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清晨的阳光像是无数根细密的针，扎进许珞艺酸痛的眼皮。
此刻她头痛欲裂，像是有台坏掉的雪花屏电视在脑子里突突作响。
她如同生锈的机器般撑坐起身，宿醉的眩晕让她眼前发黑，当然，现在让她两眼一黑的不只是宿醉。
我的太上老君、八辈子祖宗……
她的内心在疯狂咆哮，她现在多希望自己最后是什么酒后断片的体质。
但此刻她显然不是，昨晚的记忆还混着浓烈的酒气，让她羞耻到想要当场自燃。
装疯、哭诉、结拜……
昨晚到底还干了什么！
她抱着头无声地尖叫，视线转到地毯上，程煜涵侧身蜷缩着，眉头微蹙，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昂贵的丝绒礼服外套被她糟蹋得格外狼狈。
脑海里每一帧画面都在反复高清重映，最后一幕落在了她像赶鸭子似的，疯狂黏在程煜涵的身上不下来、她追着粘，程煜涵追着爆鸣的荒诞画面。
啊啊啊啊啊！
她差点崩溃到和记忆里的程煜涵同时发出凄厉的爆鸣。
补救！必须立刻补救！
还没想到具体的措施，许珞艺手上就已经迅速拨通了曲相博的电话。
但刚接通没两秒，苏醒过来的理智又很快重新占领高地：她根本就解释不了现状。
“喂，珞……嘟嘟嘟。”
许珞艺机械地挂断了电话，僵直的视线绝望地落在程煜涵毫无察觉的那张俊脸上，心跳如擂鼓。
不知道原地站了多久，她终于下定决心，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拽住程煜涵的胳膊：至少得让这尊大佛体面一点地睡去床上。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刚把程煜涵架起来，熟悉的姿势又让许珞艺的脑中迅速闪回，昨晚程煜涵一边拽开疯狂拽着他胳膊不放的她，一边悲愤交加地喊着“不要碰我”的可怜画面，吓得手上瞬间就没了力。
程煜涵就这样又被“咕噜咕噜”地丢回了地毯，许珞艺惊慌地凑过去：没醒，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许珞艺也没见过他睡得这么死的样子，看样子昨晚是真的累得够呛。
也有可能是被气昏过去的。
许珞艺仔细想，程煜涵这些年从来没接过任何带情感戏的剧本，她和程煜涵共事四年，也从没见他跟异性有什么暧昧的接触。
圈内有不少他家里有戒律、或者他本人有问题的传言，万一是都是真的，她现在可就是乱撒酒疯、强抱民男的臭流氓了……
也难怪程煜涵有那样激烈的反应，现在他要是醒过来，迎接许珞艺的恐怕就不是只有开除那么简单的了。
她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人道毁灭的后果，但已经预见了自己悲惨的未来。
焦头烂额之际，微信推来条新消息，师兄邓墨的信息像是救命稻草。
【大忙人哦，我都要毕业了，还没空来欢送一下你的师兄？】
三十六计，走为上。
不管怎么样都不想继续待在这个是非之地了，许珞艺坚定回信：【来了。】
之后她便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换衣服，出门前，她像个悲壮的入殓师一样，轻手轻脚地将一条新毛毯盖在了程煜涵的身上，特意往上拉了拉，藏住了胸前最显眼的那块泪渍，提着打包好的行李，光速离开了家门。
尽管如此，在出租车上的时候，许珞艺还是良心有愧地翻开了和曲相博的聊天框，只告诉了他程煜涵在他家，让他帮忙处理一下，便迅速将手机关机了——
太尴尬了，她这辈子就没遇到这么尴尬的事。
在没想好该怎么解释的时候，她真的不想再收到任何人的消息了，她甚至收拾出了一个小行李箱，准备去学校宿舍避一避风头。
邓墨就在她下车的地方等着接她。
她一下车就看见邓墨还在神色肃穆地打着电话，转头视线对上的时候，他的眼神瞬间柔和开来，笑意明朗地走过来：“哟，电话怎么联系不上，以为珞艺学姐不赏脸了呢。”
“不好意思，出门太急没注意没电了。”
“我这有充电宝，喏。”
“不用，我懒得拿。”
“我来拿呗。”
“不……”
许珞艺心不在焉地回绝之后，长叹了一口气，满脑子都是程煜涵的事，没了心情再接下文。
邓墨的脸上露出几分讶异的神色，了解许珞艺需要静一静的时间，知趣地不再追问，只是伸手十分自然地接过了她的手机和行李。
许珞艺怔住了几秒，邓墨走在前面，正好回头冲她笑了笑，一米八几的高个肩宽腿长，一身黑橙配色的卫衣牛仔裤衬得他这一笑阳光又健气，应景地歪了下头：“走啊，大家都等着你呢。”
许珞艺心情又是一沉，学校对她来说也不过是换了个稍微轻松些的战场，眼看着明年就是她毕业的时候了，周导的问题她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确切的答复，没准今天就要被追问到底。
“知道了。”
她闷闷地点头，脑袋一个赛两个的大，一路自暴自弃地想着，反正迟早都要解决的，干脆和周导直接摊牌算了，这么多烦心事总得有一件解决了。
邓墨一直在前头带路，最终在校门口的一家饭店停了下来，不是什么大餐厅，倒是许珞艺平时爱去的一家烧烤店。
邓墨就这么帮她拉开椅子后坐了下来跟老板招呼：“老样子。”
她顺势坐到对面，困惑道：“什么老样子，周导怎么会安排在这里吃饭？”
邓墨状似的幽怨地看了她一眼，等到老板端着菜麻溜地摆上来的时候，才一边带上手套处理烤肉，一边无奈开口：“晚饭都到八点去了，你这丢魂落魄的样子，不先开个小灶，能撑得到那个时候吗？”
许珞艺翻了个白眼，她现在哪有什么心情吃饭。
正要她要起身离开的时候，邓墨眼疾手快地看准位置伸腿一挡，她失去重心往后一靠，却刚好稳稳地落回了靠椅里。
她屁股刚进椅子，下一秒邓墨就像算好了时间，把一块生菜包好的烤肉放进了她面前的碗里，顺带贱兮兮地吹了声口哨：“今天没使劲儿就倒了，肯定一天都没吃饭。”
不远处的老板没忍住哈哈大笑：“都闹了两年了，怎么你还在上他的当啊……”
许珞艺紧绷的神经被这么一折腾，忽然浑身瘫软了下来，她就没来由地泄了气，加上肚子在接收到食物的信号，不知怎的不争气地真饿了起来。
她无可奈何又疲惫，回想着昨天今天发生的荒诞事，被自己气得挤出来个笑，随后干脆放下了情绪，静默地回到了桌前吃饭。
邓墨也一直充当着一个安静的陪吃员，直到看见许珞艺的眉心稍微舒展了些的时候，才拆掉手套轻飘飘问道：“怎么了？和大明星相处又不愉快了？”
许珞艺顿了顿，装作漫不经心：“嗯，出了点事。”
“最近的颁奖啊？”
“差不多吧。”
邓墨还在试探着问，许珞艺立刻敷衍过去了，她现在最抵触的就是这个话题：要真只是AE大赏那边的事就好了。
“珞艺……”
邓墨放下筷子还想说什么，许珞艺立刻眼疾手快地边抽纸擦嘴边举高手打断：“老板买单！”
老板在围裙上擦了把手，拿着扫码盒子迅速走过来。
许珞艺刚准备把付款码亮过去，就被另一只拿着手机的手挡在面前先一步付了款。
伴随着邓墨转过来的一张明显不悦的脸，许珞艺被他另一只大手迎面过来推了推额头：“不想说就不说，有你这么岔开话题的吗？”
许珞艺也狡黠地回了声口哨，作为之前对邓墨那声口哨的报复，随后心情大好地起身拿包。
邓墨的表情也放松了些，熟络地拿着她的行李一同回校。
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聊学校里最近的情况，许珞艺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就当听听换个心情，临到实验楼门口，两人按群里的消息一起在楼下等其他人。
邓墨突然开口：“珞艺。”
“嗯？”
许珞艺看着不远处的教学楼，没注意到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眸里溢出温柔的光：“其实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最近遇到了麻烦。”
许珞艺又被戳中了心事，有些不自在，掩饰地别过视线，邓墨的声音还在缓缓地继续：“我知道，外面的事，就算你跟我说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很着急你有没有受委屈，问的方式激进了些……你的性格太吃亏，明明什么都很厉害，还那么谦虚，甚至有点、妄自菲薄了。”
他顿了下来，像是突然说不出话了。
明明语速比平时慢了很多，话却说得像是好不容易才措完的词。
半晌，他突然懊恼十分地“哎哟”了好几声，干脆自暴自弃地抹了把脸，声音瞬间变得坚定：“我说那么多就是想说，你能在这个年纪，一边上着那么繁重的工作，一边还能兼顾上学业这边升博，真的没多少人的能力比得上你的，所以压根就别管周围人给你什么样的压力，哪怕干脆都撂挑子都不干了也好，你肯定也能找到更多能让你大展身手的途径……”
他的声音终于渐渐平稳下来，看向许珞艺回避的面孔暗暗坚定：“我不想身边没有一个人告诉你这件事，你真的是个很棒、很优秀的人。”
许珞艺的心头微颤，邓墨的话真的给了她一些启发：对啊，她好像一直都困在私人助理和读博这两件事里面做选择，但谁说不能干脆都撂了躺平一段时间呢？
她两眼一放光，像是突然找到了方向。
她向来是实干派，邓墨后面的话她直接就没太听了，默算着这些年赚到的钱够她毕业后躺平多久，直到远处传来师姐陈妍的呼唤，她才回过神来朝她们蹦了蹦招手。
絮絮叨叨了一堆的邓墨在被她突然的动作打断后突然噎住：知道许珞艺绝对又是一句话没听进去。
他的叹气声随后响起，许珞艺这回倒是听见了，刚回过头，就被邓墨借着身高优势，气冲冲地拉起她的兜帽盖了脸。
等到许珞艺不爽地拉下帽子的时候，邓墨已经抢先一步地走去了人群准备汇合。
她向来没什么脾气，更不说现在突然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满脑子都是怎么辞职再毕业。
结果临到了聚餐也没见周导出现，陈妍才解释说，这次是她们学生专场，周导不想让大家都不自在，除了给了张消费卡，压根就没准备来这次欢送会。
陈妍还说周导还特意叮嘱了他们，要带许珞艺好好玩一玩，至少过一过年轻人喜欢的娱乐活动，偶尔放纵放纵，别成天做那个怨气熏天的工作，没点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样子。
准备了一堆腹稿的许珞艺憋得要死，听见周导关心的叮嘱，更是瞬间又被打回了原型——
周导对她真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操心，从学业到生活都没少出力，她实在不想只是为了逃避问题，就做出让他寒心的决定。
饭局结束，许珞艺又变回了兴致怏怏的状态，学长学姐们带着一起去了家环境不错的沉浸式剧本杀加解密的店铺。
陈妍一路介绍：“我这次特意订了他们家最新的恐怖本，听说还有新关卡。”
众人气氛都很高，只有许珞艺实在是摆不出来太多高兴的样子，好在平时就没什么表情，大家也鲜少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
店内的装修精美复古，店员给每个人发了眼罩，让他们手搭着前面人的肩膀，排成一队地领着一起去新场所。
她排在倒数第二个，邓墨作为最高的人，就在后面给所有人垫底，边走边小声和她聊天：“等会里面没灯，不要走散了，NPC会冒出来，要是不想被他们突脸……害怕的话，就在我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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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好。”
许珞艺嘴上应了，心里却十分平静。
因为跟着程煜涵出入了四年多的剧组片场，也少不了恐怖片的拍摄，已经很少有恐怖的场面能吓到她了。
而且比起这种人为制造的恐怖事件，她还是觉得之前和程煜涵一起去野生基地拍摄，突然剧组灯光集体失灵后听见越来越近的狼叫声比较恐怖。
游戏开始，一行人配合着找线索破关，许珞艺也不是完全找不到乐趣，她的同学都是一群开朗活泼的少年人，很容易被他们快乐的情绪感染。
要是大脑能像电脑一样，暂时将这些烦心事都放在回收站就好了，那样或许她现在还能更痛痛快快地享受这次聚会。
然而就在她出神的下一秒，忽然听到周围谁踩了什么机关的声音，许珞艺的脚下应声突然一空。
“珞艺！”
眼看着就要掉下去的一刹那，许珞艺感觉自己的手忽然被拽住了，借着微弱的灯光和那声焦急的呼声，许珞艺半挂在中央，终于认清了是拉住她的人是邓墨。
此刻他紧紧拉着她的手腕，生气地对着监控连续质问：“开灯来拉人啊！为什么会有这么危险的设备？我不抓住她出事了怎么办！”
许珞艺也没弄清到底是不是道具失误，直到看到了墙面上涂鸦的提示数字，才终于搞清楚状况：这大概就是陈妍学姐路上说的“新关卡”。
她听见上面的人也是吵成了一片，往脚下看了一眼后，决定感赶紧化解下矛盾：“邓墨，你松开吧。”
“什么？”还在怒气中的邓墨皱眉。
“你直接松开就行。”
许珞艺也有点替他不好意思：“其实这个坑没多深，我现在脚离地面也就二十几厘米的距离了，而且……下面都是软垫。周围还有提示数字，应该是个设计好的解密关卡流程。”
邓墨神色错愕了好一会，意识到自己的刚才行为是过度反应了，几人也立刻帮他找回场面，客套之后联合一起找机关，把许珞艺顺着升降台送了上来。
“没事没事……虽然坑不深，但还是有风险的，下次我们不玩这个项目了。”
陈妍还在不停地给邓墨找补，但又暧昧地对着两人的方向笑了笑：“不过嘛，关心则乱，理解理解……”
几人也意味深长地发出一些起哄的声音。
许珞艺当然明白这种气氛的意思，本想澄清一下误会，扭头却看见邓墨诡异地红了耳根，这才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这两年里邓墨的种种行为：之前因为她的工作或学业，或多或少忽略掉的不合理举动。
出了密室，学姐还在和其他人商量着接下来的活动，许珞艺单独把邓墨叫到了一边。
“你是喜欢我吗？”她见没人过来，直接开门见山。
毫无防备的邓墨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我……等一下、怎么这么突然……”
虽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许珞艺心里已经有了底。
她退后半步，诚恳道：“抱歉，我对你没有恋爱的想法。”
邓墨神色微僵，视线低落又局促地震荡了十多秒，才继续小声追问：“你是不婚主义吗，还是觉得表白太仓促了、目前没有谈恋爱的计划……”
“我没有确定不婚的想法，拒绝也不是因为觉得仓促，虽然我不清楚未来的计划，但如果未来遇到了喜欢的人，应该也会谈恋爱。”
许珞艺摇头，认真地回复了他的每个问题：“拒绝是因为我的确对你没有爱情的想法，你是我很敬重的师兄，我不想隐瞒你，也不想你在我身上继续投入精力。”
态度明确诚恳，毫不避讳关系，甚至连一句迂回的漂亮话都不会说。
真的是相当许珞艺风格的拒绝公式。
邓墨自嘲地笑了，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聊什么呢？接着去下一家啊！”
陈妍他们讨论完了走过来，许珞艺抢先一步收好自己的包：“不好意思啊姐，我临时接了个工作，后面没法继续玩了，回学校请大家喝咖啡。”
“这么突然啊？好吧好吧，忙完回家给群里发个消息哦。”
许珞艺挥手告别，提前离场给失恋者制造疗愈的私人空间，算是她代替那些漂亮话，留给对方的体面了。
夏夜的凉风扑面，许珞艺下了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明明只是过了一天的时间，却由衷地觉得身心俱疲。
她现在其实没有去处：不甘心早回学校，公寓的事不知道怎么处理，回家这个点又太远。
心跳还在狂跳不止，她脑子里闪过太多画面：邓墨的心意、公寓里的烂摊子、周导的期望……还有对未来的迷茫。
她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该先走哪步，漫步目的地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巷，只想让冷风吹散那股挥之不去的燥热和混乱。
然而就在一个巷口的拐角，一只大手忽然从幽黑的巷口阴影里猛地伸出，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精准地攥住了她的手腕，立刻将她撞进了一堵冰冷的肉墙！
她被撞得眼冒金星：“什！……”
“嘘！”
许珞艺刚准备把包抡去那人脸上，惊魂未定间对上一张带着墨镜，却难掩俊朗的熟悉面孔。
程煜涵！
许珞艺瞪大了双眼，几乎不敢再呼吸，再三确认了面前的人就是程煜涵。
而程煜涵不知多久换上了一身低调的黑色运动服，周身散发出比平时还要低沉的气压，墨镜后的目光像冰锥一样盯着她巷外的街道。
“你……”
她心虚的主动开口，程煜涵的目光转过来，再度给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嘘，那边……”
她这才慢慢平稳下呼吸，狐疑地朝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昏黄的路灯下，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挣慌忙收起相机，转身快速地消失进一台车里。
那是……狗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