箍在她腰上的手急得发颤,哭声就在耳畔绞着,绞得人心里发酸。 “我是贪生怕死,我是不如燕丞……可……可怕死怕血那都是人之常情嘛,你不要讨厌我……我都知道的,你现在很难受,我就只是想,想离你近一些……求你了,别赶我走……” 宋乐珩哑然许久,然后拍了拍死死紧着她腰的手。李文彧稍微松了些,容得她转过身来,面朝着他。 她睨着那双快要肿起来的红艳双眸,道:“我从不讨厌你。我这个人,其实不是适合打天下的明主,我过于感情用事,用话本子的判词来说,这叫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什么气短,我要你气长!长命百岁的长!” 宋乐珩被他那打着哭嗝的骄横样儿逗得笑了笑,又说:“所以,我不想去承受身边的人相继离开这种事,你要是想对我好,那就得怕死,就得好好活着。”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 李文彧胡乱抓住宋乐珩的手,拢在两掌之间。他的手很暖和,宋乐珩的指尖却是冰的,李文彧努力捏着握着,要把自己身上的暖意传给她,由她汲取。 “江州有五万人,就算谁来攻打,一时半会儿肯定也打不下来,能等到你回来的。大不了……大不了我看到有开战的苗头再跑,先跑去长州,再回广信,好不好?” 宋乐珩默然不语。 李文彧眨着眼,小心翼翼的又问一回:“好不好嘛?” 见她无奈应允了,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 两人说完话,已至了下午。临近出征,宋乐珩诸事繁忙,李文彧也知道不能吵着她,便安安静静地守在她身边,帮着她倒茶碾磨。 宋乐珩抢着时间把余下的政务处理了,几个州郡递来的禀牍也都看完了,有必要的便批了回复。申时,她和李文彧一道入了城,把各州郡的文书都交给了李保乾。 往常她出征在外,若是温季礼坐镇在江州,便都由温季礼包揽政务。倘使温季礼和她都在外,那就是由李保乾接手。 李保乾对此也算是轻车熟路,把文书禀犊都分类整理好,宋乐珩交代的事情也都一一记下了。眼看快至日暮时分,想着今岁的年关是无法再办一场盛宴,宋乐珩索性叫上李保乾、李文彧、李太一同前往酒楼去用膳,权当是团个年。末 了,她又让蒋律去客栈里把宋流景和裴温也接来。 不成想,蒋律这一去,就去了小半个时辰。 一行人坐在酒楼的厢房里大眼盯着小眼,李文彧的肚子都饿得咕噜直叫唤。他瞧着那一桌子的菜不能动筷,咽了咽口水,委屈巴巴地摸肚子道:“老蒋怎么回事,他平常的脚程不是很快吗?舅舅住的客栈又不远,左右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啊。” 宋乐珩直觉不对,刚站起身,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不多时,蒋律满头大汗地上了楼,身后还跟着神情凝重的冯忠玉。宋乐珩尚未开口,蒋律急急跑到她近前,矮声说:“主公,裴先生……怕是出事了。” 宋乐珩的脸色唰的一下沉了。李家三人也听到了蒋律不大不小的话音,都赶紧站起来凝神以待。 宋乐珩道:“把话说清楚。” “是。我去传主公的话,结果根本见不到裴先生人。宋小公子说他染上了风寒,病气重,会传染,说什么都不让我见。我不敢动手,只能先回来禀明主公。” 冯忠玉上前一步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主公之前染上疫症,燕将军总觉得宋小公子的表现不大对劲,就让我等暗中去查。我查到两个同样染过疫症的伤兵,逼问之下,他们说……他们说,军中的疫症,是宋小公子造成的。” …… 聚集的浓云黑压压地笼着整个江州城,急风呼啸,吹得街头巷尾挂着的红灯笼荡个不停。 因着已是大年二八,街上热闹得紧,到处都是放鞭炮、要赏钱的小孩儿。宋乐珩一向亲民,小孩儿见她从街上走过,也不惧怕,纷纷围上去绕着她转,个个嘻嘻哈哈的向她问过年好。 宋乐珩脑子里装着事,在身上摸了半天的钱袋都没找到,直到李文彧提醒她,她压根儿就没带钱袋,她才回过神来。李文彧知她所思,赶紧拿了些碎银子,分发给小孩儿们。小孩儿们欢欢喜喜地跑开了,那些父母们则是一阵笑骂,骂孩子不懂事,不该扰着宋乐珩。 宋乐珩笑笑以作回应,又继续往前头的客栈走去。 进了客栈,便要清净得多。年关时节住店的人本就不多,加上城里的百姓大都是认得宋流景的,知他是宋乐珩的弟弟。掌柜看他来住店,只觉得是蓬荜生辉,便只接待了他和裴温两人。 此番见着宋乐珩也来了,那守在柜台后的掌柜更是惊喜不已,忙放了手里的算盘,激动上前道:“宋阀主,我的亲娘诶,宋阀主大驾光临,小人该出去相迎的!您是不是来找宋小公子的?我这就领您过去。” 宋乐珩扯下李文彧的钱袋,一整个递给了掌柜,说:“有劳掌柜和小二都暂离片刻,我与胞弟有些家事要说。” “哦,好好好。小公子就在后头的天字苑,阀主直走过去便是。赏钱就不用了,我和小二这就出去。” 掌柜召齐了店里仅有的三个帮工,一起向宋乐珩禀了退。等人都走了,宋乐珩还是把那钱袋放在了柜台上。蒋律和冯忠玉等一干亲卫也都出现在了门口。 蒋律道:“主公,宋小公子的心性太偏激,恐会伤到主公,要不要先去通传燕将军来。” 宋乐珩冷着脸摇摇头:“把那两名伤兵带上便是。” 说着,她又看了眼李文彧,说辞还在舌尖打转,李文彧就嘟囔道:“我要去。你在哪我就在哪,你出征前我是半步都不会离开的。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就悄悄跟着!” 宋乐珩又收了话,没有多说什么,先一步便往客栈的园子行去。亲卫们列队跟上,那两名作证的伤兵也惊恐不安地走在队伍中。 与此同时,那天字苑的房里,裴温正僵直着脊背坐在桌前。他的脸色泛着一种诡异的死青,额头上也俱是要爆开的血管青筋,面容看上去扭曲又可怖。在他的面前,放着一杯蛊血,那血中有密密麻麻扭动着的蛊虫,单是看上一眼,都能让人头皮发麻。 宋流景的脚步很轻,犹如鬼魅一般,走到他的身后,略略俯下身,在裴温的耳边轻语:“只剩最后一杯了,舅舅还是自己饮下吧。” 裴温紧抿着唇,脸色憋得更显惨白,仿佛是用尽了全力都说不出半个字来。 宋流景看他不动手,便去捉他的右手腕,带着他去拿杯子。 “要是你没有来江州,那就好了。这世上多的是烂在肚子里的秘密,为什么, 你非要问个明白呢?你是阿姐的舅舅,我当真……不想的。” “畜……牲……” 裴温挣扎着,吐出了两个字。他的手攥成拳,始终不肯拿起那杯蛊血。 宋流景试了几回,便放弃了。他低低地笑出声,笑罢,又重重地叹了一息,随即一手拿起杯盏,一手如索命的鬼爪,狠狠捏住裴温的下颚,逼他仰起头来。 裴温难以挣脱,只能眼睁睁看那杯盏离他越来越近。他小幅度地摆着头试图避开,可没有用。那身后的恶鬼在絮语,要将他打进地狱去。 “没事的,娘亲……会在下面等你的。舅舅,你活了那么久了,应该活够了,我不同,我还年轻,我还有……许多许多想和阿姐一起做的事。你要好好的,把所有真相带进棺材里,永远……永远……不要让阿姐知道。” 他强行捏开裴温的嘴,正要将蛊血狠心灌入,房门被轰然踹开。宋流景诧异望去,只见屋外那深沉的黑幕下,宋乐珩负手而立,脸色冷寒。在她身后,是站满了整个园子的亲卫。 她厉声质问:“是什么真相,你不敢让我知晓!” 第189章 弑母真相 “是什么真相,你不敢让我知晓!” 一声质问如划破了寒夜的闷雷,震得宋流景顷刻就变了脸色。但那脸色也只慌张了一刹,便又恢复如常。 他放下手里的杯盏,在走向宋乐珩的那几步里,甚至他还理了理衣袍,那眉眼如常的噙起暖笑,问道:“阿姐怎么来了。我不是同蒋律说了,舅舅染了风寒,会有病气的,阿姐疫症才好,不要又受了寒凉才是。” 言谈之间,他便想带着宋乐珩出门去。 宋乐珩扶开他伸过来的手,只注视着裴温,以及桌上那杯盏,冷声问:“你在对舅舅做什么?” “阿姐为何这样问?”宋流景歪了歪头,表情很是无辜:“我自是在给舅舅治愈风寒。舅舅从邕州过来,赶了大半月的路。这次的风寒来势汹汹,今早他便下不得床了。我思量着阿姐说了要一起过年的,就想着快些治好舅舅,所以用上了蛊血。就像……给阿姐治疗那样。” 他再次伸手,想去拉宋乐珩,却被宋乐珩躲开了。那五指一落空,宋流景眉心里就不自觉地腾起了燥意怒意,可在看向宋乐珩时,又不知不觉地化了,变成了委屈。 李文彧指着宋流景道:“你少在这儿装!装这么多年也不嫌累。刚刚我们在外面都听到了,你就是想害舅舅。宋流景,你还有没有人性,那可是你……” “你闭嘴!” 宋流景陡然一喝,吓得李文彧猛地一窜,躲在了宋乐珩的身后去。数十亲卫也齐刷刷地拔了武器,一时之间寒光凛冽,剑拔弩张。 宋流景眸光一暗,百感交集地靠近半步,矮声问:“阿姐,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我再问你一次,你在对舅舅做什么?舅舅现在,有没有性命之危?” “没有。我不会害舅舅的。” “好。”嘴上说着好,可宋流景发现,宋乐珩那眼里闪过的,却是失望。她又继续问:“那我再问你,伤兵营之前爆发的疫症,和你有无关系?” 宋流景愣了一愣,那脸上盛满了不可置信:“阿姐……在怀疑我?” 李文彧从宋乐珩身后探出脑袋,咋咋唬唬道:“不是怀疑,是有证据的!宋流景,你的狐狸尾巴已经被抓住了!老蒋,你赶紧把人带过来,让他死个明白!” 蒋律看宋乐珩并没出声阻止,便去队伍中间领了那两个士兵,走到前头来。宋流景还是那副不能理解的神情,直愣愣地看着那两个兵。 宋乐珩命令道:“把之前你们二人对我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再重复一遍。” “是。主公……” 两个士兵互看一眼,又怯生生地瞄了瞄宋流景,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兵卑微说道:“我们都是在海郡战场上受的伤,伤势原本是不算重的。后来伤兵营里的兄弟们陆陆续续都愈合了,就只有我们二十几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伤口好得特别慢,像愈合不了一样。症状也越来越严重。回了江州没多久,我们就开始整天昏昏沉沉,根本醒不过来。然后有一天……” 士兵担忧地停了停。 宋乐珩宽慰道:“有话都可直说,你们的性命,有我作保。” “多谢主公。”那士兵吃了定心丸,又继续道:“就有一天的半夜,我好不容易醒过来,看到是宋小公子在反复割开我们的伤口,从我们的伤口里引出那种黑色的小虫子。那些虫子会吸血,从人身体里爬出的时候,肚子上都是血亮血亮的。接着,宋小公子又会引那些虫爬到下一个伤兵的伤处去。我很确定,那时候营里还没发生瘟疫,是我看见这一幕过后没多久,瘟疫才出现的。” “你还有什么话说。”宋乐珩问。 宋流景隔了片刻,失声笑起来,道:“阿姐,你要我说什么?他们的伤势无法好转,是因为已有疫症的预兆。我确实用了蛊虫助他们清理疫症,并不是像他说的,在造出瘟疫!” “那时间节点,如何解释?” “你为什么不信我!”宋流景一激动,嘴角止不住地涌出一丝血来。他都顾不上擦,眼尾泛了红,戚戚然地看着宋乐珩:“为什么……阿姐,你信我啊。你也经历了疫症的,病起来不知今夕何夕,他根本就分不清那是什么时候!你不要……不要怀疑我,好不好……” 他终于如愿握住了宋乐珩的手。宋乐珩也在思量着这话该如何辨别。 就在此时,一直坐在桌边的裴温却有了动静,好似压在他身体的一块大石轻了,终于让他有了喘息的机会。他僵硬地转过头来,对着宋乐珩这方,一字一字,艰难道:“阿珩……不要……不要信他……他……他是个……畜牲……” 说话间,那眼睛里竟爬出了数条蛊虫。 这一幕,吓得李文彧急退两步,险些一脚绊在门槛上。两个士兵和亲卫们也惊住了。宋乐珩则是快步进屋,扶住裴温,急道:“舅舅,你如何了?” 裴温又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头。亲卫们也冲进屋子,水泄不通地围了一大圈。 宋乐珩怒意难止,盯着宋流景喝道:“你在用蛊控制舅舅!?把蛊虫给我引出来!” 宋流景一张嘴,又呕了一口血在地上。他一吐血,裴温那耳朵里、眼睛里便钻出更多的蛊虫来,同时,他也仿似终于脱离了蛊虫的控制,说出了更多的话。 他紧握着宋乐珩的手,恨意滔天道:“他……他不是人,我信……信那些瘟疫是他制造的。像他这样……做出弑母行为的畜生,他还有什么是不会做的!” 宋乐珩脚下一晃,耳畔骤然响起一声极其尖锐的鸣响,系统音也随之提醒—— 叮。 【第一支线不及黄泉,死生不见已补全隐藏剧情,奖励录入系统,将于通关结算时发放】 鸣声,话声,系统声,全都混杂在一起,让宋乐珩听不真切。 她这辈子,没有过母爱,是和裴薇短暂的相处,裴薇才让她体会到了何为母亲。她一路走至现在,最悔不过两件事,第一件是没能阻止裴薇自尽;第二件,是不该让吴柒随她去交州。 可到了现在,她竟然听到了裴薇原不是自尽的。 “今年你母亲忌日,我……去那后山祭她,意外碰到了一个樵夫……那个樵夫跟我说,五年前他上山砍柴,也路过了那间小院,他看见……”裴温两眼血红,指着宋流景,咬牙泣血:“他看见这个畜牲,亲手勒死了他娘!宋流景,那是你生母!不是她,你从生下来就被宋含章杀了!你怎么……怎么下得去手!!” 宋乐珩定睛望着宋流景,那眼底灼得厉害,灼出了蒸腾的水雾来。 旁的人听见这话,也都震惊到无言。没有人想得到,这种弑母的畜牲,会在宋阀之 中待了这么久。 裴温的嗓子都哑了,带着哽咽道:“你要是……你要是去看看那后山的屋子,去看看那桌子下面,就能看到……看到你娘被你勒死前,用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只有四个字,她说……娘原谅你!” 宋流景那木然的瞳孔有一瞬地放大,旋即,又紧缩起来,那面上的表情像是面具在龟裂,破碎开来,露出底下惨烈荒诞的一面。 “原谅……呵呵呵呵呵呵……”笑声又低又闷,仿佛是从胸腔的颤栗里挤出来的。他不知该看何处了,视线也有些散开:“我为什么要被原谅……那……我又该原谅谁?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被她和宋含章生下来?为什么偏偏是我,去中了那个该死的子母蛊!!” 那吼声崩溃绝望,渗得亲卫们把刀剑都齐齐对准了宋流景。蒋律和冯忠玉也护到了宋乐珩和裴温身前。 宋流景像要疯了,一会儿是笑,一会儿是哭:“子母蛊啊……阿姐知道什么是子母蛊吗?子离母生,母离子死,哈哈哈哈哈哈……好荒谬啊……” 裴温惨愕呢喃:“子离母生,母离子死,怎么会这样……” “是啊,怎么会这样……”宋流景深吸一口气,无所谓地瘫开了肩膀:“我的娘亲活着,我的手,我的腿,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液,都有毒。我确实是怪物,不怪别人都想杀我。我也知道自己是怪物啊,我爱我的阿姐,我想占有她,我想触碰她,可我都不敢……我会害死阿姐的……只有我娘,她是我唯一能接触的人。我呆在她的身边,她就能活。反之,我离开了,她就会死。可她死了,我的毒就解了,我就有新生了。” 屋子里,除了宋流景的话语,没有一个人启齿。所有人都被震撼住了,甚至不知道该先震撼于那恶毒的蛊毒,还是宋流景对宋乐珩的心思…… 宋乐珩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她把裴薇从白莲教带回凌风崖后,宋流景会将自己关在房里闭门不出了。 “阿姐……你怜悯娘亲,爱护伤兵,连对陌生的百姓都能那么好,为什么……就是不能疼疼我,救一救我呢?我也……我也不想中子母蛊的,是宋含章的错,都是他的错!我才会变成这样……阿姐……” 宋流景无助的朝宋乐珩伸手。宋乐珩眼里的泪还在打转,举步要走向宋流景。冯忠玉和蒋律想拦,都被她屏退了。 她到了他的近前,却没有握住那只需要被拯救的手,反而极脆极响的一巴掌,打红了宋流景的脸。 “你的骨头,你的血,是那一人予你。她护你半辈子,你再恨也不能对她动手!弑母之举,不配为人!” 宋流景被打得偏了头,良久,那琥珀色的瞳变得诡谲沉暗,他扫视着四周,说:“那……我把骨血还给她。阿姐……陪我一起死,好吗?今日在这里的所有人,我也让他们给阿姐陪葬。” 众人不安起来。蒋律和冯忠玉随时准备动手,但他们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杀死宋流景。毕竟当年在高州,他们是亲眼见过宋流景身中数箭还没事的。 裴温也起身按着心口道:“你要找人陪葬,你找我!你别动你阿姐!” “你们都该死。但我,只想要阿姐。阿姐,你说……好不好?”他缓缓地挪近脚步,作势要抱住宋乐珩。 李文彧大喊:“动手啊!你们快动手!别让他伤着宋乐珩!” 一派嘈杂里,宋乐珩说:“好。” 宋流景一怔。 “你今日若要大开杀戒,那就先从我杀起。如若你下不了这个手,蒋律!” “在!” “把他押去州牧府天牢,待我出征回来,再依照律法……斩首示众!” 如一场丧钟撞击在心里,那片刻的间隙,当真是想同归于尽,同作尘土的。可不知怎么的,宋流景和眼前人对峙着,就好似被一个空洞迅速地吞噬了,让他生不出半点的力气来,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 生无意义,死无意义。 因为…… 她不要他了。 分明……几天前,她还亲口说过的,要陪他走遍四海,看遍山川。她还说要带他去看人鱼的,怎么就……如此决绝,如此……半点的余地都不给他了。 好恨啊…… 可笑的是到了头,他连该恨谁,都不知晓了。 直到蒋律和冯忠玉带人押了宋流景出去,宋流景都再没说出半个字来。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再伤一回他的阿姐。 更夫走过人烟已少的街道,敲响了二更锣。 那客栈里,又空了。 这么大的地方,只剩下宋乐珩,裴温和李文彧。宋乐珩本是要喊兰笙过来给裴温诊治一番的,裴温拒绝了,只说自己感觉好转了许多,不让宋乐珩去请大夫。李文彧看他二人有话要说,怕宋乐珩憋得难受,不敢离开太远,便借口在屋子的一角去煮茶,不小心还烫到了手。 舅侄两人坐了很久,久到那新茶都烧沸了,李文彧又给他两人斟了茶扇凉了,裴温才哑声问:“何时出征?” “明日一早。打颍州。” 裴温讷讷地点了头,又说:“你刚染了疫病,又常出征在外,一开始,我不想将这事告知你的,怕扰你心神,让你上了战场有危险。” “没事。”宋乐珩瓮声瓮气地应了话,抹了一把眼睛,说:“外爷知晓吗?” “没告诉他。怕他受不住。” “嗯。莫要说了。” “阿景……这、这畜牲真被砍了头,如何……如何瞒得过你外爷。”话至此处,裴温再是按耐不住,泪似连绵大雨,擦了又落:“我从邕州一路赶过来,恨不得要亲手杀了他。可我一想到……你娘……为了让他活着,留了那句话,我这心里……我这心里就……” 宋乐珩站起身来,拍了拍裴温的背,道:“待我出征回来,再议此事。我明日离开后,舅舅先回转邕州吧。” “不用……我、我等你回来。这件事梗在我心里,我寝食难安。”他拍拍宋乐珩的手,嘱咐道:“你去吧。无论如何,都要平安归来。家里的事,再大都是小事。你是一阀之主,你的安危,再小也是国之大事,记住了吗?” “知晓了。此后舅舅若有任何事,都可去找李文彧和他大伯。” 李文彧立刻附和:“你放心,我接舅舅去我府上住,正好大伯也在,舅舅和大伯也能说说话。” 裴温默了默,颔首应了。李文彧当即去安排小二套马车,把裴温的行李都一股脑搬上了马车去。等把裴温送至李府,宋乐珩向他拜了别,才和李文彧一道折返回军营。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大军已然整装待发。 李文彧都数不清这是三年来第多少次送宋乐珩出征了,他站在中军帐外,等宋乐珩誓师完了,才抱着一件新做的红黑大氅走到她身边,给她披上。那领上的系带坠了四颗红宝石,两大两小,正是李文彧之前发冠充耳上的那一套。 “本来是打算今日年宴上把这大氅送你的。做这大氅的秀娘,以前是宫里头的人,手艺可好了。杨彻死后,她逃难到了江州,被我捡着了。你看,这衣摆上的凤凰,是不是很精妙。” 宋乐珩只扫了一眼,看那凤凰是金线所绣,确实精妙贵气,不输帝袍。 燕丞站在宋乐珩的另一边,嫌道:“你这胆子小得跟过街老鼠似的,你都绣了,不能绣大气点儿,整九条金龙上去啊!凤凰算什么。” 李文彧翻个白眼,哼道:“金龙大氅我早就备好了,用得着你说!我这不是寻思现在还不是时机吗,对吧,宋乐珩?” 宋乐珩勉强笑笑:“确实不是时机。他逗你呢。你真送了,他就有借口涮你了。” “我就知道!我才不上当。” “蠢蛋儿。” 两人各争了一句。宋乐珩摆了摆手,端正了神情道:“好了,该出发了。舅舅这些日子必是心绪不佳,你和李大人就多费些心思。假使江州有变,即刻带舅舅 ……”她顿了顿,还是说:“还有阿景,先回广信去。任何事都要等我回来了再处理。” “我知道的。” 出征的号角响彻江岸。李文彧站在原地,目送着宋乐珩一行人骑上了马背。 军旗招招,江风凛凛。宋乐珩一声令下,大军开拔。 熊茂等将领齐声送道:“愿主公凯旋归来!” 李文彧喉头哽得厉害,提起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摆拼了命的去追飞驰的战马:“宋乐珩,你要早点回来啊!我等你!我就在江州等你!” 队伍行远了。江水川流不息,拓落着岸上渐渐看不明的倒影…… 州牧府的天牢里,最内中的一间牢房素来是用来关押重犯的。所谓重犯,非是罪有多重,而是身份有多重。在前朝鼎盛时期,这里关押过不少下马的大官。而现在,则是关着宋流景。 这牢中桌椅板凳一应俱全,除了那狭窄的床上铺的是单薄有补丁的褥子,其余方面倒也不算多寒碜。 李文彧在狱卒的带领下走到牢房外时,正见宋流景背对着牢门,望着那小小的一方天窗。窗里泻出如雾的白光,罩在他那雪色的头发上。李文彧目睹着那清瘦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很是唏嘘。 吵了这么多年,争风吃醋了这么多年,四个人,一个背叛了宋阀,一个……又落得如此境地。他尚且觉得物是人非,也不知宋乐珩那心里怎么熬得过来。 沉默片刻,他让狱卒打开了牢门,跟在后头的年轻管家赶紧抱着衣物被子,无声无息地进了牢房去,把那小床上打着补丁的褥子被子都换了,又将几件厚实的冬衣放在床头。 李文彧走到宋流景边上,看他的手里把玩着一枚黄金双喜戒指。 这戒指他在宋乐珩的手上见过。宋乐珩一向不喜欢什么饰品,除了头上和温季礼戴着一样的白玉簪,便只有手上的两枚戒指。 一枚是个黄玉扳指。另一枚,就是这刻着囍字的黄金戒。 李文彧一直觉得这黄金戒和宋乐珩格格不入,问过她好几次为什么要戴这么俗气的戒指,宋乐珩都没答他。可今天早上出征时,宋乐珩手上便没有那枚黄金戒了。 李文彧顿时明白过来,问道:“好啊,这戒指居然是你和她各一枚?你俩是姐弟,有一样的戒指这合适吗?” “滚。”宋流景简单干脆地吐出一个字,怕李文彧实在不滚,又加了一句:“不然我杀了你。” “嘶,肉包子打狗!走走走,别给他弄床,让他自个儿弄!” 李文彧气呼呼地领着人走到牢门口,忽而又听宋流景小声问:“阿姐……出征了吗?我听到号角声了。” 李文彧脚下一顿,还是答道:“走了有个把时辰了。” “这些东西……”宋流景转头看向那些被子衣物,抱着一丝的期许,道:“是阿姐叫你送的吗?” 李文彧没说话。 宋流景知晓这是什么意思,埋头望着那手上的戒指,笑了:“赶紧滚,看着你更烦了。” 李文彧:“……” 李文彧当回好人没好报,被连着骂了两句,气得摔了牢门就走了。 那脚步离远后,没关几个人的天牢里又彻底安静下来,静得好似重归了混沌一般。 宋流景还是站在那一动也不动,过了半晌,他突然捂住心口剧烈咳嗽,咳得嘴里的血止也止不住,不停往外涌,沾湿了他一身冷白的衣裳,红得刺眼又绝望。他袖子里掉出无数细小的黑色蛊虫来,那些蛊虫全都失了生机,落在冷硬的地面上,迅速干枯。 天窗扫进来的风一吹,满地的蛊虫如尘埃散去,再无踪迹可循…… 第190章 争夺颍州 离颍州还有三十余里,宋乐珩便命令大军停下,在一处高地山头扎了营,好几日都没有再往前行军。 颍州的冬日比起江州要冷上许多,这几日虽没下雪,但天色阴沉,浓云像团墨似的铺在苍穹,散也散不去。中军帐里即使放着火盆,那帐帘一掀一合,冷风钻进来,依旧是透进了骨子里的寒意。 燕丞从外回来的时候,便见宋乐珩又猫在那张小案几的边上,身上裹着出征时李文彧送的那件厚实大氅,手里端着一盏药茶,正凝神瞧着案几上那张舆图。 这么几日,她已经把这舆图翻来覆去从早到晚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燕丞走过去,蹲在她边上,先是去碰了碰她的手,触到一片凉意,不由得皱眉嘶了一声,从她手里端走茶碗,重新倒了炉子上温着的热药茶,才又放回她手里去,让她捧好取暖。 “这茶都凉了,你也不知道让蒋律重新给你续上。”说着,燕丞挪了挪脚下,凑得更紧些,肩头挨着宋乐珩的肩头,也抄着手看舆图,道:“你把张卓曦和金旺都支走,大军在这儿一停就是三天,等什么呢?再不进颍州,你不怕截不住王均尧?” 宋乐珩抿了口热茶,指尖指着舆图上的几条路:“从冀州到江州,总共三条路,其中一条小道,如今未化雪。要是王均尧的大军去翻山越岭,少说得走个半年,他不会走这边的。” “那肯定啊,现在抢的就是时间,等到开春了,战况如何就不好说了。” “另外两条路,是官道,掩蔽少。” 燕丞知晓宋乐珩的意思。这几天他都在负责打探王均尧大军的行踪,但真是奇了个怪,这么几十万人,居然连个影子都见不着。现在又不是大雪天,这么多大军想要隐匿行踪,简直是难如登天。 燕丞对此也是百思不得解,摸着自个儿下巴道:“王均尧是不是还没出冀州?不行你往洛城那人去个消息,让他探探。” 宋乐珩摇头:“不可能。换成是我,我得到他王均尧损兵折将的消息,出兵只会快,不会慢。我怀疑……”她重重点了下颍州:“颍州有诈。” “这王八羔子的动作能比咱们还快?”燕丞眉头一挑,思忖半刻,又回过味来转了话锋:“你这么一讲,倒不是没可能。那怎么办?这颍州,咱们是进,还是不进?” “进。”宋乐珩说得斩钉截铁:“颍州拿不下,王均尧不死,图洛城便无望。等金旺那头万事俱备,我们,发兵颍州。” “好。” * 大寒这日,宋阀大军兵临颍州城下。 彼时,正值太阳破云东升,那天际似鎏金一般,裹挟着一道道刺眼的光束。颍州后方的山林里,不时飞出群鸟,盘旋着掠过高空。 宋乐珩骑在马上,领头于阵前,远眺着那山林里的动静。 燕丞在她旁侧,对着城楼上身着甲胄的守将卢一清吼道:“姓卢的,还不赶紧下来献城投降!跑利索点,别卸了你们家首辅的脸面!” 这卢一清年岁三十左右,被燕丞这么一吼,只觉脸上挂不住,青一阵黑一阵的。他忍了忍,没去置喙燕丞的挑衅,专注打量着宋阀方阵,喃喃道:“三个阵营,每个阵营怎会只有五六十列。”末了,他又问旁边的副将:“我怎么觉得,宋阀这军阵还不足十万人的样子?她宋乐珩有这胆子出兵十万过平江来找死吗?” 那副将也在仔细瞧,奇怪道:“是啊,末将也数了,每个阵营就只有不到六十列,会不会是宋阀的军阵阵型不同,站得紧凑,才显得人少?” 两个人还想再仔细数一数,宋乐珩见他俩聊上了,便给燕丞递了个眼色。 燕丞冲旁边的小兵伸了手,朗声道:“去,把老子的弓拿来。” 两个小兵当即抬来了燕丞惯用的那张大弓,又递上一支羽箭。燕丞搭箭拉弦的同时,宋乐珩就面无表情地叮嘱道:“别把人射死了,不好交代。” “放心。老子瞄的是……他这个副将!” 尾音落定,利箭脱弦而出,猛地射穿那名副将的肩膀。羽箭穿身无踪,只腾起一大片绽开的血雾,溅了卢一清一脸。那副将捂肩痛嚎,宋阀军阵则是响起士气 磅礴的喝彩声。 卢一清顿时大怒,指着燕丞恼道:“燕丞!你竟敢伤我副将,你……” “卢将军。”宋乐珩开口打断。 卢一清话音一滞,宋阀的军阵顷刻也安静下来。 “这一箭,是我还卢将军的礼数。若再不打开城门,我只能伤了与卢氏本就不太多的情分,强行叩开这颍州城门了。” 腔调里带着难以忽视的压迫感,让卢一清不得不正视城楼底下的主帅。 燕丞跟道:“听到没,姓卢的!立刻滚下来献上印信!否则,我一马当先,强攻颍州!” 燕丞一声高喝,军士的呼声再起,高亢整齐,似要催破颍州城。 卢一清咬了咬牙,转头看了眼倒在地上捂肩喊痛的副将,将人踹了一脚,在一派嘈杂的誓师声中大喊道:“没死就起来答话!城里都准备好了没有!” 那副将忍痛翻起身来,跪在地上答道:“都、都准备好了,只需……把宋乐珩引到将军府去。” “好。”卢一清心绪把定,再次转向宋乐珩,道:“向宋阀主献降,是我当为之事。毕竟,宋阀主与贺首辅在交州是结下了不可言说的深厚情谊,我卢氏又与贺氏一衣带水,向来是谨遵贺首辅之言。” “你他大爷吃屎了!说话这么臭!”燕丞张嘴就骂了一句。 他这一骂,卢一清也忍不了了,气恼道:“燕丞!你好歹也算是天潢贵胄,落到今日田地就算了,怎么言谈也变得如此粗鄙!” “你是第一天挨老子骂了?老子告诉你,你再阴阳怪气,你那舌头就保不住了!指不定明早是出现在猪粪还是老鼠屎里!” “你……”卢一清气得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大抵是不想和燕丞当场对骂,又对宋乐珩道:“宋阀主要入城可以,我有一个条件。” 宋乐珩不动声色道:“说。” “你领大军入城之后,不可伤我颍州百姓一人!若否,今日我誓死也不会打开城门!” “什么狗东西,还突然给他热血上了。”燕丞不满地吐槽了一句。 宋乐珩按住他,心知卢一清这话里有猫腻。 世家子弟若能有如此爱民,盛朝就不至于覆灭,交州那桩惨事也不会发生。她看看紧闭的颍州城门,料想今日这里面,定是给她打了个困兽的笼子。这颍州之外的地势,一马平川,后方约莫三四里路,是那群鸟惊飞的林子。而正前方至少远隔十五里,才有一座能够隐蔽迂回的山林。 假设王均尧的大军就藏于城中和那后方的林地里,此时她拒绝进城,两方发生白刃战,她占不到任何便宜。 这一局,她必须赌。必须在颍州城里给王均尧造成第一次折损。 稳住心神,宋乐珩对卢一清道:“我答应。宋阀素来亲民,从不伤及无辜百姓。卢将军还是抓紧时间,打开城门吧。” 卢一清从那上头睥睨着宋乐珩,眼中神情变幻了好几波,从不屑到嘲讽,从嘲讽到阴毒,实是精彩至极。等那心里大抵都想好了让宋乐珩怎么死,他便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接过副将递来的印信木盒,双手捧着,下了城楼去。 宋乐珩的目光凝住在城门上,话却是对燕丞说:“王均尧十有八九在里面。他想给咱们做个擒王局,咱们也依他的意思,将计就计。入城之后,先别动手,等王均尧现身。” “听你的。这王八羔子今天肯定跑不了。” 燕丞说着,从马鞍后面的布兜里拿出那套黄金锁子甲,又伸手拉过宋乐珩的马缰,把她的马拽得离自己近些。 宋乐珩正是一惊,他就不由分说的把黄金锁子甲套在了宋乐珩的身上。宋乐珩被那重量突兀的一压,几乎快要直不起腰背来,皱着眉头道:“我有轻甲呢,这副锁子甲是让你穿的,你套我身上干什么。” 燕丞还在给她整理着锁子甲的前后,完了不放心,骑着马围着宋乐珩绕了一圈,看有没有疏漏之处。 “这颍州一进去,就是近身战,轻甲不顶事,你得穿副结实点的。”见锁子甲只护得住前胸后背,四肢却是毫无遮挡,燕丞还是不放心道:“要不算了,你别进去,让我去就是。真有牛鬼蛇神,你等我杀干净了,再进来。” “今日这城里城外,都不会安生。” 宋乐珩刚应了这么一句,颍州城门轰然打开。卢一清捧着印信木盒站在前头,一条不足十丈宽的街道上,人头攒动,无数百姓聚于卢一清的身后,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城外的大军。一眼看过去,竟望不到这人群的尽头。 这一幕,安静得很是诡异。 和宋乐珩回到江州时,自发相迎的百姓截然不同。这些人的脸上,要么是麻木恍神的,要么,就像兽在等待即将入口的猎物。 宋乐珩和燕丞互看一眼。那卢一清已经带着少数士兵走到近前,举高了印信,一脸不情不愿的神情,冲宋乐珩道:“颍州守将卢一清,迎宋阀主入城!此为颍州印信,请宋阀主纳降!” 人半跪下去。其余的颍州将士、路边百姓见状,也都跟着卢一清跪下。 宋乐珩示意身侧的蒋律去接了印信检查。燕丞则是冷笑道:“卢一清,你这降投得像是很不情愿啊。你都这么不情愿了,还提前安排了百姓来夹道相迎呢?” 卢一清哼声道:“卢某非是投降,而是献降。我献降,单是因为贺首辅的许诺罢了。” 他抬起头来,那讽刺之意更为明显了,直直地落在宋乐珩的身上,就差撕破脸说出来,他看不上宋乐珩的出生,看不上宋乐珩的做派,更看不上…… 宋乐珩的性别。 如果不是因为贺溪龄,他绝不会向一个女人屈膝下跪。 宋乐珩并不在意卢一清心里那些成见和不甘,只是无动于衷地睨着他,听他故意激将道:“城中百姓聚于此,只是怕不迎军阀,会被军阀屠杀。宋阀主是掌兵之人,不会是怕了我颍州的百姓吧?若如此,宋阀主何不龟缩回南方?” 宋乐珩尚未说话,燕丞就已是勃然大怒,刚想对卢一清发难,宋乐珩便骑着马往前些许,居高临下的对卢一清道:“浮夸了。当年杨彻屯兵高州城,我领八百人入城的时候,你,连颍州守将都不是吧?” 卢一清的脸色瞬间臊红。 “无功无绩,怎敢在我面前耍花架子的?啧。” 如此杀伤力巨大的啧完这声,宋乐珩当先领着亲卫队进了城。燕丞一声令下,大军变阵,列为四队,也紧随其后。 马蹄扬起的灰糊了卢一清一脸,卢一清恨恨地咬紧后槽牙,让一名士兵牵来了他的坐骑,翻身上马,急急忙忙赶到前头去领路。 城中的氛围怪诞至极,蒋律和冯忠玉都不由得领着亲卫队缩小了圈子,紧紧护在宋乐珩的身周,燕丞也是寸步不敢远离。 宋乐珩一面观察着颍州的大街小巷,一面漫不经心地问走在她左侧的卢一清:“说是夹道相迎,这怎么一点欢呼声都没有的?卢将军嘴里的相迎,颇是虚伪啊。” “这些年战火不断,百姓吃完这个军阀的苦,还有下个军阀的苦,对军阀哪有什么发自内心的相迎。不过,前方不远就是将军府,我已为宋阀主备下了酒宴歌舞,聊表我的心意,宋阀主不要嫌弃才是。” “怎会。今日卢氏的心意,我都记下了。” 噙着笑说完,宋乐珩定睛看向长街尽头。一座恢弘大气的府邸就在百丈开外,那些所谓的“百姓”竟是从城门口一直堆积到了将军府外。 此后的一路,除了马蹄和脚步声,便再不闻其他的声响。 到得那座府宅外头,卢一清率先下马,假做着恭敬的姿势迎候宋乐珩。静谧之间,能隐约听到那关着的门后头,传出忽轻忽重、忽急忽缓的乐声。 宋乐珩审视着门头上挂着的硕大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将军府三字。燕丞则是吸了吸鼻子,挑着眉头对她道:“猜,我闻到什么味儿了。” 众人相继下了马。宋乐珩上了几步台阶,燕丞紧随在她身旁,只手掌着腰上的剑柄。等站定了脚步,宋乐珩才慢悠悠地问:“是嗅到血腥味儿了?” “不是,是兵器的味道。”燕丞瞥了眼同样跟上来的卢一清,笑道:“卢氏迎接咱们,看来是用了心的,你想好怎么赏赐卢将军了吗?” “你有好的建议?” “要不我削了他脑袋,给你拿回去插花吧。这是他们卢氏难得的殊荣。” 宋乐珩颔首:“也好,总归是要春日了。” 卢一清听两人这口吻,脸都气得狰狞不已。待他走到将军府门口,态度登时一变,怒喝道:“你二人死到临头,还要大放厥词!今天,就是你们宋阀的丧期!” 话罢,他推开厚重的将军府大门。霎时间,满街的百姓暴起,蜂涌着杀向宋阀将士。近处的“百姓”个个撕开了外裳,露出里面冀州兵的金红色军服,亮出冷锋,冲向宋乐珩。蒋律和冯忠玉立刻领亲卫队迎上,双方战成一团。 杀声震动长街,夹杂着无数刀兵刺穿血肉之躯的动静。 而那将军府之内,确有歌舞,只是在开门的刹那,舞姬便似潮水退了。门口的影壁早被敲碎了,打眼就能看到正堂里,正左拥右抱笑语不断的王钧尧。那院子中,还站着两个将领和少量的精兵。 王钧尧颇有兴致地喝完了旁边女子喂过来的酒,然后才站起身来,一边朝宋乐珩走,一边朗声道:“他娘的,老子等宋阀主好久了!你要是再不来,老子都没有耐心了!” 190-200 第191章 南北鏖战 从城门口到将军府这百余丈的距离,不足以让宋阀大军全部入城。此时,大军还有一半被拒在城外。 不过眨眼,城中已经杀出了血河,城外的兵还没挤得进来支援,又闻马啼声震动,惊得四野鸟雀齐飞。王云林领着数以十万计的大军从那颍州后方的山林里冲出,直直包抄后面未入城的宋阀军阵。 宋阀的主帅和主将皆在城内,眼看城外士兵群龙无首,王均尧一干人都觉得今日必是宋阀大败时。 他志满意得地行到将军府门口,两个将领跟在他身后,身着轻甲的精兵严丝合缝地聚拢过来,形成一个严密的军阵。那道审视的目光在宋乐珩身上打了个来回,很快,就变了意味,带着轻视和令人不适的玩味。 “如何,今日欢迎宋阀主的阵仗,宋阀主还满意吗?” 卢一清哼一声,走向王钧尧,嘴上还在道:“这可是我和王将军特意为……” 话音顿住了。 卢一清惊恐的视野里,只见天和地都打了好几个转儿。他的头冷不丁落在地上,嘴巴还在喃喃,却是再也无声。 燕丞手里提着刚割了人头沾满血色的剑,折臂在袖子上将剑刃擦了擦,扬着眉峰道:“狗仗人势的东西,也敢叫唤。” 卢一清的人马一吓,赫然退出老远。 宋乐珩身处杀伐之中,尤然是面不改色地看着王钧尧,道:“王将军提前多日就在颍州布置,确实有心了。不过今日,胜败难说。” 末尾一字落,刚刚才落颓势的城外宋军忽又重振了士气。只见金旺率着五千精骑和步兵赶到,迅速冲开了王云林的包围圈。 金旺一来,宋乐珩掐算着时间,心里愈发有数。 王均尧眯着眼看了看城门的方向,咋巴了一下嘴:“哟,是有点本事啊。我家里那几个婆娘要是听见磨刀声都能吓哭,宋阀主倒是有些不同。难怪贺溪龄那老东西往交州走了一趟,魂儿都丢在你那儿了。” “你他大爷的说什么!” 燕丞怒不可遏,抬剑指向王均尧。王均尧笑意 一敛,身后的众兵将唰唰围过来,都手按兵器瞪着燕丞。 王均尧也不避那冷锋,抬手拂开剑势,道:“你小子急什么。论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叔,怎么,这么快就忘本了?忘了你也是从我冀州军里出来的?” “就是啊燕丞。”王钧尧身边的将领附和道:“你他娘真是越活越回去。从我们冀州营出去的时候,多少还是个骠骑大将军,到现在居然成女人的走狗了!” 一群兵将哄然大笑。 燕丞冲上去就想开杀,被宋乐珩虚拦了一把。 王钧尧瞧着两人这做派,愈是讽刺道:“宋阀主床上功夫定然厉害。我手底下的人都爱听编排你们宋阀的话本。一夜三男,啧啧,宋阀主体力是真好。但我想不明白,贺溪龄这把岁数了,他也能行?” 又是一阵刺耳尖锐的笑声。 燕丞不停暴冲,骂道:“狗杂种!你再敢胡说!老子要你的命!” 宋乐珩费了些力把人拽紧,波澜不惊道:“人虽生来就是披皮的禽兽,但好歹是做到北方枭雄这个位置上的,左右也要有点人样。王将军何必非要撕破皮,做回禽兽去。” “当兵的人,没点禽兽血性,早就死了。我这年纪要装什么正人君子,只有你身边这小子,才需要装正经博人喜欢,老子年轻时也这么干。” “你配和老子比!?”燕丞吼道。 宋乐珩用力扯了他一下,示意他消停。 这杀伐已起,王均尧却到现在都没下杀她的死命令,证明是另有所图。宋乐珩侧耳听着城内的动静,也在等那个合适的时机。眼下时机未到,她便顺势和王均尧拖延。 “王将军从冀州亲征,在这颍州设伏,总不会是为了说这几句无关紧要的禽兽言辞?不如聊聊别的。” “行啊。”王均尧示意旁边的副将递来一张手帕,擦了一通刚刚推剑时被割破的手,道:“我是想冲你江州去的,不过,有个人给我出了个主意。” 话间,他意有所指地瞄了瞄宋乐珩,接着道:“他说了,你有固定的用兵习惯,得知我要挥军南下,肯定不会在自个儿的地盘上开战。你习惯把屎拉别人头上。” 宋乐珩脸色微变。虽她极力遮掩,可还是架不住明眼人都看得出,她眸底的从容如云烟骤散。她掐住自己的掌心,阖了阖眼,方才笑道:“那这个人,应当是我宋阀的老熟人了。” “何止熟。”王钧尧笑而不答,只是道:“他还说了,你必会率军渡江,在颍州拦截我。他让我在城中设伏,先让士兵伪装成百姓模样,再在城外安排另一队人马,前后围剿。” 宋乐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燕丞和其余听到这话的亲卫们也是心头惴惴。 王钧尧这言语的指向性太强了,就差直接点出温季礼这个名字。宋阀上下都知道温季礼向来是和宋乐珩心有灵犀,能把宋乐珩的用兵心思揣摩到这一步的,除他以外,难作他想。 宋乐珩那掐着掌心的手指死命的用着力,按捺着那几乎快要示于人前的颤栗。 王均尧不紧不慢道:“哦,对了,他还说了,你领兵过平江,绝不会倾巢出动,会留下部分兵力驻守江州一线。所以,宋阀此次出征的兵力,不会超过二十万。这个人,说对了吗?” 宋乐珩没有吱声。 王均尧观察着她,大笑起来:“看看,脸都白了。这个人还真是了解你,可怕得很呐。行了,我说这些,也算是给足了诚意。你二十万打我五十万,怎么都是输。你也别指望你身边这小子真能杀出条血路,当年他那刀法,还是老子教的。” “你狗日的放屁!” 宋乐珩按住燕丞的手,道:“听王将军这意思,是想和宋阀止战?” “不错。我给你一条生路。如今你坐南,我坐北,这么打来打去,也是损耗。正好,我差个出谋划策的,不如你我二人强强联手。” “哦?说说,怎么个联手法?” “你当我第六房小妾,把平江以南尽交我手。老子把中原定了,再把北辽狗收拾了,等我当上皇帝,我让你当贵妃,在后宫横着走!” 宋乐珩:“……” 燕丞:“……” 燕丞原本就处在想杀人的冲动里,这一下都不由得怔住了。他是真没想到,两方开杀的情况下,王钧尧居然能说出这种天方夜谭。 对着一个盘踞南方的军阀之主。 燕丞禁不住感叹道:“王均尧,你是不是尿床尿自家坟头上了,做白日梦都不带你这么放肆的。” “可以了。够意思了。”王均尧嘴角撇着嘲讽的笑,像看商品一样盯着宋乐珩估价:“毕竟,不是处子身,给个贵妃都是看中你的能力。” 宋乐珩这下是真笑了,她上前半步,定足在王均尧跟前,说:“我看,成。” 燕丞惊道:“宋乐珩,你……” 后面还在杀戮的蒋律也讶异道:“主公?” 宋乐珩没置喙身后人,还是紧盯着王均尧那张越来越得意的脸:“但我这人,掌过权力了,交出去会不适应的。左右都是你我联手,不如,你入我后宫,将北方交我。王将军年纪大,长得丑,体力怕也不佳,当贵妃不合适,我赐你个嫔位,如何?” 燕丞噗的一声笑出来,闹道:“不行啊。他长得太丑了,我和他争宠都拉低我档次。” 王均尧脸泛寒光,也没笑意了,只杀气凛凛地注视宋乐珩,道:“这么说,没得谈?” “有啊。要么,你入我后宫,要么就,开杀吧。” 一言落定,燕丞抢先朝王均尧砍过去。将军府内外,霎时陷入战团。宋乐珩拔出腰间软剑,劈开一名冲过来的兵,脸上溅温血,高声道:“众将听令,杀向城门!与城外大军汇合!” “是!” 王均尧格开燕丞的剑式,同样下令:“把这婆娘困死在城里!今天颍州,一只苍蝇都别想跑!” “是!” * 将近午时,激烈的杀声仍在持续。血软化了冬日的冻土,又在凛冽的寒意里凝结成铺满地面的红霜。黑云压低,风卷起满城腥气,成群的乌鸦就在颍州上空盘旋。 城门逐渐被内 里占了优势的冀州兵关上。金旺在外领着大军厮杀,旁边一名校尉见城门将闭,高声喊道:“金将军!城门要关了,我们要冲进去救主公吗?” 金旺环顾四下,宋阀士兵折损得不少,这会儿王云林也早已杀红了眼,誓要将宋阀兵将全歼。他掐算着时辰,知晓时机差不多,再看了一眼马上就要关闭的城门,当机立断地下令道:“都跟我撤!” 金旺领头带着士兵们撤向颍州正前方的山地。王云林见状,不假思索地率众追击。 一路且战且走,入山不久,金旺便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王云林拉开了距离。王云林追到山中腹地,就见前方是个典型的夹谷。 那夹谷入口处极窄,两边的山壁陡峭高耸,是个一线天的地势。王云林看夹谷口有不少被遗弃的军旗盔甲,断定宋阀已经是溃不成军,执意要追进夹谷去。 副将忙不迭上前阻拦,道:“将军,不能再追了。此地离颍州已有十数里,再追下去,怕会陷入宋阀的圈套。依末将之见,将军当返回颍州城外,等待主帅命令!” 王云林还在观望着夹谷里面,不耐烦的将刀横在了副将的脖子上:“别他娘啰嗦!这条路,是往藤河走的必经之路,那群败兵,肯定是想逃回河那边去。渡河需要时间,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把这些人杀个干净!” “将军!” “闭嘴!老子上次在高州吃了亏,惹我大哥笑了半年!这次老子一定要找回脸面!众军听令,进入夹谷!” “是!” 一声齐应过后,王云林改变位置处于中军,让士兵迅速通过夹谷。 那夹谷里并无什么异常,安静得连鸟鸣都没有一声。王云林正是越走越心惊,直觉哪里不对时,就骤然听到轰隆轰隆巨大的声响。所有冀州军士仰头一看,只见两边峭壁的顶上,出现了无数巨石,还在惊诧之际,那些巨石被人力一推,若暴雨覆落,避无可避。 山壁上溅起了无数血痕,乱石过处,人仰马翻,俱成了一滩滩肉泥。 有人欲往夹谷入口逃,却不料宋阀大军折返,截住谷口。 一时间,攻守易形,生机全无。 与此同时,颍州城里的杀戮尚未止歇。隔着一道已经关紧的城门,涓涓血色就从那门底下流淌出来,汇入城外一汪汪血泊之中,拓着明了又暗的天光。 宋乐珩和燕丞领着余下的亲卫、士兵已经退到了城门口。个把时辰,满街都堆积着尸体。有宋阀的,有冀州的,有穿着各种百姓衣裳的,全被染成了一样的红。脚下几无可以站定的地方,踩到的要么是残肢断体,要么是浅洼殷红。 宋乐珩喘着粗气,握剑的手已经力竭到颤抖,尤然还在厮杀。她满身满脸都是血,那头发丝上都聚出了红色的水滴。好在她穿了黄金锁子甲,除了手臂上有几个刀口,这一身的血都是敌手留下。 燕丞一直护在她的身边,最远不会离开一步,这会儿也杀得衣袂都湿透了,每走一步都滴出鲜红来。他吭哧吭哧喘着气,一脚踹翻了王均尧的一名副将,大声问道:“还要多久?” 宋乐珩一时气空,割了一个头颅,被脚下的尸体一绊,踉跄了两步,道:“差不多了。” 燕丞闻言,正要带头去冲开城门,孰料,王均尧觑准这一间隙,搭箭射向宋乐珩。宋乐珩下意识躲开,但还是慢了些许,那支箭不偏不倚,正中她的大腿。那箭头几乎是擦着她的骨头穿过去,宋乐珩疼得头皮一麻,当场便半跪下来。 旁边的人同时惊呼:“主公!” 燕丞一回头,眼底现了赤红,踢起地上一把长戟,以万钧之力朝还在收弓的王均尧掷去。王均尧被长戟刺中肩头,也是鲜血淋漓的趔趄了两步,方被副将搀扶住。 两方主帅各自负伤,杀声短暂停下,所有人都在观望自家主公的伤势。 燕丞把宋乐珩扶起来,一只手紧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提着剑,眼神恨得要滴血地注视着王均尧,话却是问的宋乐珩:“你怎么样了?” 宋乐珩脸色惨白地摇头,额上布满细密的汗,已是疼到说不出话来。 王均尧使的那箭是冀州特制的,箭头上有许多细密的倒刺,除非把肉一块儿割掉,否则决计拔不出来。幸得宋乐珩被射中的是大腿,若是从上身扎进去,十有八九就活不成了。 宋乐珩疼得倒抽气。燕丞红着眼咬牙道:“先忍一忍。” 说罢,他狠下心砍断了箭头以外的部分。 宋乐珩又是痛得一激灵,那血眨眼就晕开了一大片。 王钧尧的上身也被肩膀流出来的血淌湿了,他接过副将撕下的衣料,三两下扎紧了伤口,旋即深吸一口气,走近两步,瞧着宋乐珩道:“我说了,今天这颍州城,你走不出去。你自己听听,外头没有战声了,你的兵,死绝了,我最后问你一次,降吗?” 宋阀所有人都恶狠狠地瞪着王均尧,似要不死不休。 宋乐珩倚靠在燕丞的肩上,缓过了那阵儿直刺天灵盖的剧痛,哑声说:“怎么……那么自信,就不怕……是你那个蠢货弟弟,被我的兵马灭了。” 王均尧朗声大笑:“怎么可能!” 末了,他的神情又一转,凝重望着那道城门,气沉丹田地喊了声:“有人在城外吗?云林,回答大哥!” 无人作答。 王均尧心下一惊,偏偏宋乐珩又冷笑了一声,笑得他心里发毛。他也不愿再多话,正想快速结束城里的战局,出去看看他那胞弟是怎么一回事,却看宋乐珩无力地附在燕丞耳边说了什么,继而,燕丞便替宋乐珩道:“王均尧,你狗吠什么。你以为今天是你把我们困城里?告诉你,错了,今天是我们困你在城里!” “就凭你们?” “对。就凭她,凭老子,凭宋阀这千万将士!”话到此处,燕丞像是左右气不过,加了一句:“就你这老叼毛的样儿,还想进她后宫,你也配吗?老子告诉你,她就算选后宫,也只选老子这样儿的!” 宋乐珩:“……” 宋乐珩有气无力道:“这句……我没让你说。你说正经的……” “好。”燕 丞柔声应了,又高声道:“老叼毛,卢一清那蠢货没跟你说,颍州的土为什么一到冬天就这么硬吗?” 王均尧本来要发作,一听燕丞这么问,顿了一顿,直觉登时有些不妙。他旁边的副将代他发问道:“为什么?” “傻狗杂种,你记好了,今天你在颍州,就是被女人算计的。以后,少看不起女人!这颍州的地下,有一条通藤河的暗流。我们没入颍州的这几天,就是给你这狗杂种通河道去了!” 随着燕丞这话,城中响起了潺潺的流水声。那水似自南面涌过来,越涌越滂沱,席卷到近前时,只让人觉得是置身在洪流中一般。 冀州兵都是北方兵,不善水性,一听见这水声人人都在发怵。王均尧刚想下令众人别乱阵脚,话未出口,就听背后一声裂响。 聚在城门口的将领士兵全往远处看去,就见那将军府门口的地面猛然被洪水冲裂,地下的水势迅速漫上来,裹着满地尸体和武器,冲向城门这方。 这一下,轮到冀州众人脸色大变,蜂涌着想冲开城门去逃命。 宋乐珩牵着嘴角笑笑,死看着王均尧道:“现在,是谁不让谁出城,说不准了。” 燕丞举高剑,喝道:“给老子再杀一轮,看看他们冀州兵的骨头,能不能被水泡烂!” “是!” 冀州的兵将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压根儿没有心思再战。燕丞和宋阀众人便堵在城门口,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王均尧又急又气,却短时间内怎么也冲不出去。及至水势快要淹至小腿,冀州兵前赴后继的疯狂想出城,宋乐珩才下令往外撤。 城门一打开,金旺早已领着骑兵在外接应,看宋阀众人冲出来,骑兵们一人拉一个,再边走边杀,又杀了不少冀州兵。 金旺让了一匹马给宋乐珩和燕丞。燕丞见到水势快要没过马蹄,方裹紧怀里的宋乐珩,拽着马缰,带领众人冲去南面山地。 王钧尧从始至终都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他夹在士兵和百姓之间飞快出了城,眼睁睁看着后头走得慢的没一会儿就被水流裹挟,冲跑了几百上千人。 他好不容易整兵退到安全开阔的地带,转头见宋阀骑兵已经快要没了影子,想到王云林当真有可能死于宋乐珩的算计,王均尧一时气血攻心,当即带着全军追击。 在入颍州前,宋乐珩便将战术同燕丞说过,此时宋乐珩疼得昏昏沉沉的,燕丞也知晓该往哪方去。他回头看了眼一两里外扬起的尘灰,心知是王钧尧带着人追过来了,也不意外,只问一旁策马的金旺道:“夹谷都清理了吗?” “清理了,只有尸体还留在那!” “王云林呢?” “死了。” “好,跟老子冲过夹谷,把王云林的尸体踩烂,给他大哥瞧瞧!” “是!” 夹谷战场上,巨石已被移至道旁,满地只留了被压扁的、被杀死的冀州兵将。宋阀众人骑马而过,又把那些尸体踩了个形不成形。到王钧尧追来时,见此惨状,悲嚎恨绝,发誓要拿宋乐珩的人头去祭王云林。 他一路追着宋阀众人到了藤河浅滩,彼时,正值日暮。一抹斜阳刺破云层,在浅水上洒下斑驳辉光,如镀了一层璀璨的金。 这处浅滩约有十来丈宽,最深处的水淹到马肚子,虽是能骑马过河,但行到中段便只能小心前进,速度极缓。 王钧尧在城门口和夹谷都稍作了耽搁,是以脚程比宋阀众人慢了不少,宋乐珩等人骑着马要上对岸时,王钧尧才堪堪抵达藤河岸边。他见宋乐珩上了岸没作停留,直奔入树林深处,王钧尧也再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下令便让全军渡河。 最前面渡河的,是举着军旗的步兵。王钧尧虽是气盛,也怕宋乐珩有诈,等步兵大部分都快到了河中,王钧尧才骑在马上,领后面的骑兵策马过河。 前头的步兵走得慢,尤其是到了藤河中间,个子稍矮的,直接淹进了河水里,一个下脚不稳,径直就被河水冲走,凶多吉少。 不过片刻,那河面上已经漂浮着不少失去支撑的冀州军旗。 王钧尧眼看越来越多的步兵吃水,索性命令众人舍弃军旗,解下腰带系在一起,互相扶持过河。就在这些士兵系腰带的当头,忽然间,箭鸣破风! 自那葱郁密林之中,竟是射出了万千箭矢,打了王钧尧一个措手不及。水中前行和后退皆是举步维艰,人和马都被困在水中央,逃脱不得。那铺天盖地的羽箭射下来,惨嚎声顿时响彻藤河上空,水面眨眼翻红。 张卓曦带着早已埋伏在藤河边上的五万士兵倾巢杀出,高声喊道:“杀了王均尧!拿下头功!” “杀!” 呼声震天,河面都为之颤动。 密林中,水草中,藏着的全是宋阀士兵。甚至水底下也杀出潜在河中用竹管呼吸的水军。岸上排开弓兵,不停朝河对岸放箭,让那些想折返回去的冀州兵殒命更快。 王钧尧在河里进退不得,咬牙切齿地斩断盖脸射来的一支箭矢,振臂高呼:“给老子冲过去,谁砍下宋乐珩的人头,老子记他头功!” 话末,他率先往前,手里一柄大刀挥舞生风,勇猛无匹。 此时的林子里,燕丞等远离了战圈,才小心翼翼地抱着宋乐珩下了马。他把宋乐珩放在一棵树下坐着,让她背靠着树干。宋乐珩受伤的腿被他简单处理过,伤口上下两端都死死扎了条布料,可饶是如此,那血依旧浸了她满满一裤管。 她的脸色开始泛出死气沉沉的青,显然是失血过多。蒋律和冯忠玉等亲卫都围了过来,一人一句不停问着宋乐珩的情况。 燕丞没答旁人的话,只蹲在宋乐珩的跟前,目色柔和,轻声对她说:“王均尧这人是个厉害角色,张卓曦估摸拿不下他,我得回去。” 宋乐珩艰难地抿了抿发干的唇,拉住燕丞的手,叮嘱道:“不要……不要恋战。如果王钧尧逃了,让他走……他此番元气大伤,不会再往南下。你记得,穷寇……莫追。” “知晓了。”燕丞咧嘴笑笑,笑过了,目光落在宋乐珩的伤口上,又沉得吓人。他攥了攥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说:“蒋律、冯忠玉,你们负责把她好好送回大营,让兰笙赶紧医治。战场上有我,都不用担心。” “好。燕将军万事小心。” 蒋律应了声,便和冯忠玉谨慎细致的把宋乐珩送上了马背,由冯忠玉牵着马,众亲卫护着宋乐珩前往大营。余下的将士则跟着燕丞,又杀回了河岸。 张卓曦那阵儿正如燕丞所料,难敌王均尧。王均尧一刀横扫过去,直取张卓曦的人头。张卓曦举剑格挡,却是力量悬殊太大,剑如脆铁,顷刻断裂。 命危之时,燕丞策马入河,常使的剑器已换成了长刀,破开的河面水花逼退王均尧。他趁机拎起张卓曦的衣服,把人丢去后面,随即,单枪匹马杀至王均尧面前,怒火滔天。 “狗东西,老子今天要你死!” * 天已黑了。 墨泼的穹顶上缀着稀稀疏疏的几粒星子,残月晦涩,于云中若隐若现。 藤河重归了宁谧,浓夜之下,看不出那河水里翻涌的血红,只有数不尽的军旗、死尸漂浮在上头,随波逐流。 宋阀的大营里,宋乐珩倚在一张行军床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兰笙给她清理了多处伤口,止住了血,但腿上那处箭伤,却十分棘手。 那箭头没有穿过皮肉,反而留在宋乐珩的腿部。兰笙割开了一条口子,试图将那箭头剥离,可根本做不到。那些倒刺每一根都深刺在宋乐珩的血肉里,有些还扎在筋络上,强行扯出,宋乐珩整条腿就废了。 琢磨半晌,兰笙去找了些药粉,给宋乐珩洒在割开的伤处,道:“主公,这箭无法拔出来,只能养着,养到这伤口腐烂生蛆之后,再把整块腐肉都剔除掉。” 宋乐珩紧咬着牙关,忍痛问道:“养多久?” “如今天冷,活肉不易腐坏,我先给主公用药。这药粉能够催腐,约莫有个四五日就能挖肉了。但主公这腿要完全恢复的话,至少需将养两三月。” 蒋律和冯忠玉都在旁侧听得难受,蒋律忙道:“兰医师,有没有……轻巧些的法子?养了腐肉再挖,我只在书里看到过。男子都不一定受得住那种痛,主公她……” 兰笙摇摇头:“抱歉,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蒋律还要再说,宋乐珩摆手道:“兰笙的医术,我信她。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燕丞为何还没回来?” 冯忠玉看看帐外的天色,道:“快要子时了,要不我去……” 那后话还没出,大帐外头,金旺背上背着一个血人,箭步朝这方走来。张卓曦跟在金旺的边上,脸上又是血又是泪,还没走近就在喊道:“主公,兰笙在吗!?兰笙在不在?” 宋乐珩心里一紧,赫然坐起,便听金旺崩溃哭喊道:“兰笙,快出来,求你救救我家将军,救救我家将军!将军他……他快要不行了!” 第192章 奈何奈何 宋乐珩的脑子里只觉得像装了个地火龙,陡然炸开,炸得她一片空白。她都忘了自己腿上还有伤,急急翻身下了床,快步走到帐外,走到金旺的面前。 除了张卓曦,金旺的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了燕丞多年的亲兵,众人各有负伤,张卓曦的手里,还提着王均尧的脑袋。吵吵嚷嚷的,每个人都在开口。兰笙也从帐里跟了出来,喊了些什么,宋乐珩没太听清。蒋律和冯忠玉来扶她,她也一动不动的。 直到金旺先把背上的人放平在地,兰笙小心卸了那人的盔甲,撕开他玄色的衣裳布料。那衣物里浸的血水流出来,淌了一地。 宋乐珩恍神地看见,他的胸口上,有好深的一条刀口,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劈开了似的,胸骨裂了,依稀能看到里面正微弱跳动的心。 宋乐珩一阵天旋地转,手指想攥紧都难以做到,她颤抖着,半点力气都使不上,甚至感到呼吸不上来,所有的空气都狠压进她肺里,压得她头晕耳鸣。她强迫自己深喘了几口气,到那严重的鸣声消失,她才听见金旺跪在地上哭道:“兰笙,我家将军有救吗?有救吗!” 兰笙凝重地拧着眉,被这么多人喊得心烦意乱,又看四周皆是尘灰,不利于燕丞的伤势,便高声喝道:“都别哭了!你们两个手脚轻点!先把他抬进军帐去,我给他清理伤口!” 金旺赶紧擦擦泪,和张卓曦一起把人抬进了帐。 宋乐珩的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压根儿就迈不动。她僵直地站在原地,等到张卓曦从帐子里出来,她才把人招到近前问:“为什么会伤得这么重?” 张卓曦话里夹着哽咽,说:“王均尧……本来败了,但他不肯退,一直坚持到了颍州那边的步兵赶到。将军……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地,死磕着王均尧不放,不准人进,也不准人退,就要死战……他胸上那一刀,就是王均尧临死前砍的。现在王均尧的部下已经投降了大半,还有一些,溃逃了…… 宋乐珩微微踉跄一步。蒋律立刻上前,搀住了宋乐珩。 她不是跟他说过吗,如果王均尧要逃,就让他逃,他怎么又不听。明明上次出事的时候,他都说好了,不会再违背她的命令,为什么又要这样? 宋乐珩的眼睛酸胀到发疼,试着张了几次嘴,都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蒋律怕她的腿落下病根儿,哑声劝道:“主公,您腿上还有伤,我先扶您去偏帐坐着吧,等兰医师她……” 话未尽,那中军帐里,赫然爆发出金旺的哭吼声:“将 军!!!” 宋乐珩脸色一白,险些就要站不住脚跌坐下去,幸得蒋律用了些力道才堪堪稳住她。她木讷地拂开了蒋律的手,瘸着腿走到帐前。帐帘掀开,兰笙从内中出来,垂着眼,摇了摇头。 宋乐珩猛地抓住兰笙的双臂,嘴唇几番颤抖,好不容易挤出了声音:“你……你摇头做什么!你是大夫,你是沈凤仙的徒弟,你能救他的!” 兰笙默了默,道:“主公,我……我已经尽力了。伤口太深,不止碎了燕将军的胸骨,心上也有裂伤。换一个人,是撑不到回来的。” 宋乐珩喉咙里堵得厉害,忍着泪,张着嘴,就是发不出动静。 兰笙道:“我已经把伤口清理缝合过了,但这种伤势……除非是师父那门针术,没人救得了的。燕将军不知还能撑多久,主公若是有话,就抓紧时间与他说吧。” 话罢,兰笙稍退一步,对宋乐珩行了礼,又让蒋律万分注意宋乐珩腿上的伤,方才离开。 宋乐珩呆滞地杵了片刻,方茫然的往帐里走。蒋律掀开帐帘,她一进去,就看到金旺跪在行军床边,埋着头泣不成声。她驻足停在那人的近处,双眸将近灰败地注视着他。 燕丞的脸上几乎是没了血色,嘴唇泛着青白。那长睫映着灯火色,在眼下投落大片大片的阴影。早知道是这样…… 早知道是这样,她就不该穿那黄金锁子甲,该让他穿着的。 宋乐珩趔趄着,坐到床畔,伸手想去握住燕丞,可那手抖得失控,伸到一半,就重重按在了床板上。 宋乐珩低下头去深呼吸,金旺哭着扑到她脚边,说:“主公……您、您给将军一个定情信物吧。我求您了,您给将军一个定情信物吧!” 他一边哭一边重重磕头:“将军从来没在您面前说起过,但在我面前念好多次了,说只有他,什么都没有,没有戒指,没有发簪……主公,我求您了,将军为宋阀征战这么多年,您就给他一个定情信物,让他带去九泉之下也好啊……” 金旺不停地磕,磕得地面血泪混杂。 蒋律于心不忍地架起金旺,把人往帐外拖:“你冷静点。让主公和燕将军呆会儿,我们出去。” “主公!您就圆将军一个念想吧!” 两人离了帐子,落下的帐帘隔绝了外头透骨的冷风。 待那哭声渐远,里外再无声息,宋乐珩定定看着燕丞,看着看着,就落下了泪来。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想着缓一缓也就罢了。可缓不过去,万般痛苦的情绪像压下来的巨山,压得她直不起脊背,压得她五脏俱裂。眼眶里涌出的水泽仿佛是止都止不住的磅礴大雨,接连不断的往下滚,越是滚,那喉咙里就溢出来沙哑至极包裹不住的哭腔,断断续续的,充斥在整个军帐。 她用剧烈颤抖的手抓住燕丞失温的指尖,佝偻下身子,一声一声地喊他:“不要死……不要死……你不要死……我……我受不住了……燕丞……燕丞……” 哭声愈大,无休无止。 帐外的亲卫们戍守着,听那起伏的哭腔裹挟着沉闷夜里的血腥黏腻,如一场蓄势已久的雷,轰然宣泄,敲得每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到了后半夜,大帐里的动静才完全消停。蒋律和冯忠玉一步都不敢离开,也不知帐中的宋乐珩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天光大亮后,两人还是怕宋乐珩出事,小心翼翼地进帐查看。 宋乐珩一夜未眠,仍是昨夜的姿势坐在床边,紧紧握着燕丞的手。燕丞那脸上不见血色,气息也微弱得紧,但人竟是还活着。 蒋律和冯忠玉都惊奇的互看了一眼,随即,蒋律悄无声息地走到宋乐珩身旁,劝道:“主公,天亮了,您的伤也需好好休养,我把燕将军送去伤兵营吧。” 宋乐珩轻轻摇头:“我守着他,你们出去吧。” 蒋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同冯忠玉退了出去。 宋乐珩闭了会儿干涩的眼睛,遂又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燕丞。 那年漳州初见时,他打马过街,才刚是双十的年纪。这么几年过去了,这人好似也没多大的变化,还是那样剑眉星目,头发毛毛糙糙的。第一眼是什么样子,现在的燕丞就还是个什么样子。 宋乐珩又想起金旺的话,在身上翻翻找找了许久,也没找出个能送人的东西来。现在系统的商店已经不能用了,她也换不了什么好东西。只有袖子里揣了个老旧的护身符,是昔年她还在枭卫时,吴柒绣给她的,说是还拿去洛城的兴龙寺开过光。 宋乐珩把那护身符拿出来,慢慢悠悠地系在燕丞的腰带上。 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看不到希望,就总是求神拜佛。她想,万一这护身符有用呢?万一真能护住燕丞一命呢? 这般念着,这般求着,不知道是菩萨真显灵了,还是冥冥中有吴柒在保佑,她还在捆那绳结,便听得头上冷不丁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宋乐珩……我都……我都这样了,你还急着解我腰带,是不是人啊。” 宋乐珩顿时僵住,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是在做梦。 那声音又笑了下,好像扯到了伤口,倒抽一口凉气,说:“怎么不继续解了?你要是想,我……我也不是不行。” 宋乐珩慌张抬眼,果不其然见燕丞醒了,眯着那双淬火似的明眸,正瞧着她笑。她激动得眼泪都快飙出来,急忙喊道:“蒋律!蒋律!快去把兰笙叫过来!” 蒋律掀帐应了,见是燕丞有了生机,也是高兴不已,转头就往伤兵营跑。 宋乐珩担心燕丞这是回光返照,都不敢欢喜得太早,也不让他多说话。燕丞便安安静静的,扯下了腰间宋乐珩还没系得扎实的护身符,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不多时,兰笙就来了。是被金旺和张卓曦抬着过来的。两人一听蒋律说燕丞醒了,觉得兰笙自己走实在太慢,便把人从伤兵营架了过来。兰笙虽是气不打一处来,却也没有发作,只顾着给燕丞把脉看伤,越是看,就越是诧异。 宋乐珩和边上几人都提心吊胆的,好不容易等到兰 笙终于看完了伤势,宋乐珩方着急问道:“如何?他是回光返照吗?” 兰笙摇摇头,感慨了一声,又看看燕丞,自言自语地说:“奇了。这真是奇了。怎么活过来的。” 宋乐珩一听这话,吊着的一口气总算是松了下去。 这心气一松,紧绷了一宿的人差些就要晕过去。那受伤的腿全然撑不住力道,朝后跌了两三步。 燕丞下意识就要起身去接宋乐珩,不想手一支起来,疼得他整个人都快灵魂出窍,又往后仰倒下去。 兰笙见他的伤口又有新的血色浸出来,忙不迭剪开昨夜裹缠的纱布,重新撒上药粉包扎,一边包,一边就道:“燕将军,你别乱动啊。你少说也要躺半年的!你这是心都裂了,说得难听点,双腿都迈进鬼门关了。这回阎王老爷不收你,你得悠着点。” 燕丞疼得吸气,道:“什么……什么叫阎王老爷不收我,明明、明明就是我自己杀回来的。老子为了……为了喜欢的人,能在人间所向披靡。在黄泉底下,也没人能困得住我。” 宋乐珩被蒋律和张卓曦扶着,坐到床尾的椅子上,不声不响地盯着燕丞,眼睛又泛了红。 燕丞看穿她在生气,立刻识相地闭了嘴。 待兰笙包扎完,金旺才问道:“兰医师,将军是真的没事了?” 兰笙擦干净手上少许的血渍,道:“我方才说了,燕将军这是心裂的伤,伤口虽然缝合过,但极易再次崩裂,所以,他至少得休养半年。这半年之内,不能动武,不能饮酒,不能多思多虑,最好就是卧床。” “那怎么行?!”燕丞急道:“我一个武将,什么伤……嘶……我什么伤没受过!最多一两个月就恢复了!半年不动武?现在正打仗呢!我要是……” 话没说完,宋乐珩却是出声接道:“好。兰笙,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的话音冷得要掉出冰渣子,燕丞这下也不敢再吭声了。 “前三个月尤为重要,饮食要清淡,不能吃荤腥辛辣,切记要卧床,绝不能下地走动。实在闷得慌,可以坐轮椅出行。” 燕丞:“……” 蒋律:“……” 金旺和张卓曦:“……” 边上几个人本来就又喜又伤怀,这遭一听燕丞要坐轮椅,想想那画面,几个人的嘴角都有些憋不住笑。只有燕丞铁青着脸,宋乐珩则是冷着脸。 “还有吗?” “每日要按时喝三幅保心汤药。等三个月后我先观察燕将军的恢复情况再下定论。” “好。辛苦你了。” 宋乐珩说完,便让金旺去跟着兰笙抓药熬药。蒋律和张卓曦都看得出宋乐珩想要发火,默不作声地退出帐子去了。 燕丞心虚地闭眼装了会儿睡,左右是装不下去,只能眨巴着眼睛又对上宋乐珩冷冰冰的视线。他干咳一嗓子,拍拍自己身下的床,矮声道:“坐那么远干什么,你……你过来些。” 宋乐珩不理他。他又道:“腿还疼吗?要不要……让蒋律扶你过来。” “我昨日,是怎么跟你说的?”宋乐珩冷声冷气地问。 “哎呀,我这才醒呢,怎么就开始问罪。你都不问问我,是怎么醒过来的吗?” 宋乐珩抿紧着唇线,神色还是难看得紧。 燕丞望着帐顶,自顾自道:“就好像做了一场梦。我在一条很黑的路上,走啊,走啊,一直往前走。我看到一条河,河上有一艘破破烂烂的小船,有个船夫坐在船头,跟我说,年轻人,你身上血气很重啊,杀了不少人吧。他让我去称重。那个称,就像菜贩子称肉那种,特别大。” 燕丞语气格外浮夸,逗得宋乐珩那撇住的嘴角都松动些了。 然后,那双灿灿若骄阳的眸看了过来,深深嵌着宋乐珩的影。 “我站上去了,那船夫又说,我太重了。这么重,过不了河。我问他为什么呀,他说,有个人的牵念,挂在我身上,太重了。我那时……听到了你的哭声。” 骄阳覆水雾,晕得那眼周都泛了红。燕丞拼命克制着席卷的酸楚,道:“我听到你喊我,让我不要死。我就想啊,你什么时候这样哭过啊。我从认识你到现在,只有在交州那一次,柒叔走了,你哭得那么难过,那么伤心。我那会儿就发誓,这辈子都不让你这么哭第二回。可这次,我让你哭了。我真不是东西……我觉得不行,我一定要回来,把地府黄泉砸个稀巴烂,我也要回到你的身边。我说过的,我当你一辈子的小将军,我不能……不能食言啊。” 话至尾音,陷进哭意里,沙哑得不成腔调。 他又拍拍床榻:“过来嘛,我想……抱抱你。” 两人的眼泪,几乎在同一时间滑落。宋乐珩艰难地站起身,拖着伤腿走过去。燕丞伸手接住她,让她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她的气息萦绕入鼻,那一刹,他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活过来了。 他心满意足地理着宋乐珩的头发,轻声问她:“我没有猜错,你的心里……有我,对不对?” 宋乐珩没有答,任由他扣紧了自己的五指。 十指相交,紧攥着彼此。 燕丞扬着眉梢笑,得意到好像在这间隙里,他拥有了整个天下一般。他小幅度地动了动肩膀,碰了下宋乐珩,说:“说真的,如果……我是说如果,王钧尧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你以后把那个人忘了,你这一生,和我过。” 宋乐珩吸了吸鼻子,坐起身子来。本想收回手,奈何燕丞就是不放,她便只能让他握着。 “抱也抱了,你不要得寸进尺。昨天违反军令的事,还没算账。” “我哪里得寸进尺了,他要是真给王钧尧献计,你还打算守着你俩过去的情份不成?我知道,没那么好忘,但我能等啊。我这么几年都是看着你和他过来的,还怕多守你几年啊?但你也不能……不能一直把他放在心里不是?” 燕丞的指尖轻轻挠着宋乐珩的手心。宋乐珩垂低眼,看着他粗糙得满是老茧的手。 她那心里打从当年拐了温季礼回岭南,便一直被一份情谊塞得满满当当,向来不作他想。可眼皮底下这个人,数年征战,生里来死里去,硬生生要拿血肉之躯博她的真心。他每一次不计代价的追敌,宋乐珩其实都知道,他是为了她。 只有王均尧死,她入主洛城才没有最大的障碍。那洛城里的个个豪富世家,才会没有二心的支持她。 燕丞就是裹着这样粉身碎骨的情谊,如一根一根的尖针,见缝刺进她的心口上。她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挤进来的名字,已经藏在了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 看她不肯作答,燕丞又挠得重了些,问:“想什么呢?我才活过来,你好歹也哄哄我。你看看,你看看,”他拿着护身符晃:“你和温季礼,什么黄玉戒指白玉簪的,和宋流景都有一对黄金戒指。那个李文彧虽然没有你送的戒指,但他说他有你送的那什么……猫耳猫尾情趣衣的,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你送我东西,这还是金旺求来的。” 宋乐珩:“……” 宋乐珩道:“黄金锁子甲不算?” “那当然不算了。那是你送给宋阀第一大将的铠甲,和你……和你心上人有什么关系。”燕丞说着便红了脸。这么一红,显得面上的血色竟也好多了。他瞄了瞄宋乐珩,更小声地说:“我也想要戒指。” “没有。”宋乐珩伸手去拿护身符:“你不要这个,就还给我。” 燕丞手上一躲,又牵到了伤口,疼得眉头一皱。宋乐珩见他这样,便不敢再动手动脚,忙道:“你乱动什么。又不想要,又不想还。” “我没有不想要。”燕丞把护身符藏到枕头底下,目光灼灼地望回宋乐珩:“那……你答应吗?等我伤好了,我杀去北辽,把他找出来。他要是真的背叛宋阀,你心里的人,从此只装我一个,可不可以?” 宋乐珩沉默须臾,终究是躲不过那道直白又热烈的眼神,微微叹息:“伤好了再说吧。” 得了这回应,燕丞的眼眸都更亮了。 毕竟,她从前拒绝他的时候,和拒绝李文彧没什么两样,丝毫不给人留念想。他再次握住宋乐珩的手,顺势把人带回怀里,轻声说:“我当你答应了。” 他珍之重之地落了一吻在宋乐珩的发上,只这一吻,一生的夙愿都好似得以圆满…… 第193章 刻她心间 江州对岸。 夜晚的平江水川流不息,倒映着岸上一处大营里炽盛的火把。暸望塔上,驻守的士兵非是中原人,而是作辽兵的装扮。 中军帐里,坐着谨慎的袁氏两兄弟,在他们对面,是三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辽军将领。萧仿则是坐在正首位置的书案后,着一身青衣狐裘,举手投足间都愈发像极了温季礼。 书案前方,跪着一名斥候,正回报着颍州的战况。一帐子的人脸色各异。萧仿握拳抵在唇上,咳嗽两声,问斥候道:“王均尧和王云林都死了吗?” “是。”斥候恭恭敬敬地答:“王云林被宋阀大军算计,遭乱石砸死。王均尧被燕丞砍了头。但燕丞也被王均尧重伤,应当是活不成了。其余冀州兵宋阀纳降六成,三成溃散而逃,只有一两万人往洛城的方向跑。” 萧仿稍作沉默,挥手屏退了斥候。 袁兴额头上冒了一层薄汗,有些不可置信道:“五十万大军,竟败于一战。这宋乐珩当真是不可小觑。” 袁平冷笑一声道:“以前咱们几个军阀私下嚼舌根,还说那宋乐珩能据南方,是有个贤内 助。这么看起来,你那兄长顶多算个锦上添花,没有他,宋乐珩那婆娘也颇有能耐嘛。” 萧仿冷幽幽地看一眼袁平。 袁平也不退让,迎着他的视线道:“你看我干什么?看就能改变事实了?宋阀才出兵多少,王均尧他娘的五十打二十都能败,姓萧的,你可拎清楚点,咱们这点联军,对上现在的宋阀,怕是不够看的。” 对面的辽军将领不屑一顾,嘲讽道:“中原的娘们,比羊羔都不如,有什么好怕的!” “行啊,那这江州你们自个儿去打,我不奉陪。等宋乐珩收到消息大军回转,你萧氏就在这儿等死。” 袁平说话间,就要起身带袁兴离开。 萧仿不急不缓道:“你现在走,袁氏的兵马,也没几个听你的。宋阀有十万人马落在西州,宋乐珩打西州是迟早的事,你现在不收拾她,就等着被她吃掉。” 袁平脚下一顿,皱起了眉。 袁兴拉拉他的兄长,叹道:“大哥,他说得对。从咱们三方结盟时,已经没有退路了。宋阀打西州是必然,所以,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 袁平愁着脸思考片刻,又坐回了位置上,问萧仿道:“你说,怎么打。咱们就这么八九万人,那江州里头还有驻兵,城墙又牢不可破,真要强攻,别说三天,三个月都不一定攻得下来。” “不用三天。”萧仿将手放在火烛上烤了烤,翻转着那细瘦苍白如骷髅的手掌,音色如鬼魅道:“江州的油菜花,马上就要开了。” 袁氏两兄弟面面相觑,不知道萧仿怎么突然蹦出来这一句。 旋即,萧仿便笃定道:“江州不用强攻,我让他们自己……打开城门。” “……” * 五日过后。 宋乐珩腿上的腐肉已经养得差不多,到了要剜肉拔箭的时候。 原本前头的一两天,她忙着处理接管颍州的事务,让张卓曦率先领了部分士兵和军医前往颍州,去救助受了水灾和战火的百姓。那会儿她整天琢磨正事儿,也没精力在燕丞面前藏她的伤。可燕丞每每看到她那伤口溃烂腐坏,就总露出一副恨不得去把王钧尧的脑壳拿出来鞭尸的表情。宋乐珩不想他情绪起落大,不利于养伤,后来的几天,便都藏着掖着,不让他看到了。 临了今晨,她也没跟燕丞说要拔箭,自个儿坐轮椅上,悄悄就让蒋律把她送去伤兵营。 她前脚一离中军帐,燕丞找不到人,便把冯忠玉叫来问。冯忠玉是个不藏话的直脑筋,燕丞还没问几句,他就说漏了嘴。 这一下不得了,燕丞一边骂人,一边就让金旺火速把他送去伤兵营。他本是死活都不肯坐轮椅的,说有辱他的武将威风,此时也压根儿想不起还有武将威风这种事了,一屁股上了轮椅就喊金旺赶紧推。 等他风风火火赶到了伤兵营的主帐外,刚要伸手拉帘子,就听到了兰笙和宋乐珩的对话。 “主公这腿伤,至少要挖掉三四成的肉。这块腐肉一挖,主公短时间内走路都会有影响,需等到肉重新长好,才能彻底恢复。这段时日,主公要吃清淡些,注意休养,不能太过操劳了,要是恢复得不好……”兰笙的话音顿了顿。 宋乐珩平静道:“没事儿,这也没外人,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恢复不好,主公以后走路,恐会腿脚不便。每逢刮风下雨,更会疼痛难忍。” 燕丞的手生生停在了半空,没有触及那帐帘。 宋乐珩却是在帐中,没带什么情绪地说:“知晓了,你挖吧。” 兰笙点点头,拿起一旁案上的银刀,放在火上烧红,道:“这腐肉是没有知觉的,但剔除到正常的活肉上,会有痛感。我清理主公骨头上的毒素时,也需要观察主公的疼痛反应,才能确定骨肉的完好程度,因此不能给主公用麻沸散,主公要忍一忍了。” “嗯。”宋乐珩侧躺在一张长椅上,一只手撑着头,阖了阖眼,叮嘱站在一旁的蒋律道:“你去把主帐外的人稍微撤远点,等会儿我要是没忍住嚎出来,别人听了惹笑话。” 蒋律红着眼眶,擦了把眼睛,转身要出帐。 宋乐珩又道:“尤其是燕丞,别让他知道我在这儿。” “是。” 蒋律刚应完,一掀开帘子出来,就看到燕丞那脸阴得像是雷雨欲来,仿佛马上就要去把王均尧的祖坟都给炸了。他咽了咽口水,刚要回头知会宋乐珩燕丞已经知道了,金旺就手疾眼快,一步窜上去拽住蒋律,捂实了他的嘴。 蒋律支吾两声,眼看没瞒住,也没再通风报信。 仅隔了片刻,那帐子里头就开始传出了宋乐珩隐忍至极的痛苦闷哼,断断续续的,听得人心口发紧。 那等挖肉刮骨的极致痛苦,宋乐珩根本就忍不住。她这辈子虽然一直都在摸爬滚打,受过不少伤,但大都没像这回一样受罪。 短短须臾,她那脸色就惨白到吓人,冷汗涔涔,浸透了她的头发,再一滴一滴从发梢往衣服上落。 单是挖腐肉,已经痛成了这般。待得兰笙把那生蛆的腐肉连着箭头一起挖出来放在铁盘里,开始用刀刮骨头之际,宋乐珩才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刻骨之痛。 那种痛,痛得她所有的血气都在往头顶上冲,天灵盖像是要被冲开了似的。耳边只剩下尖锐的鸣声,两眼都在发黑,看不清任何东西。所有的意识都模糊了,世间的人和事,她全都想不起来半分,只有空白。 一片空白。 以及那叫嚣着透过灵魂的声音,她自己的声音。 痛!痛!痛!!!! 她咬紧牙关,咬得满嘴是血都没察觉到。还是兰笙抬头看了她一眼,赶紧喊道:“主公!别咬!要是咬到舌头就麻烦了!” 兰笙急急去拿了块厚实的干净布巾,让宋乐珩咬在嘴里。她知晓宋乐珩撑不了太久,只能尽量利索些。两盏茶过后,兰笙终于是满头大汗地清理完了宋乐珩的伤口。 彼时,宋乐珩已是处在昏厥的边缘。她瞳孔的焦点都有那么一阵儿无 法聚拢,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光影。直到兰笙给她包扎好了伤处,拿了补血益气的药茶给她喝,她又缓了个把时辰,人才逐渐缓过劲儿来。 兰笙看她状况好些了,便出去倒腐肉,打眼看蒋律一个人守在外头,她就让蒋律先进帐去呆着。蒋律走进帐中时,这么一个牛高马大的刀疤脸,还在狠狠地吸鼻子。 宋乐珩哭笑不得地看他,满脸俱是疲惫之色,只搭着眼皮道:“你这什么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人没了。” 蒋律一听,吸鼻子吸得更凶,猛擦了一把鼻头,道:“我……沙子糊眼睛了。” “那洗把脸去。别哭了。” “没哭。”蒋律死不承认,岔开了话题道:“主公,刚刚……刚刚燕将军也在外面。” 宋乐珩微微拧眉看向蒋律。 蒋律后脖子一凉,飞快补充道:“我出帐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外面了。是金旺用轮椅把他推过来的。” 宋乐珩略是一默,叹了一口气:“那他人呢?” “您刮完了骨,他就朝军营后头去了,主公要去看看吗?” 宋乐珩懒懒应了一声,蒋律便去推了轮椅过来。 让蒋律把她送到了军营北面,远远的,宋乐珩就看到燕丞的轮椅停在河边上,身边也没旁人,就他一个,孤孤单单的。他身子佝偻坐着,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宋乐珩让蒋律先回去,自己一个人慢悠悠地推着轮子,朝燕丞过去。 将入二月,几日接连着晴下来,那凛冽的冬意便退去了。河边春草繁盛,开出了许许多多五彩斑斓的小花,都没过了脚踝那般高。 一株倚水而生的树,也不知是叫什么名,那枝上的花同样开得正艳,红得甚是娇丽。随着一场春风过,花落浮水,溅了涟漪,又往远方流去。 宋乐珩离燕丞还有丈余距离时,就听到了那憋闷的哭声。背对着她的人死死捂着嘴,哭得是上气不接下气。那宽厚的肩膀抖动得厉害,竟连宋乐珩到了他旁边,他都哭到没察觉。 宋乐珩歪了歪头,看着燕丞道:“武将威风?” 燕丞:“……” 燕丞抬起头来,因为哭了太久,眼睛都快肿成两个桃子了,那眼底布满着血丝,可怜巴巴的,像是一头被人遗弃的凶兽。 事实上,他是很少哭的。除了杨彻死的那一次,宋乐珩几乎没见他流过泪。这两日流的眼泪,倒是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还要多。 燕丞鼻子里哼着气儿,恼道:“你……你还笑我?!” 宋乐珩看他回嘴,也安心了些,想收起笑意,可一看他那肿泡眼就没收得住,只能似笑非笑的把视线挪去前方,看那落花流水。 “哎,我觉得稀奇嘛。燕大将军刀山火海都没哭过的,今日这是怎么了?胸口的伤太疼了?” “屁!我就是千刀万剐都不可能哭!胸口这点伤算什么!我是……我是……” 他瞄着宋乐珩的腿。她的腿被衣摆挡着,看不到是个什么情形,可看着看着,燕丞就又哭起来,一只手抹着眼睛,抹得满手都是水泽:“我就是……觉得自己没用,怎么没……护好你。那一箭,就该扎我身上……” 宋乐珩的笑容凝住,心脏好像用力往胸腔上撞了一下,撞得她呼吸都停滞了一息。她眸光落在燕丞身上,恰巧一片落花也飘在他的头发上,作了一缕的点缀。 “好了,你这一哭,我都不知道怎么哄。你伤成那样都浑不在意的,我就伤了一条腿,忍忍就过去了。” “什么叫就伤了一条腿?”燕丞恼道:“不准你说这种话!我就要你好好的,哪儿都别伤着!” “行行行。”宋乐珩从善如流,又说:“话说回头,你是我宋阀的大将,哪能没用了。你要是都算没用,那这天底下那么多的将领,怕要羞得抹脖子了。” 宋乐珩冲他笑。 燕丞定定地看着她,有一瞬似入了魔的执迷,陷进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再也不想出来了。 这几年的征伐搓磨,他熟悉的这双眼睛较之从前,已是变了许多。少了灵动和狡黠,更多的是沉稳,沉稳到许多时候,旁人都再难透过那眼睛看穿她的心事。她也不像以前,总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总有那么些让人哑然失笑的鬼点子。 现在的宋乐珩,开始像上位者了。 上位者的笑,太难得了。 她能这么笑一回,燕丞就觉得,自己丢了武将威风多哭两次,其实也没什么…… 他眼睫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水汽,说:“你会哄人的,现在是不想哄了。从前你哄完这个哄那个,就只对着我颐指气使的,天天说我违反军令。你不能老是区别对待,也哄哄我呀。” 宋乐珩忍俊不禁,道:“那你说,要怎么哄?” 燕丞眉梢一扬,别扭须臾,一息间做了八百个假动作,擦完眼睛摸鼻尖儿,继而才说:“你……你先把手伸出来。” 宋乐珩依言伸出手去,看到燕丞从怀里拿出一个草编的戒指,上面扎着三朵粉蓝黄的小花,正正中中地戴在了她的中指上。 他低着头,心满意足地看着那戴好了戒指的手,说:“颍州乱了这么几天,里面都没剩下首饰铺了。我让金旺打听过,这些年卢一清在颍州不干人事,把百姓压榨得没什么油水,又不敢反抗,一反抗卢一清就爱杀人全家。现在驻军在这,我也买不到个像样的戒指。就这个戒指,你……喜欢吗?” 燕丞小心翼翼地望着宋乐珩,带着几分明显的紧张。 宋乐珩收回手,也仔细打量着这枚草编的戒指,久久不说话。 燕丞以为她不喜欢,心思千回百转起了又落,险些忍不住想要回来,等回了江州再重新做一枚成色好的玉戒指给她时,宋乐珩终于开了口。 “嗯。什么时候编的?” 燕丞一喜,那压低的眉梢又扬了起来,干咳了一嗓子,道:“就刚刚。边哭边编的。” 宋乐珩被他逗笑。他又接着说:“你戴了我这戒指,那就不能在这手指上再戴别人的戒指了。都说十指连心,中指肯定是和心口连得最紧密的。我想要你那心里,也只装这枚戒指。” 宋乐珩放下手去。同一只手上,食指戴着的黄玉扳指仍在,她忽而就想起,那个人给她这扳指的时候,也说过让人心动的话。 她良久都没有言语,望了会儿流水,才似打趣道:“武将也会说这些情话啊?” “你第一天认识我啊?我会的事可多了,以后一件一件,让你惊掉下巴。” “你在说荤话?” “什么荤话!我没有!我都没往那儿想!” “你这句不是那话本子里的吗?就你上次买那本,我听人说起过。” “哎你……那话本子我就没看!” “哦,脸红了。” 燕丞的脸烧得滚烫,说又说不过,推着轮椅就想走。可他手上一使力,心口就疼得厉害。 宋乐珩见状,忙阻止道:“我说笑的,你怎么还开不起玩笑了。好了好了,你别动,我踹你回去。” 燕丞愕然看她:“你和我怎么回去?” “我踹你啊,我还有一条腿好着呢。我这脑子方才疼懵了,把人都屏退了,你又没法自个儿推轮椅,我又没法站起来,就只能我一边推我的轮子,一边拿脚踹你了啊。你千万别乱动,不然等会儿轮椅一翻,宋阀第一大将,恶狗抢屎。” “宋乐珩……你!噗!你不要逗我笑啊!我胸口好痛……” 远处的营地里,蒋律、冯忠玉、金旺齐齐蹲在干柴垛子后,看着宋乐珩和燕丞打闹踹轮椅,都不禁松了口气。 “打从军师走了,我好像都没见主公有这般轻松过。”冯忠玉煞有介事地总结。 “是啊。”蒋律感慨:“西州的消息传回来,主公那心里指不定有多难熬,燕将军能在这关头上把主公逗笑了,不容易。” 金旺憧憬道:“你们说,将军和主公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冯忠玉认真问:“军师同意吗?” 金旺:“……” 蒋律:“……” 金旺道:“你们老冯这个情况,以后还是不要让他多说话,搞不好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蒋律点点头,万分同意金旺的话。 第194章 江州沦陷 至二月上旬,江州的天气便彻底转暖了。 城外的油菜花都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漫山遍野都是金黄金黄的。接连几日春和景明,到了夜里,亦是月朗星晴,银辉漫洒下来,照得那花田随风舞,似夜宴之上飞扬的舞裙。 城楼的上头,火把光被风吹得晃晃荡荡的,李文彧就像一樽红色的望妻石,杵在那垛口处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 何晟和邓子睿自城墙巡视回来,见李文彧还在那儿站着,邓子睿不禁小声道:“这姓李的干什么还不回去?他真想当石像啊?每回主公出征,他天天就搁这儿盼天盼地的,他就是盼瞎了,主公也不是现在回来啊。” 何晟皱眉:“你少贫两句。”末了,他快步走到李文彧旁边,劝道:“李公子,时辰不早了,我派人送李公子回府吧。” “不要。”李文彧语气倔得紧,目光也倔,近乎偏执地盯着城外那条穿过花丛的大道。 何晟其实也见怪不怪,毕竟,这么几年,不管风吹日晒、下雨下雪,只要宋乐珩出征在外,李文彧是每天必上这城楼。从她出征走的第一天,一直要等到她出征回来的那一天。 但看这会儿已经将近亥时,何晟还是再劝了一句:“主公前几日才送了消息回来,说颍州大捷,眼下留在颍州只是为了安抚颍州百姓,进行战后重建。等到颍州恢复了,主 公自会率兵折返,李公子何必……” “我知道。”李文彧打断何晟的话,哼唧了两声,像气不过似的,又转过头瞪何晟,逮住何晟就开了一通连珠炮:“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就是因为知道才烦!颍州的战事都平息了,安抚百姓,留张卓曦和金旺不行吗!留燕丞不行吗!她为什么非得在颍州呆那么久!她一走就是两三个月,隔十天半月才送个消息回来,还全是军报,一封给我的信都没有!她在外面,现在就只有她和燕丞,他俩……他俩天天相处!天天相处!谁知道会处出什么来!” 何晟:“……” 邓子睿看李文彧气到跺脚,憋着笑上前道:“看吧,二哥,我就说嘛,你去安慰他,就是自讨没趣。我说李公子,你这就受不了了,那等主公登基,主公的身边可全是长得好、又年轻、有能力性子还好的男子,到时候你年老色衰,主公不要你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你!你说什么!她怎么可能不要我!”李文彧的脸都胀红了,卷起袖子道:“邓子睿,你敢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哎哟哟,你还撕烂我的嘴,我好怕哦。主公现在可没封你官职,有官职的是你大伯。你要敢对我动手,我把你关牢里去!” “你敢!” 眼看这两人要打闹起来,何晟赶紧拉住李文彧打圆场:“李公子你别生气,三弟他就是心直口快,没什么恶意的,你别往心里去。子睿!你也少说一句!” “我说得又没错,那本来就是事实。他李文彧还以为军师失踪,就轮到他上位,你想得美!只有燕将军这种的英雄,那才配得上主公!” “你给我等着!我踢死你!我踢死你!” 李文彧被何晟拦腰抱着,他和武将之间的力量毕竟有差距,左右挣脱不开,就只剩下两条腿在凌空乱踢,场面一度相当滑稽,引得旁边的守城士兵都忍不住笑。 邓子睿后退两步,还在激怒李文彧:“看看,这就是你和燕将军的差距。我就不敢在燕将军面前说这种话,不然肯定会被燕将军打个半死。你嘛,有钱有什么用,那洛城里比你有钱的多了去了!” 何晟抱着李文彧哭笑不得,喊道:“邓子睿!你给我闭嘴!” 李文彧简直摆出了要和邓子睿拼命的架势,脸红脖子粗地吼道:“我要把你大卸八块!我把你从这城楼上扔下去!” 他这下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掰开了何晟的手指头,脚下一站稳,埋头就朝邓子睿撞过去。邓子睿敏捷地侧身一闪,李文彧就撞了个空。等李文彧掉了头,再朝他扑过来,邓子睿就开始绕着城墙跑。 “抓不到,嘿嘿嘿。李公子,你这点三脚猫的水准,还是早点回去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何晟看看这两个跑得他眼花缭乱的身影,一时头疼不已。正扶着额头苦恼,冷不丁眼风一斜,竟见一辆马车在月色下穿过了金黄花海,缓缓朝着城门行来。 何晟骤然一惊,揉了揉眼睛,忙站到垛口边上观望。等马车行得再近了些,他认出那马车之时,激动之情难以言表,高声喊道:“你们别打了!快看!那辆马车!是军师的马车!” 李文彧和邓子睿同时停下。守城的士兵们也纷纷探首观望。 两人飞快跑到何晟左右,李文彧把何晟挤开,定睛一瞧见那熟悉的马车,心里顿时一紧一缩,紧接而来的,便是如坠深渊的失落。 真的是温季礼的马车…… 温季礼回来了。 他回来了,宋乐珩的眼睛又只看得到他一个人了。 他踉跄半步,脸上有些茫然。但那心里又有几分庆幸,想着,温季礼平安归来,宋乐珩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不会再那么难过了。 他这厢处在天人交战里,许久没吭声。邓子睿和何晟在边上的另一个垛口注视着那辆马车,都是欣喜不已。 邓子睿激动道:“我就知道军师不可能折在西州!二哥,我们快下去迎接军师吧!” “等等,军师回来了,为何不见秦将军的踪迹?怎么就只有军师一个人?” 两人思量之际,马车已经停在了城门前。 明明月色拓落,照得那城门外的油菜花就好似近在眼前,格外的繁茂。城楼上的众人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马车上,全然没察觉出这花海里的异样。 隔了片刻,马车中走出一人,站在车头,穿着那件常穿的狐裘,头戴狐裘上的兜帽,挡住了半张脸。何晟和邓子睿都认出这狐裘确实是温季礼的衣物,愈发心绪激涌。 邓子睿大声道:“军师?是军师吗?” 马车上的人稍稍抬起头,因着距离太远,城上人看不到那双如淬了毒的阴冷眼睛。眸色扫视过城墙,车上人启齿道:“邓将军,何将军,是我,请开城门吧。我回来了。” “真是军师!”邓子睿立刻就要喊士兵开门,被何晟拦了一下。 何晟谨慎道:“军师,为何只你一人?秦将军及大军在何方?” “牵系一人,归心似箭,半日难待,是以,我先一步日夜兼程赶回来。秦将军领兵在后,不日即达。西北,已定。” 听那车上人这么说了,何晟的警惕心也放下了大半。他们都和温季礼相处过几年,知晓这确实是温季礼的口吻,也知晓温季礼时时刻刻挂念宋乐珩,独自先回江州这种事,过往也不是没发生过。 邓子睿急道:“二哥你快别等了!军师那身子骨,吹不了夜风!赶紧的!打开城门,迎军师入城!” 士兵们应了话,城门开启的动静在寂夜里轰然响彻。邓子睿和何晟都领着一队兵准备去迎接“温季礼”。 李文彧还在失神,本是想去看看马车上的人,但视线一远,就注意到那花海不对劲,似乎前排在不断的小幅度挪近。他往前走了两步,手撑在垛口上,探出身子去观望,自言自语道:“奇怪,这些花怎么好像……变近了?” 何晟刚要下城楼,怕李文彧想不开,又走回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李公子,你在说什么?你也跟我一起下楼去吧。” 李文彧拂开他的手,身子继续往前倾,就要越出垛口去。何晟一吓,情急地拎住了他的后背衣衫。何晟嘴里还在劝李文彧不要因为温季礼回来就想不开,李文彧却是仔细打量了一下那马车上的人,陡然瞳孔一缩,呢喃道:“不对,那不是温季礼……” “什么?!”何晟全身一炸,鸡皮疙瘩骤起。 李文彧当即扯开嗓门,吼道:“快关城门!那不是温季礼!” “关城门!”何晟大吼。 但…… 来不及了。 那密集的油菜花田有一半以上突然从底部掀开,下面藏着的,竟全是蛰伏的士兵。黑甲精骑则是从更远的花海里猛然冲出,数以万计的骑兵几乎是以迅雷之势冲向了城内。 杀声很快惊醒了沉眠的江州。何晟和邓子睿急忙组织士兵御敌,试图去关上城门,但步兵对上如此众多的骑兵,几无胜算。至此时,那车头上的人才在万军之中揭下了兜帽,露出一张和温季礼有六七分相似的脸,那阴毒的目光带着复仇的快意,定定落在城上斑驳的江州二字…… * 藤河岸边,宋阀的大营里,张卓曦正灰头土脸的给宋乐珩汇报颍州内的情况。 隔着一扇半透明的屏风,燕丞就倚靠在行军床上,一会儿翻书,一会儿写写画画。约莫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燕丞忽而发出一声轻笑,引得宋乐珩侧目去瞄了他一眼。 张卓曦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一眼,皮实地提醒道:“主公,我这才开始说呢,你看将军都看了有十几次了,这么多年了您还没看腻呢。” “你皮痒了是不是?”屏风另一头的燕丞接了话:“老子是胸口受伤,不是耳朵聋了,你最好在她面前说点我的好话。” 宋乐珩按住眉心。 张卓曦怂包地嘿嘿直笑:“是、是,我错了将军。” “说回正事。”宋乐珩道:“此次水淹颍州是我设计,百姓对宋阀可有怨言?” 张卓曦摇摇头:“这打仗呢,哪方胜,哪方败,百姓都流血流泪的,命如草芥啊。我们入城那天,有不少城中的青壮年都受卢一清威胁,帮着砍杀咱们的兵,主公不计前嫌,帮着重建民宅,又送银子又送粮食的,他们心里其实都感激着。” 张卓曦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听百姓说,这些年他们是被卢一清给杀怕了,不敢不听他的。那狗杂种平常动不动就在城里绑人,送去军营让士兵练习砍杀,还不准百姓迁徙,谁要走,就杀谁全家。” 宋乐珩皱了皱眉。 燕丞又在屏风后道:“狗日的,一刀砍了他脑袋,太轻松了。早知道就该绑着他,让百姓亲自动手,把这孙子千刀万剐。” “可不是吗。”张卓曦接话道:“而且,这狗杂种最让人恶心唾弃的,是他喜食百姓家的幼子。” 宋乐珩:“……” 燕丞大抵是听得气愤,那手里的笔一拍,墨汁便到处溅落了几滴,溅到了他放在膝上的书页里。他眼看书上的字迹被晕染,一时手忙脚乱,一边抓过自己的衣服使劲擦,结果越擦越黑。这下他更慌,险些把床头小案上的墨水也打翻。 他生怕被宋乐珩发现,稍微侧身挡住,假作掩饰道:“咳,卢氏养出这么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等老子进了洛城,非得跟好好卢氏算帐!” 宋乐珩也是阴沉着脸,道:“卢一清的罪行,搜罗记录下来,抄一份给卢氏送过去。” “是。” “前几日你不是说,城中现在缺乏药草?” “对。”张卓曦道:“现在是什么都不缺,就缺药。” “合计合计,看差多少,把这次城中的房屋损失需补贴的银两,百姓丧葬安抚所需的银两,还有急缺的药草,全部列成清单,盖上我的印信,派个传令兵,加急送去洛城卢氏家主的手上。跟他说,钱和药,十日之内给我送到颍州来。超过十日,让卢氏后果自负。” “是!” 事情都吩咐完,宋乐珩摆了摆手,张卓曦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帐子去。 旋即,她又撑着一根拐杖起了身,默默绕过屏风,走到燕丞的身后。燕丞还在紧张地处理那书上的墨迹,左右是擦不干净,他正想心一横,干脆把那一页撕掉,宋乐珩就看到了他手里被染黑的书,正是温季礼留下关于封赏众人的建议。 她抢在燕丞撕书前一把夺过,翻来覆去地看,看得眼眶都有些发红。燕丞一瞧她这般情急模样,也不知怎地,明明晓得她心里还有那么一个人,却还是不甘,还是酸涩。 宋乐珩恼道:“你没事动这些书干什么!要写要画不能去拿点空白的纸页!” “我没动,我就看看!”她声气一大,燕丞也来火,声音也大:“你成天抱着这些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我翻上几页都不行?” “你这是翻?你怎么翻的把墨汁翻上去了!我要是没瞧见,你是不是还打算每本给我撕掉三五页的?” “宋乐珩,你!”燕丞气急,是当真想把这些书索性全给撕了:“我就搞不明白了,那人的立场现在摇摆不定的,他留的书是有什么值得稀罕?!我要真撕,你拦得住吗!我就是看不得你整天抱着他留的书看!” “看不得你把眼睛闭上!滚旁边帐子去。” “你……”燕丞欲言又止,脸都快气变色了。他深吸一口气,按耐住口不择言的冲动,扯着嗓子喊道:“金旺,滚进来!把老子推走!” 一喊完,那胸口就震得生疼。宋乐珩见他拧眉按住伤处,正想着话是不是说重了,金旺就脚下生风地跑了进来。他一看两人在吵架,燕丞还白着脸让他赶紧把自己推去隔壁帐子,金旺也不敢耽搁,三两下挪着燕丞上了轮椅,推着人就走。 一边往帐外推,他一边就劝道:“将军,有事好好说嘛,别动气呀,万一绷裂心上的伤怎么办。” “老子都快要气死了,死了算了!” 宋乐珩:“……” 宋乐珩暗暗叹气,也真怕燕丞那伤势有变,刚要追过去说些软话,那脚下方迈开两步,耳畔突兀地响起了系统的提示音。 叮。 【重要角色宋流景即将死亡。粉丝阵营‘流精岁月’即将解散】 第195章 至夜之时 中军帐外,燕丞坐在轮椅上,猫在暗处,又气又恼还着急地瞅着军帐里头的动静。金旺蹲在他旁边,也在瞅着灯火通明的中军帐。 金旺奇道:“怪了,刚不是看主公都要追出来了吗?怎么又不出来了?该不会是伤着腿了……” 尾音还没落,燕丞一巴掌就拍在金旺的后脑勺:“说什么屁话!那拐杖是我削的,好用着呢,怎么可能让她伤着……” 他的尾音也没落,就看蒋律和冯忠玉领着兰笙,急急忙忙进了中军帐去。两人心下一惊,都怕宋乐珩真出了什么事,燕丞急得拍了好几下金旺的脑袋,喊道:“你蹲着干什么呢!赶紧的啊!快推我回去!” 金旺道:“将军,你刚不是还说,两天不见主公吗?” “你找死是不是?” 金旺贫完这句,也没敢再啰嗦,风风火火又把燕丞推回了中军帐。 进帐的时候,蒋律、冯忠玉、兰笙都站在桌案前,宋乐珩刚煮了新的药茶,正倒了一盏出来。 她的脸色很是难看,几乎白得有些铁青。许是刚给众人嘱咐完什么事,她疲乏地摆摆手,让几人都退了。末了,她一面扇凉碗里的药茶,一面跟没事人似的,对燕丞道:“离那么远做什么,金旺,把你家将军推过来些。” 燕丞使气道:“不行。你见着我碍眼呢,我就来看看,看完我就去隔壁帐子。后面两三日,咱俩别见,都冷静冷静。” 宋乐珩被他一噎,一时间也是啼笑皆非。 燕丞其实很少会说这样酸里酸气的话,两人平日里吵开了,他便是直来直往,和宋乐珩互争到吹胡子瞪眼,全然不惧宋乐珩这主公的身份。眼下这腔调,倒 是真有几分让宋乐珩不适应。 宋乐珩道:“你怎么还整上阴阳怪气的话了,以往也不是这样的。先过来,把这药茶喝了。” “以往?我们现在……”他卡了一下,卡得越想越气,挑高了眉头说:“我们现在还能和以往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 “还怎么就不一样了!哪儿都不一样了!以往你没戴我编的草戒指,没和我许承诺……” “我许什么承诺了?” “你……”燕丞感觉自己都快背过气去,指着宋乐珩道:“你许了承诺都还不认?宋乐珩,你怎么能这么像上了青楼不给钱的流氓呢?” 宋乐珩:“……” 金旺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宋乐珩也没心思接着吵,把那药碗重重往桌上一搁,磕碰出一声闷响,继而冷脸盯住两人,寒声道:“金旺,把人推过来,喝药。” 金旺被渗得一个激灵,当即选择听宋乐珩的,把燕丞推到了案前去。燕丞心里憋堵着一口气,烦躁地端起药碗喝个干净,完了也不等宋乐珩再开口,转头就说:“推走,赶紧把老子推走,再不推走,心病都要犯了!” 宋乐珩把到了嘴边的话压了回去,也没再留人,只埋下头去处理公务。 两刻过后,军中突然锣声喧天。数名传令兵穿梭在各营帐间,声声不止地高喊:“主公有令!整兵拔营!” 将士们都迅速从睡梦中醒来,整理衣物行装,一派乱中有序之景。 中军帐里,宋乐珩一直没睡,此刻正在穿戴轻甲。金旺慌里慌张地赶来时,张卓曦、蒋律、冯忠玉都一脸严肃地站在帐中。 金旺不明就里地扫视过几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突然拔营,只上前对宋乐珩行了礼,道:“主公,这是出什么事了?” “大军准备回转江州。”蒋律替宋乐珩答了话。 金旺又是一惊,急道:“但……将军还没醒。将军刚刚喝了主公给的药茶,没多久就犯困,一睡下去人事不省的,营里敲锣他都听不到。平常也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宋乐珩整理好了轻甲,这才转过身来面朝几人,把桌案上早已备好的药包递向金旺:“这是让人昏睡的药物,我叫兰笙给的。大军开拔后,你领一小队精兵,接替张卓曦,入驻颍州。就让燕丞留在颍州养伤。” 金旺即刻去接过药包,不可置信道:“主公……是要我给将军喂这种药?好让将军昏睡?可、可将军要是醒了,只怕谁也留不住他的。江州是有什么紧急军情吗?” 宋乐珩没说话。 张卓曦上前拍拍金旺的肩膀:“主公也是为了将军着想,你知道的,他现在不能上战场。老金啊,这次你要机灵点,这药你每天灌一回,见人要醒了,你就加重点份量。兰笙都说了,这药不伤身的。” “可是……” “你别可是了。等江州那边确定没什么大事,我就给你来信。将军的伤养好了,你们再回来。” 张卓曦说完,金旺又看看宋乐珩那副铁了心的模样,知晓没有转圜的余地。再者,要是燕丞知道宋乐珩上了战场,要他不动武,会比杀了他还难受。宋乐珩出此计策,只怕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想至此,金旺点了点头,握紧了药包。 宋乐珩又示意那架子上挂着的黄金锁子甲,对他道:“这副甲给燕丞收好,关键时候能保命。” “是。” 说罢,宋乐珩便领着众人出了军帐。 浓夜之下,大军已然整装待发,火把长龙映得半边天际都透了一层薄薄的红光。宋乐珩侧眸看了看旁边安静的帐子,又低下头睨着手上的草戒指。那三朵小花已经谢了,焉耸耸地耷拉着,看上去有点委屈,像今晚的燕丞。 她也不想同他吵架,也想与他说两句体己话的,可情况不允许。宋流景眼下被关在天牢,不可能无缘无故的面临死亡威胁,最大的可能,就是有其他势力进犯江州,江州危在旦夕,宋乐珩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回去。 她阖了阖眼,定住心神,走去了马前。她此刻没有撑拐杖,走起路来腿上的伤是钻心的疼,因而步调也是一瘸一拐的,连上马都需要冯忠玉去搭把手。 近前的几个将领看得都禁不住揪心。金旺还是不理解,小声问蒋律:“确定是江州有情况?不是都没有军报传过来吗?” 蒋律矮声说:“是没有军报,但主公的判断从来没出过差错,估计是有人要偷江州。你千万记住主公的话,燕将军伤势严重,决不能让他赶回江州去。” “知道了。”金旺郑重颔首。 蒋律扬了扬下巴,告别道:“走了。兄弟保重。” “你们也保重。” 众人相继上马。随着宋乐珩一声令下,大军开拔。只有金旺和零星的火色,还留守在那方营地,目送着长龙入林,盘旋远去。 凌晨时分,江州的战局便已进入尾声。 萧氏和袁氏的联军涌入城后,守军的颓势基本便定了。所有的抵抗都只为了拖延沦陷的时间。守军一度节节败退,尸体在城门底下都堆出了一座尸山血海。满城的百姓先是惊恐地涌到街上,想寻生路,可入城的辽军毫无人性,见人就杀,入屋就抢,城中乍然一片炼狱惨象,哀声撕破了本该温和的春夜。 州牧府的天牢里,躺在床上的宋流景也听见了街上惨烈的杀伐。他睁眼坐起来,那双曾如琥珀的眸此时竟成了灰白色,仿佛罩了一层浓雾,湮灭了过往的璀璨。 他摸索着下床,想寻着声音的源头仔细听一听。可他现在什么都看不到,视线里只余一片漆黑,在这嘈杂里根本就辨不清楚东南西北。 没走两步,他就险些被牢中的桌凳绊倒,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宋流景一只手有些颤抖地撑在桌面上,喊道:“有没有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人!” 无人回应。 宋流景又喊了好几句,心下越来越凉,一种被人遗弃的强烈感觉仿似海潮,拍得他要无法呼吸时,天牢之外走廊的尽头,终是传来了快速走近的脚步声。 李保乾这会儿一边抖着手拿着牢房的钥匙,一边还在又急又气地骂着身旁人:“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不去逃命,还想着来接他!他就是个要问斩的罪人,你管他干什么!” 李文彧拎着衣摆步子迈得飞快,他脸上灰扑扑的,素来梳得整齐好看的发冠也有些散乱,像一只狼狈的流浪猫。他一把夺过李保乾手里的钥匙,埋着头就往最里面那间牢房冲。 “大伯,你快走,你别管我了!” “我不管你?!”李保乾气急败坏地追在他屁股后:“你出了事,我拿谁去和你爹娘交代!你是要你爹娘和我都活不下去吗?!” “不会有事的,还有一边城门没有辽人,我们都能跑的。” “李文彧!”李保乾怒喝,却还是没能止住李文彧的脚步,只能继续跟在他后头:“你这到底是为什么!你这么怕死一个人,现在是为什么非要来救他?早前主公叫我们回广信,你就该……” “我就是不想!”李文彧陡然提高了声气,那双艳气的眼睛被天牢的烛火照得明晃晃的,泛出了水色。 是怕,是惧,还有沉积的后悔。 他脚下未停,只瓮声瓮气地道:“在交州发生的事,压了我好多年。压得我……压得我好难受。我经常半夜醒来,就好像看到柒叔又挡在我面前,脖子上的血喷出来,溅了我一脸。那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 李保乾默了默,张口无言。 “我是胆子小,我是怕死,可我更害怕看见宋乐珩哭,怕我没做到答应柒叔的事,护好她。宋流景是她的亲人,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让她失去亲人。这次,我不想再后悔了。” 李保乾叹了口气。 这么二十多年的光景,他看着李文彧从一个小奶团子长成纨绔子弟,往年是风流成性不着边际,除了那 张脸和经商的头脑,他这个当大伯都不好意思说李文彧其实真没什么担当。可毕竟是自家的娃,李保乾觉得,就算长了个老鼠胆子,爱哭爱撒泼也没什么关系,他都能给他撑着。直到咽气前的最后一刻,他都会好好保护李文彧。 但今夜,就这么几句话间,他忽而发现,李文彧真是长成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默默跟着李文彧走到了关押宋流景的牢房前。一开牢门,两人打眼就看到站在桌子旁的宋流景。 叔侄俩双双愕然了一下,惊见宋流景那白色的衣物染了成片的脏污血色,那些血都风干了,连带着布料都变得硬挺不顺滑,看上去很有几分触目惊心。宋流景那眼睛也是灰白的,瞳孔里倒映不出任何的影像。 李文彧把想问的话都压在嘴边,寻思着先逃跑才是正事。他走近数步,刚要去拉宋流景,冷不丁嗅到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他赶紧用另一只手挡住口鼻,打了个干呕道:“哕,宋流景!你这是拉裤兜里了?” 宋流景:“……” 宋流景没吱声儿。 李保乾也站在门口捂着口鼻皱眉道:“这不是屎臭!是尸臭!宋流景,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李文彧也管不了他是个什么怪物了,忍着这股臭气,用两根手指去捻起宋流景的衣袖,拽着人就往牢房外走:“不是屎臭就行,其他的事,等以后再说!辽人攻进城了,江州守不住了。现在只有东门还没失守,邓子睿和何晟准备护我们从东门逃。” 宋流景踉踉跄跄地跟着两人,李文彧和李保乾都发现他似乎看不见路。 李文彧提醒道:“前面有坑,你步子大点。” 宋流景果然把步子迈大了些。 这下确定了他无法视物,李文彧心头不由得一紧,那两根手指拎他衣物的姿势也变成了扶住宋流景的小臂。他打量着宋流景这满身狼藉,感慨道:“你怎么回事?干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阿姐还没回来,那砍头的话也没落定,你何必要作践自己。” “闭嘴吧,绣花枕头废物草包。” 李文彧:“?” 李文彧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不该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吧?啊? 他正思索着要不要掏下自己的耳朵,宋流景却是脚下虽乱,说话不乱:“每次听见你哭,我就好想把你大伯剁碎了塞你嘴里去。” 李文彧:“……” 李保乾:“……” 宋流景:“整天花枝招展打扮得像只发情的公孔雀,屁本事没有,就知道在阿姐面前哭哭啼啼,烧开的开水壶都没你能叫!天底下有钱的商贾多了去了,阿姐就该早点踹了你!” 李文彧惊得眼睛都睁大了。几个人哪怕是在往天牢外逃命,话都是格外的密集。 李保乾怒道:“你自己看看,你还来救他,这怪物他领情吗!” 李文彧也冲宋流景吼道:“宋流景,你是不是疯了!我招你惹你了,你这么骂我?!” “我早想骂你了。现在终于能骂出来,舒服多了。”宋流景当真是摆出一副舒坦极了的模样,长舒一口气,嘴角都上扬起来。 三人奔出天牢外,邓子睿和何晟还带着仅剩的士兵和追过来的辽人厮杀,裴温、李太等江州城里重要的官员士族,都躲在邓子睿和何晟的身后。见李文彧叔侄俩终于带着人出来,何晟砍了最后一个辽兵,喊道:“快!都往东门去!” 一行人已经顾不得贵族的颜面文人的形象,一个个跑得像是踩着风火轮的兔子,生怕被落在后头。每个人都无比清楚,现在的江州,就是辽人的屠宰场,一旦被困,绝无生路。 裴温那心里面还是对宋流景有恨,可说到底,两人也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乍一看宋流景成了这般模样,裴温还是于心不忍,问道:“你在牢里……为何变成了这样?” 李文彧都没来得及提醒裴温不要和宋流景说话,宋流景就已经开口道:“死装的伪君子假正经。” 裴温:“?” “我和我娘被陷害为难,生死难料的时候,你和那老东西不闻不问,我娘出事了,你们就跳出来大义凛然的哭丧。怎么,你家里丧事不够你哭的。” 裴温:“……” 裴温差点被气吐血,刚想停步和宋流景理论,前头开路的邓子睿就高喊道:“不想死就别停!快跑!” 裴温又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宋流景,你、你疯了?” 宋流景咯咯咯地笑,真就端出一派疯子姿态给他看:“啊,舒服。” 裴温还要再说什么,李文彧拉了把裴温,劝道:“舅舅,他估计是真疯了,你先别和他说,逃命要紧。” 裴温只能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随着人潮前行。 因着宋流景身上的尸臭没有熏香作掩盖,着实是熏人,周边的人都不肯离他太近,散了一个圈出来。只有李文彧和裴温,一人抓着宋流景的手,另一人都快气炸了,也没离宋流景太远,生怕他需要帮扶一把。 到了东门前方,众人见城门底下还没起杀戮,空荡荡的没有一个敌军,都顿时松了一口气。 只要从这里逃出去,就还有活下来的希望。 何晟和邓子睿迅速跑到城门前,确定了四下没有埋伏,方挪去道旁,对众人挥手招呼道:“诸位齐力把城门打开,快去逃命吧。若是能渡平江,记得往颍州去寻主公!或是转往长州、陵州,那两处,还有守军!” 邓子睿咬着牙道:“诸位如有见到主公或我大哥的,替、替我们兄弟俩带句话,就说……就说我们愧对主公,愧对宋阀,唯有……以身殉城!” 李太带着最前头的几个士族,忙不迭去试着打开城门。 那城门上有三根铁箍,每根都有几百斤重,贵族们平日里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到了要出力的时候,个比个的孱弱无能,取三根铁箍都用了半天。 李文彧跑到何晟两人跟前停下,双手撑在膝盖上,不停喘着粗气道:“一、一起跑啊!殉 什么城!兵都没了,你们留下只有死路一条,一点用都没有!” 何晟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嘴角带着血,右眼也被敌军一刀砍伤了。那伤口裂得吓人,眼珠子都不知道还在不在。明明是这般可怖,可李文彧看着他,却没有半点的害怕。 “李公子,你们快走吧。江州城破,是我和三弟之过……我们,不能走了。” “是啊,快走!”邓子睿重重推了李文彧一把,话声里夹了哽咽:“当年你断粮那事,我记恨你四年,也够了。李公子,请你……请你往长州去,帮我和二哥给大哥说一声,就说……我们先走一步,让大哥……千万保重!” 李文彧刚想反对,李太满头大汗地转回头来,吼道:“不对!这铁箍被缠死在门上了,何将军,邓将军……” 话没说完,街头巷尾里的袁、萧联军现了身,煌煌火把刹时照亮了城下,如巨大的陷阱困住了所有人。 城里其他处的杀戮声其实早都停了,只是先前众人顾着逃命,没有察觉。 江州城里的兵,死尽了。 江州……彻底沦陷。 每个人都心神俱裂地环视着辽人和袁军,听见一阵马蹄声缓行过来。中间的敌军让开一条路,一个人骑在马上,穿着青色长衫雪色狐裘,轻声咳嗽着,勒马停至众人面前。不熟悉萧仿的士族都开始绝望的低声议论,以为那是温季礼,宋阀的军师背叛了宋阀,攻陷了江州。 没有人在此刻解释。 毕竟,解释与不解释,都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了。 萧仿那眼风毫无波澜地扫过一圈,如同在看待宰的牛羊,最后落定在人群里头发雪白的那个人身上,笑说:“宋公子,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第196章 生平如烟 “宋公子,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宋流景面上噙着一丝冷笑,他虽然看不到,但听这声音,也能辩出这人是谁。李文彧站在他身旁,已经是怕得要死,浑身都在发抖,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小声道:“萧仿,你还记不记得,温季礼的胞弟。” 宋流景没有答。 如此的死寂之中,李文彧这解释的话就十分清朗,几乎钻进了每个人的耳里。士族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攻城的不是温季礼。 可是不是,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邓子睿和何晟依旧护在所有人的前面,举着刀剑怒视马背上欺骗了他们的人,恨不得将其剥筋剔骨。 萧仿上身微微前倾,勾勾手指示意一名辽兵举着火把走到宋流景的面前去。那火光过处,士族们纷纷退开。 李文彧也想退,退到人群的最后头去,哪怕要砍头他都想做最后一个被砍的,说不定还能撑到宋乐珩回援。可他仅退了半步,又停住了,还是硬着头皮站在宋流景的左侧。 那士兵走得近了,猛然将火把凑到了宋流景的脸边。李文彧和裴温都被这席卷的热浪烘烤得趔趄了半步,只有宋流景,纹丝不动。他感觉不到热意,只知有气流撩起他脏乱的发丝,裹住他的眼睫。 借着这抹亮色,萧仿终于把宋流景的狼藉模样看了个清清楚楚。他快意地笑起来,道:“宋流景,你好像一条落水狗啊。怎么了,你最爱的姐姐不要你了吗?你当年为了她给我下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落到我的手上?” “没想过。”宋流景坦然道:“给你下蛊不全是因为阿姐,还有一部分因素,只是看你碍眼。你在成衣坊露肉勾引我阿姐,被阿姐拒绝那一事,我知晓的。” 所有人:“……” 萧仿:“你说话……是有点不知死活。” 约莫是被刺激到,萧仿禁不住咳嗽了好几声。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张布巾掩住嘴。这一掩,他那双眼睛就更像温季礼,可谓是如出一辙。只是这眼底的神色幽冷得紧,乍眼看过去,就让人毛骨悚然,辨不明这北辽的狼会是个什么心思。 待得止住了咳,萧仿才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折叠着布巾,道:“托你的福,这几年,我经常过得生不如死,每天都在和药味相伴。我病了有多久,我就想了有多久,要怎么杀你,怎么杀你的阿姐。” “你说谢谢了吗?”宋流景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回应道:“你敬重你的兄长,我让你体验和他一样的人生,你该感恩戴德的。我是被遗弃的落水狗,你也是。你兄长也不要你,他要我阿姐。” 萧仿:“……” 萧仿都感觉宋流景是不是疯了。 没疯怎么敢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劲儿戳他痛脚的。他静默了须臾,也不气恼,只是转了话锋道:“这么说起来,你和我是同类。” 裴温和李文彧顿时觉得这苗头不对,果不其然,萧仿下一句就轻飘飘地道:“我愿意给同类一个机会。宋流景,你看看,你身边这些人,离你多远啊,他们都觉得你是个异类。还有你阿姐,我听说她将你关起来了,要问罪砍头,这样的亲人,你还挂念她做什么?” 宋流景一言不发,那脸上出现了一瞬的恍惚。 裴温立刻道:“宋流景,你不要受他蛊惑!” 萧仿没置喙裴温的说辞,只手微微一扬,长街的另一头,便有无数哭泣的百姓被押过来,被迫跪在地上,等待死亡。 何晟和邓子睿眼见这一幕,紧握着刀剑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心中悔恨不已。 何晟赤红着眼睛道:“萧二公子,两军开战,勿伤百姓。这江州城的百姓都是无辜的!我兄弟二人愿意献上人头,只请萧二公子放百姓一条生路!” “嘘。”萧仿的食指在唇上比了比,继续对宋流景说:“你把这些人都杀了,我只给你一条生路。此后,你我联手,等你阿姐向我投降,我将她送给你,如何?” 李文彧又气又怂地骂:“萧仿!你说什么屁话,宋乐珩才不会输!她才不会投降!等她从前线回来,你就死定了!” 萧仿还是只着眼宋流景:“怎么?你不敢?我兄长说过你的身世,宋流景,你打小就是蛊人,被人弃,被人嫌。你为宋乐珩做这么多,她是怎么对你的?不如……狠狠报复她一次。把她看重的,把她想要的,全都毁掉。” 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极恨。 宋流景知道,宋乐珩最看重的是什么。她看重身边人,她也看重百姓,她警告过他不止一次,如果他伤了她身边的人,她就不要他了…… 她甚至可以为了那两个伤兵不分真假的话,质疑他,舍弃他。 为什么? 为什么被舍弃的,永远都是他? 宋流景的瞳是近乎麻木的,仿佛是被焚毁过后的草木灰。他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往萧仿的方向迈出去。 李文彧试图去拽住他的衣袖,道:“你别去。他在江州城里杀了这么多人,你和他站在一起,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裴温也道:“宋流景!你是中原人!你要是还有半点中原人的血性,你就给我好好站在这!他只是在蛊惑你,利用你!” “蛊惑?”宋流景拂开李文彧的手,一边慢条斯理地走,一边有些好笑地问:“哪一句是蛊惑?他说的,不是事实吗?我没有被人弃,被人嫌吗?我真的,真的为阿姐做了好多,好多,没人知道,没人看到……她好不容易答应我了……答应我带我去游历四方,不带温季礼,不带李文彧,也不带燕丞。” 李文彧:“?” 李文彧想骂人,但忍住了。 宋流景驻足在萧仿一丈之外,还是在笑,可那笑里,又夹了哭腔,夹了怨恨,夹了滔天的怒意:“都是因为你啊。你不告诉阿姐那些真相,阿姐就不会……不会不要我了。我一生所求,一生所念,通通被你毁于一旦!” 裴温知晓他在说自己,同样是恨声道:“你做了那样禽兽不如的行为,你还有恨,你还有委屈,宋流景,你凭什么恨!” “凭什么恨……我凭什么?”宋流景喃喃:“那又是凭什么,只有我过得如此痛苦?从我出生,所念不可得,所愿不长久,所有我牵系的人,都一一离我而去。没人爱我,没人要我活着,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想我死……” 火光明明灭灭的,罩在他身上,衬得那雪衫如被搅碎的月,落进这尘世二十载晦涩的光阴中。 “也、也不是所有人都想你死嘛,我刚不是去救你了吗?”李文彧劝完一句,尤觉不够,又去推裴温,道:“舅舅,你也劝两句啊,别让他走偏。” 裴温在气头上,梗着脖子死活不肯开口。 李文彧便又对宋流景说:“而且、而且你娘亲不是留下她原谅你那几个字吗?她也没有想让你死,她肯定是想让你放下过去的事,好好过日子的。宋流景,你快回来。” 宋流景的背影僵直着。隔了少顷,只听他很轻很轻地道出一句:“晚了。” 他的双手顷刻紧握成拳,竟是生生用指甲抠破了自己的掌心,潋滟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滴落,渗进泥土里。随之而来的,是蛊虫密密麻麻在地底下翻动的声音,那范围极广,听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寒而栗。 萧仿面上得逞的笑意加深,江州的百姓和士族却更为恐慌胆寒。 李文彧知晓当年萧仿中蛊以后是个什么惨状的,他完全不想体验死无全尸,一面害怕得抓紧了自己的大伯,一面就高声嚷道:“宋流景,你别发疯!等你阿姐回来,一切都还有转圜余地的!” 蛊虫破了土,如黑色的浪潮,从 两方人马的外围围了一圈,缓慢地爬拢过来。 有人发出了惊叫声。江州的,袁氏的,北辽的,看到这般情形都有些躁动畏惧。 唯有萧仿,那眼中幽绿的光如嗜血的恶狼,带着冷笑的语调道:“杀了他们,用你的蛊虫,屠了江州。” 闻言,地上跪着的男女老少哭声大作,震得人耳膜生疼。 邓子睿狂怒指着萧仿,喝道:“狗贼!当年就不该让你走出中原!我和你拼了!” 邓子睿大吼着冲上去。他本就受了伤,一夜的厮杀导致他气力不济,刚冲到萧仿的马前,那马被惊吓得嘶鸣一声,抬高前蹄的同时,一名辽军大将上前格住邓子睿的剑锋。 只用了三招,邓子睿被这辽将制服,辽将扭住他的手,迫使他背过身半跪在地。邓子睿抬起覆了血的眼睛,最后一眼,是看向何晟。那二哥两个字尚未脱口,辽人手里的大刀落下,鲜血溅地,人头滚远。 何晟悲痛喊道:“三弟!” 李文彧几人也开口惊呼:“邓将军!” 手足已死,何晟也准备冲上前去。就在这时,变数突生,所有蛊虫竟是悉数涌向袁萧联军。最外围的士兵被蛊虫爬上身,甚至都发不出一句完整的哀嚎,那蛊虫就破开皮肉,钻进躯体,只眨眼的间隙,人就化成了一滩脓血。 这场面太过可怖,联军一起骚动,众人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宋流景在操纵蛊虫攻击敌军。何晟立刻转头,带领着众人去取城门上的铁箍。百姓们见联军自顾不暇,也都陆陆续续涌向城门口,试图逃生。 裴温心里百感交集,走到宋流景身旁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宋流景那胸前如落梅绽红,全是新血盖旧血。 他早已是强弩之末,控蛊对眼下的宋流景来说,是在消耗自己仅剩的心血。随着那蛊虫越来越多,他嘴里就在不断溢出粘稠的红。 裴温惊愕之余,慌张拉住宋流景的胳膊喊道:“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无法控制那些蛊虫?停下,你快停下!” 李文彧也跑上来,看到宋流景的惨样也在阻止他:“你别控蛊了,城门……城门快开了。”他看一眼背后,众人已经齐力取下了两根铁箍,只剩下最后一根,他抓住宋流景的手道:“走,我们一起走。” “滚……你们都……滚……”宋流景断断续续地发出破碎的音节,那些血好像糊住了他的嗓子,让他每说一个字都无比艰难:“我、我没有做过……伤害阿姐的事……那些伤兵……” “我信你,我信你!”李文彧急道:“等你阿姐回来,我要是还活着,我帮你作证。” “除了娘亲,阿姐……阿姐是唯一待我好的人。你们……都觉得我是怪物,我……不想当怪物的,我想……我只是想当个正常的人……可是做人……做人真的好难……” 话至最末,灰白的眼睛里淌出泪,滴在已经看不出本色的衣衫上。宋流景的浑身都浸出了血,染红他的衣,染红他那雪白的发。他脚底下的血润进土里,又徐徐扩散开来。 蛊虫的攻势愈发凶猛,辽军和袁氏死的人迅速增多,这乱成一团的城门底下,一边的人马在对付蛊虫,另一边的人马在合力求生。 萧仿此时尚未被蛊虫波及,依旧是云淡风轻地坐在马背上,饶有兴致地审视着宋流景,笑着问他:“值得吗?为什么不恨了?你该恨你的阿姐,恨天恨地,恨所有人。” “值啊。”宋流景的话音很低,却很笃定:“要是能……拉你一起死……就更值了。” 萧仿玩笑一般叹了口气。 边上的大将手里拿着剑,眼看城门当真要被打开,抓住萧仿的马缰道:“够了!人真跑了,外头黑灯瞎火杀起来麻烦!你现在的位置还没那么稳固!赶紧说,怎么能解决这个控蛊的!” 一听辽人要对付宋流景,裴温急急忙忙从地上捡起邓子睿的剑。他一介文人,剑都不会拿,只知用双手握紧,横身挡在宋流景的面前。 有那么一刹,宋流景的眼睛恢复了些许的清明,他看到裴温那背影,看到旁边李文彧害怕得都快要扭曲的表情。 他好似做了一场经年的梦,这梦要醒了,他又发现,这处人间没有那么差…… 待目色将要再次陷进黑暗时,月从肃杀的黑云里钻出,他好像又模模糊糊地看到,许久之前的一个月夜,他小心翼翼地等在一扇门后,等到了宋乐珩踢倒那扇门,扬起好多好多的灰,来到了他的面前。 这几年,他其实一直都没敢说出,那时他是假装锁上门让宋乐珩离开的,他怕她真走,又怕她开不了门,所以,他一早就破坏了那扇门的门锁。他就在门后默默地想,要是宋乐珩走了,他这一生,再无牵念,报仇杀人,恣意而为便是。 可是…… 她没有丢下他,她走进来了。 这以后,他的心就被她绊住了,再难自得圆满。 一念生平,缕缕往事皆如烟。他真的好想说:“凌风崖上,我……” 濒死的声音太过虚弱了,弱得让人听不清。裴温拿着剑往后退,退到离宋流景最近的地方。这一刻,他都闻不到宋流景身上的尸臭,进入鼻息的,全是那浓烈到极致的血腥味。他赤着眼睛问:“你刚刚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次,再说一次!” 宋流景没有再说,他只是叹息:“算了……算了,就这样……” 他已经没有以后了,又何必再说清道明,徒惹他的阿姐伤心难过。总归那些事,他是做过的…… 萧仿此时看戏也看得够了,笑道:“宋流景,你那心蛊快要枯竭了吧?不如,我送你一程。我兄长说过的,要对付你,只用……” 眸色幽幽一定,萧仿话音变厉:“去砍下这个怪物的头!” 辽将闻言,飞身而起,手中弯刀无情劈来。裴温死不退让,高吼着举起剑抵挡。 剑 断时,血溅地…… 第197章 假死之局 叮。 【重要角色“宋流景”已死亡。粉丝礼物结算将于第三支线通关后再次开启】 【人物“宋流景”心迹已生成,玩家可随时点击查看】 …… ……………… 北辽的春日比中原晚许多,二月的一场倒春寒下了雪,让五原郡的郡守府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白。 河西四郡向来战事不断,千百年来抑或被中原政权占领,抑或落入关外部族的手中,因而五原的民风和建筑都有许多两边文化掺杂的元素。在温季礼掌控河西四郡后,这五原的郡守府便成了萧氏府邸。 那府上花园中有一池塘假山,彼时温季礼喜钻奇门八卦,便利用这池塘建了个水底下的暗室。 后来,那间暗室便作为商议要事之所,只有萧氏最核心的几个人方知这暗室的存在。 此时,暗室里放置着一座冰床,冰床上躺着一个气息全无的人。在离床头不远处,装八哥的鸟笼挂在一条横杆上。整个暗室里,只有那八哥上蹿下跳偶尔发出的动静。 隔了良久,暗室铁门开启的声音响彻,穿着一袭辽人女衣的沈凤仙端着汤药走进来,把呈汤药的托盘放在不远处的桌子上,再走到冰床边,静静听了会儿室外的声响。 确定没有人跟过来,她才收回视线,瞧着床上这个沉静的人,皱眉念叨了句:“我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上了你们的贼船。” 话罢,她从发间取下一根鬼门十三针,以极快的手法扎进床上人的喉颈正中。只片刻,那本无血色的人仿佛由死转生,迅速恢复了生机。他赫然睁眼,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一条被迫上岸的鱼。 沈凤仙趁机又取回了那支鬼门十三针,慢条斯理地插回头发中,再难发现她那发髻里藏了什么天机。 恍若隔世。 温季礼从长久的混沌虚无里苏醒,如同历经了一场轮回。他花了许久的时间,才重新适应了暗室里的光线,看清了面前的沈凤仙。他所有的记忆,还停留在北留城,只记得那一日萧溯之端了药给他喝,他从未料想过,自己亲手培养的近侍,有朝一日,会背叛他…… 都怪他失察…… 温季礼环视了一遭室里相较熟悉的陈设,只用了须臾,便大致理清了来龙去脉。他两眼发红,久睡的血丝盘踞在那双沉暗的眼底,隔了好一会儿,才用久未言谈的沙哑嗓音道:“萧仿……萧仿是不是南下中原了?我……我昏睡几日了?有半个月吗?秦行简和大军在何处?” 沈凤仙走到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目光里难得的带了些悲悯,望着温季礼。 “现在已经过二月中旬了,再有十日,就是三月了。你不是昏睡,你是被人用了一种假死药,已经‘死’了快三个月了。” 温季礼诧异睁着眼,紧接着,那脸上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人气儿瞬间便散了。 他急急忙忙起身穿鞋,踉跄着就要出暗室。沈凤仙拉住他,知他会冲动,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股脑道:“你现在是被囚,我是冒险来救醒你的。你要是这么不清不楚的一头扎出去,不止你生死难测,我也得跟着陪葬。” 温季礼气喘吁吁地稳了稳心神,停下了动作。他接连睡了这么几月,食水不进,虽是用药维持着最基本的身体机能,但显然已经伤着根本了。 只这么几步路,他便像一口气提不上来,胸腔里的心一个劲儿在狂跳,跳得他两眼发黑。他站不了太久,沈凤仙便赶紧将人扶到桌边坐下。缓了好一阵儿,温季礼才阖了阖眼,问道:“萧溯之行事听命于谁,我知晓。北留城在我出事后,是否被袁、萧大军所围?” “嗯。”沈凤仙丝毫不避忌,表情复杂地问:“你这个弟弟,性子朝谁?怎么杀起自己人来毫不手软的。” 温季礼手指一动,脸上又惨白了两分:“那秦行简……” 沈凤仙叹息,接过了话,道:“出事那天,你把萧晋叫去你屋里,是不是预感不好?” 那一日,温季礼确实是给萧晋叮嘱过。 事实上,从他领兵往西北,就一直对西北的战况存疑在心。萧仿自小心机深沉,再者,他早年是给萧仿详说过该怎么对付袁氏的,萧仿不应该落于下风。萧氏底下统领的各个姓氏虽都野心勃勃,但以萧仿的手段,也不应当出现五原粮仓被烧的纰漏。 如若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圈套陷阱,那么要套住的,便是宋阀。温季礼不能让秦行简和宋阀的兵折在西北,是以,出事当日他让萧晋一旦察觉情况生变,就以黑甲断后,让秦行简率兵藏入五十里外的朔燕关。 那朔燕关是当年温季礼的父亲兵败之处,他曾实地去看过,才查明是萧敬德暗害了他的父亲。那附近的一座沙山变幻莫测,十数年前曾一度将朔燕关整个淹没,致使所有辽人都渐渐遗忘了这个关隘。 只有温季礼因常往朔燕关祭拜父亲,才知晓朔燕关被风沙淹没多年后,又重见了天日。秦行简领兵藏入那处,又有今年的大雪做掩护,极难被寻到。 除非,她主动派人联络宋阀,被斥候抓住行踪。 温季礼整理着思绪,沈凤仙便又接着道:“你当时陷入假死,我也没仔细查看,见你没了呼吸脉搏,就断定你是真死了。那会儿秦行简正要下令严查下毒的奸细,辽军和那什么军阀,就联手围了北留城。” 温季礼哑声道:“是萧溯之打开了城门?” “嗯。大家都还没注意到他的身上,他就悄悄把城门开了。军心也乱了,有人说你是故意把大军带去西北送死,为了让辽人南侵。也有人说是秦行简看不得你功高掌兵,把你给毒杀了。反正说什么的都有。仗都没怎么打,败局就要定了。秦行简看形势不好,按你的意思,领兵退出了北留城,萧晋带着黑甲留下断后。” “萧晋……还活着吗?”温季礼问得艰难。 沈凤仙摇摇头:“早去地府上任了。” 她素来就是这样,面无表情地捅人刀子,但这一回,她是当真捅中了。 温季礼只觉气息一滞,一股腥甜乍然涌上喉咙,被他生生给咽了回去。他没有说话,只听沈凤仙说:“你那弟弟,杀你黑甲的时候,跟仇人见面似的。萧晋本来是被擒,他逼问萧晋宋阀大军的去向,萧晋不肯说,当场就被割脖子了。” 温季礼闭着眼,手指微颤着蜷握起来,道:“萧溯之呢?” “……他没想到辽人会自相残杀,萧晋会死,没受得住刺激,在北留城自戕了。” 那一日的北留城,雪下得很大,一个人死了,落片刻的雪,就把人连着流出来的血红色都盖住了。那些死去的黑甲,一直想着某天还能回到江州的萧晋,都永远留在了那里,无人收尸,无人问津。 至春暖花开时,只得一个空空的骨头架子,和那满城被血肉滋养长成的野花。 温季礼此番沉默了半晌,无论是萧溯之还是萧晋,都已经跟随他很多年了。他把他们从战场上捡回来,知他们是孤儿,所以给了他们萧姓,给了他们萧氏这个家。他知道,没有人背叛萧氏,是他走错了。 从一开始,他就落了一步错误的棋子。 好不容易稳住心绪,温季礼耐着那胸腔里如被刺穿的痛意,让沈凤仙继续说后来发生的事。 沈凤仙说得也简单,只道北留城战事一停,萧仿就声称温季礼被宋阀所害,要南下攻打宋阀。而沈凤仙则被押回五原,负责照看假死的温季礼。 她装了这三个月的温顺听话,才让暗室外的守卫放下戒心,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单独进入暗室的机会。 温季礼听完,语气又急促起来,问:“是袁氏和萧氏的联军一起南下?攻打的哪座城池,你可知晓?” 沈凤仙默了默,怕温季礼刚醒来受不住,迟疑了少顷,才说:“我是偷听你那个三妹和身边人说话才知道的,他们打的……江州,今早传回来消息,说是……江州城破。” “怎会……”温季礼不可置信地呢喃着,周身都禁不住轻颤,连瞳孔都在抖动着:“有主公坐镇江州,江州怎有可能城破……不可能……不可能。” 他骤然起身,心念把定,他要回去,他要立刻回去。他急喘了两息,看着暗室的铁门问道:“外面有多少守卫?萧恪你可认识?他在不在府上?” “不在。”沈凤仙道:“我这些日子观察过,你三妹和你这个弟弟,应该是一伙儿的。现在府上留守的人,都是他们二人的心腹,全听命于你三妹。那个萧恪很少来府上。你要是这么出去,被那些守卫发现了,我估摸着又得给你一碗假死汤药,让你再睡三个月。到时候,中原就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 温季礼没忍住咳了几声,继而抬眼看向沈凤仙的发簪,道:“沈夫人,借你的……借你的发簪一用。” 沈凤仙不知他要做什么,也没有多问,取下头上那支样式简朴的银簪便递给了温季礼。 银簪是扁的,前端做得很是尖利。温季礼不假思索,骤然用银簪划破了手掌,割出一条极深的口子,几乎横贯他的整个掌心。血涌出来,他抓着自己身上纱织的衣袂,将那染血的布料用力撕下,交给沈凤仙道:“我养的雀鹰,对我的血腥味极其敏锐,有劳沈夫人将这衣袂带出,放在稍隐秘一些的地方。这衣上的血味会引来雀鹰盘旋,萧恪等人会看到的。沈夫人放好衣袂后,即刻返回暗室,否则,会有危险。” 沈凤仙把银簪插回头发里,接了那衣袂,转身便出了暗室去。 温季礼坐回位置上,只这么半盏茶,他都觉得度日如年。那发上的玉簪还在,他将玉簪取下,五指颤抖着,将簪子包裹在满手的血中。 他只望宋乐珩尚且安好,能等着他回去。 不多时,沈凤仙就回来了。暗室隔绝着池塘,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沈凤 仙也不晓得那块衣袂有没有引来雀鹰,萧恪看到后又会做何举动。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胸口里那心却在砰砰直跳。 她这是拿命在和温季礼豪赌。 温季礼脸色不佳,敛目养着神,看不出多少情绪,只那眉间一直拧着,拧得沈凤仙更心慌。她一慌,两只脚就下意识的来回跺。温季礼听见她跺脚的动静,瞥了瞥桌子底下,安抚道:“沈夫人不必害怕。” 沈凤仙表情复杂:“你对着宋乐珩的时候,不是这么个话少的风格吧?你好歹给我吃颗定心丸,说说萧氏这些大将,现在会听你的,还是听你那弟弟妹妹的?” 萧氏如今的大将,大部分是温季礼亲手提拔的,又或者,是他的学生,比如萧恪。这些人,都是他坐上萧氏家主之位的见证者,看到过他怎么斗垮萧敬德和萧氏的老部下。 北辽人都慕强,萧仿想要完全收服这些人,就必须有比温季礼更摄人的功绩,譬如……南下攻打宋阀。 此次萧仿若在中原大胜立威,萧氏的大将自会归心。在此之前,只要温季礼还活着,他仍旧是萧氏的家主。 温季礼正要启齿时,那暗室之外,就传来了又重又急的脚步声。到了近处,铁门打开,数十名守卫皆留在外头,只有为首的姑娘走了进来。 那姑娘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明媚又张扬。那五官较之中原女子硬挺些许,看上去更加英气些,唯那眉眼之间,和温季礼有六七相似。她的目色第一眼便定在了青衣人的身上,像是不自觉地流露出喜色,却又很快暗下去,万般复杂的情绪都于一瞬交织在那表情里。 她在门口站了很久,久到足够她藏住起伏的思念、怨怼、爱恨,方才冷硬地开了口:“是你,唤醒我兄长的?” 沈凤仙眼观鼻鼻观心,只装听不到。 温季礼站起身来,面朝萧宁打量她。 他走的时候,萧宁还没长开,脸上总有股稚气。彼时的她才学会在马背上拉弓,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温季礼去看。她那匹马,是温季礼亲养的,也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温季礼把马送给她,她是喜爱到了骨子里,夜里睡觉都在笑,还惹得萧仿嫉妒了半个月。 那年适逢春日,马踏飞花,她射出一箭脱了靶,萧仿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萧宁追着萧仿拉弓要射他,结果一箭险些扎萧仿的屁股上,让温季礼都摇头失笑起来。 草场上的笑声犹在耳,却不知怎地,就演变至了今时年岁。 温季礼静默地看着萧宁,萧宁究竟是年少,不够稳重的轻颤了一下,然后,鼻尖儿就红了,咬紧了后牙。兴许她的长兄说上两句软话,她就要撑不住硬心肠,又如小时一样,扑进他怀里去哭闹。 可是。 没有。 她的长兄没有软话,她也没有机会再做小时的萧宁了。她只听见温季礼沉声道:“你和萧仿假传军报,残杀黑甲,以我假死的消息挑起两族战事,将萧氏置于水火,你可知错?” 萧宁一愣,万没想到这会是温季礼回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愣完过后,她就笑了,一边笑,一边拿手擦着眼眶:“你一走五六年,回来的第一件事,是问罪?那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我和二哥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置萧氏于水火,那你呢?你没有抛弃萧氏,没有抛弃我和二哥吗?!” 萧宁快步冲向沈凤仙。沈凤仙见状不妙,绕着桌子就开跑。两个女子一个追,一个逃,萧宁气急败坏地道:“你给我站住!” 沈凤仙谨慎地站在桌子对面。 萧宁指着她道:“你说,你们都叫他什么?叫我兄长什么!” 沈凤仙如实道:“温季礼,温军师。” “温季礼……你听到了吗?”萧宁又看回温季礼,眼眶赤红:“温军师?你姓温吗?萧若卿,你是不是连你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你姓萧!你不是什么温季礼!你不是什么宋阀的军师,你是我的兄长,你是萧氏的家主!” 温季礼没有和萧宁争执这一事,只道:“传信给萧仿,让萧仿即刻带兵返回五原。” “不可能!”萧宁怒吼:“你没有资格要求二哥调兵!从你放弃萧氏的那一刻,从你舍弃家主狼佩的那一刻,你就没有资格命令我和二哥!我们就是要把宋阀屠个干干净净,让你死心!” 温季礼走到萧宁的面前,面如覆霜,凛冽得似赫连山终年难化的雪。萧宁都想问问,他是不是要如当年,除掉萧敬徳那样,再除掉她和萧仿。 可她还没问出来,温季礼稍是敛眸,道:“从始至终,我没有想过遗弃萧氏。我初衷未曾有过改变,只想让萧氏安稳立足,让你和阿仿这一生平安顺遂。宋阀从非萧氏之敌,而是萧氏的盟友。宋阀主……更是为兄这挚爱之人,你不该……将刀刃对向自己人。” 尾音落下,温季礼举步朝暗室外行去。 萧宁抹了把含在眸里的温热水雾,厉声道:“她是中原人!辽人和中原人从来都是世仇!我不可能再让你回中原助她!来人,给我拦下兄长!” 外头的守卫面面相觑了刹那,还是选择听命于萧宁,纷纷拔出弯刀,强行让温季礼停步。 萧宁道:“兄长只要走出这间暗室,我先杀了这个女人!” 沈凤仙:“……” 沈凤仙气到冷笑出声。 正是剑拔弩张之际,又一行人的脚步匆匆行来,寒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动静。一名身型九尺的猛将快步走到暗室门口,只手一扬,士兵立刻和守卫形成对峙。他走到温季礼身旁喝道:“谁敢对家主不敬!杀无赦!” 第198章 兵临城下 “谁敢对家主不敬!杀无赦!” 萧恪神色凶厉地吼完,转头再看向温季礼时,几乎是不敢置信,又惊又喜,一时间竟是落下泪来。他半跪下去,对温季礼行礼道:“萧恪来迟,家主恕罪!” 温季礼探手扶他起来,萧恪哽了哽,百感交集道:“家主还活着……我一直以为……我一直以为家主当真……” 话到一半,就止了声息,改去擦掉眼泪。 萧宁上前一步,斥道:“萧恪,你是什么身份敢闯这里,你想造反吗!” “是谁要造反!”萧恪丝毫不让,怒视萧宁道:“三小姐,你竟敢和二公子伪造家主死讯!将家主禁于此处!还借机发兵南下!眼下各姓氏的将领都在府上,三小姐还是想想该怎么和大家交代吧!” 萧宁脸色一白。 温季礼拧眉问萧恪:“发兵南下的有多少人?谁为主将?” “有三万人,我们这方骑兵居多。袁氏那边还有四五万人的样子。跟着二公子的是耶律钧、耶律善两兄弟,萧策也在。我留下驻守四郡,就是怕八部趁机来犯。” 温季礼略作颔首,下令道:“清点余下所有骑兵,即刻随我出城。加急传信给萧仿,让他从中原撤兵,至西州见我。” 萧宁急道:“兄长,不能让二哥撤兵!他已经占了江州,突然撤兵,军心一乱,二哥会有危险的!兄长,事已至此,你回不去宋阀了,我们一起……一起攻打宋阀,好不好?” 温季礼面色苍白,攥紧了五指,垂眸少顷,道:“将三小姐带回房中,不准外出,我自西州归来,再行处置!” “是!” 萧恪应了声,示意两个士兵架走萧宁。萧宁一路上都在哭吼咆哮:“萧若卿,你姓萧!你不姓宋,也不姓温!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到这一步!” 声音渐远,及至消失。 温季礼脚下微微踉跄,萧恪搀住他,他才稳住单薄的身形。 从暗室里出来,府上的花园中,已经站满了各姓氏的将领。众人正看着天上盘旋的雀鹰议论,就见温季礼在萧恪的搀扶下从假山机关后走出来。将领们俱是惊喜交加,齐齐跪下相迎。 “恭迎家主回五原!” 雀鹰啼鸣,和着人声,荡于九霄之上。 * 距离宋乐珩 从颍州出发,已是第三日。金旺和一名照看燕丞的亲兵站在将军府的主卧外头,两人都是焦头烂额。 那亲兵掰着手指头数,道:“前日将军睡梦里喊了主公十八次,昨日就喊了五十八次!金副将,我们是不是药量不够,要不要再加一点啊?这要将军中途醒了,不得把咱俩撕烂啊?” “撕烂?”金旺自嘲地笑了一声,蹲在廊下道:“我要不是怕是药三分毒,伤着将军的身子骨,我一天五包给他喂!” 亲兵也蹲下来:“金副将,江州会不会真出了什么事?” “我这不也担心着吗?我这几天老是睡不好,一睡着就梦见江州有战况……哎,将军要是中途醒来,不夸张地说,咱俩就等死吧,他指定连带着咱俩的祖坟都给刨了。总之,江州最好就是……” “最好是什么?” 金旺和亲兵一听这问句,两个人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颤巍巍的回首之际,就看一只手猛地按在房门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两人飞快退开数步,见鬼似的看着燕丞穿一身亵衣,从屋里走出。他那眼睛暗红地瞪着两人,表情凶狠得让人炸出来满背的鸡皮疙瘩。 他跨出门槛,又问了一遍:“最好是什么?你们刚刚说……江州怎么了?宋乐珩……怎么了!” 金旺怕他绷着心上的伤,也顾不得其他,赶紧去把人扶住,又招呼亲兵去推轮椅。 “将军,你不能下床啊,那兰医师……” “老子在问你话,回答!”燕丞拎住金旺的领口,仿佛要把人生吞。 金旺都快被吓破胆了,但一想到宋乐珩的叮嘱,还是硬着头皮讪笑道:“没、没事啊。江州没事,主公也没事……对、对了,将军你该喝药了……” 他急忙示意近处的另一名士兵,道:“去,快去房里把将军的药端出来!” 那士兵匆匆进屋,又匆匆端了药碗折返。燕丞抓过药碗大力一砸,药汁瓷片就溅了满地。 “你少跟老子揣着明白装糊涂!我问你最后一遍,宋乐珩现在在哪?!说!你要是还算老子的副将,你就想明白,宋阀的战报,能不能瞒我!你有没有那本事瞒得住!” 他用力一搡金旺,金旺就趔趄了好几步。此时轮椅也推过来了,但金旺不敢让暴怒的燕丞坐下。他知道压不住这事了,只敢低着头作答:“没有战报……什么都没有,平江那边的消息断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宋乐珩回江州去了?什么时候走的?” “就……就你们吵架那日,已经有三天了。” 燕丞整个人一怔,脸上血色急褪,听见金旺还在絮絮叨叨:“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主公给将军的那碗药,是让人昏睡的药。当时主公料想江州有情况,只等着你睡下之后,主公就下令拔营,留了我和三千精兵驻守颍州,说让将军一定要养好伤再回。” 宋乐珩这个人,总是这样,对着他半点的温柔缱绻都没有。他那晚本想逗她开心的,画了好多东西藏在她常看的那几本书里,可谁晓得,两人会吵起来。吵完了她就这么灌他一碗药,不声不响地走了…… 她让他养伤,他又怎么撇得下她,独自在颍州养伤? 燕丞那眼底红得惊心,一言不发地回屋拿了外裳,三下五除二就往身上套。又看到那件挂着的黄金锁子甲,索性一起装进了包袱里。 金旺看他在收拾,忙去劝阻:“将军,你不能回去啊。你现在的情况别说上战场,你就是赶路也不行啊。主公就是为你着想,才让你留在颍州的。况且,我们赶去也来不及了。” “放你的屁!”燕丞吼道:“老子的人生里,还没有来不及这一说!” “不是……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言语之间,燕丞已经大步出了屋去。他走了一路,金旺就拦了一路,劝了一路,但拦又不敢真拦,只敢围着燕丞左右转圈。 “张卓曦说了,一到江州就给我们来信。将军,再等等,我们再等等,说不定……说不定江州什么事都没有呢?” 燕丞压根儿不理,往将军府门口一站,便吹响了马哨。 没隔须臾,他那匹枣红色的战马就从马棚里冲了出来,到他面前停下。见燕丞真要翻身上马,金旺冒死挡在马前,情急道:“不能骑马!真不能骑马!将军,你现在骑马伤口会裂的!” 燕丞一巴掌拍在金旺的脑袋上,把人拍开:“你再敢拦,老子现在就剁了你!城里还有军医吗?去叫一个,给他匹快马,让他追上来!” “将军!” 金旺还想再劝,可燕丞已经翻上了马背。他那伤口太深了,纵使已经将养了半个多月,但远没有完全恢复。上马的动作一大,顿时牵扯到燕丞的胸骨和心脏,便是疼得浑身一紧,下意识地按住了伤处。 金旺趁机抓住马缰道:“兰医师说了!半年不能动武的,将军要是动武,神仙来了都难救!” “江州无虞,宋乐珩好好的,老子不会动武。要是她有什么事,老子也不想独活!” 尾音落定,燕丞一脚踹开金旺,打马疾驰。 金旺又急又无奈,望着那孤影扬起厚厚的尘灰远去,当即高声下令:“彭校尉!赶紧去点五百人,再带个军医,立刻随我出发!你留下,负责驻守颍州!” “是!” * 距离江州城破,已有十三日。 三月初的光景,本是江州油菜花的盛放之期,但一场战事过后,花枝尽被践踏折损,成片成片地萎靡在地上。花已凋了,只有零星的花枝还立于废墟,被腥风一卷,也摇摇欲坠。 紧闭的城池外,堆积着肆意丢出来的尸体。无数的断肢残骸,刀剑棍戟,都凌乱狼藉的被遗弃,无人收敛,无人掩埋。一杆宋字军旗插在尸体上,旗上所沾染的鲜血已经干了,只显得残破又污秽。 成群的乌鸦在低空盘旋着,啄食着腐肉,发出悲彻的哀鸣。 十来日的屠杀,整座江州城,快被杀光,也快抢光了。 宋乐珩领兵抵达的时候,已经是第十三日的夜里。远远的,她就看到了城外那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惨状。城墙上,悬着一排被风干的头颅,她甚至不敢去辨认,那些头颅是谁。 城破的那一日,她就看到了系统提示,但她不愿相信。 她不相信…… 宋流景已经死了。 直到…… 这一刻。 她骑在马背上,穿过已无生机的油菜花田,停在那座座的尸山前面。宋阀将士皆被眼前这一幕震撼,愤怒、悲痛、迅速沸腾的仇恨,都在千千万万士兵和将领的心里点燃,他们恨不得立刻打开城门,杀光魑魅魍魉,为整座江州城报仇。 一片死寂之中,宋乐珩无声良久。 天太黑了,黑得她都看不清城楼上的头颅。她的视线也在发黑,不分昼夜的行军已经让她的体力到了极限。她不由得晃了晃身子,旁边的蒋律见状,手快地扶她一把,哑声道:“主公,还撑得住吗?” 宋乐珩摆摆手,拂开蒋律,翻身下了马。她一步一步的,往城门口走,绕过地上的脑袋,死尸,还有被砍得不成样子的尸体。她的脑海里是空白的,后脑勺堵胀得发疼,让她想不了半点的事。 蒋律和张卓曦都不敢离宋乐珩太远,怕有变数,便领着兵随在她的身后。大军越是往前走,就越是心惊。 好多好多的人,有兵,有百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甚至…… 还有襁褓中的婴儿。 全是被砍杀的。 这样的情形,让所有人都如鲠在喉,难受地攥紧了拳头。 张卓曦眼里都是隐忍的泪,恨声道:“谁干的……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屠城……为什么……城里的百姓……都是无辜的啊……” 蒋律咬紧牙齿,没有去接张卓曦的话,只对宋乐珩道:“主公,现在城门紧闭,也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形,要组织攻城吗?” 宋乐珩费力地仰起头,去看那几颗在风里晃荡的脑袋,还是看不大清。 约莫那城中的恶魔知晓她在看,漆黑的城楼上,骤然亮起了火把光。随着一整排辽兵出现在城楼顶上,借着那丝丝缕缕的明色,宋乐珩终于看清了。看清了那中间的头颅,有着被血染红的白发,一根绳子吊着他一缕发,就这么把他挂在那处。 那张脸,不像从前那般鲜妍,枯败了,脸皮都是死白的灰,被吊了这许多日,皮肉都有些腐坏干裂,快要看不出生前是个什么样子了。 宋乐珩驻足,定定地看着那颗头,又看旁边那两颗头。她认出来,一个……是邓子睿……一个……是何晟…… 她膝盖软了一下,总觉得身体里的气力都被抽了出去,站也站不住。蒋律和张卓曦都要伸手掺她,被她阻止了。她双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息。 城楼上,萧仿出现在正中的垛口处。这个夜太幽静,除了穹顶上盘旋的乌鸦和雀鹰,再无旁的声响。萧仿一说话,他那声调就在虚空里传出很远。 “宋阀主,经年不见啊。我还以为宋阀主已经舍弃江州,现下回来了,见到我和兄长特意为你备下的礼物,可还满意?” “萧仿!”张卓曦怒喝道:“混帐东西!畜牲!居然是你打江州!早知当年就不该放过你,该把你沉进河里去喂鱼!” 蒋律也切齿道:“萧仿!两军开战,你何必屠戮百姓!现在城中还有多少人!” “啊,还有多少人,问到我了。”萧仿假意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大概……还有那么一两万吧。不过,也说不好,兴许今夜之后江州就要死绝了呢。” “畜牲!杂种!你不是人!”蒋律破口大骂。 萧仿饶有兴致地笑起来:“啧啧,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是这么伪善,还是要假装仁慈。我是辽人,辽人和你们中原,向来是世仇,既然我打下了江州,自然是要杀光抢光了。” 那目光里带着嘲讽,又落在那如孤舟浮海的消瘦身影上 :“其实,我也想不出偷袭江州这种计策,是我兄长,他和宋阀主相处日久,才料得准宋阀主一定会北上颍州。我也是借了我兄长在宋阀的身份优势,才能这么轻松地攻下江州。说来说去,我兄长多年在宋阀经营,还是颇有收获的。” 士兵们一听这话,都开始絮絮低语,军心不安,吃不准那江州城里坐镇的会不会还是故人。 宋乐珩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凛然的视线锁定在那与温季礼极其肖似的身影上。 不重要了。 这场局是谁谋划的,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宋阀从此和辽人结了血海深仇,江州城里的辽人,必须全都死! 她眸光一暗,只字未言,扬手欲要下令攻城。 萧仿打断她道:“别急啊。宋阀主这么快就想城里的人都死光啊?你舍得?” 第199章 举城之哀 他示意辽兵押上来两个人,那两人处在光照之下,依稀能看清他们头发散乱,神容消减,但其中的一袭红衣,尤然醒目得很。 李文彧许是被饿了好几日,身子都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力,被人拎着都是一副要耷拉下去的势头。旁边的李保乾虽然也快不成人形,却还是挺胸昂首,不愿向辽人低头。 李文彧虚弱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城楼下,有些欢喜道:“宋乐珩,你回来了……”然后就哭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一直在等你……宋乐珩……我好怕见不到你了……” 李保乾斥道:“哭什么哭!不准哭!主公!您下令攻城吧!这些辽人没有人性的,他们在江州城肆意屠杀,满城覆血啊!我等性命不足挂齿,望主公驱逐蛮夷,以报江州之恨!” “嘶,这还是个有点骨气的。”萧仿笑道:“宋阀主,现在,你是想聊聊,还是想直接开战?” 宋乐珩不作答。 萧仿又道:“嫌筹码不够?哦,对了,我还有。” 话音一落,裴温、李太、城里一些重要的世家大族之人悉数被押上了城楼。底下的城门也轰然打开,丝毫不惧宋乐珩攻进颓败的江州。那城门里头,是几乎全江州的百姓。他们跪在地上,身边每隔丈余就是手持弯刀的辽兵。每个人都望着城外的大军,仿佛看见了天明,看见了希望,都止不住地哭起来。 巨大的坟场之上,风声如哭,回荡着许许多多的声音。 那些脸,有的宋乐珩见过,是在她凯旋那日,于城门口迎她的小少年、小姑娘。那少年的话本子还被燕丞拿了。还有那天她抱过的小女孩,问她要过过年赏钱的娃娃们。 他们都在喊—— “宋阀主,救救我们,我不想死,不想死……” “姐姐,姐姐……救命,救命啊……” 城楼上,士族们也在喊:“宋阀主,救我们啊,求你救我们!” 只有裴温在说:“阿珩!你下令攻城!不用管我们。裴氏上下,皆以你为荣!还有……还有你弟弟宋流景,他……他不是怪物……” 李保乾还在骂士族:“别喊了!一个个大老爷们儿,喊什么救命!主公,你要杀光辽人,为我们报仇!” 宋乐珩扫视过这么多的脸孔,听到这么多的声音,她强忍着喉咙里的腥味和苦涩,开口问道:“萧仿,你想聊什么。” “你看,你这伪善的架子真是放不下。那我们不如就聊聊……”萧仿顿了顿,很是愉悦地说:“聊我兄长吧。兄长有没有和宋阀主提起过,他当年是用了什么手段,杀我二叔的?” 宋乐珩默然不语。 张卓曦和蒋律都觉得萧仿肯定是不怀好意,双双走到宋乐珩左右。蒋律矮声道:“主公,先退兵吧!我们把江州围起来,萧仿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是啊。”张卓曦也道:“他们要是看到一只苍蝇都跑不出去,萧仿不敢动城里这些人的。” 宋乐珩挥挥手,示意两人先噤声。 “主公……” “退下。” 宋乐珩下了令,两人心里即使再担忧,也只能闭嘴。末了,宋乐珩瞧着萧仿道:“怎么,你想效仿你兄长?” “正是。看来你是知晓的,当年我二叔和他部下的亲眷老少,都被兄长抓了,哎,你恐怕从来没看清过我的兄长,他发起狠来,能亲手把二叔的小儿子丢下城楼。就像……这样……” 萧仿咳嗽两声,勾了勾手指。他旁边站着的辽军将领立刻转头去夺过一名夫人怀里抱着的幼子,举过头顶,作势要扔下城楼。 妇人尖利地大喊起来,宋乐珩厉声喝止:“住手!萧仿,你再伤一条人命,条件免谈!” 萧仿又咯咯笑着按住那辽军将领,让其把孩子抱了回去。 “你要是见过我兄长这一面,你还会觉得他……你们中原人那是怎么说的?哦,芝兰玉树,温润儒雅吗?哈哈哈哈哈……” “呸!”裴温朝萧仿吐了口唾沫,吐得萧仿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们辽人都卑劣下作!阿珩,莫要受他的要挟!他未必会放过城中之人,如这等豺狼,你当饮他血!啖他肉!你……”裴温稍停,语气又柔和下来,哽咽着,像是长辈在哄孩子:“你……你是图天下的英雄,要胸怀大志啊。你外爷还在家中等你回去。阿珩,做你该做的事吧。” 萧仿愠怒之下,狠地将裴温押在垛口上。他抽刀挥下时,旁边人的尖叫,宋乐珩的咆哮,皆被淹没。 裴温只手被剁掉,那血顺着垛口潺潺流下。这般的剧痛之中,裴温尤然一声不吭,咬住牙关憋得那额头上全是暴起的青筋。 萧仿砍了裴温的手,好似舒坦多了,把刀还给手下,将断肢抛下了城墙:“宋乐珩,做决定啊。你如我二叔一样,在城下自刎,我就放了这些人。” 城里城外,众人都惊住了,没想到萧仿会提出这样荒谬的条件。 裴温痛苦嘶吼:“阿珩!不要!别向这畜牲低头!攻城!攻城啊!” 宋乐珩浑身都在颤抖,气血上涌,悲怒至极。 裴温是个读书人,右手被砍,如一身 傲骨折于今夜。这只是一个开端,这么多人,她亲近的,陌生的,都在等着她救。 萧仿还在道:“犹豫吗?你不是总说自己和别的军阀不一样,你们宋阀善待百姓、爱护百姓吗?怎么了?这么多的百姓在你面前,你不肯救?你一条命,比这千万人的命,都要矜贵吗?” 城门口的人乌泱泱的,哭声还是那么大,可是慢慢的,喊救命的声音变小了。每个人都清楚,再出口的每一句救命,都会变成催命。 楼上的士族们还是有在喊的,可都不敢太大声。 李文彧哭得厉害,抽噎着对宋乐珩说:“宋乐珩……我……我不要你救了……我其实……其实早就不想活了……你走……你快走……” 宋乐珩远远凝视那袭红衣,眼前闪过的画面,全是他以往怕死的一幕又一幕。 在匪寨里,他说不想死,让宋乐珩别丢下他;在军营里,他害怕疫病,都不敢进宋乐珩的军帐。就只有现在…… 他跟她说,他不想活了…… 宋乐珩敛着眼,目光又落下来,看着群集在一起的百姓。他们都不出声了,连哭腔都零碎着,消没了。只有几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在哽咽,说:“我不想被砍掉脑袋,姐姐……救……” 后话还没出来,那宋乐珩抱过的小女孩就被自己娘亲捂住了嘴。 她的娘亲也在抖,却抱紧了她说:“别喊……别喊……不能喊啊,听话,我们喊了,就是罪人了。你姐姐待百姓好,我们不能……不能害她的……听话,有娘在,不怕,不怕啊……” 喧闹逐一退去,寂夜里,重归了静谧。 宋乐珩忽而就想起好几年前,在高州初遇魏江的母亲时,那老夫人问过她,如若有朝一日,她战败了,敌军屠城,她可愿以死保全一城之众? 她那时说—— 愿。 谁能想到…… 一语成谶。 萧仿催促道:“杀光城里这些人之前,宋阀主能考虑出答案吗?去,先杀一百人给宋阀主定定心,就从,城楼上杀起。” “慢着。” 宋乐珩意简言赅地道出两字。萧仿眉眼一眯,他几乎知道,他就快要赢了。 宋乐珩略是侧过身,把蒋律和张卓曦都召到了近前,她还没说什么,蒋律眼周就都红了,哑着嗓子道:“主公……不能、不能听他的。宋阀不能没有主公,我们怎么办……这么多将士,又该怎么办……” 宋乐珩按耐着喉头的哽堵,低声叮嘱:“我说的话,你们都要记好,萧仿如若践行承诺,放了百姓和我舅舅等人,让辽人出江州过平江,不要去追敌。萧仿诡计多端,你二人恐会吃亏。等燕丞伤好归来,你们都听他号令,先出兵稳固西、肃二州,再图北辽。假使萧仿反悔,你二人围死江州四道城门,传信熊茂和张须,让他二人守住平江,务必……把所有辽人,诛灭于颍州内!” “主公,弃城吧,我们弃城……”张卓曦疯狂摇头,眼泪已经淌了满脸。那么多的人命,说要放弃便是锥心之痛。可没有别的办法了,救不了,只能不救了。 张卓曦道:“或者,我们杀进去!能杀多少是多少,我们……” 风拂过宋乐珩的耳畔,好似隔绝了身边人的话音。她暗暗叹了口气,看张卓曦,看蒋律,看身后的将士们。然后又抬起眼去,望见裴温和李文彧,还有那城楼底下的每一张脸。 张卓曦尚在咬牙说:“杀光了颍州里的辽人,主公带我们杀去北辽,我们也屠干净他们的……” 城池二字未出口,张卓曦的眼眸就睁大了。 时间都变慢了,雀鹰的啼鸣变得很长很尖利,吹拂的腥风静止在鼻息下,油菜花也不摆动了。那正在啄腐肉的乌鸦骤而支着脖子,黑漆漆的眼珠子望向漫洒的新血。 宋乐珩其实很怕死,她还在现世里时,看见电视剧里抹脖子的情节,都会感同身受到脚趾头抓紧。 抹脖子太疼了。 事实上,宋乐珩觉得每一种死法都疼,都极其可怕。她不想死,她想活着,哪怕在现世里活得像条流浪狗,她也想活着。所以初来这个游戏世界,她只是想通关,只是想回去现实。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牵念太重了。那么些人,你对他好一分,他就还你一分。你让百姓过了好日子,百姓就不舍得你给他们赔命。 如何轻放。 正如她自己所说,她从不适合打天下,也不是什么英雄。她儿女情长,意气用事。 宋乐珩是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抽走了张卓曦腰间的剑,那动作太一气呵成了,旁人劝都没法劝,她也不敢作半刻的停顿,怕一停下来,手再抖,就割不下去了。 刀刃入喉只是一刹,冰冰冷冷的,像寒霜从脖子上蔓延开,先是冲上头,接着便是四肢百骸。 剑尖垂落下来的时候,是血先顺着剑刃滴落,旋即,那剑脱出无力的手,插进土里。江州内外,死一般的静,只静了那片刻,轰然哭声震天,像要把黑压压的天幕都激烈地撕开。 ——主公! ——阿珩! ——姐姐! ——宋阀主! 喊什么的都有。 城楼上的李文彧再也站不住,毫无形象的鼻涕眼泪混杂着,呆愣愣地看着那远处的人。她好像柳絮,被风一吹,就要倒下。 宋乐珩的呼吸声变得重了,所有喊声、哭声都在离她远去,耳朵里,只有她自己的一呼一吸,和那开始变缓的心跳。 她盯着萧仿,想让他放了所有人,但她说不了话了。天地徐徐变黑,她的身体往后倒下。隐隐的,又听到急促的马蹄,寻去的视野模模糊糊的,只看到有个人策马过来,在一轮泛红的月下,自疾驰的马背跳下来,在她摔落的最后一刻,垫住了她的身体。他抱着她,一只手拼了命地捂她喷血的脖子。 捂不住,血沾了他满手。 他黄泉都走了好多次的人,没有任何一次,这么慌乱,这么害怕。他哭得声嘶力竭,眼泪大滴大滴地砸落在宋乐珩的眼眶里。 “等我啊……为什么不等我…… 不是说好的一辈子吗?我还有好多东西没给你看,还有好多架没和你吵,你起来……你起来啊!!!!” 宋乐珩抬手,抚上燕丞的脸,嘴唇嗡动,发不出声。 燕丞轻摇着她,抵着她的额头乞求:“求你了……我求你了……不要死,不要丢下我。宋乐珩……不要死……不要死……” 她只留了两个字,声调沉得听也听不见。 “救……人……” 那只手,落下去了。 第200章 魂系一人 哭声震动城池。 尸体上的一群群乌鸦皆被惊飞,在空中凄厉地鸣叫。 燕丞这一生的泪水都好像砸落在宋乐珩已经没有知觉的脸上。他擦了擦眼下,那护腕又冷又刺骨,刺得他痛到极致,恨到极致。 他抱着宋乐珩站起来,把宋乐珩小心翼翼地交到蒋律手里,抽出了腰间佩剑。那油菜花田里,数以万计哭泣的宋阀将士,即刻自主列队,准备进攻。 “给我杀——!!!!” 一声落下,燕丞翻身上马,冲进江州,身后是如海啸疯涌的千军万马。 “杀辽人!报仇!我们要报仇!”百姓们同时开始奋起反抗,和城下的辽兵厮杀起来,为宋阀大军争取入城的时间。 场面乱了,无论是孱弱的老者,又或是女子们,都拿起了刀兵,无畏无惧地冲向辽人,个个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死伤的百姓霎时不计其数,辽军一时间也被满城的喊杀声震破了胆。 屠城十日,他们还以为中原人早已没有了反抗的骨气。 城楼上的萧仿眼见宋阀大军要冲入城中,脸色陡变。那辽军大将拉拽着他,喊道:“走!快走!从西门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把人全都杀了,撤!” 辽兵们要处理掉李文彧等人,士族们别无他法,只能拼命反抗,艰难地撑到了张卓曦带着人冲上城楼来。 那一日,城里烧起的火光如金乌落了人间,浇着仇,砌着恨,无比炽盛。就连从不肯沾血的李文彧都嘶吼着,刺死了好几个辽兵。 辽人自西门撤出,一路退向平江,欲折返西州。杀疯的燕丞一直追着萧仿,不死不休…… * 也是这一日。 温季礼才领着六千骑兵到了西州。萧恪奉他的命令前往朔燕关接引秦行简和大军,两方人马刚至西州汇合。 秦行简率兵到的时候,也是夜里。 西州起了春寒,一场小雪下得又细又密,没几个时辰,军帐上头就结起了厚厚的冷霜。秦行简带着兵在朔燕关躲了近三个月,前期粮草尚算充足,到了半月前,粮吃光了,冰天雪地又没裹腹的东西,冻死了不少士兵。后来实在没办法,秦行简只能杀战马。 到这几日雪开始化了,秦行简原打算冒险回江州,刚要出发,就看到萧恪带着温季礼的信物前来接应。 和温季礼碰了头,两人都没来得及寒暄,温季礼便让秦行简日夜兼程赶回江州去。秦行简得知是辽人南下江州,看温季礼和辽兵的眼光也是极其复杂,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歇了半个时辰,就带上温季礼提前备足的粮草,准备一路南去。 彼时,温季礼还在询问沈凤仙是否要跟随秦行简的大军回去,忽然间,他那心口处就猛烈地抽痛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按住心间,却又听到发间那支玉簪竟是发出即将要断裂的声响。温季礼抬手去取玉簪的一刹,玉碎簪断,掉在地上,又裂成了好几截。 他怔忪地望着地面,眼睛里骤然就空了,好像什么情绪都消失了,木然得像一根草,一阵风。温季礼只是恍惚地觉得,身体的温度在急速地退去,手脚都是冰凉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弯腰去捡那支簪子,手没碰到,腿先软了。他双膝跪落在地,整个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意识陷入了一段很漫长的黑暗,他辨不清是从哪一刻,他开始做梦。梦到许多许多的旧事。 有怀山的日落,邕州的秋阳,高州的梅雨,江州的风雪。梦到他和宋乐珩的四季流转,日日夜夜。梦到她的温言细语,嬉笑怒骂。 某一时,他好似真的听到宋乐珩在叫他。他醒过来,翻身坐起,都不及穿上鞋,向来从容儒雅的人,就这么慌里慌张的,跑到了军帐的门口。 外头还在下雪,宋乐珩抱着那年送他的狐裘,含笑站在黑漆漆的军帐外,淋了满身的雪。 温季礼见着她的那一瞬,跳动的心就安稳了。他想着,原来簪断只是做了一场梦,宋乐珩还是好好的。他赶紧拿过帐帘旁边的竹伞,一边撑开,一边说:“主公怎不打伞?如此天寒,若是着凉……” 伞面撑开,挡了短短的风雪。他提步往外走。 往外走…… 那帐外却再也没有那个抱着狐裘的人。 梦醒了。 温季礼从行军床上坐起,脸色惨白得吓人。他走神地看到,帐子里站着萧恪,站着沈凤仙,他们在说什么,他也没听得进去,他只见着那枕头边上,已经碎掉的玉簪。 宋乐珩说,簪子断了,便是人死玉碎。如果他们能活到老,这对簪子就留着同葬。 他伸手去拿起玉簪,试图把碎成一截一截的玉重新拼好。他道:“萧恪,去拿能粘住玉器的东西,去找,去找能够修复的工匠。” 萧恪怔了怔,问:“那……江州的战况,还要关注吗?” 温季礼的瞳孔定住,嗓音干瘪,和着帐外呼啸的冷风:“江州……什么战况。” “二公子……战败过江,宋阀阀主,自刎江州城下。” 鲜红的血喷出来,星星点点的,落在温季礼手里的碎玉上。 萧恪从没见过自家家主这般的模样,那双含烟笼雾的眼睛,像是在哭,可没有哭声,甚至都没有眼泪,只有温季礼嘴里的血,怎么都止不住,沾湿他的领口,晕湿他的长袖。黑茶色的瞳孔很快涣散开,眨眼就已濒死。 萧恪紧张地喊着温季礼,沈凤仙一针下去,索性把人扎晕了。 这一夜,风盛,雪盛。 却无风雪夜归人。 * 燕丞回到江州,已经是第四天头上。他追着所剩不多的联军过了平江,一心只想杀了萧仿。袁氏的两兄弟折了一个袁兴,辽军三个大将死了一个耶律善,萧仿受伤。最后还是金旺拼了命地劝阻,说燕丞再不回江州就赶不上宋乐珩的头七,燕丞才撤兵折回。 到江州城下时,入目就是满城素缟。 白花扎在城门的正中间,雪白的招魂幡插得整个城楼上都是,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城外的尸体已经被收埋清理过了,只残留着斑驳的血迹。骑马往城里去,那城也不热闹了,好多人家都死绝了,屋子无人打扫,都是一派狼藉。每家每户幸存的,至多也不过两三口人。 城门附近都没什么百姓,要到了城中的行宫外头,百姓才多起来。 因为,那是宋乐珩住的地方,她亲近的,她不认识的,都知道这位宋阀的阀主,是最喜热闹的。以前她就嫌这行宫太大,让温季礼、燕丞、李文彧、宋流景都住这里面。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全是以这行宫为素材,写了那么多让人哭笑不得的情节出来。 什么行宫温泉五人行…… 什么阀主翻窗现形记…… 可现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全是披麻戴孝,哭丧送行的百姓们。 燕丞听着这些压抑起伏的哭声,看着那行宫上飘荡的魂幡,眼睛就又酸又涩。有一片刻,他都想打马离开,继续回到战场上,去厮杀,去拼命,直到他死了,也就什么都想不了了。 但他不能。 他不能让宋乐珩等他太久。 翻身下了马,哭着的百姓也让开了一条路。燕丞一身的轻甲都破破烂烂的,染透了辽人的血。他双脚刚一落地,就吃痛地捂了下胸口。 张卓曦和金旺都跟着下了马,金旺要去扶燕丞,被燕丞撇开了。燕丞抱着自己的头盔,快步往行宫里头走。 去岁年初,他去豫章打平昭王,那一仗宋乐珩没去,留守在江州。他回来的那一天,也是春日,行宫里草木繁茂,他走进去的时候,宋乐珩就从那主殿迎出来,满身笼着耀眼的春阳,发尾被风轻轻卷起。她的笑,好看极了。 她对燕丞说:“哟,我宋阀的大将军打完胜仗回来了。” 燕丞最早还没对她动心,她仗着年纪大他几岁,老是打趣喊他小将军。后来,心里装她了,想再听她那么叫,她又跟着别人一道喊他大将军,对他半点特殊的待遇都没有。他想要在她心里是特殊的,于是,他一次一次地提醒她—— 喊小将军。 燕丞心想,宋乐珩,你的小将军回来了。 可这一回,没有人迎他。 院子里灰蒙蒙的。他上完了台阶,就看到那间主殿成了灵堂,棺材就摆在灵堂的中央。两边跪着李文彧那些人,一个个都受过伤,裹缠着纱布,死气沉沉的,没有半点的声音。 裴温的右手断了,只能用左手捡着纸钱往铜盆里烧。李文彧眼睛还是红肿的,却没有再哭,好像已经哭得……木然了。 跨过了门槛,燕丞就杵在那,站了很久很久。 张卓曦和金旺先上前去,在供桌前跪下来。张卓曦一边嗑头,一边就哭得不成样子,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就一个劲儿地喊:“主公……主公……主公……” 他这一喊,李文彧的眼泪又跟着落,灵堂里外那么些人,全都哭成了一片。 蒋律见张卓曦哭到都站不起来,和金旺一起去架住他,将他带到了边上。燕丞这才走上前几步,又驻足停下。 他人长得高,隔着供桌,就看到棺材里睡着的那个人,她换了新的衣裳,头发也梳过了,还上了淡淡的妆。只有脖子上那道伤口,即使缝合过了,也狰狞得刺眼。燕丞没敢走近,他害怕叫不醒她。像一根绷断的弦,他终是卸了浑身的力道,骤然跪下去。这一跪,便再没有起来。 第五日…… 第六日…… 第七日夜,便是喊魂。 江州兴头七的说法,这一天晚上,要把死者的魂喊回来,再见生人一面,亡故的灵魂才能走得安心。天一黑,江州城里就点了数之不清的长明灯。长明灯袅袅升空,若万千星河流转,寄托哀婉思情。那灵堂之外,百姓,裴温,蒋律,张卓曦等人都在喊。城外的军营里,赶回来的熊茂、张须也带着士兵们在放长明灯。 若她自刎那一天,还是各种称谓。叫她阿珩,回来吧,回来看看。 叫她主公,快回来吧。 叫她宋乐珩,叫她姐姐…… 只灵堂里,还是悄无声息。 这么几日,李文彧和燕丞依旧跪在原地,半分都没挪动过。李文彧多少还会喝点糖水和药茶,燕丞却是粒米不沾,滴水不进。 他听到这些人喊宋乐珩,喊得他的眼睛酸胀得快要睁不开。他想哭,可怎么都哭不出来,好似身体里没有水分了,再烈的心痛,便只能流血。他胸口里的血透过破了的轻甲漫出来,一滴,两滴,绽在地面上。 李文彧艰难地转过头,本想看外面的长明灯,打眼却见燕丞耷着脑袋,胸口的血已淌了不少。李文彧心下一惊,想过去扶燕丞,可他久跪的脚站不起来,一动就摔倒在地。他只能喊道:“燕丞!燕丞!” 燕丞虚弱苍白的脸稍稍抬了抬,睁眼看看李文彧,又阖了眼去,嫌弃地说:“别吵。” “你胸口的伤!你伤口在流血!”看燕丞不理会,李文彧又朝外喊道:“蒋律!金旺!张卓曦!赶紧进来!” 在门口的蒋律等人听到李文彧的动静,急急忙忙地跑进灵堂。 李文彧指着燕丞道:“快,快带他去找大夫!” 金旺立刻在燕丞旁边半跪下来,见他胸口淌血,伸手就去扶他:“将军,我们去找兰笙!” 燕丞哑声 道:“放开,我哪都不去。” 张卓曦去扶他另一边,两个人强行把他架了起来。蒋律刚说先把人扶回房间歇着,燕丞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猛地推开两人:“滚!我哪都不去!” 他脚下一踉跄,冷不丁撞翻了供桌,人也靠到了那副棺木上。他的视野里好像只有宋乐珩,只有她已经灰败下去的脸。突然之间,那种切肤的强烈的悲伤像一个无底的深渊,要把人吞噬似的。 裴温等人听到灵堂的动静,也赶到了门口,问发生了什么事。金旺解释了来龙去脉,众人都在劝燕丞先去治伤。 裴温哽咽道:“燕将军,阿珩……阿珩已经不在了,还请将军为宋阀众人着想,保重身体要紧。将军……先去治伤吧,明日一早,若可以,将军来送阿珩出殡便是。” 出殡…… 怎么就要出殡了。 燕丞的脑子里轰然炸了一下,抱住棺材,说:“不能出殡,她出殡了,我就看不到她了。” 裴温知晓李文彧和燕丞都对宋乐珩用情至深,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放下,只能转而对蒋律道:“你们小心着些,先想个法子送燕将军回房吧,他不能有闪失。” 蒋律点点头,寻思着先劈晕燕丞。他给金旺、张卓曦递了个眼色,三人正要上前,燕丞便红着眼喝道:“滚!老子死也要和她死在一起!” 然后,仅剩一丝的理智便被淹没了,生死也不重要了。他把宋乐珩从棺材里捞起来,死死地搂在怀里。这一幕,惊住了所有人,李文彧都从地上踉跄着站起来,想去阻止。 “燕丞,你把宋乐珩放下!你不要动她!” “不放……我不放!宋乐珩,你给我起来!”他拼命地抱着,用了全身的余力,恨不得把她从胸腔的裂口揉进去,揉进自己的心脏里。 蒋律和金旺上去拉这一人一尸,想把燕丞分开,灵堂里也乱成了一团。 可是……就是拉不开。 燕丞绷了那么久,明明都感觉哭不出来了,现在那些泪水,却如断了线似的往宋乐珩的衣领上浸。 “你让我别死,我拼了命也要从地狱里爬出来,爬也要爬回你身边,你怎么能……你怎么可以……就一个人……你一个人走,你不害怕吗?你不是……你不是才答应我吗?你这人,怎么那么不负责任,怎么能刚刚答应我,又撇下我……” 血也弥漫出来,混在两人的衣物上。他搂着冷冰冰的心上人,把她无力的手,一次又一次,往自己的肩上送。那只手上,还带着他送的,已经枯萎的草编戒指。 “宋乐珩,不要丢下我……你抱抱我……你再抱抱我……好不好……好不好……” 200-210 第201章 留于此世 叮。 【第三支线凤鸣九皋,声闻于天已结算完毕,玩家获得: 民间声望99999点 世家声望1000点 己方阵营声望99998点】 【恭喜玩家获得称号“民心之圣”,支线奖励及粉丝礼物可折算为现世生命值,共计兑换生命值8030天】 【结算完毕后,游戏主线宋阀主公,今天开后宫了吗即将关闭,请玩家于倒计时结束前从左边出口离开,回归现世。倒计时十……】 宋乐珩身处在一个影院里,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听着音响里播放着系统提示音。放映光从她头顶上的小窗照出,落在影院的幕布上,却并不是什么电影。她透过那块幕布,看到她在游戏世界死后发生的一切。 此刻的灵堂中,燕丞身上的血把两个人的衣物都染透了,还是执意不肯分开。宋乐珩眼角的泪水从始至终就没停下过,喃喃发问道:“那这个世界……会怎么样?这些人……能活下来吗?” 系统倒计时的声音停了,过了片刻,才又响起。 【游戏世界将成为平行时空线,进行自主演化。按照目前演化推算,战乱仍将持续,六年后,中原一统,宋阀内各重要角色将在未来八年间,相继死去】 “为什么……”宋乐珩颤声追问:“为什么都会死?” 【根据演化推算,宋阀重要角色战死率为三成。未来君主有暴君倾向,将为各簇拥功臣安排鸟尽弓藏结局】 “那如果……如果我选择回到这个世界呢?能救他们吗?” 系统沉默了很久。久到宋乐珩一度以为,这个系统是不是卡机了…… 好半晌,那提示音才又重新响起来。 【不能】 像是带着气闷的情绪,旋即又接连补充。 【不建议】 【不赞成】 好像就要骂出来了。 大抵是忍住了那一口气,系统才接着提示。 【玩家如需重回游戏世界,关卡难度将大幅度提升。且将用所有奖励物品兑换成玩家复活甲,复活甲只可使用一次。后续玩家在游戏世界死亡,即彻底死亡,现世和游戏世界将同时抹杀玩家的存在痕迹】 宋乐珩:“……” 【请玩家郑重选择】 宋乐珩看着那屏幕上的燕丞、李文彧,还有那一个个熟悉的人。燕丞已是快要撑不住了,再这么下去,他指不定就要和她躺在一个棺材里了。宋乐珩抠紧五指,指甲都深掐在掌心里。她脖子上仿似还有刺骨的痛意,让她一时难下决心。 【回到现世,玩家将拥有二十二年生命值;回到游戏世界,将面临更多生离死别,请玩家郑重选择】 是啊,连系统都知道的道理,她怎么拎不清?她在那个世界已经死了,就合该人死万事休。 她要回去了,回到平淡的现实,每天只用担心饭钱哪里挣,房子怎么买,未来的养老金够不够花。没有激烈的痛苦,没有忙不完的政务,没有无休无止的战火,也不用再去操心站在她身后的人……能不能活。 宋乐珩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低下头不再去看那残忍的屏幕。她从过道的楼梯一步步往下,朝着出口走去。 【请玩家从左边出口回归现世,请勿进 入右边入口】 下完了台阶,宋乐珩擦了一把眼泪,走向左边亮着绿灯的出口。恍恍惚惚的,她耳畔好像听到了哭声,燕丞那声嘶力竭的哭,李文彧那像尖叫鸡一样的哭,还有她舅舅的哭,她亲卫们的哭。明明屏幕上的画面是无声无息,可她就是知道,知道燕丞会说些什么话,他一定会说…… 燕丞抱着宋乐珩的尸身,眼里都快要渗出血泪来,他在她耳畔,声声字字都如刻骨剜肉:“你怎么总是这样,对我半点心软都没有,就留那两个字,让人怎么活……你好歹……好歹哄我两句,骗我两句,要我走多远,要我走多久,你至少……告诉我啊!” 宋乐珩已经要去推开那扇出口的门了,可她…… 突然头也不回的,朝另一边的出口走去。那门一打开,巨大刺眼的白色光晕就吞没了她的身形。 系统真的开骂了。 【蠢蛋,傻子,什么脑子,这都能选错!死一次不够你是要把一身骨头都搭出去吗】 【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 【值得吗】 【小兔崽子】 一声叹息,屏幕上的画面,关闭了。 燕丞闭着眼,已经是气空力竭了。那么多人都在拽他,在拉他,要分开他和宋乐珩,他却只剩这一腔的执念了,怎么都不肯松开手去。他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说:“宋乐珩,我……我跟你一起吧,你要埋进土里,我也陪着你,好不好……好不好?我们合葬……” “不好。” 一个女音突兀的回荡在灵堂里,让所有人都愣住了。李文彧还保持着拉扯燕丞衣服的姿势,睁大眼问:“你、你们都听到了吗?” 蒋律道:“我……我好像是听到了。” 灵堂外的喊魂声还在持续,蒋律听着那些悲嚎的声音,咽了口口水,说:“会不会是真的……喊回来了?” 他这一说,张卓曦和亲卫当先跪了一地。张卓曦朝着虚空就开始砰砰磕头:“主公!主公是不是你回来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你告诉我!我张卓曦就算是豁出这条性命,都会替主公完成心愿的!” “我也是!”蒋律也跪了:“主公……都是我们没用……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想跟着主公!” 众人哽咽着朝四周探望,都纷纷松开了拉着燕丞的手。 裴温眼里含泪道:“阿珩,你去吧,安心去吧。去找你娘亲,去找阿景!我会照顾好你外爷,照顾好那小世子,不会辜负你的嘱托!待我和你外爷百年之后,我们一家人,再……黄泉相会!” “哎……”重重的一句叹,叹得人心里都不是滋味了。 燕丞只觉得这声叹息好像就在他耳边,以为自己是出了幻觉,却还是心满意足,喃喃道:“宋乐珩,你是不是……还是舍不得我,回来找我了。” “嗯。舍不得你……也舍不得大家。” 燕丞的眼睛陡然睁开。余下的人还在寻找宋乐珩的魂魄到底是在哪里说话,恍然就看到…… 那双惨白惨白死青死青的手,抬起来,拥住了燕丞的背。 “诈……诈尸了!主公诈尸了!燕将军!快、快松开主公!民间都说诈尸是怨气太重!大家快退出去!”张卓曦站起来就扯开嗓门喊。 众人也没见过诈尸这种情况,心里还是发怵的。李保乾当即拉起李文彧就跑出了灵堂,裴温则是被张卓曦架走的。蒋律和金旺试图拉走燕丞没成功,只能先跑出灵堂去。 宋乐珩用了很久,才找回了控制身体的力道,好不容易睁了眼,目睹这满室的白花魂幡,再听外头那一声一声喊她名字的哭腔,眼睛顿时也热了。她忍了一忍,才沙着嗓子说:“你还不跑,不怕我真成了索命的厉鬼啊?” “不怕。”燕丞搂得更紧一些,脑袋深埋在她的颈窝。 那气味着实算不上好闻,甚至带着明显的尸臭,可燕丞浑不在意:“你要是厉鬼,那太好了,你天天来索我的命。只要能见到你,我别无所求的。要不然,你把我杀了,我和你一起当鬼,我们当鬼夫妻。你那个会算命的手下不是说,我们有夫妻缘分吗?” 宋乐珩想笑,一笑,眼泪就滚出来,滑进燕丞的领口里。 “你想得倒美。” 燕丞察觉到那泪水的温度,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把宋乐珩松开一些,看宋乐珩是真的醒了,她就那般望着他,眼尾弯弯的,带着惯有的浅笑。只是那笑里藏着悲伤,极其浓烈的悲伤。她的脸上也像是开始回温了,有了血色。纵使没有他搂抱着,她也能好好地坐在棺材里。 燕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生怕自己是误入美梦,擦了擦眼,又用两只手去揉宋乐珩的脸颊,揉完她的脸颊又抓她手臂,抓完手臂握住她的双手,感受到她指尖温度的瞬时,人就泣不成声。 “我是不是做梦……我是不是做梦啊……宋乐珩,你真的回来了吗?你不是鬼,你是人……你不要骗我……你别骗我……”哭得快要喘不上气来,缓了下,燕丞又说:“你怎么……怎么能让人这么伤心,我的心都要裂开了……” 宋乐珩把人抱住,蹭了蹭燕丞的脸,安抚着他。 上一回燕丞这样嚎啕大哭,撕心裂肺,还是在他年少时,他长姐去世那年。他平日里最是讨厌李文彧这样哭哭啼啼的做派,可这一次,换成了他这样哭。 宋乐珩温声道:“我回来了,真回来了,以后……都不走了,不走了……” 燕丞只当她是在说以后不会再做自伤这种事,眼泪一大把一大把地糊在她那件“寿衣”上。 “你再走……你前脚怎么走的,我立刻就跟你去。管他什么宋阀天下,管他什么百姓生死,我都不想听。你敢死在我面前,我就把这些都丢了,去黄泉地府下,当你的小将军……” “好了好了,不说浑话。”宋乐珩把人稍微推开些,看着他衣料上的殷红颜色,禁不住阵阵心痛。她轻按着那破损的盔甲,朝门口喊道:“蒋律。” 刚刚跑出去的众人又重新聚集在了门口。每个人看到棺材里坐着的宋乐珩,都是两眼发红,泪如雨下。 灵堂外的长明灯似璀璨星河,照亮泼墨的穹顶。那明暗交叠的光影中,拓着每一张宋乐珩无比牵念的脸。 裴温当先进屋,说话的时候嘴唇都在颤栗,只喊出阿珩两个字,被砍了手都没痛哭过的读书人,就那么蹲下来,哭到全身发颤,哭到失声。 蒋律等人也都进来,一排跪在地上,磕头哭喊:“主公!” 李保乾满眼泪水,朝宋乐珩笑笑:“主公。” 李文彧冲过来,想抱住宋乐珩,又看燕丞还无力地靠在宋乐珩的肩膀上。他知晓燕丞都快半死不活了,也不敢去推他,干脆就把两人一起圈进怀里,哭道:“宋乐珩,你真的活了,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好了。”宋乐珩拍了拍李文彧的手,道:“燕丞伤势很严重,你先别勒着他。” 李文彧又依言松开。 宋乐珩转头对蒋律几人道:“蒋律,你去把兰笙请来。另外,我此次死而复生,是因一些机缘巧合,不可对外界言。往后宣称我是假死即可。” “是。” “明日出殡的事暂且压下,我的生死也先不要走漏了风声。这段日子,要事之一是安抚好江州余下的百姓,让江州重现生机。今次百姓折损严重,统计一下百姓损失的财物,尽量折成银钱,补给他们。” 李保乾颔首道:“主公放心,此事我会牵头。若裴先生不急着回邕州,可否留下相助?” 裴温站起来,擦了泪,一连声道:“好,好。” 宋乐珩难过地看看裴温还裹缠着的右手,道:“舅舅,你的手……” “无事。不疼了。我这左手也能书写,只是字体不算好看,应是能帮上李大人忙的。” “也好。”宋乐珩没有多说,继续道:“江州百姓锐减,后续会涉及到田地房屋荒废的诸多事务,统计好后,在南方各州郡都发下文书,若各州郡有百姓愿迁往江州,可按户中人口分得田地和房屋。房屋修届时交由百姓自主负责,官府按修的面积和难度,补贴百姓银钱。” “好。”李保乾应道。 “其余细碎事务,李大人和舅舅商议着来便是。为了方便百姓迁移,通往江州的官道上,还要多设茶驿,为百姓提供茶水干粮,不能收取银钱。” “是。” “熊茂和张须也回来了吗?”宋乐珩又问。 燕丞靠着她闭着眼睛虚弱地回:“都回来了。我让他们驻守在城外的军营里,负责营里事务。” “好,那便如此。都去歇着吧,后续有什么要事,众人都及时上禀。” 一干人知晓宋乐珩和燕丞都需要好好歇着,便都自觉散了,连李文彧都难得的没有缠着宋乐珩。 宋乐珩让金旺和张卓曦去拿了张床板,把燕丞抬回了房间。本想着让燕丞先睡一觉,可他非要抓着宋乐珩的手腕,不准她离开。他朝床榻里头费力地挪了挪,拍拍身边,道:“一起睡。” 宋乐珩坐下来,牵起嘴角笑:“你还没名分呢,这就得寸进尺上了。” “就一起睡嘛。”燕丞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来回晃动着她的手腕,破天荒的用了丝撒娇的调调:“我不想和你分开。你自己说,这回是不是欠我的,你从颍州走,还要灌我药,还要和我吵……你要是……” 没能活过来,每每想到两人之间最后的言语是争执,他就连半刻都活不下去了。 宋乐珩见燕丞哽咽着收住了话匣子,其实也知晓他想说什么,便从善如流地接了话,道:“是欠你的。”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补偿我啊,你每时每刻都得和我在一起,不能离开半步的。快上来,一起睡。我真的……真的好困……我已经好几日,没睡觉了……” 宋乐珩鼻尖儿一酸,和衣躺在了燕丞的旁边。他 把人捞进怀里,如愿以偿地拥着,很快就没有了意识。 到得快一个时辰后,兰笙才跟着蒋律到了行宫。 第202章 不见故人 兰笙来的时候,宋乐珩并没有睡着,她一直都在观察着燕丞的情况。燕丞的呼吸变得很轻,有时一口气出来,许久都没气进去。也不像从前那样,一睡着,呼噜声能震到旁边的人彻夜难眠。 宋乐珩看着他,就觉悲从心中来。她刚伸出手去,碰了碰燕丞高挺的鼻梁,轻缓的敲门声便响起来了。 宋乐珩拨开燕丞软绵绵的手,起身去开了门。蒋律和兰笙站在外头,兰笙也是一脸的疲惫憔悴,衣服上还沾染着不少血迹,背着药箱道:“主公,我来晚了,营里伤兵太多,实在脱不了身。” 宋乐珩点点头,没说什么,只侧开身让兰笙进去检查燕丞的情况。 这一看,就看了大半个时辰。等兰笙给燕丞缝好身上大大小小的十几处伤,用纱布都包扎好,宋乐珩便嘱咐蒋律手脚轻些,去给燕丞换身干净的衣裳,自己则和兰笙走到了屋外交谈。 兰笙许久都不说话。宋乐珩心里也有准备,强作平静道:“还能救吗?” 兰笙摇头,旋即很重地叹了一口气:“在颍州时,我和主公说明过的,燕将军再动武,神仙都救不回来。眼下只是早晚的事了。” 宋乐珩那心口上一堵,排山倒海的痛压过来,压得她五脏都搅成了一团。她眼里发热得紧,不敢敛低眼皮,只能抬眸望着天际。 漆黑的夜里,盏盏长明灯都燃尽了,没有星子,亦无明月,只有泼墨的一片。 “还有……多长时间?” 兰笙想了想:“我先用药给燕将军吊命吧。能吊几日是几日,主公……主公要是还有什么想和燕将军说的、做的,便都抓紧些。他心上的伤不可逆,只会越来越严重。等血脉皆不通,那人就……” “如果……”宋乐珩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如果凤仙儿在,鬼门十三针能起死回生吗?” “不行的。”兰笙知道这话残忍,却还是说出了口:“这个世上,没有任何能起死回生的法子。我是不明白主公为何会死而复生,但我们学医的都清楚,生死是场天命,有时人力在天命面前,渺小又脆弱。主公……顺势而为吧。” 宋乐珩没再言语。 等蒋律给燕丞换好了衣物,她便让蒋律送兰笙回军营,顺道去取燕丞的药回来。 这日过后,宋乐珩“身死”的消息相继传到了各地,但宋阀迟迟不出殡,又让各方看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南方各州郡都有百姓披麻戴孝,而北方的余下势力则是暗流涌动。 世家大族得到辽人屠戮江州的战报,各人的心中都在打着算盘。 王钧尧死了,宋乐珩也“死”了,中原的军阀就剩个脑子不大好使的祝孝全。袁氏已经表明投靠了辽人,辽人多半是只待合适的时机,必会挥兵南下,侵占中原。世家的当务之急,就是要稳住中原的政权,找出能够抗辽的人。 几大世家商议着去宋阀迎回杨鹤川,让杨鹤川在洛城登基,正好借此机会将宋阀的文臣武将都纳入朝廷,由宋阀的将领去抵挡辽人。此事一议定,贺溪龄即刻派了当年侍奉杨彻的太监孙胜亲往江州,前去迎接杨鹤川。 洛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忧心未来命途,只那魏府之上,于夜深时分,纸钱香烛烧得明明灭灭,映照着魏江母子的脸。 与此同时,齐州也有了动静,祝孝全似在整兵,不知是要抢入洛城还是攻打宋阀。 如沸水一般的局势之下,江州就显得尤为平和,宋乐珩吩咐下来的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唯一让人揪心的,便是燕丞。他那一觉睡下去,三天三夜都没醒。 宋乐珩时时刻刻都守在燕丞的房间里,有时众人要议事,也就隔着一道屏风。见燕丞这般人事不知的模样,大家的心里也都预感到了什么,能不去打扰宋乐珩的时候,都尽量不去。就连李文彧都甚少去找宋乐珩。 至三月中旬,西北那边也传了消息回来,熊茂知晓军机不能延误,这才带着信件来找宋乐珩。 那信是秦行简亲写的。她自西州领兵南下,正好碰到落荒而逃的袁萧联军。但秦行简没有贸然和萧仿开战,只见萧仿暂时留驻在西州前方的德西郡,秦行简则扎营在德西郡南面的山头上,关注着萧仿的动向。 宋乐珩看着信上所书,一时也是百感交集。她一直以为秦行简在西北饮败,凶多吉少,此时方知,最早传回西北消息的那名斥候,应当是被买通了,才故意误导她。 温季礼从没有背叛过宋阀,萧氏的这场内乱,让他的黑甲永远停在了北留城,他也因为宋阀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宋乐珩沉默不语,把信递给了几个将领传阅。 熊茂看完了信,难掩激动道:“主公,军师果然没有背叛咱们!咱们是不是立刻给军师和秦将军去一封信,也告诉他们主公没事,让他们先赶回江州来?” “不了。”宋乐珩揉了揉眉心,语气里竟是有了沧桑之意:“我活着的消息,目前知晓的人越少,后续才越好行事。西北情况复杂,去了信极有可能被敌方截去。” “主公说的是。”张须道:“那秦将军和军师这边,主公有什么指示吗?” “以后……莫要叫军师了。” 屋子里的几人都是一愣,除了张卓曦和蒋律很快收敛了表情,熊茂、张须、金旺都有些不理解。 熊茂道:“这是为何?主公和军师并肩走到今日,要因萧仿那个畜牲反目成仇吗?” 信传完一圈,最后又由张卓曦默然地放回了宋乐珩面前的桌子上。 宋乐珩看着信纸,看了许久,直看到眼睛干涩,心里也阵阵揪紧:“正因同行到今日,才不能……把他架在火上烤了。萧仿是他的至亲,整个萧氏,都是他的族人。无论如何,改变不了他是北辽人的事实。江州十日,萧氏和宋阀,甚至是和整个中原都结下了血海深仇,温季礼再入中原来,光景就不同了。中原人会戳着他的脊骨骂,辽人也会骂他叛国叛族,他不会好受的。” 几个将领都不吱声儿。他们都心知肚明,宋乐珩说得句句在理,温季礼回不了宋阀了。 既然回不来,那宋乐珩“死”了,对他而言,兴许是件好事,他不用再两边为难,也不用再牵念宋阀的诸事了。 静默须臾,宋乐珩继续道:“萧仿驻留德西不回北辽,或是有其他打算。先让秦行简留驻德西郡,试着隔开萧仿和北辽的联系,就说……是燕将军的意思。告诉她不用正面开战,她此时兵困马乏,不一定能占上风。简老将军在西北疏通的粮道如何了?” 张须答道:“江州出事前,我有收到简老将军那边的消息,说是最迟月底,粮道能抵西州。” “好。让简老将军抓紧时间,派人将舆图送回。粮道疏通后,让他也前往德西,与秦行简汇合。熊茂,你明日领兵五万,先往蜀州,在蜀州和肃州的交界处扎营停留,准备随时接应。军中诸事,由两位张将军负责。” “是。”几个人齐声应了。 眼看宋乐珩没有旁的事要安排,几人便陆续离开房间。熊茂走在最末,宋乐珩忽而叫住他,问道:“子睿和何晟……你收敛在何处了?” 熊茂身影一顿,低埋着头,眼眶瞬时便红了。他深吸一口气,把情绪憋好了,才敢回身道:“宋阀众人,都埋在江边的。” 宋乐珩默了默,站起身来看了眼床上还睡着没有动静的人,说:“走吧,我同你一起,去看看他们。” 话罢,人便率先出了房间。熊茂也紧跟上去,轻轻关好了房间门。 乘着马车一路出城,宋乐珩这还是活过来后,第一次看到江州城内的情形。 百姓少了很多,街上那些铺子有的又开起来了。只是少了从前那般的热闹,两个铺子之间,往往要隔好几个已经没有主人的店铺。 许多人的脸上还是笼着挥之不去的痛苦悲色,好些明明正值青壮年的男女,那头发却都现了白。 可人生就是这样,由一场场生离死别来组成。生命里重要的人走了,也别无他法,只能拼了命地活,耗尽全力地活,试着从泥沼里爬出来,用长久的光阴来消磨他存在过的痕迹。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消磨干净。 大抵是哪家失去了孩子,一名鬓发花白的男子正在门前烧着小孩的东西,襁褓、衣服、长生锁…… 妇人从屋里疯跑出来,就那样扑进火里,去抓长生锁。她的哭声太凄厉了,回荡在整条长街上,焦灼了人心。 “不要烧……不要烧!这是小宝的,不要烧小宝的东西,不能烧啊……” 男人哭着抱住她,旁边的邻里也都上前安慰。 “李婶子,这些东西留着看了伤心的,你还年轻,以后会有别的孩子的。” “我不要别的孩子,我只要小宝,我就要我的小宝,我想要我的小宝回来……” 宋乐珩放下车帘,却隔不开那悲伤到极致的哭腔。前面驾车的熊茂也吸了吸鼻子,哑声说:“主公,江州要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啊……这几天,江边那山头都快被新坟堆满了……” “三年吧。”宋乐珩喃喃:“人心里的伤……要用三年来恢复的。” “为什么是三年?” “不记得了。”宋乐珩叹息:“我也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过一句话。有人说,离别的第一年,痛不欲生,白天夜里都好像总能看到离去的那个人,每做一件事,都想起和他也做过。要是他在,那就好了。” “离别的第二年,人生好似又恢复了正常。人前说笑,年头年尾一晃,好像就这么过来了。可他的东西仍不敢碰,仍不敢见,见则伤筋动骨。” “到了离别的第三年,那个人成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慢慢的,敢与人提及了。那时候,就是真的放下了。” 熊茂笑了笑,眼里却蓄满了泪。他用带着护腕的手擦眼睛,刮得眼皮生疼:“江州城破后,我一直没敢提老二老三。总觉得是他们没守好城,才害得百姓流离失所,痛失亲人。也害得主公……”再擦了擦眼泪:“可、可就算他们犯下天大的过错,那还是我兄弟……他们就这么走了,我、我好不习惯。要是像主公说的,三年过去,能忘那就好了……” 宋乐珩没有说话。再掀开车帘时,妇人哭晕过去了,那火被男子踩灭了,他从火里捡起被烧掉一半的拨浪鼓,拿在手里摇,人在鼓里哭…… 到了江边,正值午后。 早晨看着要晴起来的天,又突兀地攀了层乌云,笼得整个江面上都灰扑扑的。正如熊茂所说,那山头上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新坟,崭新的白魂幡在风里招摇,满地的黄纸被江风一吹,打着旋儿,扬得漫山遍野都是。 宋乐珩从那山道往坡上走时,她将行的地方黄纸就会被吹开,像是生怕阻了宋乐珩的步调。 熊茂跟在她的身后,险些被吹起的黄纸糊住眼睛,含着笑感慨道:“这些个兵蛋子,肯定是知道主公来看他们,在给主公开道呢。真不够意思的,我来的时候,他们就没吹得这么卖力,看来他们是只服主公。” 宋乐珩眉眼见了弧度,也只是安静地听着这如泣如诉的风声。 到了山半腰,祭拜过何晟和邓子睿,边上便是宋流景的墓。那碑是裴温立的,上面写着—— 裴薇爱子宋流景之墓。 右下角,刻着宋流景的生卒年月。宋乐珩看着那年月才想起来,只有六天,就该是宋流景二十一的生辰了。 他还没过二十一,这场人间事就戛然而止。 宋乐珩那胸腔里骤然像被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冷风直往里头钻,刀子似的,割得人四肢百骸都在疼。她走近过去,蹲在墓前,打量着那碑。 宋流景平日里很少饮酒,是以她也没带祭酒来,见旁边一朵小雏菊开得正艳,便摘下来,放在宋流景的面前。换成以往,他定会开心,凑到她面前,要她把花别他的发里,再一口一个阿姐地喊,喊得人心都化了。 宋乐珩坐下来,想起系统里存放了宋流景的心迹。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从前系统里也没有过。此时她心绪难安,便想着看一看那心迹。跟着系统的提示一点开,眼前幕幕,如走马观花,皆是宋流景人生里的重要轨迹。 二十一年前,这么个白发白肤的奶团子出生,稳婆一抱起他,就因触及子母蛊的毒,被毒死了。宋含章认为宋流景是怪胎,当场要杀子,裴薇用后背挡住了宋含章刺向宋流景的剑,保全了宋流景的性命。 后来漫长的年月,宋流景被囚在只有他和裴薇居住的后院。但那时的裴薇还要照顾“宋乐珩”,所以常常只有宋流景一个人留在院中。他偶尔碰到鸟,鸟死了。碰到花,花也死了。鱼塘碰不得,树草碰不得,他碰什么,什么就会腐烂掉。宋流景从一开始的崩溃害怕,慢慢的,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漠视生命。 直到有一天,他的阿姐从门缝里塞了一张画给他。 那画色彩斑斓,但其实画得很丑。可宋流景觉得,那是他这辈子收到过最好的礼。 他珍藏着宋乐珩给的每一幅画,不管上面是抽象的火柴人,还是晕染得稀里糊涂的红黄绿,他都视若珍宝,小心翼翼的用最好的匣子装在一起。 他期待明天、后天、大后天、今后的每一天,会收到他阿姐怎样的大作。他也期待有那么一天,他阿姐能走进这后院的门,来看一看他。 可是有一天,他的阿姐消失了。 那时候的宋流景几乎要疯了。多年积压的偏执阴暗一刹爆发,他想将所有人都活活地拽进地狱去。甚至…… 他其实是恨宋乐珩的,恨到想让宋乐珩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又或者,是土里烂掉的一部分,他不在乎。他只想在埋着宋乐珩的土上栽一株花树就好。于是,他要离开平南王府。 宋含章如临大敌,让前赴后继的府兵杀他。那天的后院,血流成河。是裴薇,用母蛊控制了他,让他停止杀戮。 然后,他的天地从一方后院变成了一个被铁链捆缚的铁盒子,和裴薇被困白莲教时的人形铁匣相差无几。 他痛苦到每天都在求,求宋含章放了他。他每天都在发誓,再也不离开平南王府,再也不大开杀戒。 直到某一天,裴薇终于求动了宋含章,把他放了出来。那时,宋流景想,他要解除子母蛊,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不想再受制于子母蛊。 他忍受非人的折磨,给自己种了心蛊。心蛊竟然种成了,这让他狂喜。可很快他就发现,命运还是在捉弄他。他种成了心蛊,那子母蛊却还是没能解除。自天堂到地狱,他竟然经历了一回又一回。 宋流景疯了短暂几日,又开始找,找办法解除的办法,他终于找到了—— 子离母生,母离子死。 他选择献祭裴薇。 裴薇被送进白莲教后,他随着白莲教那车人肉粮草想往北边去,那一夜,他和宋乐珩重逢。他见她一瞬,仍有怨有恨,及至宋乐珩踹开那扇破败的门,不顾危险吸出他伤口上的“毒”。 那晚月华似纱,罩在宋乐珩衣上,发上。她扣着他的手,紧紧地扣着。那些恨,竟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消散了…… 再是四五年白驹过隙,他跟在宋乐珩身边,磨自己的念。 他对她的欲念,爱念,杀念,贪念,都在一次又一次的生与死里,如被磨平的利爪血肉。她想要他是什么样子的,他就可以是什么样子的,只要能呆在她身边一辈子,他可以藏起自己的疯,自己的阴暗和不堪。 可他没想到,原来他的一辈子,这么短。 短到满打满算,不过五年的光阴。 军中发生瘟疫时,他怕疫症传开,危及宋乐珩,利用蛊虫加快了清除伤兵血疫的速度。可宋乐珩还是染上了。他的心蛊已有损,再救宋乐珩,他会死。所以,他一度想借这瘟疫带走宋乐珩,索 性把宋乐珩也制成蛊人,两人找一个清净地隐居。 可他放弃了…… 他不愿宋乐珩恨他,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制成蛊人。他只能用伤兵的血勉强维持心蛊,帮宋乐珩清掉疫症。 被关进天牢的日子,他日日都戴着那黄金戒指比心,可从头到尾都没得到过回应。他原想着,等宋乐珩回来,两人还能再见上一面,或许,她愿听他一句解释。却不知,争吵那一见,成了最后一见。 城破那夜,他也算是做到了。他答应她不会伤害她身边的人,他尽力了…… 宋乐珩看过江州城最后一幕,已是心如刀绞。她一只手按在宋流景的墓碑上,佝偻着身子,喘不过气。那沉闷暗哑的哭声一点一点从她嗓子里挤出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五脏如焚的嚎啕。 江水湍急,黄纸纷纷。不见故人,只闻送别声。 第203章 日落西山 宋乐珩回转的时候,日头刚落了山。 燕丞的房间门没关,一脚迈进去,隔着屏风就能看到床上的人已经醒了,抄着手倚在床头坐着。宋乐珩前脚刚绕过屏风,那人就在床上眼也不抬地哼哼。 “你去哪儿了?我一醒来没看见你,我都要怕死了。不是说好一刻都不分开的吗?万一我……” 后话还没出,燕丞便瞧见宋乐珩的两只眼睛都有些红肿。他即刻停住了话头,坐起身些,拉住宋乐珩的手腕,把人拉到身边坐下:“怎么了这是?怎么哭成了这样?出什么事了?” 他心疼地捧住宋乐珩的脸,粗糙的指腹去擦她的眼尾。 宋乐珩阖着眸,由他动作,只瓮声瓮气地问道:“什么时候醒的?伤口疼吗?” “不疼,好着呢。”燕丞想拍自己的胸口作保证,手还没拍下去,又自个儿尴尬地停下来,冲着宋乐珩龇着门牙笑。可脸上笑着,眼里却满是难过和担忧。 “说说嘛,是谁让我们主公哭成这样啦?我砍了他去。” “没有谁。”宋乐珩摇摇头,主动抱住燕丞。她手上的力道很轻,生怕碰到他的伤。她在他的颈上、脸上蹭了蹭,被他的热意暖了江风吹冷的脸颊,心里方才安稳了些。 “见你睡着没醒,就去拜祭了宋阀众人,还看到了一些……一些关于阿景的事。” 燕丞环住她的腰,默然了一瞬。生离死别这桩事上,他其实不擅长去宽慰别人。他和宋乐珩一样,把自己的生死看得轻,把至亲的生死看得重。他早年参军,上战场打仗的每个人日子都是倒着数的,过一天少一天,大家都把马革裹尸当结局,生和死都是家常便饭。真要宽慰起来,左右不过那两句—— 什么黄泉再见,什么来世当兄弟。 可宋乐珩“死”了这一回过后,他明白了,死的那个人就是最轻松的,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无苦无痛的。但留下的人就惨了。 心里的牵挂太重了,重得像有好多的秤砣,吊在每一根骨头上,每一条血脉上,每一个脏器上。牵挂的人一走,秤砣就变成了千万斤重,要把人活生生的勒碎,勒成渣子去。 他舍不得宋乐珩这么痛,可他好像…… 没有办法。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想到这些,燕丞的眼眶就红了,吸了口气,扯着嘴角对宋乐珩笑,故作轻松道:“你也才恢复几天,脖子上的伤都还在呢,让自己这么伤神做什么?乱世嘛,打仗都是拿死人堆出来的胜利。每个人都会死,这种事没什么的。” 宋乐珩不吱声,想埋下头去。燕丞珍之重之地捧着她的脸,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话音也是干哑得紧:“不要难过呀,你是宋阀的主公,是要成大事的人,得把生死看淡,不服就干。对不对,是这么说的吧?你教我的。” 宋乐珩哭笑不得地看他。他就势把人揽怀里,捂了捂她僵硬冰冷的身子,又理着她有些凌乱的鬓发,道:“说真的,我最看不得你哭,你一哭,我的脑子都糊了,什么法子都想不出来。以后,不哭了 ,好不好?要像我刚见你那会儿,啧,让人印象深刻。你那慢动作加凌空三圈翻过来,我当时真以为你是活神仙来着,结果,你啪唧一下摔我脚边,呕一声,全吐出来了。” 说到这,燕丞自己就笑出来了:“多鲜活,多让人另眼相看的一个人啊。” 宋乐珩吸了吸鼻子,也跟着道:“是啊。那时候的燕小将军也是让人记忆深刻,手撕活人的猛将,居然怕老鼠。” 燕丞急急忙忙的在宋乐珩的嘴边啄了一下,扬起眉梢道:“好端端的,提这个干什么。不许说。”末了,他长舒一口气:“你说,我是不是年纪大了啊,一提起过往事,都有种沧桑感了。这几年南征北战,好像跟你……跟你走了一生似的。” “你才多大些,说什么年纪大了。历史上的名将,都得活个七老八十,名声才传得出去。” “你逗呢。” 两人相视一笑,笑着笑着,心口里就都被酸涩塞满了。 “你别以为我没读过书啊,那历史上最厉害的名将,年纪小着呢。”又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燕丞道:“我就是突然想起,从我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好像觉得,你是不一样的。我们在高州城外,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有种好奇怪的感觉,就像……我们认识好久好久了,我也喜欢你好久好久了。” “瞎扯。你喜欢我好久,那第一次见面你还想着杀我呢。” “你不也带着我跳悬崖吗?我们一起在那场梦里,你抓着那把长戟,唰一下,把你我捅了个对穿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我那天看着你的眼睛,就觉得……心都不跳了。” “你那是心被长戟扎住了。” “才不是!就是早喜欢了。但后来我一出那个梦,看见那个人,你俩头上有根一模一样的簪子,我就明白了,是我来晚了。本来那阵儿我是打算掐断这心思的,想着还来得及嘛。谁知道喜欢一个人这事儿,根本就是掐不断的。” 说罢,燕丞扶住宋乐珩的双肩,与她定定对视。他的眸光不自觉地下移,流连在宋乐珩的唇上。他的喉结滚动着,想靠近的念头像火一样烧在他的脏腑间,却又生生克制住了。那双若骄阳的眼睛抬起来,道:“其实我知道的,你也很早很早就对我动心了,你也爱我。” 宋乐珩想开口,燕丞截住了她的话头:“你别说。是也好,不是也好,都不要说出来。我一直都信我们之间真有夫妻缘分,我想问问你,如果我现在给你下聘,你……愿不愿接受?” 宋乐珩愕然了一瞬,继而抬起戴着草编戒指的手,在燕丞的眼前晃了晃:“这不是聘礼?” “哎呀。”燕丞握住她的手:“这哪儿算聘礼啊,说出去,我皇亲国戚宋阀大将军的名头往哪儿搁?你给我八百人吧,我去把聘礼给你带回来。” 宋乐珩沉默不语,眸中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燕丞。 燕丞的脸泛着一种青白,类似于死气。她知道,他的伤已经快到极限了。 燕丞也不敢和她对视,怕被她瞧出端倪来,只用指甲轻轻在她掌心挠着,问:“好不好?就八百人。” 隔了良久,宋乐珩垂低眸子,藏住那骤然间灼烧眼底的滚烫,道:“你不是说不分开了吗?要和我每时每刻都在一起的,现在怎么又要主动离开了?” “因为……” 因为…… 没时间了呀。 他不想说这话惹宋乐珩哭,就又笑起来:“着急嘛,男人下聘哪有不着急的,我都这把年纪了,该谈婚论嫁了。万一不把你绑住,你以后登基了,身边全是莺莺燕燕的,我怕你心里又装别人去。我要是第一个和你成亲,身上又那么多的军功,你得封我当个皇后吧?” 宋乐珩抿了抿唇,好不容易止住眼中翻涌的热流,才又看回燕丞。 “要去多久?还……还回来吗?” “这是什么话。”燕丞重新把人拉进怀里,用了些力地抱紧,自己眼中的泪也快要忍不住了,只能藏着掖着,用环着宋乐珩的手去擦:“我……我肯定得回来呀。从地府里都得爬回你身边呢,哪有下聘是本人不到的。十日,最多十日,我就回来。”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吧。今晚我就想看着你。你说奇怪不奇怪,看你这么多年,怎么也看不腻。外头月亮好,我们一起赏赏月,说说话。算起来,我还没和你赏过月呢。我看坊间那些话本子老写咱俩老赏月。” “只赏月吗?没做其他的?” “也、也不是没做……就、咳……你别问了!说点正经的,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是不是我某个特别威风凛凛的时刻?是在战场上?还是我揍李文彧那几个绣花枕头的时候?” “……我不知道。” “宋乐珩!我说了这么多,你一个字都不讲,你这人好不厚道!说嘛,说呀,我想听。” “这种事哪还有特定时候的?你非要我说,我只能编了。” “行,那你编。” 宋乐珩:“……” 宋乐珩:“我在一个梦里,梦到你是个衙门当差的……” 燕丞:“……” 燕丞:“我堂堂一个皇亲国戚你说我在衙门当差,你这什么破梦,编得都不像话。你重新编,好歹把我编威猛一点啊,什么皇子太子隔壁国皇帝的老子,我都行。” …… 月慢慢偏了东,过了四更,燕丞屋中的烛火早已熄灭了多时。 一派死寂里,那房门倏然打开,燕丞已换了一身玄色的盔甲,手里抱着头盔,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又无声无息地关上门。 金旺已在院里侯了许久,见燕丞走下石阶,抹了把发红的眼睛,快步迎上去,道:“将军,八百骑兵都按吩咐,在城门口等着了。你身上还有伤,何不等到天亮了再出发。” “天亮了……就不想走了。” 说着话,燕丞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没有他的心上人,可他好像看见了和心上人白头偕老的一生。他用画笔画下过的一生。 那再也不可得的一生。 他望了望天,咬着牙迫使自己收回视线,戴上头盔道:“出发!” 屋子里,没有烛火的窗框后,宋乐珩就静静地站在那,目送燕丞走远。她看他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不知归期。 燕丞走了后,宋乐珩闲来无事,便总去城楼上,望着过江的方向。她其实猜得到,燕丞要去哪里。眼下的中原,袁氏刚历大败,就只有齐州的祝孝全还在蠢蠢欲动。燕丞是想把中原安安稳稳地送到她手上,他才能放心。 三月下旬的江州,正是春雨频繁。一场绵绵雨落下来,好几日都不见停歇。雨下得久了,天气就变得湿冷。宋乐珩常常穿得很单薄,在城上一站就是大半日。后来李文彧来寻她,将去岁给宋乐珩新做的那件大氅披在她的肩头,宋乐珩这才发现,李文彧的脸色变得很差,时不时就在咳嗽。 她问起了,李文彧才说:“没什么,就前些日子没怎么歇着,染上了风寒。找大夫看过了,说没事,养养就好。这几日天凉,你就算要等,也要多穿点。” 宋乐珩点头,让李文彧先回去休息。李文彧没走,就站在她的边上。两人并着肩沉默了半晌,李文彧才恍神地说:“这几年,我常年都守在江州,每次你出征,我也是这样,就在这里等,从早等到晚,从冬等到春。这城外的油菜花,四季是什么样的,我都看过。” 说完,他自嘲笑笑:“我从前都不晓得油菜花是长什么样的。这一晃……好多年过了。” 他转头去看城墙上。 不久之前,他在这里等宋乐珩的时候,还在和邓子睿吵闹,何晟还在劝他俩。可现在,城上的兵和将都换了一批了。 心绪起伏间,人就接连不断地咳嗽起来。宋乐珩见他实在是咳得厉害,不让他在城楼上继续吹冷风,叮嘱蒋律把他送回去歇着。快要下城楼之前,李文彧回头,道:“宋乐珩,我会一直在的,我会陪着你。” “嗯。” 听宋乐珩应了,李文彧这才离去。 等到第十日,那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一早就破云而出的日头晒干了连日来湿润的江州。宋乐珩站在城楼上,觉得这一天过得尤其的慢,每一刻都像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捱到了申时三刻,她终于看到远处的山坡上,一支骑兵队正缓行而来。最前头的枣红马走得很慢,有人牵着,那马背上驮了一个趴着的人。 宋乐珩飞奔下城楼,独自策了马出城去。快到那支骑兵队面前,她才看清,牵马的人是金旺,马背上的燕丞一动也不动,看不出是个什么状况来。 她勒马停下之际,对面的金旺也同时扬了手,让慢行的骑兵们都停下。众人向宋乐珩行礼,宋乐珩木然地摆摆手,视线一直落在燕丞的身上。 金旺行完了礼,这才拍了拍马上的燕丞,喊道:“将军,我们回来了……将军,醒醒,主公来迎你了。” 那伏着的人这才有了动静。他像是睡醒一觉,艰难地撑起身子来。看宋乐珩站在前头,他咧嘴便露了笑意。 彼时,鸟鸣花香,夕阳光拓在他俊朗的眉眼间。他说话的声气又哑又低,只撑着那一口气似的,勉强说:“我回来了。你看,我是不是……没有食言……” 尾音都还没稳住,人就从马背上倒落下来。金旺将人接住,就势坐在地上。那眼泪断了线一般,呜咽声有一茬没一茬的,从喉咙里发出来。 宋乐珩翻身下马,急步跑过去。她一蹲下身,金旺就知事的把人送到了她的怀里。燕丞伸出手,苍白的指节去指马背上驮着的包袱。金旺会意,去把包袱取下来打开,拿出里面的木匣子。 那匣子里装的是齐州印信。他跪着把印信托高,献到宋乐珩面前,哭道:“齐州……祝孝全伏诛,齐州上下,皆愿降宋阀。此是齐州印信,请主公验收!” 宋乐珩一只手抱着虚弱的燕丞,一只手颤着去拿过了印信。燕丞又朝金旺挥挥手,说:“回去吧……都……回去吧……让我和她说说话。” “是。” 金旺重重磕响三个头。后面的骑兵队也都下了马,挥泪朝燕丞叩首。金旺领头道:“副将金旺,拜别……将军!愿来生……再和将军做兄弟!” 燕丞又动了动手指。 金旺翻身上马,再看了最后一眼,领着骑兵奔腾远去。 宋乐珩坐下来,把木匣子放去了一旁,让燕丞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枣红马去寻了宋乐珩的坐骑,两匹马厮磨片刻,便双双在不远处吃草。此处的山坡临高,周围都是重新种过的油菜花田,已经绿油油的结了籽。一轮红艳艳的残阳悬在半空,正慢慢地沉下远山。 宋乐珩打趣地问:“啧,八百人就拿下了齐州,怎么做到的呀?燕大将军,真不愧是当世名将。” 燕丞被她逗笑,笑得气息都有些不稳,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哄孩子呢。你知道的,你明明……什么都知道。那个祝孝全……以为宋阀无主,我去投诚,就让我进了城,好酒好肉地招待着。” “那你是真不厚道,就这样你还削了人家。” “没办法呀。我都跟他说了,我说,我急着成亲,想借他的东西下个聘,他不肯给我,我就只能拿了嘛……我琢磨着,把这印信和他的人头都拿回来,但又觉得下聘怎么能见血呢,不吉利,就找了个地方,把他埋了。” 宋乐珩哽咽得厉害,压着声音说:“那你……你想什么时候成亲?” 燕丞看着天际,看那霞光满天,太阳红得透亮。可他已经不觉得阳光刺眼了。 过了很久,他说:“下辈子,好不好?” 凄风 拂过花田,吹得草叶飒飒。 他听不到宋乐珩的回答,便撑着身子坐起来,定睛一看,面前人哭得满脸都是水泽,眼睛鼻尖儿都红得不像话。她已经拼命在克制了,可完全克制不住,只能竭力压抑自己不出声。燕丞看她这样,心都要碎了,又是无奈,又是憾恨,恨得想问一问天地神佛,怎么办啊。 他的心上人哭成这样,他该怎么办啊…… 他没有办法……他就快死了…… 燕丞自己也落了泪,还是手忙脚乱的去给宋乐珩擦,哄着人道:“不哭嘛,说好的,以后都不哭的。” 宋乐珩哭得更是汹涌,哭出了声音来。那泪水擦了又落,擦了又落,像没有尽头似的。她所有的感官都在痛,痛得她想把身子蜷起来,躲起来,躲到没有生死的角落里去。 燕丞的每个字都在颤,手上也在颤,笑着哭,对她说:“好了,好了,就这一次……以后……以后不能这样哭了……要不然,我会着急的,急得在地府里打转儿撒泼。到时候……到时候我不肯去投胎,就要被打得灰飞烟灭了……” “你别说……别说这些话……” “好,我不说,我不说。你也不要哭了……好不好?”燕丞拍拍那木匣子:“你看,我下辈子的聘礼都带回来了,没关系的,我们还有下一世,还有下下一世,我会来找你。到时候,你一定要等着我,不要让我觉得,我又来晚了,好不好?” 宋乐珩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 “好不好呀?你……你答我一句呀……你不说好,我、我走了都不安心的。” “好……好……”宋乐珩重重点头,一点头,泪珠子就往燕丞的手背上砸:“我答应你……” “那就……那就说定了。” 燕丞挤出苍白的笑意,又把手抬高些,去整理好宋乐珩被风吹散的发。猩红的眼尾泡在泪里,把他的笑都染得苦了,涩了。 他用手指去描摹宋乐珩的眉眼,鼻尖儿,脸颊,要把她的长相用心刻到骨头里去,记到魂魄里去。他好怕…… 好怕她记他一辈子,又好怕她不记他一辈子。怕她喜欢得太深,又怕她喜欢得不够。 人这一世,好矛盾啊…… 怎么就……不能两全呢。 拇指最后停留在宋乐珩的唇角,所有的温柔,缱绻,不舍都揉杂在燕丞的口吻中,他说:“下辈子,我们做夫妻,谁也……谁也不准食言。” “好。” 他挨近过去,一只手捂住宋乐珩的双眼。那掌心底下的知觉木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哭。他的吻印在她的唇上,很轻,很浅。 宋乐珩只觉得,像有一阵风过。然后,挡住她视线的手滑落下去了,吻她的人从她脸颊擦过,重重靠上她的肩头,睡着了…… 宋乐珩没有出声,把哭腔死死憋在急促起伏的胸口,憋得整个人都在颤栗。她不能吵着他,她怕他过不了河,她怕他急得打转撒泼。她就这么陪着他,在花田里坐到余晖都散尽。 太阳…… 落山了。 她的小将军,不会再回来了。 第204章 围点打援 行宫里头,又设了灵堂。 宋乐珩守了七日七夜,偶尔太累了,就在椅子上小憩一会儿。她做了很多梦,梦里杂乱又零碎,有时候,是梦到过去发生的事,梦到广信,梦到高州,那会儿的身边总是人多嘈杂,枭使们吵吵闹闹的,那四个人吃起醋来没完没了,她就恨不得躲在茅房里,躲到地老天荒去。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唯余梦间才有那般的光景了。 时常醒来的时候,不知不觉的,脸上就湿了一大片。 到燕丞下葬这日,宋乐珩在封棺之前取了她给燕丞的护身符,又剪了一缕燕丞的头发放在里面,佩在自己的身上。抬棺从东门出去,照旧是葬在江边,和宋阀众人一起,就在邓子睿和何晟的边上。 原本是个很灿烂的春日,可江边的哭声层层叠叠的,挥散不开,让这春日也似笼了阴云。 新撒的黄纸打着旋儿地飘,白色招魂幡几乎占据了整片江岸。将士在哭,百姓在哭,有人在喊将军,一声比一声高亢凄厉。只有宋乐珩没哭,她也不敢喊燕丞的名。 她站在江边望,就好似看见燕丞在忘川里上了船。她要是一喊,他身上挂的牵念太重了,船就搭不了他了。 到下午回城,李文彧吹了这一阵儿江风,风寒一重,人就发起高热来。宋乐珩把兰笙从军营里调过来,照料了李文彧两三日。她这两三日便去了军营中,安排后续的事。 燕丞不在了,军中要提拔新的将领,张卓曦和金旺都跟随燕丞多年,身上也都累了不少军功,宋乐珩便让两人各担了将职,又让两人自个儿去选了合适的副职,末了,便议定了出征西北之事。 如今宋乐珩死而复生的消息还没传出去,萧仿又暂留德西没有回西州,正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风声走漏,后续指不准又会生变。点过兵将,宋乐珩才折返回行宫,召来了李保乾、裴温、李太等人,详说了出征之后众人要注意的事情,又让李保乾好生安顿世家那边派过来迎接杨鹤川的宦官,但不能透露杨鹤川在邕州之事。 到得入了夜,宋乐珩才抽出时间去看李文彧。 李文彧自打病倒,人就昏昏沉沉的,总是在睡觉,偶尔醒过来,就在打算盘记账。 今时江州的重建,百姓的迁移都需要大量的财力物力,宋阀连续经历了多次大战,更是要精打细算,把钱都花在刀刃上,否则,后面招兵买马或是粮草再出问题,宋阀就会陷入支绌境地。 李文彧这段时日的担子并不轻松,加上之前被辽人关押许久,这一病,就颇有些病来如山倒的架势。 宋乐珩在他屋里等了许久,不见他醒转,也没去吵着他,就坐在他的床边上,翻看那些账册。翻到第二本的时候,李文彧迷迷 糊糊地喊着要喝水,宋乐珩便放了账本,去倒了水回来喂他。等李文彧靠在她身上喝空茶盏,恍惚地睁开眼,才发现是宋乐珩来了。 “宋乐珩?”他一下子睁大眼睛,起初还有些不可置信。喊完宋乐珩的名字,接连咳嗽了好几声,咳完了,人也委屈上了,眼眶瞬间就变得绯红。 宋乐珩把茶盏放在旁边的高案上,又转过头来看他,道:“这是怎么了,见着我就哭。” 李文彧又忙不迭抬起袖子擦眼眶。 近来发生的事太多了,出殡都不知道出了多少次,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送走,他的心里都跟针扎似的,更遑论宋乐珩会有多难熬。他不想哭起来招她的伤心,便只是委屈巴巴地说:“没、没什么,就是以为……你不会来看我。” “前几日……实在没法分身,抱歉。” “你……你说什么抱歉啊。”李文彧擦完了泪花,眼睛还是红的。许是发热的缘故,那眼底浮着血丝,颇是憔悴。他转头看着宋乐珩,道:“怎么……都生疏了。我知道的,所以我都没去搅扰你。我也知道你现在很忙,很烦,我没抱怨,也没觉得委屈,就是……就是太久见不着你,有点想你。” 宋乐珩抿了抿唇,挪到床畔的凳子上坐下,打量着李文彧。她的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天李文彧在城楼上跟她说的话,知晓这些年他在江州城楼上等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宋乐珩心里总是有些愧疚的。 李文彧见她这般,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你说吧,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的。” 哪怕…… 说不要他守在身边了,说让他离开,他也答应。 只要宋乐珩能好好的,他怎么样都没关系。 想是这么想,心口却在隐隐作痛,痛得那浮红的眼睛里泪意都更加明显。宋乐珩眼看他一味地忍,忍得那水珠子要落不落的,叹了口气,道:“大军明日要出征了。” 李文彧一愣:“这次去哪?” “德西郡。这一遭,要把西、肃两州一起收了。眼下齐州已降,就只剩下这两州,要让辽人在中原绝迹。” 李文彧张了张嘴,本想避开让宋乐珩难受的话题,可终究没忍住,矮声道:“你……和辽人开战,那温季礼……” “我还活着的事,他应当还不知道。要是一直不知,也许是桩好事。” 宋乐珩起了身,去倒了一杯茶,面上镇定自若,手里却是将那茶盏失神地转了好几圈。末了,她走回来坐下,润了润喉咙,才接着说:“北辽和中原是世仇,萧仿屠了江州,他得偿命,袁氏和萧氏也都必须付出代价。不然,我没脸进洛城去。” 宋乐珩过去很少对李文彧说这些,毕竟,打天下的事,她素来是和温季礼说,和燕丞说的。而今,这两人都不在她的身边了。 “事已至此,个人的爱恨嗔怨,已不是最重要的了……” 宋乐珩说得很淡然,好像把结局都看得通透。即使白首相知犹按剑,她也能豁达释然似的。 但李文彧陪着她走了这么多年,他看到过宋乐珩和温季礼从前是什么样子的,他知道宋乐珩有多看重温季礼。她这样一个本身就重情重义的人,此一番,是将她的血肉放在磨上来回地碾。 用生死碾,用情仇碾。 以前他老是烦宋乐珩身边有那三个人,现在……却是开始怀念了。 还是那时好啊,那时的宋乐珩,好歹有一身的活人气儿。眼下的活人气儿越来越少了,少得人心疼。 李文彧哽了哽,闭了眼,又睁开来,说:“你带我一起去吧。” 宋乐珩微微拧眉,拒绝的话还没出口,李文彧就抢了话道:“没个人吵着你,我怕你不习惯的。我在你身边,哪怕……哪怕没什么用,上不了战场,也出不了主意,但我能和你说说话,能在你跟前笑一笑,哭一哭,闹一闹呢。我大伯说,人这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有些事得吵着闹着,便就过了。要总是一个人闷着憋着,会钻牛角尖的。” 宋乐珩略是一默,松了口风道:“西北的战场不比江州……”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的。”李文彧急道:“我以前是怕死,是不敢去战场上。但……但江州城破那几天,我都想明白了,真要死的时候,怕能什么用啊。宋乐珩,我不想……不想有遗憾,你答应我吧,好不好?” 人间数十载,遗憾确实是太多了。 宋乐珩又沉默了好一阵儿,直到喝完了杯中茶,方起身说:“好好休息吧。睡醒了将这些账册都托给你大伯。要是他也没意见,你就随军吧。” 李文彧松了一口气,脸上也见了笑,应道:“好。” 次日一早,李文彧匆匆忙忙赶去拜别李保乾。破天荒的,李保乾这回都没拦着他,甚至一早就猜到了他得追着宋乐珩跑,嘴上虽是骂他不让人省心,可手上也没停着,给李文彧打点好了厚衣裳、薄衣裳,鞋袜亵衣都检查了一遍有没有带够。生怕李文彧路上饿着,他还给李文彧装了一包袱的点心和好茶。 临要出城,百姓们晓得大军要出征,也有不少赶来送行的。江州的百姓一早听闻了宋乐珩没死,都是欢欣不已,个个挤在宋乐珩和李文彧乘坐的马车旁,做什么营生就给宋乐珩送什么物件儿,有送春衣的,有送活鸡活鸭的,有送猪肉的,有送鞋的,还有送药草的。 少数百姓是这几日才从附近的州郡乡野迁过来的,家还没安好,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便摘了今岁春生的野花,做成了花饼,急着递给宋乐珩。 宋乐珩的马车走得慢,只收了那些不怎么花钱的东西。出了城门,大军已在城外列队。今次领兵的是张卓曦和张须,金旺则留下来驻守江州。 宋乐珩从马车上下来,李文彧就留在车里。李保乾和裴温分别从后头的马车下了车,目送宋乐珩走至军阵前,翻身上了马。 裴温急追两步,离得近了,哽咽着叮嘱宋乐珩:“千万要保重,战场之上,万事小心。” 宋乐珩点点头,又看裴温那只没有养好的断臂,涩声道:“这几日天气反复,舅舅的伤要好生将养,无事时多休息,不要太操劳。落了病根儿年纪大了要手疼的。” 裴温笑笑,摇头道:“你只知说我,你那腿伤……” 话至此,又不说了。说了徒添伤感,索性转了话题道:“我在江州等你。” 宋乐珩颔首。 李保乾上前行礼道:“愿我主百战不殆,凯旋而归!” 金旺和守军、百姓们都相继跪下,祝声荡荡,回响九霄—— “愿我主百战不殆,凯旋而归!” 宋乐珩一一扫视过众人,旋即拉紧缰绳,下令出发。大军浩浩汤汤,踏春西行。李文彧的马车紧跟在军阵之后。前行之际,他掀起车帘,看着城门口渐远的众人,挥手喊道:“大伯,舅舅,你们都要保重啊!我会照顾好宋乐珩的!” 裴温朝他点头。 李保乾忍了忍,没忍得住,含泪追出数步去:“随军不是游山玩水,你出门在外,要收敛性子,别给主公添麻烦!” “我知道!” “也别乱跑,战场上刀剑不长眼得,你又没什么保命的本事,能呆在营地就呆在营地!” “知道了!你别说了大伯!” “要……要平安回来,我和你爹娘……都等着你……” “知道了……” 李文彧怕自己也按耐不住泪水,深吸一口气,放下了车帘去。大军行远,伴着朝阳初升,那长了青苔的斑驳城门被甩在后头,慢慢至不见…… * 同年五月,留驻德西郡的袁、萧联军察觉到秦行简孤军动向,萧仿断定宋阀无主,群龙无首,下令追击秦行简,于定西郡中宋乐珩三路包抄之计。联军折损严重,萧仿和袁平且战且退,求救于西州无果。 至九塞河边,联军仅余数百人,仓皇过河,上九塞坡,死守于九塞哨城中,孤立无援,陷入绝境…… 宋乐珩没有急着围剿哨城,反而驻扎在河岸的浅滩上, 只将九塞坡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所谓的九塞坡,是九塞河与平江一条支流交汇,千百年来被河水冲刷堆积起来的一处矮山。因此地是蜀州通往西州的关卡,许多年前西、蜀都不归中原政权时,两边的地方武装便时常在这里起冲突。西州人借着地势,在坡顶上建了一座哨城。 这座哨城居高临下,可望四面,又有河水环绕,是典型的易守难攻地形。无论从哪一方进军,都能在哨城上看得清清楚楚,还可万箭齐发。 那萧仿和袁平在哨城里躲了十来日,宋乐珩就在坡下驻了十来日。其间有袁氏的势力试图来救,被宋阀大军堵住全歼,连半个人都没给袁氏剩下。 到得六月上旬,肃州之内袁氏残部尽数归降,唯西州还在萧氏的掌控中,始终没个动静。 彼时,西北的天气白日已经热了,夜里退了凉,却又有些寒意。宋乐珩和李文彧、及几个将领坐在河边生了篝火,正烤着一腿羊肉。 头顶上星河灿灿,不时有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的尾迹。 张卓曦将那架子上的羊腿翻了个面,撒上这次缴获的孜然粒,一边咽口水,一边嗅着那香味儿道:“吃羊肉还真得是西北这边的人,这小东西别看不打眼,那一撒上去老香了,我肚子里的馋虫闻着味儿都一个劲儿咕蛹。我得把这好东西收点起来,等仗打完了,我回邕州接小渝儿的时候,也烤给她吃。” “张卓曦,你这是贼心不死啊。”蒋律打趣道:“主公让小渝儿跟着那小世子回邕州,一来是怕小渝儿遇到危险,二来就防你呢!你怎么没点自觉?” 几个将领都摇头失笑。 张卓曦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孜然也不撒了,窜到宋乐珩旁边蹲下,可怜兮兮地问:“不能吧?主公,不能吧?你肯定不是这么想的吧主公?我这几年拼命挣军功可就是想让小渝儿过好日子的,主公你别对我这么残忍啊……” 他作势要去晃宋乐珩的手臂,他还没抓上,坐在宋乐珩边上的李文彧就手疾眼快,一巴掌拍开了张卓曦:“你别对她动手动脚的。” 宋乐珩也无奈摇头:“撒你的孜然去。” “哦。”张卓曦答了话,又老老实实回去撒调料。 撒好了,见羊腿已经烤得焦香,他当先割了一大块腿肉递给宋乐珩。宋乐珩只是摆摆手,说夜里吃油腻了难以消化,便让他给了李文彧。李文彧被烫得直喊娘,惹得秦行简一阵嫌弃,另几个将领便都是笑出了声。 众人各自吹着风撕肉吃,张须道:“主公,咱们已经围了半月了,该来的援军都来过了,看这架势,萧氏那边恐怕不会来应援,咱们要不要今夜趁势突袭哨城?” 熊茂跟着道:“萧氏既然不动,那主公不如先宰了萧仿,再出兵往西州。” 宋乐珩目光幽幽地盯着山顶哨城,伸出发冷的指尖靠近篝火暖了暖,道:“西州,也要拿,但不急。” “主公在等什么?”简雍有些不理解道。 正如张须所说,半个月的围点打援,能打掉的全都打了。剩下的,也不会再援这座哨城,再守下去,意义不大。 几个将领都在面面相觑间,就听宋乐珩道:“这座哨城是西州用来防外族的,可以强攻,但这地势定会有士兵折损。那里面的辽人,现在不值我们再赔上任何一条性命。顶多就这一两日,哨城之内,必会内讧,届时,我们再不费一兵一卒地攻上去。” “是!”众人这才安心应下。 眼见宋乐珩说完了军务,李文彧把吹凉的羊腿肉喂到宋乐珩的嘴边,道:“可以吃了,不烫嘴了,你快尝尝!” 宋乐珩着实是没什么胃口,但也清楚李文彧这倔性子,索性接过了腿肉。李文彧正是眼睛一亮,嘴角一笑,就看她转头把肉递给了秦行简。 李文彧:“……” 宋乐珩:“秦将军帮我吃吧,这半年秦将军都辛苦了。” “不要!”李文彧站起身就想抢,结果没抢过秦行简,只能叉着腰气急道:“那是我特意给你吹凉的!她秦行简要吃自己不会吹啊!秦行简,你把羊肉还给她!” 秦行简不搭理,侧过身子张嘴咬了一大口。 李文彧哼了好几声,没好气道:“好,你吃,你吃!我告诉你,我方才吹凉的时候,抹口水在上面了。” 秦行简:“……” 宋乐珩:“……” 一干爆笑出声的将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行简猛一挥手,把羊肉丢进了河水里,旋即起身就去揍李文彧。李文彧拎起衣摆就开跑,一边跑一边就朝秦行简丢石头。除了这两人,其余将领都笑得是前仰后合。 熊茂捂着肚子道:“我打赌啊,十个数,李公子指定得被制服。” “还十个数?你咋那么看得起他。”张卓曦伸出三根油乎乎的手指:“就三个数,赌输的明早操练多跑十圈。简老将军,大张将军,你俩赌不赌?” 简雍笑着摇头。 张须道:“我也赌三。” “有眼光。”张卓曦背对着追打的秦行简和李文彧,开始倒计时:“三……” 李文彧还在丢石头,扯着嗓子拼命嚎:“宋乐珩!救命啊!你快让这男人婆停下来!” 秦行简如今已是能开口了,只是那嗓音仍旧像据木头一样,很有几分粗犷的意味:“娘娘腔!除了喊救命你还会什么!” 张卓曦:“二。” 宋乐珩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李文彧卷袖子:“哎呀,你敢骂我娘娘腔,我要和你拼了!” 张卓曦:“一!” 李文彧一回头,就被秦行简反剪住一只手,按在了地上。他疼得直锤地面,嗷嗷嚎道:“啊啊啊啊啊啊!疼疼疼!你下手这么重干什么!多大仇!松开!快松开!宋乐珩!你还管不管她了!” 宋乐珩暗暗叹气,起身走近过去,示意秦行简把人放开。秦行简冷哼一记,走回篝火旁去继续吃肉。宋乐珩便蹲下身扶起李文彧,捡掉他头 发沾上的干草:“你一天天的,怎么跟谁都吵,你又打不过他们,非惹他们做什么,伤着没有?” 李文彧瘪着嘴,拍拍衣服上的灰:“我哪有惹她,明明是她非要吃那块肉。你不帮我,你还让她欺负我!人沿途的百姓,都说我是你金屋藏娇出征都要带着的心头宠!哦,你就这么宠我啊?” 宋乐珩头疼发笑:“你少看点那些奇怪的话本子,看多了就不好找准自个儿的定位了。” “啊你!” 宋乐珩看李文彧气急败坏到卡住了话头,都禁不住笑起来,温声道:“好了,那羊肉我真不想吃。时间不早了,我去处理公务,你要是想吃,就去和他们吃点,别打闹了。” 话罢,宋乐珩便独自朝中军帐走去。 李文彧欲言又止,目送她进了帐子,才气哼哼的回到篝火旁坐下。一落座,就打怀里掏出个精致的荷包,给几人一人发了一大锭金子。 熊茂接过金子,还放在嘴里咬了一下,继而喜滋滋地收进怀里,嘿嘿道:“谢谢李公子。” 张卓曦也接过金子,朝李文彧抱了抱拳,乐道:“李公子不愧是我宋阀第一富啊,出手就是阔绰!” 张须和蒋律都把金子收了,只有简雍儒雅摆手:“多谢李公子,简某无功不受禄。” 李文彧没有勉强,最后才愤愤不平地发给了秦行简。 秦行简面无表情地接过金锭,继续啃她的羊肉。 李文彧吃痛地揉着自个儿的手臂,对秦行简抱怨道:“我说你下次能不能轻点!那说好了就是配合着闹一闹,逗她开心嘛,哪有你这样下死手的。我要缺胳膊少条腿,以后出去不是丢她脸面吗。” “天底下男人这么多,她非你吗。” 李文彧:“……” “哎呀,你这态度还收钱!你还……” “好了好了。”张卓曦急忙跑到两人中间打圆场,揽住秦行简的肩膀道:“都是为主公好,和气,和气点。” 秦行简翻个白眼,拂开张卓曦的手。 张卓曦又笑呵呵地转向李文彧,问:“咱们下一场怎么演?我刚刚可看见主公笑了,算起来,将军走之后,这好像还是主公头一回笑,别说,李公子这法子还是有点效果的。” 秦行简泼冷水道:“她能不知道你们这点鬼把戏。” 李文彧又气得要骂人,熊茂也到他另一边拍他的后背顺气:“别吵别吵。今时不同往日了,秦将军真动手,可没人打得过她。李公子,咱们还是商量怎么能让主公高兴点。” 李文彧白了秦行简一眼,把荷包揣回身上,换了一个话本子掏出来,翻开道:“我来研究研究。” 张卓曦和熊茂啃着腿肉双双凑过去:“一起研究研究。” 张卓曦指着书上道:“诶,你们看,这法子好!果然还是咱百姓有智慧啊……” 三人齐齐点头。对面的张须和简雍都只是无声一笑。 秦行简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三人一通,起身就去了中军帐。人还没进帐子,宋乐珩就听到了她吐槽的心声—— 男人都是智障吗?尤其是那个姓李的!你真不打算管他?不怕他留下来影响士兵吗? 掀开了帐帘,宋乐珩正在看文书,面上的表情却轻松了些许。至少,比她二人在德西郡汇合时,看上去有人味儿了。秦行简在门口默了默,果断放回帐帘,转头去听李文彧还有什么计划了…… 第205章 缘生缘灭 西州上空,已有连续数日,雀鹰一直在盘旋,从日到夜,不断发出警示的啼鸣。袁氏势弱后,肃州一带落入宋阀的掌控,西州便由萧氏的骑兵拿下。此时州牧府的里里外外,驻守着的都是辽兵。 萧恪站在主厢房外的长廊上,看着那满天的雀鹰,正是眉头紧锁,忽而,死寂的长街之上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就停在州牧府外。不多时,有人闯了进来。人未至,声先到。 “滚开!我也是你们能拦下的?!今日我定要见到长兄!谁敢阻挡,格杀勿论!” 萧恪往长廊的另一头看去,就见一身骑装的萧宁风风火火地闯进院子来。她手上持弓拉弦,作势要杀人。士兵们拦着她,又不敢当真伤她,只能随着她逼近的脚步徐徐后退,在她身边围了一圈。 萧恪没好气地收了视线,稳住了心绪,方冷着脸迎上去。士兵们自主散往两侧,萧宁一见萧恪,便把箭头瞄准他的眉心,质问道:“我长兄在哪?!让他出来!一个大男人,当什么缩头乌龟!” “放肆!”萧恪怒斥道:“三小姐,你对家主是愈发不敬了!” “少跟我说这些中原人的面子话,我打小就没怕过他这个家主,现在也不怕!你叫他出来,我要见他!” “家主不见任何人。”萧恪的口吻更冷,只道:“家主有令,让三小姐留在五原反思,不得随意离开。三小姐还是尽快回去,别让我难做!” “只要他出兵我就回去!”萧宁大吼出声,眼眶瞬间也红了。 她不知道事态怎么会发展到今天的,明明他们三兄妹感情那么深厚,说好了要共逐天下,一起让萧氏站在权利顶峰的。可是她的长兄,一去中原就不回来了。等她的二哥往岭南走了一趟,回来时人就变了。变得病弱,阴暗。 她亲眼看着她的二哥再也无法在草场上骑马飞奔,再也无法恣意地追鹰打猎。她看着这么四五年,那些异姓的将领想杀了她的二哥取而代之,她的二哥每一步都走得艰险万分,摇摇欲坠。 每一次有危机时,她就想,她的长兄要是还在那就好了,她的长兄回来护着他们俩那就好了。就像从前一样。 可是,没有…… 她的长兄,整整四五年间,没有回过家,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在血里摸爬滚打,强迫自己淬出一身硬骨头来,撑起萧氏。 所以,当她的二哥说要出兵,说要毁了她长兄在中原的牵念,让她长兄从中原回来的时候,他们一拍即合。 她想过的,长兄回来就好了,迟早有一天,他会忘掉中原那些人,那些事。毕竟…… 他们才是一家人啊。 萧敬德掌权时,那么难熬的日子,他们三兄妹都是一起过来的。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 她就是这么坚定的以为。 直到,满城的雀鹰哀鸣盘旋,她听闻她的二哥被困九塞坡无人去援,她才知道,她错了。 他们三兄妹……竟已走到了生死不见的地步。 萧宁越是这么思量,心里就绞得喘不上气来。她抬起眼,想憋住眼泪,却在看到主厢房里晃过的人影之际,还是没忍住,落下了泪来。她咬了咬牙,话像是对萧恪说,实则,却是对着那屋里的人说:“出兵去援九塞坡!立刻去!晚了就来不及了!那是我的二哥,是萧氏的二公子!你……你们不能不管他!” 萧恪垂着眼,毫无波澜道:“萧氏上下,只会听家主的命令。” 话至此,又像积压已久的怨怼控制不住地钻出来,眼神如刃地盯着萧宁,恨声道:“你只知萧仿是萧氏的二公子,是你二哥,你想过家主吗?家主离开时是如何叮嘱的,二公子去中原时他又是如何叮嘱的,你们都不管不顾,非要把事情发展至无可转圜的地步!萧仿今日就算战死,也是他自己造成的结果!” “那也是他先弃我们于不顾的!是他先背叛我们的!”萧宁的声音拔高,恨得切齿,恨得拉弓的手都在抖,泪水簌簌直落:“我最后问一次,出不出兵!” “来人!把三小姐带回……” 命令的后半句尚未脱口,萧恪骤见瞄着他的箭头转向,倏然指向了厢房。那羽箭射出的疾风擦过萧恪的脸,他想伸手阻止,已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那箭矢破窗而入,将窗纸扎出了一个透风的豁口来。 他恼红了眼,恶狠狠瞪了一眼萧宁,又屏退了士兵,才举步朝厢房跑。士兵们都面面相觑了一通,相继散出了院子。 萧宁只觉萧恪这反应不太对劲,犹豫再三,还是跟了上去。 萧恪在前推开了厢房门,彼时,沈凤仙还一脸惊恐未定地站着,地上掉了一缕她被羽箭割断的头发。那只箭眼下不偏不倚地扎在屋内雕花的宽床上,温季礼就面无血色地躺在上面,箭尖离他的脖颈仅有一寸。在他的枕头边,还放着那只碎裂的白玉簪。 这样入了夏的天气,白日里的西州热得人都穿不住两件衣裳,可那床上睡着的人,不仅盖着厚厚的棉被,上面还搭了一件黑色的皮毛大氅。床边生了炭盆,把整个屋子烤得都犹如酷暑。 在离床的不远处,还有一座青铜灯台,上面点了七盏七星灯。那灯烛的火苗已是极弱,像是随时都会灭掉一般。 萧恪知这屋子里是万万不能见风,只确定了一眼羽箭没有伤着温季礼和沈凤仙,转头便要关门。 萧宁先一步挤了进来,定睛一看屋内情形,登时便愣住了。萧恪憋了一口气,也没去赶走她,把门一合,便快步到床边去观察温季礼的情况。 沈凤仙这会儿也回了神,看看萧恪,又看看萧宁,道:“你们下这手,是确定不想让他活了?” “抱歉。方才……方才出了些意外。”萧恪又瞪一眼萧宁,随后转向沈凤仙时,目光便要柔和不少:“家主……没事吧?” “这一刻没事,但下一刻,说不准。”沈凤仙走到那灯台前,去给七星灯添油,也没避忌门口的萧宁,道:“这种神神鬼鬼的续命法子,我是在书里看的,没实践过。看这灯苗,添了油也烧不旺,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萧恪嘴里一阵涩苦,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萧宁讷讷地往前走了数步,每一步都走得很轻,很慢。她仔细注视着那床间的人,只觉得思绪很恍惚。 在她的记忆里,她的长兄素来有天人之姿,比那雪山顶上融化的冷泉还要澈洌矜贵。他本是整个萧氏的骄傲,是北辽八部里无可比拟的神话传说。 可现在,这个传说,似乎就要陨落了。 他的脸上已经没什么人气了,苍白若纸,就连那头发也白了,一缕一缕的,掺杂在青丝里,成了花白的颜色,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草场上颓然又枯败,即将腐坏的花…… 萧宁驻足在离床半丈的地方,呆楞地开了口:“他……他怎么了?” 沈凤仙平静又没什么情绪地说:“要死了。你不用着急,他就这几天的事。” 萧恪两眼血红,攥紧拳头狠狠看着萧宁:“三小姐现在满意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死了?”萧宁不解。那眼神是空洞的,扫过萧恪,又定在沈凤仙的身上。沈凤仙是大夫,能解答她的疑惑,“你们……离开五原的时候,他不是好好的吗?那个假死药是巫药,耶律芷说过的,不会害死他的。” 沈凤仙添完了灯油,她性冷话少,原是不想费唇舌解释的,但看萧恪恨不得要杀了萧宁的模样,也不能指望他去解释,便慢悠悠道:“那个药是不会让他死,但会伤他的根本。” 说到这,沈凤仙又忍不住吐槽:“你们三兄妹是干花做的吗?一扯就碎?你这个长兄,去中原那一年,我第一次给他诊治,就发现他的脉相近乎枯竭,五脏俱损,最多还有五年可活。” 萧宁脚下一踉跄,忽觉钻心之苦,苦入愁肠。 “我虽然能治,但我发过誓不治外人。那年就是你和你二哥铁了心要弄死的宋阀阀主,也就是你长兄这个爱人,她跪下来求我,让我救你们长兄。” 萧宁一言不发,那双空洞的眼里又弥漫上许多情绪,但是太杂了,她都分辨不出那是些什么。 床上的人不知是不是也听见了沈凤仙的话,又在睡里忆起了那年旧光景,眼角便渗出水泽,滚进了花白的鬓发间。 沈凤仙道:“我当时答应了救你长兄一命。这么些年头,算下来也给他施针六七十回了。他这根元固住了,本也看着是个能和爱人白 首偕老儿孙满堂的底子了,结果你兄妹二人,非得把他往死里整。他中你二人的计,假死伤他身,至亲伤他神,五脏都如下了遍油锅,就凭那一念撑着。江州城破,牵他这一念的人死了,他的心脉也就断了。” “心脉……心脉断了,会、会怎么样?”萧宁问着话,泪水就一个劲儿地掉。 沈凤仙皱了皱眉,感觉像在看傻子。 萧恪压着嗓子喝道:“会死!家主前半生就为你二人有个坦途,为了萧氏有个坦途,熬干了自己心血!他在中原刚刚养好,你们就索他的命!萧宁,你和萧仿还是人吗!” 萧宁被吼得如梦初醒,又把目光挪回去,安静地看着温季礼。 萧恪站起来,走近道:“你问为什么不出兵,因为出不了!你和你二哥的错误决定,让萧氏折损了三万人!要是家主现在的情况再传出去,萧氏立刻就会乱!不止五原,河西四郡都会陷入争夺之中,你明白了吗?!” “那二哥……”萧宁抬眼盯着站在她面前的萧恪,喃喃问:“二哥要怎么办?长兄……长兄要是醒着,他会不管二哥吗?” 萧恪的眼睛还是血红血红的,对上萧宁那双眸子,却又感到无尽的悲哀。他少时被温季礼拣回萧氏,是目睹过这三兄妹曾是哪般的情谊厚重。这些天他偶尔做梦,都梦到那五原州牧府的书屋。已经斑驳的过往里,家主总喜欢在书屋里一呆就是一整日,尚且年少的萧仿和萧宁怕他枯闷,就躲在窗子下头,窃笑着往屋里扔东西。 幼时扔新采的花,长大些扔自个儿做的风干牛羊肉,再大些就扔去别的部族抢回来的战利品。就等着屋子里的人夸他俩一句。 倘使那人不应,他们俩就要进去闹哄半晌,没一会儿,笑声就荡在整个书屋的里里外外。 那些年月,萧恪总是守在书屋外,听着三兄妹笑,自己也跟着笑。 一眨眼,光阴不可回,世事捉弄人。 他阖了阖眸,道:“我不是家主,我不知家主会做什么样的决定。萧仿暗害家主,使萧氏陷入乱局,这是事实,他只能自己承担代价。我现在只会让萧氏的兵守好家主,保证家主安危。其他的,我不会越俎代庖。” 萧宁沉默良久,旋即,点了点头。最后再错开萧恪的身影,看了眼床上人,转身便要离去。 她拉开房门时,萧恪道:“三小姐回五原去吧。此后,我会尽力保萧氏平安。” 萧宁又默默颔首,一只脚都迈出门槛了,又稍是停顿,趁着没风的间隙,说:“长兄……或许没错。我也不觉得二哥做错了。这世间的事,真是可笑。” 话罢,人便关门离去了。 萧恪怕之前的动乱引起士兵猜忌,走漏了温季礼不好的风声,赶着去巡查了。沈凤仙出门去用了个午膳的功夫,再回来时,温季礼枕边的白玉簪已经被人修复过。 那修复并不算精巧,只是在玉簪上打了许多细小的洞,然后用金线把那些洞再穿起来,连接了玉簪碎裂的地方。沈凤仙料想得到这是谁修复的,只是那人没在,她便没提此事。 至入暮,温季礼的情况突然急转直下,那几盏七星灯眼见着每隔半个时辰,就要熄灭一盏,无论沈凤仙和萧恪如何添油隔风,都留不住那覆灭的灯芯。温季礼仿佛是在做一场噩梦,不断呓语着萧仿和萧宁的名字。 有一刹,他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那眼睛陡然睁开,灰败地望着帐子顶。萧恪喊他也喊不应。沈凤仙只道温季礼是走魂了,让萧恪去把萧宁找回来,再送他最后一程。萧恪急急忙忙派人去寻,消息传回来时,他方知晓,萧宁竟是孤身往九塞坡去了。 这一天的夜里,九塞坡哨城,彻底乱了…… 第206章 血仇血偿 那九塞坡上的哨城里头,早已是一派凄风惨雨。 辽人在外征伐,向来会带风干的牛羊肉和馕饼,这些东西背一包袱能支撑个把月。但中原人却没这习惯,打仗都是靠后方 供给粮草。眼下萧氏兵将的干粮所剩不多,袁平这边更是连战马都杀光吃光了,再无能够果腹的食物。饿了三日,人就到了极限,只想着索性去杀了人来吃。 要杀人,那也不能从自己人杀,袁平便想着从辽人杀起。他领着余下的兵半夜摸到萧仿屋外,岂料萧仿也还没睡。辽人自个儿也在内乱,那大将耶律钧正和萧仿吵得不可开交。 “你已经成了萧氏的弃子!萧仿,你该怎么做,你心里面明白!” 另一名将领萧策也在屋里,斥责耶律钧道:“二公子说要南下劫掠中原的时候,你们耶律氏跳得最高!杀进江州也是你们耶律氏抢得最多!怎么,你砍人抢人的时候快活,见中原人打过来,你就怂了?!” “我跟你们南下,是因为你们假造家主之死!如果我知道家主还活着,我不可能带我耶律氏跟你们打江州!出来三万人,现在就剩了五百不到!连我大哥都没了!萧仿,那宋阀阀主一个女人都能为她的臣民自刎,你是不敢吗?!” 萧仿坐在屋里上首的椅子内,身体微微前倾着,两手支在自己的腿上,慢慢撕咬着手里一小块风干牛肉。 “自刎?我为什么要自刎?我二叔自刎是他想保住家里人,那宋乐珩自刎,是她假仁假义。我?我没有想保住的人,我不会自刎。” 耶律钧一激动,上前揪住萧仿的衣领,恶狠狠道:“那我们算什么?!跟着你出征的将士算什么!” “算什么?”萧仿想了想,叹了口气:“我现在战败了。你们跟了我,那只能算你们倒霉了。” “……” 耶律钧赫然拔出腰间弯刀,架在萧仿的脖子上。萧策和一干忠于萧氏的辽兵纷纷拔刀,另一些姓氏的士兵们也随着耶律钧拔刀对峙。如此剑拔弩张的状态下,只有萧仿那眼尾还是藏着笑,又冷又毒。 “耶律钧,你疯了!放开二公子!只有家主有权处置二公子!” 耶律钧对萧策的话置若罔闻,只死死盯着萧仿道:“你和你兄长比,差太远了!难怪你兄长能在中原如鱼得水,换了你,你就像中原人说的,是条丧家之犬!你不敢自刎,那我帮你!我会割了你的头献给宋阀,换一条生路!” “啊,为什么。” 耶律钧那把弯刀把萧仿的皮肉都割开了,血迅速流下来,淌湿了萧仿的衣领,但他却浑不在意。他的双目也没有焦点,只是平静地问着发疯的话。 “为什么我比兄长差?我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吗?我不是……兄长带大的吗?为什么……我会败……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觉得兄长比我做得好?你们,只服兄长,从不服我,是吗?” “这个问题,你留着去地底下,好好问你萧氏的祖宗吧!” 话音一落,耶律钧正要下死手,突然,萧仿的袖子里射出一支袖箭,直直从耶律钧的喉咙穿过去,带出一片散开的血雾。 人轰然倒下。 跟随耶律钧的士兵见状,立刻冲杀向萧仿。萧策与另一波士兵则护在萧仿的身边。袁平看已经杀成这样了,干脆也带人杀进去,想把辽人一波收拾干净。 如此混乱的杀戮里,温血溅得萧仿一脸都是。他就着血啃肉干,还在独自呢喃:“为什么……我错在哪,我到底错在哪……” 但这乱局没持续半刻,哨城之外,再添了杀伐声。 浑厚的号角响彻了这个血夜,哨城的两边城门同时发出激烈的冲撞动静,漫天如网的箭矢从城外射进来,扎在哨城的地面上,房屋的门框上、窗框上。少数的辽兵和袁氏士兵在屋外大喊:“宋阀攻上来了!宋阀攻上来了!” 可没人停下。 袁平和萧氏的众人都不敢停止砍杀,生怕一停自己就先成了刀下亡魂。 只是眨眼的片刻间,哨城就破了。 宋阀的大军攻进来,是摧枯拉朽不可阻挡的势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联军的残部杀了个片甲不留。投降的,不降的,全都成了祭奠江州的亡魂,最后只剩下二三十个联军兵卒围在萧仿那间屋子的里外。 秦行简和熊茂等人带兵围了这屋子时,袁平才刚被萧策斩杀。萧仿也没有什么意外之色,等到杀声都停了,他才站起来,把脚底下袁平的脑袋一脚踢开,慢条斯理地走至门口。他扫视了一圈恨不得把他生啖血肉的宋阀众人,冷笑着问:“怪了,怎么来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你们那位燕大将军呢。” 张卓曦手里提着滚血的剑,眼睛都恨得血红,想立刻冲上去把萧仿生吞活剥。其余人听他提燕丞,也都是目光沉暗,怒意织沸。 “你们宋阀一路把我从德西逼到了这儿,总得让我看看谁是主帅吧?哦,已经不能叫宋阀了,宋乐珩死了。那你们现在跟谁姓?是姓燕?还是姓其他的?” 萧仿自己说着,便就笑了起来。没有任何濒死的恐惧,只有死前还拉了宋乐珩垫背的快意。他弯腰下来坐在门槛上,一手撑着头,问:“让我输个明白,我这是输在谁的手上了?” “我。” 一个简简单单的字,从将士们身后传来。萧仿听见这声音的当头,那笑意就凝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直视着前方,看几个将领从中让开一条路,冲阴影里走出的那人喊道:“主公。” 他顿时觉得,这太荒谬了。这怎么可能?宋阀不该还有主公的,宋乐珩已经死了! 可他借着那些火把光,看得清晰,也看得分明,那自军士中走出来的女子,穿着黑色绣金的长衣,头发简单束着,只佩了一支白玉簪。她的目光幽暗得紧,如雪山融冰后的寒潭,落在人的身上,竟让人一阵阵后背生凉。 比起当年初见,那气度里褪了温和,变得冷冽肃杀,如一柄出鞘饮血的寒剑。 萧仿猛地站起,还是难以相信,把她从头到脚都反复端详了好几遍。 怎么会是宋乐珩呢? 他分明是看着她死的! 可若不是宋乐珩,那李文彧怎么会站在她身旁?这些将领士兵,又怎么会喊她主公? 萧仿这般想着,把心里的念头都喃喃说了出来:“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在城楼上看着你自刎的,你死了!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为什么!”他只手指着宋乐珩,激动的话音也随之一转:“假死?你是假死?你骗了全天下的人?宋乐珩,你好卑鄙!” 宋乐珩没有作答,眸底映的是火光,却丝毫无暖意。她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秦行简猝然出手!那黑色长刀携力挥下,把萧仿指着宋乐珩的那只手生生砍断。 萧仿捂着喷血的手痛苦嘶吼。萧策等人欲上前护他,张卓曦一步迈近,将剑比在萧策的脖子上,切齿道:“急什么!狗崽子们,很快就轮到你们了!” 局势至此,左右都是死路。萧策闭了闭眼,没再动作,算是认命了。 宋乐珩等到萧仿那股痛劲儿缓了过去,不再吼叫,方走近半步,居高临下的冷眼瞧他。 “选。江州的血债,你是始作俑者,我给你两条路,一,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二,我将你做成人彘,运回江州,供百姓观赏。” “你……”萧仿疼得倒抽冷气,额头上满是暴起的青筋,抬眼望向宋乐珩时,却是笑了:“呵呵呵呵呵……好、好狠啊……宋乐珩,其实、其实我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看上你了。我、我和我兄长很像的,他喜欢的,我也喜欢……我现在只后悔,该、该把你抢回北辽……供我和兄长……” “疯狗!”李文彧忍着那怕血的瑟缩劲儿,冲上前一脚踹在萧仿的肩头,把人踹翻过去。他指着萧仿,气急败坏道:“你再敢对她出言不逊,我、我踢死你!” 宋乐珩稍是抬手,拦了拦李文彧,又轻轻扬了扬下巴。秦行简把手里的长刀扔给张须,张须替她接住了,继而,她走到萧仿身后,一手抓住萧仿的头发,另一只手抠上了他的两个眼球。 李文彧见不得更加可怕血腥的场面,一下子缩回了宋乐珩的身后躲着,头都不敢探出来。 萧仿疯归疯,但也不想死得太难看,更遑论被人生生抠出眼珠子,那是何等的痛苦。他终于有了一丝惶恐,急喊道:“宋乐珩!宋乐珩!你不能这样对我!你这样对我,你还要不要萧若卿活!我是他养大的,长兄如父,长兄如父!你听到了吗?!他会死的,他会死的!啊!” 话到最后,爆发出一声变调的鬼哭狼嚎。 两个眼珠子,当真被秦行简从他眼眶里剥落出来,像两颗沾了血黏着肉的荔枝,秦行简握在掌心里一捏,就爆裂开来。 萧策不忍目睹,胆子小一些的士兵都在瑟瑟发抖。李文彧知晓这是发生了什么,甚至躲在宋乐珩身后都有些打干呕,慌慌张张地跑去了远处树下。 萧仿这会儿满脸都是血,蜷缩在地上浑身痉挛,痛得只知大吼大叫。 宋乐珩蹲下来身,看着萧仿那张已经不成人样的脸,道:“你这双眼睛,我最不喜欢。太像你兄长了。若不是你有几分像他,江州你打不下来。你杀我胞弟,屠我百姓时,就该知道,这笔帐,迟早有一天会清算。” “你……你只杀我……不解气啊……”萧仿已至末路,语气更疯狂了:“我杀宋流景的时候,那把刀,可钝了……他的脖子硬得很,我反复地割,来回地割,割了好久,才把他脑袋剁下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时候他只有一丝气,一直在喊阿姐,哈哈哈哈哈哈……” 宋乐珩的面色愈发阴沉。 萧仿还在道:“对辽人,你不能心软呐……我屠你江州,你就该屠我萧氏。把萧若卿的头也挂上城楼,你敢吗?你舍得吗?心慈手软,怎么当雄主啊……” 萧策怒道:“萧仿,你要是还有点骨气,就不要拖萧氏下水!去打江州是你一意孤行!我们跟着你赔命也就算了,萧氏其余人,没有血洗江州的罪!你要把你妹妹,你母亲全都害死吗!” “怎么不能!怎么不能!我打江州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萧氏吗?不是为了萧若卿吗!他们现在是怎么对我的!他们放弃了我,他们舍弃了我!我凭什么不能让整个萧氏陪葬!” “陪葬?你也配?” 宋乐珩轻飘飘地道完这句,随即,捏住了萧仿的下巴。萧仿现在无法视物,不知自己会面临什么,那种极度的绝望紧张,让他血色覆盖下的脸都冒出一层鸡皮疙瘩来。 宋乐珩朝张卓曦伸出手去,张卓曦会意,即刻递上一把锋利的匕首。宋乐珩将那匕首捅进萧仿的嘴里绞,绞烂了他的舌头,绞烂了他的喉咙。他痛极的想要挣扎,又被秦行简死死扯着头发扭住胳膊,只能崩溃地发出呜咽声。 “我当不当得了雄主,你说了不算。你在我的面前,现在连条狗都算不上。你还剩个耳朵,你若真想听我屠你萧氏,我就让你好好听一听。” 萧仿已然说不了话,只能发出一些急促惨烈的气音。 宋乐珩站起身来,把匕首还给张卓曦,拿出手巾擦掉了手上沾染的血,下令道:“哨城中所有联军,一个不留。押到他面前来,挨个斩首。让这些兵卒都记住,是谁杀他们,又是谁害他们到今时今日。下了黄泉,好去找这罪魁祸首算账。” “是!” 张卓曦当先押过萧策,让萧策跪在萧仿的面前。那刀比上后脖颈的时候,岂能不恨。萧策恨极了萧仿,更恨当初跟他南下的自己。 刀光在火色下一闪,高举起将要落下,众人忽闻马蹄声从哨城外冲杀进来。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一支羽箭破风,正好射偏了张卓曦手里的刀。 来的仅有一马,一人。那人身着骑装,挽弓搭箭,射开拦截的宋阀士兵,欲冲向这战圈的最中央。 萧策定 睛一看,来的竟是萧宁,不由得惊诧开口:“三小姐?” 本在痛苦颤栗的萧仿闻言一僵,连那身形都定住了。他是常年骑马的人,能轻而易举的通过马蹄声辨别出,有多少援军来。 他怎么都没想到,如此绝境下,竟只有他的三妹冲进了九塞坡。 萧仿想让萧宁走,但他没有舌头能说话了,便去拉萧策的衣服。萧策也回过神来,高吼道:“三小姐!走!快走啊!” 萧宁只精骑射,武艺并不算拔尖。一旦扎进了人堆里,她单枪匹马,弓箭瞬间便失去了优势。宋阀和萧氏交战这几个月,宋乐珩是专门训练过步兵对骑兵的。此时后方持长矛的士兵换上,只过几息,十来只长矛齐齐刺中了马腹。马应声倒下,萧宁也从马背摔落,更成了且战且退,险象环生的场面。 萧策急得红了眼,吼道:“三小姐,跑啊!跑啊!” 萧宁被一支长矛刺中肩头,血洒当场。她用弯刀格住那长矛,却还是被步步逼退。她分心看了眼远处,见到萧仿的惨状,悲怒高喝一声,劈开了那索命的长矛,想朝萧仿而来。 “我……我来援二哥。我来救你们!” “走啊……快走……”萧策那声音里已染了哭腔。 宋乐珩长久没有言语,几个将领也没上去开杀。谁都没想到,萧氏最后来的援军,会是这么一个女子。 孤军浴血的女子。 众人的心底皆有敬佩,一时都不忍对这义薄云天的姑娘出手。可萧宁挡不住,只是短暂之间,她身上就现了好几处血窟窿,她被几根长矛架住,抵死在一株粗壮的古木下。她还在试图反抗,试图去救她的族人和二哥,越是反抗,那身上的血就流得越汹涌,在她的脚下晕开整片的红。 萧仿听着自己妹妹声嘶力竭的吼声,跪着往前爬了几步,摸索着去找宋乐珩的鞋。找到了,他就一边沙哑地支吾,一边落出血泪来。 宋乐珩转头睨他,道:“求我不杀你妹妹?萧仿,求人应该是怎样的态度?” 萧仿愣了愣,没再犹豫,一个头接一个头重重地磕,磕得地面上全是血红。 萧策也转过身面朝宋乐珩,磕着头道:“宋阀主,是我等屠了江州,你将我们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我们都无话可说。宋阀一向以仁义立世,我求你,我求你,放过我们三小姐吧……她没去过江州,也没杀过中原人!我求您了,您放她走吧。” “我……我不走……二哥,就算是死,我们兄妹也要在一处。” 萧仿冲萧宁嘶声大吼,可没有字音,只有吼声。吼完了,他又继续对宋乐珩磕头。 宋乐珩闭了闭眼,刚扬起手要下令放萧宁,话未出口,萧宁抓住一把长矛,狠地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萧策的哭声止住了。 萧仿也像察觉到什么,停止了动作。 萧宁一说话,满嘴都是血,断断续续地道:“二哥……我……我好没用……我救不了你……也……也救不了……” 尾音散了,如风,如一场止息的潮湿的雨。 萧仿瘫坐在地,没有任何的声响,他不觉痛了,好似所有的知觉、感情都在这一刻麻木了。 哨城之中,安静了须臾,只闻宋乐珩道:“杀。杀完后,将萧仿割耳,斩掉四肢做成人彘,运回江州。沿途不治,以供百姓泄愤,何处死,何处弃,自有百姓食他血肉。” “是。” 张卓曦又问:“那个姑娘……” 宋乐珩抬起眼,瞄了瞄古树底下,被长矛穿刺在树干上的人,已经没有了声息,血染了骑装,把那青蓝色都变做了红。 人真是奇怪,走到了这一步,就总容易念起往事,念起那一年温季礼欲回北辽,却又中途折返,还是选择留在宋乐珩的身边,当她的军师。 那一日,宋乐珩看见他的脆弱,看见他的悲伤无奈,听他说这两个孩子是他怎么拉扯大的,听他说他爹早逝,他的母亲归了佛教,不理俗务。只有他,又当爹又当娘,几乎是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了两个弟妹。 他还给宋乐珩看过萧宁的牙齿,萧宁绣的荷包。 经年过去,世事难料,他这双弟妹,竟都折在了她的手上。恨与爱,情与仇,怎就这般千丝万缕,落在了两人之间。 宋乐珩每念及此,就觉胸腔里的气血翻涌得厉害,喉咙上也尝了腥味。她忍了一忍,道:“好好安置,整其遗容,将她送回西州去吧。” “是。” * 次日早间,西州的州牧府上,便多了一具尸首摆在花园里。萧恪掀开那盖着的白布,手都颤得厉害。他猜到是谁,但又无比希望是自己猜错了。直到那白布底下露出萧宁青灰的脸,萧恪才觉所有思绪一空,愣怔地看了好久,又把白布无声盖回。 他站起身,问半跪的士兵:“何时送回的?只有……只有三小姐吗?” 士兵垂着头答:“两刻钟之前。还有……还有萧策将军等人的头,被丢在城外。送尸体的人先到,眼下宋阀的大军已在十里之外了。” 萧恪握紧拳头,咬住后槽牙,问:“那二公子呢?” “二公子……”士兵把头垂得更低,更小声地说:“说是被宋阀做成了人彘,运往江州,供沿途的百姓泄愤了。” “你说什么!”萧恪一激动,拖拽住士兵的领口,把人拉了起来:“他们敢!他们宋阀敢如此欺辱萧氏!传我的命令……” 话刚至此,萧恪身后那扇厢房门,骤然被推开了—— 作者有话说:两千营养液加更章节晚上六点发,花式比心~ 第207章 爱恨交加(营养液加更) 萧恪话头一卡,想让人把尸体抬走已经来不及了,一回头,就看到了温季礼站在那,手里拿着那只被修复过的白玉簪。他的瞳孔像覆了层雾, 朦胧又恍惚,风卷起他花白的发尾,他就直直看着花园里那具尸体。 士兵见着温季礼这副模样,都禁不住怔了一怔,旋即,那神情就变了,暗藏着计量。 萧恪此时也顾不得会走漏什么风声,只松开了士兵的领口,迎上前就要搀扶温季礼。温季礼没让他扶,在原地站了良久,才缓慢地走下石阶,往那具尸体走去。 他睡得实在是太久了,久到他都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梦,还是不堪负重的现实。他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云端上,虚浮又缥缈。目所能及的世界也是灰白的,仿佛是一副忘了上彩墨的画。好不容易行到了尸体旁边,他也只是怔忪地看着那白布,一时不知该作何举动。 沈凤仙此时也走到了厢房门口,一面关注着温季礼,一面留意着屋子里剩下的最后三盏七星灯。萧恪压着嗓音问她:“家主是何时醒的?刚才的话……都听到了吗?” 沈凤仙面无表情道:“八九不离十吧。他现在醒不醒,也没什么差别了。” 萧恪心头一痛,转身走去了温季礼的近前,涩苦道:“公子……您先回屋吧,今日……风大,您不能见风。余下的事,交给末将处理吧。” 温季礼置若罔闻。站得久了,双腿便也没了什么气力,他半蹲下来,伸出去的手顿了顿,然后僵硬着,去揭开了那抹白。 方露了布底下的一角,卷过庭院里的风一大,竟将整张白布都吹开了。 他当真是许多年没好好看过萧宁了,他离家的时候,萧宁还是个青涩的小姑娘。那日他在五原醒来,和萧宁吵那一架,满心只有尽快赶回江州去,都没仔细去看过她。竟是要到了此一刻,他才发现,原来他的三妹真的长大了,眉眼间褪去了稚嫩,多了英气。头发也长长了,以前齐肩的发,现在落到了腰间。她的上嘴唇有一道细小的疤,是那年他出发时,萧宁从马上摔下来,磕碰出来的伤。至今日,连那疤都淡了。 他的三妹五官长开了,正是最好的年纪。在他贯穿这一生的筹谋里,他一直想着,等他的三妹到了适婚时,萧氏也当是安稳下来了,他可以为他三妹择一名好夫婿,再看着他的三妹平平安安、顺顺遂隧地过好这辈子。 可这一切,戛然而止。 萧宁再不会像小时一样,跟只小鸭子似的追在他后面喊—— 长兄,长兄,梳辫子,梳辫子。 也不会像少时一样在他书屋外的窗户底下喊—— 长兄,尝尝我晒的肉干。 更不会像前些日子那样和他吵—— 萧若卿,你姓萧!你不姓宋,也不姓温! 他姓萧啊……他是他们的长兄,可在他们走进生死之际,他不在他们的身边…… 温季礼抬起颤抖的手按住心口,陡然喷出了一口血。萧恪见状,急急忙忙扶住他。沈凤仙转头看见屋里的七星灯又开始灭了,当即招呼萧恪道:“快把他扶进来,别让他看了。” 萧恪透过那扇敞开的门,见七星灯只余下两盏,就在沈凤仙说话的当头,又有一盏滋啦一声,无风熄灭。他急得眼底都起了氤氲,却还是只能哽咽劝道:“公子,回房吧。您现在不能出事,求您为萧氏,为河西四郡,保重自己!” 温季礼没有任何的反应,像失去了提线的木偶,整个人都是空的。 沈凤仙不耐烦地走过去,一把搡开萧恪,皱眉道:“你劝个人都不会劝!”末了,她又对温季礼说:“刚刚这个当兵的说了,宋阀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你要是不想宋阀和萧氏打成一滩肉泥,你这命最好还是保一保。” 温季礼听到这一句,那失去焦点的瞳才勉强定住,忽而问道:“宋阀……何人领兵?” 萧恪不知这话是该答还是不该答,只能看了眼沈凤仙。沈凤仙清楚现在能牵住温季礼一念生机的,只有宋阀和萧氏的战事,便对萧恪点了点头。萧恪得了她的允许,方示意士兵作答。 那士兵立刻道:“回家主,领兵之人,是宋阀阀主。” 此话一出,三个人都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小兵。 沈凤仙诧异道:“宋乐珩?之前的战报不是说她在江州自刎了吗?” 萧恪也按住小兵的肩膀道:“你打听清楚了没?确定是宋阀阀主?” 小兵抬起眼,冷不丁对上温季礼那双萦绕着死气的眸,又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去,作答道:“确实是宋阀阀主宋乐珩。下令送回三小姐尸体的,也是她。她、她还派人说……” “她……”温季礼启齿间,那音色就已暗哑得不成形,敛眸稳住了心神,他才继续问:“她说了什么?” “让所有辽人一日之内,撤出西州,退回河西。故人在世,她不犯河西,当还故人之情。但此后萧氏不得再踏入中原半步,否则,宋阀必与萧氏全面开战。” “还……还情……”温季礼呢喃一句,似哭,又似笑:“是她,是她的口吻。” 她还活着,这该是天大的欢喜。可此际此刻,此情此景,横亘着这短短半年荒谬的人和事,竟全都成了憾恨。温季礼甚至都不知道,他该不该恨?他又该恨谁? 那些刻在他骨头上的爱意裹挟着怨与仇,变成了要命的毒,一点一点的,蚕食磨碎他。 这般被搓磨着,他又呕出一小口血来。 萧恪急得眼泪都快落出来,又无计可施,只能撕下一块干净的衣料,想着给温季礼擦血。沈凤仙快他一步,蹲下身来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绢帕,递给了温季礼。 温季礼讷讷接过,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沈凤仙轻轻叹了口气,观他这状态猜他是很难过今日了,便没再劝他回房,只是道:“有什么话,要我替你带给她吗?你二人相互扶持多年,你若想保全萧氏,她会答应的。” 他自是知晓,她会答应。宋乐珩的性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是换成别的势力攻进江州,她不会给对方留下半点的立足之地。 只因……萧氏有他,她才留了这一线的余地。 一念至此,那爱和恨就更加纠缠,千丝万缕地勒进他的血肉里,缠进他的心肺里。 院子里静默了许久。 到那穹顶的云聚了又散,温季礼艰难地遏制住喉头翻涌的腥味,道:“替我更衣,束冠吧。我去城楼上……见一见她。” * 西州城外,天际浮着残阳如血,拓得云层都似有烈火在烧。宋阀大军整齐列阵,肃杀的风声吹得呼呼作响,那一面面宋字军旗就在阵中飒飒飘荡。 宋乐珩和李文彧以及几个将领都站在前锋军阵的后头,眼见天色渐晚,城中的辽人久未回复是否退兵,宋乐珩索性下了令,让士兵们原地休息。军阵里的氛围一松,一直梗着脖子的李文彧也像卸了一口气似的,又捂着翻江倒海的肚子,一只手按在张卓曦的肩膀上,要吐不吐的。 秦行简翻着白眼瞅了瞅他,忍不住嫌弃道:“绣花枕头,能从昨晚上吐到现在。这么没用,随军来干什么。” “哎你,不是你……哕……”李文彧说着话就又呕了一下,幸得张卓曦给他拍背,他才把那股强烈的恶心感又压了回去,指着秦行简道:“我是哪儿得罪你了,你老和我不对付!我见不得那种场面又怎么了?那说明我斯文,不像你这种野蛮人!” 秦行简举手要揍他,李文彧往宋乐珩身边一闪,来回拉扯着宋乐珩的袖口道:“她又要动手,你说说她呀,这男人婆她老欺负我!” 宋乐珩久久没吱声,视线一动不动的,落在那道高耸的城墙上。 不见故人时,总觉那过往的情谊可用漫漫一生来轻放。可到了故人近在咫尺,心口里就揪着,拧着,一刻都不得安生。千万般的情绪都滋长出来,变作囚笼,把她困于其中。 宋乐珩默了一默,强迫自己合上眼,收回了目光来。她缓了缓那跌宕的心绪,低头摸出来一个牛皮纸的小包,递给了李文彧:“你吃这个 点心压一压,要实在还想吐,就先回营地里去,让兰笙给你开幅药。” 李文彧哼哼唧唧地打开牛皮纸,里面是从江州带出来的点心,但都压碎了许多,只有中间一小块尚算是完好。 他只看了一眼,前一刻还略为扬起的嘴角便又撇了下去,不满地嘟哝道:“这是青竹口味的,我不爱吃。你知道我喜欢吃甜的,他家的桂花味才好吃嘛。这个口味就只有……” 宋乐珩看向他。 李文彧话头一噎,立刻把点心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非常识时务道:“偶尔……咳,偶尔变化一下口味也行。这个味道还不错,我喜欢。” 吃得太急,便又被呛到。宋乐珩哭笑不得地取下自己的水囊,拿给咳得厉害的李文彧顺点心,一面又替他拍着背。 秦行简更没好气地骂了李文彧一句草包,趁着李文彧没法回嘴,她又转了话题,矮声问宋乐珩道:“若辽人在天黑前不撤,我们要攻城吗?” 宋乐珩紧抿唇线,没有回答。 几个将领都晓得知己反目的伤怀,也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张卓曦睨着那城墙之上稀稀落落的辽兵,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感受。他跟着燕丞这好些年,燕丞教他兵法,救他性命,让他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若非萧氏,燕丞不会死。每每想到这些,他就恨透了辽人,恨透了萧氏。 可…… 又因为温季礼同宋阀起于微末的情谊,这恨都不那么纯粹了。 简直磨人得紧。 张卓曦攥紧了拳头,道:“主公,看这城上的兵力,西州的辽人估计不多。这种情况下,若是他们还不肯撤,执意和我们开战,估计就是打定了主意,要鱼死网破了。” 这鱼死网破四个字,让宋乐珩的神情愈发沉暗,若那将覆天际的墨色。 张须道:“萧氏骑兵多,步兵少。若骑兵乍时出城,恐会冲散我军前锋,主公,我们是否要提前布置?” 宋乐珩又抬起眼去,想看看这城里做主的那个人,有没有派人来传句话。就这么一看,残阳与夜的交辉中,她便望见时隔大半年没见的人缓缓走上了城楼。他还是穿着一袭青衣,束着冠,在那城上的中央站定,隔着军阵,遥遥与她相见。 太远了。 两人很少隔这么远注视对方,以至于宋乐珩都看不太清他的模样了。 她下意识地往前走,腿上那道箭伤落了病根,让她走起路来左腿时常用不上力。平日里走得慢,稳住身形就看不大出来异常。可眼下人失了神,走得快了些,穿过前锋军阵的时候,那腿就一轻一重地拐着。 几个将领和李文彧也都随在宋乐珩左右,看见城上的人,说不感慨那都是假的。 过往宋阀的城池,有多少是他坐镇,有多少是他守住的。他也曾这样站在城楼上,击溃宋阀的敌人。可经年已过,物是人非,他现在站在了宋阀的对立面。 温季礼的视线原也是模糊的,只能大致看到城下黑压压的一片大军,可不知何时,有一个身影在他眸中变得清晰了,天地万物,浩浩军阵里,他只看得清她。 她清瘦了许多,那腿也不晓是受了多重的伤,如今走起路都不大方便。在她身边,少了燕丞,李文彧大抵又是闹了好几场,才使她同意了让他跟着上战场。等宋乐珩站定在近一些的地方,他隐隐见着,她那脖子上盘踞着一道狰狞的伤口。那伤口入眼的一刹,好多好多的恨啊,怨啊,竟都…… 消散了。 徒留后悔。 后悔不该分兵回西北,后悔不该离开她……那样……说不定他就可以守她一世,不让她历种种生死。而他的三妹,还有萧仿……便都不会死了。 从头到尾,他该恨的,只有他自己。 温季礼动了动嘴唇,有满腹的话想与她说,可又哑然无声。宋乐珩也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看着,看这光阴竟白了故人发,看那发间已经没有她送的白玉簪了。 她五脏一阵灼沸,刚想启齿打破这僵局,温季礼却抢了先,不温不火地开口道:“宋阀主,好久不见。” 这称谓一出,宋乐珩就明白…… 自此以后,宋阀不会再有军师了。 这世间,也不会再有温季礼了。在她面前这个人,是萧氏的家主,萧若卿。 她垂下眼睑,指甲深扣在掌心里,忍住了如涟漪般泛开的巨大酸涩。那喉咙里也发紧得厉害,是以她答话都是慢吞吞的:“萧家主别来无恙。我让人给家主带的话,不知家主有无异议?” 温季礼默然半刻,言简意赅地道了两个字:“三日。” 宋乐珩知他在说什么,从前如此,现下亦是如此。她定了心神,声线也冷静了许多:“太长了,萧氏是骑兵,离开西州,用不了三日。” “宋阀主是担心我于西州设计反扑?” 温季礼说着,尾音便似卡了一下。他侧过头去,用绢帕捂在嘴上,停歇了好一阵儿。宋乐珩也看不清楚,那绢帕上是不是留了腥红的血迹。等他收起绢帕,缓过一口气,他甫继续说:“宋阀,从前于我有恩,有义。但今时今日,于我已是血海深仇……” 宋乐珩的手指微微一颤。 李文彧听不下去,高声冲温季礼斥道:“温季礼,你有没有良心!你对着她说这话?!” 宋乐珩拦了一遭,没拦得住,两方死寂的对峙里,所有人就听李文彧扯开了大嗓门,卷起袖子骂温季礼。 “你那胞弟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要我一桩一件数给你听吗?他在江州,屠杀整整十三日!十三日!温季礼,你知道江州是什么惨状吗!江州的百姓死伤过七成,多少孩子没了父母,多少父母痛失幼子你知道吗!那些人都喊过你军师啊!你有脸面对他们吗!” 温季礼的面色更显惨白,半点人气都没有。就连守在他旁边的萧恪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反驳。 “还有宋乐珩,你知道她……” 宋乐珩抓住李文彧的手腕。李文彧话音一滞,知晓不能说宋乐珩死而复生,却还是不解气道:“她脖子上的伤你看得到啊,那是萧仿用我,用她舅舅,用全城的百姓威胁她,逼她自刎,说这是你惯用的手法!” 温季礼扶在城墙上的手指生生磨出了血。萧恪想阻止李文彧继续说,可他没有立场,只能紧张地搀扶着温季礼。 “她大难不死是她命大!但你萧氏,还有萧仿,就该血债血偿!他砍了舅舅的手,燕丞、宋流景、邓子睿和何晟都因他而死!那么多的宋阀将士,那么多的江州百姓!要说血海深仇,也该是宋阀和你萧氏清算!你有什么资格提这四个字!” 温季礼只觉得嘴里的血涌动得快要遏制不住,李文彧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利刃穿刺在他的四肢百骸,疼得他难以支撑。他费力地吞咽了好几遭,方无波无澜道:“萧氏出兵部众,已全数覆灭,某只愿两方仇怨,止于今日。若宋阀主尚念故人,便请宽限三日。此后,萧氏与宋阀,两清。” 最后的二个字,是下了决心,在将夜的风声里,裹着城外黄沙,荡于四野。 宋乐珩定定地望着温季礼。他的眉眼疏冷了,说的话听上去体面,但字字都是冷漠和决绝。 原来,这个人当萧氏家主时,没有那万般的情动,一切的怨憎会苦好似都淡了。过往说过的话,落过的泪,拉着她的手央求把他抢回邕州藏起来的样子,都变作了一场妄念,一场…… 镜花水月。 宋乐珩收住思绪,也挪开了目光,道:“也罢。就此三日。三日后,请萧家主如约撤离,再不可踏入中原。另外,我那小舅娘还请萧家主送回。若我小舅娘有闪失,我与萧家主这约定,便当作废。” “好。” 温季礼应了话,宋乐珩扬手要下令撤军,却又听他接了下一句,只有简短的两个字。 “玉簪。” 宋乐珩呼吸一屏。两人之间那不合时宜的默契让她想装糊涂都装不了,她甚至没听真切温季 礼说这话时究竟是个什么语气,但就是知晓,他在提醒她—— 断念。 她抽出发间的玉簪,干脆地脱了手,丢弃在地上,旋即,转身下令道:“众人听令,后撤三十里!” 军中齐喝响彻云霄。蒋律即刻牵了马跑过来,马蹄将地上的玉簪踩了个粉碎,宋乐珩看也不看,翻身便上了马去。李文彧等人也都跟着上了马,那数匹马穿过军阵,徐徐远去。 暗沉沉的暮色里,那身影头也不回,远到轮廓都再次陷入了模糊。温季礼周身再无丝毫的暖意,就这么站在那,耳畔交错回响起许多的声音,都是她在喊—— 军师。 温军师。 温季礼。 萧若卿。 各种口吻,是温和的,是逗趣的,是着急的,是难过的。 他生为温季礼的这一生实在太短了,可又太深刻了,深刻到他所有的爱,所有的恨都纠缠在这一个人身上,深刻到他历经千百劫都不想再放下温季礼这个名字。 慢慢的,他再看不清她,看不到她身上的颜色,也看不到地上那支玉簪是不是碎成齑粉了。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挽留,但又知不能挽留,只能克制着,将手缩回来。 宋乐珩骑在马上,似有所感,勒住马停了一停。可是她没有听到城楼上的人再说话,便也没有回望。 夕阳落尽,往事消泯,该各自前行了。 第208章 此生长憾 温季礼被萧恪背回州牧府的时候,那张脸已然白得像是焚烧过后的死灰。他右手紧紧攥着,只露出来一小截碎掉的玉簪。萧恪急急忙忙把主厢房的门推开之际,险些就要吹灭掉最后一盏七星灯。 沈凤仙赶紧挡了风,将那灯盏护住。见萧恪将人放在床上坐下,她才走过去查看温季礼的情况。 温季礼神情恍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怔忪片刻,他低头从袖口里拿出了另一只玉簪,将这一对碎过的玉簪合起来,握在手中。 他不能将这玉簪留给宋乐珩了。他若死,玉簪会断。今日既断了念,他就盼着宋乐珩断个干干净净,往后余生,能再无憾事。 可…… 这场憾事于他,却是人间九泉都难以放下。 他死后,萧氏该怎么办。欠宋乐珩的,又该怎么办?洛城里还有那么多的世家大族,还有那么多的肮脏事,谁来替她做? 这命数不能尽。 但越不想尽,那七星灯的火苗就越是微弱,他还有什么办法? 温季礼望着那要燃尽的火苗,正欲启齿,忽然,屋外起了喧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行近,被萧恪安排的守兵拦下,随后,便有人开了口。 “属下耶律平,求见家主!” “属下贺兰诚,求见家主!” “属下呼延裕,求见家主!” 一连串的人名报上,萧恪的脸色也随之越来越难看。他握了握腰间的佩刀,知晓温季礼的情况是再瞒不住这些人了。眼下他们找上门来,便是藏了七八分的造反之心。毕竟,温季礼一旦出事,萧氏再无人能主事,河西四郡就会成为众人都想争抢的肥肉。 想到这,萧恪打定主意,要护完萧氏这最后一程,他跪下来,朝温季礼道:“公子放心,萧恪必会竭力周全萧氏,不会有负公子这些年的教诲。公子安心休养。”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继而又起身,走到沈凤仙面前。想说的话尚未脱口,屋外众人便七嘴八舌地试探开了。 “萧恪,我知道你在里面守着家主。家主要是不方便见我们,你代家主传话也行。我们就想知晓,萧氏如今出了如此大的变故,后续家主是有什么打算?三日后,果真要窝囊地退回五原吗?” “是啊,三小姐身死,二公子被宋阀凌辱,还在送往中原的路上,依我看,无论如何,我们也得报仇雪恨呐。不如趁宋阀不备,今夜冲进他们营地,抢杀一通,再退回五原据守!看她宋阀能拿我们怎么样!” “家主,你出来说句话吧。您若不言不语,我等会以为您是被萧恪挟持了。中原人不是有句老话吗?挟天子令诸侯,谁知萧恪在打什么主意。” “这些狗娘养的!简直是在放屁!”萧恪咬牙骂了一句,话罢,看看面无人色的温季礼,又转向沈凤仙,哑声说:“沈医师,你在萧家呆了这半年,多多少少是知道萧氏情况的。当年萧氏是被公子整合,才据了河西四郡,有了后来盛景。时下公子这状况不好,这些人恐怕就……” 话未说尽,但沈凤仙已知其意,略是皱了皱眉,问:“那怎么办?要不你去通知宋乐珩一声,让她派几万兵先进西州,把我接走了你们再打。” 萧恪:“……” 萧恪苦笑:“沈医师……真是真性情。你救过家主,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扯下脖子上带的狼头玉佩,塞进了沈凤仙的手里,有些颤抖地握住沈凤仙的手,矮声叮嘱:“城里的辽兵,有五成算是萧氏的亲兵,不会背叛公子和我。若稍后我与这几人起了冲突,有劳沈医师带上家主,我让亲兵护送你和家主离开西州。家主这一生……”再看一眼温季礼,萧恪不禁红了眼眶,腔调也哽咽了:“够苦了。最后的时日,若我无法守在家主身边,就请沈医师代我略尽绵力吧。” 沈凤仙默了默,打量着手中玉佩,道:“你这玉佩……是要给你家主买棺材的钱?” 萧恪:“……” 萧恪惨然笑笑:“沈医师说是,那就是罢。” 尾音落,外头已然响起了刀兵出鞘的动静。有人喊道:“萧恪!你再要拦着,不让我们去见家主,就别怪我们不顾往日的情份了!” 萧恪神色一凛,快步出了房间去,把两扇房门都紧紧合上。他前脚一走,温季礼便用极轻的口吻对沈凤仙道:“萧恪……尚未成亲。” 沈凤仙:“……” 沈凤仙虽是无心情事,但也并不是不开窍,瞬间就明白了萧恪这块玉佩的含义。原本冰凉的手感突兀变得有些滚烫,让她丢也不是,拿着不是。她纠结了半刻,方表情复杂地看向温季礼,感慨道:“你都要死了,还在意下属成没成亲。” 温季礼的神情是带着几分木然的,视线仍旧定在手里那对白玉簪上,话像是说给沈凤仙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方才我在城楼,听李文彧说,燕丞……不在了,宋流景也不在了,裴先生……被萧仿砍断了手。” 沈凤仙身形一僵,又听温季礼道:“抱歉。是我这个当长兄的,没有教好萧仿……”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沈凤仙都没想到,就这么半年,会发生这许多的变故,把人打得措手不及。她略叹一息,道:“你这声抱歉,是想说给她听,又何必藏着掖着。” “灯,要灭了。” 喃喃道完这一句,温季礼小心妥帖的把白玉簪收进了心口处,那絮语变得充满了遗憾,充满了无奈。 “那时候……也不知她是如何熬过来的。方才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分兵从海郡离开,袁氏和萧仿不敢趁虚攻打江州,她也不会……被迫自刎。那道伤……好深……定然……定然是很疼。” 沉默良久,又是一语自嘲:“抱歉二字,如何堪抵血债。” 沈凤仙张了张嘴,却是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屋外的争执已变得剑拔弩张,双方的冲突一触即发。 温季礼抬眼望着那门上投落的暗影,语气逐渐转为笃定:“我若走了,无人再去做她手里的刀,我……放不下。请沈医师破例一回,用那锁魂针吧。” 沈凤仙顿感诧异,皱眉道:“那年我说过的,鬼门十三针没有生死人肉白骨的作用,用了锁魂针,你就算不得人了,会比活着还痛苦,你确定要用吗?” “嗯。” 应下一字,那双灰白瞳孔里笼着的雾,便就散开了。 “有劳沈医师。” * “我们大军一撤,西州就增兵了。我看到少说有几百精骑冲进了西州城去。我还以为是军师……呸。” 宋阀的中军帐里,一干将领正围坐着议事,李文彧也坐在宋乐珩的书案旁边。宋乐珩似是疲乏至极,一手撑着头靠坐在圈椅内,阖着眸没吭声。 说话的张卓曦忘了改口,提及军师二字便顿了一顿,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才接着道:“我还以为那萧家主是出尔反尔,真要反扑,结果,就俩时辰,又有几个骑兵背着几个大包袱出来了,正好被我逮了一个。” 简雍道:“小张将军,你快别卖关子了,这几个骑兵可是有诈?” “那倒也没有。”张卓曦被这句小张将军喊得整个人都神气了,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他们包袱里背的,全是人头。那骑兵交代,这些人头,是附庸萧氏那几个大姓氏的将领。他们是听到了萧家主可能要死了的消息,急着领兵赶来的。” 宋乐珩的手指微微一蜷,压在喉咙里的一口血味儿像是按也按不住,翻涌得愈加厉害。 张卓曦还在道:“这辽人啊,说得好听点是弱肉强食,说得难听就是他大爷的没人性!什么兄弟姊妹、好友至亲都是假的,他们为了抢那点吃的喝的,背后捅至亲的不要太多!” 秦行简知晓宋乐珩不会想听这些,拧着眉头提醒道:“你说重点!” “哦哦。”张卓曦立刻讲回正事:“那些将领就是去试探萧家主是不是真要死了,准备造反抢河西四郡的。哎,该说不说,要不他能入主公眼,当上主公的军师呢……” “你说重点!” 这一遭,秦行简、李文彧、蒋律等人都异口同声地吼了出来。 张卓曦被众人吼得一激灵,又扇了自个儿嘴巴一下,谨慎道:“重点……重点就是去造反的将领一个都没活,全被这位萧家主给杀了。他命骑兵将所有将领的头送回属地,悬于城楼示众半月,以示警戒。” “这兄弟俩一个死德行,都爱挂人脑袋,也不怕遭报应!”李文彧嘟嘟囔囔地骂。 宋乐珩忽而开了口道:“他……萧氏家主濒死的消息,是何时传出的?” 张卓曦挠了挠头:“就这一两日。那骑兵说,打从他们家主进了西州,就很少见人,萧氏的将领除了一个叫萧恪的,其余人都许久没见过他了。这次一见,都把命给见没了。主公,以他的能耐,他真会心甘情愿地退回五原吗?” 宋乐珩没说话。 隔了许久,她才站起身。几个将领和李文彧都跟着站起,还以为宋乐珩要交代什么,不料,她倏然按在桌案上,张嘴呕出一大口血色来。 帐子里瞬间就乱了,众人全都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李文彧一边扶着宋乐珩,一边就着急喊蒋律去传兰笙。 不多时,兰笙匆匆忙忙背着个药箱子来了,几个将领把她推进军帐,都生怕扰着宋乐珩休养,个个自觉地退了。只有李文彧,死活不肯离开,一个劲儿围着兰笙问东问西,恨不得立刻就能精通医理亲手把宋乐珩给治好。 宋乐珩嫌他吵得自己耳鸣,伸手去捏住了李文彧的嘴巴,吩咐蒋律把人带走。人都被架出了帐子,那高音嗓子还扬开了两里地。最后也不知是谁被吵烦了,把李文彧的嘴给堵了,中军帐附近才彻底安静下来。 宋乐珩彼时只觉累,周身又泛着冷意。脱了外袍上床躺好,兰笙才坐在她身边号脉。 那阵儿宋乐珩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只听见兰笙说什么积郁在心,又过度操劳,要她好生歇着一段时日。她呢喃着应了,两眼一闭,就任由巨大的黑暗吞噬了自己。 约莫当真是病了,睡着的时候,她浑身都在疼,四肢百骸疼,胸口里尤其的闷疼,疼到她想叫喊出来,却又发不了声。所有的情绪都被生生憋着,憋得她难受不已。 她梦到许多凌乱的往事,有交州那场大战,有在广信炸匪寨那时,还有在邕州揭穿白莲教那日。一场场魂颠梦倒的,她耳畔便反反复复响起许多吴柒同她说过的话。吴柒那会儿总爱骂她,说她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儿,真出个什么事,会要了温季礼的命。他还说,她知晓温季礼是辽人,就不该去招惹他的,否则将来掺杂个国仇家恨,两人难有善终。 宋乐珩总是嬉皮笑脸地回答吴柒,说不至于,不至于…… 可谁想,原来长辈说的话,有些是真能应验。 后来,宋乐珩就依稀听到梦里的吴柒在叹气,还是如过往那样,骂她小兔崽子,骂她不该不听劝。 宋乐珩听得恍神,整个人都好似溺在水里。等到意识稍微清醒些了,再入耳的,便又不是吴柒的话音了。 中军帐之外,几个人说话的动静悉悉嗦嗦的,像是生怕吵醒了她,都在捏着嗓子交谈。 “这能行吗?兰医师都说了,主公不知道还要睡多久,等主公醒了,这不得憋死了。李公子你别造这孽,赶紧放了吧。” “你们是没收我钱啊,站着说话不腰疼!那兰笙不是还说了,她这是郁结于心、操劳过度!我得想个法子让她开心。” “开心?开什么心。你今年究竟是几岁了,这种哄小孩的法子她能开心吗?要不你还是回家吧。” “嘶,秦行简你说话真难听!你是不是在嫉妒我?她……” “哎哎,好了好了,李公子秦将军你们先别吵了,实在不行,咱想个法子养起来吧。” “成。”李文彧拍板道:“不过我也没养过,这东西该怎么养?哦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她醒了之后, 你们都不准说这东西不是我捉的。” 宋乐珩被几个人闹醒,慢腾腾的从床上坐起来,倚靠在床头。她顺着被风掀起的帘帐看出去,就见李文彧和张卓曦、蒋律围在一处。起先秦行简也在说话,眼下估计是和李文彧话不投机,已经先离开了。 宋乐珩清了清干哑的嗓子,开口喊道:“李文彧,在干什么。” 李文彧那身形一僵,忙不迭拽着张卓曦和蒋律跑去了一旁,没多久,就只他一人进了帐子。 他把衣摆兜了起来,封住口捏在手里,里面好像是装了什么东西。到宋乐珩的床边坐下,他把宋乐珩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好生地打量了一回,旋即嘴角一撇,竟是有些委屈:“你终于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兰笙过来给你看看。” 宋乐珩瞧瞧外头漆黑的天色,摇头道:“不用叫兰笙了,我这是睡了多久?” “两日了。” 话到这,李文彧那脸上的哀怨更明显,怨得鼻尖儿都红了,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你非要赶我走,我半夜不放心,偷跑进你的帐子给你盖被子,才发现你一直在说梦话。你……” 调调一卡,人就哽咽上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难过了,生气了,都会表现出来的,至少还会哭。你现在就只一个人憋着,憋到吐血了也不肯说。你这样,我总觉得……我好没用。” 宋乐珩有些无奈地看着李文彧,看他那眼睛红通通的,泛着水光,像要帮她哭一哭似的。她安抚了一句自己没事,生怕李文彧真要哭出来,便岔开了话题道:“衣摆里藏的什么?是好东西吗?” 李文彧果不其然思路被她带偏,哼哼一声,眼睛就亮了,神神秘秘地道:“你猜。” 宋乐珩假装想了想:“糕点?” “不是。” “花?” “不是。” “那是什么?猜不到了。” 李文彧挨近些许,嘴角捎上了一丝得意的笑:“这可是我花了……咳,花了好大功夫才捉来的,岭南是很少见的,你千万别眨眼啊,我给你看。” 他起身去吹熄了几盏帐里的烛火,然后又回到床榻前,那兜着的衣摆一散,里面飞出来成百上千只绿莹莹的萤火虫。 霎时间,点点幽光若星河流转,旖旎灿烂。 宋乐珩看着这四处飞舞的萤火虫,李文彧便坐下来,仔仔细细注视着落在她眸子里,那忽明又忽暗的光。 “草原上的人说,这些会发光的小虫子叫景天。我原本是想去找这附近的牧民,换些能让你喜欢的东西,可牧民的家里除了肉干馕饼和羊奶、马奶什么的,就没其他的了。那时刚好天黑,我从一个牧民的家里出来,看到周围全是这些会发光的虫子。我就想,我要是能捉回来放你帐子里,你说不定会喜欢的。” 说至最末,李文彧的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问道:“你喜欢吗?” 宋乐珩点点头,应了一声。李文彧正是高兴,冷不丁又听她道:“花了多少钱?” 李文彧:“……” 李文彧乍时泄气,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道:“你……你都听到了?” “嗯。”宋乐珩面无表情地追问:“是让张卓曦和蒋律帮你捉的?” 李文彧神情一臊:“我、我也不是想让他们帮我捉,我试过自己捉的,结果踩了一腿子的马屎羊屎,还差点摔进屎坑去了。” 宋乐珩:“……” “谁让这草原上的牧民都随地大小拉嘛,他们屎尿全在草原上解决,还说这样能让草长得更好,牛羊马都能吃。我……我踩到那些东西,都吐了,吐了自己一身。” 宋乐珩:“……” “我最后是实在没办法了嘛,我要是再在那草场呆下去,指不定会吐成什么样的,就只能……”他瘪瘪嘴,不好意思道:“就只能出钱,让蒋律和张卓曦领着人去帮我捉。我……是不是叫贿赂将领啊?你不会打我军棍吧?” 宋乐珩盯着李文彧,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李文彧见她这一笑,顿时觉得,就算是真摔进屎坑一遭,那也值了。他埋头拉住宋乐珩的手,竟有些乐极生悲的感受,随着宋乐珩一道笑了笑,又是一阵鼻头发酸,哑声道:“宋乐珩,我好久……好久都没见过你这样笑了。从江州出事,你就几乎没再笑过,你都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我怕你一直郁郁寡欢,怕你从此以后什么事都往心头压。这些日子,我每天都觉得,其实他们说得对,我就是个废物草包绣花枕头,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有时都在想,要是……要是燕丞活着,你能高兴点,我都愿意拿命……” “别瞎说。”宋乐珩打断李文彧的话,眼尾还是扬着不浅不淡的笑意:“宋阀能走至今日,多亏了你和李氏。没有你与你大伯,宋阀的军械兵马不会有此番光景,你又怎么会是废物草包。” “你真这么想的?” 李文彧眨巴着眼睛,宋乐珩便又郑重地点了点头。他这才像彻底放下一块压在心间的大石,委屈巴巴地抽噎道:“那你以后……难过的时候,不要赶我走,不要让我觉得,自己没用,好不好?我这一辈子,其实没怎么受过挫折的,我娘在我出生时找过大仙给我算命,说我命好,是个有福之人,将来能得泼天的富贵。所以我打小就得爹娘喜欢,大伯也把我当亲子养。大伯为了我去入仕,又让我有本钱做生意,还做得那么一帆风顺的。再后来,我又遇上你……” 宋乐珩失笑:“遇上我,也算有福?” “当然算了!要不是遇上你,我早死在匪寨里了。我总是大难不死的,你说,我福气好不好?” 宋乐珩煞有介事道:“嗯,仔细想想,是挺好的。” 李文彧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认真说:“那你就让我多陪着你嘛,这样我能把我的福气也分给你,你以后就会好好的,没病没痛,没灾没难。” 宋乐珩打趣:“你不是已经陪着了,别得寸进尺啊。上茅房睡觉洗浴,我还不需要人陪。” “那、那哪儿说得准,指不定以后睡觉还是需要人的呢?我可以暖被窝啊。”李文彧自个儿说着,脸就红了个透。他假作镇定地干咳一记,才又定神看向宋乐珩,观她眸中的星河万千。 “那现在,你心里好受些了吗?” 宋乐珩睨他须臾,移开了视线去,看着那些萤火虫自在飞舞,有些钻出了帐子,盘旋于夜空,与星月同辉。 “好受些了。这两日,似也通透了许多事。” 她和温季礼,天各一方,其实已是最好的结果了。以温季礼之智,即便他不入中原,在北辽也会另辟出一番天地的。而她入了洛完成最后的主线,也许,还会滞留在这个世界,也许,会选择回到现世去。 无论如何,情仇至此,生离总好过死别的。如此一想,人就豁达得多。 这漫长的几十年,本就没有圆满一说,人活一世,也只能让种种缺憾少一些,再少一些罢了。 宋乐珩沉默了良久,再看回李文彧时,李文彧还在等她下文,听她到底通透了啥,结果,宋乐珩只是道:“有些饿了,去让蒋律拿些吃的来罢。” “你……你这故意的嘛,哪有说话只说一半的!不行,我要听你讲完嘛。” 李文彧正是闹腾,忽而,秦行简去而复返,在帐外沉声禀道:“主公,萧氏……和我们开战了。” 第209章 入主洛城 “主公,萧氏……和我们开战了。” 宋乐珩闻言,前一刻还轻松的神色骤变。她眉心一压,招呼秦行简进帐之际,便穿整鞋袜披了外袍,走到书案前坐下。李文彧心里虽在抱怨事情多,半刻都不让人消停,但也不敢多说,只哼哼唧唧地去给宋乐珩倒了碗热腾腾的药茶,就占了她就近的位置坐下。 几个将领跟在秦行简的身后鱼贯而入,待众人都坐定,宋乐珩喝了半盏药茶润喉,方才问道:“何处在开战?” “肃州边界,萧仿被杀了。” 秦行简答得简略。宋乐珩端着茶盏的手却是微微一顿。 李文彧不可置信道:“萧仿死了?是辽人自己干的?” “是。”简雍凝神道:“昨日下午,萧氏欲要撤离西州,我和秦将军领兵压阵,看着他们出了西州界的。本是要在他们离开西州时带回沈医师,但沈医师不知为何,竟愿意留在辽人那边,说之后她会自行折返。秦将军多留了个心眼儿,派了几路斥候去尾随萧氏。” 秦行简接过话茬道:“刚刚,斥候回话,都跟丢了。只知一路骑兵在肃州杀萧仿。另有一路,约有三千人,由萧氏家主带领,往冀州方向。” 宋乐珩默不作声。 萧仿在九塞坡被削成了人彘,萧氏必然知情。温季礼不想萧仿受辱,派人去了结萧仿的性命,她倒是不感意外。只是他又率骑兵去往冀州这事,宋乐珩却是万没料到。 她明明都与他说清道明了,萧氏再入中原,双方必然开战,他又何必将局面推到无法转圜的地步。 一念至此,宋乐珩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她揉着太阳穴缓和那针扎似的痛感,几个将领见她不说话,也都在静静等她的安排,只有张卓曦气愤不平道:“这个萧家主他到底是想干什么?!主公是念旧情,才允他萧氏三日内撤离,他倒好,人前一套,人后又是一套,简直就是狼心狗肺嘛!” 熊茂劝道:“你先少说两句,看主公有何决断。” “主公,他萧氏趁咱们出兵去打了江州,现在他既然敢率骑兵往中原去,那不如咱们也来个以牙还牙,把河西四郡给他们屠了!看他们还敢耍什么阴谋!” 简雍摇头:“小张将军此话过激了。屠城之事,非正义之举。宋阀以仁立天下,不可为之。” “和辽人要讲什么仁义。那萧氏上下就没一个好东西!要是不提前截住他们的路,还不知道他们在中原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眼看几人各有说辞,宋乐珩忽然睁眼,不轻不重地开了口:“秦行简,去岁出征西北时,大军可躲过了各方斥候的查探?” 帐中一静,只听秦行简应道:“萧氏家主对西北的地形尤为熟悉,可称活舆图。当时大军确实躲过了各方的查探。若非军中出了内应,我军行踪不会暴露。” “嗯。”宋乐珩轻应一声,又闭上眼撑着头揉太阳穴:“既如此,萧氏骑兵分路而行,为何会被我方斥候发现?” 几个将领一听这话,心神都是一凛。要论对西北地形的熟悉,自然无人能比得上温季礼。更何况,骑兵行动敏捷,要被探查到,更是难上加难。温季礼本可回转五原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派出骑兵,他为何要故意暴露? 一时间,几人鸦雀无声,都在琢磨温季礼此举是个什么含义。 宋乐珩其实也很难看透此一刻的温季礼,只是隐隐觉得,他应当不是真想与她为敌,可真实的内情如何,她也不能轻下定论。 毕竟,眼下两人间隔阂万千,心境都再不是从前了。 暗叹一息,宋乐珩道:“吩咐下去吧,即刻拔营。我领骑兵追截那三千人,张卓曦和简老将军做我左右副将。熊茂负责领大军在后,随时准备接应。” “是。”三人齐声应下。 “张须,你点五千人马赶回邕州去。如今中原已定,眼下需尽快入主洛城,重建朝纲。你负责将小世子和李大人一同接往洛城。我外爷和舅舅也暗中随行,你这一路切不可暴露行踪。到得洛城外,枭卫从前有一处庄子,位置隐秘,你等先安置在那处,等候大军。待会儿让张卓曦把那庄子的路观图画给你。” “是。” “秦行简,你率五万人留下,接管西、肃两州的事务。十五日内,如辽人不再进犯,你再带兵回转洛城。” “是!” 众人各自领下军令出帐,不一会儿,外面整兵拔营的动静便开始热火朝天。 宋乐珩让蒋律和冯忠玉进帐收拾,李文彧便跑出去端了一锅熬好的粥回来。把粥放到宋乐珩面前的书案上,他一边舀出一小碗,一边就解释道:“我这两日问过兰笙,她说羊肉特别补气,熬成咸粥给你吃是最好的。所以我一大早就去现宰了一头羊,回来就开始熬了。你快尝尝,味道如何。” 宋乐珩打量着手里这碗熬至晶莹黏糊的米粥,拿着勺子搅了搅,略有些诧异地问:“你熬的?” “是啊,我……” 李文彧挺起胸,刚要求赞许,不成想就被打包褥子被子的蒋律插了一嘴:“可不是吗主公,李公子从上午开始就在伙房那边造,造了好几锅粥都糊了。” “那糊了的粥是倒掉了?”宋乐珩的眉头拧了起来。 李文彧赶紧道:“没有!” 说着话,他就气闷地瞄了一眼大嘴巴的蒋律,然后又不大好意思地说:“那粥都糊了,肯定是不能给你吃。但、但还是能吃的,我就给士兵们吃了。” “是啊。能吃的。”冯忠玉格外捧场道:“除了吃了蹿稀,也没别的毛病。反正喝了李公子那些粥的士兵在三里外的草场蹲了一下午。” 宋乐珩:“……” 李文彧:“……” 宋乐珩看着手里这碗粥的表情愈加复杂了,颇有些进退不能。 李文彧忙道:“你别听他俩瞎说,我……我那几锅粥,就是、就是羊肉放晚了些,可能没煮熟。但这锅粥我总结过经验的!肯定没问题的,我保证!你就吃两口嘛,来,我喂你。” 他拿起勺子,送了一小勺粥到宋乐珩的嘴边。宋乐珩抿了抿唇线,尴尬道:“你知道的,等下我就要领骑兵出发,这要是路上闹肚子,骑马还颠得厉害,我怕我……” 李文彧不等她说完,那眉梢一撇,一脸委屈到了极致的模样:“我是第一次熬粥。我娘、我爹、我大伯,都还没吃过我熬过的粥,你是第一个。你就这么嫌弃我……” 那双凤眼里迅速蓄泪,竟还带上了哭腔。 蒋律和冯忠玉都在无声憋着笑。宋乐珩也是没辙,就着那勺子里的粥抿了一口。 李文彧当即眼睛一亮,那眼泪说没就没,只余期许地问:“如何?味道好吗?” 宋乐珩默了默,把那徘徊在喉咙上的粥咽下去,抽出一张绢帕来擦了擦嘴,道:“还不错,你也尝尝。” 李文彧不疑有他,果断尝了一口。于是,帐子里的其余三人就看到,他那张冶艳的脸骤然变了色,五官都皱在了一处。他把勺子往煲粥的锅子里一丢,两只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吞了粥没吐出来,一开口,人就开始打起干呕。 “呕……怎么会是……会是这种味道!这羊肉……这羊肉有毒……呕。” 蒋律和冯忠玉笑得前仰后合。宋乐珩也是忍俊不禁道:“不是羊肉有毒,是你做羊肉的法子不对,太膻了。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学人做饭干什么,这些事,以后还是交给厨子做。” “不、不行!”李文彧倔道:“我这两天都想好了……呕……我不止要学做饭,还要……还要学针线的。” 宋乐珩:“……” 李文彧实在想吐得紧,翻着白眼连打了好几个干呕,转头去拿茶水漱了口,消减了嘴里那羊膻味儿,方又转回宋乐珩跟前坐下,拍抚着自己的心口,道:“你身边,不能少这么个知冷知热的人。从前,这些事都是柒叔做,柒叔能做好的,我也可以。我不会的,我都可以慢慢学,这有什么难的。我生意都能做得好,照顾你肯定也能得心应手。” 一提吴柒,蒋律和冯忠玉便是一阵伤怀。 宋乐珩也略是走了神,想起吴柒还在时,她的 衣食住行,确实都是吴柒在安排照料。这么一个人,一眨眼,竟也不在这么多年了。 李文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宋乐珩的神情,问:“我是不是……不该提柒叔的?” 宋乐珩摇头:“没有不该提。人不在了,总该多说一说。要总是不提他,他还以为生人都把他给忘了。” 帐中清寂了片刻,宋乐珩那恍惚的目光重新定在李文彧的身上,道:“你说你大伯当年为了你入仕,你知晓他是为何一个人去洛城拼仕途吗?” 李文彧呆了一呆,旋即,那眉头就皱成了一条线,听得宋乐珩说:“那洛城里头,富庶繁华,中原的财气,尽聚于这一城。李氏为商贾,但你大伯却从未萌生让你往洛城发展的念头,便是因那洛城里吃人的豺狼虎豹太多了。我今次往洛城,变数颇多,我想……” 李文彧伸出手去,捂住了宋乐珩的嘴巴:“不,你不想。” 宋乐珩:“……” 宋乐珩拉下他的手,看着他有些泛红的眼睛,认真道:“你性子太直,没和那些阴诡之人打过交道,现在带你入洛城去,不妥当。我让冯忠玉先送你回江州,去看一看你父母,可好?” “不好!不好!”李文彧抽回手来,气得在桌案前绕了好几个大圈,绕得宋乐珩头晕:“刚刚,就刚刚,我在你帐子里放那些发光虫子的时候,你答应我什么了嘛?你都答应了,怎么还能反悔的!那戏文里不是说,君无戏言!” “我没有答应。” “你当时的眼神就是答应我了!” “李文彧,别胡闹。” “我怎么胡闹了!我不要回江州,我就是不回江州!”他又踱回宋乐珩的近前,蹲下来,可怜巴巴地拉扯宋乐珩的手腕:“我这次不是跟着你连战场都上过了,我哪还会怕洛城里的人?你就是想吓唬我,洛城里能有什么吃人的豺狼虎豹!哪来的豺狼虎豹!” “真有。”蒋律开始收拾书桌,煞有介事道:“那洛城里的世家贵族,不好对付的,大都表面是人,实际上鬼见了他们都得绕道走!那人命在他们眼里……” “就你话多!”李文彧打岔道:“怎么了!我是没去过洛城?!” “知你去过。”宋乐珩道:“但那会儿你大伯在朝为官,你和洛城中人没有冲突,这一回,不一样。” “你……你就是不想让我跟着是不是!好,你不让我跟着,我去找条河把自己淹死!” 说着,李文彧一起身,当真就要转头出帐。 宋乐珩心里清楚,其实李文彧的性子早比过去沉稳些了,他作这撒泼耍浑,只是因为…… 若没他闹腾,那她的身边,就太安静了。 安静到一呼一吸间,都会念起旧人。 李文彧走到门口,掀起帐帘又停留了一瞬,稍稍侧头道:“我、我真去找河了啊!” 宋乐珩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应了他:“实在不想回江州,那就……不回吧。” “当真?”李文彧猛一回头,眉梢眼底都盛了喜色。 宋乐珩无奈:“真的。但入洛城以后,得让冯忠玉跟着你,保护你。有任何事,都需与我相商。” “知道了知道了,入了洛城,我哪都不去,你在哪我就在哪,你赶我走我都不走。” * 七月中旬的洛城,正值酷暑。午后的烈日灼人得紧,地面的热浪裹起尘沙,路旁的浅草都被晒得蔫头巴脑。 那城门之下,门外是两边排开的数十官兵,门内则是身着官服的五品以下官员。此时个个热得汗流浃背,摇摇欲坠,都不敢动弹分毫。 城楼之上,谯楼屋中放了两口巨大的冰鉴,使得里外都颇为凉爽。包括魏江在内的四品以上官员,以及四个世家的众人便都在此处纳凉。魏江倚靠在门口站着,目光瞧着远处官道上骑马行来的一人。 如此炎热的天,那人却是身穿白色锦纹的大氅,戴着兜帽将脸遮盖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楚是个什么长相。那前头牵马的则是一名高壮大汉,做的是布衣打扮。无人来往的道上,乍见这么一个诡异之人,魏江不由得下细审视。他的视线落在前方,耳里却也没落下屋内的交谈。 那卢氏的家主正是阴阳怪气道:“宋阀的阀主真是好大的威风。她说这两日将到洛城,我们就眼巴巴地候了她整整三天。去岁冬冷,今岁这夏天倒是热得厉害,我见城下的官员个个晒得打了蔫。单昨日就晒晕了六七个。” 贺溪龄板正地坐在上首位置,阖眸小憩,没置喙卢家主的话。那崔氏家主坐在卢家主的右侧,搅了搅手里那碗加了冰的梅子汤,品鉴了一口,馋得那些没资格吃冰的官员们直咽口水。 放下了碗,崔家主才道:“此番宋阀入洛城,是携小世子一起。我等皆为大盛臣子,正统还朝,岂有不来相迎之理?你卢氏要是不想迎,首辅也不会做勉强。是了,你家子侄在颍州同宋阀结了仇,卢家主心里是该对宋阀有意见。” “崔家主这爱看笑话的性子应当改改。宋乐珩这几年深得民心,她入洛城是要为民做主的,在座的诸位,几个是民啊?” 谯楼里静了静。 卢家主又笑道:“她若要和我卢氏算帐,莫不成诸位就能独善其身?这位宋阀主,与旧情缘都能反目,杀其弟妹,听闻在齐州还险些杀了她这位旧情缘,如此不念旧的人,诸位不是当真以为那交州之盟能持续多久吧?” 贺溪龄微皱眉头,睁开眼睇向卢家主。卢家主当即脸色讪讪,不敢再多说了。 就在此时,城外忽来马蹄疾驰的动静,扬起了漫天沙尘。众人神色一凝,悉数跟在贺溪龄身后出了谯楼,在城上排开观望。只见那不远处的官道上,数千宋阀精骑以迅雷之势逼近,围住了势单力孤的两人一马。 宋乐珩勒马停下,看着那身穿大氅的人,心底唯有百感交集。对峙之下,她朗声道:“萧家主,再进一步,你我之间,便真要见生死了。” 第210章 立场之别 “萧家主,再进一步,你我之间,便真要见生死了。” 四下无风,只闻零碎的蹄声与马嘶。与宋乐珩领头的骑兵约有两里之隔,便是宋阀前行的大军。如此困顿之下,那马背上穿着大氅的人却丝毫不见示弱之色,只伸出那细瘦如竹节的手,将兜帽的帽檐拉得更低了一些。 这一路,宋乐珩追着他的骑兵从西州到洛城,中途他留了两百人在齐州阻截,两百人死尽,再然后,温季礼和余下的骑兵便销声匿迹。直到这洛城外百里,他才现了踪影。宋乐珩闻讯追上来,两人竟就成了这样对峙的一幕。 那城楼上下的官员们都在看,贺溪龄见宋乐珩到了,也不敢轻怠,领着众官都下了城楼。宋乐珩没去过多关注旁人,只瞧着那离得不近不远的故人。 单就两个月的光景,他比在西州时又瘦了许多,整个人都显得形销骨立,病病殃殃的。 他似乎也不愿让宋乐珩把自己看个清楚,连手都拢回了袖中,只冷清道:“我与宋阀主之间,本就是生死仇怨,这一步进不进,都无甚差别。” 宋乐珩胸腔一涩,按捺着翻涌上来的心绪。 张卓曦拉马上前,气道:“你们姓萧的还有没有良心!今日既被拦了,就休想再进洛城,要么你们滚回河西,要么就……” 一个死字尚未脱口,温季礼抬起眼来,睨着张卓曦。张卓曦那脖子一缩,就如习惯了似的,对上温季礼这道视线,卡住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来。 宋乐珩挥手示意他退下,继而,也敛了心神,言简意赅道:“萧家主那些部下,现在何处?” “无可奉告!”萧恪昂起首道。 “那我只能先拿下萧家主,逼人现身了。” 宋乐珩只手扬起,数十骑兵顿时蠢蠢欲动。 远处看热闹的官员们都悉悉嗦嗦地议论起来,说什么的都有。但那几句嚼烂了舌根的话总结出来,大都在说宋乐珩不念旧情,把自己曾经的军师逼到这个份儿上。又说这两人曾是怎样的鱼水君臣,情谊深笃,结果为了争权夺利,还不是走到了知己成仇的地步,可见这权势有多磨人。 人人抄着手,或讥讽、或嘲笑地看着这场你死我活,世家们都在盘算能从中获什么利的当头,就听温季礼在那将起的杀声中,从容不迫地道:“宋阀主,此地,是洛城。” 宋乐珩道:“我知晓是洛城。” “宋阀主再是势大,除非自立,便始终是臣。河西萧氏为外邦,外邦要献降,宋阀主尚无受降的资格。我千里迢迢来此,便是要亲自向中原的朝廷献降。宋阀主要擒杀我二人,是确有自立之意吗?” 宋乐珩眉头一皱。看好戏的世家官员们也一下子安静了。 能混上朝堂的,虽不乏混吃等死之辈,但站在那百官前头的,却是个抵个的人精。 崔家主一听这话,当即就向贺溪龄挪近一步,摇开扇子挡住嘴形,道:“他这是挑拨离间啊。这位宋阀曾经的军师,下一步该不会是要向首辅献降吧。” 果不其然,说辞还在末尾,温季礼就给萧恪做了个手势。萧恪会意,从马背的包袱里取出一个木匣子,双手高举着,慢步走到了贺溪龄的跟前,跪下献印。 “河西萧氏萧恪,奉家主之令,向首辅献上萧氏印信,请首辅查验。此后,萧氏上下,尽归盛朝,永不背弃!” 城外的风声都随之死寂,无数道视线静默地黏在了贺溪龄的身上。 温季礼此番态度已经表明,萧氏是想为世家所用。如今全天下的人都晓得萧氏和宋阀结了血海深仇,一旦贺溪龄受了这降,那便是要庇护萧氏之意。宋乐珩入洛城后,难免两方要起争端。 可若不受降,世家就要失去一道助力。 毕竟,卢家主方才那话还是说对了,宋乐珩想为民做主,可今日站在这里的,没有民,只有官绅豪强。他们的手里,还少了一把能和宋乐珩抗衡的利刃。 贺溪龄迟迟没有接那印信。 正值此际,宋阀乌泱泱的大军已抵城下。中军处,是杨鹤川乘坐的四马车架,后面还跟了辆规制小一些的二马马车,是李文彧一家子乘坐的。大军一停,杨鹤川和李文彧都从车窗上探出头来,观望着前方。 那如黑云压城的军队一眼看过去,望也望不到头。贺溪龄沉思须臾,收回了目色,于众目睽睽下,探手接过了萧恪的印信,让萧恪起了身。 宋乐珩眼中杀意骤起,旁边的蒋律咬着牙矮声道:“主公,这老匹夫还真敢受降,他是不怕咱们今天多拿几个人开刀!” 张卓曦附和道:“干脆从他们几个世家见血,看他们还敢不敢生出二心!” 宋乐珩没有作声,眯眼注视着贺溪龄率领百官走上前来。待众人整齐站定,贺溪龄感慨道:“光阴催人呐,短短六年,不想竟物是人非至此。” 宋乐珩笑笑:“是啊,我也没想到。这印信重得很,首辅要拿稳了,别给萧氏摔了才是。” “多谢宋阀主的提醒,老夫自是不敢疏忽。”话末,他又转向温季礼:“老夫今日便暂代天子受降,等新君登基,自会对萧氏另做安排。时下,老夫是该称阁下为温先生,还是萧家主?” 温季礼低垂着头,观不见其神色:“往事……已矣,过去的化名不提也罢。首辅请恕某身在病中,难以下马行礼。若要萧氏觐见新君,此段时日,某可否留于洛城?” 贺溪龄看宋乐珩:“宋阀主以为如何?” “首辅纳降,那自该是首辅做主。”宋乐珩不置可否,只对温季礼道:“我提醒萧家主一句,我小舅娘的安危,是我底线,望萧家主好自为之。” “我无恙,沈夫人自是无恙。宋阀主大可放心。” 见宋乐珩不再阻止,贺溪龄朝着身后的官员们扬了扬手,那百官之中便自主散出一条道来。他又给温季礼递了个眼神,温季礼便同样朝贺溪龄拱手作了一礼,命萧恪牵了马,自那道入了洛城去。 宋乐珩瞧着那马背上的身影,只感五味杂陈,心尖儿似有千万根细密的针在扎,扎得人十分不好受。 过去这几年里,她想过很多和温季礼的结局,两人好时想的是白头偕老;江州被屠时,想的是情不得长久。温季礼早些时候身子不好,她也想过两人之间的生死别离。 可独独……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个人会站在她的对立面,用他那些细密的心思,来算计于她。 喉中涌起涩苦之意,宋乐珩敛下眼眸,忍了一忍。 贺溪龄也晓得自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左右得给出点诚意来,否则局面不好收拾。他给站在身后的魏江递了个眼色,魏江便也捧一木匣,从官员里走出,献到宋乐珩的马前。 贺溪龄道:“此为青、冀两州掌兵之虎符。虽两州的兵力所剩无几,但今时天下兵马尽在宋阀,老夫思量,这两州的虎符也该交由宋阀主保管。” 张卓曦嗤道:“那王氏兄弟死得连骨头都不剩了,这两州能有几个兵?屁用没有的东西,也好意思献给吾主?” “你放肆!”卢氏家主大喝:“都城之地,岂由得你这身份大放厥词?!” 这时秦行简、熊茂、简雍、金旺等人都护着那两辆马车上前来了,一听卢氏的言语,个个凶神恶煞地勒了马,停在宋乐珩的身后。 秦行简那沙哑低沉的嗓子一起,就让人头皮发麻心惊胆寒:“我等,是什么身份?” “是啊。”金旺道:“卢家主,我们是主公手下的兵将,有句老话说得好,打脸也要看主人,卢家主是想给我等下马威吗?!” 数年杀伐,让几个将领的轻甲上都似裹了一股子浓烈的血腥气,蔓延过来,激得人心惶惶。好似谁再多说一句,再敢冲撞了宋乐珩,他们就会齐齐冲上来,把人就地斩杀。 不止一个官员在想,也幸好宋乐珩身边最不讲道理的那个将领没了,否则搞不好贺溪龄都没拿得稳印信,他就能脚踢城门,拳打世家。总归那些事,他曾经也不是没做过。 众人都不敢再多看这宋阀的上上下下,官位小一些的,急忙如鹌鹑般缩回了脑袋。那卢氏家主憋了一口气,也不敢再启齿。 宋乐珩这才领着将领们都翻身下了马,走到魏江面前去,打开那木匣看了一眼。里面有一枚小巧的金色虎符,她也没拿出来查验,顺势就把木匣子盖上,示意蒋律接了过去。 “罢了,我与首辅有交州之盟,今日首辅接个印信,我接个虎符,面子上也算是过得去。我身旁这些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向来是没什么规矩,今日进了这洛城,要请首辅和诸位大人,多担待些了。” 话说得客气,可神情却又不是那么回事。百官都听得出这担待二字,多半是反着说的。但此时此际,没人想去触宋乐珩的霉头,生怕一个不慎,就要血溅城门。 正是这般压抑紧逼的氛围下,李文彧不耐烦的从马车下来。李保乾大抵也是不放心他,心知这洛城水深,便把李文彧的父母都留在了车上,自己跟着下了车来。两人到了宋乐珩旁边,李保乾先是向贺溪龄见了礼。 他过往在洛城为官,也是变着法子跪舔过世家的,可现下不同往日,宋阀坐大,他的气度自然也不同,虽是行了礼,却是不卑不亢,颇有些世家家主之风。 四个世家刚就憋了一肚子的火,那杀气重的将领不敢惹,商贾之家却断没有不敢惹的道理。卢氏家主当即把苗头转了向,对李保乾冷嘲热讽道:“哟,李大人这才几年不见,见了首辅都不用行大礼了。看来,李大人还是适合做市井中人,不适合入朝为官呐。” “入不入朝,为不为官,卢太保说了,不算。” “你……” 李保乾截住他的话,道:“我李家是运气好,在这乱世里背靠吾主,未来可期。反倒是卢太保,下棋落错子,豪赌输了注。与其担 心李某,不如还是担心担心卢氏吧。” “哎。”崔家主摇开扇子,阴阳怪气地笑:“运气好?李大人这话说得实在太委婉了,李家能有今日,难道不是靠贵侄这惊为天人的皮相吗?” 李保乾:“……” 宋乐珩:“……” 百官除了为首的贺溪龄还是一脸板正外,其余人都在偷偷讽笑李氏,说李氏没有风骨,竟靠小辈的美色上位,尽做下三滥的手段。 李氏两人听着这阵议论,李文彧倒是很得意,一个劲儿在宋乐珩耳边念:“听到没,他们说我好看。坊间的话本子里都写了,我是你男宠里长得最好的,你觉着是不是?” 宋乐珩:“……” 一提及男宠两个字,官员们更是嘴都笑咧了。 李保乾只难堪了一瞬,晓得李文彧是个不省心的,没法指望他在人前谨言慎行,便转而对崔家主道:“没办法呀。崔御史羡慕也不行,你崔家上下,可惜没有长得周正的,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鞋拔子脸。” 崔家主:“……” 崔家主扇子一收,脸色难看道:“李保乾,你真当李氏已经飞黄腾达了?这洛城里头,恐怕还没有你李氏的立足之地。” 李文彧嘶了一声,刚想卷起袖子去吵架,宋乐珩就按着太阳穴道了句:“聒噪,吵得人头疼。” 秦行简立刻抽出背上长刀,那寒意透骨的铮鸣之音顿时让百官生畏,人潮都急退开好几步,眨眼间就安静下来。 唯有贺溪龄还站在原地,拿眼角的余光瞄了瞄秦行简那把长刀。他认出这是秦国公从前的兵器,却也没有多问,只将目光又移回宋乐珩,道:“宋阀主常年征战,惯于以武威慑。但此地非战场,还请宋阀主莫要吓到朝中百官。” 宋乐珩连眼皮都没抬:“从前我没上战场的时候,也是枭卫之主。枭卫做什么的,首辅清楚吧。” 贺溪龄的神色滞了滞,很快又恢复如常:“今日天气炎热,世子在车上只怕气闷。老夫已命人打扫好皇家别院,先请世子和宋阀主移步去别院吧。” 他后退半步,朝那四马车架行一重礼,高声道:“老臣贺溪龄,率满朝文武,迎世子还朝!” 百官齐齐敬拜:“恭迎世子还朝!” 210-220 第211章 雨下护花 从洛城的东门至皇宫,是由一条青龙大道相连。 这青龙道宽逾四十丈,是数个朝代的开国之君都曾走过的街道。在鼎盛时期,此道可容十车并行,万万百姓都能汇聚两侧,瞻仰那无上的权光。但今日不同,万人摩肩擦踵,削尖了脑袋,却并不是为了仰慕皇权,只是想看看那宋阀的阀主。 “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前面骑马的女子,就是宋阀阀主吧?好厉害啊,真给咱们女子长脸!” “你们瞧她脖子上,好深的一道疤,肯定就是为了护住江州百姓,被辽人逼得自刎的伤!这样宅心仁厚的明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是啊,她进了洛城,咱们的日子是不是就有盼头了。” 赞声铺天盖地,宋阀的每一个人听着,都与有荣焉,纷纷挺直了脊背。 宋乐珩和贺溪龄带着百官骑马随在亲卫队的后头,这些声音自然而然也落进了两个人的耳里。 贺溪龄目视着前方,语调平平道:“江州一战,宋阀主倒是因祸得福,收尽了天下民心。宋阀不仅没有因此式微,反倒迅速扩张了兵力,一举平定了中原。现在想来,宋阀主真是上天选来匡扶世道之人。” 宋乐珩面上笑着,声音里却是没什么笑意:“这样的福气给首辅,首辅可不一定担得住。” 贺溪龄眸色一凝。 宋乐珩又笑道:“玩笑话而已,倒也没有内涵首辅当年在交州的所作所为。” “当年事,老夫从不后悔。只是老夫想要保住的,和宋阀主一向不同罢了。” 乌云挡住了日头,隐晦的天光罩落下来,拓在两人的眉目间,各添了一丝冷冽。 宋乐珩默不作声地扫视过两边的百姓,又将视野挪去了前方。一番折腾下来,这会儿已是将近申时末。日头偏西,一缕阳光恰巧撕穿云层,洒在前方尽头处,将那沉沦在岁月长河里被染上斑驳的宫殿镀了一层灿灿金芒。 那一座宽广的皇宫,一眼过去无边无际,庄严又肃穆,好像是一头吃人无数正在沉睡的怪物,用了人骨垫起基石,在这繁华世间拔地而生。 没有进那殿堂之前,世人会以为里面光鲜亮丽堆金砌玉,行于其中的都是人中龙凤。等真进了那里头,才知道大都是禽兽,所有的光风霁月高洁清正,和那座宫殿攀不上多少关系。 贺溪龄想要保住的,就是这座宫殿所延伸出来的一切—— 凌驾众生的阶级,吃人不吐骨头的皇权,还有藏在那败絮内里的种种龌龊。 “哎。”宋乐珩叹了口气,用似笑非笑的口吻道:“这天下乱了这么多年,首辅也是两只脚都快踩进棺材的人了,这念头啊,得与时俱进。你不能总以为朝廷没了世家就不运作,百姓缺了你们这些站在头顶拉屎撒尿的人,就过得不好了,对不对?有时候手握得太紧,抓着的东西,会碾成齑粉的,首辅觉着呢?” 贺溪龄也似笑非笑:“宋阀主说得有理,一朝天子一朝臣啊,老夫是老了。那依宋阀主之见,新帝登基的诸事,例如太史局择日,新皇事迹编纂,大典准备等等,贺氏及大大小小的世家官员,便就不好参与了。” 宋乐珩眯了眯眼睛,眉心拧了起来。 贺溪龄依旧是从容看她,道:“若朝中诸事要我等放权,也无不可。只是宋阀主在朝中任职过,知晓这朝中官员,多多少少与世家有所关联,若宋阀主想启用寒门,我等决计不敢有任何意见。只是众官休罢,短时之内,重案要如何断,税赋要如何收,各地田计粮计几何,有几处闹了天灾,有多少宫殿需要动工事,都得宋阀主一一去过问了。” 宋乐珩默然不语。贺溪龄便拿出那副人模人样的嘴脸,风清磊落的和她对视。 隔了少顷,宋乐珩皱着的眉头又笑开了:“首辅把玩笑话当真了。我一个征伐之人,手底下都是些武将莽夫,要是朝中再没了首辅,那我进洛城就没意义了,还不如回邕州种地去。” “原来是玩笑话,宋阀主也吓到老夫了。”贺溪龄睨向前方,道:“那按宋阀主的意思,这新帝登基一事……” “多仰仗首辅了。” “老夫必不负朝廷重托。” 两人又各自试探了几句,队伍再行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皇室别院外。贺溪龄领着百官向马车上的杨鹤川拜礼禀了退,待得世家官员悉数走远,宋乐珩一行人才各自下马下车,在太监宫婢的带领下,一路进了别院去。 这一处别院早些年是杨彻生母,也就是燕丞的长姐住过的地方,地处皇宫以东,依山傍水,清幽雅静。这里面的一草一木皆是名贵珍品,就连建造用的木头都为上好的檀木。人走在长廊上,隐隐便能嗅到一股子沁人心脾的檀木香。倘使寻常百姓见了这座别院,顶多也就觉得此地阔气宽敞,但稍有些见识的则不难看出,这别院看着低调,实则穷奢极欲,是杨彻当年故意造出来的一座“黄金屋”。 宋乐珩一边走着,一边打量着这别院里的景,不知不觉就想起燕丞来,下意识地摸了摸挂在心口上的护身符。 李氏一家子和杨鹤川等人都跟在她的身后。如今杨鹤川已过了二八之年,因着当年服过宋乐珩给的那枚白月光丸,长成了一个俊雅少年,身形颀长,气度不凡。可饶是已有他父亲旧年之姿,却仍改不了那埋藏的心性,像个难得出街的姑娘般,拉着江渝一路上都在左看看右瞧瞧。看到什么稀奇的东西,便要凑过来拉着宋乐珩说话。 “姐姐,你看那花长得好艳丽,我在邕州都没见过!那是什么花。” 宋乐珩驻足瞧了瞧,话还没出口,李文彧和张卓曦一前一后地跑过来,一个拽走宋乐珩,另一个拉走江渝。 李文彧瞅着杨鹤川,不满道:“你如今都长成个大男子模样了,不要总对她动手动脚的。” 杨鹤川:“……” 张卓曦也护犊子似的护着江渝,抱怨道:“主公,小渝儿好不容易才从邕州出来,我们才团聚的,你就不要让她再当小世子的贴身护卫了嘛。小世子这么大了,男女有别嘛。” 杨鹤川:“……” 杨鹤川左右看看,气恼道:“你们这是何意啊?我分明就是……” 话头一卡,他晓得不能再提自己曾是女儿身的事,只好又转去拉宋乐珩的手:“姐姐,这两人简直是无理取闹!我和小渝儿算是一起长大的,我这才进洛城,人生地不熟,姐姐不要让小渝儿和我分开,好不好?” 李文彧去刨开杨鹤川的手,差点要和杨鹤川打起来。张卓曦就拦在江渝和杨鹤川中间,死活都不准杨鹤川再去碰江渝。 宋乐珩看着这打打闹闹的三人哭笑不得,揉了揉脑袋,道:“行了,都是多大的人了。张卓曦,你都当将军了,不要成天缠着小渝儿,要实在没事就去城外军营练兵。等到鹤川登基,他便要入住皇宫,小渝儿自然不会再跟。” 张卓曦瘪瘪嘴,没敢反驳。 宋乐珩又按住李文彧还在和杨鹤川打闹的手,道:“你也是,清醒点。鹤川身份不同,你莫要落个以下犯上的罪名。这是洛城,不是岭南。” “有你在,我怕什么嘛,我就是不想看他扒拉你。” 李文彧还要动作,李保乾一个箭步上前,戳着他的脑袋数落道:“你别让主公为难!方才在城门口,被人拿话戳骨头还不够啊!这洛城里有多少眼睛盯着你,你知不知道!” 李文彧还想启齿,李夫人忙不迭打圆场笑道:“这院子真是天家住的地方,让人开了眼界。哦,是了,那花究竟是什么花呀?” 领路的太监佝偻着身子回话道:“禀夫人,这是蜀葵,生于蜀州偏地。是燕将军从前出征蜀地时,带回来种在这院子里的,据说这种花在蜀地也极其少见。” 另一名宫婢道:“这几只蜀葵自七八年前燕将军种下后,从未开过花。今岁是第一次开,约是知晓贵人来了。” 宋乐珩眼底一涩,望着那几朵花,倏尔就走了神。旁边几人都知晓这一两句是戳中了宋乐珩的心坎儿,看她神情黯下去,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宋乐珩默了默,道:“你们先去安顿,我逛逛。” 一行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动。 那太监思量片刻,恭恭敬敬地问:“贵人,别院里一间是主殿,另有五间偏殿,不知该如何安排。” 宋乐珩转过头,目光凛冽地问:“谁教你这么说的?” 那太监脸色一变,霎时颤着身子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面上。其余宫人也是惶恐跪下,纷纷伏地叩首。 他这一句,显然是在给宋乐珩挖坑。杨鹤川已袭了睿亲王的爵位,又是要登基的皇室正统,这主殿再怎么说,也该安排给杨鹤川。这刻意的一问,无非是要挑拨宋乐珩与杨鹤川之间的关系,让宋乐珩居功自傲。 宋乐珩见那太监不敢作答,示意蒋律把人带下去拷问。宫人们一看出了这事端,更是人人胆寒,不敢作声。 杨鹤川想了想,主动道:“姐姐,我去住偏殿。” “不妥。” 宋乐珩只回了两字,正要让宫人把杨鹤川先领主殿去,秦行简却也上前,说:“没有打下江山的人反而要住偏殿的道理。这主殿,只你住得。” “是啊主公。”熊茂和金旺也都跟进了城来护送杨鹤川,此时两人一起上前附和,熊茂说道:“主殿自然是该主公住的,换了别人住,宋阀上上下下如何能服气?小世子是明理之人,他心里定然也是向着主公的。” “那是。”杨鹤川说着,又想去拉宋乐珩,被李文彧瞪了一眼,他便改用两根手指头捻起宋乐珩的衣袖:“当年我是发过誓的,我与姐姐,同心同德,绝不起二意。这主殿若不是姐姐住,我也 不同意。你们赶紧的呀,先把姐姐的文书行囊都放到主殿去。小渝儿,走,我们去挑偏殿!” 说完话,趁着张卓曦没反应过来,杨鹤川便拉着江渝跑了。 宋乐珩无奈,只好吩咐宫人们跟上去伺候,又让众人各自去挑住得习惯的偏殿。 这入了洛城,便再也走不了了。跟着宋乐珩这些人眼下没封官任职,自是拿不了内城的宅子。李保乾以前虽有一处旧居,但早前便被朝廷没收,一时半会儿也要不回来。这么多人,除了几个将领会轮流住在城外军营,其余的,便都得暂时住这皇宫别院。 众人先后跟着宫人往几处偏殿的方向去了,只有李文彧不肯走,执意要陪着宋乐珩。 彼时,天色骤暗,打了一记夏日闷雷。宋乐珩正恍惚地望着那几只蜀葵,一阵狂风突兀吹起,将那蜀葵纤细的枝干吹得都要折断一般。紧接着,大颗大颗的雨点打下来,打得花瓣都零落了好几片。 宋乐珩牵起衣摆就要走出长廊,李文彧伸手留住她,阻止道:“下雨了,你别去,会淋湿的。” “没事。” 她拂落李文彧的手,快步走到那几朵蜀葵边上,蹲下了身来。她手里没伞,就只能拉起衣摆,用布料尽力护住那几朵花。 夏季的暴雨来得快,眨眼之间就成了倾盆的水势,浇得人从头到脚都湿了个透彻。再被晒了一天的地气一烘,既潮湿又闷热。 李文彧冒着雨追过去,生怕宋乐珩有个什么闪失,脱下外裳,和她挡花的姿势一样,也用衣物遮在她的头顶上。他一边四处张望有没有能够送伞的宫人,一边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喊:“这园子里暑气重得很,你蹲着容易中暑的。你先去廊上,我来挡雨。” 宋乐珩没回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那几朵花。 花的颜色火红火红的,打眼一看,就让人想起太阳。分明也没见过燕丞在这院子里种花的模样,更不知那宫人是不是说来哄她的话,但她就是觉得,那一年的燕丞,估摸着也是像她这样,一个人蹲在这一处,把几株蜀葵小心翼翼地种下来。 那天,或许是个晴天,又或许,同样是个下雨天。 这半年的光景,她一直征战在外,每天都有谋划不完的战事,处理不完的公务,人忙起来,好多的事情就压在了心头。可一旦得了空闲,她便总是想起,离太阳落山的那片油菜花田,已经好远好远了…… 宋乐珩眼眶一热,雨势磅礴里,也无人看得到她有没有落泪。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花,喃喃出声:“我就是……就是有些想他了。” 第212章 苦求名分 至夜,众人各自安顿好后,雨势也停了。宋乐珩让宫人去城中的酒楼抬了张大圆桌到主殿里,让众人都聚到主殿一起用晚膳。 按照宫中的规矩,上与下不可同席,得分案隔尺而坐,冷不丁来了宋乐珩这样一个主臣同桌吃饭的,别院里的宫人都在私底下议论。 这些个宫人除了少数是一直留守别院的,其余大部分都是贺溪龄这几日才调派过来的。见惯了世家作派,哪怕是个下人,都自觉要高人一等,对这种没规没矩的同桌用膳,那是百般冷嘲热讽,说宋阀是乡下来的军阀,山猪吃不了细糠。 诚然,这话或多或少落进了几个武将的耳里,饭还没开吃,就有几个宫人被打得是皮开肉绽。宋乐珩也没去过问,等众人都聚到主殿中,菜也上了桌,她和李文彧各自换了身干爽衣裳,便招呼着众人一道入席。 屁股刚一落座,张卓曦就咬着牙愤愤不平,恨声道:“当年主公是枭卫的督主,这些世家走狗就狗眼看人低,没成想到了今天,他们还敢在背后嚼舌根!要不是想着主公说今天不见血,我真想当场抽了那几个狗奴才的舌头!” 杨鹤川正两眼发亮地夹着菜吃,闻言问道:“他们都说什么了?” “说我们是乡下来的!”张卓曦越说越气。 熊茂则是细致地拿起一块荷花酥反复打量,眼中满是惊叹,头却跟着张卓曦的话点个不停:“是这么说的,还说咱们是山猪吃不了细糠。老天,这就是天子吃的点心吗?做得太好了,像真荷花似的!” 说着,他就拿出一块手绢,万般小心的把荷花酥放到了手绢上,伸出筷子还要再夹一块点心,又迟疑了一下,看向宋乐珩请求道:“主公,我能带走两块吗?” 张卓曦恼道:“不是,老熊,别人都说咱们是乡下来的土包子了,你怎么还跟没见过世面一样。这破点心你还想着连吃带拿,又不是以后吃不到了!” 熊茂被这一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也、也不是我想吃,我没那么喜欢吃甜的。就是……就是没见过这么精致的东西,想留两块。这不马上中元了,给二弟、三弟烧纸的时候,我想给他们尝尝。三弟……喜欢吃这些,他见都没见过。” 话到最后,声音就逐渐低沉下去。 张卓曦默默闭了嘴,秦行简一脸想抽死他的样子瞪着他。 宋乐珩夹起一块桃花样式的糕点,轻放在了手绢上。熊茂一个谢字尚未出口,就听张卓曦啪的给了自己一耳光,旋即站起身来,端起那盘点心全往手绢上倒:“你这不是存心噎我吗,你早说啊。我就是刚被那几个太监的话气着了。邓将军、何将军还喜欢吃什么,我帮你都拿出去风干风干,等七月十五都给他们尝尝。” “你坐下,别捣乱。” 宋乐珩发了话,坐在张卓曦旁边的江渝便将人拉回凳子上坐下,拿起一个鸭腿粗鲁地塞进了张卓曦的嘴里。张卓曦被这一塞,反而眼睛都笑眯了起来,喜滋滋地望着江渝,望得江渝满脸羞涩。 宋乐珩先示意众人各吃各的,李文彧闷声闷气的给她舀了一碗佛跳墙,她便用勺子搅着,品了一小口,道:“我知你们进了洛城,见今时局面,心里多多少少是有怨言的。这中原的世家素来是同 气连枝,杀那么一两人,或是灭一族,不是不行。灭了之后呢?这中原三十四州六百多个郡县,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世家,都在看着我们入了洛城是怎么对待贺、郑、崔、卢四家的。若我善待,那无数的世家就放了心,能够本本分分。若我非要把世家捅个对穿,那都是每个地方的豪强士绅,他们手里有什么?有的是钱,有钱就能招兵,就能起事。” “我还怕他们起……” 张卓曦一吐嘴里的鸭腿就想接话,秦行简手疾眼快的把鸭腿给他按回去,不准他开口。 李保乾颔首道:“主公说的是,中原好不容易能安定下来,百姓也想过好日子。与世家之间,还需主公缓缓图之。” “都吃饭吧。这些事,我自有安排。你们跟着我打了天下,就不会是白打一场。”宋乐珩品着汤,话说得不重,分量却是不轻:“该封侯拜将的,一个都少不了。有冤的我会伸,有仇的,我也会报。” 秦行简心知这话里是说定了要给她伸秦家的冤,面具下的眼内,禁不住腾起水雾濛濛。其余人也都吃了这粒定心丸,喜滋滋地吃起饭来。 张卓曦小声乐道:“等主公给我讨了官职,我定要在青龙大道上建个宅子,以后就是我张家的祖宅!我和小渝儿就在这宅子里,恩爱白首,生儿育女嘿嘿嘿……” 蒋律斥道:“你真够不要脸的,人小渝儿答应你了吗?老熊,你在哪儿建宅子,咱俩作伴儿去。” 熊茂憨憨道:“我没想过,我没来过洛城,对洛城都不熟。” 金旺道:“我熟啊!我以前跟着将……” 说辞一噎,金旺反应过来,瞟了瞟宋乐珩。见宋乐珩似乎没伤怀,他才赶紧跳过这话道:“回头等洛城局势稳定,张须那边也有空了,咱们一块儿去挑建宅子的地方,我给你们一起介绍!这洛城里的风水福地,我都熟悉得很!” 几个人说起建宅就是热火朝天。 李氏一家子对建宅的兴趣不高,李夫人反而是感慨道:“我这还是头一回见御厨弄的东西。以前在广信,我总以为这辈子最好的光景也就那样了,没想到,还真如我那手帕交马夫人说的,我李氏啊,能靠彧儿飞黄腾达!” “就是,就是。”李老爷一叠声地附和。 李文彧没接话,闷闷不乐地夹弄着碗里的菜,一副没有食欲的模样。 李夫人和李老爷见状,想要发问,又怕是刚才他和宋乐珩发生了什么事,还在纠结要不要问出口,李保乾便道:“文彧,我帮你挑了间靠湖的偏殿,用完膳你去看看,合不合适。” “偏殿?”李文彧抬起头来,放下了筷子道:“什么偏殿,我才不住偏殿。我要和她一起住。” 宋乐珩:“……” 李保乾被嘴里的米粥一噎,咳了两声,才低斥道:“下午就跟你说了,你别总是胡闹,这里是洛城,你没名没份的,怎可跟主公一起住?!” 讨论在哪建宅的几个人都不吱声儿了,杨鹤川和江渝也是一面吃饭,一面将眼神在宋乐珩和李文彧的身上来回扫。 李夫人有些惊讶道:“你们……都到能住一起的地步了?可婚约不是……没有婚约,这样不好吧?” 李老爷继续附和:“是啊,没名没份的,不好吧。” 李文彧皱眉嘟哝:“什么好不好的,有没有婚约,我都要和她住在一起。出征路上,我们都是这样住的。” 宋乐珩按了按眉心,解释道:“那是隔着屏风。毕竟在外征伐,一切从简。” 话罢,她又转向李文彧,温声说:“李大人和李夫人说得对,你看这别院里的太监都敢嚼舌根,那些世家中人,更是个个看着朗月清风,实则比长舌妇都不如。李氏今后要成这洛城里的新贵,不能给人落了口实,否则说出去难听。” “是。主公说得有理。”李保乾应了话去。 现在的李氏手里握着中原八成的盐铁,是宋阀背后最大的财脉支柱,李氏的脸面,便是宋阀的脸面。若旁人总说李氏是靠李文彧出卖色相才换来的泼天富贵,那李氏便只能人前风光,人后脊梁骨都得被戳冒烟。 想至此,李保乾道:“文彧,我们李家始终是臣,你和主公同住主殿,于情于理不合,你不能……” “那你就给我一个名分。”李文彧注视着宋乐珩,打断了李保乾未尽的话。 宋乐珩略是一默,转过头吃菜。 几个武将都预感到李文彧下一步又要闹起来了,都埋着头抓紧时间吃菜。只有杨鹤川不明就里,还在专心吃瓜,忘了吃饭。 李文彧看宋乐珩不答,急道:“你又不说话,每次都这样。你不想别人那般说我,你就给我一个名分怎么不行了?你算,你仔细算,我们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都多少年了。六年了。这六年我不是一直陪着你吗?你打天下我管粮草,这不是很好吗?那些话本子里不是都爱编排你最宠的人是我吗?” 宋乐珩打岔道:“管粮草的是你大伯。” “那我大伯不还是因为我才加入宋阀的吗?” 李保乾忙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是因主公英明才加入宋阀的。” “扯!你在交州王府揍我的时候……” 李保乾黑着脸拧了一遭李文彧的胳膊,骂道:“你闭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你以后都不准再提!” 李文彧果然没继续说下去,只是有些倔强地等着宋乐珩的答案。宋乐珩暗暗头疼,其实自那场雨停了,她就察觉到李文彧的情绪不大对劲。她知晓他在计较什么,但因为没法回应他的计较,便只能装着视而不见。 从江州出事过后,李文彧是很少再耍小性子的,偶尔耍性子也只是为了让宋乐珩开心热闹些,像今日这般,还是这一年的头一回。 不过这样的李文彧,才是真实的李文彧。 他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宋乐珩开口,那憋在胸口里的闷气更是往头顶上冲,冲得那脸都快气成包子了:“你什么意思嘛?你倒是说呀,你愿不愿意给我这名分。现在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你出征路上还带着我,都说你对我是恨不得金屋藏娇……” 秦行简:“噗。” 杨鹤川:“扑哧。” 李文彧:“……” 李文彧挤出一个凶相盯着两人。 秦行简迅速收敛笑容,并没什么歉意地道:“抱歉,我嗓子眼儿卡骨头了,娇气的李公子,你继续说。” 杨鹤川一听这话,更是忍笑失败,一面捂着自己的脸,一面摆手道:“姐姐……李公子……噗哈哈哈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哈哈哈哈……” “你们都出去!”李文彧站起来嚷道。 杨鹤川笑声一哑,呆呆地看向李文彧,大抵也是没想到李文彧敢喊他出去。 主殿里突兀一静,宋乐珩幽幽叹口气,目光挨个巡视过几个埋头扒饭还顺带听八卦的将领们。几个将领会意,已经见怪不怪地抱起饭碗,夹好了菜就往殿外跑。杨鹤川倒是没经历过这种事,杵在位置上也不知自己是该走还是不该走。直到宋乐珩嘱咐了一声:“鹤川,你爱吃什么去跟宫人说一声,重新做了送到你殿里去吧。” 杨鹤川点点头,这才起身离去。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李文彧方坐下来,去握宋乐珩的手,道:“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那些世家说我李氏是靠我这皮囊上位,那就让他们说嘛。你给我个名分啊,让我坐实上位这两个字嘛。” 宋乐珩轻轻拂开李文彧的手。李文彧神情一僵,眼睛骤然就红了。 “李文彧,这些传言,对你李氏不公平。”宋乐珩郑重看向他,见他委屈到泪花闪闪的,有些于心不忍。好不容易克制住想给他擦擦泪的举动,宋乐珩又将视线转向李家的三个长辈,道:“李氏,是宋阀重臣,与宋阀唇齿相依,宠辱与共,不可受这等闲言碎语。尤其……李文彧本身便是经商才能出众,并非如传言所说……” “我愿意。”李文彧混道:“我就愿意,怎么了嘛!” “但我不愿意。”宋 乐珩道:“我说了,李氏为宋阀重臣,不能受流言蜚语。更何况,我要为你的父母着想。” 强硬的语气稍微缓了缓,宋乐珩看向李夫人:“李文彧为了宋阀耽搁多年,今岁的年纪也不小了,又是家里的独子。此进洛城,若这城中有世家贵女,或是有百姓适婚女子,能得你们李氏青眼者,我愿去作一回中间人。” 李文彧睁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李保乾也神情凝重。李夫人和李老爷更是六神无主,看看李文彧,又看看李保乾。 躲在主殿外头边吃饭边吃瓜的张卓曦侧着耳朵听,啧啧叹道:“李公子今日是不是和主公吵架了?主公这是要快刀斩乱麻啊?” 蒋律刨着饭摇头:“完求,李公子今天是肯定要闹开了。不过他真要和别人定了亲,那些写话本的会不会把主公写成玩腻了李公子还给人赐婚的渣主啊?” 熊茂和金旺齐齐点头,非常认可蒋律所说。 主殿里静默了半晌,李文彧那泪珠子终于是忍不住滚了下来,哑声问道:“为什么啊?我输给温季礼,我认了。可为什么我又输给燕丞啊?明明……明明先到的是我啊?怎么……怎么你都能喜欢燕丞,就不能喜欢我呢?” 第213章 时日无多 “怎么……怎么你都能喜欢燕丞,就不能喜欢我呢?” 宋乐珩抬眼看着李文彧,一时也答不上话来。 李文彧那豆大豆大的眼泪一个劲儿往下砸,哽咽道:“我以为……除了温季礼,大家都是一样的嘛……那会儿只不过是……只不过是情况不同,我要是快死了,你肯定也会那样哄我的,是不是?” 李夫人拍了一下李文彧:“你别瞎说,人要避谶的。什么死不死,你和阿珩这么多年的情谊了,以后你们还要相伴到老的,对不对,阿珩?” 宋乐珩还是沉默着。 李文彧的鼻尖儿都哭红了,近乎偏执地望着她:“我今天才发现,你待燕丞原来是不一样的。他栽的花,你都想要护着,生怕那花淋了雨。可我也淋了雨呢,我在那花园里陪你淋了大半个时辰。” 听到这话的众人总算是知晓李文彧今天在不高兴什么了。 宋乐珩听他提及这些人这些事,也不知怎么的,眼睛就在一阵阵发酸。她拿起筷子,假作若无其事地吃饭。李文彧却是越说越激动,像个要糖吃的小孩似的,恨不得躺地上去打滚。 “你心里装了他,是不是这辈子都装不下我了?他是不是就刚好走在你最喜欢他的时候?那我……那我怎么和他争嘛?凭什么走了一个温季礼又来一个燕丞,凭什么就轮不到我嘛!” 宋乐珩叹道:“李文彧,这感情一事,不是糕点,也不是街边卖的糖,想要就能有。你多去看看,这天下的女子,各有千秋,什么样的你都会碰到,说不定,有比我更好的。” 张卓曦在殿外唏嘘摇头:“主公这可是……杀人诛心呐。” 蒋律跟着颔首:“可不。要找个比主公还好的,那也太难了。” 果然,被诛心的李文彧气到说不出话来,那嘴唇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就是蹦不出只言片语。大抵是气到失了理智,他两手往桌子底下一伸,当场就想把桌子给掀了。可好死不死,这洛城最好的酒楼搬出来的大圆桌,是用金丝楠木做的,用料十足,上面还摆着将近二十道精美菜式,各种盘子铜锅陶罐碗,也都是下料厚重。这加起来的重量愣是逼得李文彧把一张脸胀得血红,还是掀不了桌。 几个人就这么默默地看着他,有些滑稽,又有些心酸。等李文彧最后实在没了力气,他便气急地踢了桌腿一脚,起身冲出了主殿。 宋乐珩没去留他,拿着筷子又继续夹菜吃饭。李夫人和李老爷坐立难安,李夫人便道:“阿珩,我……我们出去看看彧儿。” 宋乐珩略是点头,老两口便匆匆离开了主殿。 这场闹剧落了幕,宋乐珩才把外头的几个人喊进来,又叮嘱冯忠玉去护好李文彧。末了,她吩咐亲卫队守好殿外,不让任何人接近,方拿出来一份名单,放到了李保乾的面前。李保乾不敢怠慢,展开名单一看,上面一大串名字都有些陌生,只有两三个,他稍微有点印象。 李保乾谨慎道:“主公,这名单上都是什么人?我只听说过一个贺修远,据闻是贺氏旁支的一个小辈,出生不大光彩,被打断双腿逐出了贺家,过得颇是穷困潦倒。” “嗯。”宋乐珩喝了口汤,慢悠悠道:“你辨得出名字的那几个,都是因为各种理由,不被世家所接纳,余下的,便是没钱没背景,攀不上世家的有才之士。” 李保乾一惊,当即有些明白过来。眼下世家之所以能和掌兵的宋乐珩唱反调,便是因为这中原三十四个州有九成以上的官员都是出生世家,一旦这些官员落马,文官所剩无几,一国之政必会陷入困顿。 说到底,这治国和打天下,终归是两码事。 宋乐珩拿出这份名单,便是表明了要扶持寒门,把文官逐渐替换成自己人,完全拿捏住朝政,卡住世家的咽喉。 想至此,李保乾小心翼翼的把名单收进了袖口,听宋乐珩安排道:“你去接触一下名单上的人,做隐秘点,莫要被世家发现。那些人模狗样的东西,知道你在接触谁,说不好会使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是。” 宋乐珩又转向蒋律:“吃完了饭,老蒋你带几个人,去找找辽人的动向。温……”说辞一顿,宋乐珩敛眸改了口:“萧氏家主只带一个近侍入城,余下的骑兵多半是伪装成百姓,蛰伏在洛城的周边,你去把这事探查清楚。还有,找到我小舅娘。” “是。” “城外庄子那处,平日里有什么需要的,张卓曦你多注意些。去和张须轮着守,庄外的兵力不能少。我外爷和舅舅的进出,也要护得滴水不漏。” “主公你就放心吧。”张卓曦应了话,道:“现在就老爷子和裴先生住那庄子,有啥需要的,都是老张派人去买。他们知道洛城里风云变幻的,都怕被人拿住了威胁主公,压根儿就不出门。哦对了,我想起来了,老爷子说他要养鸡,让改明儿给他弄几十上百只鸡过去。这老爷子的嗜好,咋还和当年在凌风崖一样,都什么身份的人了还养鸡。” 一行人都笑出声来。 宋乐珩提起自家这老爷子,眉眼里也是轻松了不少,只假作斥道:“让你买个鸡你那么多话。明日就找几个人,把鸡给外爷送过去。” “知道了主公。” 闹闹嚷嚷地吃完了饭,众人便各自散了。李保乾留到了最后,到得人都走完,他才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袍。宋乐珩还以为他要出门去,没成想,他突然就跪在了宋乐珩的脚边。 宋乐珩下意识便要去扶,李保乾却是率先道:“主公,自当年在交州加入了宋阀,我李氏上下对主公,便绝无二心。” 宋乐珩默了默,知他有话要说,便收回了手来。 “我知晓。” “我心里明白,主公今夜对文彧说的话,是为了李氏好,也是为了文彧打算。早些年,我也以为他那风流性子,会两天打渔三天晒网,保不齐哪日又做了风流事,惹恼了主公。他打小就是贪生怕死,爱玩爱享乐的性子,李家几代人的好日子,都紧着他一个人过了。耳根子又软,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我当年跟他说,他老老实实守在主公身边,守到最后,肯定能得个名分,到时候,李氏就能一飞冲天。他是真信。很多人都觉得这孩子傻……” “我没有觉得李文彧傻。”宋乐珩认真道。 李保乾叹息摇头:“我自己的侄子,我知道,他是真傻。” 宋乐珩:“……” 李保乾又抬起眼来,眸中微见泪意:“他 都怕死成那样了,在江州城上,他说不要主公救了的时候,我就想,完了,他这脑子里恐怕到死都只能装这一件事了,头破血流都想要主公给他个名分。” “李大人……” 宋乐珩话刚起头,李保乾俯首磕下头去。 这是个很重的礼。宋乐珩从邕州走出来,招兵买马打天下,一步步走到今天,都很少让身边人行如此重礼,连跪都不大让身边人跪的。更何况,李保乾算是她的长辈,这也是李保乾对她磕的第一个头。 “求主公怜李氏忠心,怜文彧这六年光景,给他……留个念想吧!” * “哟,真是意外。当年一别,还以为洛城再见,主公会和军师同乘车辇,成就一段传奇佳话。真没想到,短短几年,这人情世故,翻天覆地啊。” 洛城城北,一处狭窄的民屋内,点着一灯如豆。晦涩的烛火照亮了简陋的室内,一人坐在土榻上,拎起炉上烧沸的茶水,斟满了两盏茶。另一个说话的人则是站在窗边,拿手指逗着窗框上栖息的黑鸟:“这只乌鸦要是我没记错,应是主公送给军师的吧?我还奇了怪了,谁送礼送乌鸦的。” 身后人提着茶壶的手一顿,轻声解释:“不是乌鸦。这是八哥,会说话。” “这么神奇?”魏江回过头看看土榻上的人,继而又瞅回八哥,道:“这鸟会说些什么?会喊军师吗?军师?军师?喊一个来听听?” 八哥约莫是觉得面前的人当真很烦,扑棱两下翅膀就飞走了。魏江一脸尴尬,背着手走回土榻边,和对面的人隔案而坐,道:“飞了。” “无事。会回来的。” 魏江默然须臾,摸着那被茶水灼得烫手的杯子,眼光下细地扫过对坐之人。温季礼给他的初印象是很惊艳的,不同于李文彧那艳绝的皮囊,面前这人,总像笼着轻烟云霭的月,悬于穹顶,银纱皎皎,洁而不妖,丽而不俗。 可今时再见,一轮明月透着浓浓的死气,好似经历了一回残酷的沧海桑田,令人不禁惋惜。他那鬓边生了花白,如枯骨的手腕上套着几圈木质的佛珠,魏江将视线收回来,半是打趣地问:“掌兵之人,改信佛了?我听说信佛都是有所求,军师求什么?” 温季礼垂着眼没吱声儿。 魏江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道:“和主公之间,怎就闹到了如此田地?” 话说到这儿,温季礼方将目色上移,睨着魏江。 他不看人时,尚难察觉出什么异样,但这会儿冷不丁把人瞧着,魏江只觉那眸清冷至极,如覆霜冻一般,像极了不见底的黑沉深渊。他后背不由得攀上一阵阵凉意,听温季礼问道:“魏大人今夜既是奉首辅之令前来,我有一句话想问。” “但说无妨。” “魏大人如今,可还尽忠宋阀?” 魏江一时不答,独自琢磨了老半天。 现在全天下的人都觉得温季礼和宋阀成了敌对关系,今日两人又在城门口当着百官的面撕破了脸皮,且温季礼又有投靠世家的举动,因而贺溪龄才会让他来和温季礼谈结盟。不成想,这结盟的话题还没开聊,温季礼就先发制人,问他效忠哪边。若一个答错,他和他家里那老母,只怕就要万劫不复。 魏江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小口,遂又把茶盏放下,落在小案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他直视着温季礼的眼睛,笑道:“军师是聪明人,猜猜今日为何是我去献上虎符?” 温季礼眼神一动:“内有玄机?” “那匣子的下头,被我垫了一层薄板。这几年我在洛城,除了看世家如何吃人,就是把世家没吃下的人给记下来。名单我就藏在匣子里头,一并献给主公了。哎,这不献不行啊。”魏江感叹道:“我最早吧,心里其实是不服主公的。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给女人卖命呢。而且说实在的,军师你当初和主公拐了我娘那招儿,太损了!我当时在牢里可把你俩的祖宗十八代都骂成孙子了。” 温季礼:“……” 魏江再喝了一口茶,觉得烫嘴得紧:“再后来吧,我慢慢发现,这宋阀是个很奇怪的地方,人情味太重了,重得不真实,太虚幻了。我简直是闯个鬼,怎么每个人都那么有情有义的,好像围着主公能拧成一条绳子。军师,你说,怪不怪?” 温季礼那眼睛忽然就温柔下来了,所有的雪霜都化于那不敢再提的一个人:“是啊。真是……奇怪。” “对吧。”魏江顿了顿,再续后话时,便带了一声重重的叹息:“那时候,江州的战况传到都城来,我娘给主公立了个牌位,让我每天三炷香的上,还得在牌位前磕头发重誓,要继先主之遗志,以己身造福天下百姓。我娘那个人,军师也是知道的,一没读过书的老太太,整日想着天下百姓,你说好不好笑?我要敢忤逆她啊,她是真拿藤条抽我,一天打三顿。” 温季礼低头莞尔。 魏江自己也说笑了,笑完过后,目光定在温季礼身上,似老友一般地问:“不能回去了吗?军师还是在主公身边时,有人气儿些。现在啊,看着都有些不像活人了。” 温季礼沉默很久。 很久。 然后摇摇头。 “回不去了。” 魏江想问为何,话未及出口,温季礼便先道:“我……时日无多。” “……” “是以,此番我与世家联手,还需魏大人多多从中牵线。今日你便替我转告贺溪龄,说萧氏愿为他世家刃,替他……拔除宋阀。” * 距那民宅只有五六丈的一处房顶上,蒋律正带着五名亲卫趴着观望。院子里头落了一抹月色,只有一个人守在屋外,正是萧恪。 蒋律审视着萧恪来回走动的步伐,心知这人必定是个高手,比起当年的萧溯之,有过之无不及。他稍加思量,偏头问左边的亲卫,道:“你看清了,之前进去的人,确实是魏江?” “是,肯定不会错。魏江虽然遮得严严实实,但我当时的方向,刚好看到了他的眼罩。”这亲卫答了话,又小声问:“魏江和军……和这辽人夜谈,是不是也背叛主公了?卫长,咱们要拿人吗?” “怎么拿?这是洛城,又不是江州,有宵禁的。我们这儿一动,没半柱香世家就能听到风声了。还是先回去,禀明了主公再说。” 蒋律打了个手势,几个亲卫正要各自跳下房顶之际,忽然,寂静的街道上,响起阵阵鸟鸣。蒋律脸色一变,凝神道:“等等!是夜鹰哨!” 他也吹响嘴中的哨音以作回应。萧恪同时察觉动静,一脚踩在井口上借力,飞身上了房顶,拔出腰间弯刀就朝蒋律几人攻来。 两方刚要开打,房门打开,温季礼和魏江一前一后地走出来,皆是脸色沉重,四下张望。 温季礼认出这是夜鹰哨,又见萧恪要和蒋律缠斗,当即喝了句住手。萧恪收势跳回院中,蒋律见瞒也瞒不住,索性带了人跟着跳下去,刚落地便指着魏江的鼻子骂:“姓魏的,主公当年看重你,对你委以重任,你尚未去拜谒过主公,反倒是跑来和这辽人促膝夜谈,怎么着,你想叛主,当个三姓家奴吗?!” 魏江:“……” 魏江两手拢在袖子里,走到蒋律边上,撞了下他的肩膀:“哎,你看你这话怎么说的,这般难听。” 蒋律人高马大,比起辽人都要强壮不少,魏江自是没能撞动,甚至还撞得自个儿倒退了小半步。蒋律冷哼一声,不搭他的话,满脸都是莫挨老子的反应。 魏江笑道:“我也想去拜谒主公,这不是不敢吗?我被世家抓住了小辫子,对我,对主公,都没好处。我到军师这儿来,就是替人传个话的,哪有什么叛主一说。” “你少来!军师?他是哪门子军师!他早就……” 蒋律的话未说完, 温季礼猝然喝道:“别吵!” 他这一喝,蒋律和几个亲卫都像习惯了,立刻就闭嘴站直了。站好了又觉得不对劲,蒋律无声无息的把收回来的一只脚给支了出去,眼见魏江在偷笑,他刚要开口,温季礼便道:“为何突然吹响夜鹰哨?是主……是别院那边出事了?” 蒋律见他态度不大对,半点不似白日里那样的苦大仇深,迟疑了片刻。就在此际,冯忠玉也从房顶上跳进了院子里。他先是看了一眼魏江和温季礼,旋即把蒋律拉远了一些,背对着几人悄声说:“出事了,把人拿了。” 蒋律也悄声问:“拿谁?” 冯忠玉一根手指悄悄指了指温季礼:“这个,拿他换沈凤仙。” 萧恪道:“家主,他们好像在说要把你拿了,换凤仙回去。” “操。”蒋律骂道:“怎么这都能听得见。既然听见了,那就动手吧!” 亲卫们纷纷亮出兵器,萧恪也护到温季礼面前。魏江赶紧拦在两拨人中间,打圆场道:“别呀,都是自己人,打伤了谁都不好,给我个面子,有话好好说。” “滚蛋,你能有什么面子!你个叛徒!”蒋律把刀架在魏江的脖子上。 温季礼推开面前的萧恪,冷眼盯着蒋律,道:“说,别院里出什么事了。” 蒋律突兀打了个寒战,只觉这眼神让人后背发毛。 见几人不肯开口,温季礼咬字更重:“不说,沈凤仙,死。” “我操!” 蒋律欲要动刀,冯忠玉一把抓住他,摇了摇头。而后,冯忠玉看向温季礼,思忖半刻,道:“是主公中毒,急需沈医师来解毒,如果你们执意不肯放人,那我们就只能拼个鱼死网破。” 温季礼呼吸一滞,众人就见他那白到不正常的脸色刹那间更是死气萦绕。 蒋律也惊诧不已,拽着冯忠玉急道:“中毒?我出来的时候主公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中毒?谁动的手,世家的人吗?他们就那么想死?!” “嗯。”冯忠玉一字应下,没有多说。 魏江神情凝肃道:“难不成是卢氏?他们这么快就开始对付主公了?” 温季礼定住心神,立刻吩咐道:“萧恪,带他们去找沈医师,立刻把沈医师送去别院。” “是。” 眼见温季礼放人放得痛快,蒋律心里更琢磨他这反应压根儿不对。但事出紧急,他也没时间多问,跟着萧恪就要出院子去。不料,人刚走了两步,温季礼又说:“等下,放人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蒋律:“……” 就知道忘恩负义的男人靠不住。 第214章 生死一线 别院主殿里,已是哭声一片。李夫人的嗓子哭嚎得隔着几座宫殿都能听得见。主殿的外头,宫人们皆是噤若寒蝉地跪着,亲卫正挨个盘查。张卓曦和熊茂都守在主殿门口,脸上神情也都焦灼不已。 “为什么会中毒啊……这才进洛城的第一天,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啊!” 李夫人坐在床榻边,连连擦泪,一只手紧握着躺在床上唇色发紫的李文彧。李文彧此时的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俱是虚汗,浸湿了那如瀑散开的青丝。床头的故架上,摆着一盆移植的花,正是花园里那几株蜀葵。 原本宋乐珩受了李保乾一个大礼,实在是无法拒绝,便想着收回要给李文彧寻门亲事的话,暂且先维持现状。她在屋中辗转难安了许久,想着李文彧气冲冲地走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便出了殿去寻李文彧。这一找,就在花园里把人找到了。 那会儿李文彧正蹲在园子里头絮絮叨叨地刨土,宋乐珩以为他是要毁了那几株蜀葵,当场火气上头,几步上前就要踹他屁股。结果人刚走到李文彧的背后,就见到他一边哭唧唧地骂,一边拿着个小铲子委屈巴巴地移植花。 “不要脸……燕丞你这乌龟王八蛋真够不要脸的,你就是故意的!明明大家都是公平竞争,你倒好,你死了,一下子成她心里无法取代的人了,你这就是耍诈!”抽泣声,哼哼声都冒了出来,“早知道……早知道我也不经商,干脆去上战场得了,不就是一条命吗……” 刨开土,小心翼翼把花放进盆里,人又接着骂:“宋乐珩,你怎么那么没良心,你是瞎子傻子吗!你把我气走了,你就再也找不到我这么好的人!你把肠子悔青了我都不回来了!” 宋乐珩彼时就站在李文彧的身后,默默听着他骂,看着他边做事边擦泪,擦得一个脸花里胡哨全是泥。 等李文彧中途骂累了歇口气,她才问道:“你动这么些花干什么?” 李文彧没反应过来是她,只说:“有傻子会蹲花园里中暑!走开,别跟我说话!烦呢!” 这么一句过后,那花盆里的土还没覆盖好,人忽然就栽倒下去。宋乐珩以为他是中暑,把人抬回主殿一看,才知道是中了毒。 “彧儿,你不要吓娘!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让我们一家子怎么办啊……都跟你说人要避谶了,你老讲那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啊!” 李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李老爷在边上也是眼泪汪汪,一言不发地搂着李夫人。 宋乐珩和李保乾站在近处,均是脸色铁青。尤其是宋乐珩,眉眼中压着一股子狠戾的杀气,仿佛真出个什么事,她就要把这洛城杀穿。仅余了那么一丝丝的理智,在强行遏制着她骨头里迸发出来的血腥气。 李保乾沉声道:“主公,这中毒一事,恐怕不是意外。” “我知晓,冲我来的。” 李夫人听闻这话,哭声稍是一顿。 李保乾合了合眼,按捺着万般的难受担忧,尽量心平气和道:“世家这些人表面都是光风霁月,人后却是习惯了使这些个损招。若此次不揪出源头,只怕以后他们会更加猖獗。所幸中毒的是文彧,万一伤及了主公,那宋阀……” 李夫人猛地站起,两眼通红地盯着李保乾:“大哥,什么叫所幸中毒的是文彧?这是你当说的话吗?彧儿是你捞在肩膀上长大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讲?旁人的命是命,我儿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宋乐珩和李保乾都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床上的李文彧忽而清醒了,虚弱地道:“我……我愿意。” 几个人同时围到了床边。 李夫人不由得哭骂:“你个死脑筋,做生意那么精明,怎么一遇到有些事儿,就不知道想想爹娘!娘都这把岁数了,你忍心让娘哭成这样吗?!” “娘……”李文彧气若游丝地喊,伸出了手去。李夫人刚想去接住他的手,他就把人往边上推:“你让、让一下。” 李夫人:“?” 李夫人:“……” 李文彧从缝隙里抓住站在李夫人身后的宋乐珩,紧拽着她的衣物,竭力把那点布料往近处拉:“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我……我都要死了,你还离我那么远……你过来点,抱抱我嘛。” 李夫人又气又恼还伤心,只能挪去了一边哭:“我真是……真是生了一个狗脑子!” 李老爷跟着去一旁安慰李夫人。宋乐珩便就着床边坐下,握着李文彧的手道:“别说瞎话,我同你说过的,你想对我好,就要活着。你活着,我才会欢喜。你要是死了,我身边有这么多的人,过两日就该想不起你了。” 李文彧青灰着一张脸,似一朵将要枯萎的花,那鬓边的汗和泪把枕头都浸湿了大半:“你……你还说这种话,你还要气我……燕丞死了,你就记着,我死了,你就说要把我忘了,我……我……” 我了两句,大抵是毒发攻心,李文彧大口大口地呕起血来。那唇角染了血红,眼尾也缀着蒸腾的艳色,看上去支离破碎的。一家人都吓得再次涌过来,宋乐珩也赶紧将人扶抱起身,以免他的血呛进了气管里。 李文彧的下巴搁在她肩头上,哭道:“你把……你把这些话收回去,重新说……” “好……”宋乐珩顺从道:“不会忘了你,怎么都不会忘了你的。但你要活着呀,你看,这六七年下来,我身边好多人都没了,我每天过得可压抑了,老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憋得人难受。只有你在的时候,你总逗我笑。要是没你吵着闹着,我会不习惯的。” 屋子里的几个人围在一处哭,都忽略了主殿外的动静。此时蒋律已经带着沈凤仙进了主殿,在沈凤仙的身边,还跟了一个脸生的清隽男子,替沈凤仙背着药箱。 听见宋乐珩这席话,那男子抬起了一直低垂看路的眼眸,将视线落在床上紧紧拥住的两人身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遭。 李文彧道:“宋乐珩……你、你告诉我,你对我……还是……还是有感情的,是不是?你是……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和喜欢温季礼,喜欢燕丞,一样的喜欢。” 那男子的手指又蜷了蜷。 宋乐珩此番没有作答。 李文彧便拉开一些距离,湿漉漉的眼直勾勾地看她,血色潋滟:“你说呀……你说嘛,我都……我都这样了,你就说句好听的嘛,哄哄我呀。” 宋乐珩点头:“嗯,我也喜欢李文彧。” 李文彧瞅着她片刻,又瘪了嘴,更委屈了。他重新靠在宋乐珩的肩膀上,嗫喏道:“骗人……你就知道骗我……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一直在骗我。撒谎都不会撒,笨死了。” “嗯,我笨死了。” “还不会选对象,一个是辽人,一个……又不知道惜命,你早选我多好呀,我肯定能守着你,和你白头到老的,笨死了。” “是啊,该选你的。” “我还能……还能帮你打理……打理国库呢……选我,我多有用……”李文彧的脑袋耷了耷,喃喃道:“宋乐珩……我好像……好像要看不清了,好像,也听不到你说话了……” 李夫人嚎啕大哭。 宋乐珩眼中的温热也迷蒙了视线,巨大的恐慌如扑打过来的海浪,把她死死囚困在海底,让她喘不上气。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耳边爆发出尖锐的鸣响,一种前所未有的杀念在心口滋长,像是破了土飞快参天的树藤,要绞死天地里所有的活物。她刚想下令格杀别院里所有下人,就在这时,沈凤仙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挤开了痛哭的李家仨长辈,在床边坐下来,给李文彧诊脉。 见了她,那张牙舞爪的树藤又好似偃旗息鼓,宋乐珩恢复了理智,如同看见一块救生的浮木,静等着沈凤仙的判断。 李文彧看不清也听不清,甚至触觉也退了,不知道身边又多了几个人。他把脸埋在宋乐珩的颈窝里,轻声说:“宋乐珩,我真的要死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再陪你了……你……你不要难过太久……要是、要是真的很难过,那还是……还是把我忘了……” 宋乐珩哽咽着,忍住了汹涌的泪水,搂着李文彧快要软下去的身体,哑着嗓子道:“不会死的。你不是……还没要到名分吗?能放下吗?” “放不下……能怎么办?我想当皇后,你答不答应……” 宋乐珩的回答还在喉咙里打转,沈凤仙从头上取下一根针,冷不丁刺在了李文彧的百会穴上。李文彧瞬间没了声息,被沈凤仙扶着,躺在了床上。沈凤仙又一把拉起宋乐珩,让宋乐珩去旁边站着,自己则坐到了她刚才的位置上。 “你们把床占得水泄不通的,我怎么治。” 宋乐珩没吭声,目光里还带着点浑浊。 沈凤仙先是瞥她一眼,又同情地瞧瞧背着药箱的男子,收了视线道:“有什么好哭的。就是点杀老鼠的毒,还不至于死不死的。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治病不喜欢有人在。” 李保乾惊喜道:“此话当真?彧儿真的没事?” 沈凤仙嗯了一声。 这一下,李夫人一口气缓过来,哭得更厉害了,最后还是李保乾和李老爷架着两腿发软的李夫人出了主殿,好让沈凤仙专心医治。沈凤仙又跟宋乐珩说了查出是什么毒再去找她,宋乐珩微微点头,也悄无声息的出了殿去。那面生男子把药箱递给沈凤仙,沈凤仙一面给李文彧施针,一面就道:“我没什么要你帮的,去看看吧。” 男子沉默半晌,终究还是转身离开。 这一通折腾,已至了深夜。宫人们都在接受盘查,稍有嫌疑的,便被冯忠玉提走,带去了以前枭卫卫所的刑室里盘问。偌大的别院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排除了嫌疑的宫人在伺候着。 宋乐珩心绪难平,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儿,彼时也不知道是走到了何处,看见一座湖心亭,便沿着长廊行了过去。张卓曦、蒋律和熊茂护在岸边,都没敢跟得太近。 入了亭中,宋乐珩在石桌边驻足,一只手撑在桌面上,站了良久,然后,她慢慢佝偻下来,蹲在地上用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脸面,只有那瘦削的双肩在止不住的颤抖。檐上灯笼晃晃,将那单薄的身影拓落出来,忽暗又忽明。 那种闷在胸腔里的哭法很是压抑,宛如夏季沉闷轰响的雷,听得岸边的三人心里都格外不是滋味。 这么些年,大伙儿跟着宋乐珩,见证宋乐珩成南方的雄主,再到一统中原,兵有了,权有了,钱和民心都有了,可自打吴柒在交州去世,这宋阀埋的坟冢,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交州的山头上,江州的山头上,处处都是宋阀的坟。 每个人的逝去,就像在生人心口里插了把刀。这刀来来回回地磨,旧伤没好,新伤又添。几个人都不敢想,今天要是李文彧也没了,这宋乐珩的心里,得被扎成什么样。 熊茂重重的长舒一口气,夏夜里月明星朗,蝉鸣声声,这么好的一副世景,却不知怎么的,衬得人心更有几分愁闷。 “以前我在村里的时候,没有饭吃,那时想着,等我参军了就有饭吃了。后来,当兵了,兵蛋子天天挨揍,送死都是我们去,领功又是上头领,我就想着,等我也混个什么校尉统领的,那就好了。跟着主公起兵的时候,我又想,等我们打下中原,那不就成了人上人,得过怎样风光的好日子啊,肯定是呼风唤雨,万人敬仰的,什么烦恼都没有了。结果……”熊茂自嘲笑笑,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人不管在什么位置,这路都不好走。有了权,就要去争更多的权,争不过,得死。这人生要怎么过才能轻松些?” “我哪知道。”张卓曦看着宋乐珩的背影,眼涩鼻酸的,抹了把眼眶,压着嗓子骂道:“我真他大爷的操了,要是当年没有起兵,找个山里种地,说不定主公还能轻松快活些。” “种地,哈哈……”熊茂干瘪瘪地笑了声,说:“活不了啊。我刚到江州那会儿,看见二弟三弟的头,我真是恨死辽人了。可现在我又觉得,如果军师还在,兴许主公她……” 后面的话没出,一个人影便从熊茂和蒋律的中间挤了过去,径直走向了湖心亭。 张卓曦一愣,瞅着那有几分眼熟的身形,茫然道:“这谁啊?他不是沈凤仙收的新徒弟吗?他不在主殿里救人,跟到这儿来干什么?不怕死啊!” 张卓曦说着就要上前抓人,蒋律把他拉住,想了想,道:“你让他去。” 张卓曦一脸不解。 蒋律又说:“就算主公要一刀杀了他,他也怨不得谁。” 张卓曦和熊茂品了品这话,又看看那道身影,都猜到了七七八八。张卓曦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指指那人,又指指蒋律,小声道:“你疯了!这可是欺上瞒下,你是真不怕主公剁了你!” “魏江给他作保,说他决不会害主公,先看看吧。” “哎哟我操,魏江也掺合进来了?今晚真是热闹,你说说,你出去之后都遇到些啥事儿了。” 三人说话之间,那身着一袭浅青衣裳的男子便已走到了宋乐珩的身旁。宋乐珩听到脚步,斥骂的言语都滚到了嘴边,却听来人率先开了口,问:“宋阀主,要下棋吗?” 宋乐珩沉默了一下,缓了缓,旋即站起身来,打量眼前人。 这人的皮相平平无奇,只是那五官生得分明,带了些辽人的锋芒,但又违和的少了点野性,反倒气度里自有几分雍容雅致,导致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独有那双眼,幽深如沉渊,在黑暗里藏着数不尽的风起云涌,与宋乐珩对视的一刹,云雾泻出,露恒河一角,三千沙数尽写作了一个字…… 宋乐珩瞧他那青丝如墨,被夜风卷出了些微的弧度,随即又收了目色,问:“你是方才跟着凤仙儿的人?也是萧氏的?到这儿来做什么?” 男子垂下眸,轻声作答:“沈医师见宋阀主心神不宁,让我前来探视。” 他从袖间拿出一张折好的绢帕,似要递给宋乐珩。送至一半,也不晓得在思量什么,又将帕子收回去,落寞地攥在指间。 宋乐珩这时脸上的泪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也没有去问他要那方手帕,兀自抬手擦了擦,便转去石桌旁坐下。 “不是要下棋吗,坐。” 男子无声落座在她的对面。宋乐珩又让蒋律去拿了盘棋来,两人便在亭中一子一子地落。 最早,宋乐珩是不会下围棋的,毕竟她活在现世里的时候,忙着打工睡觉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学什么围棋。宋阀起兵后,除了江州一战,她虽没历过太大的挫败,但小败仗还是吃了好几回。第一次吃败仗是在打长州时,被当时还是长州将领的简雍给算了。 在那长州之外,有一片林子。白日里林子正常,一到了晚上,里头就瘴气浓厚,入林的人十有八九得死在里面。宋乐珩被简雍故意传出来的谣言误导,派先锋军去探路时,在那林中折损了百来人。也是因此,宋乐珩才觉得简雍这老将颇知战术,方将其收入了麾下。 每一次因自己的决策失误让手底下的士兵丢命时,宋乐珩就总是心头难安,常会头疾发作,疼得夜里都睡不着。温季礼为了让她静下心,便同她下围棋。因过往的温 季礼也是这么静心的。 可惜。 这法子对宋乐珩的用处不大明显,那黑白子落纵横线上,常是有头无尾,下不了半个时辰,执棋的两人就要在欲海里颠覆了棋盘。后来温季礼便发现了,下棋没法让宋乐珩静心的,但是…… 他可以。 是以,隔了这么几年,宋乐珩的棋术还是差劲。 两人下了半个棋盘,这是难得的一回,宋乐珩没在棋盘上乱来,只是每下一子,都要思索须臾。她拿着白子审视黑棋的路数,嘴上却是问道:“凤仙儿一直在都城里吗?” 对坐的人顿了顿,矮声答:“是。沈医师在城中的福来客栈暂住。” “为何要来。” 她毫无由头地道出这么一句,也没问是来哪里。是为何要来洛城,还是为何要来别院。她看都不看那个人,只等着他给出答案。 良久。 对坐人道:“家主传话,说宋阀主中毒,所以就来了。” “你家主这么心软,怎么了双方的仇恨。听我中毒,就眼巴巴的把人给放了吗?那又何必要将人一路带到这洛城来。” “我……不知晓。” “那你家家主后续还有什么打算?回去劝劝,让他心别那么重,一个人的身子骨就那么点,熬干了怎么办,不如折返河西,好好将养着,远离洛城这虎狼窝。” 轻风吹拂,草叶无声。 男子沉默地下了好几手,才说:“宋阀主不同样身处虎狼窝。洛城的世家,表面上敬贺溪龄为首,实则,心思各异,人人都想当贺溪龄。宋阀主不触及世家利益,贺溪龄不会动手。但其他的人,说不定。”话至最后一停,别扭地补充了一句:“这是家主说的。” “……”宋乐珩扶住额头,道:“你家主入洛城前,倒是没少做准备。怎么着,是遛我这两个月筹谋出来的?以前我只知他遛鸟遛狼能行,这回遛到我头上,我还真难招架。你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别院,也不怕我起报复心,把你给绑了?” 对坐的人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听不到:“不知宋阀主对颍州之事,有什么想法?” 宋乐珩执棋的手悬在半空,眉心微蹙。 “那颍州的守将卢一清,是卢氏家主的亲子侄,将卢一清派去守颍州,那时洛城里的几个世家是掀了桌子吵架的。卢一清对待宋阀主的态度,便是卢氏上上下下的态度。”说完,他又别扭地补充:“也是家主说的。” 宋乐珩:“……你家主还和魏江见面了?” “……是。” 宋乐珩:“……” 宋乐珩憋了一晚上的火气当即就骂了出来:“我操哔哔……你家主哔哔哔……魏江这老小子哔哔哔哔哔哔……狗东西主子不见,先跑去见你家主这叛徒,我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鸟语花香地骂了一整口气,宋乐珩喘了喘,看着对面脸色有些异样的人,恼道:“魏江这不要老脸的还跟你家主通什么气儿了?!” “他说,下毒一事,宋阀主定要留意卢氏。” 与此同时,冯忠玉沉着脸色匆匆走进亭子里,作揖禀道:“主公,下毒之事有眉目了。” 第215章 旧人新人 “主公,下毒之事有眉目了。” 宋乐珩定了定神。按理说,冯忠玉都讲得这么明白了,对座那人要识趣点,就该退去一旁,以免听到了不该听的,被杀人灭口。可他愣是坐着纹丝不动,宋乐珩便也没让他离席,只是对冯忠玉道:“说。” 冯忠玉立刻禀道:“有个太监实在招架不住刑罚,交代了,说这毒是卢氏那边人下的。” 宋乐珩拧眉:“他被卢氏买通了,还是本就为卢氏之人?” “不是。太监说不是他下的,而是 ……宋阀中人下的。” 此话一出,宋乐珩和那青衣男子皆是面色一沉。 冯忠玉还在接着道:“他说今日下午我们到别院后,有个卢氏的小童在别院西门见了一个穿斗篷的人。那人遮得太严实了,辨不出是男是女。他只看到小童给了那人一包东西,那人就进了别院。他也不敢跟着,所以不知道那人是谁。除此之外,别院里的太监宫女都没有异常。” 宋乐珩默不作声,只像习惯性地看了对座人一眼。 恰逢此时,沈凤仙和守在岸上的蒋律三人也一同走了过来,沈凤仙的怀里还抱着那盆蜀葵。到了近前,她把花盆往桌面上一放,宋乐珩顿时就变了脸色,站起身道:“把这花拿出来做什么?” 沈凤仙面无表情地问:“怎么?很贵?李文彧送的?” “不是。”张卓曦赶紧说:“这是将军以前种在别院里的,主公下午给这花遮雨,淋了大半个时辰,李公子就是不想主公往后都去花园护着这花,才想移植成盆栽,放主公屋里去的。” 青衣男子闻言,眸色骤然灰暗,透出一股子藏都藏不住的涩意。 沈凤仙看他一遭,颇有些悲悯之意,末了,方言简意赅道:“这花有毒。” 众人一惊,只听沈凤仙解释:“毒在根部。原本还得等个两三日,这毒汁才能浸入花叶,到时候你再碰,中毒的就是你。谁知道还有傻子去刨了这花。” 宋乐珩:“……” 宋乐珩紧张道:“那李文彧现在……” “没事了。养个两三日,活蹦乱跳。” 得了沈凤仙这话,宋乐珩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才彻底松懈了下来。 今日这事,倒是一个颇巧妙的局。倘使她真中了毒,救不回来,那世家就能顺理成章扶持杨鹤川登基,进而接手宋阀。就算她没有中毒,有了这太监的证词,那她就会怀疑宋阀里头出了内鬼。 今日跟她进别院的,都是与她一同打天下的心腹,此事只要她一开始查,就会凉了人心。若真查出有内鬼还好说,万一查不出来,就成了她宋乐珩要行鸟尽弓藏那一套,找借口杀功臣。自此,只怕会有不少宋阀中人都暗地里转投世家。 她正是思索,旁边的蒋律也是和冯忠玉通了气的,矮声问道:“主公,要盘今日别院众人吗?” “盘了,宋阀离心,那就中计了。”青衣男子断言道。 宋乐珩与他是一个想法,摆了摆手,说:“眼下李文彧无碍,此事便暂且压一压,除你们几人,不可再对外声张。自明日起,别院几道门都把守住,任何宫人进出,需严查报备。我们自己人则暂时不用。” “是。”众人齐声应下。 “时间不早了,都各自去歇着吧。” 宋乐珩吩咐完,蒋律等人便退出了凉亭。 沈凤仙打了个呵欠,道:“那我回客栈去了,李文彧那药方子,我开好了,明日你让人去城里药铺抓药,一日喝一副,连喝三日。” “好。”见沈凤仙要走,宋乐珩忙拉住她:“你别住客栈了,就留在别院吧。这将近一年不见,你我叙叙话。” “不叙。”沈凤仙无情拂开宋乐珩的手,道:“这两日我要在城中的医庐义诊,没空叙。等义诊完了再说。” 话罢,她便要出亭子去。走了好几步,见青衣男子还站在原处不动,又道:“你不走?” 男子直直杵着,也不答话。 沈凤仙再走两步,看他还不跟,无奈叹口气,又走回宋乐珩跟前,拉起宋乐珩的手,给她诊了诊脉象:“你这脉,一身的旧伤,腿和头最严重,另外……还有些郁结五内。你怎么回事,这一年过得这么不如意吗?” 宋乐珩把手收回来,用袖子挡住手腕:“好端端的,你给我诊脉做什么。” “你需要个医侍就近照顾。”沈凤仙直接下了医嘱,指着青衣男子道:“我半个徒弟,他留下,照顾你。” 宋乐珩:“……” 宋乐珩无奈:“人家姓萧,你也知道我和姓萧的……” 青衣男子上前一步,插话道:“好。” 宋乐珩:“……” 宋乐珩的后话就这么生生卡住。沈凤仙见状也不再逗留,兀自离开了。 凉亭里又只剩下两人,她看他半晌,细不可察地叹了一息:“真要留下?” 青衣男子不答。 宋乐珩又道:“行吧。那……你叫什么?” “没有名字。”那双如雾如烟的眼睛抬起来,只勾勒出宋乐珩一个人的影:“宋阀主……赐我名姓吧。” 什么名都好,冠上你的姓氏,作那一生再不可得的妄念。 两人凝视着彼此,烛色憧憧,波光粼粼,携着日思夜想的人,绕进眸底。 “你真让我取名?” “嗯。” “好吧。”宋乐珩一本正经地问:“那二狗怎么样?我家乡那边特别多这个名字,说贱名好养活。” “……” “……………………” 男子:“其实我叫萧……” “萧二狗?那也可以。” “……” “不喜欢?铁柱呢?萧铁柱,还是说你想叫宋铁柱?” 男子表情非常复杂地瞅着宋乐珩。 宋乐珩扬眉:“不是你让我赐名姓?还挑?” 男子默默垂下眼去,隔了好一会儿,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语气道:“多谢……多谢宋阀主赐名,就……铁柱吧。” 宋乐珩顿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铁柱这名字,好似…… 也没那么难听了。 这日过后,别院里短暂的平静下来。萧铁柱以医侍的身份留在了宋乐珩的身边,负责照料宋乐珩的起居。他心思细腻,一日里除了按时给宋乐珩熬药茶,还给她搭配各种食补药补。每天早上宋乐珩的被子是他亲手叠整齐,给宋乐珩打水洗漱的也是他。这暑气正重的夏末,他愣是不让宋乐珩吃冰碗,还坚持每晚都要宋乐珩泡脚,说要趁夏日除湿驱寒,对宋乐珩那受了伤的腿有好处。 那泡脚的水,是蒋律几人眼睁睁看着他将从刚烧开的锅子里舀出来的,直接淋在加了药材的木桶中,然后就拎去了主殿。那烟气袅绕着,任人看了都觉得皮烫。蒋律等人都怀疑他居心叵测,守在门口随时准备冲进殿里去。宋乐珩自然也不想在大夏天泡这么烫的水,拒绝了几回都要叫亲卫赶人了,他却把她按在床边坐下,蹲下身来,将自己的一双手先放进了水中,试图说服宋乐珩道:“不烫,你看,可以洗的。” 宋乐珩真就看着他。 洛城的月是很明亮的,仿佛落了一层银纱在两人的中间。一个坐在榻上,另一个人屈身蹲着,四目交汇时,他轻抬起她的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替她褪去了鞋袜。 宋阀的军师,是出了名的清风朗月,无数话本子里写他是皎皎君子,如月在天。不想有一日,他的姿态却是低到了尘埃里。 宋乐珩由着他把另一只鞋袜也脱了,不自然道:“你这是何必。” 这人顿了顿,宋乐珩又道:“我是说,医侍不用做这些。等水放凉,我自己洗就是。我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 “总是要习惯的。”他继续动作:“以后,伺候宋阀主的人,只会多,不会少。亦不止在起居上伺候宋阀主的。还会有……另一些事。” “你觉着我会让……” 萧铁柱把宋乐珩的脚按进了水里,不让她动弹。 下一刻。 宋乐珩破口大骂:“啊!!操操操操!!!!好烫好烫好烫!放手!放手!!!蒋律,把他轰出去!快轰出去!” “别动!这样烫的水才能驱寒,忍忍,再忍忍,一会儿就好了。” “救命啊!!!” 蒋律带着人冲到了门口,听见两人的对话,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最后,他还是默默地领着人退出去。关上大殿的门,蒋律不禁感慨道:“主公,好像……又活过来了。” “是啊。”冯忠玉正经点头:“活得好惨,开水烫脚……等主公反应过来那是谁,指定把我们都削死。” 蒋律:“……” 蒋律捏住冯忠玉的嘴,不让他再说话了。 到得第三日,李文彧能下床了,听说宋乐珩收了个长得还行的医侍,且日日都在身边伺候着,李文彧差点在主殿里头一哭二闹三上吊。他足足吵了三炷香,全程嗓音高亢情绪激动,活像是公鸡在打鸣,半点都看不出三日前还中了毒要死不活的。主殿外面也到处都堆着人,李氏一家子杵在门口,房顶上趴着亲卫,角落里张卓曦带着江渝和杨鹤川吃瓜,个个都在瞧这出久违的后宫起火的热闹。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能贴身伺候!他长这麻瓜样,他也配!”李文彧坐在地上,真真就是在耍浑蹬脚:“我中毒那天,你是怎么跟我说的?才三天!我就躺了三天!宋乐珩,你居然就开始收小的了!你有没有良心!你说好的名分还没给我呢!你不是说让我当皇后的!” 宋乐珩坐在书案后,一只手按着快要被李文彧吵炸开的脑袋。萧铁柱就站在书架旁,替她整理着一本又一本的旧书。整理到海郡离别前手写的那几册,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内容,人就背对宋乐珩和李文彧站着,出了许久的神。 宋乐珩那阵儿只头疼地关注着李文彧,道:“你小点声儿,都在听乐子呢。再说了,这立皇后的话,你不要瞎说,我又不是皇帝。” “你这就是推诿之词!这跟以前那些姑娘非要嫁给我,我说你能遇到更好的郎君有什么区别!你说,你是不是看中他了?!”李文彧使气指着萧铁柱:“他到底有哪儿好了!他连我半根头发都比不上!” 萧铁柱的身形终于动了下,合起手里那本书,放回书架中,又接着整理下一本。 “你看看他,他还敢跟我装聋作哑!他现在是个什么身份!就敢骑我头上了!宋乐珩,你要是不把他赶走,我……我……我扒了他的皮!” 殿外的李夫人和李老爷都无比支持李文彧要个说法,只有李保乾感觉自己是带了仨傻子,扶着额头闹心不已。房顶上的蒋律等人则是觉得李文彧要是知道自己骂的是谁,指不定会当场厥过去。 宋乐珩默了默,耐着性子劝李文彧:“他是沈凤仙的人……” 萧铁柱皱眉侧头,道:“不是。” “哦,对,也不能这么说,他是沈凤仙的半个徒弟。沈凤仙那日不是来给你解毒吗,就顺带给我也诊治了一下,说我有点儿小毛病,便留下了他,替我调理。” “调理?”李文彧不服气地站起身来:“调理需要他早上给你叠被子晚上给你泡脚?哪天要是冷了,他是不是就有借口说给你暖身子爬你被窝了?!” “哎,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人家是个正经人。” 萧铁柱又格外认真道:“不算。是想过的。” 宋乐珩:“……” 李文彧瞬间炸了,扯着嗓门嚎:“啊啊啊啊啊!我要杀了他!你看他都承认了!他就是想上你的床!我不管!你那日是答应了要给我名分的!对他这种人,你要打他三十军棍!以儆效尤!” 宋乐珩:“……这不好吧。” 李文彧一怔,睁大眼睛,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捂着心口道:“才三天!你都舍不得打他了!!!宋乐珩,你没良心!你救我干什么!你让我中毒死了算了!” 宋乐珩哭笑不得,起身绕过桌案,走到了李文彧的面前。 “这么能哭能吼,看样子,凤仙儿说你三日痊愈,是没说错。” “那又怎么了?我痊愈了你就能始乱终弃见异思迁看一个爱一个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了是吗?” 宋乐珩:“……” 宋乐珩无奈:“说这么长一串你也不怕憋出了毛病,都说了,只是医侍,过不几日就要走的,别计较了。” “真的?”李文彧眼巴巴看看萧铁柱。 萧铁柱敛了眸,没有接话。那皮相是看不大出情绪的,只能见那唇间抿起,微微向下撇着。 宋乐珩岔开了话题道:“既然能够活蹦乱跳了,走吧,今日给你出口恶气去。” “去哪?”李文彧不解:“要出什么恶气?” “我的人刚进洛城就受了一通罪,左右我得拿出几分良心来,给你出出气不是。走吧。” 她拉住李文彧的手腕,带着人往主殿外走。李文彧被宋乐珩这话惊了一下,呆滞片刻后,便满心满眼都是欢喜,盯着宋乐珩的眼睛里都恨不得能淌出蜜来。 李保乾急急拦在殿门口,宋乐珩前脚一迈出,他就赶紧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主公,这是要带文彧去找世家理论吗?此事还请主公斟酌,文彧的性子太过纯直,若被世家盯上……” “没事。”宋乐珩拍拍李保乾的肩膀:“山里有老虎,你总得搬个鼓去震一震,震狠了,它才晓得自己的斤两。李文彧和你李家有我护着,不会有事的。” 李保乾的脸色几经变幻,再多的话却是说不出口了。 今时不同往日,宋乐珩再是和善,在那位置上久了,自然而然便见君威。君威难测,尤其是在正事上,宋乐珩向来是说一不二。李保乾就算再担心李文彧会被推上风口浪尖,也只敢悄悄给李文彧递眼色,希望李文彧自己打个退堂鼓。 然而…… 此时此刻的李文彧不仅看不到他大伯的眼色,他还压根儿就看不到他大伯这个人。眼下哪怕宋乐珩要扔他去下油锅,他都能头也不带回的。 站在书架前的人瞥着宋乐珩和李文彧双双走远的身影,难掩怅然。及至那双影出了院子,他才把视线收回,沉默地打理着主殿。 至别院门口,亲卫们都已七七八八地跟在了宋乐珩的身后。仿佛是早有准备今日要去算账,几十名亲卫出现时,都已换上了雪色的麻衣,就连前一刻还在和江渝嗑瓜子的张卓曦也赶了过来,一脱外袍,里面同样是一片麻色。 李文彧看着众人这作派正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一出别院,只见那阵仗更加吓人。秦行简身着麻衣骑在马背上,后头领了一队披麻的士兵和百姓。百姓们个个神容悲苦,每个人的手里都抱着一个牌位,眸里隐血含泪。在他们的中间,停了一辆板车。板车之上,放有棺材。 李文彧一阵胆怯,不由得紧抓住宋乐珩的手臂问:“这是、这是要做什么?棺材里装的是什么人?我们究竟要去哪?” “别怕。”宋乐珩言简意赅地安抚一句,旋即,目光定于棺材上,透着彻骨的杀意:“今日是那卢太保的孙子办满月酒,咱们,去凑个热闹。” 李文彧:“……人家办酒,我们抬棺材去凑什么热闹?” “送葬的热闹。” 第216章 杀人诛心 卢府之上,正是一派喜庆热闹的情形。 朝中文官和世家中人几乎都来了卢家吃酒,偌大的庭院里,人声鼎沸,卢氏上上下下的族中子弟都在招待客人,互道庆贺之语。那送到卢府上的礼箱子,从院子里头排开,竟是排到了府外去。大小都有,装的礼从奇珍异宝到名贵书画,各有千秋。放在最前面的那几个箱子,就连箱体都是纯金打造,堪堪是豪横奢靡至极。 一方宽敞的正堂里,几位家主和贺溪龄坐在其位,正饮茶寒暄。 崔家主笑道:“恭喜卢太保,你那嫡长孙的面相看上去倒是个有福之人,天庭饱满圆润,想是你卢氏后继有人了。” 卢家主端着白玉的茶碗笑笑:“崔御史难得说句中听话,那就借崔御史的吉言了。” 郑家主道:“后继有人,那也得有的继才行。如今这洛城,是非起了,大家都得小心谨慎些。我们几家虽常有意见相背,可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打碎骨头连着筋的,卢老弟,别因一己私欲,牵连太广了。” 卢家主笑脸一垮:“太尉这话,让我怎么接?我卢家从来以首辅马首是瞻,何来的一己私欲。” 贺溪龄在上坐还是波澜不兴的样子,垂着眼道:“那是老夫让你去别院下毒了?” 卢家主:“……” 卢家主的脸色骤然青一阵白一阵,半晌答不出话来。 贺溪龄道:“你卢氏不屑屈膝于女人,对宋乐珩颇有微词,素日里老夫都可当作耳边风。宋乐珩如今手握重兵,不管你愿不愿,这洛城她也入了。既入洛城,那便要求一个双方共存之道。你想当出头鸟,可以,但莫拖累于人。” 卢家主讪讪:“首辅,卢氏所行,皆为世家之利。非我一家不愿屈膝于女人,这天下男儿众多,莫非都愿服她一女流吗?不肯服她的人,宋阀里也大有人在!更何况,宋乐珩行事初衷本就与世家相悖,我等不下手,她也迟早会下手的。我只是替首辅抢占先机罢了。” 贺溪龄懒得多说,看了眼站在正堂门口的魏江。魏江会意,弯腰佝背的上前,一副油嘴滑舌的模样,对着卢家主道:“卢太保,那宋乐珩是军阀出身,也不是泥人儿捏的,有的是气性。首辅要对付她,自有盘算,那得慢慢地消磨。你冷不丁去下个毒,坏了首辅之计,不反倒麻烦?再说了,此事卢太保做得实在不隐秘,全然等同是把自己的头往人刀口上撞嘛。” “她敢!”卢家主捏着手里的茶盏,脸色极是难看。 魏江笑道:“怎么不敢呢。她若不敢与你卢氏为敌,你那子侄卢一清只怕……” 后话没出,卢家主就着茶盏赫然砸向魏江。魏江也没料到会有这一茬,侧身一闪已是来不及,当场被砸得额角鲜血淋漓。 那玉碗碎落在地,茶汤横流。卢家主站起身,脸红脖子粗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教训我?!小小尚书,还是个贱种出身,也配在这里大放厥词,来人!” 贺溪龄沉声道:“卢远舟,打狗也要看主人。” 魏江捂着受伤的头,指缝间的血还是没止得住。他眸中的阴翳一闪即逝,很快便笑着站去了贺溪龄旁边:“是啊卢太保,打狗也要看主人的,下官只是好心提醒一句。” 卢氏家主还想再说什么,堂外突然传来了高亢的唢呐声,吹得还是送葬的曲子,由远及近,朝着卢府而来。外头的卢氏子弟都在招呼下人去把送葬队赶走,别触了霉头,可没料想,那唢呐声偏偏就停在卢府的正门口,引得越来越多的人出府去观望。 卢家主忙不迭喊府上的打手去赶人,结果打手们也是一去不回。卢家主心知不妙,堂中各家做主的也都是拿着一副看好戏的态度。 贺溪龄冷声道:“你自己看着办吧,找你算账的人,来了。” * 卢府外,宋乐珩一行人带着棺材吹着唢呐,全都围堵在卢府的门口。秦行简一人横刀护在宋乐珩的坐骑前,脚底下全是躺着的卢氏家丁和打手。在队伍的外围,拥了半圈跟着宋乐珩一路行来的洛城百姓,靠近门口的半圈,则都是今日受邀的宾客。 卢家主和崔家主一道出府的时候,魏江也跟在两人的后头。宋乐珩一眼就瞧见魏江头破血流,眼神顿时就更沉暗了一分。 那卢家主一站定在自家的高门阔院前,他那长子和族中子弟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告状,说宋阀欺人太甚。宋乐珩冷幽幽地盯着他,卢家主也看了眼宋乐珩。不知怎地,心里便生出三分惧怕,但表面上还是从容镇定地扬起手,先示意小辈们噤声,而后才质问宋乐珩道:“宋阀主,你此为何意?” 宋乐珩翻身下马,李文彧赶紧随在她身旁。领着众人上了几步台阶,宋乐珩作势打量着府中的情形,道:“啧,来得真是不巧,卢太保办喜事呢?你看,你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如此见外,也就不能怪我挑着今天这大好日子,来给你卢家送葬了。” “你、你这是欺我卢氏无兵吗?!”卢家主一张脸涨得通红,高声喝道:“ 宋乐珩,你在做,人在看!你如何待我卢氏,这天下的世家都会看得清清楚楚!你今日若要害我卢氏满门,就不怕寒了天下世家的心吗?!” “哟,这么生气。”宋乐珩再上几步,与卢家主背向并肩。她按住他的肩头,凑近些许,压低了声音道:“我只知道,什么叫人在做,天在看。我就是欺你卢氏无兵,你要如何?” “你!” “别着急,这帐啊,我们一笔一笔地算。今天趁人多,算个公道。”她转过身,面朝着正街,语调慢条斯理道:“第一笔,今岁年初,我打颍州时,你那亲子侄算计我,胁城中百姓埋伏我入城兵将,致那颍州死尸数万。这事儿,崔家主也在,你评评理,当年在交州,你们世家之人是不是说好助我宋阀?怎还兴个半途插刀子?” 崔家主唰地一声摇开随身的扇子,半挡脸道:“崔某不过看个热闹,宋阀主要与卢氏清算,崔某不便插话。” 宋乐珩冷冷笑了声,看卢家主憋得那脸白了红,红了紫,都反驳不出半句,便又拍了拍自己的左腿,接着说:“那次我因你子侄之故,中王钧尧一箭,这条腿,险些就废了。” “那你想如何?”卢家主道:“是要卢某赔你这条腿吗?!” 旁边的卢氏小辈们瞬时炸开了锅,个个都要冲上前护自家家主,却又害怕宋乐珩身边这些武将,只敢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装那一身文人气地斥责宋乐珩。 宋乐珩道:“太吵了。” 秦行简立刻从那些小辈里准确拎出卢远舟的长子,一脚踹在他膝窝,把人当场踹跪了下去,举起刀就要砍。小辈们一看这架势是来真的,退的退,跪的跪,都不敢吭声阻止。卢家也吓得脸色急变,喊道:“住手!住手!莫伤我儿!” 宋乐珩动了动手指。 秦行简那把携着风砍下去的刀就生生停在了卢氏长子的后脖颈上,只割断了他的头发。 卢家主见刀式停下,整张脸都快没了血色,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又望向宋乐珩,道:“卢一清已死,祸不及家人,宋阀主是想在洛城里滥杀无辜吗?” “无辜?哪里无辜。我听说卢一清父母死得早,一直是养在你的膝下。正所谓子不教你之过,你不无辜。来,诸位,都说一说,卢一清在颍州城里干了些什么!” 那尾音拔高,浑厚又洪亮,震得满街寂然。 队伍中抱着牌位的百姓们得宋乐珩这一言语,纷纷开始泣血控诉。 “卢一清任颍州守将时,将我男人绑去军中,供士兵练习杀人!” “卢一清那禽兽!抢走了我女儿,我女儿……刚满十二岁!” “卢一清吃了……吃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最后一句,吼得振聋发聩。百姓和世家之人都望见,那说话的婶子抱着牌位,还用一张小小的襁褓包裹着。她愤恨地望着卢府的门匾,双眼内几乎都要流出血来。 “我看着他……看着他把我的孩子投进了开水锅!不止我的孩子,还有好多……好多百姓幼子,都被卢一清抢去吃了。不让他抢,他就杀人全家!这个人……他根本不是人!他是个……是个吃人的怪物!” 长街如水烧沸,议论声轰然淹没了卢府今日的喜庆。 “卢氏不是百年世家吗?怎么会生养出这种吃人魔的?定是家风不正啊!” “太丧心病狂了!这样的人,卢氏还让他去守颍州,分明就是故意残害百姓!卢氏上下真该死!” 就连世家中人也有在摇头的:“卢氏实在不堪为伍,太下作了!今日这满月酒,鄙人无福消受!” 离去的世家中人越来越多,那空出来的位置便被涌过来的百姓们占据。每个人都在戳着卢氏的脊梁骨骂,骂得那些卢氏小辈们脸上挂都挂不住。卢 家主也已是面色灰败,两腿站着都显摇摇欲坠。 宋乐珩道:“杀人得诛心。我要灭你卢氏,就得把你卢氏的名声败了。世家虽然人人沾血,但不是总爱装光风霁月吗?自今日过后,世家都得与你卢氏割席了。” “你……”卢家主气得一口血不断翻涌,按着胸口道:“你休想!我卢氏屹立数百年,盛朝开国都有我卢氏的一份功劳!谁敢与我卢氏割席!” “行了。别在这儿扯什么世家门楣了,没用。”宋乐珩悠悠道:“我这人呐,有个毛病,护短,你动了我的人,这一个个看上去血淋淋的,我心里难受。” 魏江知这话里包含了他,心中不禁一阵感动。 宋乐珩抬抬下巴,示意那板车上的棺材:“看见了吗,我特意带来了一口棺。要么,你主动点,躺进去,我让人抬去野外,把你埋了。要么……”她抬眼看看门上高悬的卢府匾额,“卢家,死绝。” 卢家主听这最后四字,人都惊呆了。愣神片刻,他大笑起来:“你不敢的!宋乐珩,你不敢!我卢氏族人遍布中原,岂止上千!你杀我都城一脉,卢氏还有旁支,你能杀干净吗?!卢氏没了,天下世家人人自危,中原你平不了!” “说这等废话。秦行简。” 秦行简得令,拖着刀就走向卢家主。卢家主被那刀尖划过地面的动静吓破了胆,想要往后退,却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跌倒。正是狼狈不已,那卢氏长子不顾生死冲过来,挡在他父亲面前。 与此同时,府内也走出一名贺氏小辈,对宋乐珩恭敬行了一礼,道:“宋阀主,首辅请您给一个薄面,进府一叙。” 宋乐珩稍是一默,不好现在就和贺溪龄撕破了脸去,便示意秦行简和张卓曦押住卢氏父子,跟着她进了府门。她领兵在前,崔家主和魏江也紧随其后。蒋律则是带着亲卫守住了卢氏大门。 没有了掌权的人在,百姓们便有气撒气,去拿了菜叶子烂鸡蛋就往卢氏那些小辈的头上砸,抱着牌位远道而来的颍州百姓更是和卢氏的小辈们打成了一团。这些小辈大都只知道读书,哪经历过这些,想往府里躲,蒋律又不让路,只让百姓揪着他们出气,打得一群青年是哭爹喊娘。 而另一厢,宋乐珩已经入了卢府的正堂。想当年还在交州时,她坐的是宴席最尾,换到如今,却已是和贺溪龄平坐在上首位置。李文彧不肯离她太远,也不管什么席位之别,反正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她的旁侧。其余郑、崔两家的人依次坐着,卢氏两父子被张卓曦和秦行简反剪住手,杵在厅堂中央。余下一些还没来得及走的官员便都留在堂外,被宋乐珩的兵隔开。 宋乐珩慢腾腾地喝了口热茶,她不说话,贺溪龄只能先道:“宋阀主方入了洛城,何必当众将局面闹得如此难堪。” “哎。”放了茶盏,宋乐珩道:“首辅说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别院里头发生的事,首辅若要说自己不晓,那我可得在这儿摔杯掷盏,小发脾气了。倘使首辅知晓,那我也不用多说。我就一个要求,我的人伤着了,中毒吐血都吐了一盆子,今日这卢氏,得给出个交代。” “什么交代?” “棺材我都带来了,首辅说呢。” 贺溪龄沉默半刻,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觑了卢家主一眼。四个世家毕竟也同气连枝这么些年,即使有过分歧,但其中利益纠葛,非是一两语能撇清。今日他若轻易放弃了卢氏,那以后世家众人,只怕就更加心不齐。 贺溪龄收回视线,又看了看宋乐珩旁边那位大鸟依人恨不得扒宋乐珩身上满眼都是爱慕光辉的李文彧,实在是没眼看,他便望向堂外的景致道:“老夫听闻,是李公子中毒?” “正是。”宋乐珩道。 贺溪龄云淡风轻地说:“人不是还好好的吗?小惩大诫,如何?” 这一下,不用宋乐珩启齿,李文彧登时就跳起来了:“什么屁话!什么叫我人不是好好的吗?我这可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命大才能回得来!你觉得轻巧,索性你去服毒试试啊!” “你放肆,怎么跟首辅说话的!”站在崔家主后面的一名小辈指着李文彧怒道。 宋乐珩的眼风扫过去,那小辈顿时泄了气。李文彧顷刻生出一种极其微妙的被包养偏宠的得意感,想了想,也冲那小辈吼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跟我说话的?!” “你!”崔家的小辈气得脸都红了。 说到底,这崔氏满门因着这一代的家主很是能捧高踩低,崔氏的日子也过得算是霸道。除了给贺氏和郑氏脸面,客气往来外,平日里崔氏族人见谁都是蹬鼻子上脸。在都城里当惯了霸王,突然来个骑在他们头上的,自是受不了。 崔家主摆摆手,让那小辈先噤声,继而阴阳怪气道:“都说宋阀主的后院热闹得很,今日一见,果真是开了眼界。不过就算是陛下后宫,都不能干政,遑论……李公子也没个正经名分吧?做小就要有做小的姿态,今日场合,李公子口出狂言,实在招笑。” “嘶,这话不兴乱说啊,崔御史。”宋乐珩一副头疼样儿:“他在这儿口出狂言,那是他家人宠出来的真性子,跟我后院没关系。他这脾气坏得紧,平常跟我面前闹我都束手无策的,你要是把他骂生气了他真动了手,那可是你们崔家吃亏。” 宋乐珩端起茶盏,用脚尖轻轻碰了碰李文彧。李文彧扬着眉头反应过来,起身就卷袖子往崔家主面前走。崔家主脸色一变,刚想呵斥,李文彧已经抡圆了胳膊,“啪”的一声,一耳光响彻正堂。 所有人都惊了。崔家主也被扇懵了,看着李文彧简直如遭雷劈,半晌都蹦不出半个字。李文彧还想再打一记,宋乐珩悠闲道:“够了,换一个。” 李文彧果真就换了一个,绕过崔家主,给后面那个小辈也结结实实地赏了一巴掌:“我叫你嘴贱!你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还敢骂我,你们也配!就你那张鞋拔子脸,想做小都做不了!” 被内涵到的崔家主:“……” 那小辈被扇了好几下,扇得脚下直退。 崔家主捂着脸怒极起身道:“首辅,今日就任她如此欺压众人吗?长此以往,我等脸面岂非皆要被她踩在脚底下!” 贺溪龄看李文彧还在扇个不停,皱了眉头道:“宋阀主,适可而止吧。卢氏纵有差池,宋阀主今日之举,也可算敲山震虎。世事并非只有黑白二字,这二字太过纯粹,难得长久。中庸之道,方为天下之道。宋阀主以为,是不是这个理。” 宋乐珩没吱声儿。 李文彧丢开那被打得晕头转向的小辈,气冲冲地走向贺溪龄,骂道:“老东西,你说得轻巧,我把你扇吐血,让你也尝尝滋味儿!” 眼见李文彧是真心想给贺溪龄也来上两巴掌,世家众人都惊吓不已地护了过来。秦行简和张卓曦的眼睛也都瞪大了,都不敢相信李文彧是真下得去这手。 宋乐珩也有些哭笑不得,招呼住手已经呼到贺溪龄头上去的李文彧,道:“回来,这个不兴扇。” “哦。”李文彧眼巴巴地应了一句,总归是扇了个高兴,便喜滋滋地回到宋乐珩的身边去坐下了。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听宋乐珩道:“旧年我与首辅定下交州之盟,这六年能安中原,皆有赖首辅和一众世家的鼎力支持。我宋乐珩从非负义之辈,既首辅有意保全卢氏,我便给卢氏一个机会。” 她朝张卓曦招招手。张卓曦即刻松开卢家主,走上前来,拿出两个铜质的杯盏放在案上,又去拎了一壶茶水,斟满两杯。 “这两个杯盏,叫鸩杯。” 众人闻言,俱是头皮发麻,都晓得这东西绝非好物。 宋乐珩继续道:“顾名思义,杯里有鸩毒。不过呢,只一个有毒。卢家主挑一盏喝下,如中毒身亡,那就是该当命绝,我也借卢氏之事敬告各位,我与各位保持平和时,愿各位都珍惜。如真要见个生死,那必然是……我生,诸位死。” 世家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都很是难看。 宋乐珩做了个手势示意卢家主:“请。选吧。” 卢家主此刻也再顾不得面子,上前往贺溪龄面前一跪,颤巍巍叩首道:“求首辅救我卢氏性命!” 贺溪龄低眸看看他,又看看院子里的兵,最后重重叹了一息:“既然宋阀主不愿给老夫这脸面,今日堂中,四个世家俱在,宋阀主如要开杀,便自老夫杀起,血洗洛城吧。” 第217章 世家折臂 “宋阀主如要开杀,便自老夫杀起,血洗洛城吧。” 贺溪龄这话一出,世家众人前一刻还有些慌张的神色都慢慢地平复了下来。那跪在地上的卢家主没有抬头,却是侧着脑袋,用眼角余光得志地扫了一眼宋乐珩。他是笃定了宋乐珩敢动卢家,但不敢动整个都城里的世家。 世家皆死,中原必重新陷入战火,数不清的大小世家都会为了自保招兵买马,和宋乐珩站在敌对的立场上。 卢家主是这么想的,世家所有人也是这么想的。贺溪龄此一言,是求死却向生。 宋乐珩笑笑:“首辅说的是哪里话。在座诸位,都是朝廷的栋梁。少帝登基在即,以后还有许多地方需仰仗诸位。除非是诸位要和我见生死,否则我断无理由杀诸位全家的。这样吧。” 她一只手端起一个鸩杯。李文彧一看她这动作,头皮后背一下子就炸麻了,他几乎猜得到宋乐珩要说什么。果不其然,宋乐珩下一句便是:“首辅的脸面我自是要给,这杯茶,我陪卢家主喝,如何?” 堂中众人皆是一惊。 李文彧急匆匆去拉宋乐珩的手腕,闹道:“你陪他喝做什么?!他也配?!我不准你喝!万一你挑中那有毒的杯子,我怎么办?!” “怎么办?你替我风光大办,就那口空棺,把我抬出去葬了。” “你!宋乐珩!你别说这种玩笑话了!我不爱听!这口恶气我不 出了,我们走!” 李文彧想拉宋乐珩离开,宋乐珩示意张卓曦先把李文彧带去一旁。李文彧那嗓门太大,张卓曦又不敢这会儿去捂实他的嘴,生怕他咬自己一口,宋乐珩便只能顶着李文彧的大吼大叫,道:“卢家主,过来选吧,这可是一桩千载难逢的划算买卖。我如果挑中鸩杯,生死不怨,从此宋阀瓦解,世家捡着个大便宜。你真不挑吗?” 世家之人都开始心思各异,只有卢家主的额头上涔涔冒出了冷汗来。 宋乐珩说得太诱人了。依眼下局势,两方是迟早都要斗起来的,对世家而言,最好的结果,是宋乐珩被世家同化,被世家掌控。而最差的结果,则是宋乐珩拔擢寒门,削减世家的权力。 但现在,有了第三条路。如果宋乐珩选中鸩杯,那从此以后,世家就无近在眼前的威胁。 太诱人了,诱人到这些人皮囊底下的兽性都快要钻出来了,恨不能立刻压着卢家主上去选茶。 卢家主那冷汗把鬓边都打湿了,只仰起头,求救似的望着贺溪龄。贺溪龄沉默片刻,终是发了话道:“别院之事,确是你卢氏有过。宋阀主既已做出退步,卢氏合该自担后果。选茶吧。” 卢家主的头又垂落回去,他清楚卢氏已成弃子,心头难免生起了一阵悲凉。僵了良久,他起身拍了拍自己衣袍上沾染的灰,走至了案前。他的目光在两个杯盏上打了个来回,旋即端起其中一杯,当先仰头喝下。宋乐珩也慢腾腾地拿了另一杯,同样喝了。 寂然的大堂里,只能听见李文彧一个人在声嘶力竭地吼:“不能喝!宋乐珩你别喝!我来喝!让我喝!” 两个人各自饮罢茶水,张卓曦才松开了李文彧。李文彧慌了神地扑过去,拿走宋乐珩手里的杯子,见里面只能倒出仅剩的一滴水。他气得都快厥过去,想说的话还卡在喉头,就看旁边的卢家主重重趔趄两步,捂住胸口,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那卢家长子见状,又是哭又是喊。宋乐珩示意秦行简把人松开,他便冲过去接住了倒下的卢氏家主。鸩杯的毒发作得极快,卢家主转眼之间便是奄奄一息,不停地呕血。听到喊救命动静的卢氏妇人们,小辈们也都悉数跪在了院子里,被士兵们隔挡着。 喜事换白事,那尖锐的哭声就一阵阵往正堂里头涌。 世家的人面上都作痛惜之色,可心里却是在惋惜这么好的赌局竟是输了。 宋乐珩也不再逗留,起身走到卢氏父子旁。卢家的长子不敢抬头看她,只抱着自己将死的父亲,五指用力到发白。宋乐珩眯眼瞧着院中的阳光,道:“喊救命没用。这种毒,救不回来。你卢氏得长记性,今日你们府上还能有人哭,是好事,往后可不能再出差错了。否则,你们卢氏哭丧的人恐怕就要没了,知晓了吗?” 卢氏长子怯怯颔首:“是……知晓……知晓了。” 宋乐珩又道:“贺首辅,卢氏今日我只给个敲打,也算全了首辅的脸面。外头那口棺材,送卢家主用了。以后卢氏上下,贺首辅得好好指点指点,莫让小辈犯错。不然我怕都城里的棺材,不够卖。” 留了这么一句,宋乐珩带着李文彧等人收兵离开了。她前脚一走,卢家主气绝身亡,卢氏子弟和妇人们都围了进来,跪伏在卢家主的旁边,哭嚎成一片。 贺溪龄看看这些人,没再多说什么,领着世家众人出了大堂去。刚行不远,那卢氏长子拎着衣摆跑出来,拦路跪在贺溪龄面前,用力地磕了个响头。 崔家主道:“世侄,你若要说请首辅为你父报仇这等话,就不用开口了。你卢氏咎由自取,有今日也怪你父踏错了一步路。以后啊,做人把头低着些,别老一对鼻孔朝着天。” 贺溪龄绕开路要走。卢氏长子膝行两步,又磕一头,哽咽道:“小侄不敢。小侄只求……只求首辅和各位世伯看在与我父多年交好的面上,今后周全我卢氏一脉,让小侄及家人以避横祸。” “今日该为你卢氏周全的,老夫已尽力。卢氏,还是自求多福吧。” 贺溪龄说罢,又要举步,卢氏长子挪了个位置,叩下第三个头:“首辅,家父常说世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世家之利!我父还做了其他准备……” “慢着。”崔家主摇着扇子打断:“你爹再多做点准备,别把我们一块儿都搭进去了。” “崔世伯,求您看一看家父做下的准备吧,若能用上,权当是他为世家尽的最后一点心力,只求日后首辅保我卢氏一条活路。” “什么准备?”贺溪龄开了口道。 “是……是一人。家父说,人活世上,争权夺利无非就是为了钱权色。宋乐珩向来好男色,所以,家父去寻了一人入都城,本是想做最后保命之用,没料到,还没用上就……” 世家之人听闻这话,都不禁讽笑起来。郑家主更是不留情面地抨击道:“你爹还真是老糊涂了。宋乐珩就算好男色,她身边那几个,哪一个不是天人之姿?怎么,你卢氏是能找到比那几个更好看的?” “是。这一人,必能讨宋乐珩欢心。” 卢氏长子说完这话,直起身来,拍了拍手。随着他这声暗令,几个家丁领着一人走进了花园里。那家丁两边散开,露出藏于其后的人时,所有的世家中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那神情都变得妙不可言。 郑家主和崔家主互换了一记眼神,由郑家主对贺溪龄道:“首辅,今日属实是闹得难看了些。若将此人献给宋乐珩,说不定,能稍作两方之间的缓和。” 崔家主也道:“少帝登基大典的所需物事皆已备齐,不如趁此机会,一并送去别院?” 贺溪龄着眼那人,隔了少顷,略是点头:“多寻些人,一起送去。” “ 是。” * 已是入夜,皇家别院里,砸东西的声响却一直没停下,甚至还一波高过一波。什么花瓶盆栽妆奁乐器,都一个不落的从偏殿里头被扔出来,碎了个稀巴烂。抱怨声也没落下,仿佛里面的人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骗子!你这个骗子!说什么要帮我出气,你就没有哪一天不让我担惊受怕!早知道你要用那鸩杯,我就不该跟着你去!你拿自己的命去赌,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啪嗒,又一个青瓷的花瓶被砸出来。 萧铁柱站在长廊上,默默注视着偏殿里拓在窗纸上的人影,听着吵吵闹闹的人声。李保乾和李夫人、李老爷则站在前头一些,正在着急询问蒋律这是发生了什么事,谁又刺激到他家这个哭包了。 蒋律也是一脸为难,道:“就是……就是主公她使了个计,没提前告知李公子。” “什么计?”李保乾又问。 蒋律还没答,宋乐珩的话音也从偏殿里传了出来:“哎,你别砸了,这都是皇室的东西,顶值钱的,砸碎了多可惜。” “你……我就要砸!就砸!你知道心疼这些死物,怎么不知道疼疼我!”又一面妆镜被丢出来,然后,嗓音里就开始带了抽噎:“我看你喝那茶,我觉得我人都要死了!我心都要跳出来了!我那时候……我那时候脑子里就想起……想起我在江州城楼上,看着你倒下,我什么都做不了!去他大爷的!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就是个废物!我要疯了,我真的要疯了!” “怎么都说哭了,那事儿已经过去了……” “我过不去!我就是过不去!我经常做梦,梦到我守在灵堂里那几日,我每时每刻都在想我要怎么去死!我想跳河,但我觉得淹死好难受。想自刎,我又手抖。想上吊,可是别人都说上吊丑死了,舌头还会落出来。我这辈子,没有任何一个时候,过得有那么煎熬。怪你,都怪你!我又想起那几天了……我好害怕……” 哭声呜呜咽咽的,听得李夫人一肚子火。自己拉扯大的孩子,想死的时候居然半点不念她这当娘的,气得她想冲进偏殿去揍李文彧,却被李保乾和李老爷拉住了。 萧铁柱入耳这声声句句,乍然就失了神,目色如晕开泥的浅水,浑浊又木然。 他收在袖口里的手握紧着一支簪子,那手太用力了,用力到想将簪子从掌心里贯穿过去。他没有想过的,当时那一别,他竟从她的人生里除了名,从此像一个可耻的窥探者,竟要从旁人的嘴里,才知晓…… 他最该守在她身边时,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原来…… 玉簪真是人死簪断的。 原来,她在棺材里睡了那么久,设了灵堂,挂了满城的素缟。 那场梦,那场她站在风雪里来找他的梦,许是舍不得他。可他怎么……怎么就远在千里外,连她的灵魂都无法触及。 要是他在就好了,要是他没有走就好了。后悔,绝望,交织成铺天盖地的窒息,要把人撕碎一般。血不知不觉从袖子里滴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溅在地上,绽成一朵花。 偏殿里,宋乐珩看着李文彧那眼睛红得像要咬人的兔子,无可奈何道:“不是说了,没赌命,真的,那就是做了一个局。蒋律!拿个杯子进来!” “来了!” 蒋律应了一声,忙不迭从李家三个长辈中间挤出去,绕开满地的碎瓷物件,进了屋里去。他拿了一个新的鸩杯给宋乐珩,宋乐珩便仔细地展示给李文彧看。 这东西过往是枭卫在用,里面内藏了机关。杯子分为杯身和杯脚,因整个杯子小巧精致,大多数人拿这杯时,只会握住杯身。那杯身一握,里面连接着杯脚的地方便会溢出极少量的透明毒液。 宋乐珩晃了晃杯中液体,道:“看到了吧,这是有机关的。握上头,藏在杯脚里的毒液会溢出来。握下头不会。我是去找卢氏算账,又岂会把自己给算进去。” 李文彧不说话,看看杯子,又瘪着嘴,看宋乐珩。 宋乐珩竟是觉得有两分心虚,继续劝慰道:“这内情都给你解释清楚了,你就别……” 闹字还没脱口,李文彧把人往门口一推,大声道:“你出去!” 宋乐珩:“……” 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我这都解释清楚了不会中毒,怎么还要生气。” “你出去你出去!”李文彧搡着她就往门口走:“你要做局你为什么不能提前告诉我!说来说去你就是不在意我的感受!你出去!” “不是,我这不是怕你漏了……” 人被赶出偏殿。李文彧也不等宋乐珩把话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殿门,糊了宋乐珩一脸的灰。宋乐珩有些尴尬地理理衣裳,一转头,就看见长廊上的萧铁柱正落寞离去。 李家三人和蒋律的表情也多少有点尴尬,蒋律嗖的一下窜回了屋顶上,余下的三人不能也走得这么无声无息的,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李保乾干咳一嗓子,率先启齿道:“主公,文彧……文彧实在有些不懂事,主公给他出气,他还这般闹性子,回头我说说他。” 李夫人点点头,接话道:“不过话又说回来,阿珩啊,你确实不该骗他的。这两个人相伴一生,就要坦诚相……” 一句话没讲得完整,李保乾就急忙示意李老爷把李夫人的嘴给捂住。 这李夫人和李文彧其实是差不多的性子,一贯直来直往,不大能够审时度势。宋乐珩早不是当初在广信还能被李家拿捏住的人,掌权者哪来的什么坦诚相待。李保乾生怕哪天李氏被这两母子连累,心累不已地岔开话道:“主公莫往心里去。主公忙了一日,早些歇息吧,文彧交我便是。” 宋乐珩点头,看了眼隔着窗纸的烛色,道:“他前几日才中过毒,莫让他气太久,替我多安抚几句。” “是。” 说罢,她转身出了院子去。人刚过洞门,偏殿门倏然又打开。李文彧看看屋外真没了宋乐珩的身影,更是气闷难过道:“叫她走她就真走了,她到底……” 李保乾没好气地拎住李文彧的耳朵,骂道:“行了,给你点颜色你就开上染坊了!真当自己是祸国殃民的帝王宠妃啊!李文彧,你给我清醒点!” “啊啊啊啊啊疼疼疼!大伯……大伯松手!” 离了快一个花园,宋乐珩还能听见李文彧那等中气十足的喊痛声,便也心安了不少。 回了主殿,张卓曦彼时正侯在里面。约莫是等得久了,他拿着一小包亮晶晶的糖豆,吃得正是有滋有味。宋乐珩一进屋,瞥了瞥他那包糖豆,他便迅速收了起来,几步迎上前,道:“主公,我来请罪。” “请什么罪?和卢氏勾结的,莫不是你?” 第218章 白驹过隙 “请什么罪?和卢氏勾结的,莫不是你?” 张卓曦一听这话,吓得嘴里的糖豆都差点喷了出来,捂了一遭自己的嘴巴,急得脸都变了色:“主公,天地良心啊!我怎么可能去勾结卢氏背叛主公!他卢氏算什么东西哪有这能耐!不对……谁来了我也不可能会背叛主公啊。主公你要是不信我,就把我抓起来,让老蒋他们给我用刑得了,看看内鬼是不是我。” 宋乐珩绕去书案后坐下。蹲房顶上的蒋律一听有热闹看,忙里忙慌地窜进了屋,搓手道:“这行啊。你别说,我这几年没用刑,手都生了,张卓曦你正好让我练练手感。” 张卓曦:“……” “我练你一嘴巴子!”张卓曦骂一句,拂开蒋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走去了宋乐珩的边上,苦哈哈道:“主公,你怀疑谁也不能怀疑我啊,我都跟你多少年了,我要真背叛了主公,小渝儿还能嫁给我吗?” 宋乐珩揉着太阳穴道:“是你自个儿说要请罪,那你请的是个什么罪?” “就是……就是沈医师那日来给李公子看诊的时候,拿了封信给我,让我帮她捎去给裴先生,说不用告诉主公。” 宋乐珩:“……” 宋乐珩抬眼盯着张卓曦。 张卓曦后背一阵发毛,哭丧脸道:“那沈医师和裴先生到底是夫妻嘛,我想着人夫妻俩互相捎个贴己话,也很正常不是,我、我就给送过去了。谁晓得,那里面是一封休书。” 蒋律愕然道:“我去?沈医师要休夫啊?她不喜欢裴先生?这裴先生不是挺好的吗?虽然断了一只手,说话还文绉绉酸里酸气的,但不也挺好的吗?” 张卓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吧,我也觉得挺好的呀,所以就没想到会是休书嘛……傍晚时候张须让人过来传了话,说让主公避点风头,暂时别去城外的庄子,裴先生这两天正在上火,就觉得是主公拐跑了沈医师才会出这档子事,他天天拿着棍子杵门口等着主公呢。” 宋乐珩:“……” 宋乐珩深吸一口气,按太阳穴的手打圈打得更猛:“蒋律。” 蒋律立刻会意,手疾眼快地押住了张卓曦,乐道:“你小子今天算是落我手上了,让你闷声捅娄子!走,出去吃我两锭子,让你尝尝老蒋这两年的拳法。” “你……哎,先放手,放手!你扭我了!我的腰诶!” 蒋律推着张卓曦就要出门,宋乐珩又道:“把糖豆留下。” 张卓曦那脸色一变,想要护住胸口,结果没来得及。蒋律一爪子掏过去,就把那包糖豆给掏走了。张卓曦哀嚎道:“不要啊主公,那是小渝儿送我的,都这么晚了主公吃糖对牙口不好啊!” “闭嘴吧你,主公吃你两颗糖豆还唧唧哇哇。” 蒋律把糖豆放在宋乐珩的桌案上,转头便押着张卓曦出门去了。没隔须臾,花园另一头就传来了一干人打闹的笑声。 宋乐珩独自坐在主殿里沉默着,眼都不眨地盯着牛皮纸上的糖豆。这种糖豆广信才有,是那边的特产。那一年温季礼要回北辽,宋乐珩惦记着他说嘴里总是涩苦 ,就让江渝去备了好些糖豆,让他带走。 眨眼这么几年过了,也不知那些糖豆他吃完了没有,嘴里还是不是那般的涩苦…… 这般念想着,一抬眼,就见萧铁柱拎着一桶洗脚水,进了主殿来。两人视线交汇,隔着明晃晃的烛火,却好似描出了一道再也跨不过的天堑,近在眸底,又远在彼岸。宋乐珩定定看着他,仿佛透过那张皮相,看到了底下最真实的容貌。她有好多的话都想要问他,从那夜他来,就想开口。问他为何在西州时做出那样的决定,问他这一载是怎样的心境,竟斑白了鬓发,问他…… 那血仇他愿不愿放下。 可这些说辞明明滚到了嘴边,却又化作了无声。 宋乐珩收回视线去,默了一阵儿,将那糖豆包好放着,起身走去了内室。萧铁柱拎着水跟在她后头,见她一言不发的到床边坐下,弯腰脱自己的鞋袜。他将水桶轻放在旁,照旧蹲下身来,将她的腿放到膝上,埋头替她脱鞋。 “让我来吧。” 宋乐珩没有拒绝,只是目色晦暗,凝视着眼前人。她由着他把自个儿的脚放进那滚烫的水里,也不知是已经适应了这烫得人起鸡皮疙瘩的滚水,还是他今日特意放凉了水温,正想问一问,宋乐珩便听他低声启齿,道:“疼吗?” 她略是走神,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萧铁柱抬起头,视线落在她脖子上的那道伤口,又问了一回:“疼不疼。” 宋乐珩没有答。可他这一句,却让她莫名就酸了鼻尖儿。 怎么不疼呢。割下去的时候,疼得要命,也怕得要命。可最疼的不是这伤,人死了,那也就死了,就那一刹那的事。最让她钻心蚀骨的,是她活过来后,看到江州十室九空的惨状,听到徘徊在大街小巷日日夜夜的哭灵声,还有…… 那一天城外的山头上,永远落下的太阳…… 如果那时候,他能在江州那就好了。可惜没有如果。 这才是阴差阳错的疼,命运弄人的痛。 宋乐珩忍了一忍,低头摩挲着戴在中指上的草戒指。萧铁柱看着她这举动,心里便如坠了深渊。他其实很早很早就看到这枚戒指了,只是不敢去想,不敢去问。宋乐珩又转眼看到放在不远处的花盆,前些日子还开得正艳的蜀葵凋了,因为根部浸了毒,根本不可能再养活。 她竟连一株花都留不下。 想至此,宋乐珩的呼吸有些微的发颤。也不晓得是为什么,每每在他面前,就是容易觉得憋屈。她一只手捂住眼睛,想把那些层层上扬的情绪再憋回去,可终归徒劳。那心里的酸楚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她哑着嗓子道:“你……你能不能……” 萧铁柱等着她的下文。但没有下文。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宋乐珩的话便戛然而止。然后,她突兀地收回脚,擦干净水,翻身上了床,背朝着萧铁柱道:“今日太乏了,你出去吧。” 萧铁柱没有言语,隔了良久,才提起木桶,离了主殿,轻轻关上了门。 这一宿,宋乐珩睡得不好,总零零碎碎地梦到许多旧年的事。梦到江州自刎,燕丞身死时,她醒了过来,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坐在床上,看那盆已经没有了生机的蜀葵。她没有发现,在微微敞开的窗框外,同样站着一个不眠之人,陪着她到了天明。 后续的个把月,世家那边都没再搞出什么幺蛾子。卢家主中毒身亡,给洛城所有世家都敲了一记又响又狠的警钟,个个只着急忙慌的往别院里献礼。说得好听是献给即将登基的少帝,实则全是亲手将礼送到了宋乐珩的手上。宋乐珩对那些奇珍玩物也不宝贝,常是扫过一眼就让人搬去杨鹤川的偏殿。杨鹤川也是知事,自己留下的没几样,大都又当着宋乐珩的面赏给了她身边的将领,就连萧铁柱也得了好几样赏赐。 除却收礼,便是世家那边每日会派人过来教导杨鹤川政务、国策等事,太监孙胜则是负责给杨鹤川讲解登基大典的细节,也长居在了别院里,伺候杨鹤川的起居。宋乐珩因着南方的政务尚未交出,天天都伏案处理着各州郡的大小琐事,另一桩让她头疼的,便是城外的庄子一天按三顿地催,她舅舅每天都拎着棍子让她回家去吃饭。 这饭吃不吃得成,宋乐珩不大确定,但真回去了,挨一顿打铁定是跑不了。说到底,当年要不是她非要留沈凤仙在军营,依沈凤仙的性子,是真有可能在裴家宅院里平淡度一生,绝不会把裴温给休了。裴温又是个重脸面的读书人,这被二房一休,一口气必然顺不过去。宋乐珩为了躲这一顿打,是日日推诿局势胶着,不宜回家,更是把裴温气得跺脚。 萧铁柱仍是日日坚持给宋乐珩调理一身旧疾,李文彧不满地耍了好几次脾气,嚷着要宋乐珩把人退回给沈凤仙,换个女医侍来。宋乐珩右耳进左耳出,假装听不见。后来萧铁柱看宋乐珩处理文书实在太过操劳,一伏案便是一整日,想到她今后岁岁年年,约莫都要这般度日,心里便不由得难过起来。 到九月初,洛城的天气开始转凉,宋乐珩每日伏案太久,肩膀脖子都难受得厉害,腿上的伤也是一到阴雨天就犯疼,导致她走路都有些跛脚。萧铁柱去叫了沈凤仙来给宋乐珩扎针,扎针一时半会儿也去不了病根,沈凤仙便只是嘱咐,要少操心少做事,身子骨才能慢慢养回来。 宋乐珩彼时屏退了身边人,瞧着沈凤仙把她腿上的针一根根拔出来,问道:“为何要和离?舅舅这些日子很是伤心,每天都寻思着要朝哪儿出了这口气。” “他伤什么心。”沈凤仙看也不看坐在床上的宋乐珩,只低头整理着针包:“他知道我为何要嫁给他,现在这个理由不成立了,和离才是应当。我与他又无夫妻之实。” 当初沈凤仙之所以选择嫁给裴温,是因为对医闹这桩事尤其绝望,同时又要避开有心人追查鬼门十三针,才毅然嫁入裴家,再不出后院。她说这理由现在不成立,宋乐珩更觉得她这顿打是挨定了。 “不是,当初你进军营,也没说你放下了治病救人的心结就要跟我舅和离啊。他现在把这事儿全赖我头上,你也晓得他那气性,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沈凤仙这才抬眼,有些不解地看着宋乐珩:“你都如今的身份了,还怕挨家里打?” “你这叫什么话?那我什么身份了城外庄子里也是我舅和我爷啊,他俩要揍我我难不成还能杵俩兵挡着了?” 沈凤仙又瞅她片刻,旋即收了目光,道:“难怪个个往你身边一扎,就不想走了。我在萧氏那半年,萧氏上下,都是死气沉沉的。” 宋乐珩一时语塞。 沈凤仙收好了针包,起身道:“你心里压着的事儿太多了,和当年的温季礼一样。我那会儿说过,他前面十来年殚精竭虑的,最多还能活五年。你比他长点,但也熬不过五十岁,这都顶天了。要是后面再受点伤,再熬些夜,更短。” 宋乐珩看她要走,忙把人拉住,劝道:“我舅那事儿,你再考虑考虑。” “考虑不了,没感情。你顾着你自己吧。” “什么叫没感情?难不成你和萧氏的人就有感情了?你说说你怎么走了半年回来就大变样了,我留你也留不下,我舅留你也留不住,合着那萧氏难不成有个男妖精能把你的魂儿给勾……” 话没说完,宋乐珩就果真看到沈凤仙的脸上闪过一丝被勾了魂儿的表情。 宋乐珩:“……” 宋乐珩:“……………………” 宋乐珩勃然大怒:“他狗日的萧若卿,还真敢给我下套挖我小舅娘,他不要命了是不是!这乌龟王八瘪犊子,尽管不好身边人!把萧铁柱给我叫过来,让他给我说道说道!” 蒋律把萧铁柱喊去了,萧铁柱就被宋乐珩骂了整整一下午。她每骂一句萧若卿,萧铁柱那脸就得皱一下,仿佛是极其的难捱。好不容易等到宋乐珩骂完,他一溜烟儿出了主殿,半晌没见着人。 那阵儿李文彧还在幸灾乐祸萧铁柱被骂,没隔多久,萧铁柱就找上了门,说要教李文彧如何处理文书。李文彧将信将疑,还怀疑萧铁柱肯定有诈,要去告状时,萧铁柱却是对他说—— 宋乐珩这一生,或许只有李文彧才有幸相伴,他会的事越多,宋乐珩便可轻松些,好与他携手白头。 这话一出,李文彧被哄得三魂都少了两魂,萧铁柱教什么他就听什么。 那时候,萧铁柱忽然发现,很早以前,包括他在内,绝不会有人认为李文彧配得上宋乐珩,他爱哭爱闹,遇到事情还骄纵不讲理,绝非是良人。不成想,经年过去,这最不相配的一个人,变成唯一相配的人了。 被他给熬到了。 萧铁柱想到这,觉得颇是好笑,笑得既羡慕又不甘。 彼时的李文彧和他正坐在湖心亭里,李文彧在学着看一本宋乐珩批注过的文书,依着萧铁柱的解释去思考,结果冷不丁就看到萧铁柱一个人在笑。他看不懂文书心里本就烦躁,索性起身把文书往地上一砸,叉着腰骂:“姓萧的,你一个人吃吃笑什么呢?你是不是在耍我?别以为你是沈凤仙的徒弟我就不敢揍你。” 萧铁柱也跟着站起身来。 日头倾斜,残阳罩着湖面,映得那波光粼粼。 萧铁柱入目远山,叹了口气,道:“李公子有没有想过,宋阀主今后的身边会有多少人?每一个人李公子都要用这样的态度去对待吗?” “我态度怎么了?轮得着你教训我?再说了,谁跟你说宋乐珩的身边会有其他人?她只会和我……” 话音没落,一群宫人匆匆从亭子外跑过去,为首的是太监孙胜,正尖着嗓子吆喝道:“都给我赶紧着些!去门口接应着,送给宋阀主的面首一定要事先梳洗好,不得有半点瑕疵尘垢!都听明白了吗?” 李文彧:“……” 萧铁柱:“……” 李文彧踉跄了一下,一只手按在桌面上,惨白着脸道:“什么 首?面首?是我想的那个面首吗?宋乐珩她要面首?啊啊啊啊啊我不活了!” 第219章 心头朱砂 夜色铺呈之际,宋乐珩坐在主殿里支着脸,和杨鹤川一道听着太监孙胜宣读四个世家送过来的礼单。每念一则礼,就有一口硕大的礼箱子被宫人们齐力抬到殿外放好,大大小小已是摆出了整齐的两排。 蒋律领着亲卫们列队守在主殿外,其余住在别院里的人也都赶过来凑热闹,挨个站在主殿左侧的长廊上,议论着四个世家确实是出手阔绰。等孙胜好不容易将一整册的礼单读到了末尾,那些宫人们忽而领着一排花枝招展的男子走近,排开驻留在了主殿之外。 那灯烛下人影憧憧,各色的衣衫看得人是眼花缭乱。张卓曦众人都还在议论世家这是搞什么幺蛾子时,那孙胜就朝殿外扫过一眼,见人到齐了,方把手中的礼单一合,高声道:“礼事第九十九则,优人三十!” 宋乐珩放在扶手上的肘子一歪,险些没撑得住自己的头。 主殿里外,一时俱是鸦雀无声。 说得文雅些这是送来的优人,可谁的心里都清楚,这就是送上门的面首。世家从前就爱往皇帝的后宫里塞妃子,眼下宋乐珩还没到那个份儿上,他们便打上主意给宋乐珩送面首,也是出乎众人的意料。但这安静只是维持了片刻,除了李氏那三个长辈外,其余人就悉数炸开锅了。宋乐珩隔得老远都能听到张卓曦那既兴奋又激动的话音。 “哎哟我去,这几个老东西能耐啊,是上哪捞来了这么多娇鱼儿送给主公。你们瞧那一个个,粉头白面,人比花娇啊哈哈哈哈。我打包票,这要是主公全收了,有个人指定得把偏殿的房顶都给掀了!” 笑声一片,众人讨论得是热火朝天,全然不避忌,甚至都开始挑上哪一个最好看,将来最能得宋乐珩的盛宠了。宋乐珩一个头两个大,杨鹤川在她旁边也是忍不住想笑,但又不好意思笑出声。 孙胜上前数步,隔着桌案恭恭敬敬的把礼单呈给宋乐珩,道:“宋阀主,四家的礼单皆已念完,还请过目。首辅说,中原平定,是仰仗于宋阀主,此次礼事,也是四家对宋阀主的一片敬仰心意,还望宋阀主笑纳。” 宋乐珩摆摆手,皮笑肉不笑道:“过誉了。这些礼太重,都退回去吧。” “使不得呀,宋阀主这不是要了奴才的命吗?”孙胜慌了一瞬,又很快挤出笑容,道:“从前宋阀主在枭卫当差时,也对奴才多有照拂。首辅便是看中奴才这点用,才专程让奴才来送礼。若宋阀主定要奴才把礼退回去,那奴才肯定就活不成咯。” 宋乐珩正要启齿,一个骄纵又高亢的声音就从殿外传进来。 “你活不活得成,关她什么事!她让你退回去,你就退回去!尤其是那些面首!全都给我滚!” 宋乐珩一只手捂住头,知道掀屋顶的人这就来了。 孙胜也是大惊望去,只见着李文彧和一名清隽的青衣男子一前一后的入了殿。李文彧叉着腰,气鼓鼓地站在宋乐珩旁边,先是像包子一样瞅瞅宋乐珩,见宋乐珩不发话,他便恶狠狠瞪孙胜。孙胜知他是宋乐珩的人,也是立即行礼道:“奴才见过李公子。” 李文彧抱着手重重哼了一嗓子。 孙胜又转向萧铁柱,实在是不认识,不知该怎么请安,便小心问道:“这位……是宋阀主的新宠吗?” 宋乐珩:“……” 李文彧:“……” 萧铁柱:“……” 李文彧勃然大怒:“死太监你说什么!他是医侍!不是什么新宠!哪来的新宠!宋乐珩,你跟他说清楚,你不要新宠,也不要面首!你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让他把外面那些花红柳绿的玩意儿全部带走!” 宋乐珩扶额道:“哎,什么面首,是优人。你别说得那么粗俗,人家是唱戏搞杂耍的。” “我呸!还唱戏!他们哪像唱戏的!那脸上的脂粉,涂得比这个姓萧的还重!我刚走过来,他们身上的熏香都快冲我天灵盖上了!” 萧铁柱:“……” 萧铁柱默了默,表情复杂地闭了眼去。 挤在长廊上的众人也不嫌事大地嚼开了舌根。 李夫人拍手叫好:“彧儿干得对!就是得在这个时候奠定地位!男人不狠,地位不稳!” 李保乾一阵头痛:“你们娘俩当这是广信你说了算吗?!你儿子不管,迟早惹个大祸事出来!” 李老爷:“大哥,有你在,没事的,没事的。” 李保乾怒道:“我是没逝的!但说不定很快就得被你们搞到有逝的!” 张卓曦嗑瓜子道:“来来来,我们打赌,看看李公子这只打鸣的公鸡能不能把主殿的瓦片给震碎了。” 秦行简:“李文彧太吵了,她就该收了面首,把李文彧赶走。” 李家的三个长辈:“……” 于是,长廊上也吵起来了。 宋乐珩被这里里外外的闹声吵得两耳嗡鸣,李文彧还在拽着她的袖子撒泼:“你退回去呀!你是不是舍不得?你要是不退,我现在就去跳湖!我说真的!” “退退退。”宋乐珩抬眼,看向孙胜道:“孙公公,你也见着了,把人都带走吧。其他的礼,我就留了。” “宋阀主……” 孙胜还想再说什么,宋乐珩截了他的话头,道:“世家送的是些什么人,我心里清楚。送来有什么作用,我也知道。大家都是体面人,别把事情闹得不堪,回头我要是给首辅他们送去几房小妾,也不大好吧。” 孙胜:“……” 孙胜一噎。 宋乐珩又道:“四家实在闲得慌,我给他们提个醒儿,我这宋阀里啊,不安生,有内鬼。 他们往我这儿插了人,我没道理不往他们那儿插钉子。让他们好好找,找到了,得善待我的人。若我的人有个磕着碰着的,那卢氏的红事变白事,说不定还得再演上几回。” 孙胜听得汗流浃背,冷不丁一抬眼,对上宋乐珩的眼神,更是吓得腿都软了半截。 李文彧是听不懂内里的弯弯绕绕,只抓着他要的重点道:“你听到没?她让你把人捎走!” “听到了、听到了。”孙胜连连点头,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思量再三,谨慎地恳求道:“宋阀主,这外头的三十人,奴才带走便是。但有一个人,首辅是给了话的,让我务必引荐给宋阀主,而且……而且这人也十分想见宋阀主,求宋阀主给个机会吧!” 孙胜往地上一跪,重重叩了个头。 李文彧更是气恼道:“你说些什么屁话!一个面首,还敢出言想见她?她是什么人想见都能见得着的吗?!不见!再不滚,我就要揍你了!” 说着,李文彧便当真要上去踹孙胜。宋乐珩把他拉住,无奈劝道:“孙公公过往和我有些交情,人年纪也大了,就是来传个话,你莫要为难于他。” 李文彧:“你……” 他嘴一瘪,又委屈上了。宋乐珩趁他还没当众哭出来,赶紧安慰:“不闹了,我保证一个不留,就见见,让人回去好交个差。” 宋乐珩给孙胜使了个眼色,孙胜也格外机敏,当即转向殿外拍了拍手。那院子里的三十名男子闻声,分成两边退开了去,自中道里走过来一个人。 月色恍然,烛火柔柔,皆笼在那个人的身上。他前额的碎发被暖光照得茸茸的,穿一身玄色衣裳,束着又短又毛躁的高马尾,朝着宋乐珩走近。宋乐珩打眼瞧着那殿外,陡然起了身,不知不觉松开李文彧的手碰翻了茶盏。那茶盏碎落在地,茶汤淌得到处都是,甚至溅到了她的手背。她不及顾着被烫红的地方,踩过地上的瓷片,飞快地走去了主殿门口。 她遥遥注视他,不知怎的,眼前的光景好似一番轮转,天地变换间,又回到了那年高州城外的草场上,他沐着夏日烈阳朝她策马驰来,说—— 你看我刚驯服的马,红色的!我敢打赌,这绝对是整个马场最俊的马!走,我带你跑山去。 这个人,停在了台阶下,与宋乐珩隔着丈余的距离相望。 就这一望,后面的李文彧就知晓,这个人,他不会走了。萧铁柱想起当年高州的那个赌,他也知晓,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实则,宋乐珩只是看了那么两三眼,便看出了差别。面前这人不是自己想念的那个人,但眉梢眼角太像了,那股张扬的气质也像,只是,没他那般的嚣张,也没他看向她时,那般的热烈,热烈到好像靠近了太阳一样。 孙胜从地上爬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宋乐珩身旁,矮声禀道:“宋阀主,这位是先帝母族那边的人,和燕将军是远房亲戚,今年方满十七。他一直很仰慕燕将军,也很仰慕宋阀主,所以想见见宋阀主。” 宋乐珩眼都不眨,只是问:“叫什么名?” 台阶底下的人看着她答:“燕回。” “燕回……”宋乐珩呢喃着重复了一遍。 孙胜又问:“宋阀主要留吗?” “留什么留!不准留!”李文彧冲过来拉宋乐珩,嚷道:“你刚刚不是说了一个不留的!你快让他走!” 宋乐珩没吱声儿。 李文彧眼眶一红,都快哭出来了:“他又不是燕丞!他是假的!燕回,他还燕回!这么明显给你下套你都要去!你看看,他脸上就差写着陷阱两个字了!这就是仙人跳美人计!宋乐珩你不准留!你听到没有嘛!” 李文彧吵个不歇。萧铁柱的眼里只尽剩落寞。 张卓曦在长廊上哦豁一声,道:“哎,这几个老东西也太能敲算盘了,这是上哪去找的这么像将军的人。我都抵不住这种诱惑,那主公更抵不住了。这下子,有些人要伤心了。” 他这厢说完,果不其然,宋乐珩凝视着燕回,轻声说:“留下吧,其余的,带走。” “是。” * “宋乐珩!你没良心!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燕回……嗝!我回你祖宗十八代!你们这些世家,全是王八蛋狗杂种!送什么不好,送她面首,还送她替身……你们这些混帐……” 湖心亭里,七七八八的酒瓶子堆积了一地。李文彧手中还拿着一个酒瓶,摇摇晃晃地边走动边骂人。冯忠玉带着几个亲卫站在凭栏旁,一看李文彧有接近的架势,就忙不迭把人架回凳子上坐下。 李文彧被按回去,越是生气,挣扎着挥开几人道:“放开!我给你们脸了!谁准你们拦着的!” “李公子,主公说了,不能让您跳湖,您也别为难我们。”冯忠玉又看看同样坐在桌边板板正正喝酒的萧铁柱,道:“萧医侍,你也别喝了,都早些回去睡吧。” 萧铁柱目光浑浊,一言不发地望着主殿的方向。他喝酒的速度奇快,一眨眼又是一壶。 李文彧也仰起头灌了一口酒,说话的调调里又是愤懑,又是哽咽的,醉醺醺的朝天吼道:“燕丞!你看她这么想你,你是不是得意死了!啊对……你真的死了……你死了还要和我争……我要怎么才争得过一个死人嘛……你看着她找替身,你是不是也急得团团转。这才第一天,她居然把那个人留寝了……那我怎么办嘛?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嘛……” 李文彧趴在桌子上,嘤嘤呜呜的开始哭,哭着哭着又去扯萧铁柱的衣袖,问他:“你不是很聪明吗?那你、那你想个法子,你说,有没有办法和死人争… …” 萧铁柱的眸光动了动,过了良久,他垂下头去。那躲在阴影里的眼睛红了,裹着似星子般流转的晶莹。 “没有,没有法子。我也……争不过。” “你争?你有什么资格争……”李文彧醉得稀里糊涂,眯着眼呢喃:“你什么都不是,你知道……我陪了她多少年吗?好笑……真好笑,我居然、居然有点理解宋流景了。那死小子老是在想,我们全死光了,宋乐珩就是他一个人的了。要不……我们一起……一起去把那个燕回……杀了吧。” “使不得。”冯忠玉道:“燕将军去世,是主公心里的一根刺。别说主公了,谁提起燕将军不难受。当世名将,英勇无敌,才二十来岁,那么年轻就……” “好……好嘛!燕丞有人疼,就我没人疼!就我是个绣花枕头!”李文彧打了个嗝,站起来就往围栏冲:“你们都别拦着!我倒看看,我去死她来不来救我!” 冯忠玉自然不会由着李文彧胡闹,刚把人架住,李文彧就抱着他嚎啕大哭,把他当成了宋乐珩。冯忠玉看他已经醉到不行了,索性将人背起来,准备送回偏殿去。走前又瞧了眼沉默的萧铁柱,道:“萧医侍……” “我没事。”萧铁柱道:“我自己回,你们去吧。” 冯忠玉略是颔首,带着几个亲卫背着李文彧走了。李文彧在冯忠玉的背上还在撒酒疯,重重把人咬了一口,咬得冯忠玉吃痛求饶。 “啊!李公子!祖宗!别咬!别咬!疼!” “宋乐珩,你负我!我就是要咬你!把你咬疼!” “我不是主公啊!松口!松口!啊!” 眼见闹腾的几个人走远,萧铁柱喝完最后一瓶酒,站起了身来。他仍是望向主殿的方向,隔了须臾,缓步出了湖心亭,径直往那方行去。 第220章 替代之人 “哎,就这么几天,这又是中毒又是醉酒的,身子怎么熬得住。” 李文彧的偏殿里,李夫人正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睡着了还在说醉话,念叨宋乐珩欺负他的李文彧。她拧过一张湿绢帕,轻手轻脚地替李文彧擦脸。李保乾则和李老爷坐在远一些的桌边,正在整理数十份策论。 这么月余的光景,宋乐珩给出的那份名单,李保乾几乎都已接触过,有愿意投效宋阀的寒门子弟,都拿出了自己看家的本事,写出了自己的毕生才学,想得到宋乐珩重用。李保乾这厢理好一份策论,示意李老爷在名单上勾红一笔,表明此人投诚之意。末了,又换了一份查看,方才随口接了李夫人的话:“这孩子就是被你们两个给宠坏了,遇着点屁大的事就要死要活。他以前在广信胡作非为日日透支身子时,也没见你这么担心。” 李夫人走过来抱怨道:“怎么就我们宠坏的,大哥你没份儿啊。他以前胡作非为,给他兜底的还不是你。你要兜不能只兜一半啊,你看看彧儿现在这样,我就不信你不心疼。” “我心疼,心疼能怎么样。” 李夫人挪了个位子,坐到李保乾的右手边。李保乾一看就知道自己这弟媳没打好主意,稍微侧了侧身子去。 “大哥你也算阿珩身边很重要的人了,你偶尔去劝劝阿珩,这天下打完了,皇帝也快登基了,她是不是应该考虑考虑成家之事了?那日彧儿中毒,我看得出她对彧儿是有感情的,既然有感情,就早日成亲,早日安定嘛。她是女子,那成了亲后总不能再有人给她送什么面首了吧?如此一来,彧儿不就不会伤心了?” 李保乾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 李夫人又给李老爷递眼色,李老爷只好附和道:“是啊是啊,大哥你就帮忙说一说。” “帮什么忙?我说你们一家三口凑一块儿都凑不出一个好用的脑子是不是?”李保乾拧着眉头,没好气道:“主公那叫成亲吗?那叫封后!” “封……”李夫人说了一个字,就立刻惊愕地捂住自己的嘴,看了看紧闭的殿门,才小声道:“要登基的,不是那个小世子吗?阿珩难道想……” 李保乾无奈笑出声,笑自己真是一拖三:“你没事自己去翻翻史书,也带着你儿子看看书,别整天脑子里就琢磨那点情情爱爱的。哪有人打完了天下自己不坐,让给别人的。你以后也改改口,别直呼主公的名讳,别哪日刀落在咱们李家的脖子上,你娘俩才知道收敛!” “那……那个小世子怎么办?” “不知道。主公重情,想必他只要不出大差错,这辈子主公都会锦衣玉食的养着他。” “这么说……”李夫人看回床上的李文彧:“我们彧儿,要当男皇后了?我们李氏……成外戚了?” 李保乾:“……” 李保乾刚要骂人,忽听得殿外一阵窸窣。他顿时一惊,慌忙阻止了李夫人说话,去开了殿门查看。殿外一只黑猫窜过,上了房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李保乾心中仍是不安,也不知刚刚是不是有人在殿外偷听,他不敢轻视,随即关上了殿门,此后便再无交谈声传出。 与此同时,宋乐珩的主殿内,燕回刚换了一身衣衫回来。 那衣裳是宋乐珩让他去换的,是燕丞留下的旧衣服,玄色上面刺了鎏金的纹样,肩处宽,腰部窄。大抵是不太合身,燕回进殿绕过那内室的屏风时,还在纠结整理着衣物。宋乐珩撑着头坐在一张矮几旁,地上铺了张羊毛编织的地垫,是出征西州时候缴获的战利品。在她手边,还放着一个小木桶,桶里装了雪白的羊奶。 “怎么那么慢?”宋乐珩抬眼看了看燕回,开口问他。 燕回多少还是有些怯她的,定定地杵着,局促不安地放下整理衣物的手,说:“肩……太宽了,总穿不服帖,不好看。” 宋乐珩瞅瞅他那空荡荡的两肩,没有多说什么,只示意他在对面坐下。待燕回跪坐下来,她自己喝了半盏酒,又慢条斯理往另一个杯盏里舀羊奶,问:“你唤燕丞什么?” “阿兄。” “嗯。”轻应了一声,宋乐珩续道:“你阿兄进军营早,我听他说,他早些年身子也瘦弱,所以总是喝羊奶,想法子练体魄,才成了后来战无不胜的……”话间顿了顿,又接上了三个字,“小将军。” 她把舀好的羊奶推到燕回面前去,说:“尝尝。你阿兄走后,那几头羊我还是圈养在军中,你换衣服那阵儿,我命人去城外军营打来的羊奶。” 燕回抿了抿唇,皱眉看那杯中的羊奶,被浓烈的奶腥味熏到想吐。他想求情,却又不敢忤逆宋乐珩,只能端起杯盏,闭着眼表情痛苦地强迫自己喝了一口。这一口下去,他当场就要呕出来。 宋乐珩面无表情道:“咽下去,不准吐。” 他又急急捂死自己的嘴,喉结一滚,果然便咽下去了。 宋乐珩这下才似满意了,眼神仿佛是看着燕回,又仿佛根本没看他,不知落在了何处。那些话,她像是说给自己佐酒听的,一起了头,便是往事如山倾,如海啸。 “我和你阿兄初见的时候,他是替朝廷来收拾叛军的。那时候,我被他困在广信城,生死一线间,我使了个法子,后来,你阿兄跟我说……他说他没见过那么鲜活的人,从那一眼起,他就觉得,我们认识好久好久了。” 窗框外,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靠墙站着,安静得连呼吸都没有。他听着那殿内的字字句句,只觉心都被揪了起来,越是痛,越是想逃,越是无处可逃。 “他来岭南打叛军,没成想叛军没打成,反倒被我拉下了水。有一回我为了躲事儿,跑去你阿兄那边。我那时难受得紧,你阿兄也正难受,我俩凑在一块儿,我就问他,喝酒吗?结果,你阿兄看起来多嚣张的一个人,他连酒都不会喝,只能喝羊奶。” 宋乐珩看着那桶里的羊奶,低低地笑了声。 窗外之人忽而便想起,她说的该是那年萧仿到广信来寻他,让他与她之间起了矛盾,加上李文彧和宋流景日日夜夜围着她吵闹,宋乐珩心烦了,有一晚就失踪了。所有人都急着找她,结果杨砚舟说算出宋乐珩在燕丞那儿,而且宋乐珩和燕丞还有夫妻缘分。 他们一行人赶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宋乐珩和燕丞睡在一张榻上…… 笑罢了,宋乐珩又抬眼睨着对座的少年,问他:“你与你阿兄,熟悉吗?可知晓些他的事?” 燕回难受地压着嘴中的腥味,摇头道:“我只能算阿兄的远房旁系,从未见过阿兄。我只听闻过阿兄的事,是以很崇敬他。” 宋乐珩默了会儿,喃喃说:“他那一支……没人了吧?” “嗯。我听阿母说,先太后入了宫,阿兄那一支,就逐渐凋零了,只剩下先太后、阿兄还有先帝。” 宋乐珩此一番又沉默了良久,喝下了好几盏酒,才冷不丁地问:“羊奶,不好喝,是不是?” 燕回实实在在地点了头。 宋乐珩笑道:“我也觉着不好喝,太腥了。你阿兄大抵也不喜欢的,只是没办法。这么个小个儿,要当将军,多难啊。仔细想想,他这一生,也是够苦的。我曾经跟他说,要给他一个家,可惜,我没做到……” 酒盏被一滴水溅起细细的涟漪,主殿中沉寂好久,才闻一声叹息—— “我好想他。” 殿外的月,藏进了黑乌的云层里。长廊灯笼摇曳,将地上的树影拖长,风一过,树影就晃晃荡荡,罩在一人身,如成群的魑魅魍魉,撕开他的皮肉,掏干了那颗心。 他都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听宋乐珩说那几年征战的事;听宋乐珩说燕丞和王钧尧拼了命,从地狱里爬回来找她的事;听燕丞要殉她的事;到后头,宋乐珩约莫是喝醉了,说她和燕丞在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里,曾做过夫妻…… 每听一字,他的手脚就冰冷一分,最后几乎要感应不到自己的躯体,仿佛置身在一个黑洞洞的深渊里 ,不断下坠,不断下坠…… 亲卫们其实都守在暗处角落,关注着主殿的一静一动。就连蒋律都觉得这一幕有些钻心窝子了。等宋乐珩真醉倒过去了,蒋律便去主殿里带走燕回去安顿,出殿之际,他看了眼站在墙边的萧铁柱,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萧铁柱进了殿,走到内室,见宋乐珩醉倒在羊毛地垫上。他取来披风,走过去轻轻盖在她身上。他跪坐在她身侧,满眼只有这一人。 殿里的烛火已经燃尽了好些,光影都变得晦暗。只有那窗间月,落她满身,照着她的五官眉眼。 他伸出手去,想碰一碰她,又怕指尖的凉意惊扰她,最后只是理了理她的鬓发。谁料水泽忽落两三滴,溅在宋乐珩的睫毛上。宋乐珩只是微微拧了拧眉,继而又舒展开,没有醒过来。 他此时的声线也不像平日那般刻意压得低沉了些,只极轻极轻地道:“我们在高州那一年,你记不记得,我同燕丞打了个赌,那时我以为,我不会输。可我……输了。你对燕丞……那……” 话音一顿,带出了轻颤:“我呢……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呢?你说……要白头偕老的那些话呢?如果我没有从海郡离开,我们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 后面的说辞还积压在颤栗的胸腔里,突然,他的手腕被人拉住,猝不及防间,天地倒转,前一刻还醉倒过去的人压在了他的身上,用力扣住他的双手,俯身去吻他。那细细密密的吻避开他的脸,落在脖颈上,像经久的爱意缱绻夹杂着怨怼,唇和齿拉锯出极端的情绪来。 她咬他,每一下都狠狠撕扯着皮肉,咬过了,又去亲吻舔舐,既疼,又酥麻难耐。他下意识要挣开,腿碰到矮几的桌角,酒盏金樽就被拂落了一地。酒水流出来,湿了羊毛地垫。 “宋阀主,等等……” 宋乐珩像压根儿听不见,他偏着头挤开她,她就捏住他的下巴,不让他动弹。他太瘦了,一身瘦骨嶙峋,硌得人不舒服。宋乐珩跨坐在他身上,往下挪了挪,他的呼吸便是骤然一屏,失神地睁大了眼。宋乐珩去剥开他的领口,吻他凸起的锁骨,还要继续往下时,他极度慌张地握紧她的双臂,呼吸颤动着问她:“你知……我是谁?” 宋乐珩看着他那张脸。 她不作答,他便再问一遍:“我是谁?” 少顷。 宋乐珩如回了神一般,从他身上下来。两人如此的亲热,可他…… 没有反应。 他是在提醒她,横亘着那些血海深仇,两人怎么还有可能翻云覆雨。她装出一副恍了神的样子,揉揉额头,见萧铁柱也坐起了身来,整理被她扒开的衣物,挡住有些发青淤紫的皮肤。他的脖子被咬红了,留了好几个齿痕,这么一对比,那张脸就显得更加白无血色。 宋乐珩其实也吃不准他如今是个什么心思,要到她身边来,又不以真实的面目。自打发生这么多事,两人之间的默契好似也烟消云散了。她只能想,他是不愿意的。 不愿意和她回到从前。 她默然片刻,道:“抱歉。今夜喝多了些,把你当成故人了。” 萧铁柱手上一僵,目光瞬如死灰,干枯地看向宋乐珩。 所以,那一刻,她心里想的故人,是燕丞吗…… 这念头一起,他便觉得自己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他就活不了了。他手脚麻木地站起,沙哑道:“我……我让人去给宋阀主备解酒茶。” 说罢,人就匆匆出了主殿。到得门外,分明是已经吐不出血来,可有那么一刹,他还是感到喉咙黏腻得全是腥甜味。他忍了忍,方稳着步子,一步一步,缓慢往前。 到次日,萧铁柱这个人,便消失了。 220-230 第221章 鸡飞狗跳 刚过巳时,宋乐珩坐在书案前喝着醒酒汤,蒋律、冯忠玉则在向她禀明昨晚的事。 “昨夜里主公让那燕回去换衣物时,他故意装迷糊,在别院里转了一大圈。李大人那方他停留得最久,估摸着是想偷听些消息。” 宋乐珩丝毫不意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小口小口地抿着汤,问说话的冯忠玉道:“听到些什么了?” “李大人没说什么紧要事,就是李公子喝醉了,闹着脾气,李夫人心疼得紧,想让李大人跟主公说说,让主公纳了李公子。” 蒋律没憋得住,险些就要笑出声来。见宋乐珩的眼光扫过去,他才赶紧收敛了态度,端正道:“主公,今日要把燕回给拿了吗?” “屁大点的小娃娃,拿了有什么用。世家能送来一个燕回,就能送来第二个张回李回的。这人才来第一天,这么着急暴露自己,他有几个脑袋。” 蒋律和冯忠玉面面相觑,听宋乐珩这么一说,也都觉得不合理。世家送人,左右就是想给宋乐珩吹点枕头风的。再者,宋乐珩是掌兵之人,这皇家别院纵使再大,她手底下的人也能守得滴水不漏,燕回没道理一来就这么莽撞行事。 蒋律挠了挠头,道:“主公说的是啊,这小子他怎么想的,该不会真仗着自己有那张脸,以为主公舍不得动他吧?” 宋乐珩摇摇头:“怕是被人当刀使了。昨日世家送礼来的那阵儿,别院里乱哄哄的,没人盯着那些面首,估摸着,和那名内鬼是通过气儿了。” “所以,主公觉得是那内鬼支使的他?这人要是一天揪不出来,放在主公身边始终是个隐忧,索性让我和老冯给那个燕回上点刑,套套他的话。我看他细皮嫩肉,指定是扛不住。” 宋乐珩默了默,只道:“昨夜我当着众人面说在世家里头插了桩子,用此事先洒点饵料,看看内鬼上不上钩再说。” 她将两人召至近处,低声给两人吩咐了如何布置鱼饵。末了,手里一碗醒酒茶也喝得见了底。她把碗放在桌案上,有些欲盖弥彰地瞟了眼殿外,问:“这醒酒汤……是谁熬的?萧医侍呢?” 蒋律略是迟疑,说:“走了。洛城有宵禁,人是今早走的。走之前什么也没说。主公,要去把人寻回来吗?” 宋乐珩手指一蜷,堪堪失了神。只是片刻,面上又恢复如常:“不用了。继续去找萧氏骑兵的动向。登基大典已在眼前,这段时日不能让辽人在洛城里捅了篓子。给城外的军营捎个话,让秦行简和熊茂把手底下的斥候都派出去。” “是。” “还有,世家送的那些东西,让李文彧去打点,该入库的入库,哪些该赏给将士们的,让他列个单子出来。我今日有些头疼,就不去过问这事儿了。” 两个人不吭声。 宋乐珩揉了揉太阳穴,视线在二人的身上打了个来回,问道:“怎么?他昨个儿吵了一宿还不够?是不想干活儿?” “也不是。就是……李公子他出门了。” 蒋律还在琢磨怎么说得委婉些,别给宋乐珩又添一桩烦心事,旁边的冯忠玉却是个直肠子,开口便道:“李公子今早说要去出家。” 宋乐珩:“……出家?” “是。乘的还是世家昨夜里送的那辆黄金马车,往城东兴龙寺去了。排场大得很,今早街头巷尾都挤满了来看李公子出家的姑娘。” 宋乐珩扶住额头:“那他剃度没有?” “没呢。”冯忠玉道:“我们都在打赌他是等着主公去接他。主公放心,张卓曦也带着人看热闹去了,李公子真要剃度,他会回来禀报的。” 宋乐珩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知晓李文彧只是在气头上,肯定不会舍得剃度,否则他娘只怕早跑到主殿来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她没空陪着李文彧瞎胡闹,索性把赏赐将士的事交给了李保乾,自个儿便在主殿里看了一整日李保乾收上来的策论。 到得太阳落山,李文彧果然哭哭啼啼的回来了,一到主殿就坐在地上撒泼耍浑,哭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先是控诉宋乐珩不该让燕回留寝,又说他都要出家了宋乐珩还不管他,最后是嚎啕大哭地讲,那个兴龙寺的主持居然还能和他同病相怜!都是被宋乐珩伤过心的旧人! 彼时,李文彧的嗓子都快震破了房上瓦,一个劲儿抽抽着道:“我去出个家,都能碰上情敌,宋乐珩,你怎么到处留情啊!庙里都能碰上你的旧桃花!而且人家还混上主持了!那个死和尚!说得好听四大皆空,他空个屁!他说我要留在兴龙寺,就必须从挑粪的小沙弥做起!他就是故意的!他在刁难我!” 说起挑粪,人更委屈了,嚎得都快看见嗓子眼儿。 宋乐珩捂着脸哭笑不得。殿外看了一整日热闹的张卓曦一边磕瓜子,一边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笑,笑得人都快撅过去。 实在被那高音闹得受不住,宋乐珩放了手中的文书起了身,走到李文彧跟前去蹲下,一手捏住了他的嘴巴。没了他吵闹,宋乐珩这才没好气的将张卓曦叫进来,问道:“我认识那主持?” “认识啊主公。”张卓曦忍笑忍得五官都变了形,给宋乐珩解释道:“主公你不记得啦,就七八年前吧,咱还在枭卫的时候,你不捡了个饿得要死的小子回来,想培养他当枭使。结果那小子对主公一见钟情,整天就知道围着主公转,还被柒叔骂过好几顿。主公不是处了两三天觉得不合适吗,那小子转头就去出家了,没想到,他真成了人家兴龙寺的主持,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乐珩:“……” 宋乐珩刚想斥张卓曦别瞎说,她压根儿就没和人处过,话还没开口,张卓曦就恨不得笑到在地上打滚。 “主公你是没看到,太好笑了。李公子……李公子往人家佛像前一跪,那主持出来问他为何要出家,李公子说为情所伤,说遇到个负心人。这个主持还去开导他,说自己也曾为情所伤,遇到个负心人。两人聊了半天,完了一对,发现负心人是同一个哈哈哈哈哈哈。” 宋乐珩:“……” 李文彧:“……” 张卓曦捂肚子 道:“当时……当时那个主持的脸都绿了,然后他就跟李公子说,你要出家可以,得从挑粪做起,哈哈哈哈哈哈。” 张卓曦笑个没完。李文彧实在气到不行,拂开宋乐珩捏他嘴巴的手,先是用力推开张卓曦,接着又是一阵嗷嗷哭:“笑个鸟蛋!哪有这么好笑!都不准笑!我都这么惨了,谁都不准笑!” 诚然,他这话没什么威力,连同还守在殿外的蒋律、冯忠玉等人,听见这来龙去脉都是忍不住笑。宋乐珩白了张卓曦一眼,示意张卓曦滚出去,旋即才对李文彧道:“没处。你别听他瞎扯。” “我不信!那个人他都……” “实在不信,那你接着哭。” 宋乐珩作势便要起身,李文彧情急之下噎回了哭腔,只抓住她的手腕,可怜巴巴地望她:“真的没处?” “嗯。” 水汪汪的眼睛亮起半分,李文彧又问:“那……那个燕回呢?你昨晚没对他做什么事吧?” “他是世家安插的桩子,我真要做什么,不上了世家的当了?人安顿去紫兰阁了,先晾着。晾到他没劲儿,自会走的。” 李文彧的眼睛又亮一分,自己擦了泪珠子道:“那萧铁柱呢?别人说他是你的新宠,你留着他也不好的。” 宋乐珩眼神一黯,隔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说:“走了。想是……不会回了。” 一听这话,李文彧三下五除二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当即就转哭为笑:“真的走了?那你的身边,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了?” “是啊,只有你一个人了。” 那语调里的叹息很轻,轻得让人都听不真切。 李文彧也察觉到宋乐珩情绪的变化,可他分不出她是为了谁。在他看来,无论是燕回还是萧铁柱,都只是昙花一现,只有他是实打实陪了宋乐珩这么多年的。只要再多几日,宋乐珩就会把这两个无关紧要的人抛到脑后去了。这么想着,他便觉得高兴。 宋乐珩看他也不生气了,便让他去接替李保乾打点礼单的活儿。李文彧黏了她半柱香,随后才欢欢喜喜的去了。李保乾这边腾出了空闲,宋乐珩恰好也看完了策论,她便让李保乾先行一步,将写出策论的寒门才子都召到城郊去等她。 待她到城郊的一处隐秘小院时,已是亥时二刻。 那破败废弃的一座偏僻民宅内,只有月色照亮,连烛火都没点。十五六个身着布衣的青年在地上围坐成一圈,正兴致勃勃地探讨着时政、天下与各自心中向往的改革。宋乐珩来时,众人都是激动不已。他们虽连宋乐珩的面都没见过,但早闻其声名,那些藏在心中无人问津的抱负和理念,都唯有在这一明主前,才有机会成为现实。 他们都明白,只这一人,能够摒弃世俗的门阀观念,听见寒门发出的声音。 众人皆抱着敬仰之心,齐齐向宋乐珩拜了礼。宋乐珩招呼他们起了身,简单寒暄过后,便让大伙儿如先前般坐下,继续畅言。 这其中,有一名叫傅庭修之人,一心剔除旧权腐朽,为百姓开辟盛世。他处在世家掌握朝廷任人权的压迫下,却是想到了科举的雏形,提出了税改的细则,让宋乐珩颇为重视。他还向宋乐珩引荐了自己同来的至交好友,名为岳听松,同样也是个学富五车之人。 与众学子一夜攀谈,宋乐珩都不禁觉得心情松快了些。 到回转之际,已然是凌晨时分。宋乐珩的马车停在别院的偏门处,她前脚一下车,早侯在门口的李保乾和冯忠玉便迎了上来。李保乾还穿着一身黑色披衣没来得及换,等宋乐珩将将站定,他便神色凝重地禀道:“我按主公的意思,假扮成主公安排在世家里的人,今夜果然是钓到鱼了。” “谁?”宋乐珩一面往门内走,一面矮声询问。 李保乾跟在她身旁,道:“是昨日那名燕回。” 宋乐珩脚下一顿,皱了皱眉:“这么个钓法,都只钓出来一条假鱼?人呢,抓起来打,问问今夜是谁让他去跟的。” “打不了主公。”冯忠玉道:“人已经死了。” 宋乐珩脸色一沉。冯忠玉即刻领着她往边上的小径走了两步,她便看到那十六七的少年躺在石板路上,已经是毫无生气。他的脸呈现出一片青黑色,嘴唇发乌得不正常,手指也僵硬的蜷缩着,仿佛死前是经历了巨大的痛苦,抠得那十根手指头都破了皮,见了血。 宋乐珩审视着尸体,道:“中毒?” “是。”李保乾回答:“我从别院一走,冯忠玉就察觉有人跟在后头,但这人也很是谨慎,绕了好几条街,冯忠玉才把人抓住。” 冯忠玉接过话头道:“这小子当时怕得要命,看着是想说什么,话还没出来,人就开始呕血。我瞧着像中毒,赶紧把他拎到了沈医师那边去救,没救得活。沈医师说,这是之前浸泡蜀葵的那种毒,但分量下得很重,而且,他不是第一次中毒了。主公,这内鬼是真敢下手。” 宋乐珩沉默半晌,挥手道:“埋了。等登基大典之后,再计较此事。” “是。” 冯忠玉应下了声,很快召了亲卫来埋人。 如此平静了几日,转眼便到了登基大典的前夜。世家那边拟好了给宋乐珩封王的诏书,封的是南璃王,还给宋乐珩送来了九蟒王袍,都让宋乐珩过目。宋乐珩让蒋律暗中去把那十来个寒门子弟都接来了别院,只有那岳听松告了病没来。同时,军中几个将领也都到了,包括李文彧和李保乾在内,一行人都在主殿里听宋乐珩对登基大典的部署。 李保乾坐在文臣那边的位置上,看着那份尚未盖玺印的诏书,道:“璃字,同离,世家这是摆明了想要过河拆桥。” 李文彧一脸不解,坐在宋乐珩的边上 问:“大伯你这什么意思啊?南璃王不好吗?挺好听的啊。” 李保乾又无奈又没好气地道:“他们是想让主公离开都城,回去南边当个闲散的亲王,你看这好吗?” 李文彧恍然大悟:“他们凭什么?!那下诏不是皇帝的事吗?他们哪儿来的脸给我们下诏?” “凭什么?”李保乾把诏书恭恭敬敬地放回宋乐珩的桌案上,又坐了回去,叹道:“传国玉玺在贺溪龄手上,国库军械库在贺溪龄手上,三十四州大大小小的文书卷宗都锁在兰台里,兰台还管在贺溪龄手上。除非……” 宋乐珩把世家烧杀个干净,兵进皇宫,否则,贺溪龄扶持谁,谁就是正统继位。 世家凭借的,便是这一点。 李保乾没把话说穿,又看向宋乐珩,道:“主公,世家此次只给主公封了王,对主公手底下的人不闻不问,只怕是不想让出朝中的位置了。” 傅庭修坐在寒门之首,认同道:“李大人所言极是。世家此举,无疑是在打压主公。他们要借此事告知天下,纵使跟随主公打下疆土,也得不到应有的功勋赏赐,如此一来,宋阀定起波澜。” “起什么波澜。”熊茂横眉道:“我们跟的是主公,听得也是主公的号令!谁敢起了二心,我头一个砍了他去!” “你能砍多少?我们是没二心,底下为了出头来参军的士兵们,也不生二心吗?你砍得完吗?” 秦行简冷不丁的一吭声,把熊茂噎得是无言以对。 事实上,众人都心知,秦行简这话说得极对。宋阀中人何止十万数,除却今晚在座的是宋乐珩的心腹,那营里从士卒到校尉统领,在战场上拼了性命,就是为了封赏,就是为了将来有好日子过。 宋乐珩给不了他们好日子,只要世家肯抛出点苗头,二心转眼便能埋进人的念想里。军中哗变,历来自人心始。 话说到这,众人都知晓要看宋乐珩如何表态,眼睛便都盯着上座的那一人。 宋乐珩慢悠悠道:“说得都有道理。新帝登基,宋阀居的是头功,他们不想封赏,也得封。没有诏书无所谓,傅先生,今晚你和李大人一道,连夜拟出个封赏的诏书来,把在座的诸位都给我封实了。虚位不要,就要掌实权,干实事的。武将都给我官居三品以上。至于文官,除李大人以外,诸位都是才入宋阀,不可贪功冒进。若明日诸位立下功劳,再依次封赏。” 所有人都听得一脸懵。 傅庭修道:“主、主公,何来诏书啊?我们也没有空诏书啊?” “就拟白纸上,回头我给戳个印儿。” 傅庭修:“……” 寒门众人:“……” 李保乾小声道:“傅先生莫要诧异,主公行事,一向是如此不拘小节。” 傅庭修只能两眼放空地点了点头。 宋乐珩又继续道:“你们写一张不够,要多备些,估摸着都用得上。” “是。” “秦行简,熊茂,你二人持我手令,今夜点五千精兵入城,好护卫明日的登基大典。城门口谁敢阻拦,你二人就看着点儿杀,眼神该好的时候好点儿,不该好的时候,可以瞎点儿。” “是。” “城外军营,明日由简老将军坐镇。” “是!” “傅先生,你领诸位文士,明日侯于平武宫门,得我令后,即刻进宫。诸位须知,明日我是要清一清国库兰台的,看看这盛朝还剩了几分家底。此举或有风险,若有哪位想要现在离去,只要保证不泄我今夜所说,均可自便。” 十几个寒门才子互相看看,顶着宋乐珩那道扫过来的目色,无一人起身禀退。 宋乐珩静等了片刻,又道:“既诸位下定决心入我宋阀,我也决不亏待。明日事成,来日诸位皆可入朝。” “多谢主公!”众人起身行礼。 宋乐珩做个手势让大伙儿都坐下,最后对张卓曦叮嘱道:“明日你领亲卫保护傅先生等人,不可有任何闪失。” “是,主公。” * 两个时辰后,秦行简和熊茂领着五千精兵入了城。世家众人彻夜无眠,都觉得宋乐珩这是来者不善,不晓得是不是那一封诏书惹着了她,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一身腥。除了卢家以外,崔氏和郑氏以及一些大大小小的世家,都守在贺溪龄跟前担惊受怕了一宿。好不容易风平浪静地熬到了天亮,百官着朝服,束冠冕,进宫朝见新帝,陪同新帝祭天祭祖,颁诏受玺。 待登基大典诸般繁杂的流程走完,新帝杨鹤川屁股往那龙椅上一坐,朝堂上立马就吵开了。众人第一件事就是抨击宋乐珩身为人臣,不该倚仗手里有兵肆意妄为,竟还敢派兵进驻皇宫,把那些世家子弟组成的内廷侍卫到现在都堵在墙底下蹲身抱头。 宋乐珩一个人云淡风轻地杵在贺溪龄边上,懒得去插话,只听着满朝文官对着她叽里呱啦地指责。她都在盘算按这些文官的战力,至少得吵半个时辰之际,偌大的金殿之上,所有人却陡然听到杨鹤川爆出一记怒喝。 “放肆!若无宋氏,早无大盛,尔等今日又何来余地安立于朝堂!” 百官齐刷刷一静,视线尽皆聚于龙椅上头。 贺溪龄和崔氏、郑氏等人都没想到,新帝会如此维护宋乐珩。诚然,就连宋乐珩自己也没想到。 贺溪龄欲要启齿,骤见新帝把册封宋乐珩为南璃王的诏书往下一丢,掷地有声地说:“朕不喜南璃王这名号。宋氏护国有功,且朕如今年少,刚接手朝政,还有诸多不足之处。是以,朕欲拜宋氏为义母,封其为……摄政王。” 四个世家:“……” 上百文臣:“……” 宋乐珩:“?” 义母?摄政王? 她外爷和舅舅这些年把杨鹤川教得很是狂野啊…… 第222章 打架骂街 “朕欲拜宋氏为义母,封其为……摄政王。” 金殿上瞬间鸦雀无声,文臣们都惊呆了,实在是没见过皇帝要拜义母,还要亲自封个摄政王出来的。宋乐珩也是有些恍神,倒不是惊讶于杨鹤川的说辞,而是想起早前她做过的一个梦。那场梦里,温季礼也是叫她摄政王。 她这厢未有表示,贺溪龄便率先开了口。他压低着眉眼,只铿锵有力地道了两个字:“不妥。” 这二字一出,百官得了主子令,当即如百来条扑食的恶狗,吠得更加厉害。一个个也不指着宋乐珩骂了,全在卯足了劲儿反驳杨鹤川。 “陛下!万万使不得啊陛下!这摄政二字,是对皇权的不忠啊!” “是啊陛下,这太讽刺了!我大盛开国三百余年,无此先例!历朝只有君轻臣弱,才会出摄政的奸佞小人呐!若陛下之朝出一个摄政臣,我等将来还有何颜面,在九泉之下去面对大盛的二十一位先帝啊!” “恳求陛下收回前言,这摄政王是万不可封啊,若否杨氏先祖必定难安啊陛下!” 正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得不可开交,那杨鹤川也是个耿介的少年心性,竟是赫然站起,要扯下自己的冕旒。这一遭,把大臣们骇得够呛,除了贺、郑、崔三人及宋乐珩,其余臣子是跪了满殿,旁的话也没有了,就只剩一句陛下息怒。 杨鹤川息不了怒,那冕旒又不知是用多少夹子固定在发髻上的,一时半会儿他扯也扯不下来,反倒扯倒头皮疼,头发也乱了,冠也歪了,看上去滑稽又狼狈。他使气指着众人,斥道:“你们让朕当的是天子,还是当的傀儡!当年交州一乱,若非宋氏破釜沉舟护卫交州上下,朕和交州的百姓,早沦为那些叛逆乱党的刀下亡魂了!你们当时在做什么,要朕给你们点个清楚明白吗!” 百官无人敢言。 唯贺溪龄道:“陛下慎言。陛下如今是大盛正统,已非偏安一地的王侯,天子一言一行,代表的是大盛和朝廷,影响 的是天下和民心,望陛下三思。” “朕既是大盛的天子,难道还无法封赏重臣?!宋氏拨乱反正,平定天下,匡扶社稷,如何当不得摄政王!说起民心,那民心向背为谁,尔等难道不清楚吗?!你们反对,便是有危于社稷,有危于百姓!” 宋乐珩冷不丁被捧得这么高,多多少少还有些不大适应,只能哭笑不得地瞅了眼杨鹤川。其余跪着的大臣们又是摇头又是磕头的,恨不能把脑浆子给嗑匀了。 眼看这场大戏再唱下去便要有碍观瞻,后世史书不知道能写得多荒谬,贺溪龄便稍微侧过了身,在一派嘈杂的劝谏之中,对着宋乐珩道:“南璃王,不打算劝一劝陛下吗?陛下年少,且未曾师从朝廷太傅,行事难免气盛了些,但南璃王应是明事理的。” 宋乐珩把两只手都抄进了袖子里,不急不慢道:“怎么个事理?首辅你展开说说,我不明白。” 被她故意呛了一句,贺溪龄忍不住皱了皱眉,而后又平复了心气儿,继续道:“陛下这些年养在南璃王的身边,或会一叶障目。初时宋阀起兵,本为叛逆,此事说破了天,也无可更改。南璃王的出身,如纸上落墨,一笔既定。” 宋乐珩笑笑:“哎,我这出身倒是比不上世家的高贵。” 贺溪龄没理会她语调里的揶揄,道:“朝廷念宋阀这些年护佑少帝,并于江州驱逐辽人有功,是以破例封王,是对南璃王的器重。但再高的位置,就成大逆不道了。南璃王,三思。” 那沉寂老练的眸转过来,与宋乐珩交锋。 宋乐珩无所谓道:“首辅要给我个什么名号,我都能接受,左右是个虚名而已。但有一桩事,首辅做得有些不厚道。我打天下这么些年,手底下的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更不说还有部分掌管内务的文人,你就只给我一人封号,不合适吧。” 崔氏怒斥:“宋乐珩,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仗着自己的兵在皇宫里,就想把持朝政吗?你不怕后世人将你的祖坟都骂出青烟来!” “都说了,我不在乎虚名,骂名也是虚名嘛。” “你……” 崔氏想还想再说什么,宋乐珩慢悠悠打了岔,道:“你们给了我一封诏书,我这个人,看重礼尚往来,所以我也拟了个诏书,好让首辅看看。要是首辅同意,今儿索性就让陛下一道允了如何?” 她这话音不轻,在金殿里颇有几分份量,震得前一刻还在吵闹的百官都安静了下来,就连龙椅上的杨鹤川都不禁朝她望过来。所有人都觉不可置信之际,就听宋乐珩拍了拍手,随即,一身常服的李保乾端端正正地走进殿中,驻足在贺溪龄跟前。他从袖口里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白纸,双手呈给了贺溪龄。 “诏书在此,请首辅过目。” 贺溪龄:“……” 大臣们:“……” 这一幕过于讽刺,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身为兵部尚书的魏江拼命在忍笑,结果歪着嘴还是没憋住,吭哧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那骂句就更激烈了,几乎要把金殿的顶都给掀翻。 郑氏家主情急到边咳边骂:“疯了,你真是疯了!这是什么?诏书?何为诏书?!御史起草,天子过目,上盖玺印,方为诏书!你这分明就是一张白纸!” 崔氏也骂:“李保乾!你好歹是入朝为官过,怎敢如此犯上作乱!你们宋阀简直就是一窝逆贼!” 骂着骂着,那崔氏一把就夺过李保乾手里的白纸,撕了个粉碎,丢得洋洋洒洒。谁知,李保乾又慢条斯理拿出一张新的来,说道:“吾主知晓各位气性大,一言不合容易动手,是以特地叮嘱我多写了几份。” 他扯开袖口看看,神情认真:“我还有一两百张,足够各位大人撕的。” 魏江险些把眉毛都笑歪了。别的大臣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其中几个急着向世家表忠心的,已经迫不及待地扑向了李保乾,要抢他袖口里的所谓诏书。 “我生忠于大盛,死也要做大盛的忠臣!我和你这狗日的逆贼拼了!” 有人先动了手,余下的人也就壮了胆,层层叠叠的把李保乾压在地上,要打要抢的,只想着把对宋乐珩的怨怼都发泄在李保乾的身上。魏江在人堆后蹦跶,一面喊着朝堂之上成何体统,一面时不时在没人看到的位置上踹一脚那些世家中人。皇位上的杨鹤川也是惊呆了,他一直以为,天子群臣都该有一种不怒自威高不可攀的姿态,谁能想得到,这群人不仅能骂街,打起架来还十分没顾忌,抄着上朝用的笏板就往脑壳上招呼…… 李保乾是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的,私底下做足了准备。别人拿的是笏板,他就从身上摸出来两个尖利的铁钉子,揪着谁就朝谁腰子上捅一下,边捅还边咬着牙骂:“姓崔的,老子早看不惯你了!那天进城就想把你牙齿给扯了!当年就是你有事没事揪着我户部不放!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想把我拉下马,给你子侄让路!你休想!你做梦!” 李保乾一个肘击狠狠打在崔家主的脸上,崔家主承不住力,顿时眼冒金星一屁股跌坐在旁。 宋乐珩退了一小步,又拍拍手,蒋律、冯忠玉等人便也进了殿来。她抬着下巴稍作示意,道:“各位大人想秀秀拳脚,你们陪一陪,别动真格的,只需把李大人护好便是了。” “是。” 蒋律等人立刻卸了兵器护腕等物件儿,也扑进了战团里,一时间,殿内更是打到不可开交。骂声吆喝声喊救命的声,全都混杂在一起。 贺溪龄眼中压着汹涌波动的情绪,弯腰去捡起了落在脚边的一张白纸“诏书”,看着上面列的封赏。除了秦行简等武将宋乐珩都给了实质的权位,李保乾竟要代替崔氏的御史,蒋律要封郎中令,张卓曦要封卫尉。若是真允了宋乐珩的意思,那么毫无疑问,洛城里里外外,都将落在宋乐珩的掌控里。 贺溪龄闭了闭眼,旁边的打斗还在持续,他看也不看,只对宋乐珩道:“老夫想问问,倘使今日南璃王讨封不成,意欲如何?是想要清君侧吗?” “哪里的话,我这不是在同首辅商议吗?” 贺溪龄沉默半刻,起声喝道:“好了!” 那老态又中气十足的声音荡在大殿里,若钟鼓般回响。地上打作一团的文官们飞快收了手,挨个爬起来,理着被撕烂的官袍又站回了原本的位置上,仿佛刚才的闹剧从未发生过。宋乐珩给蒋律几人递了眼色,蒋律便也带着人退出了殿外去。李保乾整理好发冠,走到了宋乐珩的身旁站定。 待各人恢复常色,贺溪龄着眼杨鹤川,道:“陛下,南璃王所书,陛下可曾看过?可有答复?” 杨鹤川摇了摇头。他自昨日一早入了宫,为登基大典做准备,后来就压根儿没出过宫去,是以不晓得宋乐珩还准备了诏书这一出。 贺溪龄见状,遂收回了视线,将手里纸张缓缓捏作一团。 “老臣忝为当朝首辅,已历三朝,这首辅之职,乃先帝所封。旧年先帝亲征岭南,下诏让老臣肩负监国之责,是以,老臣这数年来宵衣旰食,不敢轻怠,皆为延续我大盛国祚。今陛下初登基,懵懂于朝政,老臣有责为陛下护航,驳回南璃王这纸上所书!” 纸团落地,无有转圜之意。 宋乐珩面上尤然挂着一丝笑,道:“首辅全给驳了?那倘若我今日定要按这纸上行事呢?” 贺溪龄看她一番,声振林木:“那老臣……只能请辞!望陛下念老臣年事已高,恩准老臣辞官返乡!” 他板着身子行了礼,连跪拜的大礼都不见一个。 后头大大小小的文臣齐齐摘下头上官帽,统一声线道:“请陛下准臣辞官返乡!” 大殿内外,百官声音嘹亮,惊得皇宫檐角的群鸟齐飞。 片刻过后,以贺溪龄为首的世家文官们就从金殿里退了出来,悉数以罢官之势离了宫。这么些人一走,登基大典最后的夜宴也就泡了汤,整个 皇宫,仿佛都成了个空架子。宋乐珩让孙胜先带着杨鹤川回寝殿去安顿,杨鹤川约莫也是看这场大戏给看懵了,点了点头,乖乖巧巧的就跟着孙胜走了。宋乐珩这才在皇位底下的梯子上坐着,掰了早上藏在袖子里的点心吃。 那会儿天都没亮她就屁颠颠进了宫来陪杨鹤川祭祖,折腾到现在,热饭都没吃上一口。好在江渝知冷知热,在她出发前就塞了好些点心给她。 李保乾和人打了一架,眼下也是腰酸背疼,摸到宋乐珩旁边去坐下,揉着自己的后腰道:“这些属狗的玩意儿,刚不知道是谁在我背上咬了一口,真疼。” 宋乐珩忍俊不禁,拿出块点心递给李保乾:“一个人打这么几十个,大伯这可是让我开了眼了。” 宋乐珩偶尔会在私下叫李保乾大伯,李保乾也不意外,只是笑眯了眼,吃着点心道:“主公早年直属皇帝,不怎么上朝,你是不知道,我在朝上挨过的打多了去了。” 话间叹了口气,接着说:“吃世家的饭,就得干世家的活儿。有时候皇帝正气头上,他们不敢吱声儿,就让我们这些人去吱声儿。吱声儿慢了,说错了,那笏板咻的一下就飞我脑门上。那几年,我整天脑子里都在演,要怎么把这些狗东西打回来。后来有一次,崔氏和卢氏在皇帝跟前对骂,两方打得你来我往,我趁乱踢了那姓崔的好几脚,回了家我半夜都笑醒几回。” 宋乐珩闻言,也跟着笑。 李保乾抬眼看那大殿之外,眼神有刹那的恍惚,明明是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可如今却已是不同的心境了。 “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能光明正大和他们干架的一天。当年彧儿跟了主公,是我李家之福。” 尾音刚落下,张卓曦已经领着傅庭修等人进殿来了。众人都穿着披衣,戴着兜帽,遮得严严实实。到了宋乐珩面前,才纷纷取下兜帽,向宋乐珩行了礼。 宋乐珩三两口吃完点心,站起来拍拍手上的饼渣,道:“诸位来时,可有人看到?” 大家都摇头。 张卓曦道:“主公放心,宫里宫外都是老熊和秦将军把守着呢,平武门那边又偏,没人见着的。” “好。那接下来的事,就有劳诸位和李大人一同盘查了。” “是。” * 贺府正堂,一只白瓷茶盏“啪”的一声碎裂在地,溅得茶水到处都是。贺溪龄坐在首位上,难得露出了一脸的愠色。郑家主和崔家主都在,也是满脸凝重。魏江站在角落处。那堂中央则是跪着一名布衣文士。 崔家主手里捏着向来随身的扇子,阴测测道:“这宋乐珩的心思倒是深,我当真以为她今日在朝堂上一闹,只是为了要封赏,没成想,她是要釜底抽薪。若非首辅早有准备,今日就真要被她算着了。” “没这点心机手段,如何能在乱世里成为雄主。”郑家主眯着眼说完,亦是不乏担忧:“文案卷宗倒也不怕宋乐珩去查,只是,这国库的账面她若理清了,不知会如何行事。” “能如何。三十四州多少世家,真撕破了脸,她如何养得起偌大的中原,就靠一个李氏吗?”崔家主的话说得讥讽。 贺溪龄也不置可否,眸光只是一动不动地定在那布衣身上,问:“你是如何知晓宋乐珩今日欲行之事的?又为何要来告知老夫?抬头回话。” “是。”跪伏的人颤巍巍地直起身,只看了一眼贺溪龄,就赶紧避开了那过于凌厉的打量,低着眼目道:“回、回首辅的话,小人名叫岳听松,这是……这是小人的文章著作,曾在青州一带广为流传。” 他小心翼翼从袖子里拿出几张粗糙的纸,上面落笔工整地码着字。他膝行过去,将自己的著作放到贺溪龄手边的茶案上。贺溪龄无动于衷,由着那几页纸被风吹落,湿透在刚打碎的茶盏上。 岳听松垂头注视纸上逐渐变得模糊的字迹,不敢显出半丝的不悦,小声说:“小人仰慕首辅多年,一直想拜为首辅的门生却不得法,今次前来投效,是希望首辅能给小人一个机会。” “既想当狗,就要听得懂人话才是。”崔家主提醒:“首辅是在问你,怎么知晓宋乐珩计划的。” “宋乐珩在入洛城之初,就派那名叫李保乾的人,联系过诸多寒门学子,我与我的结义兄长都在其中。约莫半月之前,宋乐珩半夜召集我等十七人到城郊相见,那时,我结义兄长傅庭修便打算投效于宋乐珩。” “哦?”崔家主挑了挑眉,细细把岳听松看了好几眼,问:“你曾经来过首辅府上?” “是,是!”岳听松一听崔氏对他有印象,格外激动道:“小人确实来自荐过,但因才学家世不够出众,被拒之门外。我兄也曾去投过郑氏,可惜同样没能得到郑家主的青眼。” “怪了。”崔氏喃喃一言,继而瞥了瞥站在不远处的魏江,又睨回岳听松道:“宋乐珩想拔擢寒门?” “是。她尤其重视我兄,我兄自多年前被世家所拒,心中一直愤愤不平,认为盛朝之所以行至末途,皆因世家腐朽徇私、卖官贩爵所致……” 说到此处,岳听松心惊胆战地环望了一圈在座之人。贺溪龄和郑家主都没作反应,只那崔家主冷笑了一嗓子。 他生怕被问罪,急急续了后话:“我兄与宋乐珩一拍即合,他提出用文考和武考选拔人才,压制世家,任用清流,让宋乐珩非常看重。” 贺溪龄双目一暗,郑家主和崔氏的脸色也是愈发难看。 “我知晓此路不可能行得通,是以,昨夜我兄前来问我,是否要与他们一同进宫,助宋乐珩盘查国库和卷宗时,我便打定主意,要向首辅投诚,表我之忠心。那宋乐珩的手上有一份名单,其上有诸多青、冀两州的寒门学子,更有……世家中潜藏异心之辈。” 魏江手指一蜷,上前几步道:“你与傅庭修是八拜之交,谁知你今日是来投诚还是下套?首辅,此人心术不正,他的话是真是假,恐要多加参详。” “心术正不正,是后话。我现在只有一事很奇怪。”崔家主皮笑肉不笑地审视魏江,道:“宋乐珩手上这份名单,该不会全是投过世家没被选中的寒门中人吧?这些年宋乐珩都远在南方,接触不了我北边儿的寒门,嘶,这份名单,是谁给宋乐珩的?魏大人,你有没有头绪?” 第223章 波涛暗涌 魏江的脸有一刹那的僵硬,但很快就恢复了一贯油嘴滑舌的笑,没让贺溪龄三人看出异样来。 “那些被送回来的面首不是说了,宋乐珩当众表明在世家里头插了桩子,有这么份名单,不奇怪。要是崔御史想揪出这个人,我愿意效力。只是需首辅及两位大人放权,否则,我这等出身,实不好详查世家诸多门客。” 崔氏展开扇子,笑道:“你在广信当过差,和宋乐珩离得近,是朝中少数在她造反后还有过来往的人,你的身份,很难让人不多想。” 魏江摸摸自己的眼罩:“崔御史,我这眼睛可是宋乐珩弄瞎的,天地可鉴啊,我与她怎么都算得上是不共戴天之仇。更何况,旧年先帝出征,我也曾倾力辅佐……” “辅佐到先帝战败了吗?”崔家主说得嘲讽。 魏江却也不觉得难堪,只是叹道:“天下英雄都输给这一人,我就这点本事,要是我能不输,今日崔御史的位置,搞不好就是我来坐了。” “你!”崔氏被噎得面色一阵胀红,末了,他将扇子一收,深吸一口气,道:“首辅自提拔你为兵部尚书,你一直碌碌无为,今日,不如就由魏大人来出出主意,洛城局势如此,下一步该怎么办?” 魏江不吭声。 郑家主也抬眼附和道:“魏尚书,这岳听松与你的出身大差不差,你若想不出个法子,他想得出,那你这兵部尚书就让给他来坐吧。” 岳听松闻言,乍时两眼绽光,力求表现道:“多 谢郑家主,多谢崔家主!首辅,今日入宫之人,我皆知其名姓,可将名单一一列出。只要将这些人清理掉,纵使他们助宋乐珩理清国库和卷宗也无济于事。他们一死,想投效宋乐珩的寒门大都会望而却步、闻风丧胆。只要宋乐珩手下无文人可用,朝里朝外,便始终需要仰仗首辅和诸位大人们。不知首辅意下如何?” 魏江稍感愕然,冷笑出声:“岳先生,你和你兄结义时,没立过同生共死之誓?你不怕遭报应啊?” 岳听松顶着那张文人脸,说的却尽是奸险言辞:“道不同,不相为谋。若结义时我知他如此短视,也不会自甘堕落。今日,当着首辅和两位家主的面,我岳听松愿断袍立誓!”他用力撕下一节衣袂,以彰决心:“我与傅庭修,恩断义绝,再无关系!我心向首辅,只要能为首辅做事,背千古骂名也无怨无悔!只求首辅给小人一个肝脑涂地的机会!” 他重重磕下头去。 贺溪龄沉默半刻,拿起桌案上一块刻着贺家图腾的木牌,如赏赐给一条听话的狗,扔肉骨头般扔出了那块木牌。 “事成,你为贺府门客。待时局稳定,老夫荐你入朝。” “多谢首辅!多谢首辅!”岳听松亢奋地捡起木牌,如获珍宝般抱在手里,磕头磕得更加卖力。 魏江见事已至此,若他再不出策,必会被怀疑,便挪去了贺溪龄身旁,矮声说:“首辅,此事可为,但不能由世家动手,否则,人心尽失,更落口实。” 贺溪龄略是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要杀寒门,有一方势力极为合适,且能祸水东引,让世人误会寒门都是因宋乐珩而死。” “你的意思是。” 魏江把头埋低:“正是与宋阀有仇的萧氏家主,曾经的宋阀军师,温季礼。” * 将近亥时二刻,洛城宵禁已启,大街小巷都寂无声息。铺展开的浓夜下,一辆华贵的马车穿过空无人烟的巷道,停在了城南一处宅院的外头。 魏江先从马车上下来,然后仔细地搀扶住下车的贺溪龄。贺溪龄抬眸打量,见那院门狭小,也没有匾额,只两盏灯笼挂在檐上,于秋风里使劲摇晃。 他先前的本意是让魏江去请温季礼过府一叙的,没成想,温季礼是个死倔的性子,回了话说身体不好,走不了路,让贺溪龄自己去找他。贺溪龄毕竟是有借刀杀人的心思,哪怕满腹怨气,也只能趁夜来了这座偏僻府宅。 那宅里没有下人,也没怎么打理过,处处是一派萧瑟景象,花园里俱是掉落的枯枝残叶。约莫是夜里没什么人走动,院中也不点灯,只有一地的月色照明。萧恪拎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贺溪龄年纪大了看也看不清,一不小心就被地上的树枝绊倒,差点摔个狗啃泥。幸得魏江一把将人扶住,他才没有在这儿卸了面子。 他出于身份不好抱怨,魏江却是无所顾忌,道:“首辅大驾光临,你们这院子里怎也不掌个灯火?” 萧恪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地答:“家主说,灯多了晃眼睛。你们要跟跟,不跟就离开。中原人哪来那么多屁事儿。我们在草原走夜路不打灯笼也不见踩着马屎。” 贺溪龄:“……” 魏江:“……” 魏江挤眉弄眼道:“粗俗,太粗俗了。首辅您看,这些野蛮人就只适合干点杀人放火的勾当。” 贺溪龄瞄了眼魏江,魏江识趣地闭了嘴。到得过了花园,眼前豁然就有了光。那主舍是间新修的竹屋,大抵才建起不久,整个院子里,都充斥着一股淡淡的竹香气。房舍前后都做了推拉的竹门,此时竹门未合,一眼便能望穿,看到那后院里种着许许多多的…… 岭南常见的仙人掌。 那些仙人掌也是才栽下不久的,还都是幼苗。在这样一座清雅的竹舍后头,总显得有几分违和。 萧恪领着两人在竹舍外脱了鞋,贺溪龄和魏江一进屋子,就看到一面雪绸的半透明屏风。屏风后的矮长案前坐了一个人影,正拿着一个铜勺放在小巧的火炉上,烤制着什么,烤得满屋子都是扑鼻的甜味儿。屏风的这一端,也放了长案,案上备好了热茶,案前放好了坐垫。 见贵客至,主人轻声道:“抱歉,某今日实是出行不便,方有劳首辅来此,还望首辅不要介怀。请首辅坐下一谈吧。” 贺溪龄撩开衣摆,于案前坐定。 魏江则是走到后院那方的门边,一面瞧着那些仙人掌,一面问道:“萧家主这是在制糖?” “嗯。随身的糖吃完了,只能制一些。首辅和魏大人要吗?” 魏江还没来得及说要,贺溪龄就岔开了话题:“洛城里什么都有,何需亲制。” “总有些东西,是要自己亲手做的才安心,以免生了纰漏。就如首辅今夜,不也亲往寒舍吗?” “此话不假。”贺溪龄敛低眼眸,任由茶烟氤氲在眼下:“至亲血仇,也当亲报,才有快意。” “某与首辅所思亦同。”温季礼将烤化的糖汁倒进竹子做的模具里,动作慢条斯理的,话音也不疾不徐:“自西州到洛城,路遥千里,正是为此。贺氏屹立中原四百余年,如何甘于人下,某等首辅,已有许多日了。” 贺溪龄默了默,浅浅笑了声:“都说宋阀的军师先谋后动,走一步计十步,你自西州而出时,莫不是就料想老夫与宋乐珩终是不可同路,你想坐收渔翁之利?” “萧氏太小了,做不了渔翁。某只能为那江中鲤,替渔翁扫清些小鱼小虾罢了。” “换什么?” “饵料。”温季礼倒完糖汁,放下了铜勺,举目看向屏风对面,与那道隔空的视线交汇:“古来关外者,皆只为此。且萧氏夹在北辽和中原之间,需要倚靠。” “饵料几何?” 温季礼那铜勺轻轻敲了两下桌面,萧恪即刻进屋来,将一份书柬放在贺溪龄的案上。贺溪龄打开看了须臾,“啪”的一声合上书柬道:“未免狮子大开口了。” “中原世家,不差这冰山一角。合作的基石有了,今后,萧氏可为世家手里最好用的刀,毕竟,我与首辅,所谋相同。” 贺溪龄此番只默了一息,便拿着书柬起了身。魏江跟过去替他穿鞋,他才叮嘱道:“将名单予他。” “是。” 鞋一穿好,人便走了。 魏江蹲在门口,看着萧恪拿灯笼追上去给贺溪龄照亮,两人都出了院子后,他才把刚给贺溪龄穿鞋的手放在鼻下闻了闻,闻得是一脸的嫌弃。 事实上,世家的人每日都要熏香,那香还是特调的,比旧年宋流景自用的香都不知要名贵多少倍,别说鞋,就连袜子都是下人提前熏好了香味的,压根儿没什么臭气。可魏江就是觉得,自个儿这手,臭得都快不能要了。他在衣服上擦了擦,而后才从袖口里拿出岳听松理好的名单,绕过屏风,走到温季礼那边儿去,跪坐下来在名单上勾画。 “今日时间有限,那老杂种在门口等着,我只有片刻说话的空隙。”魏江在傅庭修的名字上画了红,一抬头,看见温季礼那面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吓得一抖,道:“这才几天没见啊军师,咋就这样了?主公负你了?” 温季礼面无异色,垂下眼继续烤糖,说:“世家是否怀疑你了?” 魏江一默,苦笑道:“怎么看出来的?” “他故意留你,是在试探。” “嗯。哎。”深深叹了口气,魏江又埋下头,迅速勾好几个人名,把名单推去了温季礼跟前:“这些人,是我为主公拉拢的寒门,结果他大爷的,里面出了个叛徒,都被卖了。这个傅庭修,可惜了。这人很是有才,若能留下,必能当主公的良臣。但贺溪龄已经发了话,名单上这十七人,一个都不能少,尤其是傅庭修,他若不死,一切免谈。军师觉得,此人还能不能保?” 温季礼将装着糖的铜勺放在炉上,拿了名单扫过一眼,面上虽不显,可魏江看得出,他眼底亦有惋惜。只是惋惜过后,便仅余理智。 “不能。萧氏此一回若得不到世家的信任,便无下一回了。路走得太长,血会更多。” 魏江不语。过了良久,也点了点头,拿出一面贺氏的令牌放在桌上。 “是啊。这条路,已经够长了。所谓变革,如何能避免得了牺牲。罢了,天下才子何其多,只要这世道安稳,主公不乏良臣辅佐。” 他站起身来,欲要离开。人还没走过屏风,温季礼便道:“猜忌一起,暗棋便无作用。趁还有退路,回她身边去吧,她会护好你与魏母。” 魏江背对着他摆摆手,步子都没停,走去了门边,坐到地上穿鞋:“主公那身边,不是还有个内鬼没抓吗?我想瞧瞧,是谁和世家勾结上了。我现在回去了,指定得挨我娘抽鞭子,我都这岁数了,那街坊邻里听着的,多伤脸面。” 穿妥了鞋,魏江站起身来,在门外望向后院的仙人掌,啧啧道:“这么风雅的居所,怎么想到栽这个的?仙人掌太难看了,换点竹子吧。” “……不是仙人掌。”屏风后的人顿了顿,旋即呢喃道:“它叫量天尺。” “不还是仙人掌吗。” 吐槽完这一句,魏江作了个抱手礼,独自没入了夜色中。 不多时,送客的萧恪便回转了,端着一个托盘进了屋,盘上放着一支铁制的尖镊子。他在温季礼身旁跪坐下,禀道:“公子,人都送走了。” 温季礼颔首,把名单和令牌一并给了萧恪:“去召三十人入洛城,杀勾红者。动手之后,晚一刻钟,去往别院里送个消息。要做得隐秘些,莫被人发现。” 萧恪应了声,把东西都收了起来,又小心翼翼道:“公子,我替您驱虫吧。凤仙说,这样能……延长些时日。” 温季礼没有过多的反应,又接着去烤糖。见他没有拒绝,萧恪便谨慎地卷起他左手的衣袖。那截手臂已经瘦如干柴,几乎只有一层皮肤包裹在骨头上,上面布满了青紫交加的斑点。再往上捞开一些,就能看到一大片腐烂的皮肉,肉里长出了许多尸虫,钻来钻去地啃噬,快要见了白骨。 萧恪拿起镊子去夹这些虫子时,鼻子酸得要命,喉咙也发堵。他家家主曾经爱干净到雨天都不愿出门走动,宛如草 原雪峰上的一片洁白,可今时今日,却是要遭这份罪。他越夹越是难受,不由得呼了好几下鼻子。 温季礼也没看他,只是说:“没用的。不用驱虫了。” “有用,有用的。”萧恪急道:“凤仙很厉害,她肯定能想出救公子的办法。” 温季礼没再多说什么,只落眼在那烤沸了糖汁的铜勺里。萧恪的话素来不多,但近日他却很能说,每次给他驱虫,便都要絮絮叨叨地念个不停。 “前些日子,我知凤仙和离了,去向凤仙求亲,她没答应。我想着过些日子再求。她要是应了我,等公子解决萧氏的难题,我们可以一道回五原去。若有朝一日我能和凤仙成婚,请公子做我二人的见证。凤仙她喜欢女儿,我看她对医庐邻里的男孩子都不是很喜欢,只给那几个小女孩儿买糕点吃。要是以后我和凤仙也能有个女儿,她定会很欢喜,长得还会和凤仙一样,那就好了。” 夜色慢慢浓了。竹舍里的话音片刻未停,只望能系住一人的生机。 “我想和凤仙商量,以后若有了女儿,可否拜给公子当个干闺女?公子一定也喜欢女儿吧?” …… * 宋乐珩带着一行人出皇宫,已是三日过后。这三日来,众人几乎都是不眠不休,整理着近十年的宫中文卷和国库账面。虽是将政务理清了五六成,但棘手的是,国库亏空严重,自杨彻东征开始,近十年都是赤字。 如今又逢天下刚定,经历了战火的各州各郡县全要拿钱重建,单只靠李氏的财力,根本养不了一国。 宋乐珩命亲卫先把那些文士都送回了各家去休息,自己和李保乾也回了别院。两人都累得慌,前脚进殿后脚就睡着了。李文彧整整三日没见着宋乐珩,本想拉着宋乐珩撒撒娇,结果一到主殿就见宋乐珩睡得人事不省。他没忍心吵着宋乐珩,就一直在主殿里守着。到夜里,他备了晚膳等到都快亥时了,见宋乐珩还不醒,方才去把人摇起来吃饭。 宋乐珩一吃饭就要叫人一起吃,于是,李保乾也打着呵欠来了主殿。 李文彧彼时不停在给宋乐珩夹菜,李保乾刚想夹走一个鸡腿,就被他拦路截下,投去了宋乐珩的碗里。李保乾表情复杂地看看自家的好大儿,摇了摇头,满脑子都是儿大不中留。 宋乐珩慢悠悠地喝了口粥,道:“这国库亏得太严重了,你以前当尚书的时候,知道这么个情况吗?” “知道。但那会儿账面上还没这么难看。”李保乾吃着菜说:“杨彻穷兵黩武,又穷奢极欲,国库能有钱那才奇怪。他能坐稳皇位这么些年,只有一个关键。” “是什么?因为他姓杨吗?”李文彧双目清澈地发问。 李保乾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只对宋乐珩道:“他不在意百姓的死活。他只要世家拿点钱出来养着他,养着大盛,那就皆大欢喜。他不会管世家的钱从哪儿来,是盘剥百姓的土地也好,压榨百姓的税收也好,他都能答应,他和世家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世家愿意给他兜底。但主公不一样。主公要入主洛城,世家每个人都想藏条后路,估摸着就算国库还剩点,都被世家拿走了。” 李文彧还在给宋乐珩夹菜,几乎要在宋乐珩的碗里堆出一座小山来,听李保乾这么说,他瘪着嘴不高兴道:“所以你们进宫是去清帐了?那怎么不带我?这天下谁打算盘还能比我更快。帐几年能抹平,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主公不带你,那是为你好!而且,清国库的帐,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抹不平的。这中原有三十四州六百多个郡县,大到每个州,小到每 个县,都有当地的豪绅士族。天底下的百姓,每一人的头上就压着一个豪绅士族,百姓赚十钱,豪绅得八钱,这是世家屹立不倒之理。我们经商这一道,能赚,但不像世家权贵,站着就把钱给赚了,且是天下八成的财富。你说,这帐怎么平?” 李文彧一下子噎住,想了想,没想出答案来,又扭头看宋乐珩,认真问:“怎么抹?” 宋乐珩刨了两口饭,道:“还能怎么抹,想法子,把手伸世家兜里,将这八成掏出来。” “不好掏啊。这坊间有句话,吃苦做不了人上人,得吃人才行。世家吃的人,岂止千百万,主公想让他们吐点骨头可以,真要把他们的胃给掏了,那就要拼命了。” 李保乾正是感叹,蒋律飞快奔进主殿来,手里拿着一块传信的布巾,道:“主公,出事了!” 宋乐珩立刻放下碗筷,蒋律将把那布巾在宋乐珩面前展开。宋乐珩定睛一看,上面写着—— 寒门死尽。 第224章 一手遮天 宋乐珩倏然起身,拍响了饭桌,震得那碗里砌成山的菜掉落了一地。她沉着脸寒声道:“立刻派出所有亲卫,将今日随我出宫的十七人,全部接来别院!不得有耽误!” “是!” 蒋律转身就走,眨眼过后,四面房顶上全是亲卫行动的声响。 宋乐珩又即刻召来张卓曦,吩咐道:“传秦行简,让她领五百精兵巡城!今夜城中若发生命案,形迹可疑者一律拿下!反抗者当场格杀!” “是!” 宋乐珩拿起桌上那字迹熟悉的布巾,转身走到火烛旁,将其焚尽。 那火越烧越大,越烧越大。 借风成熊熊之势,照透洛城漆黑的上空。 半个时辰后,宋乐珩得到消息匆匆赶到傅庭修家,那一方小小的民宅已经被烧成了空架子。地上摆着两具烧焦的无头尸,蒋律领着数名亲卫站在尸体旁,怀里还抱着个襁褓中的幼儿。几名辽人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见着宋乐珩来,叽里咕噜地骂着北辽话。 宋乐珩站在那两具尸体前,心头无尽的愧疚奔涌上来,让她眼热得厉害。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无头尸,蒋律便在她身边低声道:“主公,我们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辽人放了火,这孩子被藏在一口箱子里,我听到哭声,把他抢出来的。应该是……是傅先生的孩子。” 宋乐珩看看那不过几个月大就没了爹娘的男婴,攥紧了拳头,合眼按捺着窜动的怒火。 入洛城是要文牒的,没有文牒,那便要持几个世家的手令。这些辽人今夜能在洛城里杀人放火,背后是谁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可她还是怨那人接手了此事,怨他为何不与自己商量一声。 蒋律还在道:“另外……还有张静竹一家,燕惜山一家,林无隅等八人及其家中亲眷,都被杀了,和傅庭修这里是一模一样的手法。还活着的人,都按主公的吩咐,连其家人一同接去别院了。” 宋乐珩的脑子里嗡嗡直响,脸上的血色也褪了个干净,缓了好一会儿,才问:“凶手全都抓住了吗?” “都抓了。秦将军那边抓了二十几个辽人。这些辽人也很奇怪,好像没有计划撤退的路线,被抓的时候,都还在等接应的样子。” “丧德的狗崽子!”那辽人突然用中原话吼骂起来,恨恨地瞪着宋乐珩:“你和他骗了我们!骗了我们!你们都不得好死!” 宋乐珩猛地抽出腰间软剑,一剑横扫过去,劈掉了那辽人的脑袋。带血的头咕噜噜地滚到焦尸旁边,让剩下的几个辽人一时不敢再开口。 从李保乾开始联系这些寒门,行动都很隐秘,世家那边应当是没有走漏风声。可为什么,今夜被杀的全是随她进宫之人?是谁走漏了风声? 宋乐珩忽而想到那名前几日就称病不来的岳听松,眼底血红道:“去把前些日子我见过的那名岳听松找来!” “找过了,家里已经没人了。” 宋乐珩愕然看向蒋律。 蒋律解释道:“我接余下的人去别院时,他们都怀疑是这个岳听松出卖了他们。因为这岳听松与傅庭修是结义兄弟,那晚傅庭修从别院见过主公出来后,与众人说了要去探岳听松的病。只有这岳听松或许清楚,是哪些人跟着主公进了宫。” 宋乐珩的手骨捏得咔嚓作响,眸底沉着散不尽的寒光,下令道:“明日一早,将所有辽人押往菜市口,当众削首,公布其恶行。调出皇宫精兵,只留三百人护卫少帝,全城戒严三日!” “是!” 别院里,众人几乎一夜无眠。进宫的十七人,如今就只剩下九人。宋乐珩暂时将这些人都收在别院中,打算等天一亮,就让熊茂前来接应,暂时将这八人的家眷接去其他安全的州郡安顿。傅庭修和张静竹这两个大才没了,寒门众人悲痛不已,都在咒骂岳听松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宋乐珩的头疾也犯了一宿,看着傅庭修留下的策论,想着这么个年轻人,壮志未酬便得此下场,单留了个孤零零的孩子在世上,她就觉得脑子从未有如此疼过,好似快要炸开了一般。 蒋律那阵儿看着宋乐珩在书案前伤神,劝也不敢劝,只能去叫来李文彧。李文彧一进主殿,直接就把宋乐珩手里的文书抽走了,非要拉着宋乐珩上床去歇息。宋乐珩发了火,结果他比宋乐珩还凶,公鸡一样的嗓子差点没把宋乐珩的耳朵震疼,最后还坐在地上耍诨,让宋乐珩索性杀了他。 宋乐珩这遭也没了脾气,只能被李文彧按到了床上。她头疼得一宿没睡着,李文彧便和衣躺在她边上,替她揉了一夜的脑袋。等到天快亮时,李文彧自己倒是睡着了,宋乐珩还得给他掩好了被子才出门。 菜市口的枭首定在卯时二刻。彼时,许多城中百姓都赶过来看热闹。 昨夜里城里四处起火,百姓虽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情形,但心知肯定不是好事。一听宋乐珩下发布告,说是辽人作乱,这下便更是群情激愤,都对着押上刑场的辽人喊打喊杀。 * “斩首了?真是被她快了一步。” 这一夜满城风雨,崔家主也是天还没亮就赶来了贺府,找贺溪龄商议后续之事。他摇着扇子在堂中走来走去,看看门边杵着打呵欠的魏江,又看看站得笔直刚打听了消息回来的岳听松。末了,他才收回视线,很是惋惜道:“原本是想借这事将宋乐珩一军,说她和辽人结仇,辽人才在洛城里大肆杀戮,她这反应倒是机敏,如此一来,把我们的下一步棋给堵住了。不过首辅,此事有些蹊跷啊。” 贺溪龄敛着眸不语。 崔氏落了坐,续了话道:“辽人要屠这十七户,何等容易的事,那萧氏家主带的是北辽的战将,不是草包,怎么会只杀了八户人呢?要么,是这萧家主对宋乐珩余情未了,下不去死手。要么,就是有人通风报信,让宋乐珩及时救了剩下的人。你们说,会是哪种情况?” 他把话头抛给了魏江和岳听松。 魏江交握着两只手困得眼皮都不抬,岳听松却是吓着了,立刻在堂中跪下,紧张道:“首辅明鉴,我连义兄一家都卖了,我对首辅的忠心绝不会假啊!我从未向宋乐珩通风报信过!” “也是。”崔家主死死盯着魏江:“那魏大人呢?你来说说,这次,是萧氏家主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商议诛杀寒门之事,只有你二人知晓内情,这内鬼在你二人之中,铁定是跑不远了,你可有自证的法子?” 魏江又打了个呵欠,上前道:“崔御史做这猜忌,不是正中宋乐珩的下怀吗。我若为内鬼,那日崔御史怀疑我时,我就跑了。这话说到明白处,宋乐珩又不是个面人儿,她敢杀卢远舟,现在全都城又都是她的兵,真要惹急了,她把世家干掉又有什么不可以?” “你……” “她是打天下出身的,世家真要造反了,中原无非再乱个几年,仗再打个几年嘛。我这人又不图当什么圣贤,我受崔御史这一肚子的气,我真要能跑回宋乐珩身边,我头一个撺掇她砍了崔氏满门。那宋乐珩可是出了名的护短不是?” 崔家主:“……” 崔家主拍响桌子,勃然大怒:“魏江!你好大的狗胆子,连我你都敢戏谑!我看你是分不清大小了!来人!” “何为大小?” 一记女声穿堂而来,携石破天惊之意。 “权贵为小,苍生为大!这个道理,要不要我来教教崔御史!” 堂间几人赫然望去,只见宋乐珩裹着满身的杀气,领兵而来。她身后跟了蒋律等亲卫,人人手里都提着一个滴血的辽人头颅,冷风一过,卷起来的全是血腥气。 崔家主猛地站起,岳听松更是吓得脸都变了色,一个劲儿往贺溪龄边上躲。一名下人连滚带爬地扑进正堂,指着外头道:“首辅!她、她带兵围了整个贺府!我们……我们拦不住啊。” 贺溪龄纹丝不动地坐在首位上,抬起老迈的眼皮子,扫视过那些辽人的头颅,语气平静至极。 “南璃王,此为何意?拿这几个辽人的头颅,领兵闯入老夫府上,莫不是要威慑老夫?” 崔家主气定神闲地走到堂外,也对宋乐珩阴阳怪气道:“南璃王,这是都城,不是岭南那种乡下地方。首辅与我等纵是辞了官,也容不得军阀肆意欺辱啊。兵围贺氏,南璃王想好后果了?” “什么后果?”宋乐珩问得冷冽。 崔氏笑一声:“动摇国本的后果。” 深秋的天气聚拢了云,盖住了明明天光。 宋乐珩的目色定在贺溪龄和崔家主的面上,审视着他们脸上的漠然,审视着那眼中的黑透出来了昨夜烧着的火红,审视着那恶鬼的皮相之下,究竟吞噬了多少条人命。 她脑子里的每一个念头都在叫嚣,叫嚣把这两人给剁了,剁成肉泥,剁成花肥。魏江也看得出宋乐珩此一刻的心思,皱眉望着宋乐珩,幅度极小的对她摇了摇头。 魏江在劝她不能,宋乐珩也知晓自己不能。 至少是现在不能。 都城里这四个世家,尤其是贺氏,根系太广,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国库是空的,文官也没有,她若动了贺氏,中原世家至少有五成反她,战火一起,百姓刚安定下来的日子,便又成一场镜花水月。 宋乐珩竭尽全力压制着胸口沸腾的怒意,合了合眼,道:“昨夜城中发生了多起凶案,八家灭门,首辅与崔御史可知?” “不知。”崔家主答得极其蔑视。 “不知也无妨。我今日前来,便是特地告知首辅。这数起命案经我查证,皆为一名叫岳听松的寒门之人心生妒忌,买通了辽人,杀人灭口!” 岳听松惊恐道:“我……我没有!你含血喷人!” 宋乐珩充耳不闻,继续说:“我听闻这岳听松于数日前投效首辅,是以,只好带这三十个辽人的头颅前来,让他辨认辨认,是不是与他有过往来的辽人。” “首辅……”岳听松当即跪在贺溪龄边上,慌道:“首辅救我,她这是……这是要拿我开刀啊首辅!” 崔家主阴测测地笑:“我竟不知,我等才辞官数日,南璃王就已经取缔衙门,开始查案办案了?这岳听松是我之门客,他一介贫困文人,如何买得起辽人行凶?南璃王,你倒不如去查一查,辽人为何不杀别人,只杀你看重的人?” 贺溪龄亦是开口道:“南璃王认定是岳听松买凶杀人,可有证据?” “无。” “既无证据,便是空口断案。怎么,南璃王是想在洛城一手遮天吗?” 贺溪龄的言语间带着几十年权臣沉淀下来的威严感。往远了不说,便是在几年前的交州,宋乐珩都不敢与其直面交锋。可…… 今时早已不同往日。被云层挡住的太阳,又钻了出来。 宋乐珩沉着道:“是,那又如何?” “南璃王!” 贺溪龄的声线陡然拔高,宋乐珩的话音却是比他更大:“我认定岳听松为凶手,是给首辅脸面!若首辅偏不要这脸,好!都城里发生多起灭门惨案,骇人听闻!自今日起,真正的凶手一日未抓捕,全城上下戒严!为护首辅安稳,我只好派兵留驻贺府!不许任何人出入!” “你敢!”贺溪龄顿时暴怒。 宋乐珩丝毫不让:“一天不见凶手,我派兵一天!十年不见凶手!那就派兵十年!首辅年迈,我却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贺溪龄站起身想说话,那脚下竟是又踉跄一步,跌回了椅子上。魏江和崔家主都赶紧过去查看贺溪龄的情况,贺溪龄气得急咳好几声,饮了魏江送过来的茶水,方才稳住心绪。他摆摆手,弯腰曲背地侧过眼,望着与他对峙的宋乐珩。那苍老的双目仿佛升起一丝的浊气,瞬间就少了口心气儿似的,人也看上去更老态了些。 年月不饶人,日升月落,权势更迭,没有人能逃得过。他是将尽的残阳,宋乐珩却是盛夏的烈日,难争其辉,难挫其锋。 他老了。真是老了。 有那么一刹,贺溪龄几乎能预见到,世家的路,就要在这新起的太阳下,走到尽头了。 过了许久,他示意魏江和崔家主退开,眼光都未曾往岳听松身上扫一眼,只说:“人就在此处,南璃王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吧。” 岳听松一怔,急急抱住贺溪龄的腿,哭求道:“首辅,首辅不要啊……她会杀了我的,她会杀了我的!首辅不是答应了收我为门客吗?我把那么多人的命都卖给你们了,你们不能弃我!你们贺氏……贺氏不是百年世家吗!为什么要怕一个军阀!首辅救我,救我啊!” 宋乐珩给蒋律递了个眼色,蒋律箭步入堂,轻而易举的把岳听松押到了宋乐珩的面前跪好。岳听松整个人都在抖,抖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还在不停叫喊着让贺溪龄和崔氏救他。 宋乐珩低了眼,目光如刃地睨他,没问任何话,下令道:“宰了。在这院子里宰。从手脚剁起,慢慢剁成肉酱。剁好了,连带这些辽人的头颅,给首辅的花园加加肥料,当我赔罪!” “是!” 贺溪龄的面色愈发灰败,就连一向嘴硬的崔家主脸上也出现了些许的惶恐。伴随着一声刀兵出鞘的动静,一声惨号响彻贺府,经久回荡。 第225章 局势胶着 距离贺府不远的对街,有一间不怎么起眼的小客栈。此时,宋乐珩正站在二楼厢房的窗户边,听着那贺府之上不停传出的哭骂声和呕吐声。 天色渐晚,大抵是昨夜城里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一到天黑,街上便没几个人影。小贩们都匆匆收了摊,道两旁的店铺也关得严严实实。偶有二三人沿街走过,一听那贺府里的动静,再一看外头守着的士兵,头也不敢抬,快步就过去了。 房间里,魏江坐在一大桌子菜前,看着桌上的肉就打干呕,实在是吃不下去。蒋律则在宋乐珩身后禀道:“按主公的吩咐,已经把晕过去的朝中文官都放回了,现在贺府除了贺溪龄、姓崔的、姓郑的,那卢氏便是卢远舟的长子在,这四个人没放,文官约莫还剩了四十几个,都在看岳听松被剁。那些人吐得天昏地暗的,整个园子都被熏臭了。” 宋乐珩默了默,目光还是定在那处,隔了片刻,才启齿问道:“傅先生他们,都埋了吗?” “下午张卓曦和熊茂领着人把尸体都运去了兴龙山。那个山头风水好点儿的位置都是世家的,葬不下傅先生他们,所以张卓曦带头撬了几块世家的祖坟,把所有人都葬了。” 宋乐珩略是颔首。 魏江闻言却是一惊,一边哕着,一边捂嘴走到宋乐珩边上,道:“主公……主公你将那些寒门之人葬兴龙山了?那兴龙山可是龙脉,是皇族陵寝啊,这么几百年只有贺氏、郑氏、崔氏这三家有葬在龙脉上的殊荣, 您、您把这些人葬那山头,还挖了三家的祖坟?” “挖了便就挖了。”宋乐珩挪回视线,无所谓地走到桌边坐下:“一匹山头,他们躺得,寒门自然也躺得。我今日就是要让寒门躺世家头上,他们能如何?” 蒋律关上了窗,隔绝了贺府里传来的喧嚣。魏江一时处在极度的震惊中,只讷讷的跟了过去。见宋乐珩夹起一片白肉放进嘴里,他差点又呕出来,忙不迭把头偏去了一侧。 今日那岳听松死,魏江属实也是遭了通大罪。人是被按在一张半丈宽的大菜板上剁碎的,用了一把三尺的铡刀。刚开始剁的时候,宋乐珩就让人去把洛城里的上百文官都“请”了过来。起初剁四肢,这些人尚且能够假装镇定,到了剁肚肠时,那场面就精彩极了。 一个赛一个能吐,贺溪龄更是当众晕了过去,后来又被百官的呕声闹醒,睁眼一看院子里肠子肉末窜了一地,还裹着厚厚的黄腻油脂,人便又晕了。 文官们也七七八八晕了不少,宋乐珩为给魏江开个小灶,这才命蒋律将晕厥的文官给放回。魏江也是心头有数,晓得宋乐珩是为了他,当即装晕离了贺府。后又在蒋律的引路下,来了这处客栈。 他好不容易忍下胃里的翻涌,喝口茶压了一压,方道:“主公……主公是如何想到这等酷刑的?经此一回,这些世家文官们,只怕要做好几个月的噩梦了。” 蒋律站在宋乐珩身后说:“那是枭卫早就有的刑罚,菜板和铡刀都是现成的。以前杨彻那狗皇帝喜欢看残忍的,赵顺这老□□儿虫就想到了这个法子。主公这次是气得狠了,第一回用,以往主公是不屑用的。” “哎,主公这相当于是和世家撕破脸面了,这般行事真是……真是……” 魏江真是了两遍。宋乐珩还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大道理,不想他却是突然爽笑起来,倒了一杯酒仰头灌下:“痛快至极!寒门能躺世家头上,死了都值,想想都爽!” 宋乐珩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又让蒋律坐下来一块儿吃饭。那酒入了肚,灼得厉害,焦心焦肺的。 “人死了,一无所知,哪有什么快意。他们本该活着,看这世道变好的。” 魏江还是挂着笑,笑尽却叹了口气:“从盛朝衰微,这个世道,就每天都在死人,死不计其数的人。白身和寒门,那不叫人命,叫牲口命。在世家权贵的眼里,和犁地的牛,要饭的狗,没什么区别。牛死在田里,谁去问,烂了就烂了。这么几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宋乐珩不置可否,只是问:“为何不早些来通风报信?” 魏江没急着答,又饮下了一盏酒,才慢条斯理地说:“一开始也想保住这些人的,可君子易防,小人难挡,主公没有办法时时刻刻护住每一个寒门中人,他们总有走夜路闯鬼的时候。世家不倒,寒门没有生路的。” 宋乐珩抬起眼来,注视着魏江,交叠的视线里,没有一词,却有万语。许多话,都无声地拓进了这一刻的眼神中。末了,她拿起酒壶,给魏江倒满了空酒杯。 魏江展颜一笑,又是一口饮罢,拍着自个儿的腿道:“痛快啊。我这几年都没敢喝酒,就怕哪天喝上了头,被人套了话去。我若是一个人,没什么好怕的,可就心忧着我娘,怕她跟着我受苦,是以主公都进城这么久了,我还一直没来正式拜谒。” “那你今天能多喝点。”蒋律刨着饭道:“现在城里风声鹤唳的,没人敢在这时候盯梢。秦将军也加派了人手巡逻,你和你娘都安全着呢。” 魏江笑笑,当真又给自己倒起酒来。 宋乐珩抿了口酒水,问:“魏老夫人近来的身子好吗?” “好着呢。主公你看。” 魏江说着就要扒衣服,蒋律赶紧起身去抓住他的手,制止道:“你干什么干什么!这才几年不见啊,你都变成想靠身子勾引主公的人了?你也不怕李公子知道了挠花你的脸!” “我呸。”魏江打开蒋律的手:“我是给主公看看我娘昨日拿藤条抽我,抽得我满背都是扑棱印子!” 他把衣领稍微扯开一小点,果不其然能看见后肩处还有许多惨烈的红印。见魏江不是要靠身体吃饭,蒋律这才放心地坐回了位置上。 宋乐珩道:“魏老夫人打你作甚?” “哎,我娘问我,城中出事儿和我有没有关系。我哪敢对老太太说谎,就跟她说了,确实是我献的计,帮辽人和世家牵了线。” 魏江把衣服穿好,苦笑一声:“我娘二话不说,摁着我的头就抽。这老太太就爱抽我,身子骨是真硬朗。往常她抽我我就躲,可昨日夜里,我都觉得……觉得她抽轻了。” 许是酒意上了头,魏江的目色也变得有些浑浊,又接连喝了好几杯,喝得脸都现了驼红。 “我认识傅庭修好几年了。那年郑家家主大寿,他想借机献文,结果,被人打出去的。我当时看着他,恍恍惚惚的,就想起旧年去贺府求条门路的自己。后来我与他私下相交,他一直想让我把他举荐给主公。他那孩子,还活着吗?” “嗯。”宋乐珩应了声,道:“救下来了,暂时带去了洛城外安顿,有人照顾着。” 魏江点点头,眼睛失了焦距:“他总说我们这种出身的人,要求功名利禄,太难了,难于登天。要是世道能好,他倒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得自在些。不作封侯念,悠然远世纷。那孩子的小名,好像就叫……就叫……” 看魏江左右想不起来,宋乐珩试着提醒:“悠然?远世?不念?” “不对不对。”魏江摆摆手,旋即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叫念侯。” 宋乐珩:“……” 魏江哈哈笑道:“傅庭修说了,他虽然不求孩子有什么功名利禄,但他求孩子有个能官居三品的爹,他取这名字激励自己。” 宋乐珩闻言,也是忍俊不禁。 又吃了两口菜,喝了两杯薄酒,魏江那通絮叨还没道尽,仿佛要把心窝子话都一股脑掏出来似的。 “幸亏啊,岳听松这狗杂碎是当时傅庭修推举给我的,我还没去接触过他,否则,他来投效贺溪龄那日,我恐怕就见不着主公的面儿了。那个孙子……那个孙子他就真不是个东西!我跟在那些世家权贵的屁股后头,我都觉得自己是条狗,每天得摇尾乞怜,哄主子高兴。没成想吧,操!这狗屁世道!连当狗都有那么多人争!” 他抓了抓脑袋,抓得那头发乱糟糟的,又和宋乐珩碰了杯,灌下满喉的酒水。 “我为了做狗不要尊严吧,人家为了做狗,他连人性都可以不要!结义的兄弟,他说卖就卖,一下子还卖了那么多人。可能怎么办呢,这就是大盛的官场……其实……其实我以前,也和岳听松是一样的人,为了往上爬,没什么不能卖的,除了我娘。大家都这样,比的就是谁没有底线,谁更能当条听话的好狗。我在贺府上舔鞋的事我都做过,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啊,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对的。” 蒋律有些吃惊,还不知道魏江有这样的过往,刚要仔细问问,又见魏江好似又烦又恼,耍着性子踹了下桌角。 “本来就没什么不对的,坏就坏在,我真不该遇上主公的……悔啊,烦死了。” 蒋律砰的一声放了自己的饭碗,骂道:“你发什么酒疯!要不是主公留了你,你这条烂命能活到现在?你当狗当得更快活是吧?” 魏江抹了一把脸,眼眶红了,话音也变得哽咽了:“是啊,要是没遇到主公,我就不会知道,我们这种烂命,还能不当狗,还能做人。” 蒋律余下的话突兀地闷在了胸口里,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宋乐珩也没吭声,默默地喝着酒,一杯接一杯。 “我一直记着,高州庆功宴的那天晚上,大伙儿聚在一起,笑啊,闹啊,骂啊,追追打打的,我那时才发现,原来,掌权的人还可以是这样吗?原来,地位不同,权势不同,也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一张桌子上喝酒?原来,下属还能去拎着上官的耳朵数落吗?” “那只是柒叔。”蒋律也很怀念那时,吸了吸鼻子,道:“我们哪敢对主公那样。” 魏江恍若未闻,声音有一阵儿没一阵儿的:“怎么能这样呢?那我以前……以前当狗的那些年怎么算啊?甚至,我居然都不用费尽心思去讨好主公,主公就能重用我,不该啊,不该的……” 杯盏空了,人也喝大了。魏江醉醺醺地拿起杯子往嘴里倒,没倒出来酒,便索性拿起酒壶,一次喝了个高兴。蒋律还想劝他悠着点,宋乐珩却是制止了蒋律,摇了摇头。 她知道魏江跟在贺溪龄身边这几年不好过,也知道傅庭修这些人死了,他心中煎熬。 人不怕恶,怕的是有良知。良知这东西,太磨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酒壶也空了,魏江再次重重地叹了一息:“人当过了,就当不了狗了,没有尾巴,也伸不出舌头去舔主子了。我这些天老在想,这天下啊,只有主公能坐。主公坐上去,大家都能当一回人。可世家那些杂碎不会让的,他们不让……要杀世家,不能……不能主公来……民心要有,世家、世家也得心向主公才行……只有……只有……” 后话慢慢低下去了。魏江一脑袋撞在桌面上,磕出“咚”的一声响,而后,人便扯起了喝醉的呼噜声。 宋乐珩有些哭笑不得,转头嘱咐蒋律道:“把魏大人亲自送回住处去吧,仔细着些,莫要让人发现。到了后给他煮点醒酒汤,魏老夫人年事已高,别让她老人家操劳。” “是。” 蒋律应下话,几口刨完饭,便去搀起了魏江。魏江踉踉跄跄跟着他走出好几步,还在云里雾里地高喊:“我、我不回去!回去了……我娘又得揍我。我还有话要跟主公说……” “你醉成这样了还要说啥!行了,来日方长,急什么急,主公又不会走。” 蒋律刚要把魏江的手搭自己肩上,魏江冷不丁挣开他,转过身来,面朝宋乐珩。他那眼里盛 出一道光,炽热又明朗,如若星引,以身点黎明。 “主公……一定要……一定要称帝!”他噗通跪在地上,双手伏地,行跪拜大礼:“愿吾主,一齐天下,国运昌隆!” 宋乐珩凝肃站起身。魏江还没等她上去扶,又五迷三道地爬起来,挂在蒋律身上走了。 喝完这台酒过后,宋乐珩便总怕魏江干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丢了自个儿的性命。她原是想着让魏江干脆回到自己身边,但魏江仍是每日往贺府跑,她便没能寻找个合适的机会。而自打岳听松死得那般不堪后,贺溪龄便彻底病倒了。 他这一病,反倒让宋乐珩这边出现了更加棘手的问题。三十四州数不清的世家官员,上至朝中文官,下至各州父母官,全都上书请辞。一时间,政务瘫痪,大大小小的事均压在了宋乐珩的身上。 宋乐珩在这期间也抄了两个四品大员的家,把人阖家老少都下了狱。可世家中人知晓再退便是死路,竟一个个是宁死都要请辞。宋乐珩恼得头疾发作了好几日,每日沈凤仙都要来别院给她扎针,扎完了针,她又一头扎进书房里连轴转,那治疗便也没见多大个成效。 如此七八日,李保乾和住进别院的那九名文士也都是熬得受不住,人人手底下都堆着如山的要务,哪怕是日批夜批,却也只是处理了极小的一部分。 眼看又熬了一个通夜,宋乐珩正坐在书案后揉眼皮子,蒋律又抱着一摞文书进来了。他起先想往李保乾那桌子上放,李保乾把他无情推开。他又想往其余人桌上放,那九名文士也都求爹爹告奶奶的跟他作揖,哭丧着脸求他别来。蒋律正是不知该怎么办时,宋乐珩便开了口。 “搁在我这儿。我看看今日都有些什么新鲜事儿。” 蒋律冲众人哼一声,只好无奈的把文书放去了宋乐珩的案上。趁着宋乐珩翻看之际,他道:“我刚替主公扫了一眼,颍州那边说,有座战后重建的桥,原本是搭好形了,但还没加固,就等着工部批文书回去,再下放款项进木材的。结果这事儿给耽搁了。前几日颍州那边下大雨,桥被冲垮了,伤着了百姓,死伤有十来人。” 宋乐珩脸色沉了沉,没有说话。 李保乾道:“这是放屁。颍州终年少雨,那点雨水,怎么冲得垮一座桥?这种戏码,早些年为了在朝廷捞点油水,那些地方官员都不知道用过多少回了。就算朝廷拨了款,建起来的桥也用不了几年,因此受伤的百姓还少了吗?” 蒋律叹了口气,知道李保乾说得在理,可再是在理,时日一长,人心难免有怨。这怨是会落到宋乐珩头上的。毕竟,百姓看不到文臣武将之间的争斗,只看得到官都没了,日子过不好了,这朝廷又成了乌烟瘴气的。 “还有……这洛城里的案子没人去审,小到两口子吵架,大到盗窃伤人,都被衙门那边拖着,百姓已经有怨言了。”蒋律瞟了瞟宋乐珩的神情,继续说:“有些投效了世家的寒门,本在等着新帝登基后,由世家举荐入朝的,此事也搁置了下来,那些人都在……都在写文章骂主公。” 屋子里的众人都停下了手中活儿,对眼下的困境不由得忧心忡忡。 李保乾也观察着宋乐珩的面色,谨慎道:“主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些天各地送来的文书跟下雪片儿似的,咱们就这十来人,哪怕紧赶慢赶,也处理不了一国政务。” “是啊主公,我们……我们都尽力了。”文士们面黄肌瘦的跟着附和。 宋乐珩凝重地放下手里文案,也在无声思量。 李保乾接着道:“更何况,这些政务里头,有不少是需要拿钱出来的,尤其是关乎战后的重建。如今国库空虚,若世家都持现在这般态度,无人拿钱出来,迟早会出乱子的……” “什么无人拿钱出来!我拿不就行了!”李文彧端着一个汤盅从外头走来,气冲冲地瞅着李保乾:“大伯,你别老说长他人威风的话了,你没看她愁得人都瘦了吗!” 李保乾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出气筒,起身就开骂:“你个驴脑子!你拿什么拿!你知道养一国要花多少银子?你知道这天底下还有多少吃不起饭的百姓?你能拿多少!你就算掏空了李氏也养不起三十四个州!” 李文彧眼看他大伯要冲过来揪他耳朵,急急忙忙往宋乐珩边上躲。李保乾不敢以下犯上,只能咬牙切齿瞪着李文彧道:“你别打扰主公,先跟我出去!” “我才不要。你当我傻啊,出去你就得揍我了。那钱这个事儿,有进就有出,有出就有进!把百姓养好了,他们有得花,我们做生意的才有得赚。不养百姓,李家的钱不迟早也得败光。” 蒋律鼓掌感慨:“哇,原来李公子这么有远见。” “你个……你个驴脑子!这是朝廷的事儿!不是你生意场上的事儿!”李保乾一吼,吼得头晕眼花的,脚底下也禁不住踉跄了一步。 李文彧忙把汤盅放在宋乐珩的书案上,想去扶李保乾,又怕被李保乾抓走,迈出两步就又退了回来。李保乾看着他这退两步的动作,心都凉了半截。 还养儿防老…… 呸。 李文彧劝道:“哎呀大伯你别着急嘛,实在不行,多提拔点寒门呀。宋乐珩,你给每个寒门出身的人都封个大官不就好了?让他们去做事,去收税嘛。国库的银子不就是这样来的吗?” 宋乐珩:“……” 宋乐珩揉着脑袋,头更痛了。 李保乾也是一个头两个大,险些被自家这草包给气笑:“你懂个屁!你一时之间上哪去找成千上万有才学的寒门?真放了你这样的驴脑子去当官,不也害民害己!再者,税是那么容易收的吗?地方豪强是那么容易听话的吗?你少说两句,别跟这儿丢人现眼。” “哪就那么多破事嘛!”李文彧竟还气闷得跺起了脚。 宋乐珩摇摇头,正想让他先离开,李文彧便拉住她的衣袖道:“那也不能不吃饭,不休息吧?我看你们都熬好几夜了,再这么熬下去,人非得熬坏了!我不管,你今天必须休息!” “主公还没开口,你就安排上了,你当你是……” 李保乾一句骂人的话还没说完,宋乐珩便挥了挥手。她知晓这几日众人也都是累得狠了,确实需要休息。念及此,她道:“都回去歇着吧,拉磨的驴都得喘口气不是,诸位放心,天塌不下来的。” 文士们如释重负,一一谢过宋乐珩,都出了书房去。 李保乾心中无不感慨,想想宋乐珩今岁也到而立之年了,和他一比,分明还算年轻,可好似比他这个当长辈的还要沉稳几分。就如此刻最头疼的本该是她,她却反倒让手下人放心。想起旧年在交州相见,宋乐珩是那等意气风发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一转眼,就走了这么远了。 李保乾暗暗叹着,矮声道:“主公也要歇着。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嗯。” 李保乾行礼告了退,李文彧又让蒋律也出去。等屋里屋外都没人了,李文彧方转到宋乐珩的身后,手法熟练地替她按揉着脑袋。宋乐珩闭目养着神,就短短片刻的间隙,她都险些睡着。只是人迷迷糊糊的时候,又总是听到李文彧在柔声说着话。 “你这几日都没回过主殿,白天不回,夜里也不回。你猜,我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 “嗯?”宋乐珩只挤了个上扬的调调出来。 李文彧便说:“我去学炖汤了。你记不记得我在西州跟你说过的,我要会做饭,针线,还要学梳头,学给你画眉。对了,我去买了城里好几家脂粉铺子的东西,回来研究了好久,我打算也去开间脂粉铺子。这样,你脸上用的,便也是我做的了。” 宋乐珩懒懒地笑:“脂粉铺子,有钱赚吗?” 李文彧一说起赚钱,就瘪了嘴:“没什么利头。 要是普通人家,做这活计,养一家子倒是不成问题。但我要帮你养整个中原的,那就跟个苍蝇腿儿似的。我是因为你才去做的。” 宋乐珩又笑:“你要是不喜欢,就别去做了。针线、做饭,也都交给旁人就行。” 李文彧的手上忽而顿了顿,停了动作,走到宋乐珩脚边去蹲下。宋乐珩睁眼看着他,他便有些难过,伸手去轻抚宋乐珩那红肿的双眼。 “这两年,要看你笑一次,越来越难了,你还笑得……不怎么真。好累啊。”他收回手,扑在宋乐珩的腿上枕着。 宋乐珩这下是真想笑了,道:“怎么玩着也累?实在累,便再去睡会儿。” “不是我累,是你。”李文彧的脸朝着宋乐珩,嗅着她衣衫上皂荚的清香气,道:“要是我们一直都在广信就好了。一开始拌拌嘴,吵吵架,然后我们一起做生意,过点富足日子,这样的一生,多好啊。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这么多烦心事。宋乐珩,你骂我两句吧,或者,打我一顿。” 宋乐珩:“……” 宋乐珩哭笑不得:“你大伯刚要打你你倒是躲得快,怎么现在到我这儿来讨打?” “那些话本子里,你知道他们怎么写的吗?写你每每大怒拍桌,我们四个人就吓得跪成一排。还有你不顺心的时候,爱砸文书,砸花瓶,砸得到处都是。你要真是这样,那我还能安心些,可你现在,什么事都爱藏在心里。” 李文彧仰起头,眨巴着眼:“书里不是说,对越是亲近的人,人都是爱发脾气的吗?你怎么对我一点脾气都没有?”他拿过一本文书递给宋乐珩,“你用这个来砸我。” 宋乐珩无可奈何地抽走了李文彧手里的文书,又放回那一摞小山上,然后主动揭开那陶土做成的汤盅,看到里面黄澄澄的鸡汤上飘着几粒枸杞红枣,香味扑鼻。 “别闹了。我正好饿了,你今日炖的什么汤?” 李文彧知她在转移话题,但又舍不得人真饿着,便用勺子搅了搅,答道:“参药鸡汤。我娘说,姑娘家吃了这个好,补气血的。你先尝尝咸淡合不合适。” 他舀了一点汤喂到宋乐珩嘴边,宋乐珩不大适应,没有张嘴,刚想着自己接手,张卓曦就冲进了书房。 “主公!西州告急,北辽八部进犯边城!” 宋乐珩猛地站起,打翻了李文彧手上的汤勺。 第226章 水深火热 贺府之上,正堂中正在迎客。贺溪龄病容明显,脸色已不如前些时日那般老练精明,而今看上去,颇显得老态龙钟。郑家主和崔家主都依次坐在贺溪龄的左手边,魏江站在末位处。几人的对面,坐的则是温季礼。 崔家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通温季礼,语带嘲讽道:“我还从来不知,辽人竟如此不讲诚信。一桩买卖做了一半不到,竟有脸上门讨要报酬?” 温季礼敛低着眼睑,神容很是寡淡,道:“十七户,绝八户,共二十九条人命。分文不给,不合适。” 贺溪龄冷声说:“给阁下那份名单,非是摆设。少其中一颗头,你之所求,皆不可得。” “宋阀的人马动得及时,能取下这八户,我亦赔上三十名战将,此事里渔翁得利的,可是诸位。若换成诸位来动手,非但不能得利,甚至有可能,赔了夫人还要折兵。” “渔翁得利?”崔氏冷笑:“都说宋阀的军师是智计无双,舌灿莲花,今日我崔某也算是见识了。你人没杀干净,反倒让我等惹了一身腥,如何能叫得利?换成别的生意人,只恐躲都来不及,唯萧家主行事,很不按常理来啊。” “富贵险中求。若惧是非,某早前便不入洛城了。” 崔家主笑笑,看了眼贺溪龄,得了贺溪龄的无声默许,他方摇开扇子,慢悠悠地走近温季礼:“那不如我与萧家主打个商量吧,听闻早些年平昭王都向你问过计,那我今日也问一事,若你能给答案,报酬自将奉上。” “请说。” “宋乐珩言明,她插了暗桩在世家里头,我等虽有所猜测,但毕竟如今敌强我弱,首辅不愿再平白折损世家人才,萧家主帮我分析分析,这个人,是谁?” 温季礼垂着的眸略是一抬,和崔家主对上。崔家主“啪”的一声收起扇子,忽用扇子指向魏江:“你看看,他会是暗桩吗?” 魏江翻了个白眼。 温季礼问:“何以见得?” “这些寒门的狗……” 贺溪龄皱眉提醒:“崔珏。” 崔家主立即改口:“啊,寒门的人,我说错了。这些寒门的人呐,表面上看着顺从,实际上那心眼儿里天天哭天抢地的,仇富仇权,你对他再好,他都时不时打算反咬一口,总在藏着掖着地想,来个救世主吧,来个能让我们寒门翻身,干死那些权贵的救世主吧。” 贺溪龄:“……” 郑家主没眼看地道:“粗俗!崔家主,你言谈何时变得如此不上台面?” 崔家主还是笑,翘着二郎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我这是在学魏大人私下的语气呢。魏大人,我学得像不像?” “像。”魏江煞有介事地说:“我平常确实是这样想的,我要是宋乐珩的人,我让她干死崔御史全家。” 崔家主:“……” 温季礼:“……” 温季礼道:“人有一性,趋吉避凶,能行大道之下,谁处黑暗之中。世人皆同此心。崔家主想杀寒门,太容易了,何需找此理由。若世家不愿染血,某亦可代劳。价钱另算。” “既如此,等我揪出这叛徒,再给萧家主送去吧。宋乐珩的人,由萧家主来杀,比我们杀要方便些。”崔氏说得轻巧,说罢了,又作势叹道:“不过,你给不了我这答案,今日这报酬,萧家主就要不到了。这洛城呐,辽人说了不算。” 温季礼不恼,还是那般云淡风轻:“辽人与中原人不同,辽人做多少事,就要收多少钱。不像中原人,有欠债不还一说。某今日来前,知这笔帐不好要。原本有个简便法子,索性宣告天下,都城世家勾结辽人,屠寒门之举。” “你……” 三个家主都垮下了脸去,崔氏更是有些沉不住气。刚开了口,便被温季礼打断。 “不过,某说过,此进洛城,是想与首辅互助互利。”温季礼的眼神落在贺溪龄的身上。 贺溪龄沉着睨他,道:“在中原,没有事情只做一半的理。杀人要杀利索,只削四肢,留个脑袋还能喘气,便算不得是杀人。中原的生意,讲究钱货两讫。” “余下九人,都进了皇宫别院,动不得了。但我另有一份大礼送给首辅,想来,首辅理当会满意的。” 贺溪龄双眼微眯,等着温季礼余下的话。就在这时,一名贺家小辈匆匆忙忙走进正堂,到贺溪龄旁边耳语了几句。贺溪龄随之脸色一凝,不无惊诧地看向温季礼。 温季礼道:“我让出五原关卡,促使北辽八部南下,替首辅解决宋阀大军围城的困境。此举,可抵得上这九人的身家性命?” 郑家主闻言拍桌:“你这辽人狼子野心!莫不是想趁我等与宋乐珩争斗,侵入中原?!” “不。北辽八部不全是蠢人,萧氏一日未站定立场,他们不敢深入中原腹地。我萧氏,只要钱。诸位给足辛苦费,这场仗便打不起来,宋阀大军一到,八部自退,可有一石二鸟之效。但若诸位不肯给,那八部会如何行事,某便左右不得了。” 这话是威胁,亦是利诱。 贺溪龄三人这时才明白,这宋阀曾经的军师确是心计可怖,贼船一上,就由不得他们想下便下了。以眼前的局势,辽人已经犯边,一个闹不好,他们三家便真要坐实与辽人勾结,残害中原的罪名,到时三家便俱是身败名裂。倒不如按温季礼所言,以八部牵制住宋乐珩的兵力,如今时局不稳,宋乐珩理当不会亲 征。只要利用大军出征这段时日,让宋乐珩被世家左右,纵使她身死,世家也有足够时间筹谋接管宋阀的兵权,还能掌控住这萧氏的家主,届时,又何愁退不了北辽敌军。 一念至此,贺溪龄五指用了些力攥紧,做下了最后决定。 “好。你所需,老夫允你!” * 天色已晚,城外军营火把炽盛,巡守的士兵来回穿梭在营地间。中军帐外,李文彧穿着一袭披风,正在双手合十向天祈祷:“打不起来打不起来,她不出征她不出征……” 站在军帐左右守着的蒋律和冯忠玉听到他的碎碎念,都是无奈笑笑。 与此同时,那明亮的帐子里,将领都聚齐在宋乐珩身旁,一道盯着桌面上展开的舆图。 秦行简道:“我离开西州时,北辽八部都尚算安分,没有来攻的迹象,这一次出兵,太突然了。” “是啊。”简雍接了话:“辽人早年的确是见缝插针,能抢就抢,但从萧氏立足河西以来,四郡的城防工事固若金汤,倒让八部很难往南打。此一回八部来攻,末将以为,和萧氏的立场当有关连。” 张卓曦一听这话就来气,叉着腰道:“辽人都是狼心狗肺的!那人也不想想,这世上除了主公,谁会给一个军师分兵十万!现在倒好,他把门户敞开,让北辽来给咱们施压,真不是个东西!主公,咱们索性将河西四郡一块儿拿了!只要这四郡落在我们掌控,打北辽那还不是眨眼间的事儿!” 宋乐珩默不作声,只凝神看图。 熊茂为难道:“真要拿河西,要么萧氏投降,要么,只能被屠。我们与萧氏结了血仇,且他们又是外族,恐怕是不会降的。” “那就屠城!他萧氏也不是没屠过咱们的城!”张卓曦言语愤愤。 众人也跟着他这话分成了两派,秦行简和金旺同意屠城,认为种族之战,本质就是血腥残忍的。张须和箭雍则是反对屠城,觉得有违宋阀仁义之本。 眼看几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宋乐珩才出声道:“都别吵了。河西四郡,要拿。至于萧氏,那是后话,需因时制宜,现在先说出兵之事!” 秦行简当先抱拳道:“主公,我请战!若此番不能拿下河西四郡,击退北辽八部,我自取人头!” 其余将领面面相觑,都有意要出征,但秦行简惯来态度强硬,众人又打不过她,都不想为了抢个军功闹得不愉快。唯独简雍也作了揖,道:“主公,末将先前在西北疏通粮道,对西北的地形算是熟悉,愿随秦将军一同出征。” 宋乐珩看看两人,稍是颔首。 时下洛城外的兵力并不多,总计只有十万出头。其余的兵力大部分还留守在各个州郡。毕竟,天下刚定,各地难免有流窜的余孽叛军,都需派兵镇压,以防有新势力冒头。慎思须臾,宋乐珩拿定主意道:“天亮之后,全军拔营。留一万人入洛城,居虎啸营,由熊茂和金旺统领。” “是!” “此次出征,秦行简为主帅,简老将军为督军,统领余下兵马,即日前往西州!攻下河西四郡,驱逐辽人!你二人务必好生配合,不可出任何纰漏!” “是!” “张须将军仍领八百人驻守山庄,随时听候调遣。” “是。” 帐外的李文彧听到宋乐珩不会去出征,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宋乐珩这边众人议事之际,贺府上也是一派草木皆兵。宋阀大军出征,是世家最后的翻身机会,贺溪龄知晓成败只在此一举,是以连夜去召集了皇宫卫队的正副统领,清点世家掌握的卫队人马。各家也趁洛城内兵力松懈,暗中往来通风报信,都赶着向贺溪龄禀明豢养的死士人数。 一晚上,贺府上是人来人往。魏江不敢从贺府离开,生怕错过重要信息,到得摸清了世家大抵还能整合出多少人后,他本打算离开之际,便见到一个身穿黑色斗篷戴着兜帽的人影走上回廊,由崔家主恭恭敬敬的亲领着,往后堂而去。 魏江本以为是郑家派过来通气儿的,但看崔氏的态度不对,不禁多留了一个心眼儿,悄悄跟着两人,也去了后堂处。这贺府后堂颇为隐秘,平日里都关闭着没用,贺溪龄还派了不少死士看管着,导致魏江都一度以为玉玺就藏在这后堂里。这会儿他跟着两人过来,却见那院子里外竟是一个死士都没有。 魏江在院外转了两圈,直觉有异,便想离开。恰在此际,那堂屋中的烛火在门窗上拓出来一个拉长的黑影,黑影取下兜帽,音色未掩,无比清晰地钻进了魏江耳里。 “首辅行事,太慢了。朕说过,对付宋乐珩,出手要果决。朕尚且能在入城时对她下毒,首辅是想搓磨到世家皆灭吗?” 魏江整个人一震,万没想到,来的这人会是杨鹤川。原来宋乐珩入洛城那日,给她下毒的,竟会是杨鹤川? 这个在朝堂上说要认宋乐珩为义母,封她摄政王的杨鹤川? 魏江惊得那心眼子都在砰砰直跳,全然没料到当年在交州看上去纯白无害的小世子,藏着如此深重的心机。他背靠在那洞门之外,听着一派死寂里,屋中不断传出的交谈。 “陛下请恕老臣无能。宋乐珩是掌兵之人,且她此等出身,不重伦理,实难拿捏。但此次宋乐珩大军离城,老臣与世家众人,必会竭力为陛下铲除这一祸患。” “世家人马多少?” “加上宫中卫队,约有五千。” “太少了。她手底下的人,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宫中那些废物难以比较。首辅若想世家存续,得下重手。” “老臣愿闻其详。” “灭了李氏吧。” 魏江的眉头都皱紧了,实在想不到,这话会从杨鹤川嘴里如此轻巧地说出来。他还在继续道:“李氏是宋阀的财脉,那叔侄俩一死,无人替宋乐珩打理,李氏分布在各地的商号钱庄,被吃掉便成早晚之事。宋阀一旦没了这座金山,那些被宋乐珩养刁的士兵,会把她生吞活剥。这两人一死,比的就是谁下手更快了。” 夜风沉静,那屋中的话声消弭了片刻。 谁都晓得,李文彧对宋乐珩的重要性,真对李家下手,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局势了。 但左右都是刀口,世家本就无路可退。 贺溪龄郑重应声:“是。老臣便依陛下之意。” 魏江即刻就要转头离开,忽而,他肩膀上一沉。 魏江想,操,完了。 第227章 故友萧瑟 魏江转过头去,屋子里的谈话也就此止住了,再无后续的声息。 崔家主就站在魏江身后,只手握着他的肩膀,嘴边挂着那等凉薄的笑意。魏江知晓避无可避,索性直起了佝偻着的腰背,开始整理起衣冠。 “魏尚书,赶紧狡辩啊,你那些牙尖嘴利的话呢?” 魏江不吭声,还在正自己的头冠。 崔家主好笑道:“也不求饶吗?跪下来嘛,学学人家岳听松,痛哭流涕的,指不定我比宋乐珩心软,还能放你一马呢。总归魏尚书早年都给首辅舔过鞋不是,现在一把年纪,何苦长出了风骨?” “唉。”魏江叹了口气,道:“我就想问一件事儿。” “说吧。” “崔御史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怀疑到我头上的?” “还需要有什么事才能怀疑你吗?”崔氏摇着扇子笑得很是轻蔑:“魏江啊魏江,这门第观念根深蒂固几百上千年,改不了的。世家不可能重用寒门,对你如此,对岳听松也是如此。在首辅手底下的这些狗里,你的出身是最差的。你该不会以为把过往痕迹抹得干干净净,我就不知道你出身于九姓渔户吧?” 魏江顿时白了脸,眼神都变得有些空洞麻木。 “你和你娘过去做什么营生,其实我们一清二楚。我说过,像你们这样的人,是很仇富仇权的,你知道你爬得 再高,也不过是一条狗。原本你安心当狗也就罢了,偏偏呢,你又有那么一点人性,这个东西,会害了你。” “所以,是我出身差,崔御史便怀疑我投靠宋阀?” “是啊。我也被你骗到过,在想你都被怀疑了,为什么还不跑。对啊,你为什么不跑呢?”崔氏一合扇子,笑了:“后来我明白了,你们这些穷酸骨头的人,都有病,想当英雄,想以身殉道,想以此来改变你们这个连狗都不如的阶层,好去给你的明主铺路,是吗?” 魏江不言不语。 崔家主又是讽刺的笑,又是假作叹息:“她做不到的。自古人就分三六九等,没有谁能把这差距抹平。她想这样做,那是逆天而行。魏江,其实你是个聪明人,我和首辅甚至都希望,今夜被钓出来的人,不是你。” “哎呀,真是愧对首辅和崔御史的抬爱了。”魏江拍拍衣上的灰,说得释然。 崔家主倒有些诧异,抬了抬眉毛,问他:“没其他要说的了?” “真让我说?”魏江反问一句,都没等人回答,突然就抡圆胳膊,啪的一耳光打在了崔家主的脸上。 崔家主整个人都懵了,然后就听魏江说:“哈哈哈哈哈爽!老子早就想扇你了!” “……” 堂堂的崔氏家主没想到,这么个贱籍死到临头还敢扇他耳光。温季礼也没想到,离他出贺府也就几个时辰,魏江便被五花大绑地送到了他的竹舍里。 彼时,温季礼还在烤糖,屋子里仍旧充斥着甜甜的香气。萧恪领着魏江进来,魏江便自来熟的在长案旁跪坐下来,让萧恪先帮他松了绑。趁着那间隙,温季礼抬眸扫了魏江一眼,微微拧了眉。 “被抓个正着?” 反剪在身后的双手一被松开,魏江骤是轻松了许多。他活动了一遭被捆疼的手臂,自顾自地拿过一个茶盏道:“渴死我了,先讨军师一杯茶喝,有吗?” 温季礼将放置在一旁的茶壶拎起来,道:“冷了,屋内没置茶炉,让萧恪……” “别了,麻烦。”说完,他从温季礼手上接过茶壶,倒了一杯冷茶下肚。喝完一盏,心满意足地龇着大门牙,仿佛是喝了琼浆玉液似的:“凤凰单丛。我好久没喝到岭南的茶了,想不到军师这还有。” 魏江把杯子一放,无比感慨:“你不知道洛城里的世家是怎么说的,他们不喜欢岭南的茶,说那是乡下人喝的东西。他们懂个屁,这凤凰单丛,有花香、果香、蜜香,茶香还浓,堪称上品。这些权贵偏说茶味杂了,都他爹的土包子!” 温季礼烤完一块糖,放下工具,又拉开长案底下一个小巧的抽屉,把已经冷却的糖块仔细放进抽屉里,道:“既然喜欢岭南,就回去住上一段时日,带上你母亲。等洛城稳定了,再回来便是。” 魏江探着头看温季礼存了不少的糖,等他不备,手疾眼快地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去嚼巴。 温季礼:“……” 萧恪恼道:“你别动我家公子的糖!那不是烤给你吃的!” “哦,旁人不能吃,军师自个儿也不吃,那就是烤给主公吃的了。主公喜欢吃糖吗?你这个甜味儿……嘶,你这甜味儿也贼齁人了。”魏江被甜腻到眉毛眼睛都皱成了一团。 温季礼赶紧不动声色地关上了抽屉,这才道:“时辰不早了,要走便早些。宋阀今日事多,她不会在城内别院,让萧恪挖个狗洞带你出城,去军营里寻她。” 魏江没有接话,喝了好几盏茶水冲掉黏在牙上的糖味儿。边上的萧恪则是矮声道:“送他来的人没有走,说要亲眼看到结果,才能回去复命。” 温季礼默了默,言简意赅:“杀了。” 萧恪正要开口,魏江却是摆摆手:“不成。这么一来,军师后续的计划要怎么办。再者,我是来送口信儿的,我活着出去,今日听到的事,就没有意义了。” “何事?” “你猜,主公身边那内鬼,是谁?” 温季礼不语,只是注视着魏江的眼睛。魏江把茶盏一放,拍着腿道:“军师也想不到吧,是杨鹤川。这小子……不对……这女娃……也不对,总之,这小王八蛋,藏得还真深呐,前几日还在朝堂上为了主公和世家起争执,敢情全是在演戏!他今儿出了宫来找贺溪龄,让贺溪龄对李家两叔侄动手,要掐了宋阀的财脉。这一桩无论如何,军师你得给主公通个气儿。主公这人最是重情,这小王八蛋好歹跟主公处了这么久,我怕主公着了他的道。” 温季礼思索着这事,魏江便还在摇着头喃喃:“我真没想到啊,当初在交州,看上去多可怜的一个小姑娘,平日叫主公姐姐时那个嘴甜得哟,结果背后是这么副嘴脸。我现在都怀疑,他那娘亲和弟弟,究竟是怎么死的了。他会不会从一开始,就在做戏骗主公的同情,好保住自个儿的性命?” “往事不重要。”温季礼道:“此事,我会想办法。至于你,倘若死在我这处,她会恨……” “那就只能请军师多担待些了。”魏江盘着腿坐下来,仿佛卸了带了一辈子的面具,叹息着说:“我都走了几十年了,这一次,就不走了。我少时从澄湖走出来,千里迢迢走到了都城。中年时又从都城走出去,爬山涉水走到广信,最后兜兜转转大半个中原,又回到了这处销金窟。太累了。军师你听过九姓渔户吗?” 温季礼微微颔首:“略有耳闻。据传是大盛开国之君打天下时,最后于澄湖一战,逼死劲敌吕玄,将吕玄残部全部流放于澄湖之上,并勒令这九个姓的子女后代,不许上岸,归为贱籍。” “我就是这九姓的后代。我不姓魏,我姓尤。” 话到此处,魏江眼神浊浊,想起了那些已经遥不可及的过往。 “姓崔的那个混蛋说,人生下来就有三六九等的,谁也抹不平,要怪该怪我投错了胎。”他笑笑,把茶作了酒饮:“我哪能不知道人分三六九等?我比谁都清楚这三六九等。九姓渔户难活啊,太难活了,我打小就觉得做人不如做条鱼。大家都这么难活了,还有些脑子灵光的奸商,在澄湖上搞出了‘江山船’那一套。我少时与我娘走投无路,登上了一艘‘江山船’,那船上……那船上……” 说了两回也没说下去,魏江重重抹了把眼眶,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越说,我越觉着对不住我娘。我以前攒着一肚子的劲儿,就想往上爬,怎么爬都可以,我想带我娘享福,想带我娘越过那三六九等去。我投效主公,一开始也只是这样的缘由罢了。直到那一日,战报说,主公在江州自刎……” 温季礼的手指轻轻一蜷。 魏江涩声道:“那日我躲在屋里哭。哭我自己。我突然意识到,我错过了一个真正能为民做主的人。这个人,或许是九姓渔户上岸的唯一希望。所以……所以后来主公还活着的消息传到都城,我就想,拿命挣一挣,就拿我这条命去挣。挣到了,我娘就……就不会再是贱籍了,军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她会是这样的明主。”温季礼应得温和又笃定,应完了,又看魏江:“你娘怎么办?” “让主公给她个念想吧。她这些年老催我成亲生子,傅庭修那个孩子,她多半会喜欢的。至于旁的事……主公,会明我的。人这辈子,错一世都没关系,但最重要的那一两件事,我得做对。” 尾音处,再是轻而又轻的一叹。魏江止住了未尽的话,站起身来,迎着夜风瞅后院的量天尺,半开玩笑道:“真的丑,这玩意儿军师真不换啊?” 温季礼也看着那一处,声线柔和:“不换了。” 魏江笑笑,理平打皱的衣袖,转了身,欲出竹舍去。 “军师你这人吧,看着心思深,其实特好猜。你身上所有别人堪不透的事,保管都与主公有关系。你烤这些糖啊,还有这量天尺啊,定是留给主公的,对吧?” 温季礼没答,只见故人远行,问道:“喝酒吗?喝醉了,没有知觉。” 魏江身形稍顿,继而坐在门口去穿鞋,一边穿,一边说:“不喝了。我十岁那会儿就在船上 千杯不醉了。前些日子和主公喝了一台酒,主公以为我醉了,其实我清醒得很,我说的每个字,我都知道。人醉一世,走的时候,总该是清醒的。” 鞋穿妥了,他又拿出一张绢帕来,细致的将鞋面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他不想临到了头,还有人说他是肮脏下贱的贱民。 等把衣冠、鞋子都整理过一遍,魏江把那脏了的绢帕叠起来放在竹舍外,让萧恪帮他扔掉,萧恪应了,他才背对着温季礼挥挥手,说:“军师,真的,你那糖甜得老腻了,你得改良改良,别把主公给齁着。” 不及人答,他就兀自走去了夜色里。萧恪看向温季礼,温季礼隔了很久很久,才略略点了头。 萧恪便去了魏江那方向。 屋子外,安静下来,仿佛有一瞬连风声都止歇了。 温季礼又打开抽屉,看着那些做得晶莹剔透的糖豆子。随着年月渐长,人间的苦楚就越重。 他其实已经尝不出这糖甜不甜,淡不淡,但他就是故意做得那么甜的。他怕这世事如霜,故友萧瑟,宋乐珩会和他一样,嘴里总是发苦的,所以便提前给她做了糖。又怕她吃得太快,所以做得甜腻,想让她慢慢吃,慢慢忘。 可今夜他却是有些后悔了,有些事,人本该忘得越快越好的。忘得慢了,反是一场折磨。 出神那阵儿,萧恪又回来了,刚把弯刀上的血擦干净,身上还带着新的血腥味。他到温季礼近前,跪坐下来说:“公子,人已经……送走了,也叫世家的人来验了。他们说,人是公子杀的,该由公子送回去。要依他们的意思吗?” 温季礼拿起一颗糖送进嘴里,等糖化了,入了腹,他才低声说:“明晨,我送他回。” 翌日。 天刚亮起不久,城外的大军便朝西州开拔,虎啸营留驻的将士也都悉数安顿好。宋乐珩刚从城外回转,便径直去了书房,召了李保乾等人继续商议如何应对百官罢朝。一群人七嘴八舌还没给出个有用法子,蒋律就快步进了屋,穿过嘈杂的众人,径直走到宋乐珩的身边。宋乐珩抬眼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眶都是红的,略带着哽咽说:“主公,温季礼来了。” 宋乐珩心头一跳,扬手示意众人噤了声,站起来问:“他来做什么?” “他来……他来送回魏大人的……尸体。” 第228章 母子连心 半刻过后,书房中便只剩死气沉沉的静。宋乐珩站在书案后头,两手撑着桌面,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地上的魏江。温季礼站在魏江的边上,今日来时,他身边跟了个脸生的文士,正守在书房外头等着他。 正值秋高气爽,那阳光亮堂得紧,晃得人的眼睛都干涩到快要睁不开。她杵了许久,才脚下虚浮着,绕过桌案去,一步一步朝魏江走。这一走,人的记忆就开始走马观花,最后定格于魏江那日的叩首一拜。 她的直觉没有错,那天的魏江,就是在拜别。 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拜别,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走进这条死路。她想得头疼脑胀。 离得近了,宋乐珩就把魏江那张早无血色的脸看得更清楚,前几日还生龙活虎的人,转瞬间,竟就成了这副模样。她的视线迷蒙着,聚焦定在一处,哑着嗓子问:“怎么回事?谁杀的?” 温季礼默然了半刻,疏离道:“宋阀主……” 宋乐珩抬眼打断他:“我问你,谁杀的?” “我。” 自从进了洛城后就一直紧绷的弦,在她脑子里喀嚓一声断了。宋乐珩焦躁的急走两圈,想按下那炽盛的怒火,可按不住,她又绕回书桌前,抓起那上面堆成了山的文书,一把一把往温季礼身上砸。 “谁让你动他的!谁准你动他的!他魏江是我的人!我许过他富贵平安,你杀了他你是不是不想走出洛城了!” 那硬面的册子砸在温季礼的额角,撞出了一个血点来。他本感受不到疼,却在这一刹好似恢复了痛觉,不由得拧眉闭了眼去。宋乐珩冲到他面前,揪住他的领口,咬着牙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在撕裂自个儿的心肺。 “你……你杀了他,你让我如何……如何与他母亲交代?他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你让他的母亲如何过活!” “不知。”温季礼复又看向她,只是眸中无悲无喜,冷冽得紧:“我非宋阀主的军师,该如何安抚部众亲眷,是宋阀主应当考虑的事,与我无关。” “温季礼!”她喝他的名字,以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凌厉语气。 温季礼道:“此人既侍二主,便当料想有此后果。宋阀的暗桩,今日某便送回给宋阀主了。某亦可提醒宋阀主一句,世家从无内鬼,是宋阀主逆天而行,鬼才由此而生。” 宋乐珩万千的话都卡在了喉咙上,难以成句。她红着眼和温季礼对峙须臾,到了最末,竟也狠不下心肠,只是用力推远了他。诸般决绝的说辞都未出口,她就见温季礼那身板半点受不住力道,踉跄了好几步。他这一退,那宽袍大袖里晃晃悠悠地飘落出十几张画纸来,掉在了地上。 温季礼骤然变得有些慌乱,想去拾起,已然来不及。宋乐珩怒斥一句别动,而后便踱步过去,定定审视着纸上的画。 那些画都太丑了,比她以前给宋流景画的还要丑,但却能轻易辨出,那是用了许多心思画的,一眼就能明白作这画的人要表达些什么。她蹲下身来,小心翼翼的将这些画一张一张地捡起。 第一张上面,画的是一个丑丑的小人坐上了龙椅,另一个丑丑的小人扎着高马尾,高举长剑,在旁边哈哈大笑。 第二张上面,是两个丑丑的小人在骑马,马踏飞花,驰骋天地。 第三张,是两个丑丑的小人成 亲,落笔者还用红色给扎马尾的小人涂了个害羞脸红的滑稽表情。 第四张,高马尾小人在抱着一个更小的丑丑小人,教他如何骑马。另一个小人就在边上看着他们。 明明都不晓得这画上是什么人,可也不知怎的,一张张看过去时,画就好似有了生命,变成了她,变成了燕丞,变成了每一个燕丞无比期盼却再没机会实现的瞬间。 宋乐珩看得嘴中都像含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咽住了那上涌的涩意,话却是问旁边的人:“何时……何时拿走的?” 温季礼没有回答,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变成了一个卑劣的小人,去偷走了这些画。他的眼神都是木然的,看着宋乐珩被秋阳罩住的身形,她没有哭,甚至连问句都是平静的,可他就是能感受到,她在看见这些画时的……心如刀绞。 他又看向她手指上的草戒指,她已经很久没戴那枚黄玉戒指了,只有这枚干枯的草戒,戴在她的中指上,好像自他离开海郡,他也如那枚被她舍弃掉的黄玉戒指,在她的人生里褪了色。从此以后,她的感情,她的悲欢,都变得与燕丞息息相关。他在画里画了他们的一辈子,可他…… 什么都没有。 所以,当那一天,他站在书架前,看着自己留给宋乐珩的书册里藏着这些画时,他嫉妒得失了理智,把这些画全都偷走,再也不想让宋乐珩看到。 宋乐珩也没再追问下去,她想起打下颍州后,她和燕丞分别前,燕丞有一日在屏风后作画,还被她骂了。她又想起,不久之前,萧铁柱站在主殿书架前的样子。她极慢极慢地收起这些画,只道出了一个字:“滚。” 温季礼没有动。 宋乐珩的语气尤然是平静的,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决然:“滚出洛城,滚回五原去。这是我给你们萧氏最后的机会。你不走,燕丞的命,阿景的命,江州数十万人的命,我都要你们萧氏,血债血偿!” 不知过了多久,停驻在面前的那袭青竹衣摆转了向,缓慢的出了书房。等蒋律盯着人走远,进屋禀报时,就看到宋乐珩还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望着手里那仔细叠起来的画。蒋律扫过身死的魏江,心里也是难受得厉害,正要开口之际,赫然见宋乐珩头往边上一偏,张嘴吐了一地的血出来。 这一下,把蒋律吓得够呛,他急忙上前去扶住宋乐珩,正是喊人,李文彧也闻声赶过来了,一见到地上血色,李文彧就着急上火。 “老蒋你别跟这儿蹲着了,赶紧去叫兰笙!不对,兰笙随军去了,去找沈凤仙!快,去把沈凤仙找来!” 蒋律点点头,起身就要走。 宋乐珩缓过一口劲儿,摆了摆手,擦掉嘴边的血渍道:“不用了,我没事。” “都吐血了还叫没事!这都第几次了!那个温季礼,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你每次见了他就吐血!索性把他赶出洛城!永远都别再见了!” 宋乐珩把手里的画折起来,妥帖放进衣袖里。李文彧大致看到了画上的内容,想要问,又觉得时机不对,便忍住了话匣子。 宋乐珩道:“温季礼……应该就要走了。老蒋,你派几个人去跟着,看他何时出城,这一两日他要是还没动作,及时回报。” “是。主公,那魏大人的尸首……” 宋乐珩转过视线去,又幽幽落在了魏江身上。她虽这几年经历了许多生死,可这一桩事,却始终难平。她重重叹了口气,克制着眼底的氤氲,去握住了魏江冷凉的手。 “让冯忠玉去趟城外,把傅庭修那孩子带到魏家那边儿去,等着我。” “是。” “魏大人,你娘还在家中等你,走吧,咱们……回家了。” 说罢,宋乐珩便试图把魏江往背上背,蒋律和李文彧都想劝,又不敢劝,只能帮着她,把魏江的尸体放在她的背上。 人活着的时候就重,人死了,没有心气儿支撑着,更重。宋乐珩险些被压得跪在地上起不来,她咬了咬牙,拼着一口气站起身,又让蒋律去找了一根绳子,把魏江牢牢绑在身上,这才出了书房。 她没有坐马车,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过去,想走到魏家。李文彧和蒋律等人都怕她刚刚吐了血,身体撑不住,便在左右护着她。 这座吃人的都城,格外大,比江州的城池还要大上一两倍。内城里向来是寸土寸金,因着地皮都在世家的手里,即便有钱,有时也买不到一座内城的宅子。魏家能安于此,是靠魏江这几年给世家办事,贺溪龄便赏了他一间两进的小院子。从皇宫别院走到这城东的小院子,要走一两个时辰。 宋乐珩在街上没走多远,百姓们就纷纷上前围观,一边看,一边议论,没多一会儿,就把魏江的身份扒了个清清楚楚,有不少人都先跑去了魏家报信。宋乐珩体力不支,走到后头便越来越慢,等到了魏家之时,已过了日午时分。 那刺眼的日头底下,魏老夫人就站在魏家门口的街上等,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一件好似新作的衣裳,慈眉善目地迎着宋乐珩。宋乐珩远远看着这老太太,只觉还如在高州初见时一般。 到得近前,宋乐珩解开系在身上的绳子,蒋律急忙接稳魏江的尸体,打横抱着。宋乐珩踉跄一步,李文彧伸手要扶,还没扶住,宋乐珩就跪在老夫人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 “魏老夫人,我愧对于您,没有护好魏大人。魏大人他……以身殉国,我把他……送回来了。” 魏老夫人站得笔直,神容没有悲伤,尽是骄傲。她昂着头道:“宋阀主,你没有愧对任何人,你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苍生黎民,你不该跪我。我儿,是殉国,亦是殉他自己的道,这是他一生,最好的归宿。” 宋乐珩默了一默,伏在地上,身躯不停颤动。被晒烫的地面,淌开了成片的水泽。她没有护好的人太多了,吴柒、宋流景、燕丞、马怀恩、邓子睿、何晟…… 太多太多了。 这么多的人,要把她的背都压弯了。 魏老夫人弯下腰去搀宋乐珩。宋乐珩这才泪流满面地直起身子,望进那双老迈又温和的眼睛里。魏老夫人拿出一张干净的方巾,替宋乐珩擦了泪,温声说:“宋阀主,这一路,辛苦了。” 宋乐珩的眼泪止也止不住:“魏江……可以不死的,若我……若我能……” “那是他心之所向,何不成全。宋阀主快起来吧,我刚好做了饭,我们一道进去用饭。”魏老夫人把人扶起,又看了眼蒋律抱着的尸首。 那一刻,纵使掩饰,也是徒劳。 好似一辈子的牵系,一辈子的念想,都成云烟了。 她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激烈颤着,去握了握魏江的手,点着头,连道了几个好字,然后才对蒋律说:“有劳阁下,将我儿带回他的房间,东厢那屋就是。他的床我已经收拾好了,放在床上便好。” “是。”蒋律抱着魏江率先入了魏府。 魏老夫人也牵着宋乐珩要跟着入内,李文彧在边上小声道:“你去吧,我等你,有什么事,你叫我一声,我就来了。我听听这些跟过来的百姓都在议论什么。” 宋乐珩点点头,没有多言,只示意冯忠玉抱着孩子跟在身后。 魏府里的布局十分朴实,绕过门前影壁,只有一间颇为小巧的院子,中间是堂屋,左侧是伙房。许是魏老夫人前一刻还在做饭,那伙房里的香气飘出来,隐约还能听到锅里咕咚煮着东西的动静。她一面拉着宋乐珩往堂屋走,一面就道:“魏江啊,昨日夜里就没回来,这几年,他也经常夜不归宿,有时候,是去其他郡县帮着世家做事了,有时候是出去陪世家的人饮酒了,这院子里啊,常常只我一人。” 进了堂屋,魏老夫人让宋乐珩在饭桌前坐下。那桌上已摆了两道菜,其中一道是腌制的鱼肉。宋乐珩还没见过这种腌制的手法。另一道则是青菜。魏老夫人说还有一个汤在锅里煮着,她去把汤盛过来。等三菜齐了,她给宋乐珩舀了一碗米粥,招呼宋乐珩尝尝她的手艺。 两人皆是味同嚼蜡地吃着饭,吃了两三口,魏老夫人就有些走神,喃喃说:“这院子,好大。” 她转眼看出去。宋乐珩便也放下碗筷,随着她一起打量这院子里种的各种各样的小菜。 世家贵族,院子里种花。 普通人家,有两块地全都拿来种菜种米粮了。 魏老夫人道:“前几年我就劝魏江娶个媳妇儿,还催他生孩子,他说,我们家姓氏不好,孩子生下来就得受苦,倒不如孑然一身。我打也打过,骂也骂过,都没用。” “何为姓氏不好?”宋乐珩问。 魏老夫人回过神,给宋乐珩夹了一块那腌制的鱼肉:“我们……出生在澄湖上,被称为九姓渔户,归贱籍,连奴籍都不如。沿岸的人是不允许九姓渔户上岸的,说会脏了他们的地。我们只能靠打渔为生,住在一艘随时可能破洞漏水的船上。那叫靠天吃饭,如果遇上发大水,就半点活路都没有了。” 宋乐珩眉心微动,道:“魏江……没与我说过这些。” “他不会说的。九姓渔户这四个字,是他最不想听到的。” 宋乐珩忽然明白,魏江自己的道,是什么道了。她知道九姓渔户,这个贱籍制度始于大盛开国。在眼下这个世道里,血统、正统是最让人看重的。大盛这么几十个皇帝,哪怕中间出了个心善的,想要改变九姓渔户这种贱籍,也不敢违反祖先定下来的规矩。后世有谁推翻,谁就是违背了正统。 更遑论,这贱籍存在几百年,若要动摇,首先跳出来反对的必是澄湖一带的权贵,甚至是百姓。 就如世家不愿让寒门平起平坐,普通人也不愿让猪狗牛羊上桌吃饭一般。人的阶层之念,向来是根深蒂固。 魏江要求的东西,代价太大了。他不是秦行简那般的武将,没有军功能让宋乐珩去付这样的代价。所以,他就以自己的命来求。 宋乐珩久久没有言语。 魏老夫人知她已是明了,轻握住她的手,道:“魏江清楚的,这比拔擢寒门难多了,所以他这辈子都不敢对谁提及,甚至,他连想都不敢想。是因为他跟了明主,才敢生出这离经叛道的心思。你不用压在心上的,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 不等魏老夫人把话说完,宋乐珩反握住她,道:“初时老夫人问我的那句话,至今,本心未改。九姓渔户亦是民,在我这里,没有差别。若魏江愿坦然相告,我不会让他走到此步。” 魏老夫人一怔,继而,眼眶便润了。她抬起袖擦了擦,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魏江能跟着你,是他的福气。快吃饭吧,都要凉了。”她接着给宋乐珩夹菜,“你多吃些,今年见着,比那年高州的时候瘦多了,是不是颇为辛苦?” “没有。只是近来胃口不佳。” 宋乐珩招招手,让冯忠玉把孩子抱给魏老夫人。魏老夫人有些诧异地接过,打量着襁褓里那惹人怜爱的幼儿,眼尾笑意都真切了许多。 “这是哪家的孩子?瞧这大眼睛跟珠子似的,真喜人。这莫不是……”魏老夫人看看宋乐珩:“宋阀主的孩子?” 宋乐珩忙道:“不是。这是一名故人之子。老夫人约莫也认识的,他父亲名叫傅庭修,母亲叫柳如松。” “哦,是他家的。哎,我知道他家发生的事。”魏老夫人感慨道:“傅家生了孩子那阵儿,魏江还给这娃娃包过些碎银子,说要图个吉利。傅家出事,我也听魏江都说了,就只留了这么个孩子,造孽。” “魏江……托我将这孩子抱养给老夫人。老夫人可愿当他祖母?” 魏老夫人先是有些讶异,旋即便又笑了,伸着手去让小娃娃抓:“魏江啊,他就是知道我想要孙子。宋阀主别说,这娃娃啊,还真有些魏江小时那种机灵劲儿。” “老夫人若是喜欢,便留在身边吧。晚些时候,我让人布置布置,等魏江下葬,便将老夫人和这孩子带去城外安顿一段时日,局势稳定后,再将老夫人接回都城,可好?往后年月,我替魏江孝顺老夫人。” “宋阀主……太重情了。这是好事,却也是要命的事。” 一句话说过,魏老夫人又抬眼环视了一遭这住了好几载的老院子,末了,便点点头,又去逗着孩子笑了。宋乐珩见她是当真喜爱这孩子,心里也安稳不少。 简单吃过了饭,宋乐珩留下来陪魏老夫人说了许久的话,说魏江小时候是怎么皮实的,犯了错比鱼都难抓,魏老夫人每每要揍他,都得等他脱了衣裳睡下后。又说魏江当年多不容易才从“江山船”上了岸。说来说去,人几十年的一生,就都概括进这些难舍难离的词句里了。 从魏家出来,已是将近日暮。街上的百姓早都散了。李文彧说,百姓们都在议论,讲这洛城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会发生,可偏偏没人见过,有哪位权贵当街背尸,当街给白身老太下跪的,大家都很敬佩宋乐珩。 宋乐珩坐在马车上,白着脸靠着车厢壁,一言不发地闭目养神。李文彧见她像是累极,特地往她边上挪了挪,轻声问:“你是不是乏了?靠着我休息,好不好?” 宋乐珩没接话。 李文彧瘪瘪嘴,正要拿件披衣给她盖上,两人就听到车厢外一阵马蹄声驰近。宋乐珩陡然一睁眼,还没撑开车窗,冯忠玉就在外头哽咽道:“主公……魏老夫人她……自尽了。” 一声婴儿啼哭,划破了这秋尽的夜幕。 第229章 仇消怨了 “主公……魏老夫人她……自尽了。” 宋乐珩僵在车里,隔了良久,方去撑开了窗子。外头的夜色已经展开了,街边的铺子都挂上了灯笼,光影绰绰的,拉长了零星的人影。冯忠玉的怀里又抱回了那孩子,不知是饿了,还是哭离别,那嗓门嚎得穿透了一整条街。 宋乐珩的声音也被淹没在这孩子的哭泣里,连她自己都听得不真切。 “人走之前,留什么话了吗?” 冯忠玉悲痛地摇头,沙哑道:“老夫人只说……这孩子很好,但不是她的孩子。后来老夫人说要歇着,让我先照顾这孩子,我没想到……老夫人会服毒自尽。那毒是药老鼠的,家家户户都有,主公……都怪我没用,是我没守好老夫人。” 宋乐珩摆摆手。 人存死志,旁人是阻止不了的。有那么一刹,她只觉得心口痛得厉害,像有一口气堵在那儿,喘也喘不上来。她眼前发着黑,耳朵里尽是尖锐的鸣响。 李文彧及时察觉到宋乐珩的异样,忙不迭去扶住她,问:“怎么了?是不是有哪儿难受?” 只两句话的功夫,就见宋乐珩的嘴角又隐隐溢出了红,李文彧更是着急,却听宋乐珩有些虚弱地叮嘱道:“等天亮之后,按国士之礼,将魏江与老夫人厚葬于兴龙山。” “是。” “蒋律。” 坐在前头驾车的蒋律急忙应声:“主公,我在。” “你去把……去把沈凤仙找来。” 说完这话,宋乐珩气空力竭,靠着李文彧不再言语。蒋律赶紧让另一名亲卫来驾车,自己匆匆赶去医庐寻沈凤仙。 回了皇宫别院,宋乐珩头上的冷汗已经把发丝都浸了个透。李文彧刚把她抱到床上去,李家的三个长辈便闻讯赶了过来,亲卫们也把主殿把守得密不透风,个个都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大抵隔了半个时辰,蒋律就回来了,却没找到沈凤仙。李文彧问起,他自个儿也是急得没辙,焦头烂额道:“我去医庐和客栈全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沈医师,没人知道沈医师的去向。那客栈掌柜说,沈医师平日酉时就回房了,今日是一直到夜里都没回去,我都怀疑是不是世家那边儿对沈医师动了手。” “那你还等什么?!”李文彧蹭的一下从床边站起,松开了一直握着宋乐珩的手:“金旺和熊茂不是还在虎啸营吗?不是还有一万人吗?全部调出来啊!把城里翻个遍!把沈凤仙找出来啊!” 蒋律一脸为难。 李保乾重重戳了下李文彧的头,斥道:“你疯了是不是?!你什么身份,还敢调兵遣将?!而且这是洛城,不是广信!现在城里头本来就是风起云涌的,你再捅个大篓子出来,到时候还不是主公善后!” “我顾不了那么多嘛!你看她,她都病成这样了!”李文彧回头瞧了眼面色苍白的人,两眼一红,就要哭出来:“要是找不到沈凤仙,那就去把城里的大夫全都抓过来!如果他们治不好,我就……我就……” 李文彧咬牙切齿,还没就出来下一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就在室内传开。 “好了,别、别整医闹那一套。” 众人一惊,纷纷转眼看去,就见宋乐珩已经醒了。几人赶紧围在床前七嘴八舌地关切询问,李文彧看她想要起身,便去床头坐下,将人扶进了自己怀里靠着。宋乐珩缓了缓,又喝了半盏蒋律端过来的药茶,这才有了说话的气力。 “沈凤仙……找不到人吗?” “是。”蒋律答道:“客栈和医庐都找过,不见沈医师的踪迹。主公,沈医师会不会被世家……” 宋乐珩轻轻摇头:“不会。入了洛城后,她和我往来不多,世家中人不会去动她。”说到此处,眼神却是一黯,问:“温季礼那方,是谁在盯着?” “是张卓曦。有情况他会及时回来禀报主公的。” 宋乐珩又是颔首,歇了一歇,接着说:“去给宫里传个话,就说我病重,请陛下派个宫中的医官来给我看诊。” 李保乾皱眉道:“主公,宫中的医官大都是出生世家,让他们来看,无疑是将主公眼下的境况透露给世家那方。若他们知晓主公有恙,怕会对主公不利。” “便是要让他们知晓。”宋乐珩掩嘴轻咳两声,李文彧帮她拍了拍背,她方细说道:“世家千方百计调走了围城的大军,就是想趁这个机会有所动作,他们要做局,我就陪他们做个局。魏江和他母亲两条人命,我轻放不得。这洛城,是该洗一洗了。” 屋中一派死寂。 哪怕是不通政事如李文彧、李 夫人,都听得出宋乐珩这洗一洗三个字,是欲血洗之意。 李保乾面色凝重,道:“洛城的世家一旦出事,中原短暂的安宁只怕是难以维系……” “这些人,是狗改不了吃屎。我退一步,他们就进一分,嘴上说的是中庸,却不给世家以外的人半点活头。李氏开过赌坊,你说,若牌桌子上利头都被对家占了,那当如何?” “我知道啊。”李文彧插嘴道:“该掀了牌桌重开。” “对,这世道,就是得掀桌重开。我要让人人手里的牌,都是一样的。” 李保乾欲言又止,他知宋乐珩的思量向来比旁人都深,既有打算,必是埋了后手。 宋乐珩侧过脸,眼角余光都落在李文彧的身上,问:“李文彧,你可愿信我?” 李文彧嘟嘟囔囔的不满:“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你说这话,是不是想让我去做什么事?你直说便是了,你就是要我去死我都能办到!” 李夫人急道:“我说多少次避谶避谶,你别老把死字挂嘴边!小心我把你嘴给扇肿!”骂完了,又眼巴巴地望宋乐珩:“阿珩……” 李保乾也急道:“我说多少次,叫主公!” 李夫人刚要改口,宋乐珩便道:“无妨,李夫人叫我名字反倒亲切些,不必刻意改口。” “看吧,我就说了阿珩和咱们亲。”李夫人冲李保乾念叨完,续上了方才要问的话:“阿珩你也是知道的,彧儿就这点脑瓜子,有那么点儿心思全用在经商和喜欢你这事儿上了,你、你别给他派太难办的事,好吗?” 李文彧都没来得及反驳自己娘,宋乐珩就先一步开了口:“不难办。我的意思是,李大人,你带上李文彧和李夫人、李老爷,回广信去吧。” 李保乾一愣。 李夫人和李老爷也双双愣住了。 李文彧震惊了一息,然后就闹了起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嘛?为什么要我们全家都走?你是不是……是不是嫌弃我了?不想要我了?我又做错什么了嘛?你是嫌我吵,还是嫌我烦?我改,我改不行吗?你不要赶我走,你就……” 李保乾一把捂死李文彧的嘴,和宋乐珩眼神交汇。他在朝廷里是混了多年的人,联系宋乐珩先前的话,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主公这是要……” 宋乐珩略为颔首,阻了他后续的说辞:“冯忠玉这几日忙魏江和老夫人下葬的事,亲卫队的人马抽不出太多,就让二十人护着你们离开,今晚就走,连夜往广信去。” 李文彧还在支支吾吾。李保乾一手按他后脑勺,一手摁他嘴,就是不让他说话。思量少顷,李保乾也没再多问,只是道:“之前名单上那些被世家摒弃的血脉,我都替主公私下敲打过,可用。至少在这个阶段,主公会是他们最大的靠山。” “好。” “那我们一家这就去准备。” 李保乾拉着一家三口要离开,李文彧却死活不肯走,宋乐珩只好让李保乾三人先去收拾。等人退出了主殿,李文彧守着宋乐珩又委屈又可怜,哭哭啼啼直说不想回广信。宋乐珩知道他性子太纯,不能把许多话讲到明处,怕会漏了马脚,便只能对他说洛城近日不太平,过些日子再接他回来,他在这儿,她会分心。 李文彧一听自个儿能让宋乐珩分心,旁的事一下子都不重要了,欢天喜地的当得了句情话。 又是半个时辰后,那宫中的医官就来了。宋乐珩没故意掩饰病容,坦坦荡荡的让医官仔细看诊。那医官诊完,说宋乐珩是旧伤在身,气血两空,才有伤及脏腑之兆,且最棘手的,是宋乐珩两次受过蛊虫伤害,影响了根本。若不好生将养着,恐是难熬十载。 这医官后来是被李文彧用花瓶砸出去的,他说什么都不信这医官的鬼话,非要去把沈凤仙找来。宋乐珩安抚他等事情都结束,就让沈凤仙给自己好好调理,李文彧这才放了心,跟着李家人收拾好东西便连夜出发了。 他一走,别院里就很安静。宋乐珩坐在案前写了一封密信,让蒋律派人送去给虎啸营的熊茂和金旺。部署好了一切,她就一个人坐着发呆。 屋中的灯影晃晃悠悠的,晃得人的神思极易恍惚。宋乐珩有时觉得,记忆真是件很可怕的东西,像一场暴雨,怎么也下不停,穿心透骨的。她忽而一眨眼,就仿佛看到吴柒端着汤盅自主殿外走进来,与旧年一样,唠唠叨叨地数落她。 “你看看你,把自己当成捆在绳子上的蚂蚱吗,是要板命啊?我还指望你养老,你养个屁!你别老了等我来伺候你!” 汤盅放在她手边,宋乐珩一拿,却是空空如也。 一晃眼,又是魏江和他娘。魏老夫人拿着藤条抽他,抽得这年近四十的人一蹦三尺高,就绕着宋乐珩跑,抓也抓不住,当真是滑溜得像江里的鱼。 耳边还环绕着这母子俩的声音,再打眼望去,又看燕丞站在不远处,抱着手挑高着眉梢,眸似炽阳一般,朝着她笑。 “我说你啊,心那么重干什么?那些世家和你作对,老子就挨家挨户地砍过去,他们谁敢反,我灭了他们全族!这种脏事儿,你得叫我呀,我拿手得很。” 宋乐珩唤他近些,他就走来数步,走着走着,身影散了。 温季礼抱着狐裘从殿外来,到了她的身旁,他把狐裘披于她肩上。宋乐珩以为今日两人也没什么话可说,但他却是不同,喊了一句久违的称呼。 “主公。” 宋乐珩眼中一热,心尖儿都酸了,转过头去望他时,他便浅笑着嘱咐:“天凉了,主公莫要贪凉,入了夜要多穿件衣裳。世家之事,急于变革,难免血腥。主公是掌生杀大权之人,莫将死字 背负得太重。主公可以自私一些的。” 他给宋乐珩系好狐裘衣带。那光晕笼在他身,好似初见那个夏日,竹林里透下粼粼的光。他的鬓发不再是花白的,眉眼如故,一见便是惊艳之姿。 宋乐珩望进他那云山雾罩的眼里,问:“今夜怎么来了?还走吗?” 他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宋乐珩都有些慌神之际,他又再次轻声絮语。 “主公今后,要保重。” 宋乐珩伸手去拉他,这么一动,才发现不知何时入了梦。撑着头的手一歪,她便被惊醒过来。那主殿的门打开,走进来的不是梦中人,而是蒋律。蒋律取了件披衣进屋,正要劝宋乐珩早些休息,盯梢的张卓曦便回来了。 张卓曦那表情很是复杂,也看不出是快意还是心痛,那五官都纠结到了一块儿。宋乐珩问了他温季礼那方的动向,他才迟疑着开口说:“主公,温季礼可能……出不了城了。” 宋乐珩指尖一抖,再听他道:“沈凤仙说,温季礼要没了。” …… * “家主……约莫还剩多久?” 竹舍外头,萧恪正与沈凤仙说着话。将近午夜,明月悬空,星子灿灿,秋末的风吹得院子里晾着的衣物飘飞,若散开的云。 沈凤仙望着墙头上,萧恪也不知她是在望什么,红着眼睛想要问,沈凤仙却道:“鬼门十三针锁不住他的魂了,他现在是离魂的症状,如果没有奇迹的话,天亮人就得死。” 萧恪沉默着,抹了把藏泪的眼睛,郑重看着沈凤仙道:“辽人不信奇迹,只信自己。家主还有事情没做完,我得替家主完成。如果……如果我明夜没有回来,你帮我将家主葬了。家主说,他想留在中原,你和那个人亲近,你就寻一处离她近的地方,帮我落葬家主,好不好?” 沈凤仙皱眉不语。 萧恪握住她的双手,矮着声,哽咽恳求:“求你了……” 正是此时,那墙头上就跳了三个人影下来。宋乐珩在中,张卓曦和蒋律在她左右。一见她来,萧恪还有些惊讶,一时没回过神。沈凤仙拂开他的手,两三步迎到了宋乐珩跟前。 宋乐珩望了望那关着门的竹舍,哑声问:“人呢?” “屋里。”沈凤仙说得简洁:“离魂了,能不能再活个几天,得看你。他现在唯一的牵念是你,你想让他活,他或许就能挣扎一下。” 宋乐珩合了合眼,忍着那迅速蔓延上来的氤氲:“为什么?怎么就……怎么就突然病到这个程度了?” “不是病。是他早就死了。” 宋乐珩脑子里一空,好像刹那间失去了理解的能力,听不懂沈凤仙在说的话。萧恪是明白自己家主心思的,他知道,眼前这人是家主刻在心尖儿上的人,她能来送最后一程,他竟然心生感激,替沈凤仙补全了话。 “家主在五原时,被萧仿用了假死药,凤仙说,家主伤了根元。后来……家主听闻宋阀主江州自刎,心脉就断了。” 宋乐珩脚下一晃。 张卓曦和蒋律也是惊住了,两人都面面相觑。 宋乐珩其实一直有一桩事是想不明白的,温季礼化名萧铁柱进别院照顾她时,她就猜测,也许他是不恨自己的,既然不恨,他入洛城的真正目的便是要助她清理世家。可她又不能理解,为什么他非要站在她的对立面来做这件事情,为什么要在西州与她决绝。 现在她知道了。 是因为温季礼活不成了。 她理清了来龙去脉,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话音就变得极轻,似今夜忽来忽又去的一阵风:“萧氏,会因此事而乱,是吗?” 萧恪点点头:“跟随家主到洛城的骑兵,大都会生二心。” “我知道了。八部进犯,也是他的主意?” “是。家主说,萧氏经此搓磨,守不住河西四郡,八部迟早会南下滋扰。宋阀大军到河西后,留守萧氏的将领还有一名是家主的心腹,会切断八部的退路,和宋阀大军一起关门打狗。” 宋乐珩半晌没说话。 萧恪的眼睛里红得全是血丝,哽道:“宋阀主,怜家主一次吧,求你……不要再伤家主的心了。” 宋乐珩不答,举步往那竹舍走去。进了屋,就关上了门,隔绝了外头的几个人。张卓曦和蒋律都是百感交集,谁也想不到,这么几年,会一个接一个地送走故人。张卓曦一开始还恨辽人,现在却也不知,该不该恨了…… 那竹舍里头,此刻没有点灯,只窗户纸上透进一层皎白月色。宋乐珩在黑暗里适应了好久,才隐约看到屏风后坐着一个人。 她缓步绕过去,走得近了,就看清那人几乎都没什么气息,素来挺直的脊背眼下佝偻着,头也垂落着,没有束的发略显散乱,竟是白了十之六七,遮挡住了他的脸。他放在矮案上的手没有遮掩,手背上的青斑格外明显,有些地方血肉已经烂了,像是被虫钻过,留了一个一个小血洞。大抵是沈凤仙用了什么手法,他这会儿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异香,格外的浓烈。 宋乐珩轻手轻脚地来到他边上坐下,像是怕惊着他,低低地喊他的名:“温季礼。” 他没有反应。 宋乐珩便改了口,叫他:“军师……温军师……” 这称谓出口,宋乐珩再是难以克制,泪如雨下。 怎么就……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怎么就把这喊了四五年的称谓给丢掉了,怎么这一喊,就伤筋痛骨,撕心裂肺。 她握住他的手,带着轻微的颤抖:“来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你,像是我们在怀山初见的时候。我本想问问你,是不是要回来了,回来当我的军师了,但我没问得出口。这几年,我总觉得自己变了许多。” “我们一起回岭南那时,无权又无势的,旁人以为我这个朝廷督主是多大的官,其实是狗屁,名头唬人罢了,也就是身边跟了那么些要吃饭的嘴。但那时真是好啊,一身轻,想说的话直接说,也不会有什么事放不下脸面去做。现在竟是想要问句话,都得考量符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了。” 不知并肩席坐的人有没有听见,宋乐珩将他的发理去耳后,仔仔细细看这张许久未曾见过的脸庞。 “你从海郡走的时候,对我说,让我等你。我一直在等你。你说开春即归,我就等到开春,但你没回来。后来你没了消息,斥候回来说,你叛变了。所有人都觉得,你坑骗我十万大军。我没信。” 轻叹一口气,絮语未休。 “再后来啊,我就琢磨,等把王均尧收拾了,我得亲自领兵打去五原,看看你是怎么个事儿。可我没想到,江州会被屠。” 黑暗之中,宋乐珩都没注意到,身边人的眼睫轻微动了动。 “我得到江州被攻下的消息,那时候,燕丞还在重伤,我不能让他领兵打仗,所以瞒着他带兵赶回。还在半道上,阿景身死的消息就传过来了。我到了江州,看到江州城几乎成了废墟。阿景、邓子睿、何晟的头,都被挂在城上,我差点没认出来。还有许多……许多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百姓……” “我那时就想……我就想……要是、要是你在江州那就好了,要是你没从海郡离开,就好了……” 兀自说着,泪水便又迷糊了视线。与此同时,宋乐珩只觉握着温季礼的手上被溅了一滴冰冷的水泽。她未及抬眼,那人便是动了动,忽而用力将她拥揽入怀。宋乐珩正要抬手回应,却觉肩颈处狠的一痛。血肉被唇齿研磨,似要磨碎千般的爱与恨。 “我恨你……我恨你……” 第230章 爱别离苦 一句句的恨跌宕在宋乐珩的耳边,可肢体却裹缠出更加深刻的爱。 咬到见了血,那是一种头皮都发麻的痛。宋乐珩忍受着剧痛,探手去抱住温季礼的后背。那身衣服空荡荡的,得往回收好几寸,才能将人搂实。这么多年走来,她抱过 他无数次,缠绵时,温存时,玩笑时,离别时…… 没有任何一个时候,他如此瘦过,瘦得一只手摸下去,尽是骨头。 宋乐珩想将人拉得更近,温季礼却是乍然被萦绕在唇间的血气惊住。他赫然睁眼,如梦初醒般推开宋乐珩。他下细看她,借着这抹月色看清,眼前的人竟不是一场梦。他不知想过多少次两人重新相拥的场景,可不该是在这一刻,也不能是在这一刻。他急急拉开了两人之间距离,用袖口去挡住手臂上腐烂的皮肤。宋乐珩再想去牵他的手,他便慌乱地起了身,撞到矮桌,撞翻了桌上凉透的茶水,躲到了屏风的另一端。 那屏风半透,拓在上面的,唯一袭清影。和着那略显急促的喘气声,宋乐珩看到那影子在抖。他想按住自己剧烈颤动的手,却是徒劳无功,只能用前所未有的狼藉声线哀求于她。 “你不该在这里的……不要看我……不要看我现在的样子……你走吧……” 宋乐珩知他素来是爱干净,有些洁癖的,烂掉的躯壳对他而言定是折磨。她擦了擦眼角的水气,将心间涩苦一一藏起,故作轻松道:“我就是想同你说说话。你不愿让我见,我们便隔着这道屏风说,好不好?” 温季礼没有出声,过了许久许久,他坐下来,背靠着屏风,一言不发。 “你藏在画里的东西,我都看到了。孩子也送去了,但没能留住魏老夫人……” 她垂下头来,让夜色遮掩了许多东西,愧疚,后悔,煎熬…… 屏风后的人微微侧了首,像是想说什么,可嘴唇张合间,仍旧无声。 宋乐珩又抹眼角:“魏江也是想得出,他是她娘的命,他这一放手,要他娘怎么活得成,这人真是……真是……你送他回的时候,我是气,是恼,恼你怎么也不劝着他点儿,人哪能求死不求生呢……” “那时候,对你说的话,都不能作数的。我知跟着你那人是世家的人。魏江没了,我其实也怕,怕你和魏江一样,折在洛城里。这么几年,我送走的人太多了,这滋味,太苦了。我就想着,让你回西州去,活着总归是有份念想的……这天大地大的,年月长了爱恨情仇都能消,可独这生死,消不掉,抹不平……” 残月徐徐坠去东边,那竹舍里的影明了又暗,暗了又明。零碎的话音仿佛没有尽头一般,想到了什么便要说什么,将这一载没能吐露的心事、郁结、想念,都一股脑的倒给他听,仿佛从前那般。 温季礼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甚至宋乐珩都不晓得他有没有睡着,是不是听到了她的话。后来实在说到疲乏了,宋乐珩便靠在墙角睡了过去。迷糊间,她知晓温季礼将她抱到了一张竹榻上,盖了一件青衣。 次日早间醒来,那人又坐去了矮案旁,隔着一道屏风烤糖,烤得整间屋子里都是甜香味。他换过了一身新衣裳,仍旧是青竹的颜色,头发也重新打理过,没有束冠,只在脑后扎住了一小缕。 宋乐珩静默地看他良久,继而把青衣挂好在衣架上,出了门要去洗漱。 张卓曦和蒋律彼时还守在院子中,张卓曦倒在地上睡得四仰八叉,蒋律则是坐在门口不停打呵欠。见着宋乐珩出来,蒋律忙不迭迎上去,想问问温季礼的状况,又怕惹宋乐珩伤心,便只能旁敲侧击道:“主公,要用早膳吗?屋里那人……我是说……军师,要吃早饭吗?” 宋乐珩轻轻点了点头:“少弄些,熬点清粥,烙两张饼就行。” “是。” “昨天夜里,世家那边有动静吗?” “有。”蒋律稍微走近些,压低了声线道:“李氏一家出城后,世家的人马是从重玄门走的。这道门从皇宫直通城外,一直在世家那些宫卫的把守下。我们的人没敢靠太近,怕打草惊蛇,粗略估计,出动的不会少于千人,都是有身手的杀手死士。不过,这些人出城后就散开了,只有零星几个跟着李氏的马车,一直没动手。主公,他们是不是在等什么?” “贺溪龄也怕我设伏。让他们跟,动手了再禀。” “是。那主公今日……要回别院吗?” “不回了。”宋乐珩道:“你去将别院里的文书都搬过来,我在这里批。出门时要小心些,莫被世家的人盯上。我们和萧氏,现在必须是对立的。” “是,主公放心。” 答了话,蒋律转头就去踢醒了张卓曦,拎着张卓曦去跟自己做早饭。 宋乐珩卷起袖子挽起头发,打了水坐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洗漱。沈凤仙大抵也是刚醒,抱着水盆过来打水。 同样是睡了一觉,沈凤仙那发髻盘得稳稳当当,还插满了各种精致琳琅的发簪珠花。虽然未施脂粉,但她本身肤色就白皙细嫩,如同剥了壳的鸡蛋一般。两厢对比之下,宋乐珩就显得颇是粗糙。 沈凤仙刚要拉起井里的木桶,萧恪就跟了过来,二话不说接了沈凤仙手里的活儿。等他打好水,沈凤仙才好整以暇地端着水盆坐到宋乐珩旁边,又拿出来一面小巧铜镜,对着镜子用湿了水的巾帕轻轻擦脸。萧恪拎了水去不远处,浣洗着沈凤仙和温季礼的衣裳。 宋乐珩懒懒看了眼沈凤仙的头上,道:“整这么多珠钗睡觉,你夜里就不刺得慌?” “我刚戴的,你想要,我分你两根。”说着,沈凤仙便瞅宋乐珩,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你再这么素,过几年,我叫你长辈。” 宋乐珩:“……” 宋乐珩哭笑不得,寻思着沈凤仙不管是模样还是这说话的路子,倒是一如往日,从没变过。她拿自个儿的衣袂擦掉脸上的水珠,又审视着洗衣服的萧恪,问:“这人就是你休夫的理由?我舅输在哪,是不会洗衣裳吗?” “不止。他能打医闹,你舅舅只能被打。” “……” 萧恪的耳尖明显泛了红,为了装作没听见两人的对话,搓衣服的手劲儿都更大了。 宋乐珩好笑道:“你这话要是被我舅听到,我就真得挨棍子了。左右你能和萧氏的凑一块儿,我是肯定难辞其咎。哎,以后呢?你要跟他去五原吗?” “先四处走走,走到何处,医到何处,累了再说。在五原还是在洛城,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沈凤仙说得洒脱,末了,就皱了眉头:“你这病气,一日比一日重了。上回不是跟你说过,让你少思少虑,你是真不想活长了?” 宋乐珩打个哈哈,对医嘱敷衍了事,旋即又沉默了片刻,方问出最想问的话:“还有救吗?你那鬼门十三针,能不能救他?” “救不了了。最多七日。你放不下生死,困住的就是他。” 话说尽了,沈凤仙便起身回了房,只留下宋乐珩和萧恪在院子里。 那院中有一株快要枯死的树。风一吹,树上仅有的几片黄叶就打着旋儿落下,只余一截截将死的枯枝。 也不知这人是怎么挑的,选个院子都死气沉沉。 没过多久,张卓曦便把清粥和饼子送了过来,宋乐珩本想着进屋去和温季礼一道吃,萧恪却说温季礼早已没办法用膳,她只好坐在门口,咽了半张饼下去。那饼噎得她喉咙生生发痛,那锅粥便是怎么都喝不下了。 等到蒋律把文书带了过来,宋乐珩便让萧恪往屋中多置了一张矮案。她隔着屏风与温季礼相对而坐,温季礼在那方烤糖,她就在这边批文书。 这几日虽和世家斗得不可开交,可各州郡该处理的事务仍旧不能落下。眼下李保乾估摸着要在城外呆一段时日,便只有那九名寒门能够帮着她。但这九人到底是新入宋阀,宋乐珩不可能完全放心,是以他们看过的文书宋乐珩大都还要再过一遍。 看至第三本时,对面的人就不再烤糖了,转而无声无息的到她身边坐下,又取了笔墨,陪着她一起批阅。批阅好的本 子,他就放在一旁,宋乐珩也从不会再审第二遍。 毕竟,从前他坐镇江州,宋乐珩在外征战时,南方的政务都是由他来处理的。 一轮日头从前院移到了后院,过了午后,宋乐珩困乏得厉害,手里还拿着笔,脑袋就一歪,靠在温季礼的右肩上睡着了。温季礼那手上略是一顿,将笔换至了左手书写,右手一动不动,生怕扰醒了她。 这一觉再是醒来,太阳西斜,金芒就从后院的竹门透落,洒在书案上,烘烤出一阵阵秋末的暖意。那文书已经少了一半,外头和着鸟语声声,屋内还萦绕着那股没散去的糖味儿。 好似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 宋乐珩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倚靠着温季礼半睁开眼,一瞧还有文书没批,又赶紧把眼睛闭上。过了会儿,她才叹道:“好累啊。打天下累,批文书也累。军师,我们去找个山野隐居吧。” 笔尖的墨,倏然就停了。 温季礼想起那年还在江州,也是这样一个午后,宋乐珩靠着他打盹儿醒来,生出了同样的感叹。他一边写着字,一边就笑着回她:“是当明君累,当昏君就舒坦多了。主公想当怎样的君主?” “哎,我就说,怎么励精图治的皇帝都活不长,敢情这一天天儿的,累都要累死了。朝六晚十二,我比拖磨的驴子都累。你说说,我打完仗回来,怎么还得看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她把文书一丢,恼道:“烦死了,我要去当昏君。” “好。那主公要当怎样的昏君?” “沉迷享乐,不思进取。”说话的当头,宋乐珩的手就不安分地游走到了温季礼的腰上,这儿掐掐,那儿捏捏:“军师,你让我体验体验,当昏君是个什么感受。” 眨眼过后,案上的文书就被扫落了一地。两人荒唐之间,情动之时,温季礼说:“昏君,明君,主公要走哪条路,那便是我的归宿。” 言犹在耳,却又好似变成了一场镜花水月,都分不清过往是真实,还是这一刻的午后才是真实。 宋乐珩将视线转至那后院里,望着那些又矮又丑的仙人掌,道:“怎么也不说话。我刚刚做了个梦,梦里你还回答我了,你说我当昏君也好,明君也罢,你都陪着。这梦里的话,能当真吗?” 温季礼仍旧没有言语,只是那灰败的眸子里,一刹闪过极其浓烈的情绪。 “看着快要日落了,今日不想再批这些文书了。我们把矮案抬到那边门口去,一起坐着喝喝茶,好不好?” 他不回答,宋乐珩就权当他默许,起了身便将文书悉数堆去了墙角,自个儿把桌案拖到了门边。她让蒋律煮了一壶茶进来,而后就在案旁放了两个厚厚的蒲团,拉着温季礼去那方坐下。 个把时辰,好似很短,又好似很长。好似很平凡,又好似这就是人生中最难能可贵的一天。 到那落日沉下远山,夜幕占据穹顶时,一场小雨就稀稀落落地覆满了洛城。 茶壶里的水喝尽了,宋乐珩也没再加。听了半晌的雨声,她忽而道:“你知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若是没这几年的波折,往后岁岁年年,你我本该每一日都如今日的。” 平凡又普通。可就是这样的日子,居然都成了不可得的奢求。 温季礼垂着眉眼,她都看不清他是怎样的神色。但她还是看得认真,看得仔细,生怕错过,就是一世。 “温季礼,你没有话要再对我说了吗?” 对坐的人未言,屋外却是响起了短促的敲门声,蒋律在外头禀道:“主公,他们动手了。” 宋乐珩应了一句,让蒋律先召集人手,随后又收回视线来,定格在温季礼的身上:“你是不是……恨我?” 风涌进了屋内,潮湿的雨气撩动着温季礼空荡荡的衣物。 宋乐珩以为,他不会再有所回应了。她埋着头理了理心绪,刚要站起身来,沉默了两日的人终是开了口。 “主公。” 宋乐珩整个人一僵,听见这二字的瞬间,眼前便成一片模糊。 温季礼那眸子里,似恢复了一贯的清明,注视着那些量天尺,道:“我……我爱主公,从交付此心,到今时今夜,未曾变过。诸般的恨与嗔,只因在此后年月,无法常伴主公的身侧了。” 宋乐珩坐回去,止不住的涩苦哽满了喉头,她忍了一忍,哑声道:“怎么……现在才肯说……这一年多来,你都没多少想对我讲的话吗?” “有。有许多话,可看见之时,就不知该从何开口了。主公识得这院中的绿植吗?” 宋乐珩摇摇头。她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性子,对花花草草都没有研究,光从外表看,只能辨出这些东西是仙人掌。 温季礼道:“它叫量天尺,每过三年,会开一次花。主公有没有听过,人死后的三年之说?” 宋乐珩手指一颤,在江州与熊茂的那些谈话,竟在此一刻,于冥冥之中重叠起来。 “离别的第一年,生者痛不欲生,无法接受这场死别,每做一件事,都仿佛看到两人还在一起的曾经。想着,要是他还在,那就好了。” ——有人说,离别的第一年,痛不欲生,白天夜里都好像总能看到离去的那个人,每做一件事,都想起和他也做过。要是他在,那就好了。 “到了离别的第二年,思念依旧锥心刻骨,可想不起来的时日渐渐也多了。年头年尾一晃,一年过去,人生好像恢复了稀松平常。” ——离别的第二年,人生好似又恢复了正常。人前说笑,年头年尾一晃,好像就这么过来了。可他的东西仍不敢碰,仍不敢见,见则伤筋动骨。 “到第三年。”温季礼稍稍一顿,提及忘却,却比真要忘却的人还难过,那脏腑似火烧,痛得人难熬:“第三年,那个人就成了回忆里浓墨重彩的一笔,颜色淡了,偶尔想起,便能云淡风轻。那时候,就是真的放下了。” ——到了离别的第三年,那个人成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慢慢的,敢与人提及了。那时候,就是真的放下了。 宋乐珩不知道这些话为什么会成了两人之间的牵系,只觉得听他说出这字字句句,就好似经历了无数次的死别,有一把斧子,生生往她身上凿,凿出数不清的缺口来,痛得她绞碎了心肝。 温季礼侧首看她时,视线中的人,就被水雾晕染得重了影。 “主公,等三年,这院里的量天尺开了,就……放下吧。主公若要留在这个世界,当明主也好,昏君也罢,都不要让自己背负得太多,走得太辛苦。若你不想留在这里,就回去那个……你曾经说的,很好很好的世界吧。” 宋乐珩抬起头看他,泪落得格外汹涌,听着温季礼话音徐徐。 “那一年,你和燕丞陷入沉睡,醒来的时候,你说去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世界,我那时很害怕,怕自己做得不够好,留不住你。现在……却是变了。” “昨日你来了,我发现那不是梦,我很欢喜,又很惶恐。我这般模样,你该不喜欢了。不喜欢……也好。我怕说得太多,惹你又生了挂碍。那你以后……难过之时,我会恨自己。” “没有不喜欢……没有不喜欢……”宋乐珩泣不成声:“我的军师,是这世上最惊才绝艳之人。自怀山见你第一眼,我就喜欢得不得了。从前是,现在也是。以后……以后我都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军师……哪能……哪能忘得掉。” “主公……”温季礼伸手去给宋乐珩擦眼泪,自己的泪却也似流不尽一般,还要笑着宽慰她:“不哭了,不哭了……” “亲亲我,好不好。” 温季礼微微凑近过去。唇未碰到,泪便纠缠在了一起。 这个吻,只是若蜻蜓点水的一触,而后,宋乐珩便将人紧紧抱住,恨不得将他捆在身边,一辈子,几辈子。 可她知晓,今夜,便是最后一夜了。 “有什么……我能做的。” “主公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温季礼轻拥着宋乐珩,水泽在她肩上晕开,浸透一大片:“我有所求的,自留在主公身边,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所求。这一次,我想求主公今后护佑萧氏,让萧氏在河西立足,再不受北辽和中原夹击之累。” “好。” “还求……主公岁岁康健,年年欢愉。” “好……” “最后求主公……将我葬在离你近些的地方,主公不必来看望,年节清明,都无需挂怀,我只要有这一处,那就够了。” 宋乐珩没有应他,但他知晓,她会将他留在洛城的。魏江曾经问他,信佛求什么,他这一生,背负得太多,到了最后,已是尽力两全。若佛能怜他一分,他便想求舍了来生,不入轮回。 他不舍得…… 不舍得让宋乐珩独留,不舍得她在往后的光景里,总是忆起故人神伤。 他想变成这洛城里的风和雨,花和草,只要能陪着她走完这一生,他就心满意足。他所有的憾,所有的恨,都只源于无法常伴她的执念。 雨越下越大,十月底的洛城,竟是闪过了一道惊雷。那雷光之下,蒋律带着亲卫们身着蓑衣雨帽,在院子里等着宋乐珩。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的哭声渐渐被雨势盖过了,等那竹门推开时,宋乐珩已经是面无异色地站在了门口。温季礼在她身后,目送着她要离开的背影。 宋乐珩走下门口台阶,缓缓迈入雨夜。温季礼无意识地追出两步,又止于那光影将暗的交界处。满腹离别语尽作无声,最后郑重地掀起衣摆,行下一记叩拜重礼。 “愿吾主……一齐天下,国运昌隆。” 宋乐珩攥紧的拳头用力到颤抖,她不敢回望,只深吸了一口气,加快步伐离去。《 》 230-233 第231章 螳螂捕蝉 贺府的正堂外,风雨打得草木簌簌。那园子里的新土虽都是重新铺过的,可不知怎的,总像有股血腥味难以挥散。贺溪龄坐在首座,眉间紧紧皱起,时不时便要用鼻烟壶驱散萦 绕在鼻下的血味,其余大大小小的世家之主此时也在堂中或坐或站,都有些惶惶不安。 众人都清楚,今夜注定难眠,是死是活就都在这一宿之后了。 崔氏见众家主有些沉不住气,摇开扇子听着屋外雨声,笑道:“诸位在怕什么,今夜这雨下得,倒很应景。我记得先帝登位的前夕,也是这么一个风雨夜,次日便艳阳高照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这眼皮子……实在跳得厉害。”一名王姓家主道:“我家里今日还出了桩怪事。我兄长数年前落了个私生子在外头,兄长死后,那私生子被我赶出了家门,多年都没往来过,今日他竟是回来了,说要认祖归宗。我这心里……不安呐。” 另一人也焦头烂额道:“首辅,咱们这点人马,真能拿下李氏吗?会不会中了宋乐珩的计?李氏那么重要,她怎么可能只派二三十人护送李氏回广信?” “不重要。”又是一道惊雷闪过,照亮贺溪龄那老迈脸上的道道沟壑:“李氏,诱饵罢了。陛下他……另有计较。” 临近青州边界,这场秋末冬初的雨竟是下得仿佛将天幕撕裂了口子一般,雨水浇在密林的树叶上,有如交战的军鼓,声声回响。豆大的雨点溅落在地,升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雨雾。 一辆马车疾驰过道,周围跟随着二三十骑马的亲卫。随着马蹄踏开地面的泥沙,后头的追击者也越来越近,数十步内,第一波杀势便展开了。 几名亲卫抵挡追上来的杀手,余下的还在护着马车快行。那马车晃得犹如海上扁舟,里头的人间或就要发出惊叫声来。 李老爷已经快要魂飞魄散,两只手都牢牢扒拉着李夫人的胳膊,哭丧着脸看着坐在另一边位置上的李保乾,道:“大哥,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人追杀我们?” 李保乾不开口,只是面色凝肃地闭着眼,一双手紧揪着腿上的衣裳。 李文彧也快被这马车的颠簸给抖吐了,拼命咽了口口水,捂着嘴道:“是不是……世家的人?” 李保乾轻应一声。 李文彧一听,掀开车窗想去看看外面的情形,结果还没看得清,一抹血就溅上了马车,他眼睁睁看着一名追上来的杀手被砍得倒地,没了脑袋。李文彧一抖,慌神地锁上窗户,听着外面的动静,几乎是用上了自己半辈子的脑力,飞快思考着该怎么办。 如果换成宋乐珩,面对这样的情况,她会怎么办? 他想不出。他想得挖耳挠腮。 李夫人在这时却是反应了过来,盯着李保乾问:“我们一家……是不是被阿珩当作诱饵了?”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不是什么诱饵。”李保乾道。 “怎么不是!”李夫人火气上头,恼道:“我就说为什么要让我们一家连夜离开都城,合着是拿我们钓鱼!我们三个活到这把岁数,死了也就死了,可彧儿巴心巴肝的对她,她怎么狠得下心肠的?以前我就看戏文里说掌权者大都无情无义,这回是真见识到了!” “行了!”李保乾斥道:“不要胡说八道!主公她是……” “我乐意!”李文彧抢了话去:“我的命是她救的,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乐意!” “哎你个驴脑子!”李夫人重重揪住李文彧的耳朵,疼得李文彧龇牙咧嘴的:“你是非得把身家性命都搭给她,你才知道轻重吗?再说了,你看不到你爹娘大伯都在这马车上?今夜逃不出去,死的是我们一家!” 李文彧费力挣开他娘那杀猪一般的手劲儿,直摸耳朵道:“我想到法子的!” 李保乾翻着白眼:“好了,你省点口舌,你那脑子,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大伯你这叫什么话,我跟了宋乐珩这么久,怎么可能半点都没学到她嘛。我琢磨过了,我对宋乐珩是最重要的,比你们三个加起来都重要得多。” 李保乾:“……” 李夫人:“……” “所以,”李文彧两眼清澈:“我现在出去,骑马往另一个方向跑,他们肯定就会来抓我,这样一来,爹娘大伯你们就能逃命了。” “你先不要……” 李保乾一句太高估自己还没脱口,李文彧已经冲出了车厢。恰逢这会儿前头也有杀手挡路,那马车一停,李文彧一头就栽去了车底下,滚了好几圈,裹了满身的淤泥,才堪堪停到那拦路死士的马蹄下。 这一遭,李家三个长辈都愣是无话可说。亲卫们见状,也都即刻下了马,欲去把李文彧给抢回来。后头赶上来的死士缠住亲卫,李保乾和李夫人、李老爷则是赶紧出了车厢去,生怕李文彧当真折在此地。 骑在马上的杀手头子数了数李家几人,冷笑道:“刚刚好,四个都齐了。首辅有令,让我等来送一程,李家各位,请上路吧。” 尾音一落,那人拔剑要刺向马蹄下的李文彧。 李夫人大喝一声:“彧儿!” 随即便要冲上前去。 与此同时,一声箭啸穿风透雨,从密林暗处射出,正中那杀手头子的胸口。人坠地一瞬,马儿也嘶鸣后撤。世家派出的人都停止了杀势,紧张地环视着黑漆漆的林间,正寻找箭是从哪里射出,就看到以马车为中心,树林外围出现了晃晃亮色,包围住了所有世家的杀手死士。 冯忠玉和熊茂提着马灯,头戴斗笠,率领骑兵现身。灯色晕染开众人脸上的杀气,熊茂沉声道:“我主亦有一令,杀无赦!诸位,都上路吧!” 一声令下,无数马灯砸碎在地,开启了这夜里的震天杀伐。 * “今日这雨来得怪诞,我以前都听人说,这天子脚下是日多雨少,怎地这都快要入冬了,竟是雷雨交加的,恐怕是不吉之兆。” “我们裴家是书香门第,不是掐指算命的,你一天到晚是哪儿来这些神叨叨的心思。不吉,它能有个什么不吉?” 洛城以北的丽山之上,一处偌大的庄子里还亮着灯。雨声淅沥,盖得那堂屋中说话的动静一阵儿轻一阵儿重的。 裴温被自家老爷子说得是哭笑不得,关上窗户隔绝了潮气,又拿了件披衣走到坐在上位的老爷子边上,给他加了衣服。 “我就那么一说,这天象之事不叫神叨叨。眼下时辰也不早了,父亲还是回房去歇着吧,莫要等阿珩了。这丫头现在是翅膀硬了,传了那么久的话,让她回来吃顿饭,她愣不回来。亏得父亲还在院子后头养鸡,这养了也没人吃。” 裴焕没好气:“你天天藏根棍子在袖子里,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给我拿出来!” 裴温:“……” 裴温老老实实把那棍子给掏出来,放在桌案上。裴焕一看就来气,顺手操起棍子就抽了下裴温的腿。裴温还不敢躲,只能受着。 “要不是你!天天想着要揍她,她能不回来吗!你被休,那就是你没本事,你还有脸怨上阿珩了!” “我被休……那我被休还不是因为您的乖孙女?您说说,哎您就凭良心说说,我待凤仙不好吗?本来一家人日子过得好好的,她非让凤仙随军。凤仙这一走好几年,我连人影子都看不到一个……” “你能上战场,那你也随军去!阿珩就看中二房那一手医术,你却连个人都留不下,你能有什么用。”老爷子说着就侧了身,一脸嫌弃裴温的模样。 裴温更是啼笑皆非:“我当年倒是想过习武,父亲不是不让吗?” “你还顶嘴!” 老爷子又要抽他,裴温急忙退开一步,道:“等哪日阿珩回来了,我且好好问问,凤仙择的那人,是个什么人,万一此事有转圜……” “这事,朕略知一二,姐姐既不回来,不如朕替她给外爷和舅舅解答?” 裴氏父子惊愕望向关着的大门处,那两扇高门轰然打开,廊上烛火幽微,却无比清晰地勾勒出天子容颜。那如银色丝线的细雨之下,张须领着士兵们整齐列于花园,护在少帝身后。 裴焕和裴温俱是一惊,就见身着龙袍的人已经走了进来。他曾在邕州受裴氏父子的教导,一向有师生之名。加上杨鹤川过往总是一副纯白无害的模样,跟着宋乐珩叫外爷和舅舅,叫得是格外亲热,两人待他便也真心实意的好。 此番见他前来,裴氏父子一时还没摸透其意,只是不解地看看杨鹤川,又看看跟随他的张须。 裴温率先开口道:“陛下怎会亲临山庄?张将军,陛下到来,可去知会阿珩了?” 杨鹤川慢慢悠悠走到客位上坐下,张须则是一言不发,站在他身旁。坐定了,杨鹤川才噙了一抹笑,那眸子黑亮黑亮的,若深渊里藏着噬人的兽,紧紧盯着裴氏父子。 “姐姐将外爷和舅舅安顿在此处,就是怕江州那些憾事重演,是以就连朕,她都不肯告知外爷和舅舅的真实住处。朕此番甚是想念外爷和舅舅,无奈之下,只好请了张将军带路。” 裴氏父子都听出这话是来者不善,裴焕的眼神在张须身上打了一圈,皱眉道:“张将军直属阿珩,怎会私下给陛下领路?” “外爷,您长居邕州,可能不知,张须从前是我交州之兵,属我父王麾下。我父王被害后,叛军攻交州,张须是为护旧主,才在战场上拼命。姐姐看他勇武,方将他纳为己用。但说到底,张须还是交州人。” 裴温听明白了,当即怒道:“张须,你背叛了阿珩?!” 杨鹤川笑笑:“这怎能算是背叛?张须加入宋阀后,姐姐向来不太重用他。今次北辽来攻,张须连战场都上不得,更不要说立功。一个将军,日日在这破庄子守着主子家眷,他这心中岂有不怨之理?也只有朕,才能许他想要的战功和爵位了。” “听陛下这一言,你与阿珩,是已无旧日情谊了?” “怎会?朕师承于外爷和舅舅,对姐姐也是心存感激,如何能没有情谊?”答了老爷子的质疑,杨鹤川故作回神道:“啊,对了,方才舅舅想问沈夫人择的是何人,朕知晓,对方是萧氏的人。早前宋阀军师分兵回西北,姐姐让沈夫人去随军,结果没料到,这沈夫人居然和萧氏的战将结了缘。这顿打,可是姐姐该挨的。” 裴温脸色难看。 杨鹤川又笑道:“舅舅若是爱重沈夫人,朕可以帮舅舅。说到底,辽人怎能配得上我中原女子?只要舅舅助朕一二,朕可杀光辽人,下令沈夫人永留裴氏后宅。” 裴温冷道:“陛下说笑了。陛下是九五至尊,裴氏都为一介白身,无法有助于陛下。” “还是有能帮上的。朕在邕州那几年,打听过一些姐姐的事情。”那双眼睛里的假笑抹去,换成了阴鸷:“那宋含章,是姐姐杀的吧。” 两父子一惊,裴焕登时拍案大怒:“无稽之谈!宋含章之死,绝非阿珩所为。是宋含章作恶多端,咎由自取!你休想将这莫须有的罪名冠在阿珩身上!” “外爷别激动,有没有关,朕心里有数的。弑父这等事,不说开时,大家都轻拿轻放,一旦摆上了台面,就不同了。毕竟这百姓嘛,听风就是雨,倘使有个自家人出来声讨宋乐珩弑父,那全天下的人都会认为,南璃王惯会虚情假意,在江州自刎是假,仁心爱民是假,唯有这杀父夺权是真。此等禽兽之人,岂配朝廷封王,是不是?” “你颠倒黑白!”裴温也是勃然大怒,甚至丢弃了读书人看重的君臣纲常,喝道:“全江州皆知阿珩是为百姓自刎,此事做不了假!你若不信,大可拿剑抹一抹自己的脖子!” “你放肆!”张须拔剑指向裴温。 杨鹤川按住他的手:“莫要吓到朕的老师。” 待张须收起了剑,杨鹤川继续道:“舅舅是没听懂朕的话。真假,由朕说了算。宋含章如何死的,也是朕说了算。朕只需要舅舅和外爷亲笔写封罪状,斥宋乐珩弑父杀母之举。无需太多笔墨,百字即可。朕拿这百字,保裴氏百年荣光,赐裴氏世家之誉,如何?” “你想都别想!”裴温怒不可遏:“阿珩是我裴氏之女!我宁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裴老爷子细细审视了一遭杨鹤川,叹了口气,道:“我自诩读过许多书,见过许多人,可笑这几十年竟都犯了同样一个识人不明的毛病。这过去几年来,我是真没看出,陛下的心思有这般之深。” “外爷过誉了。朕生于王侯之家,自小见惯争权之事,自要懂得如何自保的。” “那么。”老爷子心平气和地问:“倘若我父子二人今夜不遂陛下之意,陛下欲如何?” “那就只能重演江州之事了。”杨鹤川的眼尾挂着寡情的笑:“朕就问这一次,二位是愿永为朕之老师,还是……想与宋乐珩共下黄泉?” 裴焕摇头朗笑:“鼠辈之师,无甚好为。” 裴温亦道:“狼心狗行之徒,不堪为君!” 杨鹤川的眸色逐渐转厉,嗜杀之意再是难掩,下了令道:“那就先杀一人留一人吧。张将军,去让裴老爷子留头一用。” “是!” 第232章 血路皇途 张须一声承令,拔剑出鞘,尚未走向裴氏父子,几人就听得一声轰响。那厅堂的后侧还有一道后门,此时后门被踹开,偌大的雨声和湿气就裹进了堂屋。张卓曦和金旺当先领兵入内,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湿漉漉的,一进来,淌得堂屋的地面全是水泽。 杨鹤川惊诧不已,瞪大了眼,便看到一身墨衣的宋乐珩走在最后头。但只是眨眼之隙,他瞳中的忧惧之色就消散了。 如今宋乐珩的大军不在身侧,且她必定分了不少人马去保护李氏,纵使她能赶到庄子,带来的人也肯定不多。杨鹤川今晚是动用了世家所有的势力,再加上张须投诚,鹿死谁手,尚是未定之天。如此一想,他便也镇定下来。 宋乐珩全然没去在意杨鹤川这短暂片刻的神色变化,只是径直行到裴氏父子跟前,道:“今夜雨大,上山的路不好走,来晚了些,让外爷和舅舅担惊受怕了。” 父子两人死而后生,都是暗暗松了口气。裴老爷子欣慰地瞧着宋乐珩,一时只觉眼中发热:“担惊受怕倒没有,外爷就是怕见不到你。这么大的雨,你淋着没有?这几日天都转凉了,莫要受了风寒,待会儿外爷去给你熬些姜汤喝。” 宋乐珩牵起一个浅淡的笑意:“撑了伞的,没淋着,外爷别担心。” 裴温假作斥责:“你是舍得回来了,之前叫你上山吃饭,还请不动你,你外爷养的鸡……” 裴焕拿起棍子又抽了裴温一下:“你少念叨两句,以往怎么不知道你嘴这么碎!她才回来,你给我消停点儿。” 裴温想要反驳,宋乐珩却是温声打了岔:“外爷和舅舅先去歇着吧,我与少帝还有些事情商谈。” 裴焕不放心:“我与你舅舅在一旁坐着,不妨碍你们说话。” 一语道罢,老爷子便当真拉着裴温去角落里坐了。 宋乐珩欲言又止,生怕后面的血腥场面会让两个读书人不适。 杨鹤川还在笑道:“难得能见姐姐与外爷、舅舅如此温馨,让朕很是怀念从前在交州王府之际。朕和外爷、舅舅怎么说也有几载的情谊,姐姐就让长辈留下,一起叙叙话,不好吗?” 宋乐珩的眉眼慢慢冷了,坐到了老爷子刚才那上首的位置,她的眼神往杨鹤川身上一扫,杨鹤川就觉一股子肃杀气和威压感仿佛化成巨山,狠狠压在他的头顶上。 “人说反话说得久了,容易把自己给骗住。交州王府,你应该很不愿回想才是。” 每说一字,杨鹤川的表情就僵硬一分。宋乐珩这时才好整以暇地看着杨鹤川那皮相上的变化,道:“我当年一直琢磨,你娘和你弟弟死了,你却活了,这件事颇为稀奇,但因那会儿你年纪小,左右不过十岁出头,我不愿将你想得太坏。你的弟弟和娘亲,是你所杀吧。” 杨鹤川静默须臾,挑着眉眼笑:“怎么,姐姐自己弑父杀母,就觉得所有人都和姐姐是一丘之貉?” “你其实承不承认,不重要。方才我听你说,什么真假你说了算,宋含章怎么死的,也是你说了算。你错了,是我说了算。” “宋乐珩,你……” 杨鹤川那假笑没挂得住,一下子就垮了。愠怒的后话还没说得出口,宋乐珩便波澜不兴地打断。 “老王妃和真世子的死,何时宣告天下,是我说了算。你当不当得了皇帝,坐不坐得稳皇位,也是我说了算。你叫杨鹤川还是杨颖钏,同样,我说了算。” “你放肆!什么真世子!朕就是唯一的世子!朕叫杨鹤川!是大盛唯一的血脉!唯一可继正统之人!宋乐珩,你不要忘了,当年没有朕,你就只是岭南起兵的反贼!天下人人可诛!” “你才不要忘了,没有主公,你早就死在交州了!”张卓曦咬着牙骂道:“当年是主公救你,让你以杨鹤川的身份活着!你要是杨颖钏,世家的人连正眼都不会看你!还想当皇帝,我呸!恩将仇报的狗杂种!” “朕就是杨鹤川!不是什么杨颖钏!杨颖钏早就死了!”杨鹤川陡然起身,额头上布满了暴怒的青筋:“权势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历朝历代没有哪个傀儡天子能活得长!朕不可能当你宋阀的傀儡!朕要活着,更要天下人都跪拜在朕的脚下,包括你宋乐珩!张须,传朕命令,让所有人杀上山庄,诛灭逆贼!” 宋乐珩轻笑一声,极是轻蔑和讽刺。有一刹那,杨鹤川竟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她面前的跳梁小丑,那是一种高位者对蝼蚁的俯视。 “诛逆贼?你拿什么诛?” 她给张卓曦递了个眼色,张卓曦拍拍手,好几名士兵便从后院拖着几个大的麻布口袋进了屋,一路拖出粘稠潋滟的血色来。到了杨鹤川面前,士兵们把拽在手里的封口一松,里面的脑袋就咕噜噜地滚了一地。 杨鹤川顿时面无血色,盯着这些人头嘴唇嗡动,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我带兵打仗这么多年,在颍州被王均尧伏击时,他都没占到什么便宜,世家就这么几千人,你怎么就有把握能杀我的?这人头我叫他们随手捡了些,你将就着看。不满意,出了庄子,一直到山下,道上全是死人,你能看个够。” 杨鹤川脚下一踉跄,一屁股跌坐回了椅子上。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木讷地望向宋乐珩:“你……你没有派人去保护李氏?那李氏……” “李氏那一家,也活得很好。”宋乐珩一句话,就彻底断了杨鹤川的念想:“你帮着贺溪龄这老东西钓出魏江,若非魏江求死,你们动不了他。你想利用魏江来向我传递动李氏之意,我就在寻思,你什么猪脑子,才会想着去动李氏。” “你、你敢骂朕!” 宋乐珩不予理会,继续说:“要是李氏当真折了,除了会让我屠干净洛城的世家,起不了别的作用。天下善商者,非李氏一家,李氏的商号,我大可让其他人接手,世家染指不了。假若你们不想动李氏,那目的在哪,就很明显了。你和贺溪龄做初一,我就做十五,那医官应当与你们说了,我病重卧床,是吗?” 杨鹤川的脸色更是灰败,此刻才明白,从头到尾,他都落入了宋乐珩的算计里:“你重病是假?” “是真。你们知道我病重,急于送走李氏,必然会选这个时机动手。然后你趁我人马调动,挟持我亲眷。我吃过的亏,你以为,我咽得下第二次?” 宋乐珩说罢,理了理衣摆站起身来:“行了,我外爷年纪大了,莫扰他老人家休息。今晚事多,陛下就随我回宫吧。你这皇帝,对我还有不少作用。” 张卓曦即刻就要去抓杨鹤川。 杨鹤川惊恐躲闪,跑到了张须的身旁,拉扯着张须的衣物:“你在等什么!护朕杀出去!快啊!” 张须一动不动。 杨鹤川几乎快要崩溃了,吼得声嘶力竭:“张须!你已经向朕投诚,你以为她还会启用你吗?!你不护着朕,你也是死路一条!” “说你是猪脑子,你真是。”宋乐珩道:“我识错你,是因你这几年没在我身边。但我身边被重用者,不会有藏异心之人。” 话音落,张须那把剑已经架在了杨鹤川的脖子上。杨鹤川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看张须,无法理解道:“为什么?你是交州出来的人,为什么要助她宋阀!为什么不向着朕!她是女子,女子坐不稳这个天下!只有朕!朕才能让中原安稳!才能给你想要的功名利禄!” 张须摇摇头:“我自加入宋阀,所求从非功名利禄。我想要的,是百姓有条活路。主公能做到,你,做不到。” “张须,你疯了……” 宋乐珩缓步走向门口,自杨鹤川身前过:“他没疯,是你疯了。你已经是个怪物了。” 话音落定,宋乐珩出了堂屋去,张卓曦和张须也领着人,押着杨鹤川匆匆跟上。外面的雨声停了,只有杨鹤川破口大骂的词句,不断回响于夜幕之下。裴老爷子见宋乐珩要走,忙不迭起了身,本想追出去,金旺赶紧把人拦住。 “老爷子别去,主公今夜事忙,命我等护好老爷子和裴先生。等这一阵儿忙过,主公会上山和老爷子、裴先生一起吃饭的。” 裴焕叹息着,忧心忡忡地望着那行人离去的暗影。裴温则是上前搀住老爷子,作无声安抚。 * 贺府之上,前一刻还嘈杂的人声骤然就安静了,只余下死寂。贺溪龄那素来挺直的背已经佝偻下来,整个人都如软泥瘫坐在椅内,脸色枯败。一名仆人跪在堂下,刚刚秉完打听到的事。 隔了良久。 崔氏不可置信的从座位上站起,走到那仆人跟前问:“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谁被……抄家了?” 仆人胆战心惊地伏在地面,说话都带着明显的颤音:“是、是皇上下令,说御史结党营私、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就在一刻钟前,已经派兵去御史府上,将所有崔氏的人都下了狱。还说、还说御史畏罪潜逃,不知去向,那些宋阀的兵正在全城搜捕,把重华、明德、开平三道城门全都封锁了。” 众人听了这第二遍,方如水入了油锅,瞬间炸开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陛下为什么突然下令抄了崔家,这不合理啊!” “宋乐珩……肯定是宋乐珩逼宫,逼迫陛下这样做的!是不是我们要杀李氏的计划败露了,宋乐珩想血洗世家?崔氏只是一个开头!” 这话说得众人更是心胆俱裂,个个都诚惶诚恐地看着贺溪龄。 “首辅,这可如何是好啊?倘若宋乐珩真的逼宫,少帝落入了她的手中,那我们就没有活路了呀。现在出逃还来得及吗?” “怎么逃?往哪里逃?我们拖家带口的,跑得过宋乐珩的骑兵吗?再说了,我们的根在洛城,走不掉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不休,唯有那素来话多的崔氏已经是面如死灰,沉默不言。 贺溪龄遏制着手指上的颤栗,喝道:“都别吵!”旋即,他又仔细问那仆人:“还打听到什么消息?李氏那方,可有人回来传话?” “没有。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今日夜里,只有宋乐珩护着少帝的马车回了宫,跟着的全是宋乐珩的兵,我们的人……一个都没见着。” “死光了……这肯定是死光了啊!”一名家主慌张道:“现在我们的人马都折损完了,一点还击之力都没有,宋乐珩要杀要剐,那不就是她一句话的事了吗?首辅,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还不想死,我全家老少有一百多口人啊!” “首辅,您快想想办法吧……要不……要不我们连夜去宫中请罪!只要我们不再和宋乐珩做对,她应该不会斩尽杀绝的。对,我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说话之人踉跄着跑出了正堂,无人阻拦。其余人一看,有些家世不够显赫的,没和宋乐珩直接起过冲突的,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无声无息的离开了贺家,想 赶去宫中请罪。到了最后,留下来的便只有崔氏、郑氏、卢氏以及与这四个世家依附极深的姓氏。 郑家主抬起那双浑浊的眼望向贺溪龄,声线沧桑道:“宋乐珩或许会放过部分小世家,但我们几人,她不会轻纵的。世家在朝廷里的根,便是我们四姓,只有斩了根,她才做得了她想做之事。无论今夜兄欲如何,此路,我郑氏随行。” 崔家主也把定了心念,转身向贺溪龄跪下,郑重作礼道:“首辅,我们四姓如要自救,眼下只有一法。宋乐珩无大军在洛城,只要能杀入宫中,救回陛下,我等诛杀宋乐珩这逆贼便是名正言顺。匡扶大盛山河,本为我等之责,更遑论,今夜成败,涉及我诸姓延续。请首辅拨迷障,见前路,清君侧吧!” 贺溪龄久不言语,那面色却是沉得惊人。 有反应慢的人不解问道:“怎么杀入宫中去?宫中卫队,各家的杀手死士都派出去了,没人回来!那宋乐珩的人马再少,也有好几千,难道就凭我们自己吗?那恐怕连宫门都进不去。” “还有一百五十人,留于芳林门,可放辽人骑兵入城。” 崔氏此言一出,堂中先是一静,接着便又炸开了。 “崔御史,你这可是要当千古罪人呐!古往今来,引外邦入中原,哪一个不是灭国之祸!何况那辽人狼子野心,和宋乐珩也有牵扯不断的恩怨,你怎知放他们入城,帮的是我们,还是宋乐珩?” “灭国之祸,那也得有国可灭!”崔氏拔高嗓音道:“那萧氏家主杀了魏江,和宋乐珩早已摆明了势不两立!岂会去帮宋乐珩?!若她宋乐珩控制少帝,大盛迟早将亡!她谋朝篡位之心,难道还不够明显吗!不放辽人,我等必死!放辽人入城,那便有五成生机,你们想怎么选!” 吵闹的声音又消失了,众人都在思考着抉择。 崔氏朝贺溪龄磕下一头,道:“引外邦勤王,我等绝非独一例。首辅,再晚半刻,只怕芳林门也要落入宋乐珩的控制,届时我等就真成池鱼笼鸟,插翅难逃了!” 郑家主默了一默,叹息之余,也起身跪在了崔氏旁边。 贺溪龄涩声道:“连你也……” 郑氏行了礼:“兄之所虑,我知,此番若迎外邦入都城,我等脊梁骨恐要被世人戳破。可事已至此,别无选择。萧氏只求财,他们要的,我们尚且给得起。但宋乐珩要的,我等却不一定给得出。至于身后骂名,我与兄一并承担。” 众人听闻,虽心中都有惶恐担忧,但陆陆续续的,便都跪了一地。 “我等与首辅共担骂名。” 贺溪龄看着这满堂的世家之主,心底也是百般的滋味交错烧灼。他这一生从头到尾都在为大盛的世家打算。去交州请天子,不惜搭进声名去。与宋乐珩合作,也是因为知晓宋乐珩是乱世诸雄中最有可能得天下者。 天下安,世家才能在安稳之中谋权夺利。乱世里,众人都只是浮萍而已。 他这几十载人生虽重私利,却也自诩是个忠君爱国之人,却没想到,会在人间最后的几个年头中,要走到勾结外邦,以求苟活的地步。在今后百年千年的史书上,他都要背这通敌卖国之名。但是…… 不这样做,洛城里的世家,就真的活不了了。他贺府上下几百人命,也都得给盛朝陪葬。 贺溪龄长长叹了口气,叹这世事无常,叹人算不如天算。 叹过了,他起身道:“走吧。诸位随我,去请一人吧。” 子时三刻。 温季礼那竹舍之外,便聚了数十世家中人。屋子里只有贺溪龄、郑家主及崔家主。贺溪龄和郑家主坐在屏风的这一侧,崔氏则站在贺溪龄的身后。屏风的另一端,那个人影仍在埋头烤糖。 已是瘦骨嶙峋的人夹出那块刚刚凝固好的糖块,轻声道:“诸位都想好了吗?要萧氏骑兵入城,替尔等攻下皇宫夺权,代价高昂,非是那几条寒门性命可比的。” “洛城的世家,没有出不起的价钱。萧家主只要与我等合作,萧氏所需,自无不可。”崔氏因着全家下狱,一时情急,说话难免失了些分寸。 贺溪龄瞥他一眼,却也没有驳斥,只是又看向屏风后的人,道:“崔珏所言,亦是老夫之意。” 温季礼拉开桌案下的抽屉,小心把糖块放进去,仔仔细细用牛皮纸包好。把抽屉合上,他敛眸沉默了片刻,再睁开时,已现决绝。 “好。某……应承首辅之请。” 第233章 青衣无色 黑沉沉的夜幕底下,整座洛城都似陷在沉眠之中,唯有少许的灯火如星,缀在那错综复杂的街巷里。 宋乐珩站在皇宫至高的观星台上,远眺着那竹舍的方向。熊茂快步行到她身边,低声禀道:“主公,有些世家的人跪在宫门口,求见主公。还有贺氏、郑氏、崔氏等人,往芳林门那边聚过去了。那道城门差不多还有一百来个守卫,都听命于世家,我们现在要杀过去吗?” 宋乐珩默然少顷,收了视线,启齿道:“去将各城门的士兵都召回,从现在起,死守皇宫,闭宫门不出。任何人无我命令,皆不得开启宫门。” 熊茂微微一惊,却是没有多问,只应声道:“是。” 至丑时正。 贺溪龄等人群聚于芳林门,下令大开城门,欲迎萧氏骑兵趁夜攻进皇宫。那城门之外,马蹄声浩浩荡荡,待厚重的门扇一启,众人就看到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的黑甲骑兵慢慢现身逼近。抵达了城门口,为首的将领高举手势,让骑兵列阵入城。 宽阔大道上,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夹杂着马蹄的动静。贺溪龄领着世家众人,与温季礼站在一处。温季礼一袭青衣,披着那件雪色狐裘,于人群灰暗的衣裳色调下,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怎地,贺溪龄看着那肃杀的骑兵队伍停下,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究竟有哪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箭已在弦上,此时发不发都由不得他了。贺溪龄的语气甚至都不如以往强硬,用商量的口吻对温季礼道:“萧家主,还请下令吧。今夜攻下皇城之后,我等必会厚待萧氏。” 温季礼静了须臾,忽而道:“贺首辅。” 他这一称谓出口,人群就开始躁动不安,如爬动在油锅边上的蚁群。 贺溪龄也是眉头一跳,见温季礼低垂着眼眸问他:“贺首辅可还记得……” 话音稍作一顿。 贺溪龄已是紧绷到了极点,片刻的沉寂都等不了,立刻就接了话:“萧家主要说什么?” 温季礼那眸光又抬起来,看着城门,但好似不是这一道城门,而是…… 昔年交州的城门。他在那道城门下,攻入交州,和宋乐珩久别重逢。这几年所有的悲剧,好似都自那场交州大战开始。 “彼时在交州,某说过一句话,不知贺首辅有没有听到。” 崔氏是在交州经历过那场劫后余生的,当即脸色大变,步步后退:“不对……不对……中计了,我们中计了!” 他绕开骑兵就想跑出城,却没逃得掉,刚出十数步的距离,那为首的骑兵弯刀一拔,一抹艳血就溅在了地上。人群赫然惊恐起来,人人尖叫着,迅速就要四散开去。只有贺溪龄和郑家主还站在原地,徒剩无奈,徒留悔恨。 温季礼道:“某对故人有句承诺,有朝一日,某定平交州之恨,让世家诸人,淬毒攻心,挫骨扬灰。” 贺溪龄趔趄一步,听温季礼音色转寒:“黑甲听令,杀尽洛城世家。今夜抢掠世家之宝,归各人。谁敢伤及百姓,其宗室不存!” 黑甲骑兵齐齐拔刀,高喝一声,以作回应。待温季礼侧身让出,杀字响彻天地,纵使位居三公,百年世家之主,在那铁蹄的践踏下,不过转眼,尽成肉泥。 尖叫声,哀嚎声,都像极了那时候的交州城。只是,这刀兵之下,砍杀的不再是百姓,而成了世家众人。 洛城的世家,输了。 这一场杀戮劫掠,一直持续到快要天亮。世家里头掌事的,年纪稍大的,都成了辽人刀下的亡魂,各家各户只有年轻人逃出来,纷纷往皇宫去,挤在宫门口,哭喊着求宋阀护佑,驱逐辽人。 那紧闭的宫门始终没有打开。杀疯了的辽人很快又追过来,甚至有人起了贪婪心思,想进皇宫去看一看,还有什么好宝贝。温季礼走在这些辽兵的后头,每一步都踩踏过满地的血色,走得很慢很慢。他的视线一直定格在那道皇城之上,这般的场景,莫名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好像下一刻,他心心念念的爱人就会出现在那宫楼上头,遥遥望见他。 他驻足在宫门近处,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宋乐珩,就又收回目色,看向在拍门哭喊的上百个世家小辈。这些人,大多是庶出的旁支,从不受家中重视,还有部分,则是魏江留给宋乐珩那张名单上的人。如果没有这场变故,他们永远都成为不了世家的主心骨。而在此之后,他们会成为宋乐珩朝堂上的有用之臣。温季礼带来的骑兵,也会悉数淹没在中原,再无法于他身死后,掀起萧氏的内乱。 行至此,诸事都已算尽,唯那一人,看不到她的余生是不是喜乐,顺遂,总是难免遗憾。 温季礼眼底起了氤氲,又忍不住看向宫楼上。同时,他稍稍抬了手,身旁辽兵便蜂涌着冲杀向皇宫门口的世家子弟。那震天动地的哭号声里,皇宫的大门终于开启,成千上万的宋阀士兵从里面冲出,领兵的便是熊茂和张须。 那宫楼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人,穿着黑红长袍,站在初生黎明下。那朝阳艳色笼她一身,她的眉眼犹若初见时好看。 宋乐珩也望向那身处杀戮中的一人,就这一眼,终局已成。 天地都作虚无,她只能见她挚爱之人,站在那刀光剑影里,无声地对她说—— 主公,不要看。 宋乐珩没依他,就这么固执的将他看着,看得仔仔细细,恨不得看清他早生的每一根华发,看清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 可他怎么舍得…… 他舍不得,让宋乐珩看见他最后的时刻。就像他从不敢去细想,她自刎江州时,若他亲眼所见,那该是怎样的绝望痛苦,日夜难安,终生难平。 至多的眷恋,最终都停止在流转的眼 波里。温季礼阖眸握紧袖口里那冰冷的触感,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杀声渐渐就小了,两方悬殊太大,萧氏的骑兵已是死伤殆尽,有些世家子弟捡起了刀剑,朝萧氏的残兵败将冲过来,为死去的族人报仇。熊茂和张须都有意无意地护在温季礼身周,但不能再护得长远了,否则,那些世家子弟就能看出端倪来。 刀兵声里,温季礼转了身,背行而去。这一走,便要再无归期。 宋乐珩站在城楼上,下意识想伸手,又死死地克制下来,指甲狠狠扣在墙砖上,留下一条条的血痕。她不知道那青衣的人袖里藏的是什么,甚至,她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手,那抹晨光之下,他又停了脚步,站在人声尽处,然后…… 倒了下去。 杀戮…… 停了。 萧氏还活着的骑兵投了降,熊茂和张须都站在不远处,目睹着那青衣底下的血色,渐染出来。 诸多欢声笑语,诸多波澜往事,都在这一刹,似零星的碎片,于浪涛中席卷。 军师…… 军师! 温军师。 每一个碎片中,这被换作军师的人,总是在意气朗朗地笑。是刚下怀山时,他腰间佩玉,走路叮铃响,在那天的夕阳下,对宋乐珩提了两个要求一个问题,就此跟着她回了岭南。是那凌风崖的老宅上,宋乐珩向他行礼,郑重唤他军师,将裴氏一家的性命都托付于他。是高州时,一人一车,阻停千军万马。是交州火焚时,他率大军而来,救宋阀于危难。是那一夜,他千里迢迢从北归路上回来,说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求…… 是每一次庆功宴上与众人同乐的军师;是战场之上指点江山的军师。是与宋乐珩…… 默契最好的军师。 可从此以后,世上无温季礼,也再无……宋阀军师。 宋乐珩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失神地看着城楼底下的熊茂和金旺朝她跪下,高声道:“主公,辽人贼首,已伏诛!” 哭声又起了,是那些世家子弟在哭,哭遭劫的家族,哭着恳求宋乐珩将辽人的尸首凌迟车裂。宋乐珩一言不发,转身离了楼上。熊茂和张须互看一眼,即刻飞奔进皇宫。两人上城楼时,宋乐珩正要走下来。她每走一步,脚下好似都是漂浮的,踩不到实处,心口像被掏空了,难受得想哭,想嘶吼,可她脸上却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空洞。 下第一阶楼梯,她便脚下一软,几乎要滚下去。熊茂和张须惊呼一声,双双上前扶住宋乐珩。宋乐珩就那么蹲下来,手脚瘫软地坐在石梯上,浑身都在颤抖。 熊茂哽咽道:“主公……末将……送主公回去歇着吧。辽人尸身,张将军会处理的。” 张须点头。 “我坐一会儿……就坐一会儿……”宋乐珩喃喃重复着,过了片刻,又道:“把辽人的尸体,丢到城外去喂野狼,不要收敛,任由那些世家子弟处置。温季礼……” “末将知晓。”张须含泪道:“末将会把军师的衣裳给其他辽人穿上。” “好……不要被人发现。把他……把他送回那宅子,送回……那宅子。”宋乐珩还在恍惚地重复。重复完了,就说:“你们走吧,我想……坐一会儿。” “末将在宫楼底下守着主公。”熊茂说完,和张须一道无声离开,去处理余下的事。 半个时辰后,空中开始有雀鹰盘旋,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长街泣血,鹰旋长空。 宋乐珩就这么听着凄厉至极的啼鸣声,直到入了夜,还是坐在那一方石阶上,没能哭得出来。后来,李文彧赶回来了,他那手摔伤了,粗粗裹缠着。他陪着宋乐珩坐了许久,说温季礼的尸身已经送回了宅子里,宋乐珩便又乘着马车往那竹舍去。 到了那院中,就看见一口棺木停在那,萧恪穿着孝衣,跪在棺木旁边。等她走近,萧恪便起了身来。 她木讷地看着棺中人,此时才发现,原来温季礼是用匕首割的脖子。约莫是见过她脖子上的伤,连下手的角度都与她类似,那伤处,也几乎和她一模一样。宋乐珩目光下移,又见温季礼一只手上还攥着两只白玉簪,一只早已碎过了,用金线穿孔作了修复。她伸出手去,轻而易举便打开了温季礼看似用力的五指,将那两只白玉簪都取了出来。 另一只,也碎了,碎在他的掌心里,成了许多截。 那一年,她送他这玉簪时,与他说过,若此生无虞,两人老了,玉簪便同葬,谁知,这世事翻覆,两只簪子竟都碎作了一处。 萧恪看着宋乐珩手里的玉簪,嘶哑着声音道:“家主……送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拿着这对簪子。我刚刚试过,他不放手,是你来了,他才松开的。” 宋乐珩默不作声,只喉咙里哽堵得发痛。 萧恪又拿出几包用牛皮纸袋装得满满当当的糖,呈给宋乐珩,说:“这是家主这些时日烤制的糖,留给宋阀主的。家主说,怕宋阀主苦,便把这些糖烤得甜腻了些。” 宋乐珩把玉簪收进袖口,接过萧恪手里的糖,打开那牛皮纸,拿了一颗糖块放进嘴里。 当真是甜到发腻齁人,可她只觉得,好苦……好苦啊…… 至此一刻,宋乐珩那豆大的泪珠才滚落出来,一滴一滴,砸在那牛皮纸袋上。她扶着棺木,泣不成声,哭到嗓音暗哑,站也站不稳。李文彧搀着她,也是在哭,他还在说着什么,可宋乐珩一个字也没听到。也不晓得是过了多久,到最后,宋乐珩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她在竹舍里抱着那一袋袋糖,头晕脑胀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萧恪和沈凤仙都已经走了,留了话说要回萧氏处理八部的事,那是温季礼给萧恪的最后命令。 宋乐珩将温季礼葬在竹舍外院子的一 角,没有立碑,只移植了一株量天尺在他面前,把整个宅子锁了,不许任何人进入。 当天,城里的戒严令就解除了。因着辽人作乱没有伤及百姓,百姓倒是对这次短暂的动乱拍手称快,只说世家是引狼入室,自作自受。世家受此大劫,实力再不如前,且家主都换成了小辈,大都对宋乐珩心服口服。少数质疑辽人入城这事的世家中人也不敢深究,一怕毁了自家的名声,二是怕保不住自己的性命。再者,辽人尽死于洛城,世家是有赖宋乐珩才能保全,众人自是挑不出宋乐珩半点错处。 及至十一月,宋乐珩以摄政王之名,提拔了一批世家小辈顶上朝廷的空缺,同时拔擢了部分寒门担朝中重职,封赏了打天下的功臣,朝廷自此恢复正常运作。 到年底,西北战事落定,萧氏献降,交出河西四郡的印信,助秦行简和简雍击溃北辽八部,致使八部折损超过七成,只有少数兵马逃出河西,一路北上。秦行简率大军追击八百余里,将呼揭、坚昆等北辽城镇纳入中原范围,一时间声威大震,骇得北辽残部开始沿西迁移。宋乐珩因萧氏夹击八部有功,封萧恪为西州州牧,总管西州及河西四郡。 次年一月,秦行简率大军凯旋,满朝同乐,秦府旧案重审,真相大白天下,引人唏嘘不已。同月,少帝颁布废除九姓渔户贱籍的诏令,在澄湖一带引起轩然大波。当地赵姓、上官二姓集结五万人起事,秦行简领命南征,于六月镇压叛军。但澄湖周边仍不平静,宋乐珩命秦行简任浔州刺史,留驻澄湖。 年底,少帝宣告天下,设科举文考、武考,男女皆可入仕,并废除世家举荐入朝之制,三十四州又是一派哗然。各地世家对科举颇有微词,但因都城四个世家都无意见,无领头之人,便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有那么丁点动静,都被宋乐珩给掐住了。但此变革各州多有阳奉阴违之人,是以路尤漫漫。 次年年中,少帝病逝,帝位空悬。朝臣纷纷上书,请求宋乐珩顺应天意,登基称帝。《 》 于初见处【完结】 第234章 于初见处 “今岁各地的院试名单我看过一些,这里面有不少的水分,其上女子更是少得可怜,怕是被人抹掉了许多。明年若当真让各地学子到都城来参加会试,多半那水平都得一样差。世家出生的纨绔子弟,读书能读出个什么名堂。” 太监孙胜正给宋乐珩着帝袍,戴冕旒。宋乐珩伸开双臂站在一面硕大的铜镜前,已经升任御史的李保乾就站在宋乐珩身后头疼地禀着话。因着今日是宋乐珩的登基大典,李文彧也跟着李保乾进了宫,这会儿正一脸爱慕敬仰的把宋乐珩瞧着。 宋乐珩道:“这科举的路,一两回是走不顺的,世家说是心向朝廷,那人心藏在肚子里,他向不向,只有他自己知道。冷不丁给他们头上打了一棍子,他们心里有的是怨气。等明年会试一过,才能有的放矢。” “陛下说的是。” “哎大伯,你就不要说这些了,你看她这段时日都没休息好,那会试反正还早,你现在让她头疼干什么。” 李保乾正要数落李文彧,李文彧就见宋乐珩已经穿好了帝袍,立刻屁颠颠地拉着宋乐珩到桌边坐下,递了一块从江州运过来的糕点给她:“从早上祭天你都还没吃过东西,赶紧尝尝,我特意让人从江州带过来的。你记不记得,就是江州那家特别有名的糕点,以前你出征,我们四个……” 话音一停。 李保乾差点去掐自己人中,寻思着这李文彧一天天说话不过脑子,他真怕哪天自己的脑袋就给搭进去了。 宋乐珩的眼神也是骤然黯了。 李文彧瞅瞅她,赶紧打住了话匣子:“你、你快吃呀,待会儿得去上朝了。” 宋乐珩没吱声儿,在几个糕点样式里看了一圈,选了那块青竹口味的。李文彧欲言又止,但最后也没再说糕点的事,一边看着宋乐珩小口小口地吃糕点,一边就道:“我这几天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怎么了?身子不适?今日让宫里的医官给你把把脉。” “不是!”李文彧嘟嘟哝哝半天,去拉住宋乐珩的手,说:“宋乐珩,你就封我为妃嘛。” 李保乾翻着白眼又掐自己人中。 “你看现在,你住在宫里,我住在宫外,我好不习惯!你天天那么忙,一会儿忘了吃饭,一会儿又不睡觉,我不放心的。而且……而且我看不到你,我会生病。宋乐珩,你就让我进宫嘛……” 李保乾赶紧冲过去,一巴掌拍在李文彧的后脑勺上:“喊陛下!陛下啊!你个祖宗!直呼陛下姓名是要被砍脑袋的!” 李文彧摸着自己被打痛的头,哼唧两声,又看宋乐珩,道:“你才不会舍得,对不对?” 宋乐珩笑笑,只道:“不是给了你手令,若实在无事,你随时都可入宫。” “那我住……” “不行。你住宫里不合适。不吃了,吃不下了。”宋乐珩将咬了一半的糕点放回盘子里。 李文彧见状,眉头都拧成了一块儿:“你现在吃的越来越少了,是不是这糕点不合你胃口了?” “不是。”宋乐珩道:“眼下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如今封了侯,虽是个没实权的闲名,但到底也是有个名的,白日里入宫尚可,夜里还是要回自己的侯府去。” “哼。”李文彧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哼完了又说:“我又不想封什么小侯爷,是你非要给我封,那我想当妃子嘛。我今日入宫也没穿那身儿丑得要命的朝服,怎么办?我也想去看你坐龙椅。” 李保乾又要去揪李文彧的耳朵:“早上出门叫你穿你不穿,你非得骚里骚气的!你现在想起了!出宫去,别尽给陛下添麻烦!” 宋乐珩摆摆手:“算了,想看就留下吧。孙胜,你带小侯爷去延英殿。那延英殿在皇位后头,是皇帝平常上朝吵累了,休息的地方。你就躲那儿悄悄看,别出声。” 李保乾吓了一跳:“陛下,这……这不合礼制啊!” 李文彧却是笑眯了眼,一口就答应下来:“好。” 孙胜赶紧将李文彧引了过去,生怕耽误了时辰。李保乾也不敢置喙,跟着告了退。宋乐珩再歇了片刻,才出了书房,在圣仪之下,往奉天殿而去。 这一日,是太史局择定的吉日,九月十八。 文武百官在奉天殿内外跪候新皇。扫平中原、安定天下的女帝在万众敬仰之下,一步步行入金殿,走向高处的皇位。她的目光扫过无数朝臣的脸,其中有伴了她许多年的人,熊茂、金旺、秦行简、张卓曦、蒋律、冯忠玉等等。光影照落,又依稀能见那些起于微澜时,却没能陪她走到最后的人。 她迈步在这通往世间权利顶峰的路上,那些人,都好似一一回来了,在这灿灿殿堂内,对着她笑,用不同的口吻喊着她。 主公。 是她的军师,温季礼那清润温雅的声音。 小兔崽子。 是她爹,吴柒那笑骂的声音。 宋乐珩! 又张扬又恣意,是她的小将军燕丞。 阿姐。 是在望着她微笑的宋流景。 主公…… 主公! 是魏江,是邓子睿,是何晟,是马怀恩,是何胖子,是葛老八…… 在这些贯穿她一生的声音里,宋乐珩坐上龙位,受百官朝拜。 “吾皇万岁!” 叮。 【支线凤鸣九皋,声闻于天进展100%】 【主线宋阀主公,今天开后宫了吗进展98%。请玩家及时立后,开启后宫。主线结算后,玩家将返回现世,结束本次游戏世界】 …… “怎么回事?我才走了几年,你这脉相都快熬干了。这不是四十都没到吗?你就过得这么坎坷?” 穿过青龙大道的一辆四马车架里,宋乐珩裹着一身黑色狐裘,一只手让沈凤仙诊着脉,另一只手端着刚煮好的药茶抿了一口。她不说话,沈凤仙便接着道:“何至于虚成这样?你是在宫里找了几百上千个男宠,每天夜里都折腾不睡觉吗?” 宋乐珩:“……” 宋乐珩瞄一眼沈凤仙,却是觉得很难得。当皇帝的这些年头,身边的人越来越不敢对她插科打诨了,就连李保乾、蒋律、张卓曦这些人现在对着她都是唯唯诺诺,生怕行差踏错。就只有李文彧和沈凤仙倒是一如既往。 想到这,宋乐珩的眸子里都久违地晕开了丝丝笑意。她收回手,抖了抖袖袍,掩住了手腕,才道:“累的,以前没当皇帝,没想到有这么累,现在见天儿批奏折,从早批到晚,哪有时间去折腾男宠。” 沈凤仙那眼睛里都多出一线哀悯来,嘴上却仍是轻松道:“别人当皇帝是为享乐,你当皇帝是为了什么。” 宋乐珩没说话。 恰有风过,掀起了车帘。那外头有一户人家正在放鞭炮娶亲,大抵是都城里的女官,那女子正在府门前笑着迎客,往来都是些同僚在向她祝贺,有几个宋乐珩瞧着还有些眼熟,约莫是在朝堂上见过。那女子的夫君很是清秀,气质儒雅内敛,安安静静地陪在女子身边。收下了礼,他便一笔一笔记上。见女子迎客累了,还会主动给她送上茶盏。那女子喝了茶,也伸着手给新郎擦汗,两人颇是恩爱。 见宋乐珩的目光定在那处,沈凤仙便也跟着多瞧了几眼,道:“成亲有什么好看的?你当皇帝之后,走出后宅的女子多了,这样能得夫家爱重的,不是少数,都是些寻常事而已。” “嗯。”宋乐珩轻轻应一声。 那阵儿风过了,车帘就又落了下来,隔绝了外头的街景。待马车行过了好长一段路,快要到城东那座小院时,宋乐珩忽而说:“凤仙儿,你说,人生最怕的一句话是什么?” 沈凤仙不理解。沈凤仙答不上来。 宋乐珩闭了闭眼,语气稀松平常,却又好似掩着万般无奈和感慨:“我这些年总觉得,是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话刚说尽,马车就停了。孙胜在车外轻声禀道:“陛下,到了。” 宋乐珩让沈凤仙不急着离开都城的话,就多留几日,沈凤 仙应了,她这才下了马车,独自进了那宅院去。沈凤仙不知她何时出来,又或者……还出不出来,便也下了车,在车边打量着那已经很是老旧的宅子,与孙胜叙着话。 “这宅子……十年来都没翻修过吗?” 孙胜摇摇头:“陛下不让动。这周边的地皮陛下都让李小侯爷买了,就怕太热闹,吵着了故人。陛下说,她这故人喜欢清净。” 沈凤仙默了默,鼻尖儿忽地就有些发酸:“这么些年,她身边就没个知冷知热的人?” 孙胜还是摇头:“只有李小侯爷了。李小侯爷闹过,也吵过,但陛下就是不肯纳了他,只准他白日里入宫。” “李文彧晓得她如今身子这状况吗?今冬……她多半是熬不过去了。” 沈凤仙知晓孙胜伺候了宋乐珩多年,算是宋乐珩的心腹,话也没瞒着,说得直接。孙胜不见意外之色,只是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李小侯爷……他不知道。陛下不让说。这些年陛下熬更守夜的,其他皇帝几十年做的事,陛下紧着这几年全做齐了。本来前年身子骨都还好,宫中的医官说,好好调养,至陛下年老都无虞。” “屁话。”沈凤仙冷脸道:“她就算再好好调理,也就再多十年。” 叹息一句,沈凤仙又缓和了口吻:“那怎么突然就成现在这样子了?” 孙胜沉默了很久,擦了擦眼眶,说:“去岁三伏天那会儿,都城里下了场暴雨。真是百年难得的暴雨,老奴在都城里这么些年,从没见过那样大的雨。那日又太赶巧了,平日里守这宅子的宫人病倒了,消息半夜传进宫,陛下知宅子无人看守,怕那雨把坟给冲了,匆匆忙忙冒着雨赶过来,又是搭棚子,又是重新铺土,旁人怎么劝都劝不住。那天过后,陛下发了几日高热,这身子就……就急转直下了。” 沈凤仙心里竟也被这话说得难过起来。 孙胜隔了片刻,又道:“这个把月也不知陛下是不是有什么感应,给太子定了三位辅政大臣,又把李小侯爷支去南边儿赈灾了。也不知这小侯爷回来……回来了怎么办……” 沈凤仙清楚如今这太子实际是秦行简的女儿,暗中过继给了宋乐珩,担这太子之名来稳固朝纲。她把这些路都给铺好了,想来也是清楚自己的情况。沈凤仙没再多问什么,又回了马车上,静等着宋乐珩。 那宅子里的竹舍外,坟前的量天尺都已经长了很高了。四季轮转,花开过了三回。 宋乐珩慢慢悠悠地拔了坟前长起来的杂草,把竹舍的前后门都打开来透气,然后就去煮了一壶茶,端着矮案和蒲团在坟前坐下,闲散地品着茶。就如那一年和他分别的那个下午,两人坐在一起烹茶一般。 茶喝了一半,她拿出已经破旧不堪的一个牛皮纸包,里面仅剩着一颗糖了。宋乐珩盯着这糖好一会儿,才将其放进了嘴里。 那甜味儿腻得齁人,可她好像习惯了,非得吃颗这么甜的,才压得过嘴里的苦味。趁着那糖在嘴里化开,宋乐珩自袖口里拿出两支白玉簪,翻来覆去地瞧。一面瞧着,一面就喃喃自语:“这簪子,今岁有些开裂了。我找工匠来修复,那工匠说,这簪子奇怪得很,好好放着,竟莫名就要掉些粉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他诓我,那工匠 吓个半死,险些一头碰死在宫里的柱子上,我看实在没法子,只好换了工匠来问。” 话间停了停。 少顷,又说:“问了十来个,都说这簪子要坏了,修不好了。” 宋乐珩小心翼翼地把簪子收起,抬了头,看着空中掠过的飞鸟:“上个月,送你那只八哥,没了。我一直以为,那八哥不会说人话,没想到,它是会的,快要病死之前,它就说了一句。那一句,是不是你教的?” “你擅长驯鹰,驯这么只鸟,定也不在话下的……”眼睛被秋末的风吹得干涩,宋乐珩抬手揉了揉,道:“量天尺开过三回花,我还是……还是没能忘得了。这几年,我想了好多次,要不要重启这个世界,可总觉得不该。再来一回,那么多的人,跟着吃苦,我就太过自私了。罢了……罢了。” 宋乐珩一只手靠在桌案上,有些累极地撑住了自己的头。困意涌上来,她想打个盹儿,还是如那年的下午一般。 只是,这一次打盹儿,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醒来。 迷迷糊糊的,她好似又做了许多断断续续的梦,梦到这些年发生的事,好的,坏的,高兴的,难过的,痛苦的。那么多的经历,总是压在她的身上,挥散不去。到得意识快要被淹没,她忽然听到系统响起了提示音。 叮。 【主线宋阀主公,今天开后宫了吗进展98%。玩家即将任务失败,被游戏世界抹杀,游戏世界将进入自主演化。抹杀倒计时:十、九、八……】 紧接着,那系统音像被什么东西干扰了一般,发出滋滋的电流响。短短间隙过后,系统就终止了倒数。 【系统被病毒入侵,游戏世界即将重启,玩家将带着记忆回到游戏最初存档点,请玩家做好准备】 宋乐珩惊诧不已,想睁眼又睁不开,想说话又说不了。直到眼前一片浓烈的白雾聚拢又散开,她冷不丁就听到—— 叮。 【第十号系统正式上线。直播间观看人数目前少于十人,请玩家努力提升人气】 【当人数清零,您和本世界将被抹杀,请做好心理准备】 “督主怎么又在发呆了?”张卓曦牵着宋乐珩的马缰,看了眼骑马走神的宋乐珩,小声问旁边的马怀恩道:“你说咱们督主走神的时候,都是在想什么?我最近有种特奇怪的感觉,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儿,老马,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马怀恩还没来得及开口,两人就听宋乐珩小声骂了句:“卧槽。是来真的?” 张卓曦:“……” 马怀恩:“……” 马怀恩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地问:“督主,你在说什么?我们马上就到山半腰了,那个平昭王的军师……” “马怀恩?”宋乐珩垂头看向马怀恩,不禁一阵眼热鼻酸:“你……你真是马怀恩。” 马怀恩:“?” 张卓曦惊恐道:“完求。督主这是中邪了?那咱们还去不去杀那个……” 后话没说完,林中就响起了一个男声:“我家主人请督主上……” 这人的话同样也没说完,张卓曦那手里的马缰就猛的被宋乐珩夺走了。宋乐珩一个人打马上山,跑得飞快,只给众枭使留下了一句:“都别动,原地等着!” 枭使们个个呆愣住,不晓得自家督主究竟要干什么。 宋乐珩孤身到了那林中竹屋前,翻身下马,轻车熟路的穿过竹屋,飞奔向那处温泉。 正值盛夏,斑驳的光点洒落在竹林间的一汪清泉,那一人站在池中,背对着宋乐珩,正欲将一件青衣笼上身。 他墨发如绸,漂浮在水面上,悠悠晃荡。其人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宋乐珩只是这般看着他,泪落之际,万般沧桑已悯然。 “军师,久见。”—— 作者有话说:正文结束啦。但番外没结束。大团圆结局会在前面一两篇的番外里,宋姐和军师都会恢复记忆,两个外挂会更快的结束乱世,护好身边人,所以再来一次,不会有太多的遗憾。目前计划的番外有:1、军师恢复记忆篇。2、完美结局篇。3、燕丞篇。4、李文彧合家欢篇。5、宋流景篇。6、吴柒篇。7、三只鬼篇。 如果大家另外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留言嗷。番外会随榜更。(下周没申榜,想休息一周,连载了百万字真的好累) 特别感谢能陪我到正文完结的宝贝读者,你们是我全部的动力和宝藏,我有无数次想放弃的时候,但都坚持下来了,一是源于我对这篇文纯粹的爱,希望能给他们营造一个完整的平行世界。还有一个就是因为我的宝贝读者[爆哭]我知道这个世界还有许多瑕疵之处,感谢你们的包容支持,谢谢。我们番外见[比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