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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轻舟行千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抄底行为


    “没有我娘亲……我怎么和我外爷交代?若娘亲不在白莲教,多半是已经被送去了洛城,又或者……是我激怒了宋含章,让他对娘亲下了死手。”宋乐珩一边说着,心中便滋生出许多愧疚:“我信誓旦旦告诉外爷娘亲还活着,现在又要去掐灭这一线希望……”


    她能看出,裴焕对这个女儿,裴温对这个妹妹,都有很深厚的感情。眼下宋流景也救出来了,若是裴薇凶多吉少,她实在不知道去怎么告诉这些人真相。


    温季礼没有言语,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在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站在人堆边上,怯生生地扫视着宋乐珩和温季礼,迟疑了片刻,才问出口道:“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宋乐珩和温季礼交换一记眼神,随后走到这姑娘边上,柔和看看她,方提高声线道:“我是朝廷命官,枭卫督主,朝廷已知白莲教在岭南招摇撞骗,肆意敛财,欺压百姓,特命我来清剿白莲教。此为枭卫督主之令。”


    宋乐珩从袖口里拿出令牌,展示给众人看。


    这一下,宛如石子投入水面,一时间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在低声议论,包括被黑甲兵看守在墙角处的白莲教众。


    “枭卫督主?这是朝廷官名吗?官大吗?”


    “她是骗人的吧?她是女人,女人哪里能当官?这里的变态都喜欢演什么皇上太监,她肯定也是骗我们,和那些妖人一伙儿要羞辱我们的吧?”


    “就是。


    都是女人,怎么她能当官,我们却只能沦落到这种地步?”说话的人尾音里带着不甘和低泣。


    只有少部分的人,愿意相信宋乐珩的话。


    宋乐珩收起腰牌,耐心等着众人议论的声音渐小,才道:“任何一个时代,女子都为弱势。性别给予我们束缚,给予我们劣势。这束缚与劣势,非我等头破血流、毅然向死不可挣脱。我只是比各位命好一点,幸运一点。”


    命好在于她是个已死之人作为曾经的上帝视角穿进了这个游戏。


    幸运在于她还带了个系统。


    本就不甘的女子们更加不甘,流着泪的眼睛几乎愤怒到要瞪出血来。


    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能幸运?!凭什么她就能命好?!


    马怀恩抹了把脸,小声和吴柒嚼舌根:“督主平常说话欠欠的就算了,这都什么情况了她还敢这么欠,不是往人心上捅刀吗?”


    吴柒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宋乐珩话锋再一转。


    “但今日在此,我愿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幸运慨然分予诸位。白莲覆灭,岭南换天,我若能许岭南安稳,诸位皆可如我,堂堂行于大道,乘风扶摇直起!如有不愿与我同路者,亦可相夫教子。这世间女子,本不该设限,你可以是官!可以是民!可以是妻子!可以是母亲!独独不该是,他人的玩物,他人的阶下囚!”


    在场的枭使和黑甲兵们都怔忪地看着宋乐珩。温季礼也看着她,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宋乐珩停顿片刻,即使这会儿她没有打开弹幕,也能通过系统礼物的飞速上涨感受到粉丝们的热情。


    她一定是帅爆了!才会有这么多人刷礼物!


    宋乐珩偷偷打开弹幕,想享受一波吹捧自己的彩虹屁。


    然后……


    【蛙趣!你们都看到温军师看珩珩的眼神了吗?这就是里写的温柔得可以滴出水吗】


    【我感觉我又可以了!我要给温军师刷一辈子的礼物】


    【送出十个月老花,希望珩珩懂事点,今晚就把温军师办了,并且全程直播】


    宋乐珩:“……”


    宋乐珩又心如死灰地关闭弹幕,并且这一辈子都不想再打开。


    她抿了抿唇,瞄了一眼温季礼,果不其然对上了他的视线。这一刻,她想,弹幕里也没说错,是太温柔了,温柔到好像被一池春水包裹住,他能托着你,陪着你,抵达巅峰,成为你身后的底气。


    他看狗的眼神也这样吗?


    宋乐珩刚冒出这个疑惑,忽然就觉指尖被一个透凉的温度颤巍巍地握住。她转头一看,正是最开始说话的小姑娘。她眨巴着眼盯着宋乐珩,之前还枯如朽木的眼睛里此刻有如寂夜星光,璀璨发亮。


    “我想……我想像你一样,我可以吗?我能吃苦的,我什么苦都能吃。在我家里,我弟弟不愿做的活儿,都是我做。我能种地,能开荒,能去给别人做长工。我只是不想……不想被关在牢房里……”


    小姑娘说着说着,亮晶晶的泪水便滚落下来。宋乐珩擦去她的眼泪,反握住她的手:“你当然可以。改日,我将特制的枭卫令牌刻上你的名字,以后,你就是枭卫中人,也算是为朝廷效力的人了,不会再有人敢强迫你。”


    小姑娘直点头:“谢谢。我叫潘樱,樱花的樱。”


    “改一个字。”宋乐珩道:“你可以是英雄的英,让所有人都记住你的名字。”


    “好。”


    潘英激动拉着宋乐珩的手。其他女子听宋乐珩这么说,也都躁动起来,议论声时高时低。不多时,就有好几人争先恐后地挤到宋乐珩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我不想回家,不想再伺候我公婆和丈夫,他们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我也想进枭卫,我会煮饭,可以吗?”


    “我会绣花!会、会做衣裳!我一直想读书,进枭卫可以读书吗?”


    声音此起彼伏,中间也夹杂着:“我想回家……我爹娘都很疼我,他们根本没想过白莲教会把我抓走,我想回家看看他们。”


    宋乐珩一一扫视过这些脸庞,高声道:“今日登记之时,各位按自己意愿进行选择,想要归家者,明日一早,我会派人将你们送往邕州城。有愿意加入枭卫者,若想与我一同清剿白莲余孽,使天下女子不再受白莲所害,便留在邕州!不愿参与此事者,我会安排其隐入枭卫,作为枭卫的储备力量。你们依然可以选择煮饭绣花或是舞刀弄枪!另有想离开邕州寻找出路者,可在这位钦差大人处,领取五两路费!”


    宋乐珩一只手指着还在低声咳嗽的温季礼。


    突然被迫成为散财钦差的温季礼:“……”


    女子们愈发沸腾,超过半数的人都举起手喊道:“我们要清剿白莲教!”


    “我们不能再让其他女子遭遇这种事!”


    群情激扬之中,只有少数几个年纪稍大的,默默走到了温季礼面前去要钱。


    温季礼看了眼宋乐珩,宋乐珩视线闪避,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儿,他便只能无奈笑笑,伸手从黑甲都尉处拿来一个钱袋,一一将银子分发给想要离开的女子。


    黑甲都尉没好气地抱怨道:“公子,她倒是会占便宜,我们攻下的白莲教,您还没说话,她就给自己戴了顶高帽子。功劳人心全让她占了,她还让您给钱,她哪来那么厚的脸皮!”


    温季礼没应声,黑甲都尉便知晓自己不该再多说下去。宋乐珩也深觉黑甲都尉这话有理,正想对温季礼说这个人情以后再还,系统提示音便响了起来。


    叮。


    【恭喜玩家得到称号“归心”,奖励书籍《中老年心理辅导大全之告别过去》】


    【恭喜玩家达成成就“吃温季礼的饭,让温季礼无饭可吃”,奖励传心功能一次】


    功能说明:摸他,倾听他最真实的想法!


    宋乐珩:“……”


    这成就也是在嘲讽她脸皮厚吗?


    而且,中老年心理辅导是什么鬼!倒是这个奖励,看起来应该是有点用处。


    宋乐珩总结出只要她不过于震惊,系统就会自动把奖励存进背包,不会出现在她的手上。她按捺着对新功能强烈的好奇关闭了界面,此时一个黑甲兵匆匆跑到温季礼面前,小声道:“公子,我们找到一间密室,里面是白莲教收敛的财物,要怎么处置?”


    宋乐珩顿时竖起耳朵,假装不在意地挪近两步。温季礼看着她的动作,忍不住笑,随即温声道:“在这岭南,应当是督主说了算。督主认为,如何处置?”


    宋乐珩立马不装了,看向温季礼道:“真让我处置?”


    “嗯。”


    “那就先转移。白莲教的钱财,大多是从百姓身上压榨出来的,不该拿的部分,我们找个好时机还给百姓。至于剩下的……”


    宋乐珩想的是等她稳住岭南,就用来招兵买马,或者补充粮仓,毕竟,现在的岭南,兵马弱,粮仓还空。对付宋含章和白莲教都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平定这些事后,如何在这世道立足。


    她瞟了瞟温季礼,想着攻打白莲教的确是他出的力,是不是该把剩下的钱分他一半,毕竟他这黑甲兵,看起来就很不好养。


    温季礼也洞悉了她的心思,没等她开口,便说:“都归督主处置,不必考虑某。”


    宋乐珩张了张嘴,一时心绪起伏。温季礼太善解人意了,就眼下来看,他当真算得上是最好的盟友……


    但是不是一生的盟友,得另说。


    宋乐珩知晓有些话眼下不


    适合出口,只能另外找个时机和温季礼私下说。她压下话头,正要说点其他的,潘英忽然道:“督主大人,你刚刚是不是在寻人啊?你的娘亲也被白莲教抓了吗?”


    “嗯。”宋乐珩坦然应道:“但这里没有我娘亲,可能是被送走了。”


    潘英走近些,放低了声音:“地宫还有一层,我知道在哪。我之前看到过,被送入下面一层的,会被装进一个大铁匣子里,然后才被运走。”


    宋乐珩眼里陡现希冀之色,忙道:“你带我们去看看。”


    潘英点点头,带着宋乐珩一步当先。马怀恩和吴柒相继跟了上去。温季礼嘱咐黑甲兵一边登记一边转移财物,也带着黑甲都尉跟上了潘英。


    在地宫的东南方位,从一道石门入内,往下走过一个转角石梯,便来到三十间私牢的所在。牢房分列为两排,中间一条甬道直通到底。约莫是这里关押了太多人,又关得着实太久,气味混杂,十分难闻。温季礼一进来,咳嗽便愈发厉害。


    宋乐珩叫潘英先停步,赶紧打开系统商店翻了好几圈。商店里没有能用来止咳的药物,宋乐珩只找到一个面纱,名字叫……


    舞女的诱惑。


    道具说明:面纱自带西域奇香,能让所见之人自动产生“丫头,命都给你【气泡音版】”的思慕之念。


    宋乐珩:“……”


    好颠的气泡音版……


    宋乐珩一想到气泡音版的画面,就觉得脑壳痛。但又想到面纱自带奇香,应该能盖住这牢狱里的难闻气味。她一咬牙,花十个月老花兑换了面纱。


    几个同行的人冷不丁见到宋乐珩手里多了一张淡青色的面纱。那面纱质地看起来细软半透,上面以一根小金叶款式的金色链条穿起。在烛火映照下,面纱还隐隐折射着莹润如月华的光泽,一看便知是贵重之物。


    潘英从来没见过别人徒手变东西的,顿时惊讶得睁大了眼。温季礼、吴柒和马怀恩自是见怪不怪。黑甲都尉则是愕然张着嘴,面具都快掉下来了,指着宋乐珩手里的面纱道:“你、你怎么变出来的?妖怪吗?”


    吴柒终于找到了机会反讽:“大惊小怪,这种空手变东西的小把戏连我们这些乡巴佬都见过,你没见过?啧,没见识。”


    “你!”黑甲都尉怒视吴柒,被温季礼看了一眼,又立刻老实地收起怒容,只嘲讽道:“枭卫督主不愧是朝廷命官,进个大牢还得戴上面纱,真是矜贵得……”


    他话没说完,就见宋乐珩细致的将面纱戴在了温季礼的脸上……


    温季礼讶异抬眼。


    旁边的吴柒和马怀恩:“……”


    潘英和黑甲都尉:“……”


    黑甲都尉又恼了,道:“公子,这是女人戴的东西……”


    温季礼冷声道:“收声。你今日的话,多了。”


    “是……”


    黑甲都尉不敢再吭声。宋乐珩便踮起脚尖,轻轻将链条挂在温季礼的耳朵后。那冷幽幽的金属有意无意地刮过他耳后那一枚小痣,让温季礼的耳尖顷刻就染了层薄粉。


    宋乐珩解释道:“我没找到能止咳的药,只有这个了。面纱自带西域的奇香,兴许能掩盖住这牢里的气味,让你不那么咳。”


    温季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眼里有层化不开的暖意,轻声道:“督主费心了。多谢。”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宋乐珩确定面纱不会掉落后,稍稍拉开了一步的距离,然后……就看呆了。


    温季礼本就是一张郎艳独绝的脸,那精雕细琢的五官组合在一起,美得都有几分不够真实。那双眼睛更是像朝晖之下攀于叶上的晨露,晶亮又剔透,时而罩一层恰到好处的薄雾,让人看不真切,瞧不分明。如今面纱之下只露了这双眼睛,那自是勾魂摄魄……


    宋乐珩有几分痴迷地盯着温季礼欣赏,冷不丁就听旁边的黑甲都尉魔怔似的发出了声音。


    “公子,我的命都给你。”气泡音版。


    宋乐珩:“……”


    温季礼:“……”


    第32章 关键人物


    “公子,我的命都给你。”气泡音版。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忙按住自己的眼睛连退两步,避开“舞女的诱惑”。马怀恩、吴柒、潘英本来也莫名其妙沉浸在温季礼的美貌之下,乍一听黑甲都尉的话,三人也都回过神,飞快移开视线。


    马怀恩阴阳怪气道:“还命都给你,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啧,是比我们大老粗恶心多了。”


    有被阴阳到的黑甲都尉:“……”


    马怀恩和吴柒率先走进甬道。黑甲都尉捏了捏自己的嗓子,尴尬解释道:“公子,刚刚那个不是真实的我,我说话不这样的!我、我也不知道我刚才是怎么了。”


    温季礼没吱声,多半也觉得有点尴尬,生怕宋乐珩误会了什么,只关注着宋乐珩,半点眼角余光都不分给黑甲都尉。


    潘英有些害羞,把宋乐珩拉到边上些,小声道:“督主大人,这钦差大人怎么那么好看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宋乐珩坚持捂着眼睛:“我也没见过,以后多见见就习惯了。”


    潘英更羞地点点头,上前带路去了。宋乐珩等了等温季礼,与他并排前行。


    “好些了吗?气味是不是没那么难闻了?”


    “嗯。”温季礼摸了下面纱:“这面纱……是不是除了异香,还有其他的效果?”


    宋乐珩连忙打哈哈:“没。就是普通面纱,你放心戴着便是。难不成怕我害你?”


    “督主说笑了。”


    两人说话间,便来到了甬道的尽头。牢房已经清空了,一眼就能看个通透,并没有什么第二层的入口。马怀恩正质疑潘英说谎,潘英急急给几人演示起来。


    原来,潘英被关在倒数第二间牢房。这里每间牢房的关押人数高达五六十,有时甚至上百。人挤着人几乎没有任何挪脚的空间。潘英那时正好在靠着内墙的一边,日子太难熬了,她想死都死不了,便用手指头在泥巴墙上拼命地抠。


    有一次抠出一个小洞,她看见被关进最后一间牢房的女子,被装进了一个大铁匣子里。可她只看到这里,小洞便被教众发现,潘英还遭了一顿毒打。等她被关回牢房,又不是在原来的位置了,所以她只能确定,有女人被装进大铁匣子里,并且就在这最后的两间牢房,没有出去过。


    “这怎么可能?!”马怀恩扯着嗓子道:“这两间牢房就这么大,哪里能藏人?那些女人肯定是被运走了,只是你刚好没看到。”


    “不会的。”潘英急道:“我听到他们说的话了,说那些是要送去伺候天神的,得驯得服帖些,免得冲撞神明。没有驯服的人,不能送过去。他们说装进那个大铁匣子里,就是在驯服这些人。”


    宋乐珩和温季礼互看一眼,宋乐珩道:“是要送去豹房的。”


    “应该是。”


    宋乐珩思量少顷,走进两间牢房里,对比了一通,发现右边一间的地面泥土有被人踩实的痕迹。她招手叫来吴柒和马怀恩,跺了跺脚底下,道:“就这儿了,挖吧。”


    黑甲都尉走进来,问:“没有工具,要徒手挖吗?很费时间人力的。”


    宋乐珩打开系统商店,飞快用三百红豆兑换了三把毁尸灭迹铲,分别递给了三人。黑甲都尉拿着铲子,一脸懵,又不敢再直视温季礼,只能盯着地面道:“公子,她真的不是妖怪吗?”


    温季礼也走进牢房:“徒手变东西的小戏法罢了,你没见过?”


    黑甲都尉:“……”


    他家公子说是,那就是吧。


    不多时,三人挖开地面的泥土,底下便是一道暗门。吴柒拉开暗门,率先下去。其余几人见吴柒没有示警,才跟着下到地宫的第二层。


    这第二层潮湿又阴暗,没有第


    一层那么敞亮。因为连接着地下河,一股腐臭的味道直冲天灵盖,熏得几人纷纷皱紧了眉头。河水漫到岸上,约莫五十个人形的大铁匣子被石壁上延伸出来的铁链锁着,底部寸余便浸泡在恶臭的地下水中。


    石壁上几盏昏黄的油灯闪烁着微光,死寂的空间内,只能听到极其微弱的呼吸声。


    黑甲都尉不解道:“白莲教为什么要把送去豹房的女人都装在这些大铁匣子里?”


    “没听到吗?因为要驯服她们。”吴柒应了话,看着眼前成排的铁匣子,脸色极其难看,攥紧了拳头道:“把人关在这种人形匣子里,她们连动都不能动,就好像躺在一副棺材中,永远置身于黑暗。这种恐惧,不是一般人能够克服的。他们还不会给足够的水和粮食,会掐着你咽气之前,给你的嘴皮沾一点水,再给你一口难以下咽的粗粮,让你维持着一口气。七天,最多七天,人就会屈服。”


    “这就是你们枭卫的手段?”黑甲都尉的语气里明显有些不满。


    马怀恩骂道:“放你娘的狗屁!枭卫也是分人的!我们跟着督主,从不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这些屎盆子,都是赵顺那狗娘养的干出来的!”


    黑甲都尉:“那不还是你们枭卫干的吗?听说这个赵顺以前也是你们督主。”


    吴柒:“……”


    马怀恩:“……”


    吴柒嘶了一声,极度默契的和马怀恩一起卷袖子,想动手锤黑甲都尉。宋乐珩沉着脸,喝止道:“什么时候了话还这么密,赶紧去看看,有没有活着的。”


    两人这才收了架势,走到第一排的铁匣子前去观察。温季礼也不冷不淡地瞄了眼黑甲都尉,把人渗得赶紧跑去了吴柒旁边一起观察。三人将那绑在铁匣子外面的锁链拉了劈了砍了一通,全然没用。吴柒只能又折返回宋乐珩跟前,沉声道:“锁链太粗了,弄不断。”


    宋乐珩没说话,忽而想到支线奖励的那把□□,便走到铁匣子前,想要一试,不成想,真就打开了锁链。其余几人一惊,宋乐珩也没给他们问话的机会,把钥匙递给吴柒,道:“开锁,救人。”


    吴柒三人急忙去开别的铁匣子。宋乐珩将她面前这个打开,里面的女人早已晕了过去,重重砸在了宋乐珩身上。宋乐珩垫在女人的身下,两个人一起摔进了水里。


    温季礼原本还站在台阶上,见状也顾不得水脏,几步踩进水里便快走到宋乐珩的身旁。吴柒等人也小跑过来,和温季礼一道扶起宋乐珩。


    宋乐珩坐在水中,腰上的伤口大抵又被撕开了,疼得直抽冷气。她定睛看了眼女人,错愕惊呼道:“娘亲?”


    叮。


    【支线不及黄泉,死生不见,进展60%,找到关键人物裴薇,奖励小喇叭一枚】


    三更天时,四平山烧起了一场大火。原本计划着再次攻上凌风崖的宋含章和赵顺不得不带人赶到石林。彼时地宫里已经什么都不剩,财物没了,囚禁在地宫里的女人们也没了,只有一片狼藉。


    赵顺的骂声惊飞无数夜鸟,脏得连宋含章都听不下去。他揪住赵顺领口,发狠道:“在这里骂有什么用!我们趁夜攻上凌风崖,把宋乐珩剁了喂野狗!”


    赵顺癫狂地推开宋含章,急急倒退了好几步:“我老巢没了,教众死了大半!那些财物和女人,都是要献给圣上的,我给不出交代,圣上会怪罪我!我已经被流放过一次,不能被宋乐珩害到流放第二次!我现在就要回洛城,将此事禀明圣上!”


    “这么说,你要打退堂鼓?你可别忘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你要我献出裴薇!否则,宋乐珩也不会和我反目成仇!”宋含章亮出兵器。


    赵顺冷冷看着他手里的剑,走近些许,笑道:“平南王,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宋乐珩想要的是什么,很明显了。”


    宋含章眯着眼不语。


    赵顺续道:“她当年初到洛城,削尖了脑袋想进枭卫。我还没见过她这样的女人,表面上圆滑得像一块没有棱角的石头,内里……全是尖锐的反骨和狠劲儿,什么苦都吃,别人不啃的硬骨头她都啃。她想要我的督主之位,蛰伏了两年,收埋我枭卫的人心,当真就被她做成了。”


    说到这,赵顺顿了顿,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我陪着圣上多年,就这么被她坑了一回,我就成了庶人,被流放出宫。这些年,我花了好大心力才建起白莲教。我为圣上搜罗民间美女,奇珍异宝,珍稀异兽!我白莲教所敛之财都是军费!我做这么多,就是想有朝一日重获圣宠,回到权利的中心!可宋乐珩一来,我多年的心血又白费了!”


    “所以呢?”宋含章没耐心地问。


    “所以?”赵顺逐步逼近宋含章,眼神像直立起来的毒蛇,朝宋含章吐着愤恨的信子:“你生了个好女儿。我不是她的对手,你也不是。你斗不过宋乐珩,这岭南就会易主,我不会留在这里,坐以待毙。”


    “你回洛城,就能斗得过她?”


    “我可以赌!我会禀明圣上她叛变朝廷!我对付不了她,总有人能对付她!平南王若能撑得过去,待我禀明圣上带来援军,或许就能助你清理门户。若是不能……”


    宋含章冷笑一声,道:“不劳你费心。我的门户,我自己清理。赵公公既然要走,我就不送了!”


    宋含章转身上马,带着府兵们离开。赵顺冷眼望着那渐行渐远的火光,讽刺道:“狂妄。老子骂归骂,好歹有自知之明。宋含章这老东西,活不过两天了。”


    回转凌风崖的山道上,黑甲兵正护送着马车慢行。


    车内氛围沉重。宋乐珩和温季礼对坐着,昏迷的裴薇就倚靠在宋乐珩的肩头。此时裴薇已是瘦骨嶙峋,面色如纸。她的眼皮底下,挂着浓浓的淤黑,手脚也肿胀得不成样子。


    地宫二层的女子被救出来时,皆没有穿衣物,因而宋乐珩也看到了裴薇身上那无数被凌虐过的痕迹……


    就像……当年她在豹房里看到过的女子尸体。


    赵顺把豹房里的一套都用在这些被劫掠而来的女子身上。他知道怎么磨碎她们的骨头和傲气,让她们哭着屈服。


    一想到这,宋乐珩就握紧了五指,咬住了后槽牙。温季礼不大敢看裴薇,因之前他去扶宋乐珩时,也看到了裴薇不该示人的一面。虽实属无奈,但他心中总觉有愧。


    他半敛着眼目,道:“今晚救出来的姑娘,都已登记妥当了,愿意回邕州的,我已告知她们明早一同入城。届时,邕州之内,必生轩然大波。白莲教被揭露,宋含章便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凌风崖。”


    “那些愿意加入枭卫的女子,我也与她们叮嘱过了,让她们见势煽风点火。等城中百姓对宋含章和赵顺群起而攻之,我们便趁势拿下邕州城,这一遭,必把宋含章拉下平南王的位子。”


    温季礼思量着,没有接话。在宋乐珩的视角,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她从始至终都是自比为水。可温季礼的视角,是门阀,是世家,是站在阶级上层的人。上位者不正,百姓则艰。越是活得困苦,心念便越是卑微。卑微到只求活着便是,不再求其他。


    譬如,正义。


    白莲教的真相,的确能烧起一把火,但这把火湮灭于何时,温季礼没有宋乐珩那般乐观。他正要接上方才的话,却见裴薇悠悠醒转了过来。


    裴薇虚弱地抬起头,看看温季礼,又看向身边的宋乐珩,怔了那么片刻,她第一反应便是轻声呢喃:“我又做梦了……还是我已经死了……今晚的梦里,是阿珩啊,真是……万幸。”


    裴薇笑笑,费力地抬起一只手,抚上宋乐珩的脸颊。只触碰了一下,她就像承受不了抬手的重量,手要垂落下去。宋乐珩手疾眼快,一把握住裴薇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


    “娘亲。”


    裴薇惊讶不已,紧接着,眼中便浸满泪水:“阿珩……还会喊娘亲……我好久没有梦到过你喊娘亲了。”


    “不是做梦,是真的。娘亲,抱歉,我回来晚了。”


    裴薇霎时呆住了,目光定定落在宋乐珩的脸上。


    而后,便是千万般复杂的情绪,一一自她眸中出现。


    是久别再见的喜,是怪她不告而别的哀,更是重逢在这场劫难之后的悲。她实实在在没有想过,还能再见到宋乐珩,以自己这一生最狼狈丑陋的模样。


    裴薇的嘴唇颤动着,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只能费力地怀拥住宋乐珩,承受着浑身伤口带来的剧痛,将下巴搁在宋乐珩的肩上,泪如雨下。


    “怎么……怎么当时就那么走了呢?娘亲不是跟你说好,让你在凌风崖等着,我让舅舅送你去洛城吗?娘亲去凌风崖时,你不在,我站在空落落的院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才不告而别。”


    “没有。不是的。是我任性,没跟您说一声,就擅自出发了。怪我连累您和阿景了。”


    裴薇默了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松开宋乐珩,稍微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脸上是泪,眼中却有欣慰和笑意:“活着便好。这三年,你过得如何?我每日都在担惊受怕,盼着你来信,又、又怕有来信。我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娘亲放心,我一切都好。”宋乐珩冲她笑笑:“算混了一个朝廷命官来当。”


    “朝廷……命官?”裴薇两眼睁大,满是震惊。在她从小到大的认知里,女子就是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操持家业。当初宋乐珩要逃婚离家,她已觉得她是离经叛道了,只盼着她脱离了平南王府的庇护,能活得顺遂些。


    她从没有想过,她教出来的女儿,能一意孤行地闯入男人主宰的世界,同男人较量和厮杀。


    隔了许久。


    裴薇才从震惊里回过神来,轻声问:“是怎么做到的?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在洛城时,有人为难你吗?”


    “没有。只有一些小波折罢了。”


    宋乐珩只言片语便带过了前事。裴薇也没有多问,握住宋乐珩的手,抚摸着她手上的茧子和纹路:“是我没有用。若娘也能像阿珩这么厉害,便可以为阿珩遮风挡雨了。这三年,娘又攒了一些钱,你若什么时候不愿意呆在洛城了,就拿着这些钱选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按照你的意愿过这一生。”


    宋乐珩心间五味杂陈。她在现实里打小就没有父母,能活到得癌那一天,全靠自己拼了老命。她偶尔上网,也能在许多的社交网站刷到网友吐槽父母不干人事的,可部分时候,也能从喧嚣中窥见温暖。有一句话,她印象十分深刻——


    所有人都关心你飞得高不高,只有妈妈,关心你飞得累不累。


    原来,是这样的感受啊。


    宋乐珩鼻尖儿冷不丁一酸,低下头吸了两下鼻子,才问道:“娘亲不怪我吗?若非我逃婚,二房不会坐大。兴许,你也不会被宋含章送进白莲教……”


    裴薇的笑容淡了下来,眼神里藏了许多宋乐珩看不明晰的情绪,像是后悔、漠然,还有……


    极致的悲伤和心痛。


    痛到有那么一刹,她的眼角不自觉渗出水泽来。她掩饰地擦了擦,缓和了一下心绪,方握着宋乐珩的手温柔道:“和你没关系。自生下阿景,我注定会走到这一步的。”


    “为什么?”宋乐珩诧异抬眼,看着裴薇。


    第33章 亲子关系


    宋乐珩疑惑地望着裴薇,裴薇刚要启齿,又意识到马车上还有一个人,目光便转向温季礼,含蓄地打量了一通,问道:“这位公子是……”


    “在下温季礼,见过夫人。”


    温季礼稍稍弯腰,朝裴薇作了一揖。裴薇也点头示意。末了,她又道:“你和阿珩是……”


    宋乐珩:“挚交。”


    温季礼:“合作。”


    两人同时开了口。裴薇见两人说法不同,左右看了看。宋乐珩皱着眉头,不由得微恼的和温季礼对视——


    什么合作关系都合作到床上去了?


    而此时的温季礼只想着初次见宋乐珩的母亲,要循规蹈矩,不能让裴薇以为他是登徒子。他全然没想到,宋乐珩张嘴就是挚交……


    她知不知道,这世道的男女挚交,是怎样的意义……


    温季礼抿了抿薄唇,正有些局促之际,裴薇又问:“那你们……已经到哪一步了?”


    宋乐珩奇怪她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思量片刻,也没想隐瞒,给温季礼递了个眼神,便以为两人会倍有默契地给出同一个答案。


    毕竟,他们在谋划其他事上,都默契十足。


    但……


    宋乐珩万万没想到,两人再一次翻车。


    “都见过家里人了。”


    “从未有逾越之举。”


    裴薇:“……”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再次恼怒地瞪着温季礼,温季礼也头疼地按了按眼皮。宋乐珩刚要开口解释,裴薇就道:“我明白了。既然如此,你们的事,尽快定下吧,就趁这几日。”


    “啊?”宋乐珩忙道:“娘亲你误会了。数月之前,杨彻东征,洛城那边情势复杂。这位温先生本是平昭王的军师,在背后拱火的。我帮着杨彻做事,要去杀他的。结果我俩看对眼了……”


    温季礼扶着额头插话:“督主,你这样一说,夫人更加误会了。”


    “你先别管。”宋乐珩没好气地瞥一眼温季礼:“你收了我的玉观音狐裘和面纱,我俩还睡过一张床浸过猪笼沉过河,你居然说我们只是合作关系?”


    温季礼:“……”


    温季礼即刻收了声,不再打岔。


    宋乐珩这席话已经够惊世骇俗了,惊得裴薇整个人都三魂少了两魄,他生怕他再多说两句,宋乐珩这不管不顾的性子能当着他娘的面干点不合时宜的事情出来。


    裴薇缓冲了一下,没有去质问宋乐珩为何不讲礼数,只是将人握得更紧了些,道:“沉河?浸猪笼?是……是宋含章干的?”


    她满眼不可置信,掺杂着对女儿的心疼。


    宋乐珩拍拍裴薇的手背,笑着安抚道:“没事的娘亲。那都是小事,不打紧。我和温季礼回岭南时,你和阿景出了事。当时任由宋含章这样做,也是为了顺水推舟查明你和阿景的下落。这也是几经周折,我们才找到白莲教的老巢,把你和那些女子都救出来。”


    裴薇的脸上不见半点轻松之意,看着宋乐珩许久,才轻轻理了理她有些散乱的鬓发,喃喃道:“我的阿珩,真的好厉害。”


    恰逢此时,马车停在了凌风崖的大宅外,黑甲都尉在外面低声道:“公子,到了。”


    裴薇掀起车帘,看到是裴家的宅子,一时间眼神动容,泪意又弥漫上来。她眷恋难舍地望着那两扇深漆的门,望了半晌,却又放下车帘。


    宋乐珩观察着她的神情,矮声询问:“娘亲是不想回去?”


    裴薇摇摇头,拭了泪:“还有其他栖身处吗?我这一身伤,见了也是让家里人徒增伤心,等养好了伤,再回吧。”


    “也好。”宋乐珩应道:“后山有被遗弃的农户家,我让人打扫打扫,带娘亲去住下?”


    “好。”


    宋乐珩陪着裴薇在后山落脚,温季礼便让黑甲兵去裴氏大宅里取了自己素日里带的那些药材,调配了伤药,让宋乐珩给裴薇敷上。做完这一切,已是将近天亮。


    裴薇到最后也没再说起为什么生下宋流景,她就注定会走到这一步。宋乐珩想问,可话开了头,裴薇那双原本称得上是明月流云一般的眼眸,就变得枯槁如死灰。宋乐


    珩想着来日方长,索性打算等着裴薇的心里阴影散去一些,再伺机引导。


    待得裴薇睡下,宋乐珩吹熄了屋中灯火出来,便见马车还停在篱笆院子外。她上车一瞧,温季礼已坐在车上睡着了。


    大抵真是个从小就金尊玉贵的人,无时无刻都秉承君子端方,就连睡着的身板都格外挺拔,一点不像从前宋乐珩夜里打工白天上课,一打瞌睡就东倒西歪,有一次甚至摔到了桌子底下去。她放轻手脚上了车,坐在温季礼旁侧,生怕吵醒他。


    温季礼身子弱,已经熬了两个晚上,也不知会不会伤到他的根本。且天气转寒,更深露重容易着凉。想到这,宋乐珩打开系统商店,想看看有没有小毯子能兑换一个给温季礼盖上。


    就在这时,一声尖叫陡然从农户屋里传来。温季礼被惊醒,和宋乐珩一道匆匆下车。两人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屋内撕心裂肺的哭声,夹杂着不知道是梦呓还是清醒的话音。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这样对我……你们放过我吧……放过我吧!走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宋乐珩忙不迭敲门,大声喊道:“娘亲?娘亲!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进来看看你。”


    她刚要推开门,门后突兀撞过来一个力道,死死关上了门。两人只听到有什么东西扣死在门板上,不让外面的人打开。


    裴薇颤抖嘶哑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别进来……阿珩,不要进来……娘亲不想……不想让你看到。我会好起来的,明早……明早娘亲就好了。”


    宋乐珩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只能温声道:“好。我不进去。我在外面守着娘亲,娘亲若有什么事,你叫我一声,我就来了。”


    “好……”


    黎明前最深的夜里,繁星都暗淡下去,门板后绝望的哭泣,也戛然而止在寒凉的风中。


    直到天亮,宋乐珩和温季礼都呆在马车里守着。从那一阵哭吼过后,屋子里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宋乐珩不想温季礼一直陪她熬着,执意将温季礼送回了大宅歇息。温季礼千叮万嘱要宋乐珩注意伤口包扎,注意换药,否则箭伤难愈。宋乐珩满口应下,而后,便又去见了裴老爷子。她向裴老爷子要了几本藏书,绝口不提救回了裴薇的事。


    眼下裴薇已经应激了。她出生在书香世家,是裴老爷子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所处的环境,所受的教育,都让她这一生以出嫁从夫为唯一准则。但她的丈夫把她卖了,让她受到了非人的折辱,这对裴薇而言,是天塌了。


    宋乐珩这会儿方知,支线奖励的那本中老年心理辅导,其实是让她去辅导裴薇……


    她怕裴薇想不开,既然裴薇不愿见到家里人,那便让她睹物思人,兴许能有所顾念。裴老爷子也没有多问宋乐珩要书的缘由,只嘱咐了小厮去书房拿,自己则和宋乐珩坐在花园的亭子里煮茶。


    茶煮好的时候,宋乐珩正在神游天外,裴老爷子咳了一声没唤回她的注意力,又接连猛咳了好几下。宋乐珩一回过神,就见裴焕险些咳得岔了气。她急忙给裴焕拍背,裴焕则是横眉竖眼地瞪着她,道:“茶煮好了!”


    “哦。”宋乐珩应了一嗓子,等裴焕止住咳,方拎起炉子上的茶壶先给这老爷子斟好茶,又被自己倒了一杯,坐下来喝茶解着乏。


    裴焕拿着茶盏没喝,似是斟酌了须臾,又把茶盏放下,问道:“今早我在宅子门口看到有马车印子,绕了一圈就走了,是你和那温小子的车吗?”


    宋乐珩喝茶的动作一顿,点了点头:“嗯,昨个夜里原本到家了,后来想到还有些事,便急着去处理了。”


    “半夜三更的,能有什么事?”


    “是邕州那边,怕宋含章夜袭。”


    “哦。”裴焕有些失神,过了好一会儿,又道:“听说你们昨夜去那个白莲教,救出了不少女子。”


    他的话只说到这,没问最想知道的问题。


    宋乐珩稍作沉默,垂着眼道:“是啊。娘亲的下落我还在查,您放宽心,她会回来的。”


    “是吗……会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正值小厮抱着好几本书走进亭子,裴焕见了突然站起来,迎上去翻了翻小厮拿的几本书,不满道:“不要这几本,你去,去拿我书架最上面一层中间的那些书,有十来本,都是经典名篇……算了,我自己去,你不知道该拿哪些。”


    裴焕说着,接过书就往书房走。小老头像忽然来了精神,健步如飞,走得衣袂都在飒飒翻动,小厮还得跟在他后面小跑。


    “老爷,老爷您别着急!您慢慢走,别绊着诶!”


    宋乐珩见裴焕进了书房,不多一会儿,就带着小厮又折返回来。这次,小厮抱着一摞比他人还高的书,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看得宋乐珩眉头直跳。


    “外爷,我就要几本书,你拿这么多干什么?”


    “你都带着。哦,对了,还得带些被褥子,家里正好有几床被褥子,是你外婆和舅娘用新棉花弹的。天冷了,还得捎上火炉。敦子,你去多备一些炭。”


    抱着书的小厮应道:“是,老爷。”


    宋乐珩扶额:“外爷,你知道我要把东西拿去哪儿吗?而且这么多,我怎么拿?”


    “单独装一辆马车。不止炭和炉子,还拿几件新袄子,对了,你舅舅那个……”裴焕冷不丁顿了下,无奈瞪了眼宋乐珩,放低声音道:“你上次偷你舅舅那个铜手炉,是他……咳,是他最看重的东西,他想送人的!你偷什么不好,你偷他那个!你现在去他那儿一趟,让他把铜手炉给你,你一块儿捎着。琴棋笔墨也都备上,拿最好的。还有那些画!我都收藏好些年了,全装上马车!让我想想,还有什么……”


    裴温和小厮一副忙得晕头转向的模样,宋乐珩在旁边哭笑不得。


    裴焕已经猜到了。


    爷孙俩谁也没戳破裴薇回来的事实。裴焕知晓,自己这女儿吃了很多苦,需要独自躲起来疗伤,他能做的,只是用这些东西,告知他的女儿,裴氏永远在她身后。


    宋乐珩默默看着这老爷子好像是要搬空整座大宅,大抵还需要点时间,便转去了南苑想看看宋流景。


    彼时,阁楼小筑的房门紧闭,宋乐珩敲了许久,也不见宋流景应声。她怕宋流景出事,绕了半圈绕到窗前。见窗户没锁死,伸手轻轻一推,两扇窗便打开了。


    屋子里的门窗上,都钉上了一层黑布,阳光透不进去,整间屋陷落在黑暗里,唯有宋乐珩推开的这方寸之间,能投进一片亮堂来。


    一股浓烈到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像是有许多香粉混杂在一起,纠缠出过于繁艳的香。


    并不是那么好闻。


    宋乐珩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又往屋子里瞅了瞅,掀开衣摆准备翻窗进去。一条腿都艰难地跨过窗框了,里面骤然响起宋流景的声音。


    “阿姐。”


    宋乐珩愣住,随即骂骂咧咧道:“你在里面?怎么方才不应声?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说完,宋乐珩就要继续翻窗。


    宋流景哑着嗓子道:“阿姐,你……你别进来。”


    宋乐珩又一顿:“这又怎么了?”


    “我病了。”


    “那我更得……”


    “会传染的,是风寒。你等我好一些了,再来看我。”


    宋乐珩想了想,还是默默把腿收了回来,站在窗户外道:“确定只是风寒吗?叫大夫来看过没有?”


    宋流景嘶哑地咳了两声,道:“真的只是风寒。从前在后院里,我有什么病,都是……都是我和娘亲自己治的。我过两日就好了。”


    说到娘亲二字,宋乐珩听出了明显的哽咽。隔了少顷,她轻声道:“阿景,你是不是想娘亲了?”


    宋流景没有应答。


    宋乐珩等了良久,轻轻叹了口气:“娘亲会回来的。你先好好歇着,别让娘亲担心。”


    宋乐珩转身离开。一窗之隔,宋流景坐在晦暗的角落里,强迫自己看着窗框照进来的一抹强光。生理性的泪水沾上他雪白的眼睫,再自他白瓷般的脸颊上滑落。他怀里紧紧搂着一只已经死去的野猫,被血浸湿的皮毛底下,是在野猫骨肉里贪婪吸食的无数蛊虫。宋流景左手小臂的衣袖撩起,皮肤被割下了一大块,此时那惨不忍睹的血肉上,亦爬满了蛊虫。


    妆台底下,香粉洒落了一地,和着精致的瓷器碎片。而除却这一小片地方,整间屋子的地上,满是血迹……


    宋乐珩的脚步声已经听不到了。宋流景忽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泪水汹涌。他捂住眼睛,却挡不住肆意


    流淌的水泽。他像是处在深渊里的兽,绝望和压抑交织在一起,最后陷入没有尽头的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反复折磨我……我只是……只是想当个人而已……我没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恨我吧,让所有人都恨我……”


    第34章 娘太超前


    宋乐珩走出大宅时,还在整理这段时间以来的线索。


    她目前支线任务已经完成了60%,这条支线的最终结果是要扣上主线的,她肯定要把宋含章拉下马,借岭南的地势建立宋阀,成为主公。但这条支线里的子母蛊到底是哪两个人,裴薇被送去白莲教和子母蛊有没有关系,宋乐珩还找不到突破点。且整个平南王府被屠,宋含章为什么还活着,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宋乐珩琢磨裴薇许是知道些内情,但眼下要怎么让她开口又不揭她的伤疤,宋乐珩也没想好。


    她这厢正思量着,忽而就听到裴温的声音,正指挥着好几个家丁把林林总总的东西往马车上搬。宋乐珩震惊走近,瞥了眼已经装得七八分满的车厢,再看看还没装上去的两个大箱子,顿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裴温小心细致的把自己的铜手炉也放到车厢的角落,反复叮嘱几个家丁千万别压坏了铜手炉,随后才有些怨念的冲宋乐珩道:“你外爷让你来找我要铜手炉,你倒是人影子都见不到一个!”


    宋乐珩摸摸鼻尖儿尴尬道:“刚去看阿景了。”说话间,她伸手摸了摸那铜手炉:“这是舅舅一直想送给娘亲的?”


    “你别碰。”裴温没好气地打开宋乐珩的手,像是生怕她再次觊觎。瞪了宋乐珩一眼,看她乖乖收了手去,裴温的眼神便又转得万般感慨。


    “自你娘嫁去了平南王府,因为你弟弟的事,便很少回娘家。宋流景离不开那方后院,她不敢将孩子一个人留下。直到宋流景满十岁那一年,你娘来信说,要带你和阿景回娘家过小年。她打小就怕冷,那年冬天尤其的冷,我早早打了个新的铜手炉,想着等她回来,给她用。但那一年……她还是没回来……”


    话至最末,裴温长长叹了口气。


    裴氏的人丁不算兴旺,早些年本来是五个兄弟姊妹,裴薇排老四,裴温是老大。老三在早些年一场瘟疫中丢了性命,老五这幺妹又溺水身亡。剩下的一个老二说是和老爷子不大对付,多年前离了家去闯荡,再也没有回来过,如今也是下落不明。


    裴氏的第二代,寥寥就剩了裴温、裴薇这两人,他对这个妹妹,自是心中无比挂念的。可不想世事弄人,许多年不见,再见就是这般伤人的光景。


    眼见裴温神情落寞,宋乐珩凑上前道:“舅舅早说是要给娘亲的东西嘛,那我上次就不用还了。”


    裴温:“……”


    裴温恼怒看她:“你还有理了?!这是我要送给你娘的,你不问自取是为偷!还有我养的那些鸡,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抓的!你吃了鸡,还把汤盅给扔了!你简直是荒唐!”


    “好好好,知道了,是送给娘亲的。那我等会儿问娘亲要,回头再拿给温季礼用。”


    裴温:“……”


    裴温哽了一下,气得有那么一瞬想抽宋乐珩。但念及这东西送出去,他妹妹愿意给,他也管不着,索性揭过了这个话题,声线都有些颤动地问:“你娘亲……真的没事?她真的回来了?”


    宋乐珩没有答话。


    裴温又道:“她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不愿让我们知晓?你帮着问清楚,若真是那姓宋的害了她,我就……我就……”


    “亲自去杀了宋含章?”


    裴温皱眉看宋乐珩:“我是读书人!读的都是圣贤书,岂会做杀人之事?!我要对宋含章口诛笔伐!让他受尽天下唾骂!”


    宋乐珩:“……”


    宋乐珩抿了抿唇,又耸耸肩,阴阳怪气道:“这很难评,那我祝舅舅成功吧。”


    “这是你对长者该有的态度吗?宋乐珩,你目无尊长,罔顾礼法,你……”


    宋乐珩打断:“我要出发了。”


    裴温利索的让开一步,让宋乐珩坐上马车,又推了一个小厮去驾车,一边还站在路旁骂:“离经叛道!出言无状!过两日我非得让你好好把《女诫》抄写十遍!驾车慢点,我的铜手炉别磕碰坏了!”


    宋乐珩坐在车上,看着气急败坏还顾念裴薇的舅舅,一时忍不住失笑。


    “你舅舅啊,就是那样的性子。其实小时候我们家的兄弟姊妹都觉得,他比父亲还古板。”


    裴薇收拾着几个箱子里的东西,能用的就拿一点出来,但大多数,她都整整齐齐的留在箱子中:“我们的功课是你舅舅教的,琴棋书画,也都是他教的。他就是有些太恪守礼法了,但他是个很好的人,重情,有责任和担当。父亲年迈后,裴氏大多时候都是你舅舅在支撑。”


    宋乐珩坐在桌子旁撑头看着裴薇。裴薇生得温婉大方,今日简单梳洗了一下,便担得上岭南第一美人儿的名头。光是看着她在眼前走来走去,宋乐珩都觉得赏心悦目。


    “娘亲和舅舅的关系很好。”


    “自是好的。裴氏家风端正,没有……”裴薇顿了一下,大抵是想到这些年在平南王府度日如年,眼神就暗淡了一瞬:“没有那许多的勾心斗角。不止我和你舅舅,其实我们几兄妹的关系都很好。当年二哥出走,也只是因为他想凭恃武艺行侠仗义,和裴氏一直以来的学文理念相悖罢了。”


    “那娘亲和这二舅舅还有联系吗?”


    裴薇摇摇头:“这些年我被困在平南王府,甚少联系娘家人。这几年又是兵荒马乱的,也不知二哥他……”


    话停在了未尽处。


    裴薇失神须臾,没有再续上这个话题,只是把装着画卷的箱子重新合上,悄无声息的背着宋乐珩擦了擦眼眶。


    宋乐珩道:“娘亲不打开那些画卷看看吗?是外爷专门为你搜集的。”


    “不了。时过境迁,没有年少时的心境了。”裴薇转过身来,看着宋乐珩牵起笑意,坐回桌边的位置上,道:“阿珩以后,有什么打算?愿意……留在裴家吗?”


    宋乐珩握住她的手,答道:“此次我回岭南,外爷助我许多,等邕州的事情平定了,我会暂时落脚岭南。今后我都会护全裴氏,也会护好娘亲和阿景的。”


    “阿景……”裴薇矮声呢喃着,末了又笑笑:“阿景他已经长大了,娘亲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你,你是个女儿家,当真打算走这一条遗世越俗的路?纵然历史上也有女子走到高位,但那得经历多少众叛亲离,手上沾了多少血。娘亲……心疼你。”


    “遗世越俗……”宋乐珩回味了一遍这四字。


    她是个俗人,她其实担不起这四个字,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通关游戏回到现实里活下去而已。她在这里的所遇,所念,是一场梦。


    既然是梦,那何妨做大一点。


    宋乐珩嘲裴薇咧着嘴,笑道:“娘亲说的这四个字,我很喜欢。这世俗总是规劝女子三从四德,温柔贤良,勤俭持家,不争不抢。丈夫和家世,是世人衡量女子价值的唯一标准。这种眼光,我不喜欢。我就想试试,试试能不能将这世俗踩在脚下,试试……能不能让这世界的战场,由女人参战。”


    裴薇看着宋乐珩,久久不语。宋乐珩心里打鼓,生怕裴薇看出什么端倪,想起自己并没生过这个女儿之际,她倏然反握住了宋乐珩的手。


    宋乐珩一怔,便听裴薇道:“那……娘亲


    能为你做点什么?你们找到白莲教,必然……必然是和宋含章正面冲突了?你是不是想取代他,用他的势力立足?”


    “是有这个念头。先前我回家,得知你出事,就和宋含章撕破了脸,他也想置我于死地。不过,有一件事,我到现在也没理出头绪。”宋乐珩斟酌少顷,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娘亲可知晓子母蛊?”


    她注视着裴薇的表情,见裴薇没有太大波澜,方才松了一口气。


    裴薇思量片刻,微微点了头:“知晓。那是阿景出生前的事了。你大概已经没有印象。那时南苗犯边兴乱,宋含章领兵去平叛。过了几个月,他带了个苗族的姑娘回来。是他见色起意,从别人家里抢走的。”


    真是这老登惹的祸。宋乐珩在心里暗骂,嘴上却没有插话。


    裴薇的眼神有些失焦,话音也渐渐变小,道:“那姑娘生得很美。但她抵死不从,回来的第七日,就悬梁自尽了。本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可谁也没想到,那姑娘的父母千里迢迢找来岭南,想求宋含章放过自己的女儿。得知女儿的死讯,老两口就在王府里种了子母蛊。彼时发现得及时,但……”


    裴薇稍是一停。


    宋乐珩忙问道:“但如何了?”


    “当时给我接生的稳婆,中了子母蛊不幸离世。宋含章也因此知道了子母蛊的存在,迅速处理了这件事。后来,这子母蛊便没有再掀起风波了。”


    “温军师说,子母蛊是一种伴生蛊,应当有两个主体。娘亲当知晓府上是哪两个人中了子母蛊?这两个人,是不是一直留在王府上?”


    裴薇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宋乐珩的脸上,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可那话于她似有千斤重,从她眼神里表露出来的,是让人看不明白的痛苦和纠结。过了好一会儿,她又闭了闭眼,恢复了常色,道:“是有两个人,是那对老夫妻。”


    宋乐珩一脸愕然:“宋含章当年没有处死他们?还把他们留在王府上?”


    “他想过处死的。但子母蛊这种秘术,不能用常理揣摩。被种下了子蛊的人,周身都有剧毒,包括他的皮肤。他没有办法和任何人接触。宋含章不敢轻易动子蛊,他不知道杀了子蛊的后果会不会危及他的性命。再加上,那时他还没完全收拢岭南的权力,他的头上还有一个邕州州牧。此事当时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州牧亲查宋含章,他才不得已放了那对老夫妻。”


    “那他放了仇人,不会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


    “是留了。母蛊可解子蛊。所以那时……”裴薇皱了下眉头,像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觉:“他取了母蛊的一截脚趾骨,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原来如此。


    裴薇这一解释,平南王府上上下下都死于子母蛊,宋含章却能平安无事,就能说得通了。可宋乐珩仍是想不明白,宋含章知道有这么个隐患存在,这么多年只怕觉都睡不着,理当会借着别人的手去除掉这对老夫妻。他怎么会把人留了这么多年,留到人报仇杀他全家?


    不对。


    这不对。


    宋乐珩还想再细问,裴薇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道:“阿珩,子母蛊的事,你不用多虑。以后,都不会出现了。上一代人的恩怨,就了结在上一代人吧。”


    “娘亲……”


    宋乐珩话起了头,裴薇又拍拍她的手背,岔开了话题:“今日,我其实还有另一桩事想和你说。”


    “何事?”


    “你既然决定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我到底是不大放心。我知晓,阿珩比我厉害,将来定能达成所愿,但这满途泥泞,娘亲还是想,有一个人能护着你。即使让他帮你踏平一二坎坷,除去些许荆棘,在你疲惫时,替你掌一盏灯,都好过你孤身一人的。”


    宋乐珩思索了一下,生怕伤及裴薇对她的母女情,慎之又慎的道:“这个……这个嫁人的事,也不是那么着急,等我在岭南稳住了脚跟,再遣人将岭南的世家公子都画下来,让娘亲帮着我一起挑选,好不好?”


    裴薇笑笑,理了理宋乐珩的头发,语气格外温柔:“我知晓你不想嫁人,我们不嫁。我这一生,陷于肮脏卑鄙的后院,自然不想你也过我这样的日子。所以,我想给你找一个赘婿,让对方入赘裴氏,一来,他不敢有负于你,二来,他若不顺你的意,你可和离,另寻良人。你看如何?”


    宋乐珩:“……”


    她娘有点太超前了。


    宋乐珩抿了抿唇,眉心有点跳,迟疑问道:“娘亲不会……已有人选了吧?对方该不会是……”


    “嗯,就是温公子。”


    宋乐珩:“……”


    两柱香后。


    宋乐珩被关在了屋外,隔着一扇结结实实的木板门,焦头烂额的在篱笆院子里走来走去。而温季礼则是受裴薇邀请,尴尬地坐在屋中,和裴薇面对面。温季礼表情尴尬,一时间连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就在他思考要怎么样合情合理地开口告辞之际,裴薇柔声道:“温公子一表人才,不知你家中是否为你说过亲,可有过婚约?”


    温季礼一怔,坦然回答:“家母有意一桩婚事,我不曾应约。”


    “如此……”裴薇想了想,还是把最关键的一句话问出了口——


    “那……不知温公子是否愿意留在裴家,护小女终生?”


    第35章 暗藏变数


    宋乐珩在篱笆院子里来回走了好几圈,对屋子里两人的谈话好奇得抓心挠肺的。裴薇不让她旁听,是怕万一温季礼拒绝,两人将来相处会尴尬。但宋乐珩完全不这么想。


    在她的打算里,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成亲这一环。她也从不认为,温季礼会答应裴薇,到裴家来做什么赘婿。


    那可是干死了八方诸侯的男人,深藏的目的和野心绝不比宋乐珩少。而且,很显然温季礼的出身是个能养精骑兵的世家豪族,这样的家世,和赘婿二字是沾不上一点边。宋乐珩更怕这场谈话尴尬的会是裴薇。


    她这般思量着,左右也没事可做,索性打开弹幕来消磨时间。然后,她就看到了……


    【这么快就能看到纳正宫了吗?!建议让我们尊贵的vip看看不打马赛克的新婚之夜】


    【温军师这么弱的身板怎么能洞房呢?我随礼一包壮x药】


    【一包太少,我陪一包】


    【陪一包】


    ……


    于是,划过宋乐珩头顶的,成了满满的……陪一包……


    不是,金主们怎么就能没有一个是正经的?好歹人温军师是个正经人!发这种弹幕合适吗?!


    宋乐珩正这样想,弹幕上就划过去一句清流。


    【你们别这样,温军师是正经人】


    终于有人和她是一样的想法了!


    宋乐珩正有些激动,这位粉丝就接了下一句。


    【想想要在床上搞正经人,还有点刺激,不知道温军师情到深处会不会嗯嗯唔唔的】


    啊这……啊你们这些人……


    她果然是高估了这个世界的节操……


    宋乐珩刚想关闭弹幕,木门恰逢此时打开,温季礼和裴薇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按照宋乐珩的预判,温季礼拒绝裴薇,那裴薇的脸色多少会有点挂不住。但眼下裴薇依然淡雅,看不出任何端倪来。


    宋乐珩三两步迎上前去,来回打量了一通两人,拉着温季礼的手腕往旁边走了两步。裴薇见两人动作亲密,脸上也浮起明显的笑意,避开了视线去。


    宋乐珩小声道:“我娘亲说的事,你应当没有答应?”


    温季礼唇线微抿,目光掠过宋乐珩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游移向别处:“抱歉。此情此景,于某而言,不适宜谈婚论嫁。”


    宋乐珩暗暗松了一口气,又瞟了一眼裴薇,正想问问他们二人究竟是怎么谈的,她好去开解开解裴薇。不成想,她话还没出口,温季礼就从袖口里拿出一枚黄玉戒指来。


    宋乐珩:“?”


    宋乐珩忘记关的弹幕——


    【啊啊啊啊啊,他拿戒指了!是要先订婚的意思吗?】


    【我就知道这个男人嘴上说着不要,身体


    还是很诚实的嘛】


    宋乐珩睁大眼睛,呆愣地看着温季礼轻轻握住她的手,将戒指戴在她的食指上。这戒指上同样雕刻着一个狼头,和温季礼那枚玉佩相似。宋乐珩琢磨着,这样式甚是独特,绝不会是一般的戒指,反而更像……


    身份的象征,又或者……是虎符的作用。


    她眉头一跳,正惊疑不定,温季礼便已松开她的手,温声道:“我虽无法应下这婚约之请,但……某愿许此一物,护督主安康顺遂。往后年月,无论你我是否终能携手天下,抑或分道扬镳,我的黑甲兵,永远听你号令。”


    还真是“虎符”!宋乐珩震惊到几乎说不出话。


    她在洛城也是见过朝廷精锐的,哪怕是配备给燕丞的车虎营,在兵甲武器上,都稍微逊色于温季礼这只黑甲兵。


    这样兵荒马乱的年头,连朝廷都穷得抠脚,温季礼要培养出这样一只精骑,不知是耗费了多少精力和钱财,他竟舍得……将这骑兵送给她?


    宋乐珩眨了眨眼,尤然有点回不过神,不敢置信地看着温季礼,道:“你……是不是这几日没休息好?所以做事冲动了些?”


    “某从不做会令自己后悔之事。”


    “那你是……是等会儿下了山要让我把这小‘虎符’还给你吗?”


    不然,宋乐珩实在是想不出合理的解释。反正她要是有黑甲兵,她就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


    温季礼轻声道:“这道‘虎符’,只属于督主。在这世上,黑甲兵也只听令于两人,而你的指令,永远高于我。”


    他终于不再回避视线,定定地望着宋乐珩,眼神温和又笃定,仿佛在一遍一遍地告诉她,自己很确定。


    宋乐珩沉默片刻,低下头审视着手上的黄玉戒指,含着些许无奈笑意道:“温军师,你真是……”


    温季礼有一瞬的慌神:“督主是不愿接受这虎符?”


    “我的意思是……”宋乐珩仰起头,撞进他的视线里:“你这样做,我会动心。不是对这兵权,是……对你。”


    两人就这样深望着彼此,好像谁都不愿错过此刻对方眸中的风景。


    山中阳光正好,风声很轻。在这徐徐的风里,他们能听见对方鼓噪到急促的心音。


    旁边的裴薇看得一脸亲妈笑,本不想打扰两人,正要悄无声息地退回屋里去,就见宋乐珩突发恶疾似的抖了一下。


    宋乐珩也不想抖的,但她忘记关弹幕了,这会儿弹幕里整齐地爆发出了温季礼后援会的高声尖叫……


    【可恶,被温军师装到了!这是什么高段位表白!他真的好会哦】


    【我爱温军师!他不当皇后谁当皇后】


    【我珩宝这句动心属于是把温军师狠狠拿捏了】


    宋乐珩干咳一声,飞快关掉弹幕。温季礼不解地看着她,刚要开口询问,忽然,篱笆院外马蹄急响,只见黑甲都尉骑着马飞奔而来。他刚到院外便跳下马,快步走向温季礼。嘴上刚喊出公子二字,他又骤然停住,直愣愣盯着宋乐珩手上的戒指。


    黑甲都尉惊道:“公子,她的手上怎会有这个?!”


    温季礼道:“我送的。”


    语气相当平和,好像送出去的不是兵权,而是山里摘的野果子。


    黑甲都尉张了张嘴,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作哑口无言。他大抵还在斟酌怎么能不惹怒他家公子又能表达抗拒,温季礼便已从容开口:“此事无须置喙,今后你当知如何行事。”


    黑甲都尉心里纵有一万个不愿听命于宋乐珩,但黑甲兵上上下下,都需以军令为重。


    他们的军令,就是宋乐珩手上这枚狼头戒指。


    他咬了咬后槽牙,低头道:“是。属下遵命!公子,城里已有动向了。”


    话到此处,黑甲都尉的表情便凝重起来。宋乐珩和温季礼互看一眼。


    昨晚他们救出的女子,愿意回到邕州城的,已经在今早由黑甲兵和枭使共同护送到城门口。按照两人的叮嘱,回城的六七十人会将在白莲教的遭遇告知家里人,以及周围邻居,并煽动众人于午后前往平南王府要说法,揭露出宋含章和白莲教的勾结。


    现在,午时刚过一刻。


    “这么快?”宋乐珩微微皱起眉头,预感不妙:“城里没有多少人替她们要说法吗?”


    “有。一开始聚集了六七百人。可是……宋含章杀鸡儆猴,杀了闹得最凶的十来个,有那么一两户,人都死绝了。”


    裴薇听到这话,忍不住攥紧拳头,手心里眨眼间就浸出一层冷汗。


    温季礼拧着眉,宋乐珩的神情也不见得轻松。黑甲都尉接着道:“宋含章已经下了死命令,从今以后,邕州城谁敢再提白莲教的事,连坐三族。”


    “疯了,这人是真疯了。看来,他浑然不在意邕州的民心。照这趋势,我估计宋含章和赵顺恐怕也闹了矛盾。”宋乐珩分析道。


    温季礼稍是颔首:“宋含章如今所想,只有取督主性命这一桩事。此计不成,他为杀督主,必会集中所有可以调动的兵力,一举攻上凌风崖。督主应尽快带裴氏转移离开。”


    转移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很难。这整个岭南都是宋含章的地界,裴氏的根底又在岭南,再是转移,能移到哪里去?


    温季礼所说,无非是弃军保帅。宋乐珩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不想这么做。


    她正要启齿,院外的树影冷不丁由远及近地晃动起来。不一会儿,刚折返回山腰大宅又被迫来跑腿的吴柒就黑着脸从树梢上跳下来,气冲冲走进篱笆院子,没好气的对宋乐珩道:“你那个傻子洗泥巴闲得没鸟事的弟弟离家出走了。真会挑时候!你舅让我来通知你,老子屁股都还没坐热乎!”


    宋乐珩原就严肃的脸色更加难看,下意识回头觑了眼裴薇。裴薇一时恍惚,看上去已是六神无主。宋乐珩只能压着火气,转过头来对吴柒道:“你去找找,找到了不管怎么样,先把人带回来。这几日多留人盯着邕州城的动静,一来免得宋含章滥杀无辜,二来,要注意他有没有调兵。”


    “知道。老马和张卓曦都带着人留在城里的。”吴柒烦躁地回了一句,人又跳回了林中消失不见。


    宋乐珩让温季礼先去前面等着,她和裴薇说上两句。等温季礼和和黑甲都尉出了篱笆院子,她才折返到裴薇身边,握住裴薇还有些颤栗的手指,安慰道:“娘亲,没事的,我不会让宋含章伤到裴氏一族,阿景……也会找回来的。”


    宋乐珩说得有点咬牙切齿,当真是恨不得抽宋流景一顿。


    裴薇白着脸,勉强摇摇头:“你快去忙你的,不用留在这儿照顾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好。等事情平息了,我带娘亲和阿景回家。”


    裴薇笑着,眼里不知不觉就漫开一层温热。她欣慰地看着宋乐珩,像是恨不得要把这女儿深刻在眼底。


    “阿景……今岁已是十六了,他做事有自己的考量,你若繁忙,便由得他去吧,不用太过操心。只是……”


    “只是什么?娘亲不妨直说。”


    裴薇哽咽须臾,续道:“只是,他这十数年,在最想与人亲近的年纪,身边却始终只有我。所有人都把他看成怪物,视为不祥,他的心里,多多少少是有恨的。这些,说起来罪都在我。是我这个当娘的,没有给他一个健全的人生。”


    “和娘亲没关系。娘亲已经做得很好了。”


    裴薇温柔地拍拍宋乐珩的手背,捻去了她发间沾上的落叶,道:“你若能找到阿景,这弟弟……他如果待你无有二心,你便……便包容他些。”


    言语之间,裴薇的眼泪滚落出来,掺杂着苦涩笑意:“我没有教好他,他如果做错了事,你打一打他,骂一骂他。你走的那三年,他一直很挂念你。娘亲如今的心气儿,实在是……没有


    办法再去好好教导他了。以后,你就替娘亲拘着他点,好吗?”


    “嗯,我不会丢下阿景的。”宋乐珩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外爷待娘亲之心,如同娘亲待我和阿景。外爷年岁大了,盼着娘亲回家,娘亲定要回去看看外爷。”


    “好,好。过几日……过几日你忙完了,来接娘亲,娘亲和你一起回去。”


    宋乐珩笑着点点头,替裴薇擦去了眼泪。裴薇牵着她的手走向院子门口,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她反复叮嘱着宋乐珩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照顾自己,末了,才依依不舍的将人送出了篱笆院子。宋乐珩没有多余的时间耽搁,和温季礼汇合之后,便一道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裴薇目送几人的身影消失,方回到屋中,拿出了笔墨纸砚,铺在桌上,写了两封信。那两封信不长,统共用了不到一炷香。她刚将两封信装进信封里封好,身后未上锁的门忽而就开了。


    天光拉长一道黑影,投落在裴薇的背后。


    裴薇的眼眶红了,泪意汹涌得紧。她强忍着泪水敛下眼眸去,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来了……”


    第36章 干翻世道


    宋乐珩回到大宅的时候,心口还在突突直跳,也不知是在跳什么。温季礼看出她有些不适,去捡了药材嘱咐小厮熬汤药。宋乐珩便站在房间门口的廊下,看着院子里就近的一株草木上,一只身体呈微红色的蜘蛛正在蚕食另一只同类。


    不多时,温季礼端了药回来,宋乐珩便同他一道入了屋去,双双落座在桌前。温季礼将晾凉的汤药送到宋乐珩手边,问:“督主方才在看什么?”


    “院子里有只蜘蛛,瞧着眼熟,像以前看过解说。不该出现在岭南地区的,就多看了几眼。”


    “解说……是什么?”温季礼有些疑惑不解。


    “啊这……就是别人说,我听着。”宋乐珩打个哈哈,连忙端起药碗,转移了话题:“你都放了些什么药材?”


    “都是滋阴补血,益气养神的。督主近日都没好生歇着,有伤根元。喝了这汤药,且先休息半日吧。”


    温季礼一边说着话,一边眼神就往院子里落,想看看宋乐珩说的是什么蜘蛛。而宋乐珩则是心头一暖,想着当初拐来温季礼当军师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旋即从善如流地端起碗,仰头就喝了一口。


    就这一口,宋乐珩差点没绷住喷在温季礼的脸上。


    她忙不迭放下药碗,捂死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呕出来。好不容易把嘴里的汤药咽下去,忍了好一阵儿,直到被苦到发麻的舌尖恢复了少许知觉,她才深吸一口气,哭丧着脸道:“温军师,你这药,它是不是药材放多了?还是水放少了?我好歹也算是吃过苦的人,但还没吃过这么苦的!你熬的不会全是清火的黄连吧?”


    温季礼懵了一下:“这应当不至于?我放的是当归、柴胡、白芍、茯苓等一些寻常药物,并无黄连。我素日熬药,也是这般的手法。”


    宋乐珩把碗推到温季礼面前:“来,你尝一口。”


    温季礼不吭声,抿着唇看那药碗。碗沿上,还有一点透亮的水渍,是宋乐珩喝药之时唇上留下的。他就那么看了眼,耳根子便透出一抹薄粉。


    宋乐珩:“?”


    他怎么又羞上了?


    宋乐珩也跟着看了一下药碗,反应过来,道:“温军师是觉得这碗药我喝过了,男女授受不亲?”


    温季礼被她戳穿,更加不好意思,稍微侧过了头去。他本想掩饰,不料却让宋乐珩看到了他越来越红的后颈肌肤。


    他脖子的线条纤长细瘦,肤色有如羊脂玉染了晚霞似的,莫名勾人,又莫名的禁欲,让看的人总是有种冲动,想知晓若是凑上去轻咬一口,这脖颈会红成什么样。


    宋乐珩这念头一钻出来,就赶紧掰着自己的脸,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


    温季礼也有些尴尬,过了片刻,方温声道:“稍后……稍后我按原方子再熬一碗,试试苦味。下次给督主熬的时候,我便酌量减一些药材。”


    “你也用不着这么麻烦,你就尝一口。这儿没有外人,只有我们两人知晓。我绝不说出去。”


    温季礼有些微恼,蹙了眉道:“这非是症结所在。”


    “哦,那便是温军师出身大族,是风雅君子,心里嫌弃这药碗是我喝过的?”


    宋乐珩故意打趣,可一说完,她就看到温季礼的眉头皱得更紧。她不想见他当真因一句玩笑话所恼,即刻换了态度,伸手去端回碗,道:“我说笑的,温军师亲自督着熬出来的药,我自是……”


    话未说完,手里便一空。药碗被温季礼夺去,他的脸分明已红得如同铺了胭脂一般,偏偏还抿了一口药下去,随即强作镇定的向宋乐珩反馈。


    “这就是正常药味,并没有督主说的那般苦……”


    宋乐珩盯着他,这样的温季礼,也太……


    太让人心神荡漾了!


    就好像有人拿着铲子暴力破开了心房一般,不管不顾地钻了进去。宋乐珩只觉耳膜里回响着自己鼓噪的心音,几乎掩过了温季礼说话的声线。她看着他泛着艳丽色泽的皮肤,薄唇张张合合,唇角还有一点残留的药渍。


    温季礼正疑惑道:“若督主实是不喜苦味,那我便在药中加入……”


    宋乐珩一根手指伸向他,轻轻在他唇角上沾了下。温季礼话音一滞,紧接着,就看到宋乐珩又把这手指放于自己的唇上,轻抿唇间那少许的药渍,道:“温军师喝过的药,好像真没有那么苦了。”


    温季礼:“……”


    温季礼的脸顿时涨红到极限,口齿也结巴起来:“你……我……你怎可……怎可……我们还没有……你这是……这是不对的!如此逾越,那和那些、那些……”


    约莫是太羞了,羞到话没说完人就咳嗽起来。宋乐珩这才慌张回了神,一面给温季礼拍背,一面道歉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刚鬼迷心窍了,温军师,你别激动,别激动。这碗药我喝了便是。”


    宋乐珩端起碗一饮而尽,苦得再难说出什么话,只把脸埋进一只臂弯里,另一只手狠掐自己的大腿,方能稍微消解这苦味。


    温季礼看她苦得太难受,自然而然便跳过了她调戏自己这一茬,关切道:“真有这么苦?”


    宋乐珩仿佛戴着一张痛苦面具,望向温季礼一个劲儿的猛点头。


    “怎会……”


    片刻后,温季礼明白过来了:“是了,兴许是某自早年起,便与药物为伴,日日都在喝药,是以苦味已经难以感受。这次是我试的药,下一次再给督主捡药,我有经验了,不会再这般苦。”


    宋乐珩缓了过来,本想劝温季礼大可不必有事没事给她熬药,但想想这是别人对她的关心,再苦也照单全收了。毕竟,她给人熬鸡汤的时候,也没问人要不要吃鸡。


    两人静静坐了会儿,温季礼原想让宋乐珩歇着,宋乐珩只道眼下情况睡也睡不好,索性就留了温季礼商量接下来的事。温季礼仍如在山上所说,让宋乐珩尽快准备从凌风崖转移,但这所谓的转移,两人心知肚明,就是从岭南落败而逃,另寻出路。


    可出了这岭南,宋乐珩更无根基。她是女子,要去别人的地界上立足,非短时间内能成。况且,她能逃,裴氏一族那么多人,不能个个都能逃出岭南的。裴氏的根,扎在岭南这片土里。


    默然良久,宋乐珩道:“走是不能走了。都斗到这一步了,我要是夹着尾巴逃,岂不是让宋含章捡个大便宜。”


    “督主,审时度势。邕州的兵力虽少,可督主知晓在邕州七十里之外,还有


    两处重要的军事堡垒。西南是白马堡,东南是七星堡,这两处各有主将领兵,和邕州互成犄角之势。宋含章大概率已往两地传信,会将这两处兵马集中于邕州,攻下凌风崖。届时,两方兵力悬殊过大,督主若不走,如何应对?”


    “咱们攻下白莲教,已隔一日。急行军一日多少里。”


    温季礼没有答话,只定定看着宋乐珩。


    宋乐珩道:“宋含章连民心都不要了,发了疯要杀我和裴氏,那下的定是头等紧急的军令。按理说,七十里路,最快今日下午就该有兵马进入邕州郊野了,温军师的人,收到消息了吗?”


    温季礼仍是不语。


    宋乐珩接着道:“这两地主将在拖延。虽我不知这里面有什么内情,但至少,我们还有时间。”


    “若没有呢?若下一刻,数千上万兵马就出现在邕州郊野,督主还来得及带裴氏撤退吗?”


    “温军师的撤离计划里,有裴氏吗?”


    两人互望着对方,话虽没有出口,但彼此都知悉这撤离计划,从始至终,都不可能有裴氏。


    裴氏族人走不了。宋乐珩拖着裴氏一族,也走不了。他们都走不出岭南。


    这和救不救吴柒的选择题是一样的。


    让温季礼选,温季礼会顾大局,会让宋乐珩保留枭卫的力量,在其他地方东山再起,又或者,趁宋含章松懈再杀回马枪。这也是大多数掌权者会做的选择。


    可是,他看清了宋乐珩眼中的波澜,他知道,宋乐珩的选项里,没有审时度势。


    对峙须臾,温季礼终是轻叹一息:“督主……过于重情了。”


    “温军师看重的,不是我重情吗?”


    “那督主想做什么?今日十几人的血,已让满城百姓不敢发声,时日一长,白莲教带来的所有影响都会消弭在宋含章的铁血手腕下。百姓依旧会麻木度日,再难掀起风浪。”


    宋乐珩此番严肃的脸色愈发带了点肃杀之意,沉声道:“这件事,我方才回大宅的路上,想明白了。”


    所有的关键在于,被白莲教掳去的,大部分都是女人。


    倘使被逼到绝路的是男人,他们会揭竿而起,会杀当政者夺权,只为了活下去。白莲教也知道避开刀尖,选了个刀背,残害的都是女子。被送去豹房的是女子,被当作不羡羊吃掉的亦是女子。他们笃定了,女子势弱,无法拿起兵器来反抗。而对于受害女子的家人来说,她们的份量还远远达不到让整个家族豁出性命为其讨公道的程度。


    这……


    就是世道!


    不公的世道!


    宋乐珩口中非头破血流毅然向死不可挣脱的世道!


    她却偏偏,要让这世道撕下一层皮来!


    她眼中沉着一股子一往无前的狠劲儿,道:“温军师,我有一个想法。”


    温季礼一看她这表情,就知道她要干桩大的,也没急着接她的话。宋乐珩仔仔细细地盯着他,道:“既然受害者的份量不够,那就加码!”


    “何为加码?”


    “宋含章和白莲教能杀百姓,他们能杀士族,能杀豪门,能杀富商大贾吗?”


    温季礼:“……”


    温季礼清楚宋乐珩素来不按常理行事,但她这个想法,也未免太过狂悖。狂悖到他一时都不理解宋乐珩一个女子,怎会有这样离经叛道的念头。温季礼轻叹,道:“督主,那容某问一句,他们能杀百姓,又是为何不杀士族,不杀豪门,不杀富商大贾?”


    “因为他们是利益共同体。”


    “所以,督主口中的士族、豪门、富商大贾,不会为了这些被白莲教迫害的女子,站出来与宋含章为敌。更甚者,白莲教所敛之财,他们同样是既得利益者。”


    “那倘使,白莲教害的不只是百姓家的女子呢?倘使城中有头有脸的家主们,也被白莲教所害呢?”


    温季礼没有说话,甚至于,他的心里都一时震颤难止。


    他起初以为,宋乐珩回到平南王府,只是着眼岭南,想不想逐鹿中原,那都是后话。而今他才发现,宋乐珩像是没有被这世俗规训的一个异类,一个怪物。她或许一开始并没想着着眼天下,但她要的是,把固定的规则打破,重建。就像她成了皇帝的四大亲卫里唯一一个女督主一般。


    这等的野心和狂妄,如神话里的十日同天,要焚尽世间一张连通天地的巨网。但最终也有可能,是九日亡于箭,成为被驯服的温阳。


    温季礼沉默半晌,道:“督主知道自己所选,是一条什么路吗?督主清楚这门阀士族与权柄之间的联系吗?”


    “我清楚。他们厚着脸皮吃人血馒头,我就非要把这些脸皮一个个撕下来!一个世家大族的脸面不够,我多撕几个!撕得他们鲜血淋漓,皮开肉绽,届时,他们便是不想站在宋含章的对立面,也由不得他们不站!”


    温季礼欲言又止,一时竟想不出该怎么劝宋乐珩了。只能无奈笑一声,道:“原以为督主这船,是艘小船,没成想上了船,才看清是艘往漩涡里开的贼船。把这岭南的士族都得罪个精光,督主不怕粉身碎骨吗?”


    “怕。所以想拉个脸大的合伙。温军师,可愿同行?”


    宋乐珩朝他伸出手来,等着他握上去。


    不知等了多久,宋乐珩听见他的话起了头,说:“我……”


    而后,温季礼仍在说着什么,可被一阵突兀的耳鸣压过了话音。宋乐珩视野里逐渐漫开浓墨一般的黑,掩住了万般颜色。她整个人失重的往后倒去,失去知觉前,只知有一个怀抱稳稳接住了自己……


    第37章 积极自救


    “早上不是还好好的一个人吗?怎么就突然昏迷了?这会儿老吴又不在,要是他回来见到督主病成这样,搞不好得拿咱们当出气筒。温军师,你快跟我们说说,督主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要些什么药材,我好立刻想法子去弄。”


    蒋律和冯忠玉双双站在温季礼身后。温季礼正给床上的宋乐珩把着脉,脸色是难得的凝重严肃。见他不答话,蒋律急得都快跺脚之际,温季礼终于收了手,给宋乐珩盖好被子,眼光沉沉的,落在宋乐珩的面容上。


    “她腰上的伤口溃烂了,引发了高热。”


    “高热?”冯忠玉紧张道:“这是不是说明……督主她不太好?之前在枭卫里,好几个兄弟都是受伤后高热,没几天就……”


    “你他娘别胡说!”蒋律一拳砸在冯忠玉的手膀子上,随后绕到温季礼跟前,用央求的语气道:“督主她福大命大,不会是那种情况,对吧温军师?”


    温季礼没有吱声。


    蒋律更急,蹲下身来,眼眶都红了:“那……那督主受伤那天,不是上过药了吗?不可能这么严重啊。温军师,你再好好看看,再好好看看。”


    “去白莲教那晚,脏水染了她的伤口。我嘱咐她换药,她没有换……”说话间,温季礼也有些自责,怪自己没有督促好宋乐珩。


    “那……那这……”


    后面的话,蒋律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莫说是一道箭伤,这个世道,就是一次风寒风热,都有可能要了人的命去。倘使宋乐珩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蒋律都不知道怎么给吴柒交代,这么多的枭使,岭南的裴氏,以后又该怎么办。


    房间里一时静无声息。


    宋乐珩这会儿正迷迷糊糊的,隐隐听到了身边几人的交谈。只是她睁不开眼,更无力动弹,脑子里像被灌满了水一样,昏沉得厉害。她拼了命地集中精神,听得温季礼道:“你们该去忙便去忙吧。督主的情况,暂莫对外宣扬,我……会尽力。”


    “会尽力”这三个字,就很让人心惊胆颤。宋乐珩想起她见过的医生每次说这三个字,基本都是病危的程度了。


    也怪她,竟忽略了身上的伤,估摸着眼下伤口是在溃烂发炎了。这要是在现实世界里,有抗生素和破伤风都好解决,问题是她在这里要怎么能搞到这两种特效药


    ……


    她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在意识里打开系统商店,提着一口气缓慢地翻找有没有能救命的良药。正是一筹莫展时,系统忽然弹出来个提示——


    叮。


    【礼物排行榜榜一粉丝奶白的雪子使用vvvip高级特权:扣1给玩家加血。玩家是否接受粉丝援助?】


    宋乐珩:“?”


    还能这样?


    这榜姐她砸了不少钱吧!?这绝对是真爱啊!她怎么可能不接受?


    宋乐珩迫不及待地选择接受,然后,就在她准备享受一波金手指待遇原地满血之际,系统又弹出一个提示。


    叮。


    【温馨提醒:当前直播间观看人数不足1000人,无法完成与榜一粉丝的互动。请玩家再接再厉】


    宋乐珩:“……”


    这提示……


    它温馨?


    它温馨个锤子。


    它好令人寒心!


    宋乐珩赶紧瞅了一眼,现在直播间的总观看人数只有612人,距离一千这个数字属实是有点遥远。她并不是不相信温季礼的医术,但刚刚这句尽力,让宋乐珩的心口拔凉拔凉的。她不想在生死问题上承担不确定的风险,能多上一层保险,她就必须让自己苟得更稳一点。她得想个办法,迅速涨粉。


    她费了老大力气睁开眼,只见窗框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蒋律和冯忠玉都走了,隔着一道半透的屏风,温季礼正背对着她煎药。


    炉子上的药罐沸腾出氤氲水雾,桌子上铺满各种药材,温季礼斟酌着往罐子里少量加着药。宋乐珩挣扎了两次,方才艰难地坐起身。只这一个动作,她额头上便已是冷汗涔涔。她腰上的伤已经被重新包扎过,眼下她只闻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子药草味,和温季礼身上的味道倒有几分相同。


    宋乐珩默默盯着温季礼的身影,他一动作,青丝就滑至一边肩头,若隐若现地露出后颈清瘦的线条。


    明明只该是寻常,可偏偏像极了一块莹润又清冷的翡翠,在光影错落之间,镀上一层暖烛的柔辉……


    宋乐珩心思动了动,她知晓粉丝们爱看什么。迟疑片刻,为了活命,她还是冲温季礼轻声喊道:“温军师。”


    温季礼蓦然回首,匆匆放下手中药材,绕过屏风走到宋乐珩面前,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你醒了?怎么坐起来了,你在发热,快躺下。”


    宋乐珩摇摇头,费力地抬起脑袋,直勾勾注视着温季礼的眼睛:“你同我说句实话,我这情况,你有几分把握治好我?”


    温季礼眉间凝重,沉思少顷,也没有刻意隐瞒,坦诚道:“四成把握。受伤后发热,已是伤情恶化了。到此一步,寻常境况,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宋乐珩垂下眼睑。


    这时代的医疗技术它是真不行啊……


    受点皮肉伤发点炎就得看是老天赏饭还是阎王开席了。


    温季礼见她不说话,怕她难受,又道:“我会尽我所能。另外,我也让溯之外出寻医了。坊间多有隐世奇人,此事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宋乐珩点点头,又伸手拉过不远处的凳子,示意温季礼道:“温军师,你先坐。”


    温季礼稍是一默,依言坐下。他知晓宋乐珩必是有话要交代,索性等着她开口。


    宋乐珩犹豫了一阵儿,良心促使着她发问道:“倘使……我是说倘使,我这儿有个法子,能使我的伤迅速好转起来,没有性命之忧,你愿不愿意……助我一下?你也知晓的,我娘亲刚回来,阿景还……”


    她本想分析局势来说服一下温季礼,不成想,温季礼少见的打断了别人说话,掷地有声道:“真有此法,我愿意。”


    宋乐珩还是有点心虚愧疚,目光颇为复杂地看着他。


    温季礼怕她病着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某愿意助督主。”


    “你都不问问是什么法子?”


    “无论是什么法子,若能让督主免去性命之忧,某愿一试。”


    宋乐珩突然就想问问,假设她说的法子是要一命换一命呢?温季礼还会说他愿意吗?


    但这个问题,太恶趣味了,也太为难人性了,不适合人与人之间正面积极的友好交流。她识趣的把话咽回肚子里,又凝视了温季礼须臾,方下定了决心,朝温季礼伸出手去。


    温季礼没有躲闪,只见她的双手落在了他的发冠上。他愣了一愣,不解道:“督主这是做什么?”


    宋乐珩没答话。


    自打她和温季礼相识,除去他们在温泉里见第一面时,温季礼披散着头发,后来,每时每刻,他都衣冠楚楚,温雅得体。宋乐珩其实喜欢看温季礼偶尔的惊慌失态与害羞脸红,她知道,金主们也吃这套。


    她取下温季礼的发冠,一刹间,青丝如瀑,罩落在他的肩颈上,让他顿时便卸去了数分从容。温季礼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这些举动早已僭越,他该拒绝的,可思及宋乐珩的情况,那拒绝的说辞又无论如何出不了口。他只能强作镇定地低下眼去,尽量不看近处的人,尽量用呼吸平复着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宋乐珩看到,他的脖颈上果然又晕开一抹浅色,手上动作也没停,从枕边拿过一支自己平日里佩戴的木制发钗,两只手环着温季礼,在他脑后挽起散落的头发,随性挽出一个髻,再用发钗固定住。


    做完这些,宋乐珩额头的汗意又加重了些。她拿起温季礼那根青色的发带,绑在了温季礼的两只手腕上。


    温季礼愈发不解,脖子上的红蔓延开来,染得耳坠脸颊都有如三月的桃色。他难为情道:“督主,你究竟要做什么?为何替我束髻?又为何绑住我?”


    宋乐珩喘着气,嘴上还相当理直气壮道:“束髻,是想露出温军师脖颈的线条。有没有人说过,温军师的脖子很好看,很勾人。”


    温季礼:“……”


    温季礼眉头一拧,脸都快要红透,半恼半怒道:“督主!你……你怎还有心思说这些?不是要自救吗?”


    “就是要自救嘛,才更要把你绑住,怕你挣扎。”


    温季礼:“……”


    温季礼觉得自己是上真贼船了,直觉很不妙地问了一嘴:“所以,你说的自救法子是?”


    宋乐珩:“我想,在温军师好看的脖子上,留下一点点……痕迹。”


    温季礼果然挣扎起来,整个人猛地弹起,急退了好几步。宋乐珩见他一动,也立刻起了身,拉住绑在他腕子上的发带。可她没能拉得住,反倒被失措的温季礼带得往前一扑,扑到了温季礼的身上。温季礼后背撞在屏风上,屏风摇晃了数下,才堪堪稳住。


    两人近在咫尺,激烈的心跳隔着衣物,传递到对方的胸口。温季礼无所适从,只觉得像骤然身处三伏天,浑身都在发热发烫。他几乎不敢和宋乐珩对视,又不能推开宋乐珩,生怕伤到她,只能别着头,低声道:“督主不可以,你……你放开我。”


    第38章 偷感太重


    “温军师刚刚不是还说,愿意帮我的。”


    “你……你又没说是要……是要做这种事!况且……做这种事,怎么能算自救。”


    可以的。


    毕竟就这个程度,直播间粉丝已经涨到八百多了。


    果然大家都喜欢看点捆绑py。


    宋乐珩抬起头,正好看到温季礼泛红的脖颈。他约莫是太紧张了,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脖子上的筋撑起羊脂玉一般的皮肤,隐隐可见底下的血管搏动。宋乐珩只觉得喉咙发干,费力吞咽了一遭,一只手鬼使神差地伸过去,剥开了一点温季礼的领口,使那往下蔓延的修长线条更加明晰。


    温季礼


    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眼神里带着极度的震惊:“你……你在干什么?不要剥我的衣服!”


    宋乐珩低着嗓子道:“温军师,你要是不救我,我就有六成的可能性要死在这里了。到时,我外爷,舅舅,娘亲,阿景,还有随我来岭南的枭使,搞不好都得成乱葬岗的烂骨头了。你若是我,也会放手一搏的吧。”


    “那你也不能……不能对我……”


    “你忍一忍。眼一闭就过去了。”


    温季礼:“?”


    温季礼恼道:“你在说什么诨话……”


    就在这时,敲门声突兀响起,江渝在外头道:“督主……督主你醒了吗?我想进去看看你。”


    温季礼愕然看向大门方向,身板绷得更直,压着声音道:“督主,快松开我,若是被你属下看到……”


    话说了半句,宋乐珩便轻轻捂住温季礼的嘴,踮起了脚尖,趁他不备,双唇印在了他的脖颈上。温季礼骤然感到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脚下一步踉跄,又撞了一下背后的屏风。随着屏风摇晃的响动,他所有的思绪都停滞下来,只剩一片空白。


    江渝还在敲门,喊道:“督主?温军师,你们在吗?刚刚是什么声音?我能进来吗?”


    温季礼的心几乎都要狂跳出来了,他死死屏住呼吸,在极致的臊热和紧张之下,人都快要晕厥过去。他双手用力一挣,腕子上的发带就狠狠箍进肉里,但却感觉不到疼。他只知,宋乐珩在他的脖颈上不轻不重地咬着,像是露出獠牙的兽,想要占据猎物,又不忍伤及猎物,正在磨着牙寻找合适的着力点。


    这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和轻咬,简直快要了温季礼的命。


    他周身的血液都在激荡,窒息焦灼的感觉占据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濒临失控。


    宋乐珩觉察到温季礼在颤抖,还以为是咬得太重,心里泛起愧疚,又用嘴唇辗转轻触了一下落了牙印的地方。


    就这轻触,理智湮灭于一瞬,温季礼几乎是不可控的,于呼吸之间,彻底失态的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沉闷的低吟来。他两颊绯色愈浓,连带着眼皮上都晕开了一点薄红,睫毛微微颤动着,反倒让人生出本不该有的心思来。


    宋乐珩也没料想到他的脖子会这般敏感,慌忙把他的嘴捂得更紧了些,道:“嘘,温军师真想把江渝引进来吗?”


    宋乐珩用眼角余光扫过门那边,见江渝知情识趣的从窗边经过,悄然离开了。她正松了一口气,就听系统提示。


    叮。


    【直播间观看人数上涨至1000。恭喜玩家开启粉丝互动功能】


    【玩家是否接受榜一粉丝奶白的雪子援助】


    宋乐珩飞快松开温季礼,一连后退了四五步,脱力地跌坐回床上。她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头发,脑子也疼得快要炸开。温季礼的胸口这会儿还起伏得格外厉害,喘息仍然粗重,好看的眉眼微睁开来,噙着羞怒之意,瞪着宋乐珩。宋乐珩也很是心虚,眼神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温季礼平整衣物上,十分扎眼的凸起。


    宋乐珩知晓温季礼在这方面禁不得逗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把他弄成这狼狈凌乱的模样,就是她理亏。她诚心实意道:“我错了,温军师。”


    温季礼:“……”


    温季礼转过身,面朝屏风,声音里还满是愠怒:“督主今日,实在是……过于肆意妄为了!”


    “你别生气……我真的只是想咬你一口两口的,而且,我真是为了自救,你看。”宋乐珩在系统里选定了接受援助,随即,她的手上就出现了一个大号的……


    急救包。


    温季礼只侧头扫视一眼,目光里闪过惊诧,却还是没有转身,道:“这又是何物?”


    宋乐珩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打开急救包一看,才发现果然不愧是金主爸爸的馈赠,包里有各种抗生素,清创药,外伤药,注射针药,还有一盒……宋乐珩也没见过的药。


    她拿起来看了看,只见盒子上写着——枸橼酸西地那非片。广告词:坚/挺整晚。


    宋乐珩:“……”


    宋乐珩立刻就想到了满屏幕的陪一包壮x药的弹幕……


    不是,她们来真的?


    宋乐珩打开弹幕,发现粉丝们已然实现了两极分化。一部分在疯狂回味刚才温季礼的反应。比如……


    【好强的偷感!温军师好像都要爽哭了!他肯定是个敏感鸡】


    【前面的大大,这里不是无人区。对了,说到大,你们刚刚看到形状了吗】


    【看到了!我珩宝这死丫头的福气还在后面】


    宋乐珩:“……”


    非要玩这么下流的吗?


    而另一部分弹幕则是……


    【还得是我榜一姐,说干就干,真陪一包壮x药】


    【榜一姐下次能不能再给珩珩捎点情x用品?刚刚她只有发带能用,多难为孩子】


    【很难不支持】


    鉴于此刻弹幕的颜色太浓,宋乐珩默默关闭了弹幕。温季礼见她半晌不吭声,怕她又晕过去,也怕她又想出什么馊主意,拼命平息着身体里那把被人强行点燃的火。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过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见没什么异样了,才又扯了下衣裳,故意把衣裳扯得皱巴巴的,完全看不出之前的痕迹,方三两步走回了床边的凳子上坐下,脸色仍是不大好看。


    “督主又在想什么?”


    宋乐珩头晕目眩的,想回答,一张嘴人却往后倒了一下。


    温季礼见状,也顾不上在生气,用绑着的两只手接住了宋乐珩。他见宋乐珩是真虚弱,抿了抿唇,别扭片刻,到底还是坐在了她身边,让她靠着自己。


    “都这样了,刚才为何还要那般行事。”温季礼的声音温柔下来,带了些许责怪。


    宋乐珩把头枕在他的肩上,有气无力地解开了发带,道:“温军师,我方才认错,真真是诚心实意的。我知晓不该那样做,对你不尊重。”


    温季礼默了一晌,道:“那又为何如此?”


    “我不是与你说过,我会点小法术吗?你就当……就当我是必须对你这样那样,才能积攒使出法术的力气来,变出这个急救包。”


    “急救包……”温季礼喃喃重复了一遍,道:“根本不是什么法术,对不对?”


    他看着前方,语气平和,并没有要追根究底的咄咄逼人。可宋乐珩琢磨着,两人怎么说都有过肌肤之亲了,温季礼还将黑甲兵赠予了她,她又有不对在先,不管从什么角度出发,她都该说实话。


    她鼻音浓浓地应了一声,道:“其实,我是从另一个世界到这里来的。或许,你可以理解为……仙界?”


    宋乐珩一根手指指着天花板。


    温季礼目光复杂,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眼天花板,听她继续道:“那个世界,文明程度远高于这里。你看我变出来的那些东西,什么水底下能呼吸的鱼丸啦,防毒面罩啦,还有这个急救包啦,都是因为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带了一个系统商店,我在里面换的。”


    “所以,在这个商铺换东西,要……要你和我做那些?”


    “也不一定是你,也可以是和别人。”


    温季礼:“……”


    温季礼这次的沉默震耳欲聋。


    半晌。


    他伸手摸了摸宋乐珩滚烫的额头。宋乐珩闭着眼睛,无奈笑笑:“你当我是病着说胡话,也好。听了就忘了吧。”


    温季礼收回手,在心里挣扎了许久。所有的世俗认知像层层叠叠的茧一般,束缚着他。可宋乐珩像一把利刃,将这些经年累月结成的茧割出了一条口子,让内里的东西得以窥见天光。


    她打破了他固有的思路,改变了他许多看法,甚至,在他干涸的天地里,撒下了一粒种子。


    这种子,假以时日,他知晓会开出成片的花,以他的心血为养分,深植的根揪住他每一寸骨肉。


    他还有机会将这种子连根拔起,但……


    他给了它养分。


    温季礼的声线很轻,很低,道:“我会试着去理解你的世界。但若……但若要做刚才那样的举动,才能让你换取有用之物,可以……可以只是我。”


    宋乐珩愕然。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温季礼向来很重礼数。


    她怔忪少顷,见温季礼直视前面的屏风,目光一动不动,就好像被屏风勾住了一般。表面上看着镇定自若,可那耳根子又渗了红。


    宋乐珩抿唇忍着笑道:“温军师也不必有这样的自我牺牲精神,那我和别人……”


    温季礼皱眉看她:“你都和我……和我那样了,就不能和别人也那样,否则……否则我成什么了?督主又成什么了?”


    他难得犯急,宋乐珩也被他急


    得哑了一遭,才道:“我是说,我和别人也不会做到这一步……”


    两人看着彼此,忽然就在这迅速升温的氛围里,双双面红耳赤,默契地移开了视线。宋乐珩抱着急救包,胡乱道:“你是不是没见过急救包?我给你介绍一下,它是急救包,用来救急的。”


    “哦,是用来救急的。”温季礼也脑子发懵地跟了一句。


    宋乐珩又指着急救包里的东西说:“这是内服药,对发热有用。这是清创的,清创完了,就用这个外敷药。还有这个针药,等会儿我教你怎么用,总之都是用来救急的。”


    “嗯。”温季礼更慌乱地伸出手,随手就拿起宋乐珩没有介绍的那盒药,问:“这也是救急的?有什么用处?”温季礼念出盒子上的广告词:“坚/挺……整晚?”


    宋乐珩:“……”


    温季礼沉默了半刻,然后,脸色红如日暮云霞,怒视宋乐珩,斥道:“督主你!你……太荒唐了!”


    第39章 黄泉不见


    一刻钟之后。


    宋乐珩咬着牙瘫在床上,一旁的温季礼脸上又是染着红,又是怒意未消,正皱着眉头给宋乐珩的伤口清创。宋乐珩疼得要命,脸色惨白,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把她的鬓发全部汗湿,偏生这会儿她又没法自主晕过去,为了转移注意力,只能不停说话。


    “那盒药……真不是我换的。我没想对你用……真的……”


    “那督主想对谁用?”


    “我想……不是……我谁都没想……”


    温季礼把她最后一处蓄了脓的血肉割开,用棉布碾出里面的脓水。宋乐珩紧咬着牙关,痛到身体都开始小幅度地抽搐起来。


    也就是此时此刻,她无数次下定决心,一定要通关!一定要回到现实!要是有现代医疗技术,她都不需要承受这样的痛了。这种苦,她不想再吃第二回。


    宋乐珩屏着一口气,等到温季礼清理干净,又给她擦上外敷药时,她整个人都已虚脱,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温季礼抬眼瞥见她这般模样,先前的不满转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隔了须臾,宋乐珩喃喃问:“温军师,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异类?”她转头看着温季礼,想了想,又补充:“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怎么不避忌我?”


    温季礼的语气甚是平和,反而道:“或许,这话也适用于我,那督主会避忌我吗?”


    他那双眼如罩着云雾的晨露清泉,好似清澈无垢,却又让人看不明晰。


    实则到了这一步,宋乐珩给他透了底,他也算是有来有往,揭露了自己秘密的冰山一角。他不可能像宋乐珩一样,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鉴于这款游戏里也没有出现过什么玄幻设定,所以温季礼必然是人。


    只是,大抵不是中原人。


    那么,有些事便说得通了。譬如,他为何会有一支如此强悍的骑兵。譬如,黑甲兵的马为何看起来比中原马匹高大威猛许多。


    所以,他是外族?


    南方的外族通常体型不高,主打一个横向发展,和温季礼这修长的身型不符。东夷那边虽是出了名的男俊女美,但打仗不太行。如果温季礼是东夷人,东夷不至于被杨彻打到千疮百孔。


    那剩下的可能性就不太多了。


    宋乐珩沉思少顷,心下已有几分了然。她牵起嘴角勉力笑笑,道:“我是迫不得已才成了这个世界的异类,温军师也是如此?”


    “若一帆风顺,谁愿以命博大。”


    “哦,原来是个赌徒。赌这么大,不怕赔上身家性命呀?”


    温季礼云淡风轻道:“都说富贵险中求。世人皆无法免俗,我亦如是。”


    “那只求富贵?”


    宋乐珩眨巴着眼看他。温季礼话到此处,却不再继续了。


    一个外族,到中原来搅弄战火风云,只求富贵必不现实。但不管温季礼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在眼下,宋乐珩能够清楚的分辨,他对她,的确是以诚相待。而这一点,两人是对等的。至于将来,那是未定之天,谁也说不准。


    宋乐珩收了话匣子,龇着牙费力的往床里面挪了几寸,拍拍身边的位置道:“温军师也累了吧,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将就将就,一起睡?”


    温季礼前一刻还从容淡然,冷不丁就被宋乐珩这句话激得又一次羞恼起来,别开眼道:“督主,你不要总说这种话。”


    “那你先前不是还说,可以只对你做那些事?我不做,我就是觉得冷。”宋乐珩摆出一副老实人的可怜模样。


    温季礼知她是怕他受累,所以让他同榻。毕竟,宋乐珩此时的状况离不了懂医术的人,而整个大宅里,只有他懂医术。


    她越是这般的细致体贴,就越是像以刀以剑毫无顾忌的从他心尖儿上凿下无数碎石,强逼他露出心里的柔软。温季礼细不可察地轻叹一息,把急救包放在两个方枕的中间,这才脱鞋躺上去。他刻意靠着床边,几乎和宋乐珩隔了两尺宽,自己只占据一个极小的位置。


    宋乐珩忍不住笑,一笑就牵扯着伤口狠狠作痛。偏生都痛成这样了,她还要打趣道:“你、你也不怕半夜摔下去。你挨近点,我又不会说你占我便宜……”


    温季礼正想阻止她说这些诨话,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听到屋外传来了吴柒的声音。


    “小王八羔子!老子要是再晚到一点,你皮都得被人扒了!什么节骨眼儿上你还敢瞎跑添乱,怎么着,你是要吃家饭拉野屎了?!”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刚刚还在让人挨近,一听到吴柒像是要推门,本能的一脚就把温季礼踹下了床。正要起身的温季礼只觉一阵强烈的推背感,幸得动作快了一步,才没狼狈摔下去。他一边慌忙穿鞋,一边回头瞪宋乐珩。


    宋乐珩捂着伤口疼得五官扭曲,嘴上还在道:“理解一下,我是为你好,我怕柒叔看你睡我床上,趁我这几天病着把你给做了。”


    温季礼:“……”


    温季礼尚未开口,敲门声已然响起,吴柒拍着门喊道:“开门,这小王八羔子我给找回来了。”


    宋乐珩应着声,示意温季礼去开门。但想想这会儿要是温季礼开了门她还躺在床上,一来……怕吴柒误会得更深。二来,她也不想吴柒担心自己的伤势。索性把温季礼拉住,自己忍着痛慢条斯理地起了身,披上外裳,亲自去开了门。


    门一打开,两人就看到吴柒气得要死地背着宋流景。宋流景此时脸色苍白,半边身子都鲜血淋漓,看上去简直是惨不忍睹。他气若游丝的在吴柒背上睁开眼来,眸光落在宋乐珩身上,再轻飘飘地扫了眼温季礼,方有气无力地喊道:“阿姐……”


    他挣扎着要落地,吴柒也不阻着,干脆把人一放,没好气地揉自己的肩膀。宋流景站不稳脚,如风中柳絮似的晃了一晃,角度十分刁钻地倒向宋乐珩。宋乐珩上前一接,顿时被砸得伤口巨痛,倒抽了一口冷气。


    温季礼见状,想要接过宋流景,谁知宋流景的两只手都圈在宋乐珩身上,如毒蛇盘绕,不肯松开。宋乐珩多少有点于心不忍,只能强忍着直冲天灵盖的痛,把人先扶到桌边坐下。


    入了座,宋乐珩缓了好一阵儿,吴柒也是累得喉咙都快冒烟了,倒了冷茶一口气喝了两三盏。


    温季礼审视着宋流景的状况,问道:“宋小公子何以如此狼狈?是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他还能发生什么事!”吴柒把茶盏重重往桌子上一搁,想戳宋流景的脑袋,又寻思这小孩和自己不大熟,咬牙切齿的把手收了回来:“这死小孩自个儿几斤几两重心里没点数,他今日一个人进邕州


    去了。”


    “进邕州?”宋乐珩缓过了神,抬起头来,看看吴柒,又责备地看向宋流景,道:“那日阿姐出发前是不是与你说过,让你好好呆在大宅里,不要乱跑,为何又要去邕州?你不知晓如今那宋含章是恨不得把裴氏一族和我们都杀了干净吗?”


    “我知道……”宋流景低声道:“我一直都知道……从娘亲生下我,他们都说娘亲生了一个怪物,说是娘亲不能容人,有失王府主母的宽容之心,才会遭此报应。自那时起,宋含章就想休了娘亲,废了裴氏。都怪我……”


    宋乐珩满腹的火气被呲啦一声浇灭,张了张嘴,握着宋流景那只和雪色无异的手,道:“怎么突然说起旧事了。阿姐只是说你不该在这时候去邕州。”


    “我……不想再等了。我不想这么没用,再靠娘亲、阿姐护着了。”


    吴柒冷笑一声:“说些屁话,最后还不是这么没用,得靠我们的人来救。这小子,就他,他还想去刺杀宋含章。”


    宋乐珩:“……”


    温季礼不动声色地睨着宋流景。宋流景分明没抬眼,可他知晓,那里面是能够把人吞噬干净的一汪深渊。温季礼唯一要考量的,是这深渊会不会伤到宋乐珩,又会不会为宋乐珩所用。


    另一厢,吴柒继续道:“这死小孩想刺杀就算了,关键他想毒杀,找了一家铺子买砒霜!不是,这都什么关头了,那老板见有怪人买砒霜,转个头就报上去了。他被府兵抓了,还好马怀恩和张卓曦在城里,发现得及时,赶去救人。救下来的时候人都快被打得没命了,你说说,你这弟弟的脑子是不是……”


    宋乐珩一句他本来就没见过世面还在舌尖儿上,就听温季礼接了话去:“真是……聪明。”


    宋乐珩转头看向温季礼。


    吴柒也看向温季礼,诧异道:“聪明?你在说反话?”


    温季礼正要启齿,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近,蒋律和冯忠玉还有江渝三人同时跑进了屋,上气不接下气的。三人看了眼回来的吴柒和宋流景,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蒋律开口道:“督主,出、出事了。”


    宋乐珩想着大不了就是宋含章追着吴柒和宋流景攻上山了,一面倒着茶,一面问:“怎么了?宋含章那老东西准备攻山了?”


    “不是……”三人又踌躇了一遭,也不知怎的,居然齐齐求助似的望向温季礼。


    温季礼道:“是……督主的娘亲?”


    宋乐珩动作一滞。宋流景回过头来,望向背后的三个人。


    蒋律点点头,道:“督主,你娘亲她……她上吊自尽了。”


    茶盏摔落,茶汤溅开,似如旧年一场雨——


    作者有话说:被小宝们猜中了……


    娘亲她……


    真的没了。


    珩宝又成了没娘的小女孩了


    第40章 死生相隔


    一场冬雨下得绵绵密密,篱笆院子里,枭使们个个穿着蓑衣提着油灯,照得院子里灯影绰绰。


    宋乐珩和温季礼一前一后地走进屋内。此时尸体已经被吴柒等人送回大宅去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盏将灭的灯,晃晃悠悠地照着那几口才搬上来,裴薇都没用得上的大箱子。


    原本裴老爷子想忍着过几日再上山看望女儿的,到了日暮那阵儿,他实在没忍得住,便嘱咐小厮煲好了汤,一个人抱着汤盅,悄悄往山上来,想着偷偷看女儿一眼,把汤盅放在门口就走。可没想这一看,就看到了天人永隔。幸得平日里跟着老爷子的小厮不放心,没过多久也尾随上了山,见着老爷子哭晕在了屋子里。下山去通知裴温的时候,雨已经下起来了。山路泥泞难行,素日里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愣是没顾得上形象,在泥里摔了好几跤,狼狈地跑上了山。


    宋乐珩赶来之际,裴温的眼睛红得吓人,嗓音又干又哑,挤出的音调像是老树被生生剥了皮似的。他让宋乐珩派几个人手,送老爷子和裴薇下山,又说要布置灵堂,还要让人去苍梧郡通知家里人过来奔丧。宋乐珩都一一交给了吴柒去安排。


    等人下了山,宋乐珩站在院子里呆了许久,方进了屋子。那桌子上,还摆着一封信,裴温说,是裴薇留给宋乐珩的。


    宋乐珩走到桌边坐下,盯着信,没有打开。


    “怎么……忽然就选了这条路……是不是我太不敏锐了,没有觉察到娘亲的情绪?可她中午那会儿分明同我说好了,说过几日就随我回去见外爷的,为什么要自尽……”


    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偏生流不出来。


    就差那么一点,她在这个世界里,就真的拥有了母亲。


    温季礼坐在宋乐珩的身旁,静无声息地陪她片刻,才低声道:“和督主没有关系。人存死志,唯己可自救。纵使督主在裴夫人身边日夜守候,也终有人力不及之时。”


    宋乐珩没有言语。过了半晌,轻轻点了头,拆了信来看。那信封里,有几张银票,数额不算大,但若宋乐珩不用来养兵买马,够自己用上一辈子。另外还有一块玉牌,玉质不算好,光线一照,就能见其间有许多颗粒杂质。按理说,裴薇有这么些钱,能买一块更好的玉牌,可她却选择将这一块留给宋乐珩。


    宋乐珩将玉牌放在手心里,指腹摩挲过那稍显粗糙的刻工。她知道这玉牌里的杂质是什么,这是裴薇留给她的护身符。


    一想到这,难过的情绪就如浪潮席卷,要将人淹没一般。宋乐珩强忍着喉头的哽咽,把玉牌挂在了脖颈上。末了,又拿出信封里的书信来。


    裴薇的字迹娟秀整洁,留的话也不多,简简单单,只有两行字——


    愿我的阿珩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


    今日别事,莫怨,莫伤怀。


    宋乐珩看着这信,也不知看了多久,才将信规规整整的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


    与此同时,吴柒从大宅折返,一进屋就脱下沾满雨的蓑衣,道:“都安排妥当了。蒋律和冯忠玉负责帮你舅舅布置灵堂,老爷子估摸着得大病一场,你舅舅说家里还有个擅医的,会让人赶过来。我已经让葛老八快马加鞭去苍梧那边送信了。”


    “阿景呢?”宋乐珩问。


    “江渝还盯着,说是一直呆坐在你那屋子里,一动不动的,像是石化了。听到尸体抬回宅子里,就非要去灵堂那边。一直跪在你娘跟前,不言不语的。你放心,有江渝看着,这小子出不了什么幺蛾子了。”


    温季礼道:“督主是有所怀疑?”


    宋乐珩没有答话,只问吴柒:“检查过我娘亲的尸身了吗?能不能确定死因和时辰?”


    “看过了。”吴柒在宋乐珩另一侧坐下,道:“看上去的确是自尽的,没有任何挣扎的伤痕,不像他杀。时辰就在申时二刻左右。怎么,你不会是怀疑那死小孩?”


    宋乐珩仍是不语,只是独自思索着。


    吴柒左右看看两个闷着不吭声的人,想到消息传回大宅时,宋乐珩就让江渝守着宋流景,不准宋流景上山,也不准宋流景外出,这确实有些奇怪。他琢磨少顷,费解道:“申时二刻这死小孩人在邕州,不可能出现在后山的。除非他是妖怪还差不多。”


    宋乐珩没接吴柒的话,看向温季礼,道:“平南王府的子母蛊,温军师早已看出是谁了,对吗?”


    温季礼此番没有隐瞒,稍是颔首。


    宋乐珩又道:“不是说子蛊的身上带有剧毒,旁人不可接近,为何他没有?”


    “此点,我亦不知。”温季礼如实道:“我与督主说过的,南苗蛊术,甚少外传,因而尚有许多秘密不为外人道。”


    “那柒叔当时中蛊,与他有关吗?”


    吴柒愈发不明白:“不是,你们到底在说谁?我中蛊和谁有关?”


    温季礼道:“据吴使君当时的经历,应当是杀刘氏引起的。再者,我说过他很聪明,他既想留在督主身边,就不会无缘无故动督主的人。”


    “那一日,你我在小筑


    遇上蛊虫,他是想杀我,还是你?”


    “我。”温季礼答得干脆,然后又加了一句:“督主应该清楚,他为何想杀我。”


    宋乐珩:“……”


    吴柒:“不是,你们究竟在说谁?能不能别打哑谜了!说点人话行不行!”


    两人果然不再打哑谜了,干脆都不吭声了。寂静室内,只有风声穿堂过,撩起那一根被斩断了还悬在横梁上的白绫。雨点打落窗框,浸得满室潮气。


    “督主想要怎样的答案?想弃他?还是想杀他?”温季礼轻声问出这一句。


    吴柒听不懂,又见两人不给他解释,气冲冲地暗骂了一声,拿上蓑衣出了屋子去。


    宋乐珩默然良久,手指抚着那信封,道:“我大致都想通了。当年宋含章欠下风流命债,对方为了报复,把这子母蛊种在了我娘亲身上。正逢阿景出生,阿景……便成了子蛊的宿主。这么些年,他因为这子母蛊被关在后院,我娘亲也因这子母蛊受尽宋含章的白眼。宋含章将她送去白莲教,自然也留不得阿景了。可惜宋含章没想到,阿景给全府的人都种了蛊毒,娘亲一走,反而是自食恶果。你方才在大宅的时候说,阿景今日入邕州一事,是聪明之举,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温季礼轻轻摇了摇头:“我是认为,他今日所为,有其目的。但这目的,无真凭实据,不能妄言。”


    “那你说,这条路,是我娘亲自己选择的吗?”


    “是。无论旁人有何作用,督主的娘亲既然留书,除非这书信作假,那便是她自己所选。”


    宋乐珩不再言语。


    裴薇说过的,子母蛊的恩怨应该终结在上一代人。她这是为了保护宋流景,让宋流景自此以后不再受子母蛊的困扰。


    低低叹了口气,宋乐珩将书信收进了袖口里。她心中再是痛惜,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沉浸在悲伤中。刚要起身,不想伤口扯着一疼,人又跌回了凳子上坐着。


    温季礼扶了她一下,皱眉道:“今夜督主还是好生休息吧。你尚在发热,再多的事,也要养好了身子,方能筹谋。”


    宋乐珩想说先去看看裴老爷子,被温季礼拒绝了。两人一道下了山,温季礼便把人拘在房间里,要宋乐珩先顾好自己。宋乐珩清创那会儿本就疼了个半死,上山一趟更是心力交瘁,左右没扭得过温季礼,倒在床上没多久就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睡梦。


    这一觉,宋乐珩做了好些零零散散的梦。一开始,是梦到她现世里没有任何记忆的母亲。那只是个很模糊的轮廓影子,但宋乐珩知晓,那就是她的母亲。而后,这影子渐渐清晰起来,成了裴薇的模样。


    她又梦到旧年离开王府时的那场雨,梦到裴薇站在屋檐下,含泪送她远去。


    只是,这一回,她说的不再是——


    阿珩,你要等着娘亲,过几日,娘亲和舅舅就去凌风崖接你。


    这一回的梦里,裴薇说——


    阿珩,你走吧,要走得远远的。不要像娘亲一样,被困住了。


    ……


    梦尽的时候,天光泛了白,宋乐珩依稀听到了屋外温季礼和吴柒的谈话。


    “她已经退热了,现下正睡着。灵堂那边没什么事的话,让她再多歇一两日,以免伤情反复。”


    “我倒是想让她歇着。就是那死小孩……简直是个犟种!昨个儿夜里就在灵堂跪着,这跪一日一宿了,饭不肯吃,水不肯喝,你也看到的,他身上还有伤,再这么跪下去,搞不好得跟他娘一块儿睡棺材里头。老爷子见他要活活跪死在棺材前,更伤心,早上才醒,将将又晕了。我看这一家子能不能熬过去都不好说。”


    “他既不肯吃,便不用勉强,人没那么容易饿死。”


    “哎你这话说的,左右是个娃儿,真不吃饭,伤怎么好?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给他死去的娘交代?”


    吴柒焦烂了一张脸,正挠着头发,房门便打开来。宋乐珩披衣走出,脸色比起昨日红润了些,只是病容未除,唇色依然有些苍白。


    “你醒了?”吴柒迎上去,握住宋乐珩的肩膀,上下左右前后都打量了一圈,絮絮叨叨地说:“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我看你经过这一回,还敢不敢掉以轻心!你以为只是皮肉伤不打紧,这皮肉伤可是要命的!”


    说着,他戳了一下宋乐珩的脑门:“还瞒我!你瞒谁不好你瞒着我!我是你爹……”


    “好了好了,柒叔你先别念。”宋乐珩拉着吴柒的手放下来,看了眼天色,问道:“这什么时辰了?”


    温季礼道:“申时三刻了。”


    “我睡了这么久……”宋乐珩喃喃自语一句,拔腿就要走:“我先去灵堂看看。温军师,你昨夜也累着了,先休息休息。柒叔,你去弄点好吃的,给温军师补补。”


    吴柒:“?”


    吴柒卷起袖子就骂:“老子不累?老子不用休息?哎呀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


    宋乐珩不理会,三两步就出了院子去。她先去了趟厨房,拿食盒装了两碗小米粥,又装了一碟馒头和小菜,方拎到了灵堂去。


    灵堂就设在大宅的堂屋,一副乌木的棺椁放置在中央,白幡迎风轻荡,正前方的条桌上,白烛已燃过大半,流下来的蜡泪凝聚在白烛底下。中间摆放着牌位,写的是先妣宋氏裴薇之灵。


    宋乐珩看着那牌位半刻,心中满是愁绪。她深吸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迈进了灵堂里。


    此时,宋流景垂着头跪在牌位前,裴温则跪坐在稍远一点的软垫上,眼神暗淡无光,正往火盆里木然地撒着纸钱。两个小厮穿着白麻丧服,守在角落里静候着。


    宋乐珩走到宋流景身旁蹲下,从食盒里端出粥和菜,一一摆放在地上,轻声对宋流景道:“吃饭。”


    宋流景恍若未闻。他没有戴遮眼的布巾,眼神枯败得像一捧焚烧过后的焦土,毫无生机,死气沉沉。他也不看宋乐珩,甚至,他的目光根本没有焦点,就那么恍惚地定格在地上,一动不动。


    宋乐珩没有再劝,索性拿起勺子舀了一点粥,递到他的嘴边。


    “娘亲的死,是为了你,对不对。”


    宋乐珩的声音不大,但灵堂里太静了,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听见她的话,裴温抬起眼睑,不由得看向宋流景。宋流景的手指也微微蜷了蜷。


    宋乐珩道:“子母蛊是怎么一回事,我已经知晓。娘亲是想护着你,让子母蛊就此消失在世界上。你从出生,她就护着你,宁可放弃王府主母的身份也要护着你,陪你搬去后院……”


    每一个字,都说得不轻不重。可对宋流景而言,却有千钧,在他的心上反反复复的碾磨,碾得血肉模糊。


    他的眼泪落出来,一滴接一滴,凉沁沁地砸在宋乐珩的手背上。


    宋乐珩的话里也藏着哽咽,忍了一遭,才继续道:“她死了都在护着你。我不知这些年你和娘亲在后院是怎么相处的,昨日我离开前,她对我说了许多,但意思只有一句,望我对你不舍不弃。”


    宋流景的泪水愈发汹涌,哭腔再也克制不住,像是从胸口里挤压出来,带着绝望又撕裂的苦楚。


    那种哭法,压抑沉闷到了极致,仿佛所有经年累月的痛都成了这一刻加诸在身上的刀剑,逼得他不得不蜷起身子承受。有悔,有恨,更有终其一生都再难释怀的羁绊和眷恋。


    无人知晓这十六年的日夜相伴,母子之情该有多深。


    也无人知晓这母子之情的背后,是多让人恨,多让人无奈的牵系。


    如果有的选……


    可惜没有。


    他从始至终,都没得选。


    宋流景哭到崩溃低吼。宋乐珩等他发泄了好一阵儿,才轻轻拭去宋流景眼角的泪,重复道:“吃饭。若你信我这个阿姐,以后,我护你。但我没有娘亲那么好的脾气,也没有娘亲那么温柔。所以,你要好好吃饭,吃完了,回屋去养伤。你若要自生自灭,那我便不再管你了。”


    宋流景抬眼看着宋乐珩,琥珀色的瞳孔浸润在水中,落成两行晶莹。他颤抖着手握住宋乐珩的手腕,将那一勺米粥喂进自己嘴里,然后接过勺子,端起粥碗,一边无声落泪,一边强迫自己吃下去。


    宋乐珩叹息着看了看他,随即站起身来,走到裴薇的牌位前,问:“舅舅,有笔墨吗?”


    裴温不知她想做什么,示意小厮去取了沾墨


    的笔,送到宋乐珩手里。灵堂上几个人,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宋乐珩猝不及防地拿下了裴薇的牌位。


    裴温大惊失色地站起,吼道:“宋乐珩,你要干什么!”


    宋乐珩手快的将牌位上的“宋氏”二字涂黑,又把牌位放回了条桌上,道:“宋含章愧对裴氏,愧对娘亲。他使娘亲身陷白莲教,今自尽而亡,这宋氏之名,不配冠于娘亲名讳上!自今日始,她非宋家妇。我要扶灵入邕州,替她向宋含章,讨命!”——


    作者有话说:本章会随机掉落红包嗷[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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