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霜与天使一并进宫,五脏六腑都难受得紧。
一则,能在盛都为官者,没有一个会是傻子,她往日在家中读过经史,说不上多满腹经纶,但叫她在金銮殿装一副散漫心肠,做出不依本分之态,行欺骗之事,如何能行?
二则,这位天使抹了面,凑近了,细细闻,才闻出一丝诡谲的香粉味,抬脚进马车时,她见车轴还新刷了一层油。
她有些想呕。
行至殿外时,她听清了殿内在激论,论她这具身体的桀骜不驯,胡作非为。
她盯着盘龙柱,盘龙柱上的龙眼仿若也盯着她。
无所傍依时,她听见天使在传唤她进殿。
遏制自己摒弃一切胡思乱想,徐怀霜轻轻摩挲那枚令她心安些许的玉佩,踏进了金銮殿。
一路有无数目光掠至她的脸上,徐怀霜心中打鼓,面上却平静行礼,旋即一直稍稍颔首,不曾抬脸窥视官家,做出不敬之举。
强摁下了要抬头寻徐家长辈的心。
殿中静得出奇,几晌才听一道声音。
“哼,烜赫将军今日是做的哪出?”
方才正是这道声音讥讽得最厉害,徐怀霜遂循声望去,认出这位官员来,略微一歪头,不曾说话。
这位卢大人在盛都是出了名的利齿,因身为言官,她家中几位为官的长辈都在他手下吃过闷亏。
祸及口出,这位将军既肆意妄为。
那她不说话,是不是反而更妥当?
卢鸿光斜眼乜着这位他瞧不上的将军,见他竟还歪着脑袋用眼神挑衅自己,一时怄出火,脸都气黄了,“大殿之上,你岂能如此不知礼数!”
徐怀霜垂眼一思量,左编右想,不明白朝堂之上是否还有她不曾了解过的礼数。
遂抿一抿唇,答道:“方才臣进殿已向官家行礼,只是臣得见天颜难免惶恐,若有疏漏,望卢大人体谅一番。”
“嘶——”
殿内众臣倒吸一口凉气。
这位烜赫将军好狠毒!
两片嘴皮子轻轻一碰就给卢大人盖了顶臣比君高的帽子!
他这话是何用意?
哦,方才我已向官家行过礼了,官家都没发话没与我计较呢,你个老东西在此越矩叨叨个屁!
卢鸿光原本气得焦黄的脸一霎涨红,脸皮子一抖,先是偷瞄恒文帝一眼,再恨恨朝徐怀霜瞪了回去,倒不好再说任何话了。
叫他说什么呢?说他并非是那个意思?
此子阴险,设套叫他往里钻!
哼,他岂能上当!
恒文帝仿若没听见此番动静,待得大殿静寂,适才朝徐怀霜招招手,“江卿站得远,过来些。”
徐怀霜立时上前,仍垂着脸,由着恒文帝打量。
原来这位烜赫将军姓江。
沈老将军见她举手投足规规矩矩,虽不知她是装的还是如何,但到底还念挂着训兵一事,忙不迭就着先前的口风提议,“官家,依老臣愚见,不如就先拨一支步兵给烜赫将军吧!”
恒文帝跨坐龙椅上,对此并未反驳,反而亲身询问:“江卿认为如何?”
离得近了,再低着脑袋便有些过分守礼,徐怀霜在心底反复斟酌,总算抬起脸去瞧恒文帝。
恒文帝穿一身赭黄龙纹圆领袍,方正之相,眼角的褶皱因他的笑变得益发浓厚。
原来这便是官家的模样啊。
天使在一旁提点,“烜赫将军,官家问你话呢!”
是了,训兵一事。
方才她在殿外便已听清。
徐怀霜在心内咂摸着若此刻站在殿内的人是本尊,他该如何作答?
是应下?还是应下?
她压根咂摸不出他拒绝的理由。
早在将军府醒来时,她对镜束冠那一会,她就已万分冷静地回忆了脑子里一切与他有关的消息。
二哥哥与潘家姐姐相看时,潘太太谈起他来,鄙夷下更藏着一股酸味,寻常人做官一步一个脚印,他这将军之位来得容易,定然是与朝廷做了交易。
护城河边,他高坐马上,两个副将摇头摆脑,他高抬下颌,尽数收下那些哪怕算不得友好的言论。
他是山匪出身,但他想做将军。
思衬间,徐怀霜有了定论,沉沉应声:“臣,但凭官家吩咐。”
烜赫将军,我替你应下此事。
希望你在徐家莫要太过分才是。
朝臣心知这烜赫将军定会应声,倒也没起反对之言,他们本就不赞成卢鸿光那老东西的话,这厢见得官家也乐见其成,自是不再出声。
再说这卢鸿光,他便吹胡子瞪眼有些难受了。
此事甫一定下,卢鸿光立时要持笏反对,偏生他先前多舌斥了这山匪一嘴,叫他给挖了个坑,他若再去反对,岂不是明晃晃地在告诉官家——
你下来,衣裳也脱了。
这龙椅我卢鸿光来坐!
这龙袍我卢鸿光来穿!
难为他一把年纪怄着气,硬憋着一口气在胸腔里,他这张嘴不能说话,他便转着脑袋朝后头的季聿之睇眼,示意他这泥腿子站出来反对。
孰知季聿之忽然染上盲症,只盯着笏板瞧。
末了还扯袖拂一拂笏板上压根不存在的灰。
卢鸿光本就算不得硬朗的身板险些气得撅过去。
季聿之!
竖子!不足与谋!
气煞他也!
这厢应下训兵一事,恒文帝便挥一挥手,叫徐怀霜先行退下,徐怀霜自是本份退出殿外,只行至拐角却陡然叫停领路的内监,只说叫内监先行去忙,稍刻她会自行出宫。
不一时内监就笑眯眯离去。
徐怀霜左顾右盼,最终目光对准拐角一处隐蔽的柱身后,她在此静候,静等徐家长辈出来。
她如今成了另一个人。
却也还想在惶恐时见见家人。
总算等得下朝,徐怀霜藏在柱身后,歪着脑袋,只露一双眼,紧紧盯着逐个跨出金銮殿的身影。
未几两道熟悉之影出现,她惊喜之余下意识要唤大伯二伯,所幸及时反应过来,忙用长着厚茧的手掌捂住了嘴。
她未出声,那厢徐家大爷徐方隐与二爷徐明谦反倒察觉有视线落在身上,旋即敏锐朝廊角一睇眼,细细一瞧,就望见那位本该早就出宫的烜赫将军。
徐方隐官至尚书右仆射,徐明谦乃御史中丞,二人温和正直,在徐怀霜心中一直是尤为亲切的长辈,见自己被发现,鼻尖一酸,顾不得再遮掩,胡乱掩去眼眸里的湿润,端起身板向二人行去。
徐明谦先是上下扫量她一眼,适才牵唇露出一抹笑,“将军怎的还未出宫?”
徐方隐则沉稳许多,只稍稍颔首。
算作打过招呼。
徐怀霜忙与二人行礼,不得已寻了个拙劣的借口,“......我、我迷路了。”
徐明谦讶然:“将军昨日下晌不是进过宫么?夜里又走同样的路出宫了,怎的还会迷路呢?”
徐怀霜赧然低下头,抿着唇沉默。
徐方隐为人正直,对身前这位烜赫将军的出身不甚在意,闻声便点点头,“既如此,将军便随我二人一同出宫吧,这回记着路,日后可莫要再迷路了。”
见这将军呆愣着,徐明谦笑一笑,抬手轻拍他的臂膀,“走吧,烜赫将军。”
徐明谦与兄长徐方隐一并前行。
时不时稍稍侧头。
用余光去瞥乖巧跟在身后的将军。
再三转几下眼珠子,徐明谦到底低声与兄长咬耳,“大哥,你有没有觉着这将军有些奇怪?”
徐方隐面上虽不显,却也压低声音:“何处奇怪?”
徐明谦鬼鬼祟祟往徐方隐身侧再靠近些,掰着指头去数,“喏,你记得昨日见他时的情形吧?那模样简直是在用鼻孔瞧人,席间与人喝起酒来不用杯盏,反倒用碗,昨夜卢鸿光阴阳怪气骂他,他也阴阳怪气给骂了回去,今日却有所不同。”
“今日这将军竟还与你我二人见礼。”
“瞧着很是乖巧。”
“比咱家的三郎六郎都乖。”
他一连举上许多例子,徐方隐听及身后的脚步声,轻咳提醒他,“住嘴,习武之人耳清目明,别叫他听见。”
徐明谦悻悻闭了嘴。
待得出了宫门,徐明谦见有两位副将在掖门外候着,适才朝徐怀霜摆摆手,“将军,既有副将在此等你,我们便先走了,回见。”
徐怀霜不免一眼望向两位副将,暗自撇开脸瘪瘪唇,再度谢过大伯与二伯,低垂着脑袋往副将跟前走了。
任玄喜滋滋过来要勾徐怀霜的肩,临行却被朱岳拉住衣袖,提醒他而今是在宫门口。
任玄只得胡乱收回手,笑眯眯问:“大当家,官家叫你进宫又赏赐了什么好东西?”
徐怀霜拧着眉纠正:“别唤我大当家。”
不一时觉得语气过重,又轻叹一声,将恒文帝派她领一支步兵去军营训兵一事说了。
任玄果真大喜,剔起两条小山似的眉,来回踱步几圈,一霎抚掌,“好!好男儿就该领兵打仗!大当......将军!你的本事我和朱岳心里门儿清呢,你定能训出全盛都最强悍的一支兵!”
本事。
她何来的本事训兵?
徐怀霜眉尾难能痉挛抽一抽。
俄延几晌,徐怀霜岔开话题,“我还病着,皇城也不许骑马,你二人可套车来了?”
先前在将军府,她冷静之余劝自己,为今之计是走一步看一步,方才见了家里的大伯与二伯,适才明白自己压根在这具身体里待不住脚。
她迫切想换回去。
这厢见朱岳赶来马车,徐怀霜立时蜇进车内,头一遭泄了气,脑袋稍稍往后仰,轻倚在车壁上。
“先不回将军府,去坊市转一圈。”
她须尽快借着逛坊市的机会靠近高梧巷。
借机先摸清占据她身体的那位将军可有做出什么惊骇徐家众人之事。
.
江修穿过园子,大大方方去瞧这宅子,旋即见妙青妙仪领着他行至一处院落,遂同手同脚行进,不一时打帘进去。
至于为何同手同脚。
自是他穿不惯女儿家的裙子了。
因着那枚玉佩的缘故,江修此刻心情甚好,甚至哼上几句,正疑惑这老太太怎的不吭声,一抬脸就见身前七八张女人的脸都错愕盯着他。
上首那位鬓间发白的定是老太太了。
江修见其神情平平,忆起这位女娘的规矩,顿时在心里喊上一句不妙,于是掐着嗓子,胡乱摆了个行礼的姿势,“见过祖母。”
尖利的嗓音甫一出口,连江修自个都恶寒发毛。
适才反应过来。
他如今就是个女娘!
为何还掐着嗓子学女娘开口说话?
不知这宅子里的女人怎么这般多,江修一时认不得这些人,但见老太太没吭声,他便不动声色扫量一阵,窥清一张眼眉有些熟悉的妇人,心内有了主意,几步行去那位妇人身前。
先试探着喊了声母亲。
见其没有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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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神情,旋即扯过一张绣墩,两条腿一张,直直跨坐下去。
他打量着众人。
众人也打量着他。
二房的五姑娘徐蓁蓁美目轻张,歪着脸瞧他好半晌,才扯出一丝笑来,“四姐姐,昨夜没睡好?还是身子不适?”
江修转目扫过去,本不愿搭话,但念及他不知何时才能换回去,想必要在这女娘的身体里多待些时日,太过奇怪倒也不好。
他在虎虎山常听山脚的人说。
这些世家很是奇怪,都吃喝不愁了,还一味讲究。
官位品级,宅子风水。
总之通通在意得很。
这老太太瞧着就是个讲究人,他太古怪了,给她怀疑上,怀疑她的乖乖孙女儿中邪了,他担心届时这宅子里请来道人往他身上洒狗血,他会忍不住暴露本性。
于是到底反问一嘴,“何来此说?”
另一道声音接了他的话搭腔,他转着脑袋去看,是个脸盘尖尖、小这具身体至少两岁的女娘在说话。
那女娘嗤嗤而笑,语气叫江修听得连连拧眉,“四姐姐还问上了?谁不晓得四姐姐最是规矩,今日见了祖母行礼却毛毛躁躁,屋子里的长辈这么多,四姐姐除了叫四婶母一声,可就没叫过旁人了。”
话说江修从闺房醒来至今。
根本就没在意过这位女娘姓甚名谁。
也没在意过这宅子里的长辈是何身份。
再一打眼瞧见这一大堆女人,他适才高兴起来的情绪又压下去,陡地烦躁起来。
这几张脸盯着他看得脑仁胀疼,沉默几瞬,江修冷不丁起身,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待得行至廊下,见妙青妙仪守在院子外头,江修忙躲去假石后头,给附近洒扫的婢女招招手。
他一眼就瞧着这婢女像新来的。
果不其然,那婢女畏手畏脚过来,问他有何吩咐。
江修一面瞥着外头的动静,一面轻咳一声,眼珠子一转问起婢女话来。
“你来我家几时了?”
婢女答道:“回四姑娘,有十来日了。”
江修笑得放肆,追问:“那我考考你,府里的主子你可都认得了?”
婢女怯怯低着脑袋,虽不知四姑娘为何忽然叫她来此,还声称要考考她,但想着教她规矩的妈妈提过这位四姑娘好学,她做奴婢的不好多讲,便只点一点头,“......请姑娘考奴婢。”
江修稍稍眯眼,问出第一个问题,“我问你,我家......在我这一辈,一共有几个姊妹,屋子里穿橘黄色衣裳的姑娘排几?粉色衣裳的姑娘又排几?蓝色衣裳的姑娘又是几?”
婢女忙答道:“奴婢晓得,妈妈带奴婢认过主子,加上姑娘一起,府上一共八姊妹。”
“大姑娘二公子在大房,五姑娘在二房,六公子与七姑娘在三房,三公子与姑娘、还有最小的八姑娘在四房。”
江修:“。”
他暗自笑骂这宅子里的人可真能生。
下猪崽子呢?
又听婢女道:“屋子里穿蓝色衣裳的是大姑娘,橘黄色衣裳的是五姑娘,穿粉色衣裳的是七姑娘。”
江修在心内理清这女娘姊妹间的顺序,晓得与她一脉相连的只有排行老三的哥哥与排行第八的妹妹,便没再多去刻意记下其他几房的人。
多见几回就能记下了。
他旋即又问:“大姐姐,五妹妹,还有七妹妹叫什么名字?”
婢女不大敢说,却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大姑娘叫徐徽音,五姑娘叫徐蓁蓁,七姑娘叫徐文珂。”
直呼主子名讳乃大不敬,原以为四姑娘能放过她,孰料四姑娘吊起一侧柳叶做的眉,问她:“哦,那你说说,我叫什么名字?”
婢女骇目圆瞪,不敢抬脸瞧主子,哆哆嗦嗦开口:“......姑、姑娘闺名怀霜。”
徐怀霜。
江修卷着舌尖刮一刮上颚,在心里反复咀嚼她的名字。
婢女见四姑娘沉默,便以为自个哪里出了错,忙要伏腰下跪。
江修一霎拦停她,不耐拧起眉,“答得不错,跪什么?”
婢女呆愣起身。
江修旋即阴恻恻开口:“你还算聪明,我再加点难度,你能答出来么?”
婢女瘪一瘪唇:“请姑娘出题。”
江修抵一抵腮,拇指指腹下意识做出摩挲银戒的动作,却只摸到光滑柔软的一片。
今日太阳刺目,稍刻,他眯起眼,问:“屋子里穿蓝色衣裳,鼻梁处有颗痣的,是哪位?”
婢女:“是大太太。”
江修:“你很聪明,我再问你,脸有些圆,今日只在脑袋上戴了根发簪的,是哪位?”
婢女得了夸赞一霎惊喜。
忙答道:“是三太太!”
徐怀霜的母亲他已认得,眉眼与她有几分相似。
最后那位自然是那二房的太太了。
他这人向来直来直往,躲在这给婢女一通问已是不耐到极点,得到想要的答案,江修又散漫夸赞了婢女几句聪明,适才重回廊下。
徐怀霜啊徐怀霜。
你这一家子的人可真难认。
先替你瞒着。
换回来了,你可得好好谢我。
江修立在厚重的帘外,深深吸气,翘起尾指扶鬓,轻柔打帘而入,“祖母见谅,霜儿适才有些不舒服。”
言讫他掀起她浓密的羽睫,轻轻扇动几下,挨个喊了几房的太太。
末了还闷咳几声,“哎哟,霜儿让长辈们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