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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12.他师哥

作者:egga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宁白衣十四岁以前是跟着大师兄的。


    大师兄勤勤恳恳练功唱戏,却简单就被二师兄给比了下去。宁白衣作为跟班,当然要帮着出气。于是他被三师兄杜汇怂恿着与二师兄同唱《牡丹亭》。


    宁白衣唱正旦杜丽娘,二师兄唱小生柳梦梅。杜汇是想让他这个主攻正旦的压他主攻武生的师兄一头,好叫二师兄倒霉。


    那年他与二师兄陈生势均力敌,不分输赢。赢得满堂喝彩,满台细软打赏。


    唯一美中不足,便是演到第三十五出《回生》时,台下打赏的银子突然朝宁白衣的脸飞来。不过陈生也和着唱词挥袖替他挡下了。


    台后众人在欢闹贺喜中都散了,宁白衣听到隔壁间朦胧传来三师兄杜汇的声音。


    “红颜薄命啊。他姐姐也是唱正旦的,不就是被那些个纨绔玩死了?”


    隔壁另一人没说话。


    杜汇的声音在继续:“他和他姐姐长得像,你说那些老爷方才为什么说要请他到宅子里唱戏?怕也是……”


    宁白衣还没有反应,就见陈生起身往隔壁间走去。


    “人生在世,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陈生撩了帘子,笑吟吟地走进去取了物什,淡淡扫过无言的大师兄、恼火的三师弟杜汇:“声音还是小些吧?别叨扰到人。”


    陈生回来后在愣愣的宁白衣身边坐下,双指在一小盒膏药里来回滑着。


    他侧过身来,将这点润意抹在宁白衣卸了妆的脸上:“你是唱旦的,不能伤了脸。”


    宁白衣低头,却见二师兄那只为自己擦伤药的手上,腕间是青的。


    那只手,也是方才在台上替他挡下了砸来的银子的手。


    “你唱的好,以后帮我搭戏吧。”


    宁白衣看到陈生抬眼看着自己,眉眼弯弯。


    从此只有陈生是师哥,其他人就只是客客气气的一声师兄。


    “……!”


    宁白衣在天光大亮之时自梦中惊醒。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他本就因那师哥出家梦内心不安,偷偷托人问了那来寻少爷的仆从,却得了个“并不相识”“是道观中人”,心中便越发惶恐。


    于是宁白衣上山,找到了那固安观,问他师哥在哪儿。


    那满观道人却得了个“死了”“圆寂了”。


    “……”


    他师哥名响燕都何等风光,却终落得薄薄一副尸骨。


    台上金戈铁马,台下马革裹尸。


    道观里那一张张嘴脸,识不清真假,看不明面孔。


    他们虚伪嘴脸下是一颗颗慌张低落的热汗,是口中再怎么虔敬也超渡不去的腥臭。


    在山野间奔波,宁白衣那身白衣本就脏污不堪。


    枝条勾破的血迹都靡丽地抹在白衣上,那满道观的血更是把白衣泼的淋漓,一身红衣鬼艳。


    那固安观偏房内陈年白骨堆积,孽瘴环伺,可没有一具尸骨是他师哥的。


    错了,错了……


    都错了。


    他师哥才十九岁,他师哥还那么年轻。


    他师哥连一卷草席都没有,只落得个尸骨无存。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宁白衣靠在固安观门边唱喏,夺眶而出的是血。


    他嘶哑的声音突然停止。


    “……”


    好多血,好多血……怎么这么多血?


    眼前的景象忽大忽小,扭曲化的一切带来头痛欲裂。


    师哥要是看到又会不高兴的,快点擦掉。


    宁白衣不住地用那红衣擦着面庞,却忘了那红衣原来便是白色的,整张脸都是浑浊的脏秽,再不能看了。


    他只好把那污秽的血泊当镜子,对镜用血描出红红的眼线来,高声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人们都说他是个戏痴,可他从来不喜欢唱戏。


    从前是为了谋生计,后来是为了与师哥同台同归。


    和他同唱《长生殿》《牡丹亭》,共演《西厢记》《桃花扇》。


    而在「门」里,人们说到他却只剩一个戏癫子宁红妆。


    “……”


    躲在道观附近林中的尘渚沉吟许久才道:“现在白日的宁白衣也变成宁红妆了,再过不久他们二者完全融合,白天与晚上也就要合二为一了。


    解卿垂点头:“我们下山回去找那个木匠吧。”


    白日时分,他们便被红衣的锦霞纹给吐了出来。


    一从那红衣中出来,就听仆人说宁白衣上山了,他们便也出了宅邸。


    根据仆人所说的元北山地址,在山脚木匠那问了路他们就上山了。


    这山很高,林子很深。


    幸好得了画中的“跬步千里”,且“跬步千里”在画外还能使用,不然真要活活找上十天半个月。


    现在他们二人“跬步”到那木门前,木匠听到动静斜斜抬起那结了翳的瞳。


    他本是很不耐烦,待瞥见尘渚衣服时,眸中却激出狂热颤抖的光:“我猜,你们是来问那人头灯的?”


    “是。”尘渚立即接道。


    前面问路时还爱答不理,现在怎么这么热情?


    尘渚低头看了看衣服,却见白衣边角处有些红晕,应是在山上染起来的。


    “是宁红妆的血。”解卿垂在尘渚耳边低声,“他上山时被树枝挑破了手脚,你大概是沾上了那枝叶上的血。”


    尘渚:“哦。”这宁红妆的血还挺好用。


    “人头灯……造孽啊……”


    木匠缓缓张开了两张翳,也不废话,“我年轻时候就是作灯的。这人头灯,就是将人的五官五感全都封在灯里头,好叫那冤魂失了感官找不到回来的路,就不会来寻仇。


    “但为了求个心安,总是会为灯冠上他生前的姓,好叫他知道自己是哪家的人,早点投胎超生。”


    陈,再加上「道」。


    「陈道」。


    尘渚如此想着。


    却没注意到木匠的声音好像掺上了沙,伴随他沙哑的怪异音节,眼中的翳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


    “快走!”


    解卿垂一拉尘渚,转头便见灰翳从老人身上各个部位爬出,散发出霉味。


    尘渚果断咬破了结了疤的手指,放出孽瘴开路。


    结果因为吃了供品这些蠢蠢欲动的孽瘴太多,一拥而上把老人包了起来。


    整个小屋灰翳环伺,皆被涌动的孽瘴堵住。


    他们趁着老人还未挣脱孽瘴束缚,先动用“跬步千里”,一步便踩在了宅子的台阶上。


    解卿垂:“……你有这孽瘴积压在身,破「门」简直就像是在作弊。”


    尘渚咳了几声,那些包裹老人的孽瘴迅速追了回来,钻回他的指头,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指尖像是要被挤炸,碾碎成一滩液体。然而更难受的是身体里面,刚刚挤出孽瘴的轻松和现在的挤挤胀胀形成鲜明对比,身体沉重得要把他压窒息。


    “作什么弊,”嘶哑的声音从孽瘴的欺压中挤出来,“痛死了。”


    他疼得抬眼看解卿垂。


    解卿垂心领神会:“……不行。”


    他看着痛得面色发白的尘渚:“这些孽瘴是城隍庙里的孽瘴,应该等会儿有用,不能注入到我的体内。”


    尘渚缓了许久才道:“……挺好。”


    “那我们现在就回房间一直等到晚上,现在知道「灯」的名字了,最好陈生一出现我们就能直接回答他。”


    解卿垂:“不过现在还拿不准宅里到底是宁红妆还是宁白衣。要是现在里面是宁红妆的话大概就算是晚上,「灯」会直接出现。”


    “但是要是我们被宁红妆关进血衣纹路里耗上一夜,直接就来到第四日了。”


    “三日后的第四日……”解卿垂猜也猜得到到,“大抵是我们这些看客也成了戏里的人物,然后被那戏癫子唱着戏一个一个杀掉。”


    尘渚:“不过我们还有一天不到,现在的宁红妆应该还可以和平相处。就像他昨夜只是把我们扔进了红衣中,并没有对我们造成伤害。”


    “况且……也因为他把我们扔进去,我们才得以见到陈生从而知道他的道号。”


    他们都没想到,这个宅内的“东西”不是来杀他们,而是来帮助他们开「门」的。


    虽然话说如此,但进入宅中看到前面晃过一抹红色时,二人还是吓了一跳。


    尘渚眯眼,才看清那坨红色的小东西。


    那是一个红衣小鬼,还不到尘渚的腰部。


    这只小鬼张牙舞爪地嚷嚷,发音有些不准:“我的爱爱镜呢?给我嘛,给我嘛!”


    它开始蹦跳起来,黑色的小小躯体看不清面孔,大抵是有些可爱的样子。


    尘渚:“爱爱镜?”


    “嗯!”小鬼委屈地拉长了音,“我……”


    下一秒,小东西就被拎了起来。


    它身后那人花里胡哨地舞了个剑刀,用剑把它给挑了起来。那人谦卑地微弯腰:“家主,请。”


    拎它的人竟然是福秋子。


    从傀儡丝中挣脱出的边九恰巧从转角处走来,她看着随手挑起小鬼的福秋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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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秋子是老人了,边九「门」内是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的做菜大婶,这样叫也合乎常理。但边九不会莫名其妙和「门」内的人打招呼。


    下一秒,福秋子朝她眨了眨眼:“哎。小妹。”


    边九的面无表情地转向尘渚:“福秋子是疆十。”


    福秋子竟然就是疆十。


    解卿垂:“啊?”他对着疆十挑眉,“……那你装得还挺好的。”


    疆十笑了:“什么叫会装?你十哥我那叫演得好。”


    尘渚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汉阳班的事情?”他想起先前福秋子大谈汉阳班陈生,还能一一介绍汉阳班众人。


    疆十笑着说:“楼娘告诉我的啊。我来得早,贴着墙和她闲聊了好久呢。”


    尘渚:“楼娘?”


    他好像在解卿垂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而且贴着墙就可以和她聊天是什么鬼?难道楼娘藏在墙里的鬼?


    解卿垂看着他:“每一道「门」,都是楼娘的血肉所构成。”


    尘渚闻言有些惊悚。


    他这才发觉,走廊边的墙面像是皮肤一般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我们先前所见的「楼」就是她的楼体形态,整座「楼」是由她的身体组织构成。


    “她可以感知到我们的存在,但不能知晓我们的具体行为。「五官」可以作为她的眼睛。”


    尘渚不禁靠近墙,解卿垂突然捉住他的手轻轻往墙面上放。


    “……城主。”喑哑的女人声在墙面上震颤着传导进尘渚的躯体中。


    尘渚:“……你好?”


    楼娘:“你好?”


    然而下一秒,疆十剑上的小鬼一下子往前一跃,进入了墙里。


    它哭着说:“你们真坏!你们都是坏人!”


    楼娘感受到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小东西:“……别哭了……姨姨带你去玩好不好?”


    小鬼愣了愣,声音还带着哭腔:“姨姨,帮我找爱爱镜好不好……”


    楼娘的声音远去了:“好,好,你别哭就行。”


    几人沉默了会儿,发觉窗外的熹微晨光竟然刹那间暗沉下来。


    尘渚:“天又黑了,快点回房间找陈生。”


    即使现在的宁红妆像昨晚一样温良,他也是个疯子,也许又会把他们丢进红衣里耗一夜。


    门一关,四人就发觉中央的灯开始微微泛光。


    解卿垂却是不敢抬头。


    尘渚看向解卿垂垂下的眼睫毛:“……解卿垂,你在害怕什么?”


    解卿垂微微抬眼瞧他,微颤的深色瞳孔内一片真诚:“城主,我很胆小的。


    “我怕疼怕死,怕鬼怕神,怕畸形人体,血肉断肢。”


    尘渚看着他真假难辨的神情,淡淡道:“可是陈生不会害人。”


    解卿垂愣了愣。


    他眯起眼,眼尾被拉长:“哪里会有人非黑即白?”


    “我是谁。”


    上面那张笑颜眉眼弯弯。


    尘渚回答:“你是陈道,也叫陈生。”


    陈生缓缓开了口,苍白面色焕发如生前,眼中虹销雨霁。


    他像是要说什么,口中的舌头便“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疆十上前,发现他的舌头落下后成了一把古铜钥匙。


    有了钥匙,那么『门』在哪?


    他们面前的,只有那道打不开的房间门。


    而房间外,只有戏癫子宁红妆。


    尘渚看着那把钥匙果断道:“我要开门,把他师弟引过来。”


    解卿垂皱眉:“可现在走廊里的是疯子宁红妆。”


    尘渚看了他一眼:“有夙愿的也是宁红妆。”


    尘渚用那把铜钥钻入门把,果然完美嵌入,严丝合缝,再轻微一转,那锁过他们一晚的门就这样开了。


    血色漫步脚底,金丝纹路溢了进来,猩红的影子就那样停在那门边,靠在门框上像是在寻找谁的气息。


    可进来的宁红妆很安静,他不唱戏,也不说话,无声的脚步像是在试探。


    直到尘渚开口:“宁红妆,抬头,看看你师哥。”


    宁红妆几乎是麻木的,愣怔着,抬了头。


    “什么……?”


    陈郎负我,师哥弃我。


    他的师哥没有负他也没有弃他,只是被人除去口舌,制成了人头灯,再发不出声来。


    “那里终会成为庙宇千间钟声不绝的大观的。”


    是他师哥瞒了他,骗他殊途同归,愿他康宁长岁。


    “……师哥。”


    看着灯中那张拢着双眼的脸,宁红妆只是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句,像是怕惊扰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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