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在烧。烈火吞噬着喜庆的红绸,噼啪作响,黑烟滚滚,直冲夜空。
一个穿着大红婚服的男人从火里冲了出来。他提着一柄剑,剑锋在火光里凛冽如霜。
他嘶哑地喊着,一遍又一遍,声音里是撕心裂肺的惊恐。
“岁岁,岁岁…”
·
相府,静园。
南岁莞猛地睁开眼。冷汗浸湿了鬓角,泪水无声地滑落,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
“茯苓,”她声音微颤,带着未散的惊恐。
“小姐,又做噩梦了?”茯苓快步走到床边,语调里满是心疼,递过来一个釉里红的小瓷瓶,“这是安神药。”
南岁莞恍惚地伸手去接,指尖发着抖,怎么也使不上力,一下没接住。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刺耳。青色粉色的瓷片碎了一地,棕黄的药丸滚得到处都是。清脆的碎裂声像一根针,终于扎破了梦魇的泡影,将南岁莞拽回了现实。她被吓得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茯苓惊呼一声,忙俯身要去捡那些药丸。
“别动!”南岁莞急忙出声制止,“先拿扫帚把碎瓷扫了,仔细别扎着手。”
茯苓一怔,看着自家小姐苍白却关切的脸,心头一暖,低声应了是。
侍女们清扫着地面的声音细细碎碎地响着。
南岁莞怔怔地看着窗。半卷的浅青色纱帘,将清晨的冷光滤成一汪春水的颜色。她忽然想起一句诗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可外面一粒一粒飘着的,却不是雨点。
“茯苓,是下雪了吗?”
茯苓已经指挥着小丫鬟将屋子收拾妥当,闻言笑着回道:“是呢,小姐。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她走上前,轻声问:“那可要穿前儿新做的那件大红云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去踏雪?衬着雪景,一定好看。”
大红…
南岁莞心口一窒,梦里那片烧天的火光和刺目的婚服又在眼前一闪而过。“太打眼了。”她摇摇头。
她的目光落在浅碧的纱帘上,心里便有了主意:“就穿那件莲青斗纹鹤氅吧。”
她想起那件鹤氅领子上有一圈丰厚的大貂鼠风领,毛茸茸的,蹭在脸上一定很舒服。
“待会儿去梅园折几枝红梅花苞,回来寻个新的釉里红瓷瓶养着,正好。”她弯了弯唇角,心情好了些许。
这边茯苓应声去准备,那边梳着双鬟、俏生生的小丫头茜草已经端着早膳进来了。托盘上是两个竹节盖碗,并一只青瓷小碟。
“小姐,趁热用吧。”
南岁莞先捧过其中一只盖碗,揭开盖子,是奶.子糖粳米粥。温热的甜粥滑入喉中,浓郁的奶香与恰到好处的甜意瞬间包裹了味蕾,也抚平了心底因噩梦而泛起的寒意。
可怕的火,绝望的呼喊,都渐渐远去。她终于从那个破碎的梦里挣脱出来,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平淡而清甜的日常。
接着,她拿起玉箸,夹了一块碟中的枣泥山药糕。枣泥的甜糯混着山药的清香,口感绵软,几乎入口即化。
吃完甜的,再喝一口开胃的酸笋鸡丝汤,酸笋的爽脆和鸡丝的鲜嫩完美地交融,鲜得让人眉眼都舒展开来。南岁莞满足地喟叹一声,噩梦带来的阴霾,终于被这寻常日子的温存彻底取代了。
用毕了早膳,那点子暖意从胃里一直熨帖到心尖。南岁莞坐到菱花镜前,镜子映出一张苍白却清丽的脸。
茯苓取来乌木梳,指尖灵巧,在她鸦黑的发间穿梭:“小姐今日气色好,梳个俏皮些的螺髻可好?”
南岁莞从镜中望着她,轻轻“嗯”了一声。不多时,一个圆润可爱的螺髻便挽好了,衬得她颈项愈发纤细修长。
茯苓又取来那件莲青斗纹鹤氅,为她披上。她下意识地拢了拢领口,将半边脸颊埋进那圈丰厚柔软的貂鼠毛领里。毛茸茸的触感蹭着脸颊,又软又暖,是真实而安稳的。
南岁莞心中的最后一丝阴霾也散了:“走吧,去梅园。”
刚一出门,迎面便是一阵扑簌簌的冷风,卷着细雪,打在脸上。南岁莞才走了几步,便听见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声音,像是要把这雪地都踏穿了。
她停下步子,歪了歪头。
相府人少,主子只有父亲与她。父亲好静,她亦然。府里的下人也个个沉稳,何曾有过这样失了章法的脚步声。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念头刚起,一个身影便从雪中连滚带爬地奔了过来。
是宁管家,南岁莞瞳孔微缩。平日里一丝不苟,连发丝都纹丝不乱的宁弥,此刻头上的束发太极髻竟晃得散了半边,官帽也歪了。他跑到她面前,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在了雪地里。
“小姐…”宁弥一开口,声音就带了撕裂般的哽咽,眼泪滚滚而下,“相爷…相爷不好了!”
这些字像一道惊雷,直直劈进南岁莞的脑海里。她腿一软,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往下倒去。
“小姐!”茯苓眼疾手快,抢先一步跪下,用自己的身体垫在了南岁莞身下。她的手刚碰到小姐,就被那刺骨的冰凉骇了一跳。茯苓急得红了眼,一个眼神递过去。茜草立刻会意,抱着手炉也跪了过来,抖着手将暖炉塞进南岁莞怀里。
“宁伯伯…”南岁莞的声音像从冰缝里挤出来,又轻又颤。“你说什么…父亲他…他怎么了?”她想站起来,手脚却软得像一滩烂泥,怎么也使不上力。心也像这脚下的雪地,冰凉冰凉的。
风雪淅淅沥沥地响着,像是谁在低声呜咽。
跪在地上的宁弥,头深深地埋着,沙哑着嗓子开口:“小姐恕罪!相爷…相爷在书房案前闭门理事,偶发心悸,侍墨的芸生进去时,发现相爷已无声息了。老奴刚叫了府医过去,就、就跑来禀告小姐,都是老奴无能!办事不力啊!”
南岁莞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好像一瞬间被抽干,又被灌满了冰碴子。她嘴唇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她猛地伸出手,指尖插进冰冷的雪地里,借着那一点刺痛的力道,挣扎着要站起来。茯苓和茜草一左一右,连忙将她扶住。她踉跄着,几乎是被两个丫鬟架着,朝着书房的方向奔去。
这一路,枯枝负雪,天地一片死寂。
南岁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泪涌出眼眶,瞬间被寒风冻成了冰凌,挂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冷。脑子里什么也转不动了,只有一个念头。
快点,再快一点。
莲青色的鹤氅,裹着她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身子。那抹浅青,像风雪中一片无助飘零的叶子。
她摇摇晃晃地,穿过漫天大雪,从最西边,她方才还向往着的梅园;路过她住了四年,以为是此生安稳归宿的静园;最后,一头撞进了父亲所在的,那个如今让她肝胆欲裂的蘅园。
无边的惊恐像这漫天大雪,将她吞没,无处遁形。蘅园的苍翠草藤在眼角飞速倒退,几乎成了一片模糊的绿影。那架画着山幽林茂的寒山屏风,此刻也只剩一片仓惶的墨色。
外室略显明亮,四壁的博古架上,越窑青瓷的温润与定窑白瓷的清冷,竟刺得她眼睛生疼。终于,她在那一领绣着白水明田的绢帘下,生生刹住了脚步。
帘内,父亲伏在案上的背影,一动不动,和过去四年里,她无数次看到的一模一样。
每当她嫌府里寂寞,便会带着新折的梅花,或是刚掇的药草,有时甚至是自己画得笨拙不堪的水墨山水,来寻父亲。她总是蹑手蹑脚地,轻轻拉开这内室的绢帘。然后,便会看见这个熟悉的背影。
她像一尊被冻僵在门口的冰雕。血液在四肢百骸间凝滞,心口却烧得滚烫。
她多希望,父亲能像那无数个午后一般,听见她来了,便缓缓回过头,眉如墨画,深邃的眼底带上柔和的笑意,站起身来问她:“岁岁今日,又带了什么小玩意儿来给为父看?”
奇迹终究没有发生。这方小小的天地里,空气寒冷而滞涩,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她吸了吸被涕泪堵住的鼻,小心翼翼地,半蹲下身子。
她歪着头,去看父亲的脸。那张脸,是她从未见过的、死灰般的苍白。眉心紧紧蹙着,唇角下撇,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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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一个痛苦而扭曲的弧度。
“啊…”一声不成调的哽咽,从她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可她没有起身,也没有扑过去,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贪婪地看着。仿佛少看一秒,她与父亲的缘分,便真的要少一秒了。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珍惜与父亲相处的时光。那些她曾心安理得,以为会亘古不变的东西,原来是如此的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看见了跪在一旁的奴仆,和那个垂首不语的府医。府医垂着头,声音低得像要被雪声吞没:“小姐…医缘已尽,回天乏术。”
她彻底懂了。父亲去了。
眼泪无声地滚落,视野一片模糊。她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站起身,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将父亲抬到一旁的榻上。书房里的一应事物,都不许动。宁伯伯,劳您去拟丧仪流程,采买应用之物。给陛下的奏疏,我自己写。”
她看着父亲的小厮芸生和蓉生,红着眼眶,轻手轻脚地将父亲的身体,从案前抱起,安放在了那张紫檀木榻上。
窗外的雪声,愈发重了。她没有去找别的书案,而是径直走过去,坐在了父亲方才坐过的那张花梨大理石大案前。
案上,一杯竹节茶杯里的茶水,已经凉透。松烟墨在砚台里晕开,边缘已经结痂。一张质地柔软轻薄的宣纸铺着,上面斜着一支宣笔。
父亲死前,笔锋最后顿在了纸上,洇开一个浓重的大墨点。
她仔细看去。那是一封关于军粮的文书。墨点之下,她分辨出了几个字:骁骑将军,温少虞。
她本以为,自己的悲恸已无以复加。可当“温少虞”那三个字撞入眼帘时,梦里那场焚心蚀骨的大火,瞬间在脑海中重新燃起。
大船,烈焰,红绸…还有一个持剑的男人,撕心裂肺地喊着“岁岁”。绝望的惊悸,连带着被死死压抑住的、父亲骤亡的哀痛,如山崩海啸,一并奔涌而出。
她再也承受不住。南岁莞双手枕着头,直直地趴在了冰冷的案上,彻底晕了过去。
大相国寺的钟声,遥遥传来,一声,又一声,沉闷地撞在人心上。
南岁莞是在这钟声里醒来的。她躺在蘅园的拔步床上,帐顶的鲛人泪夜明珠,散发着微弱而悲凉的光。
茯苓和茜草守在床边,眼睛都哭肿了。她撑着身子坐起,开口时,嗓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睡了多久?”
“小姐,您昏过去整整一日了。”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原来,父亲已经…离开她一天一夜了。
·
数日后,大内,随安室。
随安室的西南明窗,将漫天雪色映上了那幅《鹤鹿图》。鹤顶的丹红,鹿眼的温驯,俱被这片清冷的白光,照得失了颜色。
雕琢着云纹的万字形楠木通炕上,铺着一张米字格纹的细藤炕席。老皇帝季泸就这么盘腿坐着,随意抓过两本奏折,搭在膝上。他饶有趣味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温家那小子,倒是上心。”
一旁,头发同样花白的大太监易吉利,正轻手为他研着一池松烟墨。季泸抬眼看他:“他说想亲自护送老南家的闺女,回乡安葬。易吉利,你说,这事儿巧不巧?”
易吉利停下手中的墨锭,躬身奉承:“陛下圣明,万事皆在您掌握之中,何来巧合一说。”
季泸轻笑一声,显然对这马屁很是受用。他幽幽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大雪:“老南也走了。去年这时候,老南还跟朕念叨,说一眼就瞧中了温家那小子,想招来当个东床快婿。”他啧了一声,摇摇头:“物是人非啊。”
易吉利忙道:“陛下记性是顶好的,也最是顾念旧臣,南相泉下有知,定会感念陛下天恩。”
“感念?”季泸满意地颔了颔首,指尖轻点着奏折上的字,“温家小子只会打仗,人情世故上,木讷得很。等老南家的闺女守完孝,这两个孩子,可都二十有三了。再不让朕推一把,这桩好事,怕是要黄了。”
他将奏折往炕桌上一扔,语气不容置喙:“拟旨吧。准骁骑将军温少虞,护送南相灵柩,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