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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长夜(2)

作者:鱼一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长孙青璟俯身转腰急于寻找臆想中的被树枝勾出的衣裳破洞,韦先生却不再过问,只令李梵娘掌灯走在前方,三人摸索了一番,韦先生终于将段志玄安置在正寝的卧榻之上。


    长孙青璟在昏暗的烛光下环视四周,真是一片萧然,她不禁长吁一口气,忖道:“如果这破草庐有所谓正寝的话,此处应该就是了。——至于其他地方,跟马厩应该也无甚区别了。”


    “梵娘,带高公子去把行灶搬来。小心一点。”韦先生说罢将油灯交给李梵娘。


    两个刚从险境中脱离、又忧心忡忡的人便在微芒中摸索了半日,终于将行灶与木炭拖曳到段志玄身边。


    一盏破旧的连枝灯在正寝中闪烁着,屋子比原先亮了一点。段志玄右袒仰卧,伤口已经被敷上了石灰散,用干净白麻布扎紧。


    李梵娘熟练地以葱白加盐调制汤水,为段志玄清洗伤口。


    韦先生嫌弃李梵娘力气太小,便亲自上前又将被血迹浸渍得不成型的白色襦衫又割开了些许……


    长孙青璟有些不敢直视,只是远远坐着。


    “这小子,石锁和强弓练得不赖,你们看这阔胸猿臂,啧啧。”韦先生望着段志玄袒露的虎膺,一半是调侃一半是真心赞叹,“是个冲锋陷阵的料,不比我年轻时差。也无怪含嘉仓和河南县一堆酒囊饭袋抓不住你……”


    “算你识货,老——”得了赞赏的段志玄硬生生地将“匹夫”二字吞了回去,“老先生,眼力果然了得。”


    说罢,他炫耀似的摆正了肩膀的位置,似乎这样绷紧四肢可以使得自己在连枝灯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孔武有力。


    李梵娘嫌弃韦先生说话太过直白,害羞地转过头去,不再理睬他们胡言乱语。


    韦先生大笑着让长孙青璟递一支铍针过来:“喂,读书汉——你连把人挫骨扬灰的话都说的出来,又装什么斯文——过来帮忙——小心不要弄脏我的铍针——总之你们几个里,张亮最最弱不禁风,令人生厌,是吧,高公子?”


    长孙青璟只能尴尬赔笑,也不知该把眼神落在何处。


    “我差点忘记——原来高公子是儒生,看不惯我们这副粗鲁的样子。”韦先生将灯盏移近自己,将铍针放在灯焰上方,“不过我还是好奇,我方才偷听你们谈论,似乎刑曹参军兴师动众、亲自拿人是李世民与段志玄身形相似闹出的误会——哎,我问你,你既然与李世民是过命的好友,如今也见识了段志玄的熊膰豹臆,不妨对他二人品评一番?”


    “品评什么?”长孙青璟警觉地问道。


    “他们两个,谁更骁健雄杰?”韦先生夸张地以双臂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一番。令人庆幸的是,韦先生好歹顾及义女脸皮薄的事实,言辞还算文雅体面。


    很显然,给他一个就事论事的答案就可以了。


    李梵娘开始假装咳嗽,韦先生笑道:“这女孩子方才死都不怕了,现在有什么好害羞的?堂堂七尺男儿比拼材武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男子角力,如孔雀竞其翎羽,不为悦人,只为慑敌,哈哈哈!对吧,高公子?——梵娘你怕羞不想听,就把耳朵捂住……高公子,你怕什么,李世民和段志玄,一个不在眼前,一个半死不活,你随便点评博我一笑,他们又能奈你何?”


    “老先生刚说了几句人话又开始挑拨离间。”段志玄冷笑道。


    韦先生挥了挥铍针道:“老夫哪里敢挑拨你们兄弟几个,无非想令你心情愉悦一些,方便清理伤口。”


    长孙青璟嘴唇微启,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二人,感慨少年们争勇竞雄是这般质直如弦。又想到李世民在她面前倒是谨遵守制之礼,一直裹得严严实实——所谓两人骁健雄杰之优劣,真是无从谈起。


    再说,哪怕她真的窥见那脖颈以下的如屏膺阔——好像在新婚之夜他装死之际,她也确实隔着他发臭发酸的汗襦隐隐瞥见过——那也不足以令她如和陈国夫人争辩一般去与韦先生争论两个少年谁更具贲育之勇。


    她才不会这么掉价!


    “韦先生说得不错。”长孙青璟故作老成道,“依我看,他们二人不分仲伯。”


    “我懂了。”韦先生沉吟道,“虽说你们四人意气相投,高公子还是一心回护老友。所以,除去你对那小子的偏袒之情,应当是李世民略逊一筹。对不对?”


    “韦先生说笑了。”长孙青璟心中鼙鼓乱作,觉得这位老先生时不时算计套话,心思深不可测,被他看出自己是女子便不妥了。


    她便勉为圆滑道:“这两人都是我刎颈之交,没有先来后到之分,何来偏袒?——不过我一儒生确实眼拙,初时不过觉得二人人品材勇均为上乘,今晚听韦先生一席话,才发现自己方才有失偏颇,他二人之间,不论侠义心肠,还是材武骁勇,志玄应当都更胜一筹。”


    “孝璟,等我伤好了,就做东请你去晋阳狩猎!”段志玄得意地插嘴,李梵娘也忍不住抿嘴轻笑,不再局促害羞。


    “你小子当真不经夸。”韦先生松开段志玄肩头裹紧止血的白色细麻布,笑道,“明明是我先夸你,你怎么不请我去晋阳?”


    “谢了,我不敢当!”段志玄嘲讽道,“您这尊喊打喊杀的大佛我可请不动。”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


    “姓段的,我问你,你娶妻了没有?”韦先生用灯焰烧炙过的铍针夹取段志玄右肩伤口中的污秽,漫不经心地问道。


    屋中其他三人都觉得这问题好离奇。


    段志玄本来就讨厌这老匹夫,一是烦他跟踪偷听,二是烦他无故指责张亮,三是烦他对李世民颐指气使,若不是看在李梵娘是他义女份上,他又确实因搅扰了这无辜女孩的婚礼而愧疚,他早就出言不逊了。


    “老先生,治伤就治伤,出言探听我家事婚事,怕是不妥吧?”


    他冷冷回答。其实他早就不忿了:这老匹夫对着张亮摆出一副丈人嘴脸,又讥讽李世民尚未娶妻不懂人情世故多管闲事,现在竟然打听起他的婚事来!可笑之至!


    “我还没喂你曼陀罗酒呢,你这头花孔雀就这么多屁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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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先生道,“治你这伤口就是与有无娶妻有关!”


    “我当然有未过门的妻子。关你屁事!”段志玄底气不足地回敬道。他觉得这老头有一种存心捉弄年轻人的恶癖,每一句问话里都设有深不可测的陷阱。


    “哦——那就是有傻老头和他的傻女儿要你咯。”他说罢转身向李梵娘眨眼道,“这小子有婚约了不值钱了,把生丝线收起来,煮一煮桑皮线……”


    “你什么意思?”段志玄暴躁地问道。


    “小子,你也算有家室的人,就该收收孔雀尾巴。有家室的男人,身上多条疤算什么——老子我还要留着生丝给未订婚未娶妻的年轻郎君缝合伤口,用挣来的米粟布帛替张亮那混小子修葺被烧坏的房子!就给你凑合凑合用桑皮线缝上算了……”韦先生恶作剧似的调侃段志玄。


    “哼。”段志玄冷笑着回应,“你心思这般叵测,阎罗怎么不把你抓了去?”


    “小子,我也不瞒你什么。我本该是躺在樊子盖坑底的人,不过上柱国韩子通爱我爱得紧,舍不得我死,又把我从坑底放了出来?”


    “你是参加了杨玄感的叛军呢还是吃了杨玄感的粟子呢?”段志玄讽刺道。


    韦先生哈哈大笑:“你自己都说偷杨广家的东西不算偷,那我想让杨广去死大概也算不上叛乱。”


    “老匹夫这句话还算深得我心!”段志玄笑道,伤口一时牵扯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梵娘,用葱白盐水给这小子多擦洗几次伤口;高公子,抓住他下巴给他喂曼陀罗酒;我来捆住他……”韦先生开始满屋子找绳子。


    “喂,你要做什么?”段志玄警觉地问道。


    韦先生找出几根细麻绳道:“小子,我跟你实话实说,第一,你的伤口太长,只用金疮药怕是合不拢,就算这次侥幸合拢了,等你狐朋狗友用马车把你接到新安时怕是又要迸裂,到时候你小命难保。所以,须得用桑皮线给你缝结实了。第二,我那曼陀罗酒的药力因人而异,哪怕巢元方今日亲自调酒,也不能保证你喝了之后是昏死过去还是神昏谵语还是疯癫狂舞,不把你绑结实了,是等着你拿刀子捅我吗?”


    “你好生过分!”


    “好啦好啦,志玄你听我一句。韦先生的意思,不是说你没有刮骨疗毒的勇气,只是你不喝曼陀罗酒他不能安心缝合,又怕你喝药之后难以自制,昏聩之中伤了医者,岂不是害了你自己。”长孙青璟充当着和事佬,“韦先生,我说得对吧。”


    “哼!”韦先生道,“四个臭小子,张亮是我最不喜欢的,死就死了还要坑害梵娘;李世民是我第二不喜欢的,居然占了我下婿的位置,你们怎么想出来让他冒充梵娘堂兄的——”


    “这怪不得李公子。”李梵娘笑道,“张亮千般不好,知道我丧父,也要为我挣个面子,您老人家不来,就只能让李公子顶替了……”


    长孙青璟趁着他们一老一少又开始争论这场婚事,就开始喂段志玄喝曼陀罗酒。段志玄瞪了她一眼,她也回瞪:“快喝,不准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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