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给人当爹
宋乐珩几乎是一动也不敢动。她怀里搂着的那个人,也是一动也不动。
两人就这么僵挺着,站在昔年洛城秦府的主人卧房内……
门口,置着一道半透明的屏风,屏风的另一头正杵着一名发冠高束的少年。他叫了好几声爹娘都没反应后,实在忍不住走近几步,把脑袋探出屏风来,观望着搂成一团的“秦巍”以及秦巍的夫人“李湘云”……
宋乐珩和燕丞此时都是僵如石像,浑身上下就剩对眼珠子在不停乱转打量,都带着一种难以相信的神情。宋乐珩是没想到,这身临其境的4d观影是这么个身临其境法,他和燕丞居然变成了这个过往事件里的当事人……
燕丞也万万没想到,这个“妖怪”她竟然是真有妖法能回到过去……
少年见两人还是不动弹,终是走近围着爹娘转了一圈,颇感奇怪道:“爹,娘,你们怎么了?为何又不动又不说话的,还有您二位这什么表情?怎么看起来像是不大熟悉似的?”
“李湘云”把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开口道:“你是……”
一听自己的女音,燕丞猛地惊住了,他慌忙推开抱着的人,伸开手臂打量自己身上,发现自己穿的是一袭艳丽的裙装。再一摸头发,满是珠钗琳琅,晃起来叮叮当当的响。他目眦欲裂地环望四下,见窗边的梳妆台上有面铜镜,几乎是以猎豹的速度冲了过去。燕丞扑在妆台上揽镜自照,就照了那么片刻,他转过头瞪着“秦巍”,发出了尖锐高亢的咆哮:“死妖怪!!!老子要杀了你!!!”
变成了“秦巍”的宋乐珩提起衣摆就往房间外跑。燕丞扔下铜镜就朝宋乐珩追去,边追边喊:“你给老子站住!看老子今天不把你抽筋剥皮!”
贵妇人的衣服太过繁复,燕丞一时半会儿没能追得上宋乐珩,反倒惹得一群人都来看热闹。
房里的少年跟了出来,站在廊下。丫鬟小厮们听到动静,也都在四面八方冒出头来。面对如此荒唐的一幕,却没一个人伸出援手,帮着宋乐珩制止燕丞。
宋乐珩围着花园绕圈,跑得已是大喘气,眼看燕丞毫无形象的提着裙子露出个底裤紧追不舍,她扯开嗓子便嚎道:“你们都站着干什么!来人!把、把这个悍妇给我抓住!赏他二十大板!”
燕丞骂骂咧咧。
少年和下人们听见这话,俱是震惊得变了脸色。少年本是倚在门框上看爹娘打情骂俏,这下顿时直起了身子,严肃道:“不对,这人不是我爹……”
伴随着他这句质疑,青天白日陡然劈下来两道惊雷,各中宋乐珩和燕丞,把正在追逐的两人齐刷刷劈倒在地。
周遭安静了,其余人都保持着诡异的静止姿势,唯独宋乐珩和燕丞没受限制,被这雷劈得浑身发麻,蜷在地上痛苦不堪。
燕丞的额头上都是暴起的青筋,怒不可遏地喝道:“死妖怪!你到底施的什么妖法!现在给老子解开!立刻!马上!否则我叫道士收了你!”
宋乐珩疼得滚来滚去:“叫道士?!你叫神仙都没用!现在就是出不去!”
毕竟,这狗系统提示了,必须等到观影结束才能离开,也就是他们两人都必须看完秦府灭门的全过程。
等痛意过了些,燕丞撑着身子坐起,撩着裙子盘着两腿道:“你说清楚!什么叫出不去?!这不是你的妖法吗?”
“你都说是妖法了,那解释了你也不一定能听懂。”
“你!”
燕丞气急,爬过去又要揍宋乐珩,宋乐珩赶紧拽住了他的手腕。眼下两人是男女互换的状态,“李湘云”是洛城出了名的美人儿,本身又是深闺小姐,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有燕丞的加持,也不是“秦巍”这具身体的对手。
燕丞惊觉自己竟被宋乐珩抓着动
弹不得,挣了两下愣是没挣脱,差点把后槽牙都给咬烂。他冷笑一嗓子,道:“好,死妖怪,你最好是祈祷咱俩一辈子都别出去!”
“哎,燕小将军火气别这么大嘛。你先看看周围。”
宋乐珩依旧牢牢扣着那柔若无骨的纤细手腕,环视着静止的小厮们、婢女们,以及廊下的少年。燕丞的视线也追着她看了一圈,越是看便越是心惊。这世间怪事本也不少,可像今次这么怪的,他属实没见过。
宋乐珩道:“我刚听到那少年说的话了,我琢磨着,只要咱俩的行为不符合秦巍和李湘云,时间就会静止不前,你我还会遭雷劈。如果不看完秦府是怎么灭门的,我们恐怕都出不去。燕将军想想外面的兵,你不着急吗?”
燕丞自然着急。燕军不能没有他,朝廷也不能没有他。他必须得尽快出去。
想至此,燕丞忍了忍。本来都快要忍住了,结果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裙子,又破了功,声嘶力竭地吼道:“你是不是故意把老子变成女人的!”
“不是!”宋乐珩诚恳解释:“我一个风华正茂的姑娘家,也不想当这年近半百的老大爷啊。我心里还膈应呢!这个真不是我干的,它是……它是随机的!”
燕丞虽然没听懂什么叫随机,但看宋乐珩的表情不似在作伪,又深吸一口气,把怒火压下来道:“先出去再说,老子能屈能伸,演女人就演女人!”
话音一落,两人的眼皮一眨,前一刻还双双在地上,后一刻便又出现在了卧房里,同样是刚到这个世界的姿势,燕丞娇滴滴地扒在宋乐珩的怀里,宋乐珩则是搂着燕丞的腰。
那少年又出现在门口,喊道:“爹、娘!你俩别搂着抱着了,都快午时了,还出不出门呐!”
燕丞一动不动,他认识秦巍,也和秦巍的两个儿子打过照面,但他不认识李湘云,不知晓李湘云该是怎样的脾气性格。嘴上说着要演女人,可脑子却是很实诚,想不到半点该怎么演。他有些恼火地问宋乐珩:“现在怎么办?”
“应着呗,走一步看一步。放心,给人当爹我是专业的。”
“……”
宋乐珩松开手里的温香软玉,绕过那一扇屏风,走至少年跟前,背着手清了清嗓子,道:“出。都准备妥当了吗?”
她说话之际,燕丞也跟着走到她身旁,习惯性地分腿叉腰站直了身板。
少年默默看一眼自己的“娘亲”,表情略显复杂。宋乐珩也看了眼旁边男子气概快要破体而出的“李湘云”,轻轻踢了踢他的脚尖,道:“你别这样站,收着点,吓着儿子了。”
燕丞的眼神都恨不得把宋乐珩剐上一回,最后还是攥着拳头一忍再忍,把腿并拢站好,双手拢在身前,作出一个贵妇人的姿态来。
少年噗嗤一笑:“自打爹从边关回来,娘就越来越像爹了。我已经让马车在府门口侯着了,是阿简在车上等得不耐烦,才让我来叫爹和娘的。只是大哥他……”
少年眸色一黯。
宋乐珩借着这话立刻分明白了,眼前这孩子应是秦巍的二子,秦府的卷宗上有过记载,叫秦书明。
只见秦书明默然少顷,又叹了口气,道:“大哥前几日被陛下叫进宫,无端杖责斥骂过后,就一直关在房里不肯出来。我和阿简都去叫过大哥,他不应我们。”
宋乐珩心里寻思着这秦巍的长子被杖责斥骂的理由,嘴上却是应道:“无妨,让你大哥独自安静几日,我们走吧。”
秦书明点点头。到底是个少年心性,转眼间就笑颜逐开,步伐轻快的往前走去。
宋乐珩和燕丞慢步跟在后头。燕丞不满道:“你还说你会给人当爹?!去哪儿你也不问清楚,你不从这小子身上套出些有用信息,怎么演他爹娘!”
“哎你看你,一点都沉不住气,说你十九岁人小,你还不乐意。”
“你骂谁小?!你再骂这么难听试试!?”
宋乐珩:“……”
你们男人……都对小字这么敏感的吗?
宋乐珩想吐槽又没敢吐槽,为了身家性命着想,她还是略过这一茬,说起了正事。
“眼下这个时间节点,应当是秦府灭门前一两日。我以前在枭卫里看过秦府的卷宗,这两日发生的事,我大抵能摸着点头绪。”
“你看过?”燕丞瞪着宋乐珩气不打一处来:“那老子没看过!”
“你别着急嘛,我这不是在说吗?这秦巍父子被杨彻从边关召回,你总知道吧?”
燕丞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宋乐珩又接着道:“回来之后,杨彻就一直在找借口打压秦巍一家。这秦国公嘛,为人谨慎低调,除了用自己大半辈子攒下来的钱给老婆做了件举世震惊的华服,就没其他的小辫子能让杨彻抓的。不过他那长子,叫秦霄汉。这秦霄汉是个直脑筋,不懂转弯。秦府灭门的前夕,有人在朝上弹劾秦巍勾结外敌,致使他一离开,河西失陷。这种事,燕小将军是皇亲国戚,明白其中道道吧?”
“嘿,你他大爷还要找死是不是?”燕丞一拳砸在宋乐珩的肩膀上。
按常理,宋乐珩真挨他这么一拳,不说飞出三丈远,那至少也得肩膀脱臼。可现在……
宋乐珩就纹丝不动地走在他身旁,将他盯着,还冲他露出了一个极度无耻的笑容。燕丞正窝一肚子火,偏生前面的秦书明还一副没眼看的模样,朝两人道:“娘,你快别使那个情意绵绵拳了,等会儿阿简要等不及了!”
燕丞:“……”
宋乐珩实在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捂着肚子道:“情意……绵绵拳,哈哈哈哈哈哈,燕小将军,好狠的招数啊。”
燕丞的腮帮子都快咬疼,恨恨瞪了一眼走在前面的秦书明,收回手来,威胁道:“你敢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我要你的命!”
“你别动不动就想着打我杀我的,我死了,你不就困在这儿了吗?咱们现在好歹是同一战线的,彼此通个气儿嘛。”
燕丞
翻了翻眼皮,冷哼道:“我知道弹劾这事儿,你可以继续放你的狗屁了。”
宋乐珩瘪了瘪嘴,没和他计较,续道:“秦霄汉当时忍不了那口气,说是弹劾的大臣故意污蔑,被杨彻抓住说辞里的不敬之语,重责了三十大板,险些把人的腿给打瘸。这一出,让跟着秦巍的那些个将领坐不住了,大家都看出杨彻是要鸟尽弓藏,当时这些将领是准备行动的。”
“这么说,秦巍想造反?那他一家确实死得不冤。”
宋乐珩知晓燕丞如今的立场完全是站在杨彻的角度,也没想着要说服他。
两人言谈之间,便已穿过回廊到了前院。
秦府并不算大,在繁华的都城里,世家大族的宅子一占就是好几亩地,其中奢华气派,有些甚至能和皇帝的行宫相媲美。此番比较之下,秦府只能算是小而破的一座宅子。整个府邸都是白墙黑瓦的基调,既没有雅致的亭台水榭,也不见任何名贵花草。有的只是普通绿植,和简洁到极致的陈设布局。
燕丞一边走,一边不屑评价:“这秦府……嘶,真够简陋的,还不如一个四品官的宅子。”
“秦巍名扬四海多年,都低调成这样了,不照样被你的好侄儿惦记上了吗?”宋乐珩说着,见燕丞有驳斥之意,赶紧断了他的话茬,问道:“你这个时候,在哪儿呢?我算算,秦府是七年前出的事,那会儿你还乳臭未……”
燕丞勃然大怒:“你找死啊?!我二十了!过完年已经是二十了!你再给老子提小,提乳臭未干!我现在就拧断你脖子!”
宋乐珩嘟哝道:“那小孩子才急于证明自己是大人,你都双十年岁了,怎么还在意这个?”
“你……”燕丞一噎,想到自己和宋乐珩是敌对关系,不能让宋乐珩把自己的脾性摸得太清楚,于是憋住这一口气,抄着手道:“你少给老子拉东扯西的!老子和你没那么熟!”
话罢,他加快脚步,率先出了府门。
宋乐珩看着他那裙摆都快摇曳得像大波浪了,也是哭笑不得地跟了上去。
秦府外的长街上,此时正停着两辆马车。秦书明和马车旁站着的一名少女交谈了两句,伸手揉了揉少女的头发。那少女转眼瞧着双亲都出了府,便蹦跳着过来相迎。
她的笑容鲜妍又明媚,长相颇似李湘云,已是个显见的美人胚子。到了宋乐珩和燕丞的近前,她一手挽住黑脸的燕丞,另一只手则挽住宋乐珩,将两人拉近道:“爹,娘,你们怎么每日都要腻歪那么久!我和二哥哥都要看不下去了!好不容易乔叔约我们打渔,再不去天都要黑了!”
宋乐珩怔忪地打量着这身姿婀娜五官美丽的少女,和此后的秦行简竟是完全无法联系起来。
她一直以为秦行简出身将门,可能打小就和别的女子不大一样,应是热衷武艺,肌肉发达,是以秦府覆灭后她才走上投靠匪寨想要报仇的路。可不曾想到,从前的秦行简,原是这样的好看。
宋乐珩心中一涩,又想起秦行简面具底下烫伤的脸和嗓子,顿时百感交集,连带着看眼前的秦行简,也多了几分怜爱之意。
燕丞同样盯着秦行简,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难得的抿了抿唇,没有去反驳秦行简的话,只是轻拂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上了第一辆马车。
秦行简和秦书明都察觉到“李湘云”情绪不佳,小心翼翼地询问了两句是不是自己爹惹恼了娘。宋乐珩打了两句哈哈应下,将兄妹两人哄上第二辆马车,自个儿方上了车和燕丞同乘。两辆马车便一道朝着城外驶去。
闽江岸边,天色已渐明。
激战了一夜的山林中寂静下来,惨白的天光笼罩着氤氲白雾,雾中夹杂着浓烈的血气。地上每隔寸余,便是散落的刀兵,冷掉的尸体。血色早已变暗,浸进了湿润的泥土里。
距两军交战的夹谷不远处,有一座矮山,名为虎林山。山脚底下,宋阀的士兵们正在生火造饭。伤兵集中在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帐内外,沈凤仙在给伤兵治疗,何晟便在一旁给她打下手。
中军帐里,温季礼眉间不展,细细看着书案上的地形图,心里演化了千遍百遍宋乐珩坠崖后会被水流冲向何处。在长案的另一端,还摆着宋乐珩送他的鸟笼,里面的八哥睁着豆子大小的黑眼睛,四处张望着。熊茂、韩世靖、张卓曦等人都聚集在帐子里,汇报着军情。
“军师,昨夜的伤亡人数何晟已经清点完了,也按您说的,去把沈医师请来给伤兵治疗了,眼下何晟正守在伤兵营。”熊茂禀道。
温季礼微微颔首。
韩世靖接话道:“昨日一战,燕军失去主帅,战力大减。如今被逼退到这虎林山上,军心已经大乱。军师何不命我等乘胜攻上山去,将他们一举歼灭!如此一来,岭南安矣!”
邓子睿也附和道:“是啊军师!现在他们已如丧家犬,不若我们趁着此时有雾,攻上山吧!”
温季礼沉默须臾,没有应两人的话,反而转向面色凝重的张卓曦,问道:“枭使这边,有主公的消息了吗?”
张卓曦皱眉摇头:“柒叔带着人从昨天一直在顺流往下找,还没找到……”
温季礼心中慌乱得紧。从昨日他领大军前去夹谷接应,听到冯忠玉折返回来告知他,宋乐珩带着燕丞一同骑马坠崖时,他就后悔了。悔不该让宋乐珩去涉险。但当时情形,他绝不能再离战场,唯有头上的白玉簪,成了撑住他心神的东西。
他稍是稳了稳心绪,对张卓曦道:“主公定然平安无事,你知会吴使君,不止要循着闽江找,隧河和漳州的岸边,也要找。”
“是。”
“军师,眼下之重……”
邓子睿还想进言让温季礼乘胜追击。熊茂拉住邓子睿的袖子,摇了摇头。
温季礼抬起眼,扫视一圈几名将领,将地形图收了起来,道:“正如诸位所言,山上的燕军此时被困,下山之路尽在我方掌控,他们只能做困兽斗。如若攻上山,自是能稳操胜券。纵使不攻上山,不日内,燕军里也必起哗变。”
“那军师还等什么!”邓子睿急性子一上来,拂开熊茂的手往前冲了两步:“是等不战而胜吗?可就算咱们围山断了他们的粮草,那山上还有树皮草根山鸡野兔呢,要饿死他们得等到哪日去了?到时候万一燕丞回来,那就更麻烦了!”
熊茂赶紧把人拦住,斥道:“三弟你先冷静点!听军师说完!”
“各位生在大盛,知晓燕丞此人,几岁开始掌兵?”
温季礼这一问,问得几个将领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韩世靖沉吟道:“我曾听宋含章提过一些朝中事,听说这位燕将军十岁就能在沙盘上排兵布阵,朝中武官大多没有与其对阵之能。十一岁皇帝将他送入军营历练。至于掌兵……如果我没记错,应是皇帝第二次东征,那时燕丞才十三岁,以八千骑兵破东夷十万军,还在万军之中砍下了亲征的东夷王的脑袋,此后就被朝廷封为骠骑大将军,尽掌大盛兵权。”
熊茂三人都是乡野出生,虽是听过燕丞的名号,却不知这些细节。这会儿听韩世靖提起,方知燕丞在战场上有着此等让人羡慕的天赋,又是皇亲国戚,一时间心中只余对命运的感慨。
温季礼摇摇头:“不是十三,是十二。秦府灭门之后,秦巍手下兵力,先后成为燕丞的麾下。他在这一年之内苦训骑兵,才有后来破十万敌军的战绩。”
“如此说来,此人甚是可怕。我们该趁燕丞失踪,尽快灭掉燕军,不给他们喘息机会才是。”韩世靖道。
“不。”温季礼沉声道出一个字,目色里有风起云涌,若晚星乍明:“此一战,为收人心,不为杀戮。这燕丞,我要让他为主公所用。”
第112章 乳臭未干
“那个狗东西,什么十岁就能在沙盘上排兵布阵,满朝文武无人能与之对阵,真是能往自己脸上贴屎,我呸!”
洛城郊外的伊河河
畔,一株古木生得盘根错节枝叶繁茂。树下有一张石桌,此时假的“李湘云”正被迫和三个夫人坐在一块儿玩六博,除了“李湘云”手边的荷包瘪了,其余三人皆是赢得盆满钵满喜笑颜开,都在哄着“李湘云”继续玩。
远处河上,秦书明和秦行简与几个年岁相近的孩子荡着竹筏,正玩水捞鱼,嬉笑怒骂。“秦巍”则和三个副将围着一堆柴火坐着,一边熏着浓烟烤鱼,呛得咳嗽不止,一边还要抽个空出来骂人。
副将徐汇这厢刚骂完,乔鸿立刻把手里的烤鱼翻了个面,接着骂道:“可不是吗?狗皇帝残暴成这个样,谁他娘敢在沙盘上赢他小舅子?赢了那不就是满门抄斩!亏那狗逼崽子真觉得是自己有本事,成天在军营里鼻孔朝天,老子一见着他就火大!”
宋乐珩现在总算是知晓,七年前秦府出事时,燕丞在哪儿了。他被杨彻送进了当时的都城车虎营历练。
自打秦巍回到都城,这车虎营就是秦巍和三个副将的驻兵处。杨彻的本意是想让秦巍手底下的三个副将转头效忠燕丞,没想到起了个反作用,这仨副将不仅没看上燕丞,还顺带把他一块儿恨上了。
真是……
小小的年纪,承受了不该属于他的屎盆子。
宋乐珩看了眼满头扣着屎盆子的燕丞,也不知他是输得急眼了,还是听得急眼了,一只手紧紧捏住石桌边缘,大有要掀桌子的架势。宋乐珩生怕跟着他遭雷劈,赶紧想转移话题,道:“你们别骂了。这好歹是都城范围内,被有心人听去,脑袋都不想要了!”
“将军放心,五里外的道我都让咱们的人守着呢,狗皇帝听不到的。对了,你们是不知道,就前天晚上,我还看见那小子在喝奶!”
宋乐珩:“……喝什么?”
下一刻。
燕丞果然掀飞了桌子,六博和银子齐刷刷飞上天,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里,晴空两道雷劈下来,正中吃瓜的宋乐珩和掀桌的燕丞……
其余人都定格住了,又只有宋乐珩和燕丞被双双劈到在地,痛得打滚。宋乐珩滚了两三圈,强撑着半跪起来,冲燕丞吼道:“不要ooc,不要ooc!我要说几遍!你要是不想出这世界乐意天天遭雷劈,你也别拉上我!这都过去的事了,它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们骂的对象不是你,你当然不打紧!”燕丞也怒喝道。
“那喝奶这事儿……”宋乐珩吼着吼着卡了一下,重整旗鼓又说:“喝奶这事儿……”
第二次卡了一下。
燕丞死死盯着她想装正经但失败了露出偷笑的脸,顿时更来气了:“老子出不去了又怎么样!你把老子拉进来,你就陪着我在这死吧!”
宋乐珩急忙抹了下脸,端正态度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有这种习惯。喝奶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你喝的是人……”
“放你爹的狗屁!是羊奶!”
“哦。羊奶就更没关系了嘛。在我家乡那边儿,下到襁褓稚子,上到七老八十,都喝的。这有什么,都是为了强身健体嘛。我也喝,不过我喝牛奶,羊奶味儿太膻了,我喝不习惯。”
燕丞审视着宋乐珩的表情,见她确实坦诚真挚,不像在说谎,于是顿了一顿,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眯着眼道:“你说真的?”
“真的,当然真的!等我们出去了,我给你找找哪儿有牛奶……”
“不用!老子早就不喝了!”燕丞生着闷气打断宋乐珩,坐回了先前的位置上。
宋乐珩也摸索着爬起来,重新坐到火堆边。两人的屁股一落定,眼前白光一扫,顷刻又续回了方才被雷劈之前的场景。
“将军放心,五里外的道我都让咱们的人守着呢,狗皇帝听不到的。对了,你们是不知道,就前天晚上,我还看见那小子在喝奶!”
三个副将一通仰天大笑。
宋乐珩笑不出来,有些紧张地睨着手指又抠上了石桌边缘的燕丞。被雷劈实在太疼了,她不想再多来几个回合。
徐汇还在拍着腿笑:“老冯你别说!我也看到过,听说这小子是早晚都得喝羊奶,走哪他身边那个老太监都替他牵着羊,笑死个人了!你们说这狗皇帝究竟怎么想的,居然想让一个乳臭未干身长还不到老子腰的小孩接管兵权?真他娘是大盛要完!”
难怪燕丞一听乳臭未干这词就那么火大……
宋乐珩眼瞅着燕丞捏石桌的手已经捏得青筋暴起,打算迅速终止这个话题:“行了行了,你们几十岁的人了,年龄加起来都能当人家祖宗了!针对一个孩子干什么。”
“将军,咱们这不是心里过不去吗。”冯辉抽了抽鼻子,道:“这些年咱们在边关出生入死的,是您带着兄弟们豁出了命,才稳住边关的局势。否则,这都城里的狗皇帝狗官们,哪有荣华富贵可享?咱上战场,也不求什么泼天富贵,为的就是一个保家卫国……”
说到这里,冯辉顿了顿。三名副将的神情俱是凝重。
许久。
冯辉才又道:“但那狗皇帝,还有现在乌烟瘴气的朝廷,哪值得咱们卖命。”
“是啊将军。狗皇帝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了,他要兔死狗烹。他现在一心就想让那小娃儿接手秦家军,把秦家用了就想连骨头都给吞了,兄弟们……是替您不值。”乔鸿哽了哽,继续忍着声气儿说道:“那小娃儿如今恐怕连将军的长刀都提不起,狗皇帝让我们兄弟跟他,他上战场死了不打紧,将军您忍心见着咱们弟兄的脑袋被辽人拿来当球踢吗?”
“我放你……”燕丞猛地站起,张嘴就要骂说话的乔鸿。
宋乐珩当即高声抢话,盖过了他的声音:“你放点盐!”
三个副将和副将夫人们都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宋乐珩急匆匆走到桌旁牵住盛怒的燕丞。她得把人控制住,免得他又掀桌。
“夫人是不是饿了?走走,我带你去烤鱼,马上就能吃。”
她带着燕丞到火堆旁坐下,一只手还牢牢抓着燕丞,以防他随时发作。刚被吼完的乔鸿也十分懂事,随即把烤好的鱼上撒了盐,递给燕丞道:“嫂子,这条好了,您先吃。”
燕丞还想接着骂,宋乐珩接过鱼凑近他耳畔道:“你是李湘云,不是燕丞!他们说的话你听听得了,要实在不想听,你上河边儿捞鱼去,真想在这儿反复挨雷劈啊?”
燕丞快把牙齿都咬烂了,恨恨瞪了一眼宋乐珩,接过她手里的鱼,背过身去翘着腿,把一通脾气都撒在了烤鱼上。
宋乐珩见他吃鱼实在是过于粗鲁,本想再劝两句,又觉得如果使人鱼都吃不下,那也太不人道了点,索性就把话头压下,略尴尬地朝着三个副将解释:“你们嫂子今早出门前和我争了两句,心情不大好,你们别见外。”
“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徐汇道:“我们和嫂子认识也不是一两年了,自然知晓嫂子是这般耿介的性情。将军,正因如此,您纵使是为嫂子计,也得有所决定了啊。”
敢情,这顿野餐吃的是这个缘由。
依着秦家此时的处境,“秦巍”贸然和副将私下聚首,是犯了皇帝的大忌,这三人的心中必然也是清楚的。冒着杀头风险也要来,其实是要“秦巍”点个头,兴兵去逼宫。
宋乐珩沉默不语。她不晓得当年的秦巍是做了怎样的决定,一时也没有轻易表态。三个副将见她不吭声,冯辉便从袖口里拿出一份血色名单,递给了宋乐珩。
“将军,这名单之上,都是跟随您多年的兄弟。倘使众人都能安生过日子,谁也不想刀口舔血。但眼下局势已明,狗皇帝决然不会放过咱们这些追随了将军多年的兄弟。他不给咱们活路,还请将军赐一条生路给我们啊!”
“如今边关丢了五原,辽人大有长驱直入中
原的架势,若将军再不反抗,不仅将军的家人和我们恐会遭难,中原也难保啊!杨彻民心尽失,残暴不仁,将军何不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清理内廷,扶持年幼太子上位!”
“你们……”宋乐珩略感愕然,没想到秦巍手底下的人是个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把路都给明着指出来了。
燕丞也稍稍侧过头,嘴角满是烤鱼的油水,眼神却沉得惊人:“你们想反?”
三人也不打哑谜,齐齐跪在宋乐珩跟前,抱拳道:“求将军为天下黎民,为边关的众将士,博一条生路吧!”
不远的石桌上,三个夫人还在有说有笑地玩六博;四家的孩子们捞鱼捞倦了,又跑去树下捕鸟;再看近前的三名副将,冯辉左边的眉毛里,有一道被砍出来的旧伤,深得让他左边脸都有些凹陷丑陋。徐汇则是右手少了两根指头。乔鸿虽没见什么明显的伤处,但腿脚却有些不便。想来,应当都是在战场上留下的旧创。
昔年的秦巍,看着这些亲眷挚友,在直面生死的关头,他会做什么样的决定?
其实,早已不言而喻了。
他没有答应。倘使答应了,看这三个副将的架势,恐怕一发信号起,都城的车虎营即刻就要围住皇宫,秦巍也不会这么快被杨彻灭了门。
宋乐珩握紧手里以羊皮卷写下的血色名单,叹了口气,道:“让我好生思量,这两日,我会给你们答复。”
“将军……”
三人还想再说什么,逢上玩累的孩子们跑过来吃烤鱼,便也都默契的没再说下去。
到得天色暗了下来,四家人便在河边分了路,自不同的城门入了城。燕丞一路上脸色就没有好转过,回了秦府更是气冲冲的往房里走。“秦巍”夫妇和几个孩子的卧房都在同一个院子里。他一个人走在前头,宋乐珩就和秦行简、秦书明走在后头。
两兄妹望着“李湘云”的背影,大气都不敢喘,直到“李湘云”先一步进了房间,秦行简才敢小声问自己爹:“娘为何生这么大的气呀?是因为我们大冬天玩水吗?”
“不是不是。”宋乐珩刚想安慰两人,就听房间里传出了踢翻桌子的声音,吓得秦书明和秦行简都抖了一抖。宋乐珩扶了扶额头,道:“你们娘这边,有我在呢,火撒不到你们头上,都别怕。现在很晚了,你二人也玩累了,回房去歇着吧。”
两人急忙点点头,各自要往屋里走。
宋乐珩睨着秦行简的背影,下意识开了口:“阿简。”
秦行简眨着眼回过头来。
宋乐珩想了想,问:“你喜欢父亲那把长刀吗?”
秦行简满脸不解,眉头跳了跳,道:“爹你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喜欢爹的长刀?那是大哥哥和二哥哥该喜欢的。我就喜欢娘那件特别漂亮的裙子,还有胭脂水粉,爹也要给我买吗?买很多吗?”
“哦,那倒没有,你回去睡吧。”
秦行简哼了一声,又俏皮的冲宋乐珩吐吐舌头,这才回房间关上了房门。
宋乐珩背着手“老头叹气”,一进屋就见着燕丞把桌子椅子踢得满地倒,顿时气叹得更重了。她一边关上房门,燕丞一边就在她背后骂:“三个混账东西!就凭他们还想造反!这秦巍和他的手下都死得不冤!当年要不是一把火烧光了秦府,就该把这些反贼全部拖到菜市口,当街凌迟!”
宋乐珩苦着脸道:“你小点声,被那几个孩子听见,又得挨雷劈了。”
“我还怕人听见?老子……”
敲门声突然响起。
燕丞话音一顿。
宋乐珩故意逗他:“怎么不说了,你接着说呗。”
“你!”燕丞骂骂咧咧地指着宋乐珩。
宋乐珩把门打开,他又压下了后面的话头。
一个婢女站在房间外,端着一个盛了水的铜盆,细声细气地问道:“老爷,夫人,洗脚水已经打好了,是现在洗脚吗?”
“不洗!端走!”燕丞高声喝道。
宋乐珩忙说:“怎么不洗?你不洗那我……”
婢女懂事地接过话茬劝:“是呀夫人,老爷每晚都要亲自给夫人洗脚的,您不洗,老爷会伤心的。”
宋乐珩:“?”
老爷听你这么说,才会伤心的好吗?
堂堂秦国公,怎么宠妻就宠到这个地步了呢?还要不要点面子观念的?
宋乐珩转身就想轰走婢女,谁知燕丞快她一步,一脚把地上歪倒的凳子踩起来,再裙摆一撩,潇洒又恣意地坐在凳子上,抄手道:“既然是你给老子……咳,是你给我洗脚,那我就勉为其难,洗一洗吧。”
宋乐珩拳头都捏紧了,皮笑肉不笑道:“夫人也不用那么勉强的。”
“不愿意啊?你看看外头。”
宋乐珩顺着燕丞的意思仰头一看,云层里果然泛出若隐若现的雷光,仿佛随时都要劈到她头上。她左右没辙,做了个深呼吸,憋着闷气挤出一丝假笑,接过铜盆走到燕丞面前,道:“你别后悔。”
“老子做事,就没有过后悔的时候。”
宋乐珩颔首冷笑,蹲下身将铜盆放在地面上,卷起了袖子。
她对洗脚这个事,其实也算是轻车熟路,毕竟,她在现世里不仅当过水族馆的临时“美人鱼”,她还去足浴中心干过临时技师,并以最浅资历荣获过店内十佳按摩师,以手法稳准狠出名。
宋乐珩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捏得关节咔嚓作响。燕丞丝毫不以为意,粗鲁地脱下自个儿的鞋袜丢在一旁,把双脚泡进了铜盆中。
他此时是李湘云的身体,水蓝色的裙摆底下,那双玉足光洁白皙,肌肤细腻得不像一个快至四十的妇人。裙衫上,揉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离得近了,便如春满身前,百花竞香,半点都不会让人生厌。宋乐珩托起那双纤细的玉足,揉捏了两下,找准了足底的穴位,用了十成的力道猛按下去。
燕丞猝然揪紧腿上裙衫,唇线紧抿,闭着眼皱起了眉头。宋乐珩用余光打量着他,看他的脸色迅速憋得涨红,忍不住偷笑。燕丞睁眼瞪她,她又立刻掩去笑意,故意使坏地问道:“夫人,这是我新学的手法,你觉着疼不疼呀?”
“你说疼不……”
燕丞想骂人,话又被宋乐珩截了:“这叫涌泉穴,若是这儿疼,说明多半肾不好,不太行的。”
“你说……你说谁不行!”燕丞顿时就被宋乐珩诓进去了,全然忘了自己如今是个女子的身体,肾好不好,行不行,都跟他本人没有太大的联系。他疼得额头冷汗直冒,还要硬气地咬着牙说:“不疼,一点都不疼!你就这点力气,没吃饭呐!”
“真的?那这样呢?”宋乐珩再一用力。
燕丞整个人抖了一下,脑袋扭向一旁,还没来得及捂住自己的嘴,喉咙里就溢出一声变调的低吟。他被自己这上扬的哼声惊呆了,怎么也不敢相信这种旖旎暧昧的死动静会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门边守着的婢女大抵也觉得这声音过于激情,窃笑着告了退,转去外面守着了。
等房间门阖上,燕丞才转回头怒视宋乐珩,压低着嗓子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这真是一套按摩手法。我想着你是行伍之人,吃的力道大,才刻意用了些力,怎么了?按疼你了?”
“没、没有!一点都……都不疼!”
燕丞赤红着眼回了一句,旋即任由宋乐珩继续施力,他也只是拿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哪怕把脸都快捂变形了,死活都不吭一声。
宋乐珩逗得够了本,适可而止的放轻了力道,又轻缓地按压着那双已然发红的玉足。燕丞憋在胸口里的气一松,刚想嘲讽两句,宋乐珩抢先一步道:“燕小将军带兵这么些年了,如今在军中可培植了心腹?你我交战时,我见你似乎有四名副将。”
燕丞眯了眯眼,吃不准宋乐珩在打什么算盘,缓了缓满腔的怒火,他收回脚来,左右没见着擦脚布,索性撕了一截裙摆随意擦了擦。
“你问这个作甚?”
宋乐珩端起地上另一张被踢翻的椅子,坐在燕丞对面:“你在外带兵打仗,军心是向你,还是向着皇帝的?”
“少他大爷的挑拨离间!我和陛下是一家人,向着我与向着他,有什么区别?”
“那如果,你不是燕丞,而是秦巍呢?功高震主威名远扬,到了这一步上,皇帝忌惮的,就不止是你手里那一枚虎符帅印,还忌惮你这个人。秦巍的三名副将,边关的将士,他们认的,都是秦巍。五原郡被辽人占了以后,秦巍在这些人的心里,更是无可取代。当年的你看不清形势,但杨彻必然是知晓的。这种节骨眼儿,他放你去车虎营,是为你好吗?”
燕丞脸色铁青:“我再说一遍,不要挑拨离间!”
宋乐珩笑笑:“那我们说回秦巍,同为一军之帅,燕小将军在
后来的年月,应是能理解他的,否则也不可能屡次留秦行简这反贼的性命。若有一日,皇帝要你死,你身边这么多人跟你,信你,为了你命悬一线,你反,还是不反?”
燕丞冷着神情没回答。
宋乐珩清楚,他绝不会轻易交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于他而言,他若承认同情秦家,便是等同于对至亲的背叛,等同承认杨彻的残暴和无道,承认他所维系的朝廷,是人人憎恶的苦难源头。
但……这就是宋乐珩想要的结果。
她正欲进一步追问,忽然,寂静夜里,院中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不多时,那脚步踉跄着入了廊下,急促的敲门声随之响起。
宋乐珩和燕丞互看一眼,起身去开了门。秦府的老管家站在外头,脸上似是汗水混杂着泪水,下巴的胡须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呕吐物,他整个人都颤抖着,双目浑浊话音不稳地说:“老爷……夫人……出、出事了……”
燕丞也穿整鞋子走到了门口,皱眉审视着老管家。
宋乐珩虚扶这老者一把,温声问:“出了什么事?慢些说。”
“府外……府外……陛下他……他赐了……三箱血肉!陛下说明日是元宵,这是……赏赐给将军过年的。”
第113章 拈花惹草
虎林山下的山道处,堆着数处篝火。宋阀的士兵们七八成群,都聚在篝火旁取暖烤地瓜。山上漆黑一片,时不时会亮起一点火光,很快又再熄灭下去。
坐在火堆旁的熊茂扫视了一遭半山腰上刚灭掉火星子的亮出,拿起树枝把柴火底下烤熟的地瓜薅出来一个,用袖子包住,朝着山道后方的密林里走去。
春寒正料峭,枝叶尚未繁茂,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斑驳地洒落在林间一辆马车上。萧溯之抄着手坐在车头上闭目小憩,听见脚步声行来,睁眼看了看走近的熊茂。熊茂和萧溯之已打过数次照面,彼此都很熟悉。他知晓萧溯之向来少言寡语,也不作寒暄,只是道:“大伙儿都在烤地瓜,萧侍卫去吃一点吧?”
萧溯之摇头。
熊茂又捧着地瓜示意了一下马车,萧溯之点了头,他才转而走到车窗边,轻轻敲了敲:“军师。”
少顷,车帘从里面掀开。熊茂打眼看到车窗底下摆着那个装八哥的鸟笼,然后才是温季礼那张有些病弱的脸。
温季礼端坐在位置上,脸容在月华之下更显了几分苍白。车厢里烧着茶炉,暖意萦绕,他便没着狐裘,只穿了件青色的长衣。
熊茂两只手送上还热乎着的地瓜,低声道:“军师,这是现烤的地瓜,您吃一个暖暖身吧。”
温季礼颔首接过。熊茂方继续禀道:“我们已守在这两日了,方才我见山上那些火把亮得更勤了些,想必是有人被围困得蠢蠢欲动了。”
温季礼应了声,叮嘱道:“今晚需再警醒些。派人去通知驻守另两边山道的韩世靖和邓子睿,最迟下半夜,燕军必有欲夺生路者,一个都不能放过。让他们知晓……”
话至此处,温季礼咳嗽了好几声,才又接道:“降者可生,拒者必死。”
“是。”
熊茂作了揖,正要回去传话,忽而,树梢上一个黑影快速窜近,不过眨眼,张卓曦就从树梢头飞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马车边上。他喘着粗气叉着腰,还没开口,温季礼率先启齿道:“找到主公了?”
“找、找到了。”
温季礼平静的神色像是冰层裂开了一般,显出了情急:“她现在何处?可有受伤?叫沈医师去看了吗?”
“军师……你、你别急。”张卓曦总算喘顺了气,继而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药瓶,从车窗递给温季礼,道:“柒叔已经把主公送回营寨了,沈医师也叫过去了。柒叔让我来先给您送瓶药,让您吃了再回去。”
温季礼:“……”
温季礼眉心一皱,已然料到了什么。
坐在前头的萧溯之气道:“我家公子好端端的,吃什么药!你们枭卫的人不安好心是不是!”
“诶,看你这牛脸说的什么话。柒叔这真是为了军师好,主要是主公吧……主公她……”张卓曦难以启齿地揉了揉鼻尖儿。
温季礼沉着脸盯着药瓶,张卓曦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瞄瞄温季礼,尽力替自家主公开脱道:“军师你信我,主公以前在洛城真没这样。虽然也总是有那么几个追着主公跑的,但主公从来不拿正眼瞧的。这回了岭南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一个个的吧……那个燕丞吧……不过柒叔说了,这肯定是意外,主公就不喜欢那样式儿的。”
温季礼:“……”
温季礼默默打开瓶盖,倒了一把子药在手心,往嘴里喂。
熊茂睁了老半天眼,回过神道:“你的意思是,主公和燕丞在一起?他们还……”
张卓曦重重咳了一嗓子,示意熊茂别说出后半截,怪让人尴尬的。
萧溯之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张嘴骂道:“还以前在洛城没这样?!我看你家主公她就是狗改不了吃……”
“闭嘴。”温季礼不轻不重地喝止了一句,而后放下了车帘。隔了半刻,里面才传出一个冻死人的声音:“回营。”
小半个时辰后。
匆匆赶回大营的温季礼果然就看到了……抱在一起忘乎所以如胶似漆的宋乐珩和燕丞。彼时两人的姿势是燕丞躺床上,宋乐珩趴在他身上,双手紧紧搂着燕丞的腰。而燕丞则是自然而然地握着宋乐珩的手臂。两人的手腕上还连着一根皮绳,打眼看去就像一对亲密无间难舍难分的情人。
只是这两人都似被妖法定了身一般,一动也不动,连带着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凤仙在检查着两人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温季礼就寒着脸站在一旁。
吴柒等人站得更远一些,他撞了一下张卓曦的肩膀,矮声问道:“药让人吃了吗?不让你说的话没多嘴吧?这会儿正交战,万一人被气得吐血晕过去,那就麻烦了。”
“吃了吃了。我看着军师吃的。”张卓曦一手掩着嘴,自以为很小声地道:“放心,我没跟军师说主公和燕丞是被打渔的百姓围观了,几十上百人到处询问是哪家有小情侣私奔才让你找到的。”
吴柒:“……”
吴柒瞄一眼温季礼,那脸色更白了,这下是包听到了。吴柒一个头两个大,没好气地瞥了瞥缺心眼儿的张卓曦,重重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萧晋道:“宋阀主和燕丞一起被围观了?那风言风语过几天不得传得满城都是?话说回来他二人一起坠崖怎会弄成这种姿势啊?”
萧溯之冷嘲热讽道:“这燕丞长得也算有几分姿色,依我看,说不定是有些人落水后色迷心窍寡廉鲜耻想和敌军将领有所勾结……”
“你说什么!”
吴柒猛地转身瞪着萧溯之,眼看两人要打起来,张卓曦和萧晋各自拉着人想要劝架,沈凤仙恰好瞧完了宋乐珩和燕丞,直起身子摇头啧了一声,意简言赅道:“抬去埋了吧。”
她这话一出,帐子里的众人瞬间愣了一下。
吴柒再没心思和萧溯之起争执,三两步走近,急得人都快结巴了:“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她还没死呢!身子都是热的,为什么要埋了!”
“嗯。”沈凤仙赞同道:“现在是还没死。”
众人松了一口气。
沈凤仙又道:“不过。我瞧不出他们是什么原因这么僵着。我看不出原因的,普遍过不了一两日就会死了。这两日你们杀的敌军不少,提前埋,能找个风水好的位置。”
吴柒:“……”
温季礼:“……”
吴柒破口大骂:“你这是人话吗!你是什么狗屁医师!亏你还是她半个长辈,你怎么当人长辈的!找不出原因那是你自己医术问题!她还活生生的你就让我们埋了她,你这个庸医!”
沈凤仙
面无表情地看着吴柒,自言自语道:“就烦你们这些医闹家属。”
说着,她便从头发里取出一根细长银针,想要封了吴柒的嘴。温季礼一步挡在两人中间,皱眉劝道:“吴使君,且冷静些。”
他让张卓曦把吴柒拉住,又坐在床畔去查看宋乐珩的情况。
宋乐珩此时的确有些不同寻常。她和燕丞一道自悬崖落入瀑布,被冲到了漳州下游的河边。正月的天气,夜里寒冷又潮湿,两人身上的衣物到现在都没有干透,若是换成旁人,恐怕冻到都快濒死。但宋乐珩和燕丞却依旧是面色红润。
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可此事发生在宋乐珩身上,又多了几分合理性。毕竟,宋乐珩那些奇奇怪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太多了。
温季礼试图拉开宋乐珩环在燕丞腰间的手,无果,便又转头朝沈凤仙问道:“沈医师,主公眼下的脉象如何?”
“算是平稳。”
“那主公理当不会有事的。还请沈医师勿要再言不利主公之言辞,以免引起军心动荡。”
“随你们吧。”沈凤仙话罢,转身出了大帐去。
与此同时,远方骤起刀兵声,厮杀的动静震动喧天。
萧晋离帐子门口最近,撩开帐帘,众人便见数里之外火光冲天,杀意沸腾。一名黑甲兵策马冲入营地,到得帐外翻身下马,跑进来半跪在温季礼身前禀道:“公子,燕军部分人马开始冲下山了。”
“多吗?”
“目前只有几百人,皆在东山口。”
温季礼默了默,眸光又在宋乐珩的身上定格了须臾。他拢在袖子里的手稍稍握紧,沉声道:“吴使君,你将主公和燕丞带上马车,驶去东山口。”
吴柒和张卓曦面面相觑,吴柒不解道:“她这会儿毫无知觉的,你让她去战场上做什么?”
“让燕军看见。”
吴柒眸底惊谔,遂又听温季礼对面前的黑甲兵下令:“待马车抵达东山口,高声传军令,说燕丞已与我主结下盟约,再不肯降,我军将放火烧山。再传令给熊茂,让他撕一个口子出来,不能太过刻意,放数十名不降之人离开,尤其是,燕丞的副将。”
吴柒拧紧眉头,上前一步道:“你是要拿她的名声作饵。”
“主公要的是赢,并非身外之名。假若吴使君介意……”
“我介意?我介意什么?她什么德行我不清楚?我是在提醒你!”吴柒恨铁不成钢地瞅着温季礼:“她就是路过的猴子屁股都能拍一下,现在已经有不少百姓见了她和燕丞抱一块儿,你又让燕丞手底下的士兵看到。你这‘坐实’了她和燕丞,就不怕给自己弄出个夜长梦多来!”
温季礼的面上愈见苍白,却也没有收回命令。
吴柒看他主意已定,不再劝说,一面让帐外候着的蒋律驾了马车过来,一面就招呼着张卓曦把宋乐珩和燕丞抬上车去,临走前,他只对温季礼道:“这可是你下的令啊,别到时候被自个儿气吐血了。”
温季礼没说话,远远看着吴柒几人七手八脚地安置好了宋乐珩和燕丞,马车缓缓驶远。他拿出张卓曦先前给的药瓶,又倒了几粒药丸放进嘴里,末了,叮嘱了萧晋带着黑甲密切关注战况。
等到帐子里恢复清冷,他便又走到放鸟笼的高架旁。
这只八哥他已喂了数日,大抵是因为养雀鹰的缘故,他向来对鸟儿的各种习性都熟悉,是以八哥认主也很快。前几日宋乐珩同他说,这只八哥会说人话,可无论他与宋乐珩如何教,鸟儿始终是鸟儿,只会鸟叫。就好似……
有些心绪,纵使如尖刀,扎在心窝子里,也不能宣泄出口。
一旦说出了,那就是矫情和小气。
分明,这两个词不该和他有任何牵连的。还有那情情爱爱中的嫉妒、不安、患得患失……千般滋味,万般愁肠,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在他的心里,血肉里,长出了千丝万缕,搅成一堆泥潭,使他泥足深陷。
可他钟情的女子,是那般的好,旁人也喜欢,再正常不过的。他连怨责都会显得不通人情。
明月若蒙尘,会不会……就再难得她心生喜欢了。
镊子上喂鸟的虫没夹稳,就此掉进了鸟笼里。温季礼眼神稍黯,很快又收起种种思量,将镊子放回原位,走到了书案前坐下。
萧溯之一脸欲言又止,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走近道:“公子,那沈医师已经说宋乐珩没救了,您何不就势将两人埋了?燕丞一死,大盛国祚将尽,我们就可以长驱直下。”
温季礼侧首睨着萧溯之。萧溯之顿觉那束目光似冰锥一样刺进身体,陡然跪下。他虽是埋着头,脊背却挺得僵直,并不觉自己有错。
“公子,我们是辽人,您忘了中原人一向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宋乐珩如今是要您帮她打天下,等她不需要您那一天,她必会翻脸的。”
温季礼收了视线,冷声道:“我知你心中不服主公,若不愿呆在岭南,可先回五原,此后跟随在二公子身边。”
“我没有主公,我只认公子。”萧溯之壮着胆子膝行两步,离温季礼更近了些:“连宋乐珩手底下的人都知道她是那样的德行,总爱拈花惹草让您失望生气,公子何必还对她心无二意?公子是萧氏的家主,您才是萧氏的主公。如今只要燕丞一死,中原必将大乱,公子为何要放过这个机会?”
温季礼心知萧溯之向来是一心为他和萧氏,神色稍缓,也没再过多责怪。
“偌大中原,不乏善战者。冀州的王均尧,长州的朱轩,豫州的平昭王,皆为一方雄主。燕丞一旦叛离朝廷,中原必将烽烟四起,形成州郡割据的局面。萧氏远在河西,想南下中原,兵力粮草都无法跟上。”
“可公子入中原的初衷,不就是让中原的局面更乱,我们好从中获利,以中原得利对抗北辽的其余七部吗?您若真帮宋乐珩坐稳了中原,到时候萧氏夹在中原和北辽之间,该如何自处?我们不成里外不是人了?”
“到时候,不会再有北辽七部。萧氏仍会以最小的代价坐收渔利,至于这利如何取得,只需结果,不重过程。”
萧溯之憋了一肚子话,但没敢说,只是闷声闷气道:“属下不敢质疑公子。但二公子想必心中也有疑惑,今日属下又收到二公子的家信了。”
萧溯之从怀里取出一卷羊皮呈上。
温季礼展开一看,面色骤沉。那羊皮上赫然写着——
已赴岭南,望早日与长兄相见。
温季礼暗暗叹息一声,收起了这封家信。
广信城外,两军正是战火纷飞。黄粱一梦里的洛城之郊,伊河河畔,则是立起了两排新坟。
这会儿天色尚未全明,还是那株盘根错节的老树底下,插着数支即将燃尽的火把。宋乐珩带着寥寥几个下人,把最后一个坟包堆好,不远处,放置着昨天夜里送到秦府上的三口大箱子。
彼时,她和燕丞听到老管家的禀报,前往府门口一看,就见这几个箱子摆在路面上。箱体未做密封,潺潺血水不断自底部溢出来,鲜红的颜色淌得满街都是。
小年至元宵都挂在檐角的灯笼不停被风吹得晃动,宋乐珩借着那腥红的光线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满满当当都是血肉,裹着破烂的衣物布料,和眼熟的金饰银饰,像是被人活活剁成了肉酱。
宋乐珩一眼就认出,这箱子里……是那三名副将和他们的夫人。
她和燕丞连夜运着这三箱肉泥出城掩埋,守城的士兵约莫是得了上头的指令,也没拦着她。到了河边挖了这么大半夜,挖出六个坟坑来。宋乐珩压根儿分不出箱子里谁是谁的肉,只能平摊放进六个坟,草草埋了了事。
待最后一个坟填平,宋乐珩杵着锄头望着这新墓发愣。
天边泛开鱼肚白,火把上跃动的火苗呲啦一声,消泯于无。一屡青烟散入风中,就好似在人间走了一趟,最后了无痕迹。
燕丞刻好了最后一个
木牌,连连打着喷嚏走过来,一边将写着乔鸿名字的木牌插在坟头前,一边揉着鼻子道:“阿啾……怎么回事……一直打喷嚏,眼皮子还跳,总觉得有人在老子的背后使坏。宋乐珩,你的人马不会趁老子不在,搞些什么小动作吧。”
那不是必然的?
宋乐珩心里这么想,嘴上没敢这么应,仍是保持着感慨一脸怅然的模样,望着那木牌上的名姓道:“昨日还在此地老友重聚,今天就生死两隔,他们还死得这么惨。你说你那大侄子,真不干人事!”
燕丞冷笑:“缅怀啊?你别急,秦巍今晚也得跟着去死,马上就能黄泉聚首了。”
宋乐珩:“……”
宋乐珩啧了一声:“你这祖传的铁石心肠啊?那么多处死人的法子,砍头上吊毒死哪一样不成?你看看历史上几个皇帝这样对待戍边将领和家眷的?把人剁得一具完整尸体都拼不出来,这是明君该干的事儿吗?这是好人该干的事儿吗?”
燕丞眼风飘忽,明明眸底也掠过不忍,却还是被他强行掩盖过去:“是他们意图谋反,换成你手底下的人造反,你留着不杀?你把他们供起来?”
“啊你真是……”宋乐珩想骂人。
燕丞瞪着眼看看她,宋乐珩又万分识趣的把话头咽回了肚子里。
眼下她和燕丞争论杨彻的对错根本行不通,她也不想自讨没趣,索性岔开了话题,道:“昨日聚首一事,杨彻是肯定知道了,才会用乔鸿三人来给秦巍敲警钟。”
闭眼思量片刻,宋乐珩又道:“秦行简当年能逃过一劫,定是秦巍今日把秦行简送走了。这会儿天快亮了,我们先回府看把秦行简藏哪儿吧。”
燕丞没有反对,抄着手跟在宋乐珩的身后。
两人一个挖了一宿的土,一个刻了一宿的木牌,皆是灰头土脸的模样。宋乐珩掸着自己衣服上的灰尘,燕丞则低头看了看“李湘云”被刻刀磨破皮的手。他回望着破晓天光下,那两排齐整整的新坟,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情绪。
事实上,他很少看到杨彻残忍嗜杀的一面,或许也因杨彻有意在他面前藏着。及至入了这一梦,他才切身体会到,为何这大盛境内反对朝廷的声音会那么多,杀也杀不完,止也止不住。
现在,他好像听清了,听清那千千万万的声音了。
走在前头的宋乐珩没注意到燕丞逐渐慢下来的脚步,还在道:“我叫老管家去打听乔鸿他们三家小孩的下落,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希望这几个孩子有活下来的吧。”
就在这时,说曹操曹操到,一辆马车驶近停下,老管家匆匆忙忙从车上下来,拎着衣摆跑到宋乐珩跟前,擦着汗道:“老爷,我按您说的,去打听过了。乔副将他们三家府上……都是一个不剩,好像……全被抓去豹房了。”——
作者有话说:萧侍卫:公子说的最小代价,不会是要用自己去和宋乐珩联姻吧?啊?
温军师:(内心)入主中原和入主中原的后宫,结果都是一样的。
第114章 互帮互助
宋乐珩拧紧了眉头。乔鸿三人的全家被抓去豹房,还指不定得受什么折辱。眼下秦巍又是自身难保的状态,肯定也救不了这三名心腹的家眷。宋乐珩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只招呼着众人先行回府。
洛城里的消息传得很快,夜里发生的事,到了早间就能传出千百个花样。内城里住的又都是达官显贵世家大族,约莫都听到了这个元宵风声紧,素来热闹的城中竟是少了许多烟火气,反而透露出一丝死气沉沉。
到了秦府,天光方才大亮。
宋乐珩和燕丞回屋准备换洗一番,又让老管家去叫醒三个孩子,打算抢着时间将人送走。她心中有些惴惴难安,吃不准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秦巍和李湘云是怎么个死法?莫不是也被剁成肉酱了?要是全家都被剁成了肉酱,只有秦行简一人活着,那也难怪秦行简为了报仇,能义无反顾地毁了自己那张脸。
太恨了。
恨到能赌上自己的一切,去拼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等下人送来了衣物和洗脸水,宋乐珩心不在焉地洗完脸,走到床边欲换衣物时,解开腰带的手却是顿住了。
她这会儿……
可是秦国公的身体!
她往身下瞧了瞧,顷刻面如菜色。再转头一看,旁边的燕丞也是一动不动,僵硬地杵在那盯着床上的一套裙衫。
宋乐珩干咳一嗓子,道:“那什么,燕小将军是不是也感觉无从下手,要不……咱俩互帮互助一下?”
“你想占老子便宜?少来!换个衣服而已,我还需要你帮?”
燕丞嘴硬了一句,旋即背对宋乐珩,大手大脚地扯开了腰带。他先褪下夹棉的外衫,然后是鹅黄色的中衣。只见他把中衣领口大咧咧的一敞,还没到半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两边襟口又按了回去。那耳根子飞快泛出浓艳的红色来,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处。
此时原本是心情沉重,可宋乐珩见着燕丞这出死鸭子嘴硬的模样,愣是没忍住笑,憋得嘴角都绷成了直线。
燕丞定了好一阵儿,终于咬着牙齿开口道:“你出去以后,不准提这两天的事!否则我……”
“我懂,我懂。”宋乐珩抹了一下自己的脸,竭力掩去笑意,用小碎步挪近燕丞边上道:“你这一看就是正人君子,让人心生钦佩!你放心,我换衣裳可快了,你把眼睛闭上就成。”
燕丞迟疑片刻,果然红着脸紧紧闭上了双眼。他张开手臂,好方便宋乐珩更衣。宋乐珩解开他的中衣一看,算是晓得燕丞在脸红耳赤个什么劲儿了。
中衣的底下是一层薄薄的紫色纱衣,罩着一件雪色的肚兜。
“李湘云”虽已年近四十,可那肌肤依旧细腻如羊脂,光洁白嫩,尤其是在那雪色肚兜的衬托下,墨发雪肤,波涛汹涌,蔚为壮观……莫说是燕丞见了脸红,就是宋乐珩看了,都禁不住直咽口水。
“这秦夫人……果然是洛城的第一美人儿,这傲人身型……”
燕丞听她一说,面上更红:“你、你少说这些,赶紧给老子换呐!”
“知道了知道了。”宋乐珩一声应下,七手八脚便剥掉了燕丞的衣服。
燕丞自十一岁入了军中历练,身上的伤口数不胜数,皮肤也糙得如同砂纸一般。他夏天洗澡用凉水,冬天洗澡用雪水,经年累月下来,那一身糙皮子除了刀剑加身时能觉着点疼,旁的时候都没什么敏锐的触感。
可此时换了副身躯。李湘云是出身赵郡李氏,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的贵族。嫁给秦巍后,秦巍把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舍不得让她吃一点点的苦,因而李湘云在这年纪上,才能被养得如同娇嫩的花骨朵儿。
这对李湘云可能是好事,但对燕丞却绝对不是好事。
身体上的感受一敏锐,加之从没经历过这档子事,宋乐珩那粗糙的指腹时不时在他的皮肤上蹭过,他便觉得又痒又酥麻。那痒劲儿不同寻常,直往他的骨头缝里钻,让他心口一阵七上八下,不受控制,连带着下腹也生出一种诡异至极的紧热感。
燕丞喉咙里发干,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没去打断宋乐珩给他换衣服。他这厢忍得难受,宋乐珩却是浑然不知,只当燕丞越来越红的脸是在回味着什么。
她绕到他身后给他系腰带,也没刻意保持距离,就在他耳后念道:“啧,刚还夸燕小将军正人君子呢,你这脸红得都快赶上猴子屁股了。怎么,这就好起色了?她可是人秦国公的夫人!”
“你放屁!”燕丞闭着眼骂:“谁说我在想李湘云!这李湘云再好看,也没我长姐好看。”
“你长姐?是杨彻生母?你喜欢你长姐?你帮杨彻就这个原因?”
燕丞:“……”
燕丞气得都想睁眼瞪宋乐珩:“你故意找茬的是不是?”
宋乐珩又绕到他跟前,拽着腰带接口狠狠收紧。燕丞脚下踉跄半步,呼吸一滞,骤觉心也跟着漏了半拍。
这女子的身体实在是过于敏感,对他来说,简直比下油锅还要难熬。
及至宋乐珩转身去拿外袍,燕丞的气息才有所松缓,又听宋乐珩道:“我故意什么?我这不是顺着你的话匣子说?这世上心存良知不为强权折腰的多了去了,那你要不是……”
燕丞打断宋乐珩故意的插科打诨,道:“哦,那你这种想当菩萨的人,以前怎么也敢吃朝廷的饭?”
“我那是……”
为了通关游戏!
而且,早些时候的宋乐珩在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多的羁绊,所有人在她眼里只是数据而已。是因为这漫漫四年间的世事,因为裴薇、裴氏
父子、枭卫众人,还有温季礼,宋流景,甚至是……李文彧,才逐渐让她觉得,这个世界生出了血肉,不再是一堆冷冰冰的数字。
更何况,帮朝廷没前途,系统会让她死!
但这些,她没法对燕丞说明。她憋住这一肚子的话,把外袍给燕丞穿好。
燕丞冷笑一声,嘲讽道:“是没话说了?我帮陛下,是因为我与他是本家,我不帮他,难道帮你?再者……我应过长姐,此一生,都会尽力辅佐陛下。”
说起长姐,燕丞的神情里掠过些许怅然,但很快便又消失无踪。
宋乐珩也没再追问,只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你知道就最好。”
察觉到外袍穿好,燕丞此时才睁开了眼睛。他正想转身离去,宋乐珩手疾眼快地抓住他,嚷道:“你干什么!说好了是互帮互助嘛,我都给你换了,你不也得帮我换?你不想看李湘云,难道我就想看秦国公?”
燕丞默了默,扫了眼床上的衣服,幽幽笑道:“也是,来,我给你换。”
片刻过后,在正堂里等得心急的秦行简拉着自己的大哥和二哥一起来到主卧外找爹娘,于是,三兄妹就齐齐听见那紧闭的屋子里,传出了一段不堪入耳的对话……
“你别碰……别碰那里!疼!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你不懂,这儿就得兜住了,不然你逃命骑个马,蛋都给你颠碎了!”
秦行简:“……”
秦书明:“……”
被杨彻差点打成半身不遂此时却因为过于震惊自己站起来的秦巍长子:“……”
三个备受爹娘荼毒的小孩转头就回了正堂继续等待,好不容易等到宋乐珩和燕丞慢慢悠悠来时,已经是一炷香的光景了。
一家人围在桌前吃早膳。宋乐珩每吃一口米粥就要皱眉停半天,咬着下唇一脸痛苦不堪的样子,他想伸手扯裤头,可一看秦行简三兄妹坐在对面端着碗瞅自己,就只能忍耐着又放下了手。
秦行简满面同情道:“爹,您是不是……哪儿卡住了?您是做什么事对不起娘了吗?”
宋乐珩咬紧牙关看一眼面无异色如常吃饭的燕丞,打了个哈哈道:“没有,没有的事。就你娘……把、把腰带给我系紧了点,我有点……喘不上气,问题不大。”
“那裤子……”
秦行简刚想戳穿自己爹,老大秦霄汉和秦书明同时动手,捂住了妹妹的嘴,生怕她也说点不堪入耳的话来。
秦霄汉道:“阿简,你还未出阁,莫要瞎说,爹……爹他就是裤腰带系紧了。”
“对、对。”宋乐珩放下筷子,叉着腰忍了再忍,恨恨瞪一遭燕丞,深吸一口气,接着才道:“我今日叫你们早起,是有桩事想和你们说。”
秦霄汉脸色严肃不吱声。
秦书明问:“何事啊爹?”
好疼……
疼到说不出话。
宋乐珩捂住额头。
燕丞舔着牙憋笑,见她没法接下文,就替她道:“你们俩,把妹妹带出去玩个半月,现在就出城,别耽搁。行囊你们爹已经让老管家备好了,老管家随你们一道去。”
秦行简和秦书明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秦霄汉啪的一声把筷子拍桌上,字字笃定道:“我不走。”
“你、你不走?”宋乐珩忍着极度的难受,尾音都不自觉拔高了八个度。虽然她知道秦霄汉和秦书明也是必死无疑,但她要是不劝劝这俩少年人,就得挨雷劈。宋乐珩现在是哪儿哪儿都不舒服,更加不想再受一道惊雷。
“这个事儿,嘶……它由不得你。你是家中的老大,得照顾好弟弟妹妹。现在正值年关,洛城也没什么好玩的,你就带着弟弟妹妹到处去走走。”
秦行简刚想对秦霄汉开口,秦霄汉陡然起身,后退两步,跪在堂内。
“我知父亲的考量,我绝不会离开洛城。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这里!”
“人得求生,不向死。你出生将门,打小就是行伍之人,要是上战场的每个人都抱着和你相同的想法,那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爹没教过你,当兵争的就是一条命吗?”
秦霄汉抿住唇,一时之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燕丞歪着头瞧宋乐珩,难得笑了笑,认同道:“你这话倒是说得挺对。”
宋乐珩白他一眼,看看跪在屋中的秦霄汉,又看向秦行简,心里不由堵得慌。
后面的年月,秦行简熬得太苦了。
宋乐珩招招手,把秦行简叫到身边坐下,定定看着她,问:“阿简,你有什么想要爹娘送你的东西吗?”
秦行简不知晓昨晚发生的事,也预料不到将来,听“秦巍”这样问起,欢欢喜喜地就要说出来,可话到嘴边,看了眼“李湘云”,又把说辞咽了回去。宋乐珩见她这般模样,猜出了几分,道:“你是不是想要你娘亲那件金丝云霓软烟罗?”
秦行简眼睛一亮,渴望道:“这是可以的吗?爹,娘?”
理论上,当然是不可以的。
秦行简恐怕还没得到过这件衣裳,秦家就覆灭了。宋乐珩要是这会儿把衣裳送给她,一定会被雷劈。她瞧了眼空中隐隐浮动的雷光,犹豫了少顷,道:“我去想想法子,你……”
话未说尽,老管家跌跌撞撞地穿过院门,慌张朝着正堂跑来,过门槛时,还被绊了一下。眼看着人要摔倒在地,燕丞猛地起身,疾走数步拂稳了老管家。老管家都来不及行礼,只道:“快,老爷夫人快走,枭卫……枭卫的人来了!”
宋乐珩当即站起,心念电转间,抬手就劈了一下秦行简的后脖颈。
秦行简整个人一懵,捂着自己的脖子道:“爹,你做什么?好疼啊。”
宋乐珩:“……”
燕丞:“……”
宋乐珩一招失手,只能给燕丞递了个眼色。燕丞没好气地瞅瞅她,
绕到秦行简背后再是一劈,秦行简便晕了过去。宋乐珩把人搀住,叮嘱管家道:“我去拦枭卫之人,老傅,你带他们三兄妹从后门离开,阿简今后就要交给你了。若是可以,你……”
晴天一道雷声,提醒着宋乐珩过往之事早已无法更改。她叹了口气,作罢道:“没事了,你们快走吧。”
秦霄汉这个犟种跪在地上不肯起:“我不走,爹娘在哪,我就在哪!我知晓昨夜乔叔他们已经遇害,狗皇帝根本没打算放过秦家。我若此时离开,妄为人子!”
秦书明一听,震惊片刻,也跟着跪下道:“那我也不走,我也要和爹娘共生死!”
……
一门子犟种。
难怪就剩秦行简了。
宋乐珩知晓多劝也无用,索性挥挥手,让老管家即刻带着昏迷的秦行简从后门离开。这两人前脚一走,枭卫的人后脚便闯进了花园。为首的,还是宋乐珩旧年的老熟人——赵顺。
赵顺背着手,带着一脸惯有的阴笑,前有枭使开路,摆足了派头走到花园里站定。
宋乐珩做了个深呼吸,盯着门外众人心口突突直跳。燕丞观她的呼吸有些乱,抄着手冷笑道:“怎么?你还怕死?”
宋乐珩看也不看他,回道:“我实话告诉你,我不仅怕死,我还怕疼。”
“我要是没见过你在我面前慢动作空翻连带呕吐,那、我就信了。”
秦书明眨巴眼道:“爹你还能慢动作空翻连带呕吐?那是个什么姿势?我想看。”
宋乐珩:“……”
宋乐珩张嘴就想骂人,结果被外头的赵顺抢先了一步。
赵顺阴阳怪气道:“哟,秦国公,这是要本督主进屋去请您一家吗?您那屋子小,我带的人多了些,怕是挤不下。”
宋乐珩再做了一个深呼吸,当先一步走出正堂。燕丞和秦氏两兄弟跟在她身后。到了赵顺跟前,宋乐珩道:“大清早的,什么风把赵公公吹来了。”
赵顺假意整理袖袍的动作一顿。打从他当上枭卫的督主,这老阉人就最恨别人叫他公公。宋乐珩知道他哪儿疼,就专指着他的痛脚踩。赵顺果然阴狠地抬起头,瞄了瞄宋乐珩,而后瞬间变脸,又堆出一脸流于表面的笑意,走近些道:“秦国公功在社稷,是大盛的功臣,本督主来,是因皇上惦念您,特命我来向秦国公传一句口谕。”
他一边说着,一边双手作礼。
宋乐珩知晓自个儿行不行礼都不影响秦巍今晚就死,是以她和秦氏两兄弟都挺直了腰板没动静,唯独燕丞后退半步,准备跪下接旨。
宋乐珩和秦氏两兄弟很是意外地瞅向打算行礼的燕丞。赵顺没料到秦家人都是硬骨头,秦巍的夫人却成了个软柿子,一时也瞅着燕丞。
燕丞屈膝到一半,忽觉气氛不对,冷不丁想起自己的身份,颇为尴尬地停顿了半刻,然后直起腿把腰弯得更下去一点,假装丝毫不尴尬地拍了拍鞋尖,遂站起来道:“鞋子脏了,我擦擦灰。公公你继续说。”
“你!”赵顺气闷地指了指燕丞,约莫是想到这家子也活不久,又拍拍心口平复了怒意,道:“今晚陛下特于豹房设宴,欲犒劳秦国公,恩准秦国公携家眷同往。秦国公,这可是你们秦府上下的福分啊,赶紧叩谢圣恩吧。”
赵顺越说表情越是阴险,就恨不得把有去无回四个字写在脸上。
宋乐珩冷脸盯着他,试探道:“宴上可还有其他人?”
“本督主知晓秦国公想问的是谁,尔等只要去了,陛下不会舍得让秦国公失望的。”
赵顺说得意有所指,末了,他的视线又不怀好意地落在燕丞身上,从头到脚打了个来回:“秦夫人素有洛城第一美人儿的头衔,陛下也是闻名已久,今日还让本督主给夫人也带句话,让夫人一定要穿上那件名动都城的金丝云霓软烟罗,前往豹房。”
燕丞眼里杀意骤现。他虽没进过豹房,但清楚那是个什么龌龊所在,也听得出来赵顺的话里弦音,他上前一步冲着赵顺骂:“你个狗东西……”
宋乐珩忙把他的嘴捂住,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闪过雷电的穹顶。
赵顺惊讶道:“你说什么?秦国公,你夫人她刚说什么了?我好像听见她……”
“她什么都没说,公公你听错了。”
“你……”
宋乐珩高声打断道:“陛下既然要夫人更衣赴宴,我这就和夫人回房换衣裳。公公请先回,待我一家收拾齐整,必往豹房。”
“回不了。”赵顺冷哼道:“要换衣裳就赶紧换。本督主身奉皇命,必须带秦国公一家老小,同往豹房!”
“这个狗杂种!他刚刚那是什么眼神?!”
卧房里,宋乐珩在翻箱倒柜找那件金丝云霓软烟罗,燕丞就在后头一边骂,一边踹烂了好几张凳子。
“老子真想把他那对招子挖出来下酒!他以为老子看不出,他那脑子里装的什么脏水!”
还下酒,你就下羊奶吧……
宋乐珩在心里默默吐槽着。翻空了一口装衣服的箱子,才找到藏在最底下的金丝云霓软烟罗。她拎起衣裙一看,那材质果然非同凡品,外裳如泛波的水纹,置于阳光之下,宛若飞瀑泄流光,五色交叠。中衣上则以精密针脚绣出金丝云纹,华贵而不失清艳。整件衣裳拎在手里,轻若鸿毛一般,想必是价格不菲。
宋乐珩感慨道:“秦国公对他夫人是真好,秦府上下都穷成什么鬼样子了,他还能给自己夫人送一件如此精美的衣裳。”
燕丞不满道:“你把裙子给老子放下!老子不穿!”
“哎,你别使气。”宋乐珩拿着裙子走近:“你不穿,咱们去不了豹房,那这事儿就没结局,你我真要被困在这里了。你就穿一次,豹房里发生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再有他人知晓!”
燕丞转了个方向,不肯就范。
宋乐珩又跟着到另一边去,劝道:“我也知道那豹房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更知道这杨彻不是什么正经人,很有可能会占你便宜。但咱们不去,你就要当一辈子的女人了。”
“你少使这些挑拨的技俩!”燕丞虎着脸骂了一嗓子,随即一把抢过裙子,警告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将来要是还有别人知道……”
“我就不得好死。”宋乐珩堵了他的后话。
燕丞看她发誓都发到了这个份儿上,也没再多说,拿着裙子就想去换。没走出两步,又想起自己还是李湘云的身体,转身把裙子扔回给宋乐珩,闭上眼睛张开双臂道:“换,你赶紧的!”
宋乐珩盯着手上的裙子想了一想:“不急。我得在这裙子上留点东西。”
第115章 舅侄之间
“军师,已经按您说的,昨夜放走了燕丞的一名副将,和几十名士兵。他们也都看到了主公和燕丞在马车上。”
熊茂等人在中军帐里向温季礼禀报,温季礼掩嘴轻咳了几声,稍是颔首。
邓子睿激动道:“昨夜燕军军心大乱,士兵都在传燕丞通敌。一开始冲下山来近万人,但都没什么用。这些燕军跟无头苍蝇似的,要么是送死,要么是投降。军师,我从来都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一仗!”
“是啊。”韩世靖盔甲上还沾着风干的血迹,脸上却也是神采奕奕:“我从军这么多年,如今才算是找到了施展抱负的机会,这都多亏了主公和军师!军师,咱们今日要不要直接攻上山,收了余下的燕军?”
何晟道:“眼下在上山死守的燕军约莫还有六七成的样子,军师若下令攻山,我们必能大获全胜!”
几个将领都是兴奋不已,频频点头。温季礼却是道:
“无须再多增伤亡,静守两日,燕军自会全数投降。”
将领们还想再说两句,帐帘陡然被人掀开。
沈凤仙疾步走进军帐里,面色凝重道:“快,人要死了。”
温季礼猛地站起,衣袖不小心扫到旁边的茶案,将茶盏打翻在地。他脸上血色顷刻尽退,恍若白纸。熊茂四人也是惊慌失措。沈凤仙直接走到温季礼近处,拉住他的手臂就往外走。及至被带得行出了好几步,温季礼才定住心神,问:“是主公……”
“不是她,是秦行简。”
此话一出,帐中诸人松了一口气。
沈凤仙全然没去注意这几人的表情变化,一边解释着,一边就把人拉出了营帐:“本来好好的,今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吐血不止,我看可能是撑不过去了。”
温季礼温雅有礼地拂开沈凤仙的手,跟着她快步走向伤兵营。
这几日沈凤仙被宋乐珩拉来当苦力,都是单独住在一个帐子里。因着秦行简伤势严重,为了就近照看,沈凤仙便让秦行简与自己同住。此时这帐子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角落的挂架上,一壶热水烧得滚沸,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
沈凤仙坐在床板边上,脚边的水盆已经被染成刺目的红。她将帕子捂在秦行简的嘴角,不过片刻就被稠血浸透。秦行简的身上扎着不知多少根银针,可半点能止血的效果也没有。
温季礼站在近处观察秦行简,眉心紧蹙道:“鬼门十三针也没有用吗?”
“我再强调一遍,那是针术,不是仙术!真要什么情况都能用,我早就坐在庙里等人上供了!”
两人交谈之际,昏迷中的秦行简嘴唇嗡动,像是把本该吐出的血含在了喉咙里,模糊不清地梦呓道:“爹……娘……不要……不要去……回来……回来……”
“她是被魇住了,气血攻心。”温季礼道:“针行鸠尾,先试着平复她五脏血气吧。”
“不行。”沈凤仙断然拒绝:“鸠尾下针,不活就是死。那是在赌!我不会让任何人死在我针下,你把她抬出去埋了得了。”
沈凤仙说着,便将手里的帕子扔进水盆里,只余满手鲜红的血。
温季礼走近些许,取下秦行简身上一根银针,道:“沈医师既不愿做,某愿代劳。”
一针刺入鸠尾穴,秦行简呛在喉咙里的血喷出来,溅在地面上,霎如红梅绽艳,转眼凋零,败了颜色。
地垫上的血恰好落在一朵刺绣的红梅上,金碧辉煌的殿宇中天光正明,映得这朵血梅灿灿潋滟。赵顺的声音回响在死寂的大殿中,说道:“陛下,乔鸿的大女儿咬舌自尽了。”
大殿的正东方位,九阶金梯之上,是一张巨大的黄金圆榻,半透明的轻纱笼着榻周,如水波晃荡。抬眼望去,便能瞧见那轻纱之后,人影交叠,白波肉浪,笑声糜糜。不同的女子声音高低不一地喘息着,夹杂着男人调教羞辱的说辞,不堪入耳。
大殿左边,宋乐珩和燕丞带着秦家的两兄弟各自跪坐在矮桌旁,桌面摆着几道菜式,有清蒸的肉圆子,红烧的手掌,还有一道只摆了一朵花叶做装饰的生肉沫。杯中的血酒是现舀的,酒缸子就在宋乐珩旁边,里面浮动着一个人头,是徐汇那不满十岁的小儿子。
殿中还跪着一整排女子,俱是三名副将的女儿、姊妹以及母亲。眼下已倒地身死了两人,一个是乔鸿的大女儿,另一个是徐汇的长姐。赵顺就站在刚死去的乔家姑娘身边,弯腰朝那巨榻上行礼禀告。
宋乐珩和燕丞的脸色都很是难看。尤其是燕丞,自进了这豹房大殿,两手的拳头就没有松开过,直掐得掌心都快渗出血来。
隔了少顷,那巨榻上双双传来男女卸力的高亢叫声,听得众人面露难堪,末了,那金色帘纱才被一股力道扯开。大盛的皇帝杨彻就那么披头散发,一身龙袍穿得松松垮垮,胸口大露地出现在众人视野里。他喘着气坐到榻边,袍下的两腿未着寸缕,赤条条地敞着,丝毫不介意让殿中人看他的龙蛋。
宋乐珩着实没眼看,敛上双目皱起了眉头。
一名同样赤身的女子趴到杨彻肩上,替杨彻擦着鬓边的汗。杨彻轻飘飘瞥了眼死去的乔家姑娘,又看向宋乐珩,道:“朕今日特意为秦公设宴,让秦公一家见识朕的豹房。这些粗俗妇人,毫无见识雅兴,竟脏了朕专程命人铺下的红梅江山图,秦公说说,朕当如何处置她们。”
宋乐珩没有说话。她现在说什么都不会起作用,甚至只能起反作用。她索性缄默不言。
杨彻推开身后的女子,拿起榻边放着的细嘴金酒器,喝着鹿血酒,淌得满胸口都是。他摇晃晃叉着腰从金阶上走下来,到瑟瑟发抖的女子们面前转了一圈,踢了一脚咬舌自尽的乔家姑娘,眯着眼道:“当真是不知好歹。朕让她伺候秦公,那是她的福分,莫非,她是看不上秦公你年老力弛?”
杨彻笑了两声,喝完了鹿血酒,顺势把酒器丢给了赵顺。赵顺立刻卑躬屈膝地接住,一脸奸相地讨好道:“陛下说得极是。秦公已是这把年纪,如何能与陛下的雄风相比?这乔家姑娘怕是真看不上秦公。若陛下让她伺候您,她就舍不得自尽了。”
“狗奴才,许你开口了!”杨彻倏然大怒,一脚踢翻赵顺。
赵顺手里的金酒器掉落在地,又慌慌忙忙诚惶诚恐地捡起来,屈膝跪着,一个劲儿地叩首:“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杨彻旋即又变了脸,朝宋乐珩笑道:“秦公,狗奴才不会说话,莫往心里去。秦公你常年征战沙场,力挽狂澜,岂有迟暮时?朕今日叫你来,当真是一番好意。你看看满朝文武,就你年近半百还只有一个妻室,憋屈,太憋屈。”
杨彻席地坐在宋乐珩对面,一盘腿,风光袒露。
秦家兄弟冷哼着移开视线,宋乐珩更是眼都不敢睁,朝燕丞这方转了转。唯独燕丞,死死瞪着杨彻。
在今日之前,他知道世人都说杨彻是昏君暴君,但没亲眼见过他有这么混账,他都难以想象。时下真见着了,他恨不得替他长姐打醒这个狗东西。
杨彻目不转睛地睨着宋乐珩,还在道:“这饭菜如何也没动?是不合秦公的胃口?”他拿起宋乐珩面前的金筷,刻意翻搅着那带着粘稠血丝的肉沫:“这也是朕特意吩咐膳房为秦公和家眷做的。赵顺,这是用的谁的肉来着?”
赵顺快速膝行上前,埋着头回话:“启禀陛下,是用的冯辉的两个儿子。这两人实在太瘦了,扒了皮剃了骨头,就没剩多少肉。膳房的人也是很为难,左拼右凑才出三个菜。”
秦书明浑身颤抖着反胃想吐,被老大秦霄汉按住了肩头。
杨彻拍下筷子道:“把膳房的人拉出去砍了,这菜无色无味,如何能用来宴请我大盛的功臣!”
“是!”
宋乐珩没忍住,开口道:“陛下,何必滥杀无辜。”
杨彻恍若未闻,接着又问:“秦公不喜这菜,那这酒呢?”
赵顺立刻懂事道:“陛下,这酒是拿徐汇小儿子泡的人头酒,昨个儿晚上就腌上了,早就入味了,必是能合秦公一家的口味。”
秦书明乍一听,胃里的翻涌再也止不住,转过头就哗啦啦地吐起来。
杨彻兴致一起,拍手大笑:“这就吐上了?秦公,你这次子没有你和霄汉的风范啊。若是不想用膳,那与朕一起玩乐,如何?”他起身指点着殿中一排女子:“那个徐汇的小女儿,还是个花骨朵儿,秦公喜不喜欢?这种哭得最是好听。”
燕丞握着拳头的两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已处在忍耐的边缘。
宋乐珩道:“陛下,臣这三名副将已死,求您放过他们的家人吧。”
“不喜欢年少的?那这个呢?”杨彻指向一名老妇:“冯辉他老娘啊,这种岁数的,朕还没试过,要不秦公你先替朕试一试?”
“陛下……”
“你要不试,朕就让霄汉替朕试,可好?”
老妇泪流满面,冲着杨彻哭吼:“昏君!淫君!我儿死得冤啊!早知你这狗皇帝残暴不仁,我儿就不该替大盛从军戍边!你这昏君,你不得好死!大盛将灭!”
杨彻瞥了瞥赵顺。赵顺顿时会意,下巴一抬,招了招手,殿外很快冲进来两名枭使,将老妇人踹倒在地。而后刀剑加身,割破了老妇衣裳,要将人凌辱至死。
燕丞和秦霄汉猛要起身,一群士兵纷纷入殿,以长戟抵在秦家人的后背上,脖子上。
燕丞抓着桌沿骂道:“把人给老子放了!你身为皇帝,行事不端,放浪形骸,哪里有半点天子威严!乔鸿、徐汇、冯辉三人纵有反盛之心,你也该以律法处置,将其满门抄斩都好过以如此下作龌龊的手段,羞辱其家眷!你若还知自己是这大盛的九五之尊,就把这豹房给老子拆了!”
杨彻兴趣盎然地瞧着燕丞,嘶了一声,拍了拍旁边的赵顺,自言自语道:“像,是不是很像?怎么会有人那么像。”
“像什么!”燕丞瞪着眼睛问。
“太像了!当真是太像了!好啊,好啊!”杨彻指着燕丞,忽而高声笑起来:“赵顺,你说,这秦夫人是不是肖似我已故的母后!发脾气说的话,还有这神态,都太像了!当初母后也是如此说的,让朕把豹房拆了。”
赵顺低头应道:“是有些许相似。只是太后乃天人之姿,秦夫人相较之下,少了几分仪态韵味。”
“不重要,这不重要。”杨彻激动摆手:“重要的是,朕喜欢。”
他猝不及防地抓住燕丞手腕,用力一扯。倘使是燕丞本尊,杨彻莫说要扯动他,他转手就能把杨彻提起来扔到十丈开外。可这会儿他是李湘云的身体,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就这么身若柳絮的被拽过桌案,被迫倚进了杨彻的怀里。
宋乐珩:“……”
早知道用这4d电影票会看到这一幕舅侄乱来,宋乐珩多半会考虑一下燕丞的承受能力。
眼睁睁见燕丞打又打不到实处,挠也挠不到痛脚,反而让杨彻越来越亢奋,一双手在他腰上乱摸,宋乐珩都觉得造孽极了。
秦书明和秦霄汉此时被侍卫押着,红了眼怒吼让杨彻放开李湘云。宋乐珩顶着满背的长戟动也不敢动,硬着头皮道:“陛下,你无非是要秦巍交权给命,臣这条命,陛下拿去,只求陛下放过臣的妻儿。”
“你求他干鸟蛋!这个畜生东西,老子要打死他!”燕丞反手要劈杨彻,却被杨彻扣住十指,竟在他的手背上亲了一口。
燕丞:“……”
这一下,燕丞的脸都绿了。
宋乐珩也赶紧捂住眼睛,看都不敢看。
杨彻道:“不仅像朕的母后,性子也如此泼辣。朕更喜欢了。”
“你说什么!对自己的母亲都出言不逊!你还是不是人!”燕丞又挣扎又骂。
杨彻把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
要命啊!
宋乐珩更不敢看了,恨不得自己一脑袋在长戟上撞死。按燕丞那性子,杨彻这么对他,又正好被她看了去,搞不好一出这鬼地方,燕丞就想杀人灭口。
燕丞此刻已然是暴怒不已,大有要把杨彻撕了的架势。杨彻凑近他耳畔,说话的声音并不轻,且说辞尤为牲口:“朕何止敢对太后出言不逊,朕其实……”
后半句,他只让燕丞一人听了去,旁人一概不闻。宋乐珩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就看到燕丞刹那间面如土色,仿佛瞬时就没了人气儿一般。他的双目因怒火烧出了血红的赤色,望着杨彻,像是要将人啖肉噬血。
“你……你再说一遍,你把她……你把她……怎么了?!”
“朕再说十遍也可以。”杨彻打横抱起燕丞,往金色巨榻走去:“朕在床上慢慢让你体会,太后彼时,是何等感受。”
第116章 敌军友军
杨彻抱着怀里的“李湘云”,朝着巨榻走去。
秦书明和秦霄汉被一众侍卫压制着,愤怒高吼:“昏君!你放开我娘!”
秦书明也不知是哪来的气力,一时竟冲开了身后按着他的侍卫,疯狂杀向杨彻。可就离了那么一步,满面肃杀气的侍卫统领以迅雷之势持枪逼近,一枪就从秦书明的后背贯穿至胸口,将人凌空挑起,长枪杵地。
十来岁的少年就这么被钉在枪头上,血哗啦啦的顺着枪杆,流满刺着红梅纹样的地垫。他朝着“李湘云”伸手,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喊:“放开……放开我娘。”
少年死不瞑目。此等惨状,吓得殿中的一排女人们更是噤若寒蝉。秦霄汉目眦欲裂,不停呢喃着弟弟的名字。宋乐珩收在袖口里的手就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怕死是真的,怕疼也是真的。她要是不怕,压根儿不会这么拼命的通关游戏。
更何况,她现在面临的不止是生死问题,而是面对着一个琢磨不透的变态。这变态想出的每一种死法,就没有体面轻松的。
宋乐珩不停做着深呼吸,竭力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惧。
杨彻走上了九步金阶,回头望了眼被刺穿在枪上的秦书明,假模假样地惋惜道:“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多可惜。赵顺,去,安抚安抚秦国公和霄汉,让他们与这殿中女人们乐上一乐。朕床上的这几个,也带下去,一并赏给秦国公。”
“是!”
“还有朕的鹿血酒,都赏!朕想亲眼看看,朕的秦国公是如何老当益壮!”
“是。”
赵顺示意侍卫们把那金色巨榻上几个没来得及穿衣服的女人带下来,又让其余侍卫去扒殿中女子的衣裳。一时间,哭声、求救声,布帛撕裂的声音混杂着,响彻整个大殿。
燕丞额头上青筋暴起,看着这无比荒诞又逆反人伦的一幕,恨得咬牙切齿:“畜牲!狗杂种!老子会杀了你!老子一定会杀了你!”
秦霄汉试图挣扎,朝着宋乐珩喊:“爹!我们杀出去!”
赵顺拿着一壶酒走到宋乐珩面前来,阴恻恻地笑道:“大公子,这种话可不兴乱说呀。没看你弟弟的尸体都还热着吗?来,两位,将这酒喝了吧?这可是陛下难有的赏赐。”
秦霄汉一口唾沫星子呸在赵顺脸上:“滚开!狗阉人!你助纣为虐,不得好死!”
赵顺被呸得闭了闭眼,偏了偏头,磨着后槽牙看看秦霄汉,忍下了这口气:“大公子要是想死,也别着急。你得先听陛下的,喝了这酒。到时候这殿中的几个,都不够你和你爹玩的。等你们吃了下属的肉,淫辱了下属的家眷,这以后呀,还有的是福气。”
赵顺笑得极其畅快。
宋乐珩也算听明白了,杨彻要的就是赵顺说的这结果。当年秦巍如果被逼就范,此事传扬出去,大盛武神就此不复存在。等秦巍受尽了世人唾骂,被曾经敬仰他的部下们视作耻辱,杨彻才会给他一场最残酷的凌迟。
不能就范,必须死在这豹房里。
赵顺欲下令灌酒,宋乐珩正愁不会多少武功,没办法杀出一条血路来,就在这时,系统温馨弹出一个提示。
叮。
【检测到玩家缺少过剧情必备技能,是否开启剧情自动播放】
有这好事又不早说!
宋乐珩赶紧选了是。
这一回,系统难得没作妖,宋乐珩只觉她确定选择的一瞬间,身体已经超出了她的控制。她一掌劈裂桌案,夺过近身侍卫手里的长戟,先救了秦霄汉,踢给秦霄汉一把长刀,而后便杀向杨彻,去救“李湘云”。
大殿里顷刻乱成了一片,侍卫们忙着阻杀秦巍和秦霄汉,衣裳被扒得七零八落的女子们互相搀扶起来,惊叫着跑出大殿。
外头也响起了杀戮声。
宋乐珩比谁都清楚,今晚没有一个人能活着从豹房走出去,她谁也救不了。她只能任由着自己的身体杀向金阶之上的巨榻。
饶是这杀机已在步步逼近,杨彻居然还能充耳不闻,只顾着把燕丞压倒,撕他的裙衫。
帘纱被这场腥风拂起,榻中的两人在角力挣扎。
宋乐珩脚下横陈着不少尸体,自己身上受的伤也是难以计量。一会儿被长戟捅出一个窟窿,一会儿又被刀剑砍出一条血口子。她疼得后背直冒冷汗,牙关也跟着打颤。可她停不下来,她每上一步台阶,就会踩出血脚印来。慢慢的,身后已没了女子的尖叫,也再没了秦霄汉的怒喝。
人尽死绝,唯剩昔年的秦国公。
秦巍许是怎么都没想到,他这一生为大盛戍边上过无数战场,救过无数百姓。可他最后的战场,会是为了弑君,为了救妻……
及至快到床
榻边,血红的眼中所见,是那金丝云霓软烟罗已被扯得破烂不堪。
燕丞咬烂了杨彻的耳朵,杨彻吃痛退出床榻,捂着满脸的血大喊:“把她杀了!既然不愿活着陪朕玩乐,朕就让你当具尸体,陪这豹房里的每一个人!”
“畜牲!老子要把你的头剁下来!放在你娘坟前认错!”燕丞撑起身来斥骂一句。
又一批侍卫冲到巨榻边,团团围住。数杆长戟高举起,要朝燕丞刺下去。
宋乐珩原本还在几步开外厮杀,恍惚间,她只感到自己张开血盆大口喊了声夫人,然后那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踹翻一排围堵的侍卫,飞速冲上床榻,挡在了燕丞的身上,要替他受那长戟穿心。
宋乐珩思索着秦巍多半就是死在这个姿势上了,咬牙闭上眼,准备受死之际,忽而,有个力道抓住她的双臂,竟带得她天地倒悬,翻转过来。她听见兵刃刺进血肉里的声音,她睁开眼,是燕丞顶着李湘云那张柔柔弱弱的脸,定定地注视着她。
他一说话,粘稠的血就从嘴里落下来,滴在她的脖颈上,如春水融冰。
“老子……老子没有让女人保护的习惯。怕疼……就、就别往上冲。”
宋乐珩还没来得及解释其实也不是她想冲的,系统便又响起了提示音。
叮。
【检测到影片结局受观影观众影响,出现了偏差,现系统将开启bug自动修复】
下一刻,宋乐珩被迫抓住燕丞背后的长戟,猛一用力,刺得更深,连带着插入了她的心口处。
两人被同一根长戟穿刺。燕丞的眼倏然睁大,眸底映出的,却不是秦巍的脸,而是宋乐珩。
宋乐珩疼得要死,但系统自动剧情没走完,她还在流着泪念秦巍生前的最后一句台词:“此生有你,无哀,无憾。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她承受着身体被撕开的剧痛,主动抬起些身子,轻轻拥住燕丞。不知为何,耳鬓触及一刹那,燕丞的心里眼里都酸得不像话。他眨了眨眼,轻笑得有那么几分惨,一滴泪也随之落进了宋乐珩的头发里。
“姓宋的,你……蠢死了。”
宋乐珩也觉得。
他大爷的。
这下是真蠢死了。
“姓宋的!”
晦暗的军帐里,燕丞蓦地醒了过来。此时他和宋乐珩是侧身躺着的姿势,因为旁人无法分开他俩,宋乐珩依然搂着他的腰,两人的手上依然套着那根皮绳。宋乐珩这会儿一动不动,阖着眼仿佛在沉睡,嘴角却是突兀地涌出鲜血来。
燕丞瞬时慌了神,尚未分辨自己是身在何处,便先费力的从宋乐珩手里挣脱出来,坐起身来摇着人喊道:“姓宋的!喂!醒醒!宋乐珩!快醒过来!”
他的喊声招来了外头戍守的士兵,士兵先是掀开帐帘看了一遭,很快又转头去喊人:“军师!主公和那燕丞醒了!”
燕丞一听,顿时就知道自己是被宋乐珩的人马给找到了。眼下也不清楚两人被困在七年前是困了多久,自己的兵力有没有折损。他正自思量时,数多人影先后走进军帐。温季礼在前,后面跟着一群枭使,熊茂、何晟、邓子睿、韩世靖都来了,七七八八差不多站满了帐子,个个都围在床板边。
燕丞沉着扫视着众人。众人的目光却落在吐血的宋乐珩身上。
温季礼神情转冷,寒声道:“你对主公做了什么?”
“你对她动手了?”吴柒要冲上前。
燕丞作势轻捏住宋乐珩的脖子:“过来试试。我手指头一动,她脑袋都得碎掉。”
温季礼伸手虚拦住吴柒。一帐子的人没有谁敢轻举妄动。
正僵持不下,宋乐珩嘴里的血突然喷涌得更加厉害,溅得燕丞的手上袖子上全是粘稠温热。
燕丞也吃不准她这是怎么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宋乐珩刚才将他身上的长戟刺进自己心口,伸手抱住他的模样。他也顾不上再用宋乐珩去威胁旁人,晃了晃她,喊道:“姓宋的,你到底在干什么!快醒醒!”
“金丝……金丝……”宋乐珩没有意识地呢喃。
其余人都摸不透这是怎么个情况,只有燕丞知晓,她是在说那件衣裳。
两人从秦府出发去豹房之前,宋乐珩在那衣裳的袖口绣了字,说想找找机会,能不能把衣裳带到七年后,送给秦行简。燕丞虽然到现在都不晓得宋乐珩是用了什么妖术使他回到七年前,但想想都知道,七年前的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七年后。
想到这,燕丞索性把宋乐珩扶起来,用了更大的力气摇晃:“你先别管那件破衣裳了!醒醒!”
众人误会燕丞要伤害宋乐珩,齐齐拔出随身武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放开主公!”
温季礼一步上前,语气稍是缓和些:“你会伤着她,先把人放下。”
燕丞动作稍停,见宋乐珩嘴里的血似有止住的趋势,观察了片刻不见严重,他才把人枕在自己腿上,意在威胁。末了,他审视了一通温季礼,问道:“军师?”
“是。”
“能做主吗?”
“可。”
“谈谈。”
两人意简言赅。
温季礼略一思索,扬手让众人先退出营帐。吴柒不肯走,只有他杵在原地,眼睛都不肯眨地关注着宋乐珩。
燕丞转眸看看他,道:“你又是……”
吴柒咬着牙:“她爹。”
“宋含章?还活着?”
吴柒又咬着牙补充了两个字:“干的。”
燕丞:“……”
温季礼道:“燕将军与主公是发生了何事?观燕将军方才情态,似知晓主公为何呕血?”
“你们主公现在在我的手上,该我来问,你们答。”
温季礼微微拧眉,却没作反驳。
燕丞环视着周遭,问:“此地是你们大营?”
“是。”
燕丞眯了眯眼,又问:“那我的兵呢?”
此一番,温季礼沉默了片刻。
燕丞抬起一只腿踩在床板上,观察着温季礼的神情,言辞间带了几分诚意:“之前交战,是各自立场不同。只要你们肯交个底,我如今也并非一定要与宋阀开战。”
“什么意思?”吴柒不解道:“你是朝廷派来平叛的,立场难不成还能跟我们一样?”
燕丞没有答,眼底闪过一抹恼怒杀意,在阖眼时,却又消泯。
秦府灭门整件事都太诡异了,他无法确定,在这黄粱一梦里,他看到的是真还是假。但回想起他长姐当年离奇病逝,燕丞又觉得此事上宋乐珩大抵没有骗人。而且,那时他入军营历练,和秦巍三名副将发生的细节外人不会知道,宋乐珩根本无法假造。
燕丞心情复杂,温季礼这厢也看出了些许异样。他的目光落定在宋乐珩身上,料想着是宋乐珩用了什么法子,才让燕丞对杨彻的忠心发生了改变。
“你与主公……”
“七年前,秦府覆灭。”燕丞没有把话说到明处,只抛了一个引子出来:“这是我先给出的诚意。你们这主公,是个妖怪吧?”
“不是。”温季礼斩钉截铁,语气复又温柔:“她只是与旁人有些许不同而已。或是因为,她身负天命。”
“天命?”燕丞哼笑一声:“这就是你们宋阀打出的旗号?天命所归?”
他还想再讽刺两句,忽又想起现在没什么必要了,便岔开话题问:“她入漳州围杀我那一夜,是你攻城救人?”
温季礼默认。
燕丞又笑了声,然后咬牙切齿地盯着宋乐珩:“我早该想到的。难怪她敢豁命拉着我坠崖,原来是她手底下还有你这么一号人。怎么样,这底,你们是交,还是不交?”
温季礼敛下眼睑略是一默,道:“燕军无帅,已然溃败。现还剩六成,被围在虎林山上。最迟今夜,你的兵,必降。”
燕丞双手骤然握拳,欲要起身动作。吴柒上前一步,护在温季礼跟前。
燕丞只僵了须臾,刚离床板的屁股又坐了回去,看着腿上的罪魁祸首,几乎要被气笑:“好手段。老子输了也认。放我人马下山,我退回漳州,此后与宋阀以闽江为界,互不相犯。”
“扯淡。”吴柒骂道:“你马上输到裤衩子都不剩了,现在放你和那些兵回漳州,不是等同于放虎归山?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想等朝廷搬救兵!”
“那也成。我和你们这主公一起死,算她赚。”燕丞说着便要动手掐宋乐珩的脖子。
吴柒急道:“慢着!此事能商量!”
“我耐心不好,你们赶紧的!至于我搬不搬救兵,等你们这主公醒了,她会比谁都清楚。”
燕丞说着就是一肚子气,本来要掐宋乐珩脖子的手,上移寸许,在她脸颊上恶狠狠地揪了一下。
温季礼和吴柒正想阻止,就见燕丞蓦地变了脸色,落在宋乐珩
脸颊上的手停了停,旋即转去摸宋乐珩的额头,脖颈,双手。
吴柒吼道:“你要想走出这营帐,就别占她便宜!”
燕丞果然收回手,紧接着,那根皮绳毫无预兆的自两人腕子上脱落,掉在地面上。燕丞抬起眼道:“有军医吗?你们这主公……好像是凉了。”
第117章 天之骄子
帐中死寂无声。燕丞已经离开了,此时只有温季礼、吴柒和沈凤仙三人。沈凤仙正坐在床边给宋乐珩仔细地检查。越是检查,她的神情就越是凝重。
温季礼一动不动地杵在烛火照不到的暗处。他很少会有此刻的感受,从他知事以来,他清醒地算计着生死输赢,每一步,都好似在他掌控之中。可现在,那掌控感消失了。
宋乐珩是难以计量的变数,他无法判断她在危机下会做什么,甚至,都无法冷静去面对她的生死。他脑子里是混沌一片,没有思路,没有头绪,连感知都顿住了。他甚至不清楚现下的自己有没有悲痛伤心,他只是看着宋乐珩,看她慢慢失去血色生机的脸。
过了片刻,沈凤仙收回按压在宋乐珩心口的手,盯着宋乐珩,一言不发。
吴柒胸腔里的担忧害怕已经搅作了一团乱麻,也顾不上其他,上前几步就问道:“你干坐着干什么?她到底怎么样了?”
“不知道。”沈凤仙简简单单吐出三个字。
“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
沈凤仙站起,坦然望着着急上火的吴柒:“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没见过她这种情况。她身体基本上没有人的温度了,也没有气息,按常理来说,她已经死了。”
温季礼的眸色黯下去,如突灭的火烛。沈凤仙还在和吴柒争执什么,他都听不太清,缓步走到宋乐珩旁边坐下,牵住了她冰冷的手。
太冷了。
冷得像冰块似的。分明前几日她的手还那么暖和,还总是握着他的手指渡些暖意给他,怎么一下子就变得比他还冷了。
他捧起宋乐珩的两只手,轻轻呵着热气,又试图搓暖一些。
沈凤仙约莫是情绪也不大好,语气更是生硬:“你不用与我争。前两日我是不是就说过,我瞧不出原因的病人,通常过不了一两日就得死。”
“你这个庸医……”
吴柒情绪激动,还想骂人,却听温季礼低声打断道:“别吵了。都出去吧,主公不会有事。”
他的视线温柔落在宋乐珩发间那只白玉簪上:“她不会骗我,我信她,她会醒来的。”
沈凤仙欲言又止,默了默,只道:“她眼下是还没死。她仍有心跳,但很微弱,不知道会维持多久。你们……都做好准备吧。这件事我得写信告知她外爷和舅舅,看看他们要不要将她接回邕州。”
话罢,沈凤仙再看了眼宋乐珩,举步出了营帐。
吴柒想开口说点什么,却不知怎么的,说辞还在齿关打转,眼泪就先流了出来。那泪水像夏日泄洪似的,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最后话也说不完整,蹲在地上捂脸痛哭。
“早年……早年我就骂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什么事都敢做……我真是……真是骂她骂轻了!她要是能听进去,哪会……哪会拉着别人去跳崖……”
“主公不会有事。”温季礼呢喃着,又重复了一遍:“她说过的,这玉簪叫双心簪,人死玉碎。她赠我此簪,是要我知她生死,为她收殓。玉簪不断,她就一定会醒来的。吴使君,主公此时的境况,不能让人知晓。”
吴柒听他这么说,抬起脸抹了把眼睛,哽咽道:“知道了。”
“燕丞如今已有动摇之意,待主公醒来后,她必能说服燕丞加入宋阀。我应允燕丞带兵撤回漳州,为免节外生枝,你再去嘱咐一遍熊茂等人,即刻撤兵回营,任何人不得违反军令。”
“那她这边……”
“我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帐外,你命枭使看守,不允任何人接近。”
“好。”吴柒擦干眼泪,转身出了帐子。
温季礼把宋乐珩的手拉得更紧一些,轻声低语:“主公,你不会舍得离开的……对不对?”
叮。
【由于玩家试图将影片物品携带离场,屡劝不改,属于严重违规行为,系统将开启惩罚机制,请玩家做好准备】
【惩罚开启倒计时10、9、8……】
宋乐珩此时已然脱离了秦巍的身体,但她的模样却变回了现世里的自己,一头干练的短发,身型高且瘦,手里还拽着一片金丝云霓软烟罗的布料,正坐在距离大殿门口几米开外的地方,吐着血沫喘着气。
除她之外,豹房里所有人都已是定格状态。那金色巨榻上的秦巍和李湘云,被一根长戟穿过身体,相拥而亡。大殿之外,原本的黑夜被一片白色迷雾取代。系统三番五次提醒她放下金丝云霓软烟罗从殿门离场,宋乐珩就是不听劝,把布料在全身上下都藏了一遍,还是没躲过系统检测,每次临出门都得挨一顿雷劈,劈得她气血沸腾五脏俱裂。
眼下她实在是没有了气力,擦了擦嘴角的血,琢磨着这系统再怎么狗,它的主旨也是让她通关复活,既然如此,就不至于把她惩罚到死。只要不是死,两相权衡之下,她把这片布料带出去给秦行简,绝对是利大于弊。
想通了这一点,宋乐珩又继续作死的把布料揣进了衣袖里。与此同时,系统倒计时完毕,在宋乐珩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
弹珠机!
她定睛一看,那弹珠机的格子里,全是让人眼前一黑又一黑的黄瓜网高分。譬如……
《我死之后全世界开始怀念我》……
这他爷是追悼文?
再譬如……《傅总别虐了夫人死了八年了》。
宋乐珩:“……”
再再譬如……《他灭我全族后我以死原谅他》。
宋乐珩:“……”
不是,凭什么?怎么死的全是女主角?这都是些什么人在看?这狗屎惩罚机制不会是要强迫她读完这种屎里淘粪的东西吧?
系统约莫是看到了宋乐珩小小的脑袋里有着大大的问号,温馨的给出了释义。
叮。
【特殊惩罚机制:请玩家使用弹珠机随机选择一本高分,并进入世界成为女主角,进行为期七日的剧情体验】
“……”
草。
早知道这系统不干人事,但这也太狗了!
宋乐珩正咬牙切齿地暗骂,就见那弹珠机上开始计时倒数。她生怕系统给她随机到灭自己全族那种文里,吹了吹手心,心里默默祈祷着,拉开弹弓,用尽全力把珠子弹了出去。然后,她就看到那珠子砰砰砰几下,落进了一个窄得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格子里。
系统像是卡机了一样半天没有反应。
宋乐珩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格子里小到让人发指的字——
《重生后,全家把我宠上天》
喔唷?还有这种好事?
这不是黄瓜那本占据榜一一两年的甜爽文吗?
她这辈子的运气就用到了这一次的惩罚上是吗?
系统许是花了好一阵儿来接受宋乐珩居然选中了一本甜爽文的事实,不情不愿地在弹珠机上亮了下五彩灯,撒了点稀稀拉拉的彩带出来。
【恭喜玩家,选中本次惩罚的彩蛋书单,即将进入《重生后,全家把我宠上天》。倒计时3、1】
脾气大了点。
它居然还跳过了2,直接就把宋乐珩送走了。宋乐珩骤觉眼前一片雾白,等她再睁眼,已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七日了,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宋乐珩已经死了!公子守着她这么多天,也足够了!若我家公子真有半点闪失,你担得起这责吗!”
中军帐外,萧溯之、萧晋带着几名黑甲,和吴柒等人的冲突一触即发。萧溯之死死拽着吴柒的领口,咬牙切齿压着声音吐字,恨不得把面前的人都生吞活剥。
吴柒寸步不让,用力搡开萧溯之,斥道:“你是想违反军令?!胡言主公生死,动摇了军心,那你又担得起责吗?!”
“我胡言?你以为你们瞒得滴水不漏,那这是什么!”萧溯之拿出一张信纸,是沈凤仙写给裴氏的家书,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宋乐珩将死。
远处,有值守的士兵举着火把经过,照亮肃杀的冷夜。萧溯之迫不得已将声音再放低了些,道:“她没有气息,没有温度,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你们不去葬了她,还想拉着我家公子殉她吗?今日,我定要入这营帐见到公子!你们若还想阻拦,那就痛痛快快地杀一场!”
萧溯之说着就要拔剑,萧晋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别动手,让人见了,会闹出大乱子的。”末了,他又转向吴柒道:“老吴,咱们在一块儿不是一两天了,都什么关系了还互不信任的?我们公子是什么样的身体你是知道的,端茶端药都离不开人的。我们都七天没见着公子了,是真担心公子的情况。你就让我们进去,只要确定了公子无虞,我们立刻就离开。”
张卓曦也劝吴柒道:“柒叔,你要不就让萧晋和萧溯之进去。”
吴柒眼底发红,满是熬夜熬出来的血丝。这七天里头他没睡过一个好觉,温季礼怕宋乐珩生死未卜的消息外传,让军心溃散,对岸又还有燕丞不知动向。吴柒既要守着这大帐,要劝温季礼吃药用膳,还要防止走漏风声,且时时得让人注意对岸的动静,早已是心神俱疲。他也懒得多说,抽出腰间的软剑,横剑而立,惊了众人。
“温季礼说过,不让任何人踏入大帐。他说了,我就执行。谁闯帐,谁死!”
“你以为我怕你!”
萧溯之拔剑迎上,又被萧晋拉住:“老吴,我们不是外人!我们才是公子最亲近的人,怎么就轮到你守帐了!要守也是我们守!”
吴柒正要开口,帐中传出来数声沉闷的咳嗽,旋即,便是温季礼略显虚弱的声音:“都进来。”
众人皆是一定神。吴柒收起剑不再执意阻拦,萧溯之当即推开他,掀帘入帐。萧晋和黑甲,吴柒和枭使都纷纷跟在后面。
昏暗的帐子里,彼时只点着一盏灯,笼出一片浊浊光晕。角落放着几个烤火的炭盆。床板上的人毫无生气地躺着,近前,一袭青衣独坐在凳子上。那衣袂垂落在地,半身光,半身影,衬得他病骨支离,身形瘦削。乌发卸去了发冠,只留一支素雅的白玉簪子。他背对众人坐着,没有回过头来。
萧溯之几步上前,半跪在温季礼身侧,这才看清自家公子面色苍白若纸,连唇上都没半点的红润,如脂玉将碎似的,看得人心惊。他那素来如皓月星海的眸子也似被霜冻,起了层雾般的浑浊。萧溯之喉咙上一紧,矮声劝道:“公子,我扶您回去歇着吧。”
“传我命令,帐中所见,不得外言,如有违者,军法处置,退下。”温季礼说得干脆,声线却很孱弱,只萧溯之听得清楚。
萧晋忙问道:“公子刚说什么?是不是下令了?”
萧溯之顿了顿,还是望着温季礼,道:“公子,您守了许多日了,身子撑不住的。离家之前,二公子和小姐千叮万嘱,让我要照顾好您。您若有个闪失,我无颜面对萧氏众人,请公子回帐休息吧!”
温季礼慢慢转了头,眼光如一簇尖利的冰:“退下。”
“她已经死了,公子……”
萧溯之还想再劝,突然,温季礼剧烈咳嗽起来,每一声咳得都像撕裂了肺腑,连带着声音都沙哑起来。
帐中所有人一时都慌了神。萧溯之帮着温季礼拍背,吴柒则立刻给温季礼端了水去。温季礼颤着手想接过茶盏,不料力道一软,茶盏打翻,他一口血呕出来,溅在地面上。
吴柒喊道:“张卓曦!快去请沈凤仙!”
张卓曦飞快离开。一片混乱里,萧溯之眼看着温季礼整个人都如枯木将朽,心下一横,突然抽剑而出,不由分说地刺向床板上的宋乐珩……
此时的宋乐珩才刚体验完团宠精彩又开挂的人生,对外界的事情还一无所知。她是万万没想到,穿进一篇甜爽文里,居然这么让人沉迷!
想想她在现实世界生下来就是个倒霉蛋儿,血霉了一辈子,勤奋还得癌,命苦还死得早。大抵老天也觉得对她不公,死后给她安排了一个通关复活的机会。没有比较之前,宋乐珩一直都觉得,游戏世界还是很不错的,身边有那么多陪伴她的人。
直到……
她被罚进这本甜爽文,她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天、之、骄、子!
她每天在庄园的巨大公主床上醒来,有二十个保姆伺候衣食住行。身边虽然小人不断,但能上台面的反派一个都没有!她打脸还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她那世界首富的爸妈,各行顶尖精英的哥哥们,分分钟就帮她打脸打出新花样!她这七日里最为头疼的,居然是爸妈和哥哥们彼此争风吃醋,吵闹她爱谁更多,她更喜欢谁送的豪车飞机和游艇……
就连手上磕破了一点皮,父母哥哥们都得把她送进自家医院的豪华vip病房,并说出那句烂透了的名言——
治不好她手上这点皮,我要你们陪葬!
太有天龙人的爽感了!爽到简直没有天理王法。
不像她在这个游戏世界,时时刻刻得面临生死威胁,一旦碰上杨彻这种死变态,死法还极端得可怕。所以当系统提示她七日体验到期时,宋乐珩才反应过来,把这种送到手边的幸福又无情拿走,才是狗系统真正的惩罚机制。
宋乐珩又躺在了豹房的地上撒泼打滚。她看了眼金色巨榻上的秦巍和李湘云,抓着那把长戟刺入自己心脏的巨痛仍然让她头皮发麻,她一千个一万个不想再经历这种事。她见那弹珠机还没消失,想着再赌一把运气,再穿一次甜爽文,手还没碰到弹珠机,系统就弹出选择框。
叮。
【七日剧情体验结束,玩家是否选择继续留在《重生后,全家把我宠上天》。选择是,将结束《谋定天下》游戏中所有存档,并结束复活任务】
宋乐珩只迟疑了两秒,果断选择了是。
这都能被宠上天了,她还要复活干什么,难道回现实世界去当临时美人鱼和临时足浴技师吗!——
作者有话说:宋姐:人在阴间享福,勿念
从此以后的温军师:我做得够好吗?她会愿意留下吗?她会选择有我在的这个世界吗[可怜]
第118章 三千尘世
宋乐珩喜滋滋地闭着眼等待穿回那个完美无缺的天龙人世界,不成想,又听到一声系统提示。
叮。
【做梦去吧】
宋乐珩:“……”
这个狗系统,果然是在报复她选中了彩蛋世界!
她刚想把狗系统痛骂一顿,眼前一阵浓雾过后,她便听到了熟悉的说话声。
差点一剑捅穿了宋乐珩脖子的萧溯之已经被吴柒等人押住,温季礼咳得喘不上气,每说一个字,都费力到仿佛呼吸要停止了一般:“行刺……主公……将其……杖一百,赶出……赶出军营,永不……永不复用!”
黑甲众人惊愕不已。萧溯之红着眼眶,却不说一句辩驳的话。
萧晋跪下道:“公子!公子三思啊!杖责一百,萧溯之必死无疑啊!他当年是公子亲手救回萧氏的,一直以来都对公子和萧氏忠心耿耿,他只是过于担忧公子才会出此下策!卑职此后一定看紧他,不会让他再如此莽撞!请公子开恩!”
“公子开恩!”其余的黑甲也齐齐跪下道:“宋阀主已经身死,萧侍卫只是忧心公子!”
“等会儿,谁说我死了?”床板上的人闭着眼嘀咕了一句。
所有人瞬间僵住动作,视线俱都集到了宋乐珩的身上。温季礼竭力止住咳,眸底竟是不可遏制地滚烫起来。
宋乐珩咬着牙还在心里骂了两句狗系统,而后才伸了个懒腰坐
起来,一看面前这阵仗,也甚是诧异道:“你们干什么?怎么就闹成这样了。”
问完,目色便定在了温季礼的身上,只看那半明半暗之间,面如冠玉的人如同濒临破碎,眼尾藏着一抹猩红,嘴角染了血迹,几日不见,竟是形销骨立。宋乐珩余下的话就这么卡在喉头,什么说辞和旁人都成了多余,她望着温季礼,只觉恍若隔世。
在做选择之前,她竟没有想过,这个游戏世界里,有一个人候着她,候到不死不休。
排山倒海的愧疚眨眼间淹没了宋乐珩,她理了理心绪,道:“你们都先出去。我有话要和温军师说。萧溯之先由萧晋看管,处置一事,稍后再议。”
吴柒欲言又止,松开萧溯之,气闷的出了帐子。其余人陆续跟在后头,都识趣的没再开口。等人走完,宋乐珩来到温季礼身前蹲下,伸出手去,用指腹擦拭他唇上的血色。一碰,那被雾染的双眸就再也藏不住水色,一滴一滴,温热的滚落在宋乐珩的手背上。
宋乐珩慌张道:“抱歉。”
“你……”温季礼哑了一刹,用了所有的余力,克制住满心的酸楚:“你去哪儿了……为何……让我等那么久?”
“我……”宋乐珩也难受得紧,忍了忍喉间的哽咽,拉着人双双坐到床板上,说:“之前李氏归心,我拿了个奖励,可以看到昔年的秦府是怎么被灭的。那时我和燕丞被困在无人处,我若不想个法子,就会被他抓回燕军大营了,左右没辙,我就拉着他用了那个奖励。”
“那为何燕丞醒了,你却没醒?”
宋乐珩掏了掏袖口,惊奇的发现,她竟真把那一片布料带回来了。她喜上眉梢,把布料递给温季礼看:“为了这个。秦行简一直想要的东西。”
温季礼看着上面的字,料想宋乐珩定是为了这片布料,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心底不由得一阵疼惜。
“你先前没有气息,也没有温度,沈医师都认为你必死无疑,这症状,是与这布料有关吗?”
“也算是。”宋乐珩道:“佛经里不是有三千尘世之说,你就当……就当我是被罚去另一个尘世,走了一趟。”
“那个尘世是什么样的?主公有受苦吗?”
“没有。那里挺好的。”
宋乐珩自己都没有察觉,眼中闪过了片刻的向往。只这片刻,便被近在咫尺的人捕捉进了心里。
那像一根藤蔓,突兀地扎进温季礼的心间某处,飞速长开,寸寸根茎将土壤扯得龟裂,散落,被风扬得尸骨无存。
她喜欢那个尘世。
她是不是……想过要留在那里。
这短短的自疑,搅得温季礼的五脏六腑都生出剧烈的疼痛来,痛得他止不住的眼睛发涩。他没有任何一刻,有这样无助的惶恐,不安,心惊胆颤。
他闭上眼想要掩饰,水泽却似珠碎玉落。宋乐珩的心尖尖儿一颤,双手捧上他的脸颊,把人带得抬起头来,对着自己。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我错了。你这般模样,看得我心都疼了。我保证,下次绝不这样以身涉险,绝不让你等这么久。无论在哪儿,我一定都用最快的法子,到你身边去,好不好?”
“你是不是……”温季礼想问,又不敢问。
宋乐珩眼巴巴地等着他后半句,没等到,只听他声音极小,说:“亲一亲我,好不好?”
宋乐珩怔了一怔,两人对视须臾,她的吻便轻轻落在他的嘴角,落在他脸颊的水泽上,落在他冰冷的上唇。她稍作停留,本想退开,温季礼却掌住她的后脑勺,撬开了她的唇齿。
彼此的气息纠缠着血味,纠缠着沉重的思念,纠缠着惶惶的人心,互相安抚,互相拉扯着,汲取着,共同溺入弱水去。
宋乐珩只觉得温季礼来得比之前的亲密还要失控忘情,他压着她倒在床上,吻伴着凌乱的呼吸加深。宋乐珩浑身都被他的气息燎得炙热,可他却始终不见进一步的举动。她索性翻了个身,伏在温季礼的身上,一边辗转厮磨,一边就用手胡乱去扯温季礼的衣带。换作往常,温季礼多半就要停下来,拉着她说不行不可以,可这一回,他却没有阻止,反而将人搂得更入怀,吻得更深刻。
宋乐珩诧异了片刻,思绪很快又被黏黏糊糊的情/欲撕碎踩烂。剥开了手上的青衣,她吻着他耳后的小痣,细细抚/慰着,而后自喉结一路向下,湿热的唇落在那玉一般的胸口。
帐帘冷不丁被掀开,张卓曦带着沈凤仙冲进来,喊道:“沈医师来了!沈医师来了!”
床上的两个人一僵,张卓曦又怪叫了一嗓子,转头就冲出了营帐:“我没看见!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人到了营帐外,宋乐珩就听那帐帘之后,张卓曦扯着嗓子在喊:“柒叔,柒叔!我看见你家白菜……不是……主公她在拱白菜!”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抬起头,木着一张脸看向门口还杵着的沈凤仙。沈凤仙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也没大惊小怪,转身走了几步,撩起半边帘子想出去,却又堪堪停下了脚步。于是,外面一群想看宋乐珩到底是怎么拱白菜的枭使和黑甲都三三两两聚拢了过来。
社死不过如此。
宋乐珩想,迟早得把张卓曦那张嘴缝死。
沈凤仙道:“已经有半个月了吗?”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一句求你别说还没蹦出齿间,沈凤仙已经面无表情地继续说:“就算有,也建议你们今夜不要同房。刚才那张卓曦来叫我时,说他又咳嗽吐血了,你现在和他贪欢,就是在要他的命。”
说完,沈凤仙出了营帐,放下了帐帘。
外头,议论声从小到大,越来越激烈。
“同房?主公和军师已经有夫妻之实了?我娘诶!还得是咱们主公下手快啊。”
“那李家长公子怎么办?又出钱又出力,对主公还巴心巴肝的,怕不是要做小?”
“你还想让我们公子二夫一妻?!你们这些枭卫出来的,简直臭不要脸!”
“你骂谁不要脸!老子看不惯你们黑甲很久了!”
打起来了……
过了会儿,张卓曦在更远处喊:“柒叔!你先把锅放下!这都烧红了!打到人身上会把人皮子烫坏的!哎你也别哭,泼出去的女儿还能收回来……”
宋乐珩:“……”
温季礼:“……”
两人听着帐外繁杂的吵闹,一时间都是哭笑不得,却又感到莫名的心安。
宋乐珩缓了缓劲儿,饶是再色迷心窍,沈凤仙都那样嘱咐了,她也不敢再轻易招惹温季礼。慢条斯理从他身上退开时,宋乐珩不小心按到了温季礼袖口里藏着的一个硬壳册子。
那书册很薄,只露了红色烫金的一角。宋乐珩坐起来想看看那是什么,却见温季礼神情一变,匆匆跟着起身,把东西藏得更隐秘了些,欲盖弥彰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裳和头发。
宋乐珩心里禁不得有些
空落落的,下意识问道:“那是什么?不能给我看吗?”
“未到时机。等时机成熟了,自会给主公看的。”
温季礼脸上的薄红余韵还未彻底消下去,某个地方更是颇为壮观地支棱着,任他怎么扯衣服,都盖不住那一座小山。他扯着扯着也像是扯恼了,宋乐珩被惹得扑哧一笑,前一刻还百转千回的心思转瞬被抛开,只道:“不会再有人进帐子了,就我们二人,没事的。”
温季礼自己恼得不吭声,转过背去,不肯正对宋乐珩。
宋乐珩稍微坐近些,从他腰后钻过两手,把人搂住。清瘦的身板一僵,本就挺直的脊背越是一丝不苟,不敢动弹。宋乐珩贴在他背上,听着那闷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怎地瘦了这么多?这几日,是不是都没有好好用膳?分明从一开始是互相算计利用的,怎么就走到这一步来了。倘若我醒不过来……”
耳中心音都像是停滞了一下。
温季礼的手覆在宋乐珩抱紧他的手背上,他没有只字片语,那已经开始回温的掌心却带着明显的轻颤。
宋乐珩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这不是已经醒来了吗?”
她把头埋得深了些:“抱歉,真的抱歉……下一次,不会再这样了。”
不会选择留在另一个虚假的世界,不会选择不告而别。
温季礼隔了许久,轻应了一声,垂落的青丝遮挡着眼眸,看不清那里面装着怎样的情绪。
宋乐珩语气复又轻松了些,打趣地问:“已经消下去了吗?”
温季礼:“……”
“都那样了,肯定难受。我是想的,就刚才凤仙儿都那么说了,我怕你身子熬不住,等你好了我们再……”
温季礼剥开她的手,忙不迭坐得板正些:“主公,别说……别说这些。”
“这又是怎么了?”宋乐珩没皮没脸的再抱上去:“方才是你主动的,那会儿你也没拒绝,我还以为你今晚是打算和我……”
“那会儿是……是一时没克制住,险些铸成大错。”温季礼急急打断她。
“怎么就大错了?这种事,不都是你情我愿的。我喜欢你,自然是心里喜欢,身体上也喜欢。真喜欢,那就是想与你做那些贪欢享乐的事。难道你不想?”
“我……我没有不想……但是……但是……”温季礼的耳尖上都笼了一层艳色,努力定了定神,再郑重其事地看向宋乐珩,道:“你眼下与李文彧有婚约在身,你我若如此行事,必招人唾骂的。至少,要待到你和李家解除了婚约,你我……定亲之后。”
宋乐珩的肩膀都垮了下来,泄气道:“那得是猴年马月了?再说了,你家能同意我二人的亲事?你们都不与中原通婚的,我也不可能嫁到北辽去。”
“我……”温季礼话音一顿,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东西,似是对迟疑的事情有了决定,正色道:“有一桩事,我想与你商议。”
“嗯?”宋乐珩挑挑眉头。
温季礼将要开口,急促的马步声踏碎了黑夜。本已归巢的雀鹰悉数展翅,盘旋着迎向马蹄驰来的方向。
雀鸣,马嘶,喧嚣而浩大,引得吵闹不堪的黑甲和枭使们纷纷偃旗息鼓。
宋乐珩侧耳听着这动静,正想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温季礼叹了口气,道:“看来,已经到了。”——
作者有话说:宋姐黑历史再加一……
宋姐:求问每天都想睡自家军师,这是一种病吗?
最近实在太忙了,可能更新少一点[可怜]等这两天忙过了,更新字数会多多多~
第119章 兄控到来
山间倏起的劲风将大营里的火把吹得摇曳不止,拉长地面投射下的重重人影。宋乐珩和温季礼带着一干枭使和黑甲站在营口处,黑甲们面带兴奋,枭使们则是在谨慎观望。穹顶上,雀鹰遮天蔽月,高亢啼鸣,引得值守的士兵们频频侧目。
宋乐珩瞧了眼头顶,道:“你要与我商议的事,就是说你这胞弟远赴千里来找你?他来单是想看看你,还是想劝说你回去的?”
温季礼注视着远方夜色,轻咳了几声,方才道:“主公希望我如何?”
宋乐珩转到他跟前去,伸手替他拢紧狐裘:“这还要问?我自然是……”
后话未出,数十精骑已出现在火光照耀的范围里。
萧晋一激动,喊道:“快看!真是二公子!”
宋乐珩手上动作一顿,转头望去,就见那斑斑星月之下,山道上扬起了厚厚的沙尘,高大的黑色骏马穿沙而出。那领头的少年着一身暗蓝色的劲装,左手手臂上停着一只雀鹰,右手拉着马缰,恣意奔腾。他的额发比中原人稍短,后头留成了狼尾样式,没有束发,额头上佩着编织的抹额,端的是塞外少年的意气轩昂。
宋乐珩一时看得挪不开眼,手就停在温季礼的领口上,一动不动。
温季礼用力咳了一嗓子,提醒道:“主公,看得痴了。”
边上的吴柒跟着冷哼一声,抄着手没眼看宋乐珩。
宋乐珩这才回过神来,收了视线挪到一旁,道:“我不是在看他。”
“那是在看马?”温季礼吃醋地噎了一句。
“也不是。”宋乐珩坦然道:“我是在看你。”
温季礼:“……”
吴柒:“呵。”
吴柒忍不住冷笑出声,刚想拆穿宋乐珩这好色的狗德行,就听宋乐珩道:“你这胞弟,与你的五官好似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在想,若你没有家族负累,没有被重担压至病骨羸弱,大抵也是如他这般,恣意洒脱地策马于天地间。我只是惋惜,没见过那样的你。”
吴柒:“……”
打扰了。
这都能绕到情话上,她果然是被温季礼迷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归根结底,就是好色!
吴柒默默退开半步,继续没眼看地捏鼻梁。
温季礼看着宋乐珩稍一走神,精骑皆已停在了营地门口。领头的少年翻身下马,抬手放走了雀鹰,疾步走来。
黑甲们尽数半跪,以单手放在胸前行礼。
“见过二公子!”
少年则是径直来到温季礼面前,跪下行了个叩首的大礼,唤道:“兄长。”
温季礼将人扶起。他细细打量着久别的亲人,替少年掸去了肩上的尘灰,眼神都愈发温柔了些:“原以为你还要七八日才能到,不成想,来得如此迅速。”
“太思念兄长了。我自家中出来后,日夜兼程,不敢休息,就想着早一日见着兄长。”少年的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长兄的时候,满满都是尊崇和仰慕。他握住温季礼的双臂,将人好生端详了一遭,道:“怎么听兄长的声音似乎有些虚弱?是近日身体不佳吗?”
温季礼避过这个话题,引见宋乐珩道:“阿仿,来,这位是……”
“必是宋阀主。萧仿见过宋阀主。”萧仿规规矩矩的冲宋乐珩行了个中原的礼节。
居然真是消防的谐音……
宋乐珩心里吐槽着,手上已经虚扶了一下萧仿,客气道:“二公子不必多礼。我与你兄长共谋大计,素来是不分彼此。你是他的胞弟,便也算我半个亲人。这军营里的条件简陋了些,你且将就住下,待明日天亮,我去城中安排,好好替你接风洗尘。”
“多谢宋阀主。”
宋乐珩点点头,又对温季礼小声道:“你们兄弟久未见面,必有许多话讲,今晚我就不扰着你了。我且去看看秦行简。”
温季礼稍是颔首,宋乐珩便带着枭使们走向伤兵营,询问着近来营中发生的事。
她前脚一走,萧仿的眼色就变了,不似方才那般真诚,反倒带上了一丝精明又尖锐的城府,觑着宋乐珩的背影道:“中原的男人真是要死绝了,女人也配争夺天下了。兄长便是为了她,不肯回五原来吗?”
温季礼眼神骤冷,警示道:“不得无礼。她是为兄放在心上的人
,往后,如不出意外,她也将是你的兄嫂。你对她之言辞,当斟酌过后再出口。”
旁边还跪着的萧晋和萧溯之面面相觑,都有些惊讶温季礼的话。
萧仿也怔忪了好一会儿,不可置信道:“兄嫂?兄长你要娶她?萧氏从不与中原人通婚的,母亲和小妹她……”
“此事我已有定数,无须多言。你既来了,便休整数日,好好领略岭南的风土人情。待休整好了,即刻回五原。我不在,萧氏还需你主持。届时,你便将家书和……”温季礼顿了一顿,似是改了口,道:“把我要带给母亲的东西,一并拿回五原去。”
萧仿欲言又止,也不敢反驳温季礼,他埋着头幽森地瞄着宋乐珩走远的方向,应道:“是。”
他这一眼,恰与回过头的吴柒对上。
吴柒眯着眼瞅那十来岁的小孩,隔了少时,才收了目光对宋乐珩道:“这温季礼的弟弟,我瞧着不是个善茬,他千里迢迢跑来岭南,估计不只是为了探亲。你别忘了,温季礼一开始上你的贼船,也是有目的的。他这弟弟搞不好是来提醒他这一茬。”
宋乐珩摆手:“不至于不至于。我和温军师合作这么久,这点相互信任都没有吗?再说了,那个消防……”
一说这名字,宋乐珩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旁边的枭使们都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又很快端正神色,接着道:“他就带了那么点人,岁数也和阿景差不太多,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吴柒浮夸道:“那个宋流景搞出的幺蛾子你是嫌少了吗?!”
宋乐珩:“……”
宋乐珩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吴柒又瞥了瞥已经跟着温季礼回帐的萧仿,揉着眼睛道:“我这眼皮子跳得厉害。先前我听那萧溯之说,温季礼他们家里催人回去老久了,这人就是不肯走,我估计他们家也是急眼了,才派人出来找的。你拐了人家长兄,人指不定会怎么恨你。”
“你看你,怎么把一小孩儿想得那么坏呢。”宋乐珩振振有词道:“话说回来,那我和温季礼在不在一起,他要不要留下,都是我和他的自由,只能我和他自己来决定。怎么就轮得到他家里人和他这弟弟管了?包办婚姻本来就是不对的嘛。”
“你还自由!”吴柒左右看看,没见着值守的士兵,气不打一处来,出手就在宋乐珩的脑门儿上戳了一下:“你自由就是跟人家没名没份睡上觉了?你说你一醒,别的啥事儿都不管,就顾着和他卿卿我我,老子守了你那么多天……”
话到最末语调就变了,高低起伏稳不住半点。吴柒擦了把眼睛,续道:“我守了你那么多天……”
没续下去,又哭上了。
张卓曦等人见状,急忙上前拉着吴柒劝:“不是,柒叔你这好好说话呢,怎么又开始吧哒吧哒上了。主公她……”
“她还没嫁呢!胳膊肘子就朝外拐!”吴柒的嗓门一路拔高,还想再戳宋乐珩,被一群枭使逮着,只能哭哭啼啼道:“自个儿娘家人是一点都不顾,眼里心里就只有那个姓温的!我看那小崽子把他哥带走也行,省得你拱白菜拱得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江渝赶紧摇晃宋乐珩的手臂,道:“主公,你快哄哄。柒叔可紧张你了。你没知觉的这些天,军师守在帐子里,柒叔就守在帐子外,他还得给军师熬药弄饭,伺候军师洗漱。你不醒,他吃不下也睡不着。刚你醒了让柒叔走,柒叔可难受了,一边哭一边给你熬汤。”
宋乐珩干咳了一嗓子,有些别扭地走近两步,含糊不清的从牙齿缝里蹦出一个字儿,然后道:“您老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下次一定改。”
所有枭使都安静下来了。吴柒也睁大着眼,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眼泪都忘了流。
张卓曦奇怪道:“我刚刚……好像听见主公学了一声牛叫?”
“屁的牛叫。”马怀恩道:“她好像说……叮?叮什么叮?”
蒋律骂道:“你们都他娘傻了吧,主公在叫爹!等会儿,谁喜当爹了?不会是我……”
蒋律话没说完,吴柒重重一巴掌拍在蒋律后脑勺,疼得他龇牙咧嘴。
“放你的屁!她是在叫我。”说到这,吴柒的眼睛都变亮了,炯炯有神地盯着宋乐珩:“你刚刚……刚刚是叫我爹了?”
宋乐珩别扭着,没承认也没否认。
她之前被狗系统罚去那个完美的天龙人世界时,因为出场就自带父母和三个大佬哥哥,所以喊爸喊妈都没什么心理压力。
可她和吴柒不同。
虽然她从初见吴柒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但两人算是从全然陌生走到今时今日的。吴柒最初是她从死牢里捞出来的囚犯。她知他丧妻丧女一心复仇,他也知她六亲缘薄,无家可归。吴柒这么久以来对她掏心掏肺地照顾,宋乐珩也是打从一开始,就把他当成忘年之交的。
谁能想到,这忘年之交一心就想当自己爹啊!?
宋乐珩心里这个坎儿,着实是很难跨越。她目光放空的到处瞟,第二声爹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了,只能摸摸鼻尖儿尴尬道:“我先去看看秦行简,时间也不早了,你们要是没事,都赶紧散了。”
走出两步,宋乐珩又停下,回头望了眼全都愣在原地的枭使们。
“那什么,汤不用炖了,你先好好歇着。汤什么时候都能喝,人别熬坏了。”
话罢,她加快步伐往沈凤仙营帐里钻。
吴柒一脸幸福到迷幻的神情,无比慈爱地望着宋乐珩。
马怀恩啧啧道:“这叫什么,这就叫旧爹不去,新爹不来!只要想当爹,通过不懈努力,还是能当上的。老吴,你赚了,身份地位这一下子就提上去了!”
张卓曦也道:“以后主公成亲,柒叔你得坐主桌了!温军师都得跟着主公喊你爹!”
“何止温军师,宋流景不喊爹吗?李文彧搞不好也得喊老吴一声爹!老吴这下要儿孙满堂了哈哈哈哈哈哈,不怕百年以后没人给你上坟烧纸了!”
枭使们相继打趣。
吴柒正为那声爹高兴得晕头转向,也不和众人计较,只是说着玩笑话道:“滚滚滚!都滚一边儿去!老子这骨头硬着呢,你们百年了我都还在!”
“哎哟,糟了。”蒋律突然道:“要是以后主公登基当了皇帝,老吴不成太上皇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就算是为了当这太上皇,死活都得撑住一口气。”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笑得合不拢嘴。吴柒只觉整个人都飘起来了,瞌睡也不想睡,转头就要去给宋乐珩继续煲汤。其余人也起哄着要喝太上皇做的汤,三三俩俩跟着吴柒往伙房走。
宋乐珩躲在沈凤仙营帐的帘子后头,听外面的枭使都散了,才忍俊不禁地摇摇头。
床榻上,秦行简睁眼看着宋乐珩。正给秦行简施针的沈凤仙道:“你认了个爹,你外爷和舅舅知道吗?宋流景真得跟着喊他爹吗?”
宋乐珩:“……”
宋乐珩知晓沈凤仙也是在冷脸说笑话,走近了些,一面观察着秦行简的情况,一面道:“柒叔人好,就算阿景喊他一声爹,也不算亏,正好弥补一下阿景缺少的父爱。”
“宋流景想要的不是父爱,是姐姐爱。”
宋乐珩:“……”
这话说得就……过于犀利了。
宋乐珩哭笑不得,刚想把这话给沈凤仙给堵回去,沈凤仙没给她机会,接着便道:“你这大将前两日差点死了,是温季礼扎了她的死穴,她才挺过来。你要是有什么话,你就赶紧说。”
宋乐珩紧张道:“怎么一回事?她的情况还未稳定?会有性命之忧吗?”
“不是没稳定。是现在太晚了,你在这会影响我睡觉。我睡不好会长皱纹。”
宋乐珩:“……”
宋乐珩常常在面对沈凤仙的时候,是真的很想报官……
她朝沈凤仙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在床板上,挤开了扎完针的沈凤仙。沈凤仙料想两人要说军中事务,
她对这些不感兴趣,索性出了营帐,让她二人单独说话。
宋乐珩许久没开口,就定定看着面具下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她想着秦行简曾经那样明媚的一个少女,一昔家变,容貌嗓音尽毁,背负着一身的血海深仇逃出洛城。她过往是那般喜欢裙子,如今却是常年与杀戮为伍,其中的曲折艰辛,旁人恐难体悟出一二的滋味。
宋乐珩的心中也不好受,暗暗叹了口气,又转眸看向床头放着的那把长刀,也不知当年秦家出事后,秦行简是吃了多少苦,才找到秦巍这把刀的。她这厢的思绪正是复杂,秦行简终于按捺不住,干哑地启齿道:“燕……丞……”
宋乐珩看回她,知她是想问燕丞现下的情况,便答道:“你重伤以后,燕丞领兵准备攻打广信,与我同坠山崖。军师坐镇让他的人马归降了差不多四成,现在他带着余下的六成回漳州去了。”
宋乐珩顿了片刻,又说:“我不打算再攻漳州。我要让燕丞投靠宋阀。”
床上的人目色一凛,骤然翻涌起滔天巨浪般的恨意。她不顾身上扎着的银针,强行撑起身来,想去拿床头的长刀。宋乐珩稍微用了点力道,按住她的双肩,解释道:“我知你恨大燕皇室,但当年秦府覆灭,不是燕丞的错。”
秦行简一顿,然后是更为激烈的挣扎。她身上的针有些弯折了,带着血落在地上,有些则是扎得更深。她分明伤势还严重,这一刻却爆发出了拼死的力量。
宋乐珩的力气无法和她相比,咬紧牙关竭力压制着她,嘴上快如连珠炮,道:“我知道秦府是如何覆灭的!当年杨彻将你父兄从边关调回,表面上是想把你秦家的兵权转嫁给燕丞。你是不是觉得,因为燕丞的出现,杨彻才会下定决心杀光秦家?”
秦行简拼命伸手去拿刀,喉咙里迸发出兽般的嘶吼。宋乐珩用两只手抱住她,眼看她快要摸到刀柄,愈发快地说道:“那时的燕丞只有十三岁!他纵使是战场上的奇才,怎么可能收服得了军心!那只是杨彻的幌子!没有燕丞,会有杨丞、李丞!杨彻想的只是把秦家的边军握在自己手里,让功高震主的秦巍身败名裂!”
秦行简抓住刀柄,赫然双手举刀,朝着宋乐珩重重劈下去。宋乐珩惊愕之余闪身一躲,就见那长刀把床板都给劈塌了。
“你说过的,让我,杀他!”秦行简的嗓音沙哑至极,踉跄着爬起身来,追向宋乐珩。
宋乐珩这下是脸色骤变,一边在帐子里到处躲,抓起凳子桌子全砸向秦行简,一边还在道:“我什么时候答应让你杀他!我说的是我出兵,你出人,我让你与他正面交锋,但就一次,要是不成,你也得归顺我!”
“骗子!你想,利用我!”
秦行简砍向宋乐珩藏身的衣架。衣架碎了,沈凤仙挂在上面的裙子也被劈成了两截。
宋乐珩瞪圆了眼睛,又继续跑:“我知道你苦大仇深,但你也不能瞎扣屎盆子不是?我从来就没答应过让你杀燕丞。七年前他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是被杨彻拿去当刀使。你想报仇,那就要堂堂正正的报!你的仇人是杨彻,你有本事把他抽筋拔骨啖肉噬血!”
宋乐珩冲到角落,逃无可逃,背后冷风倏至,刀尖已经划破了她的衣裳布料。左右无奈之下,宋乐珩只能回过身。秦行简举高长刀,不听她任何解释,一刀朝着她的头颅砍下。
第120章 恩消劫尽
秦行简的长刀朝着宋乐珩的头劈下去。千钧一发之际,宋乐珩掏出那片布料,刀刃瞬时偏离,削断了宋乐珩一缕鬓发,重重砍在地上。
那缕发被刀锋的余劲带得飘远,落进角落的炭盆里,化作灰烬。
秦行简怔忪良久,手指颤栗的弧度逐渐变得厉害。那手臂上仿佛是压着万钧的力道,她必须得屏住一口气,才能抬起来,小心翼翼去接过了那片单薄的布料。
金丝云霓软烟罗的选料太特殊了,特殊到世上只此一件,特殊到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娘穿上这件衣裳时的绝代风华。
她定定看着这片布料,看着那上面新绣的字——
恩消千劫尽,唯愿一灯明。
宋乐珩道:“你父亲当年选择将你送走,并非是想让你用这条命给他们报仇。相反,他和你娘在最后关头留下这句话,是希望你能放下父母恩,好好活着。”
唯有放下了恩,她才有可能走出父母惨死,兄长惨死的恨。
恩与恨,在这世间都太重了。
面具底下,慢慢浸出了水痕。从秦行简的下巴滴落,一颗一颗,砸在地面上。一开始还只是抽噎,后来便再也忍不住,经年累月压在心口上身体里的悲痛如洪水决堤,倾泻而出。整整七年,她都如同拉着一艘巨船在岸上独自行走的纤夫,为了负荷那山峦般的重量,她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可饶是如此,那过于粗粝的纤绳也早将她磨得浑身是血,骨消肉烂。
她跌坐下来,抱着头嚎啕大哭。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宛如是钝斧在锯树,干瘪,刺耳,声嘶力竭。宋乐珩的眼眶也跟着泛酸,她蹲下来扶住秦行简,语气轻柔地安抚她。
“秦家的惨剧,我知,燕丞亦知。此后,他若仍忠于朝廷,宋阀与他,不共戴天。但他若肯投诚,秦家的血债,就不该在他的身上。秦行简,倘使你真放不下秦家之恨,真想求一个血债血偿,那我们就杀进洛城去!”
秦行简满目猩红,望向宋乐珩。
“这一次,杀杨彻,我出兵,你出人,不计次数,不计代价,我定让你将他千刀万剐!”
叮。
【支线弱水三千,只取一……二三四五瓢,进展40%,获得关键人物秦行简的死心塌地,奖励秦行简专属加密蓝牙】
【温馨提示:专属加密蓝牙可链接多人。每增加一个用户端口仅需5000枚红豆,限时折扣4999枚,是否现在解锁多个用户端口】
宋乐珩:“……”
等会儿。
这奖励它是不是水分大了点?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将来在战场上能发挥加密战术的作用,但……折扣力度呢?她要这相差的一枚红豆来下崽吗!
宋乐珩默默打开系统界面看了眼,这一看,她差点没忍住掐自己的人中。只见初阶礼物红豆:0。
中阶礼物月老花:0。
高阶礼物同心草:0。
宋乐珩寻思,不至于吧?这段时间直播间人数都快飙升到四万了,凭什么会一个礼物都没有?她赶紧又打开消费记录查看,上面倒是写得明明白白——
她围杀燕丞时开了大,倒欠系统一株高阶礼物同心草,所以这段时间所有的礼物,都被用来抵扣那一株同心草了……
宋乐珩一时间被气得想笑,又有点想哭,表情格外复杂的和秦行简双双坐在地上神伤。恰逢此时,沈凤仙回来准备睡觉,一掀开帘子,就看到帐子里乱七八糟,全是被劈烂的床、桌子、凳子,以及……那件被劈烂的衣裳。
她木着脸走到被砍成两截的衣架前,蹲下身捡起那件衣服,停滞了半天,说:“刚买的,我还没穿过。”
宋乐珩莫名其妙感到了来自医师的压迫感,忙不迭道:“我明日去再给你买一件。”
“买不到了。那掌柜的说了,这是今年唯一一批从洛城运过来的布料。现在到处是起义,商路断了。”
宋乐珩:“……”
宋乐珩咽了口口水,还想再狡辩一下,就见沈凤仙面无表情动作优雅地拿出了那个极其可怕的针包,取出了一根上次用来扎过宋流景的针,向她走来。宋乐珩又开始在帐子里面乱窜,一边跑一边就在喊:“你别只扎我啊!那是她劈的,你扎她去!”
“她是我病人,你不是。”
“你怎么还亲疏有别上了,那你还是我小舅娘呢!别扎,哎真的别扎!疼!”
帐外不远处,火把未照亮的暗角,萧仿和萧溯之正站在凛冽的夜风里,窥视着那一间颇为闹热的营帐。
此时夜已深。早前萧仿和温季礼没说一会儿话,他便察觉到温季礼精神头不济,也不敢过多扰着温季礼休息,亲自侍奉自家兄长睡下后,萧仿便让萧溯之带着他在军营里四处走走。两人走至此地,萧仿就停了步子,饶有兴致地听着沈凤仙的帐子里传出的宋乐珩的惊呼。
眼下那动静是越来越欢快,好似三个人都在若真似假地打闹嬉戏。
萧仿眯了眯眼,道:“这宋阀主,倒是挺有趣。她都喊成这样了,她手下的人也不管她的死活吗?”
萧溯之没好气地对着帐子翻了个白眼:“回二公子的话,那宋乐珩手底下的人都跟她一样没个正形,估计要么是睡了,要么就是偷鸡摸狗去了。”
“这么说,这些人都并不是真的尽忠于她?”
萧溯之想了想,虽然很不愿承认,但还是如实道:“宋乐珩对于收揽人心很有手段,她身边的枭使几乎都对她死心塌地。刚被她招揽不久的几个将领看上去也暂无二心,就连公子他也……”
萧溯之说到这就觉得憋了一
肚子的怨念,不吐不快。但又怕被温季礼知道他搬弄是非,于是只能捡着实情说:“公子自跟随宋乐珩回岭南后,时常都被宋乐珩气得咳血昏迷。前几日她出了事,公子不顾自身安危,守了她七日七夜,险些熬到油尽灯枯。属下本想杀了宋乐珩一了百了,可惜没能成功。都怪属下没能照顾好公子,请二公子降罪责罚!”
萧溯之欲要跪下,萧仿虚扶了他一把,将人扶起来站好。萧仿的视线仍聚在那方已经安静下来的帐子上,他的五官虽与温季礼肖似,却比温季礼要稚嫩许多。但那稚嫩里,透着一股子不符合年龄的深沉心机,将那双眼睛衬托得阴鸷晦暗。
“兄长之事,你如何有能耐阻止?我不怪你。这宋阀的兵力大约有多少?”
“目前有三万余人左右。本都是乌合之众,战力不足为惧,但如今有岭南李氏供给军费军粮,再加上公子坐镇,宋阀的军队已在慢慢成型了。”
“这三万,都是兄长帮宋乐珩募的兵?”
“不是。宋乐珩原就是平南王的嫡长女,她和她那弟弟弑父以后,邕州的几千亲兵便听命于宋乐珩。后来宋乐珩和公子使了些计,让李氏养的两万私兵归入了宋阀麾下,近几日又纳降了朝廷的数千人。”
“哦?”萧仿眼睛一亮:“说说,这两万私兵她是怎么收过来的。慢慢说,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要错漏。”
“是。”
翌日。
天刚蒙蒙亮,一丝阳光隐隐绰绰地投进帐中。床板上,三个女人挤在一块儿睡着。宋乐珩睡在最外头,睡相不雅,一只手搭在秦行简的胸口,一条腿压在秦行简的身上。最里面的沈凤仙睡得板板正正,双手交叠在腹部,松肩下沉,姿态静雅。她脸上的珍珠粉都没卸,就连头上的珠花也戴得整整齐齐。
中间的秦行简手里拿着那块布料,光影拓落在上面,照着那一排小字。她就那么看着,看得又落下了眼泪来。
宋乐珩迷迷糊糊地睁了眼,见秦行简还望着那块布料发呆,心里刚想了一句“这人不会看料子看了一宿没睡觉吧”,秦行简就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来睨着她。
宋乐珩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一下子就清醒了。
秦行简不解道:“为什么。”
她虽然莫名其妙只问了三个字,宋乐珩耳朵里却响起一个翻译软件的标准女音:为什么我能听到你的想法。
宋乐珩:“?”
宋乐珩猛地反应过来,一屁股坐起身。
卧槽,系统奖励的那是真加密蓝牙技术啊。
她又试着在心里想:我说我是修仙的,你信吗?
秦行简:“……”
秦行简表情复杂,但眼睛里盛满了不可置信。
自从她当年烫伤了脸和嗓子,她说话发声就变得痛苦又艰难。不到必要时刻,她是绝对不会说话的。及至后来她投奔了上冈寨,那壮汉土匪实在是挨她打挨得太多了,所以大部分时候,他能通过秦行简的肢体语言去猜中她的部分心思。
但仅仅是部分简单的心思。
复杂了,他便猜不出。
没人能猜得出。
因而这么多年,秦行简除了深受仇恨的煎熬,余下的便是孤独。无人交流的孤独,无人听她诉苦的孤独。她总是一个人看着日升月落,在岁月流逝里无穷尽的怀念着父母和哥哥。
秦行简默然许久,不确定地“嗯”了一声。
宋乐珩听明白了,在心里回应着她:我没办法解释,你就当我有点神仙本事,但不多。
她看了眼秦行简手上的布料,接着想道:这金丝云霓软烟罗若不是我有点神仙本事,也没办法带到你面前来。你爹娘一直都记着,你想要这件衣裳。他们也记着你喜欢穿裙子,不喜欢舞刀弄枪的。
秦行简刚刚才停下的泪水又如大雨倾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旁边的沈凤仙被两人嗯来嗯去吵醒了,闭着眼冷冰冰地道:“要出恭去茅房,别拉我床上。”
宋乐珩:“……”
秦行简:“……”
沈凤仙听两人都不答话,又睁开眼看着两人:“不是想出恭?那你们大清早在这里嗯什么?总不能是看对眼了?”
宋乐珩:“……”
宋乐珩无助道:“不是,凤仙儿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误会。”沈凤仙坐起来拉紧衣裳,认真说:“你现在身边的男人已经乱成一团了,我建议你还是不要乱搞身边的女人。”
宋乐珩:“……”
宋乐珩差点被气笑。但鉴于昨天晚上她和秦行简才在沈凤仙的手下吃过亏,她又还欠着沈凤仙一件衣裳,左右没敢再去招惹,索性干笑两声揭过了此事。
宋乐珩眼看天色大亮,想着今日还有事要处理,一面转过身穿鞋袜,一面就在心里想道:你如今伤势没有痊愈,秦家的事,不要多思多虑。昨晚我说过的话,定会做到。等你觉着好些了,我就带你熟悉军营。
秦行简嗯了一声。
宋乐珩起身离去。临出帐前,沈凤仙还疑惑地看看两人,最后确定了一遍:“你们真不是出恭困难?需要我开方子吗?”
宋乐珩:“……”
转头去了伙房,宋乐珩被吴柒逮着,灌了几大碗鸡汤下去。用完早膳她本想着去找温季礼,又听吴柒说温季礼熬了几宿,这一觉睡下去还不知道何时会醒。宋乐珩没忍心前去打扰,分别见了熊茂几个将领,听完了前几日的战况汇报后,宋乐珩便带着吴柒等人准备进广信去看看情况。
这几日城外开战,广信城中都是人心惶惶。为了避免战火牵连到百姓,燕丞渡江的当日,宋乐珩就让韩世靖和广信城守关闭了城门,等到战事平息她下令之后,方可恢复广信城内的正常进出。
宋乐珩领着一行人策马到城外时,果然见那城门紧闭,只是城楼上戍守的士兵们不知为何都在走神,一个个手里拿着兵器,脑袋却扭向后头,像是在看城里的什么热闹。蒋律在城楼底下喊了好几声,都没人回应。
“这干什么呢?是城中出事了?”宋乐珩眉头紧皱。
“看起来像。”吴柒道:“算算时日,广信闭城已有十一二日了,怕不是城中的百姓在闹乱子。”
宋乐珩没敢耽搁,当即命令道:“张卓曦,拿钩子,你爬上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