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夏天,重海的空气里已经弥漫着热意,夜里持续下了好几天的暴雨,白天太阳出来后,滞留在半空中的水汽很快又被蒸发,整座城市笼着湿闷的感觉。
窗外的黄桷树绿得油亮,风一吹枝叶就沙沙作响,像绿色的云流动。教室里挂在头顶上的风扇还在有一搭没一搭转着,连吹到脸上的风都夹着股强势的热浪。
孟渟安静翻过英语报,余光里瞥见陈昊年登地站了起来。她漫不经心从报纸里抬起眼来,看见早上请了半天假的鹿子霭这时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你,”陈昊年惊讶看着她,活像白日里见了鬼似的,倒吸了口凉气,好半天才将话捋顺了说,“你的头发怎么了?”
“不好看吗。”鹿子霭绕过他平静坐进了里面的位子,陈昊年跟在她屁股后面急忙也坐了下来,板着张脸看她像看陌生人似的。
孟渟显然也愣了愣,鹿子霭变了大模样,她将头发剪短了。她差点没将她认出来,她没有见过鹿子霭短发的样子,但还是很快提起微笑说:“挺好看的。”
预备铃声打响,宣告课间自由活动时间的结束,整栋教学楼里的喧闹逐渐消歇,大家稀稀拉拉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安静的走廊上空由远及近响起高跟鞋跟撞击地面的声音,随后周烨携着教案还有冰美式,满身暑气推开门走进教室来。
“还挺热的这天,你们等会儿谁下课的时候愿意去校门口,帮我拿个快递?”
化学课代表张鑫卑躬屈膝端着一摞作业本满头都是汗紧随其后,将作业本放到了讲台上,才腾出手来抹了把额前的汗。
周烨环视了眼教室然后说:“今天是学校开放日,现在这会儿已经有外校的人进来了,你们都注意点,管好自己,别什么热闹都给我往上蹭。”
有同学拍着胸脯极自信说:“哎呀,老师你就当一百个心吧!我们都长着心眼呢,那些人绝对骗不了我们!”
“我是怕你们将人吓跑了。”周烨没好气说,“今天来的很多都是初三要中考了的学生,家长带着孩子过来参观的,你们都给我收敛点,别影响我们招生。”
全班哄堂大笑。鹿子霭埋头沉默将书一本又一本从书包里拿出来,陈昊年皱眉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拦住了她。
“昨天晚上不是之前说好了,要出去吃夜宵的吗。我一个人在那烧烤店里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冷板凳,还没手机联系你,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就是连孟渟也开始察觉到了这气氛变得有些不对劲。但她很少会去打探别人的隐私,也不想让人觉着她对他们的私事感兴趣,全然做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安静将手里的英语报折好收了起来。
旁边的周净植转着黑色圆珠笔,脸上的表情却变得严肃了起来。他不咸不淡问了句:“你怎么突然剪头发了。”
鹿子霭缓缓从对方拦着她的手上抬起了目光。陈昊年沉闷着将手收了回去。她继续将书包里剩下的书放到了桌子上,轻描淡写说:“想剪就剪了。”
孟渟极平静地翻开了手里的化学书,神色清冷平淡:“做什么事情,是人家的自由吧。就剪个头发,有什么好问的。”
自从昨天下午他们在周烨家楼下电梯里偶遇,聊得不是很愉快,她直接扔下句没劲就走了,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但与其说奇怪,更多可以说是别扭,总在暗暗较劲似的。
他只是瞥了眼她,但孟渟没看他,端直着身子看书,神色一如既往,看不出有什么端倪。
重海中学作为重海家长心里的梦中情校,进了这学校就相当于半只脚踏进了顶尖学府,很多人挤破脑袋都想要将孩子送进来,正值学校开放日有许多人更是慕名而来,校园里都是穿着各色衣服的人。
孟渟刚从闷得如蒸笼似的食堂出来,就遇见了李思乔。李思乔显然也看见了她,便挥手和她打了声招呼,走上前来。
“饭点了,他们都来咱们食堂这里吃饭,这里面的人都要挤爆了吧。”
“你要进去吃饭吗?”孟渟微笑不动声色环视了眼四周,今天倒很反常没有看见平日里,都会在她旁边出现的鹿子霭和陈昊年他们几个的身影。
“没,我去小卖部。”李思乔往后指了指她来的方向,“我过来的时候听见那边有人敲锣打鼓,好像在搞什么音乐会,你要去看看吗?”
“音乐会?”
重中的领导什么时候开明到可以允许别人在学校里敲锣打鼓开音乐会了?孟渟还没反应过来,李思乔直接连小卖部都不去了,忽然拉着她往回走。
对方向来是个意志力和行动力max的人,只要想到了的事情就会立刻去做,孟渟被她半推着只往前走,甚至来不及转头问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但真等她们过去的时候,那边吹拉弹唱的动静已经歇了下去。眼前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的人,有人抱着一沓宣传单穿梭在人群里,绕着圈在给新来的人发传单。
传单发到孟渟和李思乔手里,孟渟低头看了眼,注意到宣传单最上面一角印着学校的校徽logo和校名:重海音乐学院。
李思乔无趣收回了目光:“哦,是他们上了大学的人回我们这里宣讲,来宣传自己学校的,这应该是艺考生专场吧。”
前面围观的人走了又来,换了好几波人,孟渟和李思乔自然而然就被推到了前排去。
看眼前的人群中间,这时正站着两三个人,看样子倒确实像大学生。他们最中央那人单手拎着小提琴,微弓着身子,心无旁骛翻着面前的五线谱。
“这人有点眼熟啊。”孟渟听见身旁的李思乔自言自语说了句,“好像也是我们学校的,和予成哥是同一届的吧。”
给他们发宣传单的那人这会儿皱着眉从人群外走了进来:“师哥,你们这学校的人会拉小提琴吗?随便拉两首回去交个差就好了,反正今天老师也没来。”
“……”
孟渟想走了。她无聊将手里那张宣传单下意识对折成了四角,漫不经心环视了眼周围有没有垃圾桶,心里还在想自己中午离开教室之前还有道数学题没写。
中间那人从谱子里抬起眼来,看身前满腹牢骚的人将没发完的传单没好气都塞进了包里,他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提起琴随手拉了一小段门德尔松E小调协奏曲,然后将琴弓放了下,抬头正和眼前的孟渟对上了目光。
“当时就应该坚持叫这学校的人给我们安排个礼堂,或者小一点教室也行,弄个正规的宣讲会,都比站在这里跟卖唱似的对牛弹琴来着好。”
那人虽压着声音说话,但站在前排的她们显然听见了,李思乔抱起臂来冷笑了一声:“一个拉琴的,有什么优越感。”
他们转过头来,和她们四目相对。孟渟低头看了眼手表,然后走上前来,淡定对中间那人说:“方便借我一下你的琴吗?”
她问得突然对方显然愣了愣,他身旁抱怨那人没好气将她的话驳了回去:“你想干什么?我们琴哪里能随便什么人说借就借了,要是被你们弄坏了怎么办?”
李思乔看那人傲慢的态度气极反笑,撸起袖子正要骂回去,被孟渟微笑平静拦住:“我在问他,没有问你。”
她的说话语气温和惯了,那人反应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被怼了。旁边没说话的他看着她笑了笑,说:“好。”
“师哥!”那人皱眉喊了句师哥,对方朝他温和地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事,然后将手里的小提琴和琴弓递给了面前的她。
孟渟接过,象征性礼貌对那人客气点了点头示意,说了句:“谢谢。”说完她抬步绕过他们,然后径直朝中间走去。
“搞什么啊。”那人转过头来极不满道,“你那把琴小几十万,万一有个不小心,到时候叫她赔吗?”
李思乔无语翻了道白眼:“我们又不是肌无力,一把破琴难道还拿不住给你摔了不成?ok,要真弄坏了,我替她赔行吗。”
孟渟走上前到人群中间,看眼前围观还不明所以的人们投在她身上疑惑或好奇打量的目光,她提着琴,淡淡对他们微欠了欠身,然后直起身子,抬起琴弓放在弦上,悠扬的琴声很快如潺潺流水自琴弓处柔泻而出,周围的喧哗骤然歇了下去。
校园里逐渐安静,这琴声便传得更清楚了。路过其他人听到这边的动静,都纷纷不由自主被吸引了过来,围观的人里外多了一圈又一圈,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旁人可能没多大反应,只是觉着好听极了,但是他们这几个专业音乐学院出身的人显然听了出来:“她这是……”
她这是接着他们师哥刚才拉的那一小段巴赫G小调,在没有提前看谱的情况下,准确将那没拉完的曲子继续拉了下去。
舒缓的琴乐缓缓流淌而来,她穿着校服,玉立在人群前,眉眼低垂,安静拉着琴,目光淡静如海,像是能将狂风大雨和惊涛骇浪全都平静吸纳了进去。
“是孟渟啊。”陈昊年突然从李思乔身后冒了出来,“我说怎么听见有人拉琴呢,她还会拉小提琴呢?这么酷!”
李思乔回头看,发现除了陈昊年,周净植和鹿子霭都来了:“你们来得正好,喏,刚开始没多久呢,个人solo……”
前面发传单的那人这时皱着脸转过来嘘了他们一声,示意他们闭嘴别吵他们。
孟渟只拉了一半,便戛然而止放下了琴弓。她提着琴朝眼前的人群又微微鞠了一躬,直起身时她的视线无意越过他们,和站在人群外的他对上了视线。
人们还沉浸在刚才这场听觉盛宴里,直到孟渟行完结束礼将身子都直起来了,这才缓过神来纷纷鼓起掌来喝彩。
孟渟错愕片刻,很快反应过来将目光收了回来,然后装作没看见周净植似的,收起琴若无其事朝他们走了过来。
但看眼前原来还嘲讽他们重中学生不懂小提琴的那人脸色现在显然有些难看,看见她走过来,强扯了扯嘴角,紧急表情管理,勉强做了个能看的表情。
“这学校,还是有人会拉小提琴的。”她微笑然后将小提琴还给他旁边那位琴的主人,“物归原主。”
“你以前学过小提琴?”那人面子显然挂不住,但还是继续嘴硬了句,“那你刚才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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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不早说?”
“你的琴拉得很好。”中间那人微笑接过琴,掏出张名片递给孟渟,“我们是重音的,我叫何苏桉,如果你也对小提琴演奏感兴趣的话,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旁边的陈昊年咦了一声,转头对周净植说:“啧,这千防万防,没防住那外校的,当面挖墙脚啊……”
他还没说完,就被鹿子霭瞪了眼,警告他闭嘴别乱说话添堵了。
孟渟垂眸,目光蜻蜓点水似的触过对方递到眼前的那张名片,她抬起眼,挽起一丝疏离的微笑,没有要动的意思。
“谢谢,我不考虑艺考。”
旁边那人没好气抢过何苏桉手里的名片塞回给他:“算了,这学校的人都是要走高考冲985、211的,鄙视我们这种学音乐不入流的人。”
“你这人单细胞生物啊?”李思乔用看傻逼的眼神看他,“脑子里难道只有要么对,要么错吗?刚才还显摆着优越感,这会儿又说我们觉着你们不入流了?”
“你有梦想吗?”何苏桉温和看着孟渟忽然说,“站在国际巡演舞台上,独奏世界上最伟大的协奏曲。”
孟渟回以微笑:“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
“你能听出我拉的是门e,接着它拉到这种程度,这已经不是一个普通高中生能做的事了。”
“这就开始定向招生了吗?”陈昊年洋洋打了个哈欠,散漫插进话来,“你们是要跟清华北大争生源啊?”
李思乔显然也察觉到孟渟表现得没什么兴趣,耸肩接过陈昊年的话说:“人家就算真想去学音乐,那也应该去中央音乐学院吧,来你重音算什么?明珠蒙尘?”
那人抱起臂来嗤笑:“我们这是好心给她指引一条明路,这么好的天赋别浪费了,啧,早知道今天就叫老师来了,和你们这些外行人说不明白!”
孟渟原来还没什么表情,但听到那人最后这句显然带有强烈人身攻击的话时,微不可察皱了皱眉,脸色变得冷了下来。
“如果你们学小提琴是为了这种时候能凸显自己高别人一等,”她语气平静对那人说,“那我没这方面的想法,抱歉。”
何苏桉出面缓和:“我这位师弟性子比较急,所以刚才说话冲了些,冒犯到各位,实在不好意思,他不是那个意思。”
“走吧。”全程很少说话的周净植瞥了眼面色凝重的孟渟,对陈昊年和鹿子霭微点了点头示意,转过头就往人群外走。
确实也没什么再聊下去的必要了,他们几个跟了上去。孟渟回过头来,就周净植给的台阶顺势对眼前那些人挽起微笑。
这微笑里的意思再分明不过。何苏桉知道自己再要挽留,就是强人所难了,便没再继续说下去了,只是回以微笑,心照不宣维持了各自的体面。
他们走出人群。陈昊年从最左侧探出个头来,隔着周净植对最中间的鹿子霭说:“你刚才怎么没劝我们?”
换做平时,遇上这种和人杠上的紧况,鹿子霭总是会看准时机,及时将他们拉住,被迫主动在中间做调解员,给他们收拾烂摊子。面馆那次便是如此。
这天实在太晒了,鹿子霭拿手挡着太阳:“为什么要劝?我觉得你们说得挺对的啊,我看这种人也挺不爽的。”
“你想去吗?”李思乔转头对孟渟认真说,“虽然那人嘴臭,但说的也有一点儿道理,多棵树多个吊法,艺考也是条挺好的出路。”
陈昊年故意装作没听清,提高了音量问:“咦,你现在是在担心咱们段年级第一没出路吗?咸吃萝卜淡操心啊?”
周净植淡定将他们俩及时隔开。孟渟微笑摇了摇头说:“高考挺好的。小提琴的话,”她顿了顿,“我其实也不是那么喜欢。”
真的吗。
五岁的她指着电视机里乐团首席说,我要成为他。七岁她站在他们家不过十几平米的房子里,很流畅地拉完那首新学的小提琴曲,煞有介事学着别人家演奏结束作谢幕致辞。那时他们就坐在前面的沙发那里,笑着拿摄影机将她那些稚嫩还没成型的演奏,全程都录了下来。
她最擅长的就是微笑说违心的话。后来有太多的事情发展脱离了轨道。那段日子他们谁都过得不好受,直到这些年孟女士的事业有了起色,她们的生活好像总算能窥见得光,但孟渟却始终觉得她的人生晦暗得看不见尽头。
陈昊年被这太阳照得竟还真生出几分困意起来了。他伸了个懒腰:“反正你要去高考,还是真去拉那什么小提琴,我们都支持你咯,只要苟富贵,莫相忘就行……”
“我们有个好朋友就是艺考生,”鹿子霭说,“她是学美术的,这学期都在北京集训呢,暑假后应该快回来了吧。”
“你说肖意啊?咦!”陈昊年立马抖了抖身上骤起的鸡皮疙瘩,“这女的太变态了,她追星真的没追出病来吗?”
“说明人有优越的审美能力,和无私的爱……”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们奇怪,循着鹿子霭的视线,抬起头来,随后看见了眼前不远处一棵黄桷树下,站着一个等了很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