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突然归来令整个大兴措手不及。精通算学的好事者又开始计算皇帝即位后留在西京的日子,结果令人沮丧——无论是粗略还是精确的计算,仍然不满一年。这未免让大兴的士人觉得自己遭到了嫌恶。
这是一座令杨广无比厌恶又不得不面对的冷峻城市,远不及洛阳的光明与温暖。那些关于大兴的不快的记忆像青苔一样长满他的内心,好不容易铲除了,又疯狂地爬满阴冷的心,使得他除了逃离别无他法。到达大兴城的第一天,杨广又开始筹划着新的告别的借口。
唐国公李渊回京复命,作为朝廷和豪强的纽带,他成功地带回陇右表面上对皇帝的重新臣服效忠,换回儿子的自由。
充满恶意的“天命之李”谶语太多,杨广觉得也许自己确实多疑了。加上女婿宇文士及紫金光禄大夫虞世基从中斡旋,杨广终于以大度的姿态褒扬了唐国公的忠诚,让其父子一同归家等待新的任命。
天子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首当其冲的就是把奔亡高句丽又被执送回来的斛斯政处死,而且丝毫不留给他一点体面。他需用最酷烈最震撼的方式处决斛斯政,再将他的党羽按罪名的轻重一一惩处,以儆效尤。
李世民在洛阳最后的书信落款时接到了随驾回大兴的敕令。导致他并不确定自己人到西京时,书信是否已经由家中奴婢按序送往亲友处。
父子俩谢恩之后,少年在朱雀街上吐出一口浊气,与父亲暂别,快马加鞭赶到立政里,高府却已人去楼空。
他顾不得身份与童仆一道去周围打听。
“高治礼郎被斛斯政案牵连,一家都搬走了。”路过的街使善意地提醒每一个前来拜访高士廉的客人。
“搬去哪里了?”李世民的心弦绷紧了。街使摇摇头,带着卫兵离开了。
好事者道:“听他家遣散的仆役说,治礼郎因为与斛斯政交游,贬去了硃鸢……”
“岭南的硃鸢?交趾的硃鸢?”他满心希望自己的耳朵幻听或者对方口齿不清。
不是硃鸢,不是硃鸢,哪怕是黔中蜀中的某个地方都行!回想起长孙青璟信中的担忧和恐惧,李世民开始后悔自己当初为何没有设法留在大兴。
“就是很靠南的那个硃鸢!离林邑很近的那个硃鸢!”对方斩钉截铁道,“对了,可以买卖昆仑奴的地方!离大兴可远呢!”
李世民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悬着的心掉落进另一个无底洞,恐惧在周身蔓延。
“高先生的母亲和外甥呢?难道一起去硃鸢吗?”他希望情势不是那么糟糕。
坊里中高家老宅附近的居民见到这么一个衣着谈吐好似官宦子弟的少年在找寻高士廉一家,便纷纷围拢来。
“谁知道呢?只知道他们把立政坊的宅第卖了,终南山脚下的别业也卖了,职田被朝廷收回了。大半仆役遣散了,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高先生又没儿子,女眷留在大兴也是任人欺凌。”
“外甥是异姓,论理不在株连、流放名单上。”
“如果大理寺坚持说这个外甥是养子呢?”
“你这穷醋大跟高家有仇吗?这么指望人家全家流放岭南。”
“我只是按惯例推断。你忘了杨玄感之乱后被樊子盖坑杀的无辜百姓吗?他们做错了什么,又跟杨玄感有什么血缘关系,就被认定为杨玄感的同谋被杀!”
“那不一样,高先生与斛斯政只是一般人情往来,又不清楚斛斯政私下与杨玄感勾结。那只是贬官!贬官懂不懂?”
“反正这和流放也没有多大区别了。高家把宅子都卖了,这是不准备回大兴的吗?”
“他一家子受得了岭南的瘴气吗?”
“公子,我们都是瞎猜,你不妨去大理寺打听打听。”
大家七嘴八舌,也没说出一些确切的消息。但是有一点李世民可以肯定:至少高家所有人生命无虞,也不在牢狱之中。但是谁都不知道这凭空消失的一家人现在何处。
“他们居然就这么离开了,什么都不告诉我!”他转念一想,洛阳之行,往返都过于匆忙,也许是双方都错过了书信;也许是自己势单力薄,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无忌也不再多言令他徒增烦恼;也许是圣谕催逼急迫,高家不得不即刻搬离;也许是高士廉思虑谨慎,唯恐牵连亲友。
但是他实在想不通,无忌与他是刎劲之交,实在不应该谨小慎微到不留下只言片语给他。这也太小看他李世民了。等到见了面,他非要好好数落无忌不可。
至于长孙青璟,那着实是他自己不是了,连什么承诺都没给过她,她如何敢在最艰难时依赖他。他怎么蠢到出行那一天不向她坦诚心迹呢?那天她应该是特意来送他的,而且两人相谈甚欢。他写了数封信给她,只是一味倾吐怨怼,简直是小儿女般惺惺作态的行径!
如果能在大兴城与她重逢,他一定恳求父亲具六礼。他心里容不下别人了。父亲一定能理解他的。父亲身为文献皇后的最爱的外甥,不也是大张旗鼓跑去神武公府上向前朝皇帝的养女求婚吗?至于母亲,聪慧可人的长孙青璟无疑招她喜欢。
父母一定会支持他的。
如果高家人已经离开长安,那他就追上他们再行解释。高先生拖家带口,必然行动缓慢。待到见面,他定要先指责无忌不告而别,再求高先生应允他娶长孙青璟。
长孙青璟初时一定讨厌他对她不闻不问,南去的路途艰险,她必然吃了不少苦,心中对他充满怨恨。待她气消了他定会好好补偿,再不随意离开她。
匆忙之间,他的心头涌出了一个又一个关于未来的设想,也许不太周全,但却也设身处地为每一个着想。当务之急还是先打探这一家子人去了何处。
他在大兴城转悠了一整天,拜访了所有同时认得他与高府诸人的朋友,但回答均是语焉不详,他不免失望。只能委托一群自号“五陵少年”的纨绔子弟一同替他打探消息,这群人终日斗鸡走狗,任侠放荡,但胜在交游广阔。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去永兴里找长孙安业。但是不久又打消了想法,长孙安业只会对继母和异母弟妹的一切不幸遭遇嗤之以鼻,没有必要去找他。
暮鼓的隆隆声促催着他归家。他主意已定,最坏不过亲自跑一趟硃鸢。他还年轻,瘴气伤不了他。心头的灼烧感立时减轻了一半。此时他倒也不再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了,挚友的安危动向他是一定要弄明白的,长孙青璟的未来理应受他的庇护。
今晚跟父母摊牌就是了。
回到府中,李渊和窦夫人似乎又在为了是否把突厥马献给皇帝的事而争执。
“郎君也不必向宇文述、云定兴一般阿谀逢迎,不露形迹地投其所好也会让陛下青眼有加。为何不尝试一下?”
“不送!我自己都不够用!”李渊维持着武人最后的倔强。
“不送,我也不够用。”路过的儿子跃到父亲身边帮着腔。他平日帮母亲说话的时候略多一些。不过自从洛阳回来后便多少能理解父亲每次面圣时遭遇试探,恫吓,威胁的郁闷,便开始偏向父亲。
“好好好,你父子俩一起欺负我。你们自己选的路,不后悔就是了。”窦氏笑着抱怨道,嘱咐一家用晚膳。
李世民问及兄弟们地去向,同母姊四娘李陇月轻声道:“父亲怕陇右回来后凶多吉少,令大哥带着四弟回河东老家。万一朝廷有异动,也方便逃脱……还好,你和父亲都平安归来。”
孝期一过,李陇月也便带着女儿常住娘家,顺便照顾时不时气疾发作的母亲。
李渊犹豫着告诉全家:“斛斯政被肢解了,就像腊月傩仪上的牲畜一样被弄死了。就在几个时辰前,我被裹挟着去金光门,在震耳欲聋的喊打喊杀声中与邀宠的朝臣们一起朝着尸体射了一箭。这是我平生最不准的一箭,勉强就算向皇帝效忠了。然后刽子手开始把尸体分成小块。宇文父子也在刑场附近,我怀疑他们奉诏拿着官员名录记下了那些生啖人肉者和拒绝者食用者的名字,然后秘奏陛下……”
他不吐不快,不过实在不合时宜。妻子儿女都放下了刀箸。所有人都用诡异的目光看着眼前的食盒。
“你本可以晚一点再说。”妻子窦氏有些抱怨,“不要吓到外孙女。”
“她忙着吃炙羊肉,哪里在听!哪怕听也听不明白。”李世民笑着对母亲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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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斛斯政最终被烤了还是煮了……分肉之前我推脱有事走了。说实话,上阵杀敌,双方都伤得血肉模糊我也不曾退缩过半步。但是单方面的杀戮实在令我作呕,也令人人自危。今日扣留大臣的儿子测试忠心,明日分食逆臣血肉测试忠心,忠心早晚被耗尽。我受够了皇帝的这些把戏。”李渊自顾自说着。
全家又是一阵沉默,眼前的肉食也有那么一点令人反胃的感觉。
李世民一直在找机会说自己的婚事,但是家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也确实都是性命攸关的要紧事,导致他几乎插不进话。
李陇月嘱女儿少吃点羊肉,多吃点胡饼,转向弟弟道:“家里的饮食比不上洛阳紫薇城吧?不习惯了吧?洛阳之行如何?”
“无趣。”四娘的话勾起了弟弟并不愉悦的记忆,“洛阳恢弘,但是紫薇之城憋得人气闷。”
“听说你在洛阳跟人打架了,也是因为憋闷?”李渊问道,语气带着调侃,并不十分严厉。
窦氏惊异地说道:“叔德,你和毘提诃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你这孩子,每次写信都在骗我!”
“虽说这不算长脸的事,不过二郎好歹打赢了,没让我脸上无光,所以不值一提。若是他打输了,哼……”李渊吩咐婢女把令他浮想的羊肉拿走,换上古楼子,狠狠咬了几口。
李世民辩解道:“阿耶,司马德戡不堪一击,还像个长舌妇一样挤兑我。是他自己要比试骑射的!难道不是愿赌服输吗?他居然还有脸跟你说!”
李渊神色一凛:“你说什么?不就是打了宇文皛这个小混账吗?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打赢了虎贲郎将?哈哈,陛下看到宠臣输给一个孩子,有没有发火?一会儿细讲给我听。我一定赏你一匹突厥马。”
作为臣子,他恐惧天威;作为杨广的表兄,他有时就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孩童一般期待表弟出丑。
窦氏对于丈夫在儿子面前那副返老还童的嘴脸颇不以为然,蹙眉问道:“叔德,我们的儿子还在洛阳闯了什么祸?你父子两不会还有事瞒着我吧?不会有大碍吧?”
“他能闯出什么祸?无非酒宴上与人斗狠罢了。”李渊听闻儿子与虎贲郎将比武却不落下风,人也悠闲起来,侃侃而谈,“就是我甥女王尚仪今日透了点风声给我,说萧后问起毘提诃的生辰八字?皇后有意将——”
“我不愿意!他杨家的女儿,除了南阳公主,要么品行不端,要么身份难堪。听说齐王暕还有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藏在民间。这些帝女宗室女,我们李家属实高攀不起。让裴家和宇文家抢破头吧。”窦氏有一种被轻慢的愤怒。“叔德,你不会又把儿子卖了吧?他才十六岁,我不准你毁他前程!”
“我哪敢轻易答应?你们这些外命妇平日里聚会就这么对公主皇女们品头论足的?”李渊调侃道,“这大概只是皇后的一厢情愿,要把并非自己所出的女儿趁着皇帝下次巡游前嫁出去——说来这个嫡母真比亲生父亲考虑得周全多了。不过你放心,我们当成宝的孩子在陛下眼中简直又村又倔,不堪大用。臣子们暗地里其实都夸皇后比皇帝更有识人之明,你不也这么说过吗?”
窦氏“哼”了一声:“萧皇后的人品才华我是服气的,可惜她没有第二个女儿。”她转念又问:“那你是怎么委婉回绝皇后的呢?”
李渊喝了一口果酒道:“那你们都不得不赞我有急智了,我愁眉苦脸地让王尚仪转告皇后:家有悍妇,子女婚事老夫实在无力插手。只恐老夫外放之时,国公夫人已为犬子下好了婚书——此事也就作罢了!”
李陇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窦氏也没好气地笑了:“我哪里‘悍’了!空穴来风!”
“夫人,我竭力为家避祸,你怎么也不赞一句‘郎君高明’?”
李陇月笑着跑到弟弟身边,对父母说道:“阿耶,阿娘。你俩少说几句吧。看把这二弟吓得一惊一乍,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她摇了摇李世民的肩膀:“好啦好啦,虚惊一场。”
一直沉默着置身事外的李世民突然抬头,整理衣冠走向父母,郑重其事地长跪道:“阿耶,阿娘,那就为我修一封婚书吧。我有心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