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门》
1. 1.这里是第一章
楔子:相
在我死去的第七天,他俯身,吻了我。
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黑魆魆一片。
毕竟,我的眼再也睁不开了。
我知道尸体会溃烂发臭,可那薄凉僵硬的躯体却被他拥起,唇齿相依。
于是,我叹:果真是个疯子。
·
“……”
“疯子。”
老媪惊惶,木拐狠狠戳着他,就此剥去他身而为人的身份。
“我亲眼看见的。”
“他把死人骨,塞进了嘴里。”
疯儿从废墟之上醒来,一片腐尸的气味。
他很安静地待在那里,紧攥着一只没有温度的手。
发颤的手一遍遍执着地摩挲着那只手。
然后,他无声地看着那个无声的人,终是疯了。
陋巷前的小道上驴驹子浩荡而过,尘土飞扬。
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一捻念珠,拂尘勾起疯儿肮脏的面孔:“神明貌,万相生……”
古老画卷终被风雪席卷而去,风吹雪散。
好冷。
疯儿迎着风雪爬了起来,眼中一片白茫茫。
污水冻在他的手上,甲缝间裹了些淤泥进去。
眼前的幻视不知何时退去,他又如常人一般了。
一道魂影掠过,寒意凛冽。
又是黄纸翻动间的书香墨气,字词如珠玑弹落,弹散一地:“你个骗子。”
疯儿只依稀记着,那昏暗烛火之下,香墨直透毫端。
那本要提笔写字的玉雪小人儿悬了笔,斜斜地抬眼瞥他。
寒柳摇响,风雪疾掠走如潮哀思。他冷透了。
疯儿突然禁不住地嗽着,涕泪冻凝。
他依风雪奔走,倏然跌倒,满嘴雪泥,乱发如蓬。
凄风楚雨,风吹雪散。
他忘了许多,只记得茫茫人间,他从此找不到去路。
人间尽,长恨处,无归路。
身体一点点冰冷下去,沉下去。
许是太冷了,错觉混乱,寒雪的冷硬成了烫水一般的炙热,烫得他好疼。
那河边的簌声摇响,终是成了脚步窸窣。
一阵大力从背后推来,他感知到自己落入冰河,一切又更滚烫了起来。
“……这怎么办?”
“不是说就冻晕过去就好了吗?现在人都给死透了啊。”
“哎呦,到时候神仙怪罪,说不新鲜了怎么办?”
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看不清的人脸飘过,无悲无喜。
他静静地听着那言语,像是呛到了,寒彻腑脏。
有人把他从河中捞起,摆动他的身躯。
他们用泥封住了他的五观,虔敬地在躯壳外塑上一层神像。
把他的痛楚,当成他的荣宗耀祖。
一秉虔诚,欢欢喜喜,好不热闹。
朱红门壁,疏朗窗棂,袅袅升烟大宣炉。
楹联用的是丝绸锦缎,壁上绘的是青石牡丹。
殿外是玉砌雕栏,缇红院墙,青灰殿脊玉雕琉璃瓦。
鸣钟击罄,金声玉应。满寺钟声悠远庄重,蔚为大观。
“这是什么神?”
“无相神。”
“无相?无相神是管什么的?”
“无相观里这无相神啊,除的是罪孽,管的是孽瘴。”
“无相,便生万相啊。”
呕哑嘲哳,尘土纷嚣,万张脸上囚着一样的癫狂。
供台上的肉糜没人敢清扫,于是便渐渐地烂了,臭了,闻之欲呕了,那腥臊又归了尘泥。
生前的疯子,死后反成消灾神明。
活着微不足道,死了万人跪拜。
神像里,是万籁俱寂。
土泥与疯儿息息相融,身体被土泥填满,好似有什么力量把他已经长在神像里的皮肉生生撕扯下来,生长在他的五脏六腑里。
原本的生息被挤出,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逃逸出去。
·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
怔忡惊诧间,他做了一个梦。
可死人不应做梦才是。
梦里的上天裂了一个口,黑影从罅隙间窜出掠食,残尸上有乌鸦啄食腐物。
村里那颗千年大榕树上挂满白绸缎,缎上缠了人头。
而人身早已经过数十年的沉淀化为养料,埋在天尽深根之下。
“这是什么?”
他扭曲的声音发涩。
无人答话。
他在哭。
哽咽之中挤出的,不知是断续的话语还是粘稠的泪。
涟洏交流,干涩的皮肤被泪水打湿,活人才有的疼痛自皮肤蔓延。
有东西从他体内抽离,锥心蚀骨,所有器官像是重新有了知觉。
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一切都太陈旧了。
神像裂开,他被什么东西挤了出来,僵硬地瘫软在地。
殿内风蚀虫蛀,只留下少得可怜的支柱。
壁画残破不清,图案早被痛苦的血迹划烂。
殿顶上万张精致的腐烂面孔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他。
他拼尽全力,却只让左手移动了那么分毫,手还被带刺的东西勾了一下。
褐色老旧的液体从他脏兮兮的指间滑出,带着一丝疼痛,从僵硬的深色渐变成一点红。
门外阳光熹微,宛若生前。
一层轻纱慈悲地包容着一切影影绰绰,艳阳从云中剥离,炸开一大片炽热。
神像的尽头,有一扇门。
他花了几十年,或是几百年,迈出了第一步。
“我想活下去。”
神听到了。
于是,他成了不老不死的怪物。
1.这里是第一章
“叩,叩。”
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第几次来到这里了。
尘天沉指尖敲击着躺椅扶手,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了。
眼前勾勒繁复金纹的帘帐总是垂落着,整个宽阔空间死气沉沉,光只从缝隙间抖落,逼仄空气压迫着每一次呼吸。
身体感觉很沉重,估计站起来走两步胸腔都能被大气压压炸。
这次的梦里,像个废人。
他眯着眼抬手随意看了眼手。
竟然还带了双黑金手套。
很费力地把手套拉掉后,露出的手纤瘦无比。
手指骨节分明,但是看起来也像是只剩骨头了。
……好奇怪。
看起来这么瘦,身体却沉重得像是要压死自己。
尘天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一身大红衣露出黑色里衫,外面又披了一层黑色大袄。
加上自己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有种烟熏妆配尸体的美。
他揉着太阳穴。
这一切的最开始,先是一个钟。
他在梦见了一个钟,然后陆续做了一些古怪的梦。
其中一个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他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落寞地拉长影子。刚想起身,睁眼却发现自己其实站在公交车内。
从梦境到现实,幻境无孔不入,如今连动弹都是奢望。
他气笑了,烦躁地扯了下头发。那风流的发型便被抓乱了,还扯下了一根红头绳。
“城主,我帮你重新扎头发。”
他抬眼,看到一个没有脸的女孩走近。
尘天沉迟钝地意识到,该死的近视在幻境里竟也如影随形。
模糊视野中,头被微微后拉。
扎完头后的条件反射使他低头,便又看到那身扎眼的衣服。
尘天沉生涩开口:“能帮我拿件寻常些的衣服吗?”
“好啊,城主。”
女孩转身前搁了碗药在桌上。
中药浓浊的颜色荡开,气息中弥漫着苦味,尘天沉忽觉舌根涩得发麻。
“城主,衣服拿来了。”女孩挂好衣物,却先端来药,“先喝药吧,这是糖。”说罢还摇了摇手中那颗剔透的冰糖。
尘天沉看着女孩身上那件金贵的云缎裙似蝶一般掠过来。
“……我看不清人,你是谁?”
那碗苦水步步紧逼,浓烈的死亡预感攫住了他。
他狐疑地往碗里瞥去。
药是浑浊的棕色,里面飘着许多融不下去的药渣,沉淀成大块的胶状物质。
“啊……?城主,我是黎落央啊。”女孩微微睁大双眼。
眼前滚滚黑河一般的苦药向自己袭来。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恶心至极的药!
尘天沉直接一口喷了出来。
本想是一口闷的,没想到将自己害死了。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喉咙和胃部,干呕连连,却吐不出什么。
黎落央熟稔地为他拍背,尘天沉强忍翻江倒海,为了体面捂住嘴,却感觉掌心一热,一股温热的黏腻涌出。
缓过来一些后,他抬起手看了看。
怎么还咳了一口血出来?
那一口污血好像……还在他手中蠕动?
黎落央用布帛裹走了血迹不知塞去何处,打岔般将冰糖胡乱塞进尘天沉口中:“城主,你看你又是这样连药都喝不下去。
“要是身体再差下去,要喝更苦的药可怎么办?”
尘天沉嫌恶地看着身上充满中药味的黑衣,用衣袖狠狠擦了下嘴,感觉嘴唇火辣辣地疼。
骚红黑衣袍都被脱去了,像一只花蝴蝶蜕了壳,露出苍白的内里。
尘天沉尚未缓过劲,黎落央已笑着抖开白衣要为他披上。他赶忙扯住衣服:“我自己穿就行,你下去吧。”
“啊。”黎落央眨了眨眼,抱着花里胡哨的外衣退了下去。
尘天沉缓慢地将衣服披上并拢紧,指节甚至发出不堪负重的轻响。
刚穿好衣,颈后一松,闷热的躁意爬上脊背。
他伸手往发尾伸去,获得一根半掉不掉的红头绳。
……头发又散了。
尘天沉把所有头发拢到耳后,以很慢的速度笨拙地给自己扎了一个歪斜的低马尾。
突然,“咚”的诡异声音从窗外传来。
没等他看清,窗唰得开了。
一道影子翻身而入,单膝跪在地。
那是个梳着利落马尾的女子,衣着似改良的利落短袍。
女子垂首:“城主,要回内院?”
“嗯。”尘天沉自然想离开这个地方,见她不动补充道,“我近来眼睛痛,看不清路,你带路。”
女子颔首:“是。”
历经无数次幻境中的枯坐,这是头一回离开这方囚笼。
看着那扇黑色槅扇门被推开,好似终于解锁了新地图,尘天沉有些恍惚了。
这里好似终年寒冷,虽瞧得见纱般的日光,却有阴冷的质感缝入眼帘。
漫步过回廊,沿着几个小道转出来,曲折的路让本是路痴的尘天沉早已晕头转向,而且这副破身体也快吃不消了。
“城主。”
女子突然停步回头。
“您从未记住过这条路,每次也都是属下或家兄引路。”
尘天沉脚步一顿。
女子面无表情,声音毫无波澜:“您又失忆了。孽瘴加重了。”
尘天沉:“……”
装聋作哑,竟歪打正着了。
女子拨开鬓边碎发:“您是却城城主尘渚,表字子归。
“此处为城主府,属下边九,与家兄同为您近身侍卫。”
尘渚……是城主的谐音吗?
意识在混沌中飘摇,尘天沉轻易地接受了这个名字。
然后,他就像聆听新手引导般听边九介绍:
"城主府内院为主居所,仅限亲信出入;外院安置贵族进献的侍从,负责日常杂务。
“您在外院佯作纨绔掩人耳目,实则于内院……"
“……我知道。”
尘渚想到那身貂皮他就眼角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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搐。
边九继续道:“我与我哥轮守外院梁上,一旦您有危险就立即现身保护。内院为免打扰,我与我哥会在屋顶静候,您叫一声便下来。”
尘渚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头、身形纤瘦的小姑娘:“……怎么保护我?”
虽说再怎么样也比他现在的废柴模样要好。
小姑娘一言不发,反手探向脑后。
“咔嗒”一声轻响,尘渚清晰地看到她那两条看似寻常的马尾竟□□脆利落地拆了下来。
拆下的发辫后,被浅红头巾包裹的利落短发便散了开来。
边九后退半步,手腕一抖,辫梢寒光乍现
——那竟是两把锋芒毕露的狭长长刀。
尘渚呆住:“这……?”
边九不语,只是将双刀在虚空中看似笨拙地划拉两下,空气在波动中泛出涟漪。
一抹猩红自长刀尖端滴落,随即大片血红被划拉开来。
长刀似在执笔作画,鲜红的纸张轮廓被勾勒完毕,古朴煜炜的庞大红门赫然而立。
“请。”边九收刀归鞘。
布着繁复花纹的大门轰隆打开,尘渚眯眼望去,门内深处似乎伫立着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
他抬步踏入,发觉身体被空气压得喘不过气。刚迈入门槛,双腿骤然失力。
眼前画面天旋地转,地面急速逼近
——“咚”的一声,尘渚热吻大地。
尘渚:“……”
走两步路,胸腔还真能被大气压压炸。
痛觉刺激着涣散的意识,边九的声音在耳边恍惚:
“城主?”
尘渚咬牙,狼狈地撑起身。
屋内那抹白色的身影,是一个身着素白长衫的青年。他静默地看着城主的跪倒,片刻后竟平淡开口:“城主,何须行此大礼?”
尘渚捂着口鼻,抬眼冷冷地睨向他。
青年不动声色地将他这副模样尽收眼底,平地起惊雷:“那我们开始吧。”
尘渚:“……?”
他放下手,寒意料峭地看向了这个话语轻浮的青年。
先前余光中就觉得青年的轮廓被勾了一层血色。此时他眯眼才看清那人是穿了一件双面长衫,白衣里面一面是大肆涂抹的红色。
白绸子随意垂挂下来,地上也布满了白色帷幔,织成了这个白色的房间。
白与白的拥裹之间,那个青年像是洇在白绢上的一滴血,刺眼得紧。
这滴白绢上的血看了尘渚好一会儿,却是垂下眸,缓缓开口:“我解卿垂从未想害过城主分毫……城主如今,竟连半分也不肯信我了么?”
尘渚面无表情地看他。
解卿垂抬起眼,言语里掖着哀然:“城主向来见着我便是一句‘解卿’,如此怎么如此生分?”
见解卿垂还要演,尘渚索性打断:“我失忆了。”
解卿垂酝酿好的情绪被打断,眼中的水雾瞬间散去:“啊呀,竟是如此?”
他唇角眼梢揉出一抹笑:“方才小落央就说城主的孽瘴又重了些……那,我们便去房内开始?”
又是这句话。
尘渚寒意料峭地看了他一眼,提着素白袍摆掠过他。
若边九所言非虚,尘渚是个假纨绔,内院自然没有娈童。
这人怕是早看出他“失忆”,存心戏弄。
解卿垂见城主不理自己也不恼,仍是面上挂着笑,于一旁候着。
已是秋冬季节,雪落无声。小轩窗半开着,窗外绿意被雪吞没。
这城主就着这么一件白衣,与小窗外无尽雪色落为一体。
然后,解卿垂就这样看着这个传闻里的大魔头回头,带着倦怠对边九说:“我冷。”
“是,城主。属下去拿衣。”
边九走开,用余光在铜镜里瞥了屋顶一眼。
尘渚垂着眸,雪都要落到眼睫毛上了,是一副困极的模样。
“要小憩吗?”解卿垂适时开口,说出了第一句人话。
“嗯……”
尘渚拉长了尾音,眼前的事物皆飘散不清,柔柔地融进雪里。
·
“……”
“……铛……”
不知过了多久,尘渚是被钟声吵醒的。
是类似骨头相撞的声音,又像是铁皮罐头被来回踢打声。
两个完全毫无共同点可言的声音合在一起却毫无违和感,于是那样的声音在空荡的夜晚里越发显得怪异。
“该醒了……”
像是从潮水中剥离,梦的一切退散,他身上被拖曳着沉重的水汽。
尘渚一睁眼,天黑了。
门外是空的。黑沉沉地压下来。
这是哪?
他似乎躺在床榻上,身上好像压着重物。
意识慢慢回来,昏迷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尘渚缓缓挪动自己,就发现了身边的解卿垂。
“神经病。”尘渚皱眉,看了下自己的衣服还算整齐,“不能自己睡自己的吗。”
可能是睡过一觉的原因,也或许是喝了那恶心的药,身体竟然没有那么沉重了。
屋内的黑让他没有安全感,于是他往有光的地方走去,黑暗中手一摸便拉开了门。
宫灯缓缓地晃进这个逼仄的空间,两根珠钗相撞出声。
“小主,入夜了,该去了……”
灯晃了过来,使提着宫廷花灯的女孩逐渐明晰。
尘渚抬眼。
哦,他认识这个人。
好像是叫黎落央?
黎落央着一件齐胸襦裙,明晰的脸在柔和光影下恰到好处地勾起一个笑。
眼睛被透明的浅红色布条缠起来,隐约看见两只迷离的眼。
她突然转过身,似乎在等待尘渚跟上。
女孩子发量多,头发深处层峦叠嶂,被一根杏叶钗固定,后脑勺编起的发间隐约发出窸窣声。
尘渚眯眼一看。
她的后脑勺上,长了一张蠕动着的脸。
2. 2.楼中门
却城上下皆知城主淫慢好色,府中妓女娈童无数,多少男女皆屈服于城主的淫威之下。
可更广为流传的是城主身子骨弱得很。
于是这二者结合,便有这城主“三步一喘,五步一咳,一次行·房半月卧榻”一说。
但无人知晓,他们的城主尘渚正被眼前之事纠缠不下,手心泛起一层薄汗。
夜风静静荡着。
女孩似是很疑惑:“小主,你怎地不跟我啊?”
尘渚正思考怎么说,有一个声音传来:“可是他要跟我啊。”
清冽的声音隔着背部的布料传响,气息蹭在耳廓。
尘渚扭头,刚刚还在床上的神经病早已贴在他身后。
“不要回答她的话……除了提问。”
说罢解卿垂就往侧边退去。
女孩则好像被什么东西晃了眼,停了一会儿道:“……入夜了,小主记得去啊。”
“你是什么?”尘渚问。
“是什么……”女孩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小主,我是黎落央啊。”然后便一阵风一样飘走了。
待她走后,尘渚道:“她有问题。”
解卿垂却没有什么表示,只是看着他:“嗯。”
尘渚跨过门槛,走出房间,却见这里早已不是先前曲折的内院小道,而是一条逼仄的走廊。
他来到走廊边缘的窗向上看去。
外面疑似天井式筒子楼,像是高瘦版的土楼内部。
尘渚看了一眼解卿垂:“你把我带到哪里去了?”
他记得自己在厅里睡着,醒来便在床榻上,只能是解卿垂搞的鬼。
解卿垂无辜:“就是您进来那屋子左转十米。”
尘渚看了他一会儿,开始皱眉。
什么鬼?
这房子就这样从院子变成筒子楼?
走廊的木窗都开了,尘渚侧头看向窗外,对面也依稀晃着两个人影。
一个提灯的女孩,一个白衣的青年。
“那是……”
那是两分钟前的他和黎落央。
尘渚转回头,他隐约感觉有些不对。
在对面看来,这层楼位于底层。可自己身后却有着一层向下蔓延的木梯。
尘渚扭头就沿着楼梯往下走,却越走越深,没有尽头。但再看窗外,还在底层。
“别走了……”解卿垂拉住了他,声音有些不稳。
挂在廊上的宫廷花灯早就灭了,唯一可以照亮这里的便是月。
明明暗暗之间,解卿垂从暗处迈了出来,被月光照得很亮。
红色发带作了朴素中的点缀,解卿垂就像一个用浓墨重彩绘成的人,完全融合在了这抹浓重的夜色当中。
可白衣内侧里隐约的红,给这人敷了一层危险的色彩,让尘渚有些恍惚。
他收回视线:“怎么出去?”
“跟着我。”
解卿垂往上走去,尘渚便沿着楼梯上了一楼。
走至上一层走廊,侧边那扇木门好似在蠕动着吞吃什么。
还未等他看清,尘渚只觉眼前突然一黑
——第一间房间就这样将他们吞了进去。
待他站稳后,便见解卿垂在一旁理衣袖:“怎么都远离门了还会这样。”
尘渚眯了眯眼:“现在怎么办?”
解卿垂推开门,走了出去:“不要在有门隔离开来的一个独立空间里待太久。”
“……”解卿垂又看着眼前的景象沉吟许久,幽幽地道:“……我们进「门」了。”
尘渚朝外看去,屋外漆黑一片。
门外面不是那座怪异的楼里面了,他们似乎在一条回廊中。
好像有潮湿的呼吸从头顶投下来,喷在他的颈肩处。
婴孩哭嚎声在空阔的回廊里传响,凄异哀凉,听得人心里发毛。
等着头上粘稠的气息远去,尘渚才开口:“那是什么声音?”
宫灯又晃了进来。
回廊的暗沉被撕开亮黄的一角,火光染上尘渚的唇角眼梢。
黎落央一席长裙落地,看不到脚,发间步摇在灯光下反着光。
她静静地看着前方,好像看不见他们。
“哥哥。”
黎落央突然喊道。
尘渚:“?”
谁是她哥?
黎落央突然跑上前,光着的脚在月光倒映着的回廊地板上“哒哒”地奔来。
“哥哥。”黎落央拉住了解卿垂的衣袖。
这一声十分清亮。
解卿垂:“?”
谁是你哥?
黎落央一歪头看着解卿垂:“哥你怎么不理我?犯病了?”
喑哑的老人声音晃进来,其中拌杂着几句咳嗽:“已进入『门』,请各位做好准备。”
“解卿垂和尘渚已入『门』中,随机成为黎落央回溯中重要人物。”有些低沉的女人声在窗壁间震颤。
解卿垂向尘渚低声解释:“若有第一次进「门」的人,楼娘就会把规则解释一遍。”
“沾了城主大人的福,我也不用去试探身份重要性了。”
尘渚:“……”
怎么还有新手引导。
“哥,你唧唧歪歪说什么呢?”黎落央不满地用光着的脚踩他。
解卿垂复杂地看着这个小姑娘。
与「门」内人说话不能叫错称呼。
“……落央?央央?”他试探性地叫道,“你怎么……又不穿鞋。”
黎落央眯着眼瞧他:“哥怎么说话这么奇怪?平时不都叫表字的吗?整天宫秋宫秋地叫骂。”
解卿垂立即接上:“黎宫秋,你再这样胡言乱语我就叫你好看。”
黎落央一听觉得熟悉了,跑到尘渚身后:“爹,我哥又要欺负我!”
尘渚:?
解卿垂:?凭什么他是爹啊。
尘渚僵着手拍了拍黎落央的头。
黎落央眯了眯眼:“爹,您怎么了?是我把病气过给您了吗?”
这是骂他有病呢。
尘渚垂眸看她:“夜已深了,回屋睡吧。”
黎落央叹口气:“爹,你们先去睡吧,我还想多玩会儿。明儿就不是我了。”
女孩像是赌气一般,提着宫廷花灯“哒哒哒”地又跑走了。
“……”
总算走了。
解卿垂好奇地凑过来看尘渚的表情,笑了笑:“父亲,回屋吧。我带你回。”
尘渚转过头,却见刚刚出来的那扇门的背后成了一间居所。
“走吧……”解卿垂为他拉开门,“父亲,请。”
屋里亮着灯,一个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女人走了过来。
她的艳丽妆容被蹭花了些,整个人迷糊不清地往尘渚身上凑去。
尘渚不知所措,解卿垂赶忙把人拉开。
女人瞥了解卿垂一眼,眼波流转,朝着他嗔怪道:“夫君,怎么这么晚才回?”
解卿垂接道:“夫人,我和爹有要事相谈……”
瞄了眼凌乱的床铺,解卿垂自如地说,“今夜我去我爹房中睡。”
女人奇怪地看了他一会儿,绕着几丝头发朝尘渚道:“老爷,那妾身宫秋就先睡下了。”
她也叫宫秋?
解卿垂心中一紧,望向了她。
女人青丝垂挂在耳后,浅色衣衫有些松散,叶片图案勾勒身姿,人歪斜着靠在柱子旁。
在二人走之前,她还用指甲上那抹蔻红朝着谁勾了勾。
解卿垂心中震撼,面上不显。
他转头朝着尘渚:“爹,走吧。”
·
与城主府的弯弯绕绕相同,同是富贵人家,同样是九曲十八弯的小道才堪堪找到房间。
牌匾上写着遒劲大字“汉宫苑”。
在此过程中,他们从寥寥几个仆从口中得知解卿垂为黎家公子黎海,黎落央为小姐,尘渚自然是家主。
而黎海的房中那位的妾叫汉宫秋。
散了仆从,解卿垂点了根蜡烛开始巡视屋内各个房间角落,却发现灰尘遍布,虫蚁横行,不像是住人的样子。
“这个地方,称为「门」。”
解卿垂的声音从屋的另一头传响过来。
“我们要扮演「门」中角色,被察觉到异常就要留在这里了。现在我们在一道「死门」中,「死门」只有一条解法,与之相对的「生门」则有多个解法。”
坐在床榻上的尘渚问:“解法……?”
“就是从这里回到城主府的方法。”
外边解卿垂的声音随着他的步伐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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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接着又远去:“你是不是好奇我们装束模样与人物并不相符却不会被认出来?”
“一般情况下「门」会自动为我们化形,将我们这些原先不属于这个房间的「门」外人易容换装成相应人物形象。不过同个房间出现或之后在同张床睡下的「门」外人,样貌在彼此眼中还是「楼」内模样。”
解卿垂顿了顿。
“「门」外之事不能对「门」内人说,要是让他们怀疑自己的存在,整道「门」都会崩坏。
“所以嘛,只能同床睡下确认彼此身份后,再深入相谈。”
解卿垂的步子停了停,转进了尘渚房间。
那身被烛光舐得昏黄的白衣在暗灯之下似没有形态,是乘着暗色漂浮过来的。
“黎落央有两张脸,这里应该是「眼」眸童面的「门」。”
解卿垂又补充:“「楼」有五主,眼耳口鼻手,眸童面就是方才提示我们入「门」的老人声。”
“嗯。”尘渚眯眼缓了缓眼中的干涩,知道这人现在是在给他讲世界观。
随着解卿垂的步步迈近,烛光如滴滴露珠散溢在解卿垂脸上。轮廓仿佛用墨线勾勒而成,被烛描织成的睫毛很长。
他似是发觉尘渚迷蒙之下投来的目光,慢慢地扬起一个笑。
“你要不要听眸童面的怪谈?”
不等尘渚作答,解卿垂便咳了两声换了腔势:“古有一贫苦书生屡次赶考不中。一日在家中温习,忽觉面上皮肉松动,往镜中一看,一垂髫童子笑曰:‘君苦读无益,不如借面一用。’”
“书生惊觉面上皮肉蠕动,再视镜中,一张面皮已貌化童子,童子却顶着自己头脸推门而去。三日后,市井出现一神童,过目成诵,然每至黄昏必啖生肉三斤。”
尘渚听着,觉得有些像《聊斋志异》。
意识在昏黄的暗灯下搅得浑浊,视线中的光被不断拉长扭曲。
·
墨色漏了一地,窸窣声摇响。
一片暗色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尘渚醒了。
幽邃的哀啭在梁上抓挠,刺耳的硬物摩擦声刮出冰冷余温。
他下意识转过头,身后的被褥中,是抹在暗沉里的解卿垂。
解卿垂的红像一滴血捻在浓稠的夜里,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秾丽来。
感受到身边的轻颤,尘渚开口:“……解卿垂,你在害怕什么?”
解卿垂的声音却像是有些哑了,裹上一层觳觫:“城主,门里有东西,我害怕。”
他的脸藏在黑暗里看不清神情,尘渚本想再问,发觉身边的人却是就此没了声音。
……这人说是害怕,结果睡着得比谁都快。
“呜啊……呜嘤……”
斑驳窗外摇曳出小孩哭叫,凄凄清清,稚嫩的嗓音嘶声裂肺。
怎么会有小孩?
尘渚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坐起身抬起头。
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
于是他几乎是仰过头,朝着自己头顶后方看去。
有一段光影在波动中沉浮,像潮水一样荡开。
而那里本应空无一物的。
尘渚余光中出现了什么,遂把视线拉回。
心脏停跳。
一个类似于狸猫的巨型生物,体型扭曲地趴在天花板上。
头和身子长反了,糜烂的色泽在它眸中垂挂,似乎要从其中挂下涎水来。
“……”
不等他反应,猩红在浓稠的夜里突地飞溅出来。
是谁的……血?
肺间的压迫一下子消失,胸口细密的疼痛消散不见。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肺部以上的身体部分好像在斜着滑下去……?
尘渚低下头,自己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完全分离。并且因为断口的不平整与歪斜,他的上半身正在断断续续地斜向下滑去。
“?”
他甚至来不及作出惊恐的神情,来不及感受痛意,在茫然地看着断口处血肉中红与白的揪扯之际,体内有什么东西疯狂流溢而出。
猩红泼了满床,尘渚的生息被疾速抽离,那双疲惫的眼中溅着血色。
他忽然觉得,这个颜色,好像猪血。
类似狸猫的生物看着这一动不动的人类尸首,一会儿就像蜘蛛一样爬了下来。
3. 3.落央院
……死了吗?
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尘渚的生息在白色的帷幔中如潮水一般起伏,在安逸之间却被黑红色的丝线瞬间裹挟。
流尽每一滴血掏空每一个器官的空虚身体突然被什么东西填充,破烂的皮囊被丝线缝补,轻飘飘的身子瞬间沉重无比。
骨髓像被灌了铅,心口有不明物质涌胀,他整个人重得几乎要炸掉!
尘渚猛地睁眼,看见无数黑色丝线涌进自己肺间的断口。
他愣了愣,一眨眼只剩下那么寥寥几根可怜的黑红丝线窜着挤入自己的身体。
什么东西?!
尘渚坐起身,却发现自己的白衣是完好无损的。
可他明明记得刚刚自己被那什么东西砍成了两半?
因为过于急躁的动作,沉重的身躯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怎么会这么重?
不是幻觉,他体内一定有东西。
尘渚拉开自己的上衣,却没有看到任何伤痕。
他扭过头看着床上,床也并未留下任何血迹,但潮湿空气中充斥着的浓重血腥味诉说了这一切。
尘渚越发急躁,恨不能把自己整个打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突然身边窸窣一声,解卿垂翻了个身,面朝着自己。
尘渚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自己在吓什么又感到无语。
解卿垂现在是没醒。要是他看到自己开着上衣研究身体的样子,肯定又要乱狗叫了。
总的来说,这觉是不用睡了。
尘渚深呼吸几次,拢好衣服拖着白衣来到门口。
屋外晃着白色,应是早上了。
自己现在是黎家主的样子。而『黎家主』形态下的自己昨晚被杀死了。
是随意挑选进行杀戮,还是有意选择?
与黎家主有关的人物无非他的一双儿女,以及儿媳汉宫秋。而汉宫秋对自己态度不明,两人关系有些不清不楚。
先前试探过来黎家主母早年病逝,黎家主又并未新娶。大抵突破口就在汉宫秋这里。
窗影遮蔽着尘渚的身影,他好像融进阴影里,变成了影子的一部分。
光稀疏地临摹着花窗的形状,尘渚打开了门。
台阶后是一片空白。
一切景物都被消抹了,只剩下像游戏bug一般的无尽空白。
尘渚皱眉,向前走。
白色世界是有尽头的,空气挤压他的肺脏,好像有空气墙一样,令他无法再继续前进。
强制剧情?
尘渚只好拖着身子回去睡觉。
“嘶……”
关门时,停留在纸窗上的手指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痛觉格外浓重。
似乎有黑色的丝线攀了出来,爬上纸窗勾勒成花纹。
尘渚:“……?”
他看了会儿,丝线一点点爬走了,溜进自己的指尖。
指腹靠近指甲的部位,出现了小小的血洞。
……
又是这个东西。
·
“老爷,餐已经备好了。”
天已大亮,一个时辰前躺下的尘渚半睡半醒间迷糊间应了一声。
然后,就看到身边穿戴好的解卿垂手中正在把玩什么东西。
注意到他的视线后,解卿垂将手中的两双手套抛在他面前:“戴上吧,孽瘴别又跑出来了。”
尘渚看着他怔愣一会儿。
难道……前面那些丝线就是孽瘴?
这人又怎么知道?
但是他没有问出口,默默将视线转移到手套上。
白色那副透着手术室般的冰冷,而黑色手套的暗金纹路竟像血管般微微鼓动。
解卿垂细细打量他最终选择的黑金手套,发表最终感言:“这手套好骚啊。”
“滚。”尘渚披上外衣,懒得搭理。
他们一同来到膳厅,膳厅围着一圈人。
扑面而来的并不是饭菜味,而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对于尘渚来说,不管是和学校食堂相似的饭菜味,还是与饭菜混杂一起的血腥味,都令他很想吐。
他捏着鼻子,黑色手套遮盖住了下半张脸。
“他们是谁?”尘渚看了看眼前那些不像是仆人装束的人。
“门客、作法的、跳大神的。”解卿垂低声,“都是来给黎落央治病的。「门」内的大概全被吓跑了,这些应该都是门外人了。”
一名老者连忙上前,面上惶遽:“老爷,您看这……”
膳厅桌边的黎落央发型散乱,裙裾似花一般绽开,光脚坐在肮脏的地面上。
“哥哥!……”
尘渚看到黎落央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又垂下眸隐去眸中的情绪,百无聊赖地蘸取裙边的颜色。
“……哦,是爹爹呀。”
尘渚看清了。
地上并不是污脏,是已经干透了的污血。
而黎落央似乎往上面撒了些水,土红色被扩散成了鲜红。
此时她正把血液沾在手指上,一点点将右手的指甲涂抹成蔻红。
“咯咯!爹爹,你看这红色水亮亮的多好看啊。”
少女银铃般的笑音泠泠。
“哦,对了,告诉你个秘密,嫂子被我吃掉了,她流了好多好多血,口里一直喊着爹爹哥哥呢!”
指尖的棱角被土灰磨去,指甲上一抹蔻红抬起,撒下岁月的落红。
散作一团的众人有的拿出符纸现场画符,有的拔出桃木剑要开始跳大神,更有甚者已经摆好铜钱阵了。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喧哗之中,「黎落央」就这么笑盈盈地看着他,眼中挂着糜烂的色泽,溢着涎水。
“爹爹……你怎么不说话?落央,也吓到您了吗?”
尘渚:“谁是你爹爹。”
「黎落央」涂指甲的动作顿了顿:“……?”
尘渚看向她:“汉宫秋,我是你公公。”
“咳咳咳!!”「黎落央」脖子一紧。
尘渚只戴了一只手套,另一只手指尖的孽瘴便按捺不住地倾泻而出。
一旁的解卿垂睁大了眼,就这样看着这个三步一喘、五步一咳、站着站着就要睡着的人,用孽瘴捏起了「黎落央」的脖子,把她抵在墙上。
“「黎落央」呢?”尘渚臂上的孽瘴纹路也逐渐显形,攀上「黎落央」的脖子。
他感觉脑内昏昏沉沉,眼中含着倦态,下意识就这样做了。
「黎落央」咳出了血,还要用满是血的手兴奋的笔画着:“黎落央啊,被我吃掉了。”又张开了两个手掌展示,“老爷,你看,她的血好不好看啊?……”
尘渚沉了口气:“汉宫秋,你是怎么和她换身体的?”
“啊呀,”
汉宫秋下意识想拍手,却又想起来自己动弹不得,只能很是奇怪地看他,“你身为父亲的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落央只有晚上才是她哦。”
尘渚手上松了劲儿,汉宫秋“咚”地滑落下来,用满是血的手学着尘渚的样子也握住自己的脖子。
难怪。
他就觉得这里很奇怪。
无论走廊、卧室,一个婢女仆人都没有,只有九曲十八弯的黎家主房间才有那么几个仆从。
其他人大概真的如解卿垂所说,都是被黎落央的病吓跑了。
但黎家主房中却尘封土积,不像是住人的地方。或者,这里根本就不是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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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真正宅院,而是给黎落央治病所用专门建的落央院。
昨天晚上见到黎落央,他们问她为什么不早点睡,提着宫灯的光脚少女在回廊里搭嗒地跑着,笑着告诉他们自己不会着凉。
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成了一张空落落的皮。
尘渚问:“那晚上的你……”
“对啊。”
汉宫秋玩累了瘫坐在墙角,用两根沾满血的食指从睛明穴向下拉去,像是两道血泪。
“原来晚上壳子里住的是她。”
“但是你看,她现在不是不见了吗?”她又餍足地揉揉自己的肚子,似是回想着什么:“哦,在我肚子里。”
“总之!”汉宫秋高兴地宣布,“不管是黎落央还是汉宫秋,现在都只有我一个啦!”
尘渚沉默了会儿开口:“你为什么要吃人?”
汉宫秋愣了愣,绽出一个笑:“就像虾蟹要换壳,蛇要蜕皮,我得给自己找一副新的躯壳。”
“至于吃人嘛……用完的皮不吃多浪费啊?就像你们也吃猪羊肉,难道不是一样的吗?食物生来就是要被吃掉的啊。”
尘渚:“……你是什么?画皮?”
汉宫秋微嗔,略带埋怨:“我是狸猫哦,才不是画皮鬼。”
“家主,门……门怎么打不开?”
人群之后一道细弱的声音传来。
本想偷偷溜走的青年门客见门根本开不了,不禁心虚又仓皇地出声。
“嘻嘻。”
汉宫秋歪着脑袋巧笑倩兮:“因为我现在有求于你们啊。不过呢,不答应的话就去死好了。”
众人皆是一惊。
汉宫秋突然狠地抬眼,眼中的烂潮张牙舞爪:“我是狸猫,不是画皮鬼!为什么都要觉得我是画皮鬼!!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忽地抬起鲜红的血爪往尘渚的背后狠狠抓去,只听衣物“次啦”一声,一道凄厉的血痕涌现。
却见汉宫秋突然愣怔,字字滴血:“……你不是他。”
“怎么会?怎么会?那我的孽瘴去哪了?去哪了?!”
她幽幽抬眼,仓惶呐呐,眼中的腐烂褐色被凄楚洗干净:“我的孽瘴,我的皮,都去哪了!”
“锁住她!”几个门客扑拥而上,汉宫秋却就这样逆来顺受地任他们绑着。
尘渚并未感到任何痛楚,恍惚地往自己背后看去,却被解卿垂掰正了脸:“别看。”
解卿垂用两指在他身上点了几下,像是在止血:“孽瘴漏出来了。”
那些原本桎梏汉宫秋的孽瘴这才全部退回,钻回尘渚伤口中温软的血肉里。
尘渚只感觉到身体突然沉重起来。
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无限红黑色丝线在缝补他的漏洞。
“日落之前,找到我的皮……”汉宫秋幽幽地叹了口气,语气风轻云淡,“算了算了,只要找到就行,什么时候都可以。”
“死到临头还嚣张!如今把你杀了不就好了?”有老者怒道。
汉宫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蠢货,这只是一张皮,你怎么杀「我」?”
她幽幽地磨着指甲:“只有杀了我的本体才能彻底杀死我,说到底,你们不是还是要找到我的皮?”
门边传来声:“门还是打不开!”
几人都快把手头的物件砸烂了,仍是撼不动这扇木门分毫。
红色在从门缝里流溢过来,溅得门客们眼中惊心动魄。
“要是找不到,就把院里所有人都喂给这黎家列祖列宗好了!”
众人突然发现,膳厅中央的大红桌上的碗筷不知何时换成了灵牌。
红木浮雕槅扇门突然被无形之力推开,门客们仓皇地涌了出去。
4. 4.捉猫纪
“家主,家主没事吧?”几个门客方才反应过来,回头看着尘渚。
尘渚站在血泊之中清咳一声:“无碍。”
“我等保护家主不周,而今正当特殊时期,先行领罪去院外……捉猫了。”
门客都带上自己的法器,与尘渚作揖。
解卿垂挑眉:“捉猫?”
一老者轻咳一声,觉得即将要说出的话实在荒诞,头不禁一低再低:“若如这妖怪所说,她是狸猫妖,那么本体便是猫了……这落央城中猫叫声向来古怪,吾等略作讨论,认为在院外也许能有所获……”
尘渚打断:“汉宫秋呢?我是说那具被吃掉的尸体。”
老者忙道:“我们先前见她发疯,便把尸体带走了,等会儿就叫人埋掉……”
“别埋。”尘渚道,“把尸体……藏到我的住所。藏得隐蔽些,若是被发现的话,掉脑袋的是谁可就不一定了。”
“是,是……”老者仓惶退下。
看着七八个门客尴尬离去的身影,解卿垂幽幽地叹道,“哎……这次门外人能力都不行啊。都是废柴。”
尘渚同样自言自语:“这些新手村玩家也太垃圾了。”
解卿垂听不懂他的术语,挑眉看着他,却被尘渚的眼神堵了回来。
等到了家主房院中,尘渚撩起袖,看着自己手臂上慢慢褪去的黑色纹路:“这是孽瘴?”
孽瘴怎么杀伤力这么强?
他想起早上看到的那些黑红色线条,试探性地触碰着这些孽瘴。纹路立即顺着他的筋脉溜回去了。
解卿垂解释:“孽瘴一定程度上可以当作武器,但是过多的孽瘴会损伤身体。”
他转过头,却发现尘渚已经倒在床上了。
解卿垂好笑地看着床上那团人:“他们都去抓猫了,你怎么在这睡着?”
褪回的孽瘴沉重地积压在身,尘渚没有睁眼:“我为家主,屈尊与门客一同捉猫有损身份。再者,他们这样胡乱捉猫是找不到汉宫秋真正躯体的。最后,我是病号,我有权休息。”
“行,您老睡着吧。”解卿垂这样说着,却候在一旁不离开。
“走开,我要睡觉。”尘渚感受到脸上投下的阴影,裹起白色凉被翻过身。
解卿垂弯起眼:“城主不知,暖床也是我一大职责。”
尘渚回头皱眉逼视他。这人又在胡言乱语。
解卿垂笑着瞧他:“之前在内外院里都是这样的啊。一来是为了掩人耳目,做戏做全,叫人知道城主真是个□□纨绔;二来,城主不是常失眠吗?可以把我当安神香啊。”
“……”尘渚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结果解卿垂的安眠效果果真不错,尘渚竟然真就这样在孽瘴的沉淀与解卿垂的注视下入睡了,裹着的薄被如白衣般贴合在他的身上。
不知为何无法动弹,身体被什么东西压制,但尘渚意识是清醒的。
他感知到解卿垂掀起了薄被一角,双指在自己脖颈间捏起一层皮。
“什么样的躯壳,才能装下这么多的孽瘴?”
那万恶的双指又向下探去,尘渚心中只叫骂着醒来要断解卿垂两根手指。
然而解卿垂只是在探他的筋骨,没有作其他。但承载孽瘴的躯体实在敏感,尘渚的意识在双指的轻薄下逐渐散乱。
解卿垂坐下来看他,发现这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了。
他缓缓拉起被子一角,发现尘渚表情很是痛苦,便把他脸上的被子给扯下来了些。
见尘渚眉间逐渐展开,解卿垂刚要躺下,本该睡着的尘渚却突兀地坐了起来。
解卿垂疑惑地看他。
“这是哪里?
尘渚撩起袖子,喃喃自语:“怎么又变多了。”
解卿垂好笑地看着他:“怎么醒了?”
尘渚转头看他:“你是谁?”
解卿垂挑眉:“城主?”
尘渚:“城主是什么?”
解卿垂顿了顿,竖起一根手指:“这是几?”
『尘渚』看着他的手指:“手指。”
解卿垂沉默了会:“你是谁?”
『尘渚』:“我……我忘了。”
“但是我可以给你看。”『尘渚』拉开袖子,指着一段纯净似水的黑色障纹,“我之前长这个样子。”
这是孽瘴化形了?
解卿垂看着这个心智宛若儿童的小少爷,满脸的不可思议转为好笑。
解卿垂:“你第一次出来?”
孽瘴:“嗯。”
于是乎解卿垂开始骗小孩:“你想不想出来玩儿?”
孽瘴睁大了眼,点了点头又赶紧乖乖摇头,最终化作小小的一声叹息:“不行,我一动位置就变了,主人会怀疑的。”
“你主人困得要死,根本记不住位置的,我现在难得有空,带你出去玩玩?”
“啊……”小孽瘴犹豫着,还是不敢大幅度地移动。
解卿垂挑眉,采取激将法:“那我可走了啊?”
“不行不行!”孽瘴一屁股坐起来,“……我想出去玩……”
解卿垂心中笑开了,却只是这般装腔:“嗯。别给我添乱啊。”
“嗯嗯。”孽瘴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试探着用脚尖点了一下地,肢体有些不协调地向前走着。
解卿垂扶额:“我扶你吧。”
孽瘴点着头:“你是好人。”
解卿垂眯眼:好人?
他露出一个放松的笑:“那等会儿哥哥带你去捉猫儿玩好不好?”
尘渚醒来,已是晚上了。
他想起身去正屋却感觉喘不上气,肺脏很痛。
坐起身缓了缓后,迷糊间隐约觉着床边鞋子的摆放与之前不同。
……
好像左脚的鞋摆得比之前正了些。
“……城主?”解卿垂试探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
尘渚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视野中的解卿垂将那件白衣反穿,露出一身红衣似血,却掩埋不掉其间锈味,像是从猩红中浸泡而出的。
尘渚觉得,在那红衣遮蔽之下的解卿垂大抵浑身都是血吧。
尘渚选择低下头继续研究他的鞋子,问:“你去干什么了。”
解卿垂笑吟吟地看他,吐露两个字:“捉猫。”
尘渚问:“院子里的猫?”
“对。”
解卿垂嘴角扯开一个腥甜的弧度:“梁上的猫。”
尘渚皱眉。
难道解卿垂昨晚看到那只怪物了?也看到自己被砍成两半?
他愈发觉得解卿垂身上那股锈味浓重起来,像厚重的血腥味,却又好似混进了别的东西。
……
这个人探不清深浅,目前看来有点危险。
尘渚面上不动声色,很缓慢地穿上了鞋。
“城主,去膳厅吧。”解卿垂虚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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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尘渚。
未见其人,先闻猫声。
此起彼伏的细弱猫叫汇成宏大的洪流,在膳厅中奔淌。
城中猫多,夜晚如婴孩啼哭,瘆人得紧。
膳厅早已围了一圈人,那些从城中捉来的猫儿皆被放在笼子里,孩啼般的猫叫哀转久绝,余音绕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拐卖儿童,骇然至极。
“哎呀,老爷也到了。”锁链中的汉宫秋对于那些骇人声音置若罔闻,只是看到尘渚解卿垂后莞尔一笑,“那我们开始吧。”
她幽幽抬眼:“你们,谁先来?”
一名被众人推出来的布衣拎着笼子前来:“姑……姑姑……娘……”
汉宫秋嗔怪:“叫什么姑姑!说话不要结巴!”
“诶……”布衣擦了擦汗,“姑娘,您瞧瞧,这其中有无您的尊体?”
汉宫秋瞥了一眼:“都被笼子挡住了,叫我怎么看得清?”
“放出来。”她轻飘飘地落了一句,低头欣赏着自己指尖的蔻红。
“是,是……”布衣惟命是从,轻小的猫叫从笼中探出来。
“还有你们!”汉宫秋突然喝道,“把它们全都放出来!”
众人一惊,看了眼体内是尘渚的家主,都犹豫着将笼子打开了。
浩大的猫流奔淌而出,细密的猫吟涌出浩浩荡荡的滔天巨响,尘渚差点被绊倒。
汉宫秋就那样跪坐在浩大的膳厅中间,铜镜间照出的身影明明身背枷锁腿脚污脏,却宛如君临天下。
有门客开口:“小姐,您瞧。我这有踏雪寻梅,雪地金镂,墨染玉珠……”
然而这些异色的猫早已混在一起,男人只能焦急地看着这些墨白融合。
“小姐您看,这玉霄飞练,金被银床是不是您的躯体?”
有青年从逃窜的猫儿中,捉了只通体白色的猫和黄背白肚的猫儿在怀。
“不是,不是。”
汉宫秋眼睛以惊人的速度滴溜溜地转着,瞳仁倒竖,“都不是!你们这群废物!一群蠢货!”
“我的皮呢?我的皮呢?!是不是你们又把它藏起来了?!”
她横眉怒竖,腐烂的色泽如汹涌波涛,似是要溢出来淹没众人。
“啊啊啊啊啊!!”汉宫秋忽然又是一声惊叫,满脸泪水,挣脱了铜钱阵,疯狂抓挠自己的头发:“哥……爹……我好疼啊好疼啊,好疼啊!”
“救救我,救救我,好不好?好不好!”
“为什么生病的是我?为什么是我生病?我不要被吃掉,我不要被吃掉,我也不想和别人用一个身子!太可怕了,我不要……!”
解卿垂神色不明地打量着她,想看出这是真的黎落央还是突然发疯想吃人的汉宫秋。
汉宫秋仍在嘶吼:“我是黎落央,不是汉宫秋啊!我不想被吃掉……我不是食物……”
“我知道。”
尘渚突然上前,竟轻轻握住她胡乱挥舞的手:“你是黎落央。”
黎落央的呐喊停了下来。
她懵懂地看了尘渚一会儿,却突然头疼欲裂,口中发出婴孩一般凄厉的哭嚎。
哭声越发怪异,尾音的蜷曲与音节的违和才叫人听出这是猫的哀转,而非婴童啼哭。
待黎落央转过头时,解卿垂愣住了。
根根发丝勾勒成形,像有生命一般舞动着攀爬。
黎落央散乱的后脑勺上,缓慢地长出了另一张蠕动的脸。
5. 5.妖猫呓
“你为什么没有死?你为什么没有死!”原先天真玩弄指尖蔻红的少艾在后脑勺上狰狞扭曲。
“啊啊啊!”黎落央尖叫,“爹救我!爹救我!哥救我!”她能感受到后脑勺上可怕的震颤!
猫叫都随着黎落央惊悚的尖叫而平静下来。
尘渚沉默又骇然地看着黎落央先是小心翼翼地触了触后脑勺上的脸,然后猛地一抓:“啊啊啊!快走开!!”
尘渚捉住那胡乱撕扯的两只手:“别动了。”
黎落央看着他,脸上的泪都凝了几秒,才哗哗倾泻而下:“爹爹……”
尘渚扭过头,看向解卿垂:“可以把东西放出来了。”
解卿垂愣了愣,随即轻笑一声。
天花板上显露出扭曲变形的影子,却被黑红色的丝线缝了起来。
“汉宫秋,抬头看看。”
尘渚安抚性地抚去黎落央沾的泪,叫她低下头,好让后脑勺上的汉宫秋抬头。在她抬头的那一刻,黎落央竟就此闭眼昏去。
“!”脑后被抓得散乱的汉宫秋惊疑不定,好似失去了所有力气,却在看到天花板上事物的那一刻表情流露出诡异的松弛感。
那怪异骇人的畸形怪物被钉在平棊下,扭曲地卡在藻井一圈圈的浮雕花纹中。
然而汉宫秋却再没有其他反应,血红色从朱门上褪下,潮水一般在无数猫爪下奔袭。
与此同时,那些缝住畸形妖猫的黑红色线条开始疯狂地震颤起来。妖猫在即将挣脱之际不知什么原因又突然停止挣扎,但这并不妨碍众人惊恐的蔓延。
解卿垂却是眯眼了然。他知道即便是再简单的「门」抓住夜晚的怪物不一定就能开「门」。
这怪物并不是汉宫秋。
那汉宫秋的本体究竟是什么?
众人皆不敢言语,等待最后的审判。
尘渚却是神色不变:“很好。”
汉宫秋收回颤抖的视线,赌气道:“什么很好?”
尘渚轻描淡写地叫了一个老年门客:“带上来。”
“是。”
解卿垂挑眉看他:不是一直在睡觉吗?还有后手?
“家主,您是如何得知刚刚她变回黎落央的?”有人趁着这个空隙出声询问。
如今汉宫秋只剩下一张面孔,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但要是方才尘渚没去稳定下黎落央的心绪,说不定意识不清的黎落央又要被汉宫秋的意识占据身躯了。
尘渚的唇抿成一条线:“……我先前看见铜镜中,她后脑勺上的那张脸沿着头的轮廓慢慢长出了身体。”
他顿了顿:“但是我低头发现镜子里那长出的身体并没有影子,而前面的身子却有影子。背面是死物,正面也有影子,那正脸就是真的了。”
他是个唯物主义者,看影子辨认活物百试不厌,在这种荒诞不经的幻境中他也只能信这个。
解卿垂:“……”
好惊悚。
一滩蔻红突兀地溅落在膳厅。
被带到膳厅中央的,却是原来汉宫秋腹部血肉模糊的身体,浅色衣服上的血线勾勒出叶片花纹。
解卿垂:“?”
是说要找「汉宫秋」原身,可把她用完就吃的尸体带过来是什么意思?
汉宫秋指上的蔻红在颤栗,却癫癫地往腮上扎起一个笑:
“……这是什么?”
“你。”
尘渚不容置疑地看着她。
人群不禁骚动起来。
他们自然知道这是「汉宫秋」曾用的皮,可不是要给她找本体吗?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本体?”
那自膳厅中央传过来女声竟开始颤抖。
尘渚平视眼前的女子:“你很爱惜这副躯体,即使是吃她时也注意保留了尸体的完整性……对你来说,她应该不只是一副躯壳吧?”
他顿了顿:“而真正的狸猫换壳,不应该把用完的壳销毁干净不露马脚吗?至少也要把相貌等特征毁去从而混淆视听。”
汉宫秋就这样呆呆地看了他许久,好似想透过他的皮囊看看里面到底是谁的灵魂。
尘渚的身影倒映在汉宫秋发烂的眸子间,像一溅烛火在她跳动的心脏间燃着。
“我们陷入思维惯性,都当你罪孽深重,吃了很多人,换了很多张皮,但其实昨晚是你第一次吃人换皮吧?”
尘渚的视线隔着雾投向她:“早晨我离开时顺带叫人把汉宫秋的身体保存起来,她现在还是完整的。等会我叫人好好安葬了。”
汉宫秋张着嘴说不出话,终是凄惶一笑,那一指蔻红凄厉割开潭影:“是我的身体,是我的皮啊……”
眸间腐烂的色泽似潮水一般褪去,一层层黑色瘴膜被剥落下来,贪婪地沿着尘渚的白衣上爬。
汉宫秋却神色微恼,蔻丹伸指一点,黑色瘴膜向朱红的门歪歪扭扭地爬了过去。
一排朱红浮雕槅扇门从正中间平整展开,构建成一条门所组成的走廊,与膳厅后方的回廊密织一起。
不知为何心中一阵涌动,指尖也在疯狂叫嚣。
尘渚下意识也用手一点,孽瘴从指甲缝里撕开血肉抽丝而出,瘴体逐渐成型,融合在汉宫秋的那张脸后。
汉宫秋低头,愣怔地看着自己长出来的身体和头部。于是黎落央脑袋后面与那张脸连接的部分逐渐淡化,两个头有了分离的迹象。
可是汉宫秋微转头,便见背后黎落央的身体就因分离而迅速衰弱瘦削。
一个人的养分,支撑不了两条生命。
“……孽瘴也支撑不住这具躯体,我要散掉了。”汉宫秋低下头喃喃自语,而仍旧相连的黎落央脸恰好被勾得抬起,“只是对不住你。之前妖猫上身,害你白白死了一回,如今这张皮还给你。”
话音刚落,黑红的丝线终究是从平棊上断裂,巨大的畸形猫影消散开来。
膳厅里所有的猫似是收到召唤就此涌上了汉宫秋与黎落央的身体,它们婴孩一般啼哭着,缚住汉宫秋因涌来的巨大重量而癫狂摇动的身躯。
那无数只猫躯所构成的物种似乎抬起头对准尘渚,正对着尘渚的是其中一只猫的妖异竖瞳:“你不是他。你体内的不是我的孽瘴,我取了也没用。”
猫躯汉宫秋上前向汉宫秋的尸体伸出“手”,而那只手恰好由是一只探头的小白猫组成。
在小白猫的粉舌触到汉宫秋尸体的瞬间,猫躯就分崩离析,散成河流,膳厅中央只剩下黎落央的身影,汉宫秋消散不见。她应是跃入了一只小猫的身体,汇入那波澜壮阔的猫流之中。
猫流侵袭过汉宫秋的尸体,离开时尸体也就此不见踪影。而汉宫秋原先与黎落央背部紧密相贴的孽瘴身躯也在刹那间融入了黎落央的身体中,滋润在黎落央的生息之间。
众人皆震撼不语,直至尘渚出声提醒:“……该走了。”
他提起白衣,小心地从那些猫与猫的缝隙之间抬步,迈步朝九曲十八弯的朱门回廊走去。
在第一步路过原先钉着妖猫的天花板下,尘渚不动声色地朝着那黑红丝线轮廓竖起一根中指,以报昨夜被杀之仇。
然而刚迈出没五步路,尘渚却不由得被灌入的风和压入的空气所呛到,在那里咳了几句。
小小的几句咳嗽后袭来一阵浩大的声势,一时半会儿竟停不下来。
……这都会有报应?
他都被人家毫无缘故地杀了,鄙视一下都不行?
在咳得泪眼朦胧间,尘渚注意到他脚边车水马龙的猫儿突然都停下向前挤去的动作,抬头朝他看了几眼。
他竟然在这些小生命脸上看到一种名为惊奇的表情,咳嗽一下子咽在了肚子里。
尘渚:“?”
什么鬼。
没见过咳嗽咳得气壮山河的人类吗。
“所以……你既然知道她的本体就是汉宫秋那具尸体,你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解卿垂大步跨过猫流,停在尘渚身旁。
毕竟,他为了抓那天花板下的妖猫可是和尘渚体内小孽瘴苦苦奋斗了一整个中午,期间还要担惊受怕尘渚会不会被震醒了。结果人家和汉宫秋要的本体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他不太熟这种低级「门」的套路。
尘渚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瞥他一眼:“每一环都是有用的,现在想来连他们抓猫都有用。”
“啊?”解卿垂不懂了。
尘渚:“汉宫秋与那妖猫共用一体。”
“什么?”解卿垂更听不懂了。
“汉宫秋尸体确实是她的本体,但是那妖猫在未被捕抓的某段时间内一直控制着她的身体。”
“……怎么证明它在控制?”解卿垂决定抓住眼前最近的一个点弄明白。
尘渚正色道:“若是汉宫秋与妖猫不相熟,当她一下子看到一个畸形怪物在头顶应该先吓一跳,然后再因怪物是被捕形态而慢慢放松下来。但这个情绪变化过程绝不会快。然而方才当她抬头看那被捕获的妖猫,原本惊恐的表情却一下就轻松起来。这不仅说明她与妖猫已经十分熟悉,还说明活动状态下的妖猫对她有威胁作用;
“其次,妖猫我想你应该也见过了,绝非影子形态。但汉宫秋与妖猫同时出现的场合下,妖猫却只是一个扭曲的影子。这是因为它不能独立存在,需要寄生。这便是它需要控制汉宫秋的原因。”
其实还有一点。昨晚自己被妖猫杀死后无人知晓,然而今早他来到膳厅时,昨晚早早睡下的汉宫秋却对他的出现感到惊恐。这说明汉宫秋知道他被杀死,她又没有任何渠道通过自己的力量得知这件事。于是可以推出汉宫秋与妖猫所感所知是相通的,至少在某段时间内是如此。
尘渚继续说:“所以,要是你没有去抓那妖猫,汉宫秋早早会被妖猫完全控制,将我们大肆屠杀;若是我提早交出汉宫秋尸体或是并未带走尸体,还未被捕获的妖猫便会为了控制汉宫秋而将她原身毁掉。”
解卿垂看着脚边浩荡猫流问:“那抓这些猫又有什么用?”
“他们说城外常有猫儿婴啼,而昨晚……你说门内有妖猫时,窗外正好传来婴啼声,因此妖猫大概率与这些猫关系密切。只有抓了猫后才能让猫挤满膳厅,原本有能力挣脱的妖猫也因为怕误伤满厅小猫而无从下手,不敢随意大开杀戒。我们因此才逃过一劫。”
“并且,因为有了这些小猫,汉宫秋才得以借身逃离,离开妖猫掌控。因此,藏尸、捉妖、抓猫这三环都很重要。”
尘渚的声音不轻不重,好在场间安静,众人听清后都默默地跟在尘渚后面走进回廊。
然而当所有人都进入回廊,回廊上的浮雕图画开始扭动起来。
浮雕凄厉哭叫,好像是浮雕里那些圆滚的红肚兜胖娃娃在啼哭,直至注意到尾音瑟缩的颤音,才让尘渚发觉那是猫叫。
……他怎么每次都能被猫叫声骗到。
尘渚看到浮雕间的一切重新搭建,一层层掉色油漆刷过朱红雨珠,浮跃上来的是童声与脚底下流动变换着的浮雕与花纹。
“我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家里过不下去就把我卖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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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这家人买了我是要我作小姐的伴读,小姐也待我很好,日日拉着我嬉闹。可后来我才知道,我是来作祭品的。”
汉白玉浮雕上嬉戏身影停止,落幅在女孩凄怆落下的精雕细琢泪珠上。圆润泪珠散开的是绸谬月桂,连花蕊间细小纹路都栩栩如生。
众人向前走去,下一副流动的画是在镂空檀木栏杆上。
“家主把我关入宗祠,那个地方全是白骨,牌位的后方总是有一双腐烂却发着光的眼。我不知道被关了多久,饿得一边磕头请罪一边把供品全都吃完了。
“我快饿死了。我倒在牌位前,再动不了了。牌位后的那个东西终于出来了。它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好饿,我想吃东西。它说它也好饿,但它不能再吃下去了,不然它永远都出不去了。它又说,它吃人的孽瘴和被镇压的功德都尽数流向了那黎家主,它真的要饿死了。
“它问我,要不要我把身体给它,它会让我吃饱的,不做饿死鬼。”红木横梁上的彩绘也开始张扬舞爪地舞动起来,悲艳色彩被扯得散开。
“可是我没有答话,我大概已经死了。有什么东西侵占了我的身体,和我逐渐融为一体。
“它说,我要嫁入黎府,把我们的孽瘴带回来。黎家主自然不记得一个祭品,便招我过门作他儿子的妾。它白日抢占黎小姐的躯体存活,而夜晚便占领我的躯体寻找孽瘴。许是我们为偷孽瘴而亲近黎家主使其误会,前两日他酒后乱性与我有染,事后又怕传出去有辱名节,便密谋杀害我。我实在没办法了,在它的控制下与黎落央换了身体。”
“可这身体换了,食量也是不同。先前我是汉宫秋,吃得不多,只要给我很少很少一点,便能算是一顿了。可黎落央身为小姐再如何身子孱弱,好歹也是顿顿饱腹。于是在黎落央的身子里,我们饿极了,饿得我的胃都阵阵抽疼。
“夜晚没有那些猫的婴啼声,我们不敢轻易离开所在房间去觅食。没有吃的,又真的太饿了。因此在我的极力劝阻下,它仍是失去理智,想把汉宫秋身体的肠子都扯出来吃掉。
“我与它共用一体,于是我被它逼迫,呜咽着吞咽自己的肠道。又因为汉宫秋身体吃得少,对于别人来说基本就像是没吃一样,我的肠道里总是很干净的。我听见它说,它就知道这么干净的肠子一定很好吃。
“在它吃完后和我的崩溃中,猫啼声终于响起来。它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去把黎家主偷走的孽瘴全都带回来。
“夜晚我便只能落入它的掌控中,即使再恨也无法拒绝它的要求。即使它杀死了原本能在汉宫秋体内存活的黎落央,即使它用我的身体吃掉了我的肠子。我原本就靠着对黎家主的恨意而活,只好把这肠子被吃的恨意也加在了黎家主头上。
“可当黎家主被我们的爪子完全切成两半,他的孽瘴漏了一地后,它却愣住了。我问它怎么了,它说这黎家主真是狡诈,这人体内不是它的孽瘴,应当是黎家主找了个人当替身在这,而真正的黎家主察觉到危险大抵不会轻易出现了。
“我说那怎么办,我们滥杀无辜了。它说,杀了就不能浪费,它要吃干净。
“我看见它掏空了他的器脏,疯狂进食的时候像一个孩子在贪婪吸吮着一个个大红色冰糖葫芦——糖葫芦该是很甜的吧?我看着它快要吃完,我们胃里所有一切翻江倒海,竟就此呕吐起来。天也快要亮了,我与它吐完就跑了。”
“吃过的孽瘴、器官以及肠子,全都被吐了出来……猫的啼哭声仍未停止,于是它又跑去了膳厅觅食……我……我……”整条长廊梁顶下的画都震颤起来,怪诞美学在其间演绎着万艳同悲。
“……我再也不想吃人了。”
声音卡顿着化为轻声猫叫,彩绘随之定格,长廊后方循环演绎着的彩图瞬间瓦解冰销,色彩融汇成桂花缱绻。
跟在人群后方的黎落央看着奔涌的猫流。
她想起汉宫秋刚进门时,偷偷掀了盖头对她说,其实她更愿做只猫儿,就算吃不饱穿不暖也没有关系的。
她成尸妖后谎话无数,只有这一句真言。
尘渚则是默默地看着画卷的褪色,一脸苦大仇深。
合着自己就是被当成大反派给杀了?若不是汉宫秋看出他身份,他也是有苦说不出。
“这个黎家主猪狗不如。”
尘渚怒了,为汉宫秋,为黎落央,也为自己的平白遭死。
他回头,却发现身边听清自己话语的门客露出奇怪的表情。而后方没听清的熙攘门客对自己竟是一副嫌恶模样。
尘渚:?
哦,他现在还是黎家主的模样。
但这些门外人就看不出来他也是门外人吗?
尘渚转回头,前方回廊连接着游廊。尽头是朱红的大门,就像尘渚第一次走出房间时,侍卫边九用她的机械双马尾勾勒出来的那一扇红门。
这里大概不是为了给黎落央治病而建的落央院,而是那黎家主为掩人耳目而建的巨大祭坛。
那些光景被中间烫开的洞消融,似战火中一卷纸书的焚化。
雕梁画栋的游廊包裹间,人们涌了出去,却逐渐化为水烟。
反倒是猫流奔涌而出时皆化作了各异的人形,衣物自毛发间如烟雨般抽离。
尘渚四周看了看,已经回到先前那个天井式筒子楼中了。筒子楼不像先前那般空荡,走廊里早已挤满了那些猫化作的人。
什么鬼?
难道……
那些门客真的就是「门」内原有的人物,而真正门外人其实是变成了这一群猫?
6. 6我真的不喜欢男的
尘渚愣了愣,木着脸道:“不好意思,那我之前骂错了。这些门外人的实力尚且不知,但那些门客是太封建迷信,以至蠢笨至此。”
解卿垂则是思维紊乱,大为震撼:“……啊?”
但他们微诧的声音早被更为猛烈的嘶吼声覆盖。
“「眼」!滚出来!叫我们变成一群猫是怎么回事!”
“这个「眼」第一次开「门」吗?不能好好当楼主就别当!最好是转给我「口」尝朱姐姐当楼主!”
“「眼」出来挨打!开的什么鬼「门」!”
有人小声提醒:“这里是鬼『楼』,开的就叫鬼『门』……”
“我呸!这「眼」纯脑残,退位给我好吧!有本事自己也去当当猫,城内扒扒垃圾堆就老实了!”
“「眼」怎么不出来?不会是怕了吧?”
“这个狗屁的眸童面是不是疯了?!老子堂堂聆雪翁,竟然沦落到街头与野狗抢垃圾为食!”
一个苍老粗旷的声音吼道。
在众人突如其来的静默中,又一个尖细的嗓音激动地叫道:“「耳」来了「耳」来了!”
“……你不要命了,叫这么大声?不知道老翁最近耳朵坏了脾气特别差吗?”
尖细声倒是无所谓地一摊手:“不知道。”
“别说话了,他……”
“咳咳!”
注意到众人的视线,聆雪翁的声音小下来。
他粗喘气缓着怒火,声音仍旧气得在抖,却弯下厚重的腰背,姿态像是要卑微到尘埃里:“这次的「门」折辱了各位,又叫各位没有机会能展示能力,老翁我代表「五官」向各位致歉。”
“各位放心,此次的「门」自然是不能算数的,老翁我在接下来两个时辰后将会再开一道「门」以赔罪……”
老头子耳朵不好,此时「楼」内的声音早被欢呼声所淹没,他却听不见,仍旧低着头自顾自地在说着什么。
直到最后他抬起头,看着众人张合的嘴才反应过来:“诶你们是不是在吵啊?别吵,别吵,都安静点。反正就这样说定了啊。”
然后老人家就转身离开,倚杖砸出铿锵声。
“……老翁后面说什么了?”有人在沉默中问。
又见大家也都开始沉默,他便想要上前叫住聆雪翁:“诶,老翁!老翁!”
却一次次被老人家登山杖的铿锵砸地声所淹没。
有人劝他:“你别叫了,你凑他耳边他也听不见。”
“就这么着吧。反正老翁说的无非就是要带什么东西啦,注意安全啦……老头子脾气暴躁得很,但在这种大事上还是很细心,嘱咐都很周到。”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善意宽慰道。
「门」里受的委屈是被老头子深沉的歉意所缓解了,「门」也重新有了次开启机会,众人原本怨气滔天的气氛也逐渐轻松起来。
在经历如此疯癫的「门」、以及要仰头看众人还只能发出猫叫的癫狂经历后,大家也都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我先前和小五在膳厅中央舔毛,看到城主在安慰黎落央、帮她擦泪,后期还分析出破「门」方法……感觉城主好像也没有说起来的那么恶劣嘛,传言也不可全信。”
“帮她擦泪我倒不知。我只想说,城主原来真是‘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啊。走廊出现后我就趴在城主脚边,看他没走出去两步就这样咳起来了!猛咳不止,势如惊雷!”
“你话没说完呢,‘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后面一句呢?”有人坏笑起来。
“什么‘五步一咳’?”
尘渚好像听到前头有人把「门」中的自己给认了出来,不禁疑惑。
“就是‘三步一喘,五步一咳,一次行房半月卧榻’啊!这可是我们城主……”
那人突然收敛了坏笑,声音也逐渐弱了下来,默默地转头就看到满脸疑惑的城主。
然后这谈话的几人转眼就汇入了人流中,再找不到了。
尘渚:“……”
他大抵能猜到是说什么的了。
“城主。”
解卿垂唤他:“门外人原有层门外汉的讽刺意味,只是私底下这样随意叫叫,在他们面前还是称呼其为楼中人较为妥帖……”
解卿垂蹙眉:“……城主,您怎么了?”
尘渚竟一下子痛得受不住,弯下了腰,额间沁着细小的汗珠。
以前肋骨痛也是有的,但是这次的疼痛特别夸张。
每寸皮肉上都像是扎了针,要钻出他的骨髓,抽出他的五脏六腑。
草。
这是被妖猫掏心掏肺的痛楚延迟到现在了吗?这反射弧也挺长久的啊……
心脏疾跳,手指抽缩像痉挛。
尘渚恍惚中觉得重力全都消失,眼前画面疾速轮转,他恍若隔世地望着惊慌的人群。
余光中解卿垂毫无预兆地蹭过来,他身下一轻,眼前就此混沌一片。
·
“……想干什么?”
尘渚模模糊糊地睁开眼时,雾气蒸腾上来,捂得他脸上泛热。白色水光勾勒间,身体被解卿垂胡乱摸索而受到刺激。
“不害你的事。”
解卿垂将尘渚托在怀里,恶劣地将尘渚放在温泉入水口,使上涌的水柱正好托着他的腰,也更好去观察他身上障纹。
“城主,得罪了。”
尘渚无力地颤抖着,无助地看着这个疯狗先从自己半露的上身细细观察却并未发现什么,从下将自己亵裤卷起仍未看到。
解卿垂没找到却毫无恼意,只是嘴里喃喃:“身体竟然没有外表看起来这么瘦得可怕。”
他正想要不要将他裤子扒了看,尘渚腰身因为水柱的刺激而不住颤栗,看到他的行为十分羞愤:“不行!”
解卿垂举起双手以示无辜:“好好,不看不看。”
在尘渚意识逐渐散乱时,解卿垂喃喃自语:“孽障深重的人,爱嗔怒,邪淫重,心不净,口业杀业重;傲慢自大,经常发火;心神不宁,经常生病。”湿发被理到耳后,“这少爷在外装出来的模样还真都对得上。”
“真实情况下,脾气是对得上的,经常发火。身体嘛其实也没有那么脆弱,经常生病的事有待考证。其他都对不上,至少邪淫重是没有的,这少爷这么纯情,真看不出来。”
水光朦胧地蒸腾上来,无形之中勾勒成一个巨大的牢笼。
尘渚动弹不得,无路可逃。他突然感到十分无助,无力地瘫软在那,只能看见解卿垂的唇瓣一张一合。
而身体中的那些孽瘴看热闹一般地在他体内碰撞,刮弄他的骨骼,他快痛死了。
解卿垂突然站起,托起自己却没有要回房的意思,尘渚朦胧间条件反射地挣扎起来。
“你叫啊。”解卿垂歪头看着他,微湿的发丝顺着脸的轮廓垂落,“没人听得到的。这里为了体现您□□形象,可是有很好的隔音效果来保护您的隐私。”
尘渚本就身体虚脱得动不了了,加上泉中暖气热腾腾地一熏,神志有些不清:是这样吗?
解卿垂看着不语的尘渚愣了。
他是胡乱诓他的,只要城主叫一声,「十弑」那对兄妹就会跳下来把他抓了送去领板子。
于是解卿垂明目张胆地笑了起来,眉眼舒展,带了那么一分妖孽样:“……您真可爱。”
尘渚没有力气翻白眼:“傻逼。”
沉默了一会,解卿垂敛了笑意,看不清神色:“城主,我没有对您有任何想法。您放心,我真的不喜欢男人,不会对您做什么的。”
解卿垂说完抱着他往月桂草药更浓郁的地方走去。他轻轻坐下,手指沾了点泉水在尘渚背后划开涂抹着。
尘渚这副孽瘴深重的躯体本就比常人敏感,他忍不住微愕出声。
感到有些羞耻,他的唇随即抿成一条线,眉眼朦胧像蒙了层水汽。
“嗯……”解卿垂却少见地没有打趣他,而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后。
在与胸腔相对的背后,孽瘴终于现形。细密的黑红色血气丝线撕裂开来,其中涌动着肮脏的红色孽胎。
·
绵软的床单包裹着残废身躯,白纱笼罩着眼前。
解卿垂说是去换衣服了,不会侍弄就把他丢这了。
尘渚在床上把自己缩成一团。
那些孽瘴好似置气一般要将他的新肉旧肉全部刮掉,把他的骨髓生生抽出来。
他疼得无知觉了,昏死过去了,然后便又是疼得醒来,发现自己仍然还在疼着。
继而以此往复,露骨的伤痕是多了不少,却还是活着的,死不掉。
他希望解脱,宁愿死掉。
朦胧间再次睁眼时,那些孽胎终于停止了叫嚣涌动。
尘渚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知什么原因已经可以小幅度地运动了。
他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刚才的痛苦已如过眼云烟。
……无所谓了。只希望等会不要再痛。
想起解卿垂是在看到他背部后变得有些奇怪,尘渚慢慢爬起来,费力地扭过头想看自己背后。
“在这里。”
尘渚的背部被谁的指尖滑过。
他转头就看见站在一旁解卿垂收回手指,脱了鞋子朝自己的方向爬去。
“……你要干嘛?”
解卿垂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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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有些郁闷:“怎么又一副我要轻薄你的样子。”
尘渚犹恹恹地看他,一脸苦大仇深。
解卿垂垂眸装无辜:“我对您没兴趣。前面那样……轻薄您,您也知道我是为了把您身上的孽瘴给找出来。”
尘渚:“……”
解卿垂突然抬眼:“我来帮您,好不好?”
尘渚:“?”
“我是医者,本就是来为您治病,帮您去除孽瘴的。”他的眉眼被泉水洗涤去了放浪形骸,眼中什么情绪也没有,“医者,济世救人,勤勉不倦,坐怀不乱。”
他末了又补充了句,再次强调:“我真的不喜欢男的。我自重自爱,只爱己身,无情无欲通真理,超脱尘世乐无疆。”
尘渚沉默了会儿:“我也不喜欢男的。”
解卿垂的眉目舒展,如肆意疏展的窗外柳:“那我们开始吧?”
这人的语气又变得好轻浮。
尘渚却不得不应了句:“哦。”
“翻过去。”
解卿垂顿了顿补充:“因为孽瘴漏出来的部位主要在背上。”
尘渚沉闷闷不语,把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背部。
白色被单宛如他那件已被水泡得湿透了的白衣,紧密地贴合在他的躯体上。
等了一会后,尘渚感觉到解卿垂将他的低马尾拨开,一片温热像是要在背上烧起来,酥麻得像鸟雀啄食着皮肤。
“嗯?”解卿垂云一般的声音滑入耳中:“你怎么……”
尘渚颤栗着转头,看到解卿垂其人正歪过头,好笑地打量自己背部的颤抖:“我轻一点?”
“你闭……嘴……”尘渚颤抖地抓紧了被子,找不到音调。
“城主,你知道吗?你的背上的障纹被我烧得好红。”解卿垂尾音仍蹭着笑意。
“……滚。”
艾条在背后隔着距离上下蹭着,一路向上,突然熏烧向了尘渚先前被妖猫砍断又被妖猫汉宫秋抓伤的部位。
断口处有什么东西挤压着溢出,筷·感被艾条烫了出来。
尘渚虎躯一震,生理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
解卿垂默默把艾条下移,“……很疼吗?”
“不是……”
“那我继续了?”
“……别!”
尘渚侧过头,看到解卿垂正抚着自己后腰上被熏烧开的障纹,口里还在说:“好像淡了一些。”
“……别摸了……”尘渚无助地把头埋进枕头里,声音已经带了点湿意。
他已经在后悔了。
原先只是身体太痛太沉重想要治病,没想到又把自己害死了。
虽然那般锥心蚀骨的痛觉是没有了,但这种疗法令他屈辱得想要立即死去。
解卿垂抬头看他,一下愣住了:“……你哭了?”
腰背间的刺激终于停止,像是劫后余生。尘渚翻了个白眼,残留的一滴泪刚夺眶便洇在了白枕之中。
“……”
解卿垂原本想说什么,却是神色一变,突然拉起尘渚的手。
或许是前面的药浴逼出了毒,尘渚的左手手背已经开始腐烂。
解卿垂垂眸还想去看他,却发现某人已经昏迷不醒了。他默默地把尘渚的头侧过来,防止他又呼吸不畅把自己给闷死了。
尘渚背部的残余孽瘴一点点褪回,黑红色孽胎在叫嚣间欲拒还迎。
解卿垂看着他背后与自己的骨肉筋脉遥相呼应的黑红色线条,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食人的精怪般,贪馋这送到嘴边的唐僧肉。
屋顶。
疆十沉默地和边九对视。
等会儿「耳」就又要开一扇「门」,本想单独站岗让妹妹先回去休息,结果疆十刚跟边九提议完,就听到里面不清的嗯啊声。
大直男疆十直接就萎了。
边九看出来哥哥面色难看:“我没问题,还是你先走吧。”
疆十无比沉重地“唉”了一声,看看下面,又看看妹妹。
边九不解:“他们不是在艾灸吗?”
疆十:“……”
疆十:“你说得对。”
他从小就喜欢捏边九的脸,这次也下意识地捏了下边九的脸。
痛感自指尖传出,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喷血。
边九面瘫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能看出在皱眉:“哥,我的脸很锋利,你手都破了多少次了还记不住。”
她催道:“我一个人就行,你快走吧。”
“……”
疆十抹了抹指尖的血色,一边捏着手指不让血再乱喷,一边含泪找楼娘治疗。
7. 7.戏古宅
咿咿呀呀的吟唱声隆隆不绝,晌午日光在亭台遮蔽间依旧晃眼。
尘渚不自觉地皱眉。
“好吵。”
然而一开口,那些声音立即停下了。
眼前一黑的恍惚一阵后,他发现自己坐在宅园正中央的太师椅上。
立在他另一边的竟是旗袍装的侍卫边九。她正往右臂缚上交叉的黑带,朝着刚醒的尘渚一点头:“您睡得太沉,在您睡着时聆雪翁已经开「门」了。”
尘渚揉了下眼睛:“……解卿垂呢?”他往两边看了看,都没有熟悉的面孔。虽然他也没记住几个人。
他现在能认出边九,看来进「门」时边九恰好在自己房间,因而开「门」后是在同一个房间出生的,才能互通原先相貌。
那解卿垂又哪去了?
帮他治完病就跑了?
“开「门」时他恰好从城主屋中离开。但开「门」前他并未离开多远,肯定进入了这扇「门」。”边九小声说着,退到一边。
倏然一只不知从哪窜来的小白猫,在院子里众人惊慌的目光下跃到尘渚的腿上。
尘渚愣了愣,抚上这细软的白色猫毛。猫儿褐色眼睛被透明浅红布带缠起来,在那白色之中显得格外艳丽。
尘渚看了它许久,想起了什么,捏了捏它的脖颈:“你也来啦。”
猫儿兴奋地咪了几声,朝尘渚的掌心蹭了蹭,使劲往他身上拱。
尘渚抬起头,因为近视而眯着眼朝前望去。
对面是一座轩昂壮阔的红木戏舞台,上面模糊的花花绿绿人影憧憧都停止不动了。
尘渚轻咳一声,随即莫名其妙地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
完了。这次的身份不会又是家主什么的,最后又要他背锅吧?
“家主,有何吩咐?”前面的小厮的身体几乎都要扑拥在地。
还真是家主……怎么又成了家主?
尘渚心中绝望:“我乏了,你们听吧。”
他可不想幕后黑手又是自己,然后自己又要承担孽瘴反噬。
“是,是。”小厮愣了愣,“那这……”
尘渚往戏舞台上看去。虽然看不清,但隐约能看出戏子们打扮精致,身形窘迫地僵立在那里。
打扰了人家的戏,多不好意思。
“你们要听的话,就让他们继续唱吧。”尘渚如此说道,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要以什么口气吩咐。
一个管家模样的走来,将小厮拎了走,扬起一个笑:“家主,那下午还要让先前请的那汉阳班来吗?”
边九递给尘渚一个眼神,尘渚磨着手中的一盏茶:“让他们来。”
他怀中的猫儿却突然跃起,将茶水打翻了,众人皆惊得不敢言语。
这么怕是干嘛啊。
尘渚皱眉,与跳到脚前的小猫无声对峙。
“里面不干净。”边九扫了一眼洒落的茶水,“是我保护不周,还望城主责罚。”
“无妨,毒不死。”尘渚摆摆手,毕竟他被人切成两半都活过来了。
尘渚俯身把那只赌气的猫儿捞起来,在边九的搀扶下回屋了。
他们身后却有个人不疾不徐地跟上,步伐都隐在了他们的脚步声中。
宅里很大,却很安静。空阔的厅堂内摆满贵重瓷器,梁间雕镂精细纹案。
尘渚突然停下脚步,这跟踪的人却就此光明正大地半跪下。
他一脸义正言辞:“家主,福管家明知您宴请众多宾客三天后将大办‘牡丹宴’,好不容易请来这燕都举世无双的汉阳班来,倒来问您要不要把人家给推了,此举不知何意。”
管家在家中地位不低,上兼重任,下管群仆。在家主面前说了管家的坏话,这青年也算是和管家彻底翻脸了。
尘渚淡淡:“你来和我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那青衣人竟然羞涩起来:“我想……与您同睡……”
这人是想献了忠心和把柄之后,再献身?
尘渚皱眉,打量着他。
这是一个清秀的青年,身形有些薄弱,平淡眉眼染着鲜活。
……为什么要找他睡觉?
尘渚突然回想起解卿垂说过,同一张床睡下的人能互知身份。
难道这人是来试探自己的楼中人?
尘渚抱着猫说:“那你先陪她睡睡。”
“什么……?”青衣青年没听懂。
“我说她。”尘渚抚了下猫儿的白毛,“小……宫秋能通人言,你想告诉我什么就先和她说好了。”
汉宫秋也随着猫流进入了「楼」内,从此就是「楼」中猫了。若这人是楼中人,与猫同床睡下后,汉宫秋定能察觉到他样貌变化。
这人闻言傻了。
“你叫什么名字?”尘渚扯下猫儿的淡红丝带,露出她褐色的瞳孔,其中却仍是晦涩粘稠的目光。
青年看见这只猫的样子,明显一愣。
他瞄了眼自己的青衣:“回家主,我叫解……”
青年又拗口地把发音扭回去:“……晓清菜。”
“小青菜?”尘渚抿了下唇,“那你这名字也是很别致了。”
不等他回答,尘渚反手就把小宫秋捉到晓清菜怀中,小猫发出不满的咪声。
他又突然想起来某天中午午休的事,加上一句:“我去睡了,你看好她。她掉一根毛,我断你一根手指。”
晓清菜:“……”
小宫秋:“咪!”
边九面无表情地用眼神扫过这一人一猫,默默走至尘渚前面带路。
在往房间的路上,边九想起哥哥同为贴身侍卫却未在城主身侧保护,回了内院他又要因失责被罚。
边九斟酌后便向城主打报告:“城主,入「门」前我哥离开内院,因此他应该没有入「门」。”
“你哥?”尘渚第二次听到边九说她哥了。
边九说她与她哥同是自己的侍卫,但是尘渚一次都没有见过。
边九点头:“疆十。”
尘渚奇怪:“你们姓氏不同?”
边九回复:“我们名字都是「十弑」代号。进入「十弑」后名字便被抹消,我也记不得了。”
边九拉上门后,尘渚倒在床上,感觉自己的身躯随着潮水涨涨落落。
这张床像自己家里的床一样软,腰身陷下去被包裹的感觉很熟悉。
他思绪有些乱了,会不会一睁眼就回到家?
妈妈也该回来了吧?
他早就说过这种症状已严重影响生活,妈妈也答应他等这次月考考完去看医生。
然后月考考到一半,他就出现在这了。
“……”
紊乱思绪突然被破开,一股阴冷的感觉侵入肌骨。
床上没有人,他确认过。但是他总觉得背后有人。
窸窣声在被褥间抖动着。
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一般,一只手缓缓搂住他的腰。尘渚虎躯一震。
进屋前大致看过,这宅子里空得很。
这家主年岁不低却不娶妻不纳妾不养娈宠,应当不近美色;家主如此有威信,除了刚才解卿垂那样来试探的,旁人应该也不敢爬床。
那自己身后的又是什么东西?
那只手有意无意地从上至下地在他上身敏感处滑去,他不由得颤栗。
窒息感逐渐涌上喉头。
直到那个人起身半压在自己身上,尘渚才转头,然后就看到这个人和他长了一样的脸!
那张平时没有什么表情的脸此刻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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绽着笑,叫他觉得惊悚异常。
尘渚模糊地想:什么水仙情节……
“城主。”有人在唤他。
他听不清,像隔了层雾。
“……少爷?”
背后一阵酥麻,像是越过他的皮肉直接揉捏他的骨头。
尘渚奋力挣扎,有些呼吸不畅睁开眼,便见到一个枕头在自己面前。
他睁大眼抬起头,有人把他翻过了身:“醒了?”
尘渚听出是解卿垂的声音。然而意识又逐渐不清。
解卿垂挑眉,又往其他点位按去:“这是斜方肌。我给你左右开个弓。”
尘渚被刺激清醒了。
“这是风池穴。”
不顾身下人的挣扎躲避,解卿垂用手牢牢桎梏住他的背。
“这里是秉风穴。”
解卿垂几乎是抓着他因而按得用力,尘渚受刺激“噫”了一声。
解卿垂:“……”
“……别按了,我这次真起来了。”尘渚撑着腰慢慢爬起来。
清醒了。
尘渚揉着太阳穴,眼前的雾淡了些,屋内仍是阴风簌簌。
“现在什么情况?小青菜?”尘渚对着那张显露出解卿垂的脸问。
解卿垂:“……”
解卿垂本想偷偷往尘渚床上一倒睡着,然后再提前溜走,通了相貌后等尘渚再见他时再相认。谁知尘渚被这座宅子给魇住了,他不得不把他先叫醒。
现在解卿垂在尘渚眼中恢复了原来相貌。他穿了一件青色素衣,散落的长发由红色发带缠成高马尾。
尘渚突然皱眉:“不对……你怎么爬上我床了?小宫秋呢?”
解卿垂:“……”
尘渚:“说话,哑巴了?”
解卿垂一摸后脑勺:“那妖猫又把她控制了……跑了。”
尘渚危险地看着他:“少一根毛,断一根手指。现在整只猫都没了,你想怎么赔?”
解卿垂反口就接上:“整个人都赔给你。”
尘渚:“零个人想要。”
解卿垂反驳:“还是有人要的。”
尘渚:“……谁?”
“卿垂哥哥!”
一个头戴杏叶的陌生少女在门框边探头。
尘渚上半身往前探了探,懵了:“这谁啊?”
解卿垂一抬下巴:“这黎落央啊。你内院的客人。”
黎落央被「门」变化了样子,尘渚没认出来。
“城主!”女孩儿飞了进来,一袭云缎裙似蝶。
她头上的银杏叶有些枯老了,随着风簌簌:“没想到这次竟然开了我的「门」,真是多谢城主了!之前在「楼」内我总是两张脸的模样,动不动就被他们抢占了身体主权,害得我以前只能不停去「门」里才能逃过……”
解卿垂挑眉:“那我呢?”
“啊,卿垂哥哥啊。”黎落央打量他,“卿垂哥哥是有美貌,却也只是空有美貌罢了。”
解卿垂:“……”
解卿垂看了眼精神气挺好的尘渚,反驳道:“我还会治病。你城主现在精神这么好就是我治的。”
尘渚不想说话。
但他还是得说:“所以,汉宫秋怎么办。”
“……嫂子?”黎落央的面上抹上薄薄一层无措。
尘渚却转了话题:“这宅子里有东西。”
解卿垂摊手:“那是自然。”
尘渚没看他:“但是刚刚把我魇住的东西估计是那妖猫。宅子里的东西作恶时,你说会不会和这妖猫正巧碰上?”
解卿垂眯眼:想让它们自相残杀?
屋内的潮汽逐渐褪散,夕阳晃了进来。
“老爷,客人和汉阳班的人都来了!”
8. 8.笑面生
“哎哟,瞧您说的,这哪成啊!”
福秋子搓着手笑。
有小厮见着福秋子还在和那戏班班主畅聊,在旁低声:“福管家,老爷来了。”
“哎哟老爷,”福秋子忙完那边,又跑来这边迎尘渚,“老爷,您可算是来了,汉阳班的汉班主已经到了。”
解黎解家主是个戏痴商人,他家的老宅因院内搭着大戏台,被城里人称作"戏古宅"。在屋里八仙桌旁一坐,扭头就能瞧见院中戏班子开演。
尘渚现在的身份便是解黎。他在主位坐下,解卿垂在他身旁站着。
膳厅宾客盈门,他确实起晚了。
抬头时,拱手上前的是一个客商模样的人,带着铜臭气味。
这人应是想来寒暄一番,开口便是:“今日鄙人能够赏脸来赴这牡丹宴,都是解老板抬爱啊。”
“……蟹老板?”尘渚抿了抿唇。
客商闵常安不知道尘渚为什么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解……解老板,怎么了?”
尘渚看着傻眼了的闵常安,故意咳了几声掩掉笑音:“咳咳……你坐我边上吧。”
“啊,好,好。”闵常安早就知这解黎性情古怪,有些不安地坐下了,都忘了寒暄。
他抿了口茶,眼珠子一转:"听说福管家是汉阳班班主的妹夫?"
话刚出口就后悔,赶紧找补:"瞧我这嘴,今儿能见着汉阳班,可都是托了福管家和解老板的福啊!"
福秋子嘴角一扯,慢悠悠踱到尘渚身边:"各位爷有所不知,这汉阳班虽人少,台上可是''三五步走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前些日子还给皇上演过呢!"
他故意顿了顿:"最绝的是班里的武生陈生——前几年战乱时,这位爷直接投了军!"
见众人竖起耳朵,福秋子拍手叫人上菜:"这陈生的武生唱得最是叫绝,他从了军,便把他唱戏的功夫都拿来上阵杀敌了。”
“有句话说得好,武教师打不赢烂戏子。虽是唱戏,这汉阳班里练的可都是真把式。那些新兵蛋子在战场上下手没轻没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练家子陈生可不同,宁军营百来个俘虏,半数是他拿下的!”
他瞧着众人的反应,又顿了顿:“偏生黎家少爷要贪他军功,陈生一句''忠臣不表其功'',差点把命搭进去。"
"后来呢?"有人急问。
"嘿!这位爷机灵着呢!"福秋子眯着眼,"趁着朝廷征兵混乱,混进辎重队溜回来了。军功赏赐全便宜了别人,班主倒看得开——''回来就好''嘛!”
汉班主微微颔首,却只低头喝茶。
尘渚对站在自己另一边的解卿垂小声开口:“我感觉这陈生应该是个重要人物。”
“汉班主,你那些徒儿怎么还不过来?”先前被闵常安点破了自己与汉耧的关系,福秋子再开口询问时自觉有些生涩。
尘渚也向四周看着。
对啊,刚刚唤他们来的仆人说汉阳班人已经来了,怎么这里就坐着个汉班主?
话音刚落,后门边便来人了。
那是一白衣青年,一头墨发绾成了一个髻。白衣青年俯首作揖:“见过家主、各位老板。我们方才回厢房放置包袱,晚来见谅。”
尘渚咳了一声:“无妨。”
福秋子迈步来迎这青年:“这便是我们方才说的那位陈生了。”
尘渚眯起眼,朝那头看去。
陈生的模样不像戏子,也不像兵士,倒像是个满腹经纶的儒生。
他略微低头:“我叫陈生,生旦净末丑的生。”
尘渚发现,陈生在直视前方时眼睛干净澄澈,低眉时长睫纠结一起却像结了层翳。
满堂宾客闻言皆笑:"陈生这''生''字,可不就是天定的生角!"
"正是呢,"有人接话,"他那番''戏子投军''的往事,倒比戏文还曲折三分。"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座中老者捋须感叹。
陈生含笑拱手:"诸位抬爱。大师兄近日往别班搭戏,特命小弟代为告罪。"
话音未落,堂外又转进几人。当先是个穿黑缎袄衫的英挺青年,身侧跟着个素衣少年——那少年眉眼凌厉逼人,面上若有似无地挂着笑。
福秋子忙上前引荐:"这是三弟子杜汇,最拿手《秦琼卖马》。"
再指那素衣少年:"四弟子宁白衣,旦角行当样样精通,当年《牡丹亭》唱红半个燕都城。"
此时后头又闪出一矮一瘦两个少年:"五弟子松香,燕都武丑头一份;小师弟燕春娇,刀马旦里的翘楚。"
满堂喝彩声中,忽有客人唤道:"陈老板怎的还倚着门框?"
“是啊,师兄。”两个小师弟也连声催促,"师兄,该入席了。"
看着靠在门框却久不进来的陈生,宁白衣也眸光灼灼地望过去:"师哥这边坐。”
陈生却只浅浅一笑:"诸位先用,容我暂离片刻。"
他是那样笑吟吟的,笑颜好像骨架上绷出来的一张笑面皮。
陈生那样靠在框上,像躺在棺里。
“他不会已经死了吧。”
尘渚幽幽地飘出来的一句,把解卿垂吓了个半死:
“什……什么?”
尘渚瞥他一眼:“你又害怕了?”
解卿垂理直气壮:“我怕死了。”
尘渚缓了下眸间的干涩:“总之,他不对劲。”
陈生似是有所察觉,看向了尘渚。
被那张笑面看着,尘渚也回礼般朝陈生笑着。
然后,陈生的那身白衣便消失在门框之后。
福秋子搓着手转过身来,那双细长的眼睛笑成了两道缝:"这回可是正儿八经的牡丹宴,老爷钦点的《牡丹亭》大戏。不过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正日子还在三日后,好些个贵客还没到齐呢。今儿个就当是先给各位尝尝鲜!"
但见那八仙桌上,山珍海味层层叠叠:水晶肘子油光发亮,松江鲈鱼蒸得雪白,燕窝羹里飘金丝,熊掌炖得酥烂。
各色时鲜果子堆成小山,蜜饯点心摆出花样。
这还只是半席,不知三日后该是怎样一番龙肝凤髓的排场。
尘渚先前莫名觉得那盘肉上的筋脉纹路很是漂亮,就像叶的脉络。
但随即桌上油腻的色泽让他有些反胃。
于是他不想吃饭了,虽然腹中隐隐作饿,但一定的饥饿感可以让他在这种变化莫测的恐怖世界中保持意识清醒。
可他不动筷,众人也不能动。
尘渚看了眼身旁没什么表情的解卿垂,夹了一片小青菜在碗中,众人这才动筷开吃。
然而油腻的色泽却满溢开来,血气混杂在厅堂里。
“这是什么?”
“好腥啊……!”
“福管家,这上的菜是什么?一股腥味!”
“什么东西……?”有人俯下身。
“……这什么啊!!”
一颗结了翳的眼球滚落在地。
“这是……”福秋子愣了,“……诸位先不要动筷!”
“怎么了这是?到底怎么回事?”其他客人慌了。
福秋子面上浮着层薄汗,那慌张里透着几分熟练——家主素来体弱,这等腌臜事总得他来料理。
喜庆的嗓音此刻渗着寒意:"这...是人肉..."
“什么?!”
“……人肉?!”
“到底怎么回事?”
场间已经乱开来,但不至于很乱,毕竟大多客人都由身经百战的楼中人所扮演。
一通戏闹到最后,天色已然昏沉。
闵常安等一行普通商人慞惶离开,剩下的客除了汉阳班便是楼中人了。
原本就是为了晚上好听曲儿,因而开席比较早,剩余的客人与家主报备后都匆匆出宅吃饭了。
尘渚也是服了,怎么又是在膳厅发生这种事。
上次汉宫秋在膳厅用人血美甲,这次膳厅上的菜直接就是人了。
他都不能直视膳厅了。
仆役收拾时尘渚全程盯着。
原本他怀疑桌上的就是陈生,福秋子却捻着块肉道:"肉质粗老,纹着八卦,怕是哪个老道..."
尘渚胃里翻涌,但见解卿垂那副吞了苍蝇的嘴脸有些好笑。
戏古宅内阴风簌簌,黏连着水汽。
那天好像要压下来,沉下去。
“城主请尽快回屋。”一旁的边九上前,“宅子在夜晚不对劲。”
尘渚朝她点头:“你也赶快去睡觉。”
“是。”边九作揖离开。
吃饱喝足的众人在走廊中各回各屋,暗沉的灯光自脚下浮游不去。
这条长廊好似长得没有尽头,一排厢房门被抹得看不清轮廓。
一个被遮得暗哑的男子停在走廊的那一头。
尘渚并未在意,在经过他时男子突然撩起衣裙。
“请自重。”尘渚皱眉撇过头。
然而通过余光,尘渚怔着转了回来。
男子的下半身是空的。
他提着暗黄的灯,脸上被大片的红色白色胡乱涂抹,口中哼唱了一句,是温婉柔美的南戏唱腔:“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
“跑!”
解卿垂拉着尘渚就朝反方向狂奔。
那一身大红衣鬼魅一般飘着袭来。
“是戏癫子!”
“戏癫子宁红妆!这次这么把他放出来了?!”
有楼中人惊慌之下乱喊,浑然不记得不能暴露身份引起怀疑。
披头散发憔悴颜,一面红妆惊人前。
红衣似血,白面胜霜。
骨笑森森,啖血嗜肉。
那是人血化的妆容,人皮制的提灯。
宁红妆幽幽地哼唱着什么。
戏院风尘,怨天尤人。
那年他们势均力敌,没有输赢。
红颜易逝,岁月难挡。
海阔天长,如今故人何去何从?
“陈郎……为何负我?”
宁红妆极尽凄凉。
“师哥,弃我……”
他唱着无尽凄楚,抬眸时杀意开了刃。
“怎么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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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不开!”
“……我不行了……”
“这扇也是!”
解卿垂拉着尘渚在厢房前开门却几次都撞壁开不了,跑到最后一个房间才开了门。他们在宁红妆贴脸之前恰好关上了房门,心中早已乱得七零八落。
“呼……”
解卿垂喘气:“吓死我了!怎么把他给放出来了?这聆雪翁也不说!”
尘渚则感觉肺脏痛得像是要炸掉,一深呼吸那阵疼痛便无限扩大。
他只好把呼吸掰成一小口一小口,却仍是会不经意间将疼痛扯开,痛得发出“嘶”声。
缓了很久,尘渚才喘着气挤出字眼来:“他应该是说了……先前在「楼」里其他人太吵,把他的声音盖过了……”
“……服了。”解卿垂叹了句,“这些厢房应该是要抢的,我们抢晚了,差点被……”
解卿垂的声音突然顿住。
“……你看看……那是什么?”
解卿垂看着灯具下,声音在颤栗。
尘渚皱眉,走上前去。
房间中央有一盏吊灯。
那盏中式羊皮吊灯外侧由檀木精细雕刻,内侧绷着一层轻薄如蝉翼的油黄色羊皮纸,上面绘着雍容牡丹。
当尘渚走到灯下方,却见一张苍白的面皮完美地卡在了羊皮纸之中,从灯底露出来。
“……”
吊灯里头,有一张面孔朝下的脸。
灯下那张脸应是很清秀的,却令人一移开眼便忘却它的长相。
在尘渚的注视下,那双闭着的眼突然像拉丝一般睁开。
“……我是谁?”
它的发声很是怪异,像是控制不好舌头,因而尾音上扬时的语气令人捉摸不透,像在挑逗又像真诚发问。
门隔音不好,可以听到走廊除了宁红妆忧凄的唱声并无什么血肉撕扯声,大抵其他人都安然无恙地离开了。
宁红妆还在廊内,其他人也各回各屋,而唯一不见踪影的就是先前表现奇怪的陈生。
尘渚闭眼缓了缓眼中的酸涩道:“陈生。”
那张脸点了点头,温和地笑着。
但口中却是:“不对,不对。你还是明日再来吧。”
尘渚看着脸即将闭目的样子,问道:“……前辈,我能问几个问题吗?”
“问什么。”那张脸顺便将闭目化作成眨眼,饶有趣味地看过来。
尘渚抬头看着它:“您认识宁红妆吗?”
宁红妆就是这戏古宅里的“东西”。
那张脸好像有些听不真切,过了很久才说:“我不识他。”
“但是,我知道宁白衣。”
他当然会知道宁白衣。
尘渚凝眸看着他。
虽然「灯」刚刚说自己答错了,但对于陈生这个名字,「灯」是先点了头的。既然「灯」是陈生,自然和师弟宁白衣相熟。
尘渚突然反应过来「灯」的问题是“我是谁”而不是“我叫什么”。
玩了个文字游戏。
那这就说明「灯」形态下的陈生另有别称,而「灯」要的答案是陈生的灯名。
“你先前有没有听见宁红妆唱的‘陈郎负我’‘师哥弃我’?”解卿垂突然开了口。
尘渚愣了愣:“没有。”
他先前被解卿垂拽得快猝死了。
“同时是‘陈郎’和‘师哥’的,只有陈生。而先前在席上叫陈生‘师哥’而不是‘师兄’的,只有宁白衣了。”解卿垂道,“宁红妆和宁白衣同是姓宁,只是一个红衣红妆一个白衣素容,这两人大概是同一人了。”
上方的陈生静静地看着他们,好像听不懂他们的话,只好默默笑着。
尘渚:“「灯」只知道宁白衣不认识宁红妆,陈生大抵是在宁白衣成为‘宁红妆’之前成为了「灯」。”
解卿垂补充:“或者,宁白衣就是因为陈生变成了「灯」才成为宁红妆。”
尘渚缓缓朝他点头,抬头对陈生问了第二个问题:“前辈,劳烦能告诉我们从这个房间出去后怎么躲过外面追杀我们的人吗?”
“你们出不去的。”
陈生好似想要摇头,又反应过来没有脖子无法摇头,“只有天亮或者你答出我的名字,我才有办法让你离开这个房间。”
尘渚皱眉。
看来别说出去不被宁红妆追杀,现在就连这个房间他们都出不去。
解卿垂拉着尘渚小声说:“……你为什么想从这里出去?外面可是有宁红妆啊。”
“你不是也怕「灯」吗?不想离开?”尘渚看他。
“可是我更怕死啊。「灯」不会轻易杀我们。”解卿垂认真地说。
尘渚这才说:“我认为,在夜晚出去才是破这道「门」的关键。”
“……但现在没法出去,先睡再说。”
尘渚褪去外衣躺在了床上,与天花板下那张脸对视:“……多谢前辈。前辈晚安?”
那张脸仍是笑吟吟的,温和中竟然生出一种诡异的慈祥。
解卿垂就这样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后道:“……我是睡不着了。”
9. 9.伶红妆
浅薄日光从镂空花窗下雕镂了一地锦霞纹路,宁白衣盯着那一袋白银,那分明的棱角要刺伤他的眼。
师哥昨夜离开了。
福管家说,是昨夜陈府仆从来寻亲,说陈生是他们家十二年前被拐的少爷。他们与汉班主几人商讨半夜,最终陈生自己选择离开。
宁白衣就坐在那里惶恐不安,素衣被指甲攥到变形。
昨晚师哥分明托梦给他说是要入道院修道,怎么变成寻亲了?
不是宁白衣迷信,这一定不是普通的梦,他师哥是不一样的。
别人取了行头是打回原形,而他师哥卸下妆来倒像是从市井中脱离。
不论落魄或风光,人们都说陈生太好了,好得像假的。他像是落入凡尘的谪仙人,不是来参与人世,而是来体察世间的。
可这样的仙人终究还是染了人间烟火色。
前以密约偷期,没乱里春·情·难遣。
宁白衣想起前两年自己怕师哥声音哑了上不了台,动作总是很轻。他听他师哥温雅的嗓音被揉上难耐,彼此在温存中迷失。
师哥给了他很多,他却仍觉不够。末了宁白衣听见自己闷闷地问:“师哥。你成名角儿了之后,能不能别忘了我?”
“……怎么会忘了你?”
陈生转头敲他脑门:“苟富贵,无相忘。”
他师哥总是这样文邹邹的,宁白衣就喜欢听师哥这样说话。
陈生又叹:“你又长高了些。早上唱杜丽娘要缩腿缩得比我矮个半截,疼不疼?”
“不疼的。”宁白衣从后面抱住他,“师哥觉着我今日如何?”
陈生以为宁白衣在问他今日唱的戏:“挺好。”
宁白衣有些不满的用脸蹭着陈生背后的发丝,却发觉他师哥已倦得睡去了。
“……”
他方才看到他师哥眼底是有情的,自己不是他一时的贪欢。
可宁白衣总觉着空落落,心中缺了一块儿。
又是落到很深的夜里,陈生很缓慢地回头,弯着的眼里盛着碎掉的月:“白衣很好,我不会忘。”
像是自言自语的话语,尾音被宁白衣模糊的意识拉长,就像师哥的发丝和影子正被月拖曳得很长。
宁白衣半醒的意识一乱,却再不敢睁眼,只是迷茫间抓住陈生被子下的手。
十指相扣,紧到发颤。
好像不抓紧,他的师哥就要回到月亮上去了。
“昨日我看那仆从寻人心切,自然是要将你师哥当成少爷好好服侍的。他还留下一笔钱,够你们戏班养活一阵子了。”
纠缠的岁月终像是大梦一场,福秋子的劝说声将那抹月色搅得破碎,碎成桌上的碎白银,刺眼的轮廓刮弄得宁白衣眼眶好疼。
“那人家来寻走他,既是富贵人家,又怎么看得上我们这下九流的行当?你师哥他是去享福了,你就安心吧。”班主汉耧也这般宽慰他。
汉耧看着不语的宁白衣:“……白衣啊,如今戏班不景气,你师哥走了是好事。”
刚起床的尘渚还未走进膳厅,就在门边听到里面的汉班主在劝宁白衣。
他觉得奇怪:戏班不景气?
不是说他们汉阳班举世闻名,前几月好像还给皇帝演过吗?
与他并肩的解卿垂看出他的疑惑:“我们是只过了一晚,「门」内真实时间可能过了几年。”
尘渚这才明白管家说的"三天后开宴",指的是楼中人的三天。
见解卿垂已经蹲在门边偷听,他忍不住皱眉:"别听了,我觉得不对劲——昨晚宁白衣明明变成宁红妆了,怎么现在又变回来了?"
"白天是宁白衣,晚上变红妆。"解卿垂拍拍衣服站起来,"白天的他活在戏班风光时,晚上的他活在戏班败落后。"
解卿垂说完,看着又往房里走去的尘渚沉默了一会儿:“……你现在又要去做什么?”
尘渚:“睡觉。”
他们二人昨晚其实都没怎么睡着,和陈生面面相觑了一晚。
解卿垂不信:“我不信你只是睡觉。”
尘渚头也不回。
·
尘渚睁眼时,只想翻个白眼。
这安神香解卿垂把他搞睡了之后,在他昏迷之际又把他摁醒了。
“夜晚的来临加快了。”这是解卿垂的解释,“我们只剩一天了。”
尘渚猛然清醒。窗外竟然已是夕阳在天。
“我睡了多久?”他问道。
“不多。”解卿垂摇摇头,“这道「门」的时间已经开始扭曲了。”
“我们赶紧出去。”尘渚穿了鞋一拉解卿垂,“再不走,陈生出现门就锁了走不了,我们今天就什么都没做了。”
开了门,他们看见黎落央正在走廊的另一头,影子被这怪异的长廊拉得很长。
解卿垂微微眯眼:“我去叫她?”
尘渚突然皱眉,看向解卿垂:“解卿垂,你是什么时候与黎落央相认的?你们已经互通相貌了?”
解卿垂眨了眨眼:“在汉宫秋被妖猫带走之后相认的。还没有互通相貌,毕竟她是女孩,我们不好同睡。”
尘渚突然拉住解卿垂:“不要靠近黎落央!那个「她」可能是妖猫变的。”
但他转头看解卿垂,却见解卿垂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拉住他的手,没有其他反应。
尘渚那张寡淡的脸不禁皱了起来。他甩开解卿垂的手:“你又知道了?我猜你先前一定是在和她逢场作戏吧?”
解卿垂不作答,只是眉眼含笑:“我们去捉猫吧。”
然后他就朝着那边过来的黎落央喊了句:“小落央,城主找你!”
尘渚:“……”
「黎落央」愣了愣,明媚的笑靥刚在脸上绽开,脚步轻快地朝这边奔来。
蝶衣却被被沉重的黏稠影子拖曳,万声猫吟在张牙舞爪的剪影里哭号。
在她的身后,却是浓稠的暗色笼罩。
不知何时,天早已暗沉下来,鬼魅红衣飘忽。
婉转又阴冷的戏腔幽幽响起。
“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
解卿垂低语:“……《长生殿》。”
“情根历劫无生死~”
那红衣身影骤然逼近,带着刺骨的阴风。
“看到底终相共~”
这最后一句,竟是贴着尘渚的耳畔炸响。
尘渚猛地转头,只见解卿垂面沉如水,正是他接住了这句唱词。
那些漫溢到他们脚前的缠枝纹路像是愣了愣,竟瑟缩着向后急速退去。
下一秒,金色潮水骤然转向,以更汹涌之势朝着走廊另一端咆哮扑去。
“啊啊啊!”
奔袭中的「黎落央」骤然僵住,脸上血色尽褪,发出惊恐至极的尖叫。
「黎落央」扭身欲逃,但无数金纹瞬间将她裹缠。
她疯狂挣扎的身躯如同墨汁滴入金水,扭曲、坍缩,最终化为地面上疯狂蠕动的一滩漆黑粘稠物,被金纹贪婪地拖拽回源头。
尘渚:“……啊?”
就这么简单?
解卿垂盯着那滩被拖走的影子,语速极快:“汉宫秋气息不在,妖猫现在就是个影子,自然不敌宁红妆。”
他忽然转头看向尘渚,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劳烦,帮我拖下时间……”
那身青衣竟像被抽去了筋骨般,骤然失去了支撑,软塌塌地向地面坠落。
尘渚低头,看见解卿垂身下的影子被地板里窜出的金线缝裹起来,并且在被不断撕扯吞吃。
……拖时间?
这人葫芦里又卖了什么药?!
尘渚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廊那头一身红衣逐渐显露。宁红妆背影的轮廓与被抓者的轮廓融合。妖猫和解卿垂都被他的影子吃掉了。
宁红妆眉眼瞥向他,抖开那一身血衣,华衣黼黻:“生生世世常相绕~”
衣上的缠枝纹样迅疾蔓延攀爬,万寿藤婉转缠绕,张牙舞爪地向前奔袭。
刚利用完Boss杀妖猫,就开始Boss战了?
可他和孽瘴也不是很熟啊。
尘渚咬破指尖,孽瘴奔涌而出,浓郁如墨的腥味黑线像滔天的恶行,与那些红衣上蜕下的金丝纹路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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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瘴带着污秽蚀骨的恶意翻滚侵蚀,金色纹路则灵巧如织女穿针,不断化解着黑气的蛮撞冲势。
尘渚额头冷汗涔涔,操控得异常吃力。
就在黑潮稍显滞涩的瞬间,几条狡猾的金线如同毒针找到破绽,骤然加速,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咬破的指尖血洞。
“呃……!”金色纹路如活物一般侵入了尘渚指尖,开始搅弄他手指的血肉。
尘渚毫不犹豫又咬破另一个指头,一捏指头,一溅孽瘴远远飙在了宁红妆的红衣上,红衣刹那间被划开一道口子。
几乎在孽瘴黑血离体的刹那,侵入指尖的金线仿佛得到了指令,猛地分出一股,闪电般刺入他左手新破的伤口。
双重剧痛叠加,尘渚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弓起颤抖。
更要命的是,那些离体的叛逆孽瘴竟像闻到血腥的鲨鱼,猛地冲破残留金线的束缚,争先恐后地钻回尘渚指尖那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里。
他感觉一股狂暴灼热、沉重如山岳的力量瞬间顺着指尖涌入,粗暴地冲刷他的经脉骨骼,仿佛要将他的身体撑爆。尘渚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城主!”一声清冷的低喝如同惊雷炸响。
先前回房的边九,如同鬼魅般从转角闪现。她瞬间便拔下脑后乌黑的双马尾刀,在空气中割出簌簌声。
而在她前方,宁红妆那身红衣如开了刃的利刀,每一溅血都泛着刀光剑影。
身上大片涂抹的血逐渐淡化,衣袍露出的戏文图画疾速轮转变化,画面上未点睛的一生一旦皮影人粉墨登场,一个亮相姿势后便向边九袭来。
边九将双臂作交叉状抵在胸口,低下身向前奔袭,两把马尾刀似蝶翼一般向两侧展开狂舞。
皮影旦角吟着,柔漫悠远:“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个双抖袖,身上虚幻却致命的莺燕春色便匍匐而至。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生角折枝寄春,纸做的嘴皮中念念有词,缠枝纹和着花鸟编织成舞动的图画。
边九腾身而起,两把马尾刀如狂风暴雨侵袭而来。
在绝对的速度与锋锐面前,那些脆弱的幻影被狂暴的刀光瞬间切割粉碎,碎成了淅淅沥沥下落的金雨。
旦角一脸恼意,一朵花般落在戏文画里便定格不动,生角口中诵着什么退至画卷上的红台之后。
“……你是械人?”
宁红妆一直淡漠的脸上突然绽开一个腥甜的笑。
红衣上的缠枝纹极速轮转起来,像是转经筒一般漂浮着经文,上面的色彩画面逐渐转开。
下一秒无数金线便拥裹而上,迅雷烈风般侵袭。
边九以极快速度砍尽眼前丝线,可那落成了金色雨丝的缠枝纹疯狂裂开直至横切面极尽细小,并非攻向边九的身体,而是瞬间没入了她投射在地板上的影子。
线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进边九影子中的的毛孔之中,丝线在边九的面皮下疯狂叫嚣,缝织出扭曲舞动的纹样。
扭曲的经文纹路在她脸上、颈部蔓延,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细微的火花和能量紊乱的“滋滋”声。
“啪。”
边九的刀落在了地上。
宁红妆低低笑了几声又低眉看她:“要不是你是械人,我的金线都要被你砍完了呢。”
而那些金线如今全都充当了傀儡丝,将边九束缚得死死的。
他拢了笑,朝着尘解二人抖开红衣上的锦霞纹:“你们要不要进来?”
还未等尘渚回答,那些膨胀的纹路便满溢而出,将他们扯进了那大红袍之中。
紧接着银丝又抽丝而出,银针般向被缠枝纹控制的边九扎了过来。
然而银丝只是在她身上有些可怜地胡乱戳着,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
或许是边九是全械人的原因,她的躯体无法被吸进花纹里。
于是在尘解二人都被吸进红衣之后,他们一械人一伶人就在那里面面相觑,无声对峙。
宁红妆:“喀喀。”怎么吸不进去。
边九面无表情:“把城主交出来。”
10. 10.戏文画
“舅叔,舅叔。”
窗外钻进来一个雪白的小脑袋,猫叫声很是奇怪。
汉耧不喜欢猫,却下意识地将这只白猫拎起来,放在了腿间。
“舅叔。”白猫又叫。
汉耧努力听着猫儿的叫声:“救赎?还是舅叔?”
“舅叔,舅叔。”猫儿似是通人言,不厌其烦地朝他叫着。
看着窗外的寂寥,汉耧揉了把猫儿的脑袋,突然就这番低低地唱起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突入其来的沉默之后,是房间内回声的哀转久绝。
静默须臾,他托起这只猫儿。
“现在百姓都苦啊,戏班子也要倒了。”
“我徒弟,杜汇,早早便上却城投奔亲戚,春娇松香也都离去了。他们都是好孩子,但谋生之道就是如此。下九流之派是不能长久的。
“……我那哥哥家里过不下去了,把女儿卖到了富贵人家。本是想让她过得好些,却未曾想从此就再没有见过女儿了。”
汉耧又叹:“人们都说他女儿是被那大户人家当成祭品了。他不肯信,硬是要入院子看看他女儿,被乱棍打残了……”
猫儿来回踩着他的腿,只是“舅叔”“舅叔”地叫。
汉耧沉默了会儿,轻捏白猫的肉爪儿:“我听那解老板说,你叫小宫秋?”
他闭上眼,几乎是飘出来一句:“我侄女,也叫宫秋。”
小宫秋:“咪。”
汉耧爱惜地摸了把猫儿便浑浑噩噩睡去,再看不到他身后的阴影正如缠枝般蔓延,折枝纹从门缝窜走,溜进谁的红衣里。
也看不见那只白猫儿从他身上跃下,逐着那道纹样去了。
于是红衣中的纹路流动成雾霭云霞,落在尘解二人的上方。
尘渚发觉自己从一条条扯散的红线形态被缝缀成二维平面的皮影,每次的动作关节都会发出刺耳摩擦声。
尘渚:“?”
现在什么情况?
他转头看到一身青衣的解卿垂。
解卿垂的肢体被一片片半透明纸板拼装,脸部是乳白色磨砂仿皮纸,整个人敷彩浓厚,光影莫测。
眼眸洪湖深处涌起斑斓碎影,蘸上一层雪色般的精白亮光。
看起来很虚假。
他们现在都在皮影戏里?
青色的解卿垂看起来有一种磨砂的质感。尘渚突然很想知道解卿垂现在摸起来是什么触感,鬼使神差地伸手想摸摸他,却发觉手被什么东西操纵着动不了。
尘渚看向他:“……解卿垂,你之前为什么要让我拖时间?”
解卿垂轻佻地揉出一个笑:“为了保证我能完完整整地来到这里。”
“多谢。”他弯了眼睛。
尘渚不咸不淡地说:“我又没拖多久时间。”
“我们现在处于宁红妆的红衣锦霞纹里……你要干嘛?”解卿垂看着向他逼近的尘渚。
尘渚用力一扯手上桎梏他的巨长竹棍,孽瘴立即从中散了出来。
解卿垂愣了愣,朝他眨眼:“帮我也扯掉吧,城主大人。”
尘渚看了他一眼,一伸手孽瘴便争抢着涌上去,将解卿垂手脚上用来操纵皮影的竹棍腐蚀殆尽。
接着,尘渚就顺手往解卿垂半透明仿皮纸做的脸上摸了一把。
脸在光滑之中带着一种磨砂的颗粒感,是一种很神奇的触觉。
尘渚在解卿垂莫名其妙的表情中收回了手,乱扯道:“你脸上有血。”
解卿垂:“我信了。”
尘渚看着他:“你先前为什么让我拖时间?”
然而那涌去的孽瘴并未停止,它们在尘渚的诧异下从解卿垂的五指之间钻了进去。
解卿垂的身子猛地颤栗,脸上出现极为怪异的神态,像是痛苦又像是在愉悦。
“傀儡丝……”
深邃眉眼露出的神情令人目眩神迷,妖孽般荡漾成春光柔水。
“把孽瘴放出来吧。”
在解卿垂那张雕刻精细的脸上,绘制的嘴角正震颤着上扬。
“把我的血肉,骨髓,躯壳,全都填满吧。”
尘渚莫名其妙:“你神经病吧?”
解卿垂看了他好久,缓缓勾起一个极尽绮丽的笑:“孽瘴,原来可以作傀儡丝啊。”
他使劲压下那阵血液的沸腾与血肉的叫嚣,将嘴角抚平:“城主,您可以通过释放孽瘴的方式,或侵入他人思想控制其行为举动,或探入脑内感知他人想法。”
“……我不要。”尘渚道。
这样像变态。
他朝他眨了眨眼睛:“您也知道,只是单纯将孽瘴放出去,它们又会钻回来压你身体的。但是将孽瘴侵入他人可不一样。”
“将孽瘴侵入到他人身躯,您就可以将体内堆积如山的孽瘴释放出来,从而使身体不再那么沉重。”
“其实孽瘴放出后不仅身子轻松了,罪孽退消的感受能让身心都得到极大愉悦。”
尘渚沉默摩挲着指尖退回来的孽瘴。
每次放出孽瘴都有种又疼又爽的感觉,难道就是这个原因?
解卿垂补了一句:“况且,仅仅只是把孽瘴注入到他人体中而不去操控他人,是不会对他人有任何影响的;若是对方是危险人物,您提前将孽瘴注入其体中还可以出其不意地直接控制住他,一举两得。”
尘渚:“……”
怎么有傀儡师是因为傀儡丝太多压得自己身体难受才控制他人的啊?
这也太奇怪了吧。
解卿垂见他不语:“如此一来,您只要在他人身体内注入孽瘴即可,我就不再需要为您熏烧治疗将孽瘴逼出。”
“……”
这尘渚倒是有些心动了。那种疗法简直是噩梦。
尘渚看着解卿垂。
解卿垂大概是被孽瘴入侵了,因而先前才表现得这么奇怪。
于是尘渚有些抱歉地朝解卿垂看去:“你还能正常行动吗?”
解卿垂颔首:“可以。”
倏然间一阵敲锣打鼓,凄清音乐幽幽而来。
唢呐声尖锐得要刺穿隔亮布,锣鼓喧嚣声哀婉多变。
他们回头,画布的另一头有一座水墨绘成的山。
山间林荫遮蔽中是一个红色的大花轿。
大花轿之中,却是一抹白色。
尘渚有些看不清,拍了拍解卿垂:“花轿里是什么?”
丧乐的催命之下,往山上颠着走的竟然是一华贵花轿,看着就骇人。
解卿垂眯着眼看。
“是一个……白衣的……小孩子?”
轿内传出一曲祥音,对面山上的这顶喜轿戏剧性地恰好正对他们,好叫他们看清它的样子。
轿顶为四角出檐的宝塔形,轿身用透雕手法刻成牡丹亭戏文,泥金雕花朱漆铺底,其间红色绫罗轿帷掩映。随着哀乐继续奏着,如纸剪出来的暗沉天光之下,对面山上的花轿一颠一颠地向山上蹦着,花轿中的人反倒越发清晰了。
其中是一个杏眸微睁的白衣小道童,眉眼弯弯。
画面模糊似磨砂,平面的人物和物体都由突兀的关节连接着,尘渚突然觉得自己在看儿时的定格动画。
“落轿!”
这一声像是央视动画配音的腔调。
那抹荧白色在红色里一晃,唢呐喇叭声瞬间停止,只有浓稠的夜漫了上来。
“我们要过去吗?”解卿垂往远山望去。
尘渚没有回答。
在他的视野中,那幅布上的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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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是那么小,就连山也只是比他的面庞大了一些。
尘渚看着山,念出一句:“近大远小。”
他又看了看自己透明纸板缝制的身子,突然有了个疯狂的想法。
尘渚试着迈步,一脚向前踏出去,却见踩在了远山里。另一脚一收,便见直接迈到了山上。
解卿垂:?
原本站在他身边的解卿垂看到尘渚就这么水灵灵地瞬移到了对面的山上,整个人都傻眼了。
然而下一秒,解卿垂便被尘渚的傀儡丝急速拉拽,将他扯到了尘渚身边。
解卿垂看着自己也这样直接就上了山,整个人真懵了:“这什么情况?”
尘渚不知道怎么解释:“就你看到的这样。”
“我们在画当中。画近大远小,我猜,大概在我们视角中一个人头大小的山峦就真的只有这么大。”
解卿垂突然想到什么:“应该是‘跬步千里’。”
他又奇怪:“……可是这明明是「耳」的「门」,怎么会有「眼」的‘跬步千里’?”
尘渚道:“不,这里应该还是「眼」的「门」,只是视觉上搭配了听觉。先前他们便说聆雪翁耳朵坏了听不见,自然是不可能真让他来开「门」,所以还是叫了「眼」来弥补先前过错。”
上了山后,世界已经恢复三维状态。
眼前是一座小小的城隍庙。
他们刚走近城隍庙,城隍庙大门便扭曲起来,像是在咀嚼什么。
灰色大门倏然“砰”地打开,被黑暗吞吃的院子里是一个显眼的大红花轿。
可这大红花轿却是被诡异地横放下来,让里面原先坐着的人只好躺着。
竖看为轿,横看为棺。尘渚不禁想到了《囍》里面唱的冥婚。
花轿的帘子突地被一双细白小手撩开,黑色的发髻露出来,进而是一身白色道衣。里面那个白衣小道童有些笨拙地从大红花轿里爬了出来,面上仍是挂笑。
“啊呀。”
他出来后理了理衣襟,拍手一笑,手合拢之时正好作揖。
“二位善信快快请进,贫道这厢有礼了。”
请进?
解卿垂看了看这怪异绝伦的花轿,开口便是:“进哪里?”
小道童奇怪,指了指花轿后面矮矮的小庙宇:“当然是进庙里了。难不成,善信您还想进这花轿?”
解卿垂:“……”
“……你叫什么?”解卿垂面上挂着浅笑。
小道童作揖,眉眼弯弯:“我叫陈生。儒生的生。”
尘渚与解卿垂对视一眼:陈生……
宁红妆血衣锦霞纹里的,竟然是陈生?
这陈生怪异得和这个画中天地毫无违和感,想必他应是和画卷共生,而不是被宁红妆放进来的。
庙里有些暗,只有他们的青衣白衣给这小庙染上了那么几丝鲜活。
解卿垂看着庙里已经磨损褪色的雕像:“这是什么神?怎么没写名字?”
“子归神。”
陈生眉眼虔诚。
“这里是不晚山城隍庙,里面拜的是子归神。”
“现在世道乱,人口贩卖猖獗一时,家家苦求子归。”
小道童低下了眉:“……我七岁那年下山从固安观里离开,原是与师傅一道云游。然后就被人拐走了。”
陈生以前是个道士?
难怪看着不像戏子。
尘渚眯着眼,注意到陈生眉心有一点红,像是朱砂痣。
陈生观察力敏锐,他对尘渚笑着说:“善信,这是‘朱砂启智’。
“以前我师傅每次说我笨,就会往我眉心的这朱砂痣上弹一下,叫我启一下智别给他丢脸。”
尘渚看着他的笑颜,也缓缓展露了一个浅淡的笑。
11. 11.子归神
庙里有一道小窗,外面透进来薄薄雪色。
尘渚开口:“外面怎么下雪了?”
小道童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
尘渚觉得奇怪,明明他们进来时屋外并未下雪。
他走近了那道梨花窗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突然手指一阵抽疼,里面的孽瘴在涌动,那道被它们缝补的血洞上被拉扯开黑红色丝线。
“孽瘴……到底有什么用?”尘渚喃喃发问。
孽瘴积压在他身上他只有痛苦,可上一道「门」中妖猫却为孽瘴夺舍杀人。
可孽瘴二字难道不是指犯下的罪孽?又为什么要争夺罪孽?
解卿垂突然上前捉住尘渚的手,把他指尖几个血洞都细细抚摸了一下,然后就被一脸莫名其妙的尘渚甩开。
解卿垂看向他的指尖:“有了欲望才产生罪孽,这些罪孽就成为孽瘴。孽瘴是欲望的化身,可起死人,肉白骨,重塑身体及器官。”
解卿垂收回视线:“垂死之人若无他法,得孽瘴则生,弗得则死。以孽攻孽,方可得生。”
尘渚想起了自己的身体:“我不是死人,孽瘴这么多有什么用?”
“但孽瘴可挡下灾厄,可当武器,亦可随意变换,替代物品。而若是将孽瘴净化,便是功德。”解卿垂道,“罪孽不会消散,只会转移或者净化。孽瘴净化成功德是为最好,要么就让他人之躯来承担孽瘴。”
尘渚懂了。那他目前就是个盛放孽瘴的容器呗。
解卿垂好像猜到尘渚心中所想:“城主,您的体内承担了一整座城的孽瘴。”
尘渚:“……啊?”
“您虽孽瘴缠身行动不便,但只要净化了体内一整座城的孽瘴,您便可立地成神。”解卿垂看着他,眼中晦暗不明。
尘渚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躯体。
……这真的装得下一整座城的孽瘴?
敢情这身体这么虚是被孽瘴给耗空了?
尘渚垂眸:“我不愿成神。我只想要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还是治病吧。”
解卿垂看了尘渚好久。
尘渚不知道的是,他把解卿垂当医者仁心,解卿垂把他当米其林自助餐厅。
或许是因为他们现在在画中世界,解卿垂看着窗边的尘渚,便越发觉得他像一幅浅淡墨色傅彩的没骨画。
没有墨线勾勒,层层色彩渍染,有形而无骨。
忽的云间一只子规鸟踏雪徐徐,停在那窗旁,见了人也不躲,怪喜人的。它蹭了蹭尘渚的手指,像是想把自己的黑羽溶进这抹雪色。
待子规,待子归。
尘渚缓缓摩挲着指尖的薄雪,寒意冰进皮肉。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他想家了。
来到这个地方他一口饭都没有吃过,阵阵抽疼自胃中蔓延。
然后,腹中便是一阵饥饿,肚子轻轻地叫出了声。
“咚!咚!”庙外的小院里忽然传来诡异的声音。
解卿垂皱眉:“什么声音?”
陈生却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大红花轿!”
他往庙门一推,却发现丝毫撼不动这薄薄木门,只好从门缝里看出去:“不好!它要跑了!”
“但是这门……这门打不开!”
尘渚随即咬破指尖想让孽瘴开门,可他发现没有任何东西从那血洞中出来。
那些刚刚还涌动着的孽瘴懦夫一般缩在安逸的血肉里,细微地游荡像是颤抖。
“啊。”
解卿垂一声讶然:“不会是我先前摸了摸它,它被摸得厌了不想出来了吧?”
他肯定是故意的。
尘渚白了他一眼:“你去开门。”
解卿垂却摇了摇头:“这里,只有孽瘴才能开门。”
“不能让花轿走了!那我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小道童脸上抹着白色的慌张,额上的朱砂在渗血,“它跑了,我就回不了家了……”
解卿垂看着那子归神像,突然想到什么:“城隍庙,子归神。”
“城主,去把子归神的供品吃了。”
尘渚以为自己听错了:“解卿垂,你神经病吗?”
解卿垂看向他:“尘渚,字子归。”
他把尘渚推到供台前:“这些供品就是给你吃的。”
陈生背对着他们没听清他们的对话,焦急地看着门缝里那大红花轿肥胖身躯撞开了外边的城隍庙大门:“善信!帮帮我吧!我想回家!”
“在「门」里异空间内,名字相同的人会有相似的能力或权利。”
尘渚看了眼那尊子归神像,面容沉静,庄严肃穆,透着一股古意盎然。
他刚想开口,嘴里便被解卿垂塞了供品:“……”
解卿垂朝尘渚低声:“快吃,吃了孽瘴就会出来了。”
现在时间紧迫别无他法,并且腹中极饿,尘渚认为吃也吃不死,便尝试着咀嚼了一下那些白色团子供品。
那些白色立即和体内黑色的孽瘴相缠,口中一片清甜。
尘渚却感觉腹中越来越饿,只好不停地往口中塞着这些供品,体内孽瘴好像也逐渐饱腹而涌动起来。
耳边解卿垂的声音蹭着戏谑。
“城隍庙,子归神,”
“偷吃供品。”
最后四个字像是溜出来的。
尘渚懒得瞥眼朝他翻白眼,手指掰开那带着清香的供品,然后继续快速进食。
进入腹中的供品越来越多,指尖的孽瘴贪馋着涌动起来。
他尝试着一捏指尖,里面的孽瘴便飙了出来,向那庙门侵袭而去。
孽瘴的速度极快,黑色的雾气纠缠在一起,冲破了木门,又涌开了城隍庙大门,在追赶之间立即就包裹了那向前蹦跳逃窜的红花轿。
然而那红花轿粉身碎骨浑不怕,胖胖的红身躯像是害怕般地颤了几下,便在陡崖上一跃而下,跌作了一滩木浆红泥。
“……”
陈生跑了出来,眼底看不清情绪。
跟着出来的解卿垂拍了拍他的肩:“节哀,一定有……”
陈生却是抬眼看他:“无妨,一切都是注定的。
可他仍是走到陡崖边缘,蹲在那里看着那烂泥一般的花轿。
晚来了些的尘渚从大门走出来,发现屋外并没有雪,那梨花窗前的看到的雪景果真不存在。
那些与红花轿揪扯失败的孽瘴灰溜溜地爬了回来,钻进尘渚的指尖与黏稠的血搅在一起,压得它们主人好痛。
“……这是什么?”
尘渚忍住手指的痛意与沉甸甸压进来的重量,突然发觉身后那灰色的城隍庙大门在一阵阵耸动,就像是要吐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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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于是他赶快往前走几步,唯恐它吐在自己身上。
倏然,大红色在灰寂中脱颖,城隍庙大门上吐出来一副对联。
对联像是褪色一般,退下一层红,落成了黑色的墨迹。
上联:无相根源生万相
下联:有容天地纳千容
横批:自然妙化
尘渚想起了初中历史学的百家争鸣:“自然妙化。顺应自然,是道家思想。”
解卿垂走了过来:“大道无形,道生万物。这对联若是个谜语的话,谜底大概便是「道」了。”
他们话音刚落,耳尖的小道童陈生便也从那陡崖走了回来。
“咦?”陈生眨了眨眼,“这对联怎么出现到这了?
解卿垂瞧他:“小道士,你认识?
陈生点了头:“原来是我师傅贴在我屋前,结果被其他道人撕了的。”
解卿垂朝他看去:“大概是你的诚心打动子归神了,他显灵来指引你回家的路了。”
小道童朝解卿垂一点头,舒展眉眼:“你们刚刚是不是说到「道」?我想起小时侯师父给我起的道号也是个「道」字,便觉着这幅对联也许真是来接我回去的。”
尘渚暗自记下这个「道」字。
但陈生的「灯」名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道童陈生默默抚摸着那从小就贴在自己房前的对联,把红对联翘起的每一个泛黄的角都小心地压下去。
陈生,陈生啊。
对联好像在震颤发声。
若是七岁那年陈生没有下山,就不会被贼人掳去卖做戏子。
但不论是道观里的岁月也好,戏班子谋生也好,陈生总是笑着的,他总是乐意的。
他喜欢在荒僻青山念经悟道,花前月下听一曲梵唱。
他喜欢在穿堂风里低吟浅唱,台上演尽那芸芸众生。
陈生七岁从固安观山下被拐走,十九岁又被拐回了固安观。
千千万万的冤魂在虚假的“固安神”下蜂拥迭起,它们在城隍庙子归神像前呐喊着我想回家。
方才蹭尘渚手指的那只子规鸟又在窗前来回盘旋不断,倏然跃了进来。它在庙里飞了一圈,没发现人便飞了出来,在大门前看到了人影。
这次它选择轻落在了陈生的白色道服上,亲昵地在他肩上来回踩着。
“待子规,待子归。”
陈生喃喃,小心地摸了把小小的子规鸟。
天边不知何时裂了一个口,裂口如蛛网般蔓延,漏下了些许薄光。
尘渚觉得他们大概可以离开这里了。
这道裂口应该是自己的孽瘴先前在红衣上撕开的那一道。大抵这只子规鸟也就是从那里飞来的。
这只裂口里飞来的子规鸟又不舍地飞离陈生的肩,却飞去城隍庙大门撕咬着那两幅对联。
“诶,鸟儿,鸟儿!”陈生喊道,想要捉住它。
那两张大红对联一被子规鸟撕咬落地便陡然胀大,它们蜷缩成两张巨大的卷轴,似飞毯一般浮在空中,跌跌撞撞地在画布里漂到有些茫然的陈生面前。
“啊……”
陈生几乎是欣喜的,小心地,碰了碰卷轴。
它们友好地蹭着陈生的指尖。
“善信,”小道童突然叫住尘渚,朝他作揖礼。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12. 12.他师哥
宁白衣十四岁以前是跟着大师兄的。
大师兄勤勤恳恳练功唱戏,却简单就被二师兄给比了下去。宁白衣作为跟班,当然要帮着出气。于是他被三师兄杜汇怂恿着与二师兄同唱《牡丹亭》。
宁白衣唱正旦杜丽娘,二师兄唱小生柳梦梅。杜汇是想让他这个主攻正旦的压他主攻武生的师兄一头,好叫二师兄倒霉。
那年他与二师兄陈生势均力敌,不分输赢。赢得满堂喝彩,满台细软打赏。
唯一美中不足,便是演到第三十五出《回生》时,台下打赏的银子突然朝宁白衣的脸飞来。不过陈生也和着唱词挥袖替他挡下了。
台后众人在欢闹贺喜中都散了,宁白衣听到隔壁间朦胧传来三师兄杜汇的声音。
“红颜薄命啊。他姐姐也是唱正旦的,不就是被那些个纨绔玩死了?”
隔壁另一人没说话。
杜汇的声音在继续:“他和他姐姐长得像,你说那些老爷方才为什么说要请他到宅子里唱戏?怕也是……”
宁白衣还没有反应,就见陈生起身往隔壁间走去。
“人生在世,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陈生撩了帘子,笑吟吟地走进去取了物什,淡淡扫过无言的大师兄、恼火的三师弟杜汇:“声音还是小些吧?别叨扰到人。”
陈生回来后在愣愣的宁白衣身边坐下,双指在一小盒膏药里来回滑着。
他侧过身来,将这点润意抹在宁白衣卸了妆的脸上:“你是唱旦的,不能伤了脸。”
宁白衣低头,却见二师兄那只为自己擦伤药的手上,腕间是青的。
那只手,也是方才在台上替他挡下了砸来的银子的手。
“你唱的好,以后帮我搭戏吧。”
宁白衣看到陈生抬眼看着自己,眉眼弯弯。
从此只有陈生是师哥,其他人就只是客客气气的一声师兄。
“……!”
宁白衣在天光大亮之时自梦中惊醒。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他本就因那师哥出家梦内心不安,偷偷托人问了那来寻少爷的仆从,却得了个“并不相识”“是道观中人”,心中便越发惶恐。
于是宁白衣上山,找到了那固安观,问他师哥在哪儿。
那满观道人却得了个“死了”“圆寂了”。
“……”
他师哥名响燕都何等风光,却终落得薄薄一副尸骨。
台上金戈铁马,台下马革裹尸。
道观里那一张张嘴脸,识不清真假,看不明面孔。
他们虚伪嘴脸下是一颗颗慌张低落的热汗,是口中再怎么虔敬也超渡不去的腥臭。
在山野间奔波,宁白衣那身白衣本就脏污不堪。
枝条勾破的血迹都靡丽地抹在白衣上,那满道观的血更是把白衣泼的淋漓,一身红衣鬼艳。
那固安观偏房内陈年白骨堆积,孽瘴环伺,可没有一具尸骨是他师哥的。
错了,错了……
都错了。
他师哥才十九岁,他师哥还那么年轻。
他师哥连一卷草席都没有,只落得个尸骨无存。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宁白衣靠在固安观门边唱喏,夺眶而出的是血。
他嘶哑的声音突然停止。
“……”
好多血,好多血……怎么这么多血?
眼前的景象忽大忽小,扭曲化的一切带来头痛欲裂。
师哥要是看到又会不高兴的,快点擦掉。
宁白衣不住地用那红衣擦着面庞,却忘了那红衣原来便是白色的,整张脸都是浑浊的脏秽,再不能看了。
他只好把那污秽的血泊当镜子,对镜用血描出红红的眼线来,高声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人们都说他是个戏痴,可他从来不喜欢唱戏。
从前是为了谋生计,后来是为了与师哥同台同归。
和他同唱《长生殿》《牡丹亭》,共演《西厢记》《桃花扇》。
而在「门」里,人们说到他却只剩一个戏癫子宁红妆。
“……”
躲在道观附近林中的尘渚沉吟许久才道:“现在白日的宁白衣也变成宁红妆了,再过不久他们二者完全融合,白天与晚上也就要合二为一了。
解卿垂点头:“我们下山回去找那个木匠吧。”
白日时分,他们便被红衣的锦霞纹给吐了出来。
一从那红衣中出来,就听仆人说宁白衣上山了,他们便也出了宅邸。
根据仆人所说的元北山地址,在山脚木匠那问了路他们就上山了。
这山很高,林子很深。
幸好得了画中的“跬步千里”,且“跬步千里”在画外还能使用,不然真要活活找上十天半个月。
现在他们二人“跬步”到那木门前,木匠听到动静斜斜抬起那结了翳的瞳。
他本是很不耐烦,待瞥见尘渚衣服时,眸中却激出狂热颤抖的光:“我猜,你们是来问那人头灯的?”
“是。”尘渚立即接道。
前面问路时还爱答不理,现在怎么这么热情?
尘渚低头看了看衣服,却见白衣边角处有些红晕,应是在山上染起来的。
“是宁红妆的血。”解卿垂在尘渚耳边低声,“他上山时被树枝挑破了手脚,你大概是沾上了那枝叶上的血。”
尘渚:“哦。”这宁红妆的血还挺好用。
“人头灯……造孽啊……”
木匠缓缓张开了两张翳,也不废话,“我年轻时候就是作灯的。这人头灯,就是将人的五官五感全都封在灯里头,好叫那冤魂失了感官找不到回来的路,就不会来寻仇。
“但为了求个心安,总是会为灯冠上他生前的姓,好叫他知道自己是哪家的人,早点投胎超生。”
陈,再加上「道」。
「陈道」。
尘渚如此想着。
却没注意到木匠的声音好像掺上了沙,伴随他沙哑的怪异音节,眼中的翳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
“快走!”
解卿垂一拉尘渚,转头便见灰翳从老人身上各个部位爬出,散发出霉味。
尘渚果断咬破了结了疤的手指,放出孽瘴开路。
结果因为吃了供品这些蠢蠢欲动的孽瘴太多,一拥而上把老人包了起来。
整个小屋灰翳环伺,皆被涌动的孽瘴堵住。
他们趁着老人还未挣脱孽瘴束缚,先动用“跬步千里”,一步便踩在了宅子的台阶上。
解卿垂:“……你有这孽瘴积压在身,破「门」简直就像是在作弊。”
尘渚咳了几声,那些包裹老人的孽瘴迅速追了回来,钻回他的指头,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指尖像是要被挤炸,碾碎成一滩液体。然而更难受的是身体里面,刚刚挤出孽瘴的轻松和现在的挤挤胀胀形成鲜明对比,身体沉重得要把他压窒息。
“作什么弊,”嘶哑的声音从孽瘴的欺压中挤出来,“痛死了。”
他疼得抬眼看解卿垂。
解卿垂心领神会:“……不行。”
他看着痛得面色发白的尘渚:“这些孽瘴是城隍庙里的孽瘴,应该等会儿有用,不能注入到我的体内。”
尘渚缓了许久才道:“……挺好。”
“那我们现在就回房间一直等到晚上,现在知道「灯」的名字了,最好陈生一出现我们就能直接回答他。”
解卿垂:“不过现在还拿不准宅里到底是宁红妆还是宁白衣。要是现在里面是宁红妆的话大概就算是晚上,「灯」会直接出现。”
“但是要是我们被宁红妆关进血衣纹路里耗上一夜,直接就来到第四日了。”
“三日后的第四日……”解卿垂猜也猜得到到,“大抵是我们这些看客也成了戏里的人物,然后被那戏癫子唱着戏一个一个杀掉。”
尘渚:“不过我们还有一天不到,现在的宁红妆应该还可以和平相处。就像他昨夜只是把我们扔进了红衣中,并没有对我们造成伤害。”
“况且……也因为他把我们扔进去,我们才得以见到陈生从而知道他的道号。”
他们都没想到,这个宅内的“东西”不是来杀他们,而是来帮助他们开「门」的。
虽然话说如此,但进入宅中看到前面晃过一抹红色时,二人还是吓了一跳。
尘渚眯眼,才看清那坨红色的小东西。
那是一个红衣小鬼,还不到尘渚的腰部。
这只小鬼张牙舞爪地嚷嚷,发音有些不准:“我的爱爱镜呢?给我嘛,给我嘛!”
它开始蹦跳起来,黑色的小小躯体看不清面孔,大抵是有些可爱的样子。
尘渚:“爱爱镜?”
“嗯!”小鬼委屈地拉长了音,“我……”
下一秒,小东西就被拎了起来。
它身后那人花里胡哨地舞了个剑刀,用剑把它给挑了起来。那人谦卑地微弯腰:“家主,请。”
拎它的人竟然是福秋子。
从傀儡丝中挣脱出的边九恰巧从转角处走来,她看着随手挑起小鬼的福秋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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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秋子是老人了,边九「门」内是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的做菜大婶,这样叫也合乎常理。但边九不会莫名其妙和「门」内的人打招呼。
下一秒,福秋子朝她眨了眨眼:“哎。小妹。”
边九的面无表情地转向尘渚:“福秋子是疆十。”
福秋子竟然就是疆十。
解卿垂:“啊?”他对着疆十挑眉,“……那你装得还挺好的。”
疆十笑了:“什么叫会装?你十哥我那叫演得好。”
尘渚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汉阳班的事情?”他想起先前福秋子大谈汉阳班陈生,还能一一介绍汉阳班众人。
疆十笑着说:“楼娘告诉我的啊。我来得早,贴着墙和她闲聊了好久呢。”
尘渚:“楼娘?”
他好像在解卿垂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而且贴着墙就可以和她聊天是什么鬼?难道楼娘藏在墙里的鬼?
解卿垂看着他:“每一道「门」,都是楼娘的血肉所构成。”
尘渚闻言有些惊悚。
他这才发觉,走廊边的墙面像是皮肤一般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我们先前所见的「楼」就是她的楼体形态,整座「楼」是由她的身体组织构成。
“她可以感知到我们的存在,但不能知晓我们的具体行为。「五官」可以作为她的眼睛。”
尘渚不禁靠近墙,解卿垂突然捉住他的手轻轻往墙面上放。
“……城主。”喑哑的女人声在墙面上震颤着传导进尘渚的躯体中。
尘渚:“……你好?”
楼娘:“你好?”
然而下一秒,疆十剑上的小鬼一下子往前一跃,进入了墙里。
它哭着说:“你们真坏!你们都是坏人!”
楼娘感受到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小东西:“……别哭了……姨姨带你去玩好不好?”
小鬼愣了愣,声音还带着哭腔:“姨姨,帮我找爱爱镜好不好……”
楼娘的声音远去了:“好,好,你别哭就行。”
几人沉默了会儿,发觉窗外的熹微晨光竟然刹那间暗沉下来。
尘渚:“天又黑了,快点回房间找陈生。”
即使现在的宁红妆像昨晚一样温良,他也是个疯子,也许又会把他们丢进红衣里耗一夜。
门一关,四人就发觉中央的灯开始微微泛光。
解卿垂却是不敢抬头。
尘渚看向解卿垂垂下的眼睫毛:“……解卿垂,你在害怕什么?”
解卿垂微微抬眼瞧他,微颤的深色瞳孔内一片真诚:“城主,我很胆小的。
“我怕疼怕死,怕鬼怕神,怕畸形人体,血肉断肢。”
尘渚看着他真假难辨的神情,淡淡道:“可是陈生不会害人。”
解卿垂愣了愣。
他眯起眼,眼尾被拉长:“哪里会有人非黑即白?”
“我是谁。”
上面那张笑颜眉眼弯弯。
尘渚回答:“你是陈道,也叫陈生。”
陈生缓缓开了口,苍白面色焕发如生前,眼中虹销雨霁。
他像是要说什么,口中的舌头便“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疆十上前,发现他的舌头落下后成了一把古铜钥匙。
有了钥匙,那么『门』在哪?
他们面前的,只有那道打不开的房间门。
而房间外,只有戏癫子宁红妆。
尘渚看着那把钥匙果断道:“我要开门,把他师弟引过来。”
解卿垂皱眉:“可现在走廊里的是疯子宁红妆。”
尘渚看了他一眼:“有夙愿的也是宁红妆。”
尘渚用那把铜钥钻入门把,果然完美嵌入,严丝合缝,再轻微一转,那锁过他们一晚的门就这样开了。
血色漫步脚底,金丝纹路溢了进来,猩红的影子就那样停在那门边,靠在门框上像是在寻找谁的气息。
可进来的宁红妆很安静,他不唱戏,也不说话,无声的脚步像是在试探。
直到尘渚开口:“宁红妆,抬头,看看你师哥。”
宁红妆几乎是麻木的,愣怔着,抬了头。
“什么……?”
陈郎负我,师哥弃我。
他的师哥没有负他也没有弃他,只是被人除去口舌,制成了人头灯,再发不出声来。
“那里终会成为庙宇千间钟声不绝的大观的。”
是他师哥瞒了他,骗他殊途同归,愿他康宁长岁。
“……师哥。”
看着灯中那张拢着双眼的脸,宁红妆只是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句,像是怕惊扰了谁。
13. 13.成道者 断尘根,遁玄门。
日光熹微,天被蒙了层慈悲的纱。
这是一道「生门」,一间房间一种解法,许多楼中人早已寻得解法破「门」离去。而早早得出解法的边九疆十因担心城主而留下来等待。
此刻「门」内便大抵只剩下尘解二人与械人兄妹,跟随在一身血衣的宁红妆身后,向着传说中的天山大同行去。
青山之间,草木横生,一片荒芜。
宁红妆从前即使是抱着他师哥,也觉得空落落的。可如今怀里反倒沉甸甸的。
是尸体的重量。
就在他即将踏入山口之际,空气中骤然浮现出无形的光丝。
嗤嗤几声轻响,光丝如锋利刀刃般缠绕在他身上,瞬间勾出数道深可见骨的绮丽血痕。鲜血顷刻间浸透了本就猩红的衣衫,只留下更深更暗的痕迹。。
“师哥……师哥……”宁红妆大惊失色,忙用身躯死死护住怀中的灯,唯恐灯也被划破。
反观其他四人早已安然无恙地越过了那条无形的界限,向前走出了好几步。
显然,这禁锢只针对宁红妆一人。
“怎么回事?”尘渚皱眉回望。
疆十眯着眼,锐利的目光穿透雾气,望向天山深处:“天山大同……”
他的声音带着惊异:“佛子像……实了……!”
解卿垂瞳孔微缩:“……唯有杀孽滔天之人靠近,天山大同方会显化佛子实像,以示镇封。”
大同天山掩映出一尊以双手撑地的巨型倒立神像,而祂的腹部巨大镂空处则是一尊慈眉善目的正立佛子像。那像是虚幻缥缈的投影,却又好似虚中有实,佛子与神明在大同天山间生息轮转。
在像的下方,天山山门两侧分别出现话语:
聚散终成幻,盈亏总是尘。
心境破樊笼,方见我真相。
“心境破樊笼,方见我真相。”尘渚低声念诵,心中了然,“宁红妆杀孽太重,被这樊笼所困。”
话音刚落,只听得地面隆隆作响!
数十尊面目模糊的石雕神像,骤然从宁红妆四周破土而出,将他牢牢围困在中心,彻底阻断了他的去路。而且那些石像的动作,竟与遥远天山上的倒立神像微妙呼应。
尘渚看看山巅的佛子像,再看看身边这些模样相似的雕像,又瞧瞧被围困的宁红妆,眉头蹙得更紧。
这诡异的情形触动了他某个尘封的记忆片段——
物理学上的凸透镜成像原理?
像与物上下颠倒,左右相反?
他走近一尊石像仔细端详。
果然。这石像双手上举的姿态,与天山神像双手撑地的姿态正好相反。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中成型。
“宁红妆。”尘渚立刻指向那尊动作相反的石像,“试着把它挪到旁边去。”
宁红妆虽不明所以,但此刻别无他法,依言推动那尊沉重的石像。
随着石像被挪动,天山之上那巨大的佛子像果然也随之剧烈晃动、偏移!
然而,无论宁红妆在尘渚指挥下将那石像推得多远,那佛子像始终如同烙印般投射在天山壁上,禁锢并未解除。
移动物体不行?看来关键在透镜本身……必须让它无法成像。
尘渚用他高中的脑子回想了一下初中的知识。
巨大的佛子像显然是一个倒立放大的实像。这意味着,作为“物”的石像群,必然位于“透镜”一倍焦距到二倍焦距之间,而“像”则位于透镜两倍焦距之外。
那么就可以估算出透镜位置了。得出位置,众人立刻在附近高草丛中仔细搜寻。
疆十眼尖,很快在一处密草中发现异样:“在这里!”
他拨开杂草,露出一个半米多高、晶莹剔透的水晶状物体,形状正是凸透镜。
“叆叇镜!”疆十脱口而出。
“叆叇?”
尘渚恍然,这是眼镜镜片在古代的称呼。
难道那红衣小鬼口中的“爱爱镜”,就是它?
就在这时,寡言少语的边九突然出声:“哎!”
只见那神出鬼没的红衣小鬼又不知从哪窜出,一把抱走那叆叇镜,嘚瑟地朝他们看了几眼后又窜走了。
尘渚愣了愣,出声:“不用追。那个东西我们不需要。”
他刚刚陷入思维惯性,还想通过调整透镜位置来调出虚像或不成像状态。
但是没了透镜,不就直接成不了像了吗?
果然,小鬼抱着叆叇镜消失的刹那佛子像就此散开。禁锢消失后,宁红妆一身血衣向天山大同飘忽而来。
尘渚回神,看到宁红妆走至天山大同正中央,将手上的血抹在了山石粗糙的纹路间,山间发出细微的震颤,而后裂开了一条缝。
可山只开了极小的一条缝就停止了开裂。
几人疑惑间,一道童模样的仙人飘然而至,落在青山前。
他容颜模糊,气息飘渺,乘物游心,超然物外。
白衣徐徐,踏雪而归。
“多谢各位善信解我师弟心魔,助我找到一魂,方才参破道义。”
声音空灵清越,带着洞悉一切的淡然。
宁红妆愣怔着说不出话来,满面艳丽被泪无声褪尽。
……
他就知道。他师哥当过戏子,上过战场,悟过经道。
师哥是不会轻易死去的。师哥总是能找到自己的道。
小道童眉眼弯弯,笑看那张着口说不出话来的宁红妆:“我如今已得道飞升,留下一具凡胎陪你,你要不要?”
宁红妆看着他小小的师哥,又是哭又是笑:“可……人们都说,断尘根,遁玄门。仙家不是都……”
道童陈生听懂了他的意思,踮起脚在宁红妆脑门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你师哥我已经有宁老四了,修什么无情道?”
陈生又收手朝尘渚作揖:“只是重塑我肉身,还需那庙中的孽瘴。有劳善信了。”
尘渚了然。
那供品里的,应该就是庙中孽瘴了。
那城隍庙中的孽瘴都尽数挤入他的体内,解卿垂又不让他随意把庙里的孽瘴逼出来,他早被这些孽瘴折磨得难受。
尘渚一看指尖,那些孽瘴早就充当血小板把他的狠心咬破的伤口又缝补上来了。他只好再次咬破指尖,那些原本属于固安观道人的孽瘴便喷涌而出,将人头灯皮涌破。
一阵柔和却强烈的白光自灯内爆发,瞬间吞没了孽瘴的黑气。
光芒之中,青年的身躯轮廓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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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勾勒、凝实。
宁红妆忙褪去红色外衣,把他师哥的肉身包了起来。
与此同时,仿佛是呼应着凡胎的降临,天山那道巨大的石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缝隙骤然扩张,彻底洞开。
门内光华流转,通向未知。
红衣已褪的宁红妆就此褪色为宁白衣,他拥着他师哥的凡胎,意有所指地低眉说道:“门已经开了。”
另三人都识趣地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朝这看上一眼,陆续朝山门走去。
“等一下。”尘渚却没有跟上去,而是看向了陈生的凡胎,“把他的口打开。”
宁白衣将红衣在凡胎陈生上拢好,看了眼道童陈生,轻轻捏开凡胎陈生的下颌。
口中是空的。
果然没有舌头。
尘渚低头,便看到指上的伤口快被孽瘴缝起来了。
他一捏指尖,一溅还在缝缝补补的孽瘴便被挤了出去,在凡胎陈生口中缥缈成形,最终化作一条红粉的舌。
宁白衣低头:“……多谢。”
尘渚点了点头,不再停留。
他朝着光漏下来的地方,随着那三人一道走了出去。
“其他人怕你,家主倒是不怕。”道童陈生看向山的深处。
宁白衣看着道童:“我没伤过他们一分一毫,这衣裳的血都是杀道人所染。那些孬种披着道义的皮,欠了太多孽债。”
那满道观罄竹难书,竟真滋养出一个道仙。
固安观道人本就假借固安神之名犯下滔天罪行,为了道观昌盛而故步自封,安于现状,以孽挡灾,甚至不惜弑杀新道仙。
宁白衣又叹气:“唉,跟宅里人说这本身就是红衣,他们也不信。”
却是无人答话。
宁白衣把头扭过去,却见那白衣仙似一恍惚的像,飘渺地散去了。
难怪先前看道童师哥朦胧不清,原来只是个映下来的像。
“师哥……”
烛灰眼下才无泪,蚕老心中罢却丝。
「门」里的三天,却是他回忆里的十年。
宁白衣一颤,忽觉微凉的触感试探性地掐了一把他的脸。
“啊……怎么又哭了?”
温润中带着初醒沙哑的声音在他怀中响起。
宁白衣忙垂眸低眉,撞进了一双沾了笑意的眼里。
凡胎陈生不知何时睁了眼,在他怀中看他,“我就是他。天上修道的那个如今道号‘生道子’,我与他同思同感,这边他至少能感知十之一二……”
宁白衣看了他好久,轻轻吻上去:“这样呢。”
陈生略微一颤,推开他:“有感知的。”
宁白衣却仍是吻他,吻他师哥只披了件红衣的肉体凡胎。
“宁老四!”
陈生微微羞恼,却舍不得再推他:“……生道子正在那不晚山上打坐参玄,别闹……扰我悟道。”
万籁俱寂中涌出无数光束,细碎光芒从黑暗云层间漏了下来,大地逐渐亮起来。
天际第一层云影蛛网般蔓延,直到云层滚裂,天光大亮。
牡丹宴开席,戏古宅开戏。红妆起,白衣落。
断尘根,遁玄门。
他是他断不了的尘根。
14. 14.回家吧孩子回家
现世。
云霞从深渊中起,霓虹城市灯影在万千黑暗中闪越。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某大厦的顶端立着一个白衫男人。
阴沉暗灯之下,男人在此间漫无目的地游走着,颓唐碎影随意地泼洒在脸上。
余光里是喧嚣城市,荒诞人群。
刺耳的警笛声穿透万物,与高楼炫目的光带形成壮观又危险的景象,凌厉的光影摄入他的瞳孔,覆上一层薄薄的可笑。
男人在生与死的线上徘徊,只要在再偏前些,便是万丈深渊了。
扩音喇叭的喊声撕裂空气:“姓解的是吗?快下来!”
他悠悠抬眼瞥去,不作理会。
“下来!再不下来我们就上去了!”
红□□闪跃,万种哀鸣攀上他的耳,一切更加荒诞不经起来。
男人张开双臂,癫狂笑着,终是在惶惧不安的警鸣声中,朝着荒唐世界向后坠了下去。
无数人惊慌、悲叹、怜悯,又或是冷眼旁观、鄙夷不屑、幸灾乐祸,对他来说就如风中落叶,没有意义。
他在满城浮躁中摔成了肉泥。
泥泞,潭水,和警鸣,惊慌声,他最熟悉的。
以为是落叶归根,却是新绿抽枝。
下一秒,他睁眼了。
他处于一个白色的世界。
曚昽日光清新耀眼,散溢在他白皙的每一寸皮肤上。
光无法穿透缠成这个空间的白布条,模糊而不清。
他在朦胧不清的无数条白布之下褪去一身意兴阑珊,慢悠悠地,如同某种小动物般扬起身子,随意扯起一件披在身体上。
又是一个少年的身体了。
他抖落了尘,仰头朝着光的方向望去。
只是最淡的光,他却被刺得有些不适应。用手去遮挡,光线又从指缝里逃逸,落在脸庞或发间。
等适应了这阵光,他半眯着眼从白布的缝隙间向外望去。
那是自己腐烂的尸体。
又回来了。
半晌,他放下撩起白布一角的手,将自己陷入无尽柔软中,沉溺醉倒在这个白色世界。
一切都没有意义的。
尸体会腐烂,残痕会消逝。
他和来时一样。
什么都没有留下。
·
尘渚醒来时,眼前只有一片白色。
上下纠缠的眼睫阻碍了视线,眼睛疼得像要落泪。
他使劲辨认了一会儿,才看出前面的是雪白的天花板。
……他这是回来了?
隔壁传来削苹果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一个女子怒气冲冲的斥责:“你说你,都说了有心脏病不要跑步,不要跑步!怎么就这么想张扬个性呢?学校三千米跑步比赛也让你上好不好?”
尘渚愣了愣,反应过来隔壁这话不是对他说的。
雪白的天花板往右,陆续而来的是刺眼的节能灯、朦胧的蓝色遮挡布……
被褥的触感十分真实。
幻境里的一切模糊虚化,好似只是大梦一场。药水味充斥着空气,恍若隔世。
一阵头痛欲裂后,尘渚下意识转头寻找声源。
右边蓝色帘布后隐约可以看到两个坐着的身影,站着的人应该是在骂人的女子。
女子那样愤怒地大骂了一通,隔壁却只有类似医生敲电脑和某人默默削苹果的声音。
不对。
有点不对劲。
这里怎么是医务室?
他明明是月考考一半倒在考场上……难道是昏倒被带到医务室了?
怒骂声停了下来。帘子被猛地掀开,那女子似有所察觉,径直走了过来。
她看见醒了的尘渚,愣了愣,劈头盖脸就是一串问题:“还有你!身体这么虚,是不是又失眠了?还是熬夜了?午饭是不是又没怎么吃?”
尘渚闭上眼逃避现实。
女子叫杨瑾晨,是他们班主任,人称商业女强人杨老板。都说她应该在公司当老板管理员工,而不是在这里天天对同学进行思想教育。
“同学,我喂你吃好不好?”
另一道略显陌生的声音透过来。
尘渚睁眼,眼前是帘布那边,刚刚被杨瑾晨训斥的同学。
这张脸他有些眼熟,好像是上周刚转到他们班的转学生。
也是苦了他,一转学过来就要月考。
转学生手里捏着刚削好的苹果,往尘渚脸上凑过去。
“黎海,苹果你自己吃就好了。”杨瑾晨道。
尘渚朝转校生看去:他叫黎海?
他记得黎落央的哥哥也叫黎海。
杨瑾晨:“自己吃啊,别给尘渚,他之前吃什么都吐。”
她又长叹一口气:“你们这一个个的,身体素质怎么都这么差啊!”
尘渚却是愣住了:老师刚刚叫他尘渚?
他在幻境里是尘渚没错,但他在现实里不是叫尘天沉吗?
于是他有些迷茫了:“老师,你刚刚叫我什么?”
“尘渚啊。”杨瑾晨有点莫名其妙。
“我叫尘渚?”他指着自己。
杨瑾晨皱眉:“睡傻了?叫你整天只知道睡!先前你在课上昏倒,我们都当你是睡着了,后来你那热心好同桌使劲儿晃你你也不醒,才发现你是晕过去了。”
尘渚:“……”
他瞥了眼想笑又不敢笑的转学生,继续对杨瑾晨问道:“我只是晕过去了?没有突然失踪什么的吗?”
杨瑾晨真是听笑了:“这叫什么话?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怎么说的话都像是胡闹?”
尘渚是真的不想说话了。
难道这么长的「门」内幻境只是现实里的一瞬?
或者说那些不是幻境,只是他晕倒后做的梦?
可是自己名字变了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杨老师说自己是在上课晕倒,他不是在考场上晕的吗?
思绪有些混乱。
他闭上眼,然后才注意到那转学生原来一直站在他床前“嘎嘣”“嘎嘣”地咬着苹果。
“……能不能声音小一点。”尘渚有些疲惫地开口。
“嘎嘣”声停了下来。
但是一阵脚步声近了。
“不好意思啊同学。”
黎海放低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体内孽瘴是不是又多了?”
尘渚闻言猛地睁眼。
他转过头,侧边黎海还未长开的浓重五官在无言中蹭上了某个人的影子。
尘渚愣怔地看向黎海:他是解卿垂。
「门」中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
“都给我吃午饭去,等会又要饿晕了。尘渚你等不想吐了再吃,不要一边吐一边吃啊。”
杨瑾晨顿了顿,瞥了疑似在眉目传情的二人:“……你们俩整天这样蜜里调油的,结伴一起去吃午饭吧。”
解卿垂不要脸:“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和我同学就是这样相亲相爱亲密无间。”
尘渚要脸:“滚。”
解卿垂又道:“可是老师,现在已经很晚了,食堂应该都关了啊,我们去吃剩菜吗?”
杨瑾晨推了推眼镜,随手扔给他一张卡:“说什么鬼话?去教师食堂吃去,我已经吃过了。”
她说完又看了眼黎海:“现在校服有货了,你叫你妈快点去买一套,免得没穿校服又被值周班抓,还要我去捞你。”说完就雷厉风行地转身离开。
解卿垂:“哦……”
尘渚看着解卿垂身上那件由条条白布错落交织而成、颇具现代艺术感的白衫,又会想起他在「门」内的服装,心头猛地涌起一股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问:“你是怎么过来的?”
解卿垂看着他:“过来?”
“就是从「门」来到这个世界。”尘渚挑眉。
解卿垂怔愣着,声音像是渗出来的:“「门」?”
他停了一会儿:“……我从那「门」来,已经在这里待了好久好久,不记得怎么来的了。”
尘渚微微蹙眉。难道他们两个在现实中流逝的时间不一样?
他看到解卿垂的瞳孔浸于暖光,却被浓雾遮眼,朦胧得如覆着薄薄白纱的油画般美丽。
和「门」中动人心魄的美不同,现实中的解卿垂带着一种少年的鲜活劲儿,底色里却透着老旧相片一般的褪色感。
·
教师餐厅。
尘渚戴上从病床边拿的眼镜,视线总算清晰起来。
原本如同高斯模糊般的画面变得锐利,但镜片上几道划痕又添了份烦厌。
解卿垂将托盘上的菜品一一放置在桌上,看着眼前寒意料峭的尘渚。这人犹恹恹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又是一脸苦大仇深。
“刚刚在床上,你脑子好像有些不清醒。”
这解卿垂一开口就像是在骂人,成功收获尘渚的一个白眼。
解卿垂继续道:“你问了几个问题,却独独没有问现在的时间。”
尘渚一愣:确实……
他转头,教师食堂前方的显示屏上呈现出“星期三”。
略一推算,他们的月考是上周的周四周五。
这么说,他是直接跳到了月考的几天后?
尘渚有些不可置信。
那他是直接逃了月考?
剩下科目的考卷岂不是全空白,都得零分?
于是他开口:“解卿垂……我这次月考考得怎么样?”
解卿垂深色的瞳孔不易察觉地颤了颤,第一句话却是:“叫我黎海,那样叫被别人听到不好解释。”
尘渚有些奇怪地看着表情怪异的解卿垂:“所以我这次月考成绩怎么样?”
“考得很好。”解卿垂垂眸。
“很好?”尘渚狐疑,“真的?”
“真的。”解卿垂抬头看他,“班里第三。”
尘渚不敢相信。
他自己人在「门」中,那是谁替他考试?
可他看向解卿垂,解卿垂的模样不似作伪。
眼下信息有限,反复琢磨也无济于事,腹中饥饿感汹涌袭来。
尘渚动筷夹了几片猪肉片。解卿垂便看着这人先是对盘中的肉类大夹特夹,接着似乎想起什么,又转去狂夹青菜以作“平衡”。
幸好尘渚有自知之明地只打了几口米饭,解卿垂才勉强压下担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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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不下去的念头。
“请学生会成员在13:30到达报告厅进行开会……通知再播送一次……”
好不容易刚把肉菜搭配均衡,突如其来的广播吓得困倦中的尘渚手一抖,筷子险些掉落。
邻桌老师的声音响起:“是不是放错了?怎么放到教师食堂来了。”
“可能有学生会成员是教师子女,在教师食堂吃饭吧。”
“但是现在早过了一点半,这时候广播也太奇怪了吧?”
尘渚在零碎的人声中费力探寻记忆。
依稀记得上周班里发过通知,近期将进行学生会成员增补或选举活动。
虽然记忆缺失了一段,但是尘渚非常确定自己这么懒的人绝不可能选择进学生会。学业和长期的失眠已足够令他痛苦,再添一份校内工作无异于雪上加霜。
尘渚刚稳住心神准备继续吃饭,一个隔壁班同学风风火火地跑到食堂门口,一眼锁定了他们这桌,气喘吁吁地:“卧槽,可算找着了!……”
瞥见零散进食的老师们,这同学快步走进来压低了声音:“……尘渚,你是不是没听到早上大课间的广播?现在早过一点半了,来的人太少就临时叫广播室又放了一次广播,你快点跟我去报告厅。”
尘渚一时没反应过来,抬头看向这个同学。
模糊的视野里,碗中的肥肉色泽显得格外油腻腻滑,突然喉中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上来。
尘渚下意识捂住了嘴,仓皇地起身冲向食堂门外的垃圾桶,整个人虚软得几乎是挂在了桶沿上。
一阵剧烈干呕,腹中原本空空如也,却硬生生挤出先前那点城隍庙供品残渣。但这残渣却被不知从哪冒出的猩红丝线迅速缝缝补补,在垃圾桶里蠕动着重又拼凑成原来完好的糯米团子模样。
只是,它在微微颤动。
尘渚盯着它发怔。
而这个前来叫他的同学叫王檇,是个家里有矿的教师子女,名字也很彰显个性。王檇和尘渚小初高都是同校但都不同班,总爱把尘渚当成竞争对象,久而久之就混熟了。
见尘渚突然冲了出去,王檇一头雾水地看了看解卿垂表示询问,但解卿垂只是摇摇头。
王檇只好跟出去看,结果正撞见尘渚对着垃圾桶呕吐。
而垃圾桶内是一团可疑的、微微蠕动着的红白色物质。
王檇只看一眼就后悔莫及:“我□□就不该看……”他下意识捂住眼,另一只手扶住尘渚,“我操这啥啊我操……你吃啥了?生肉?你这种肠胃这么差的人还生吃啊?”
尘渚胡乱抽出口袋里的备用纸抹了嘴,失神地看着黑色垃圾桶中那团诡异的白红色物质低语:“孽瘴。”
是那城隍庙里的。
“不是,你还带骂人的?”王檇更加困惑,“算了算了你骂吧,吐成这个样子是得骂它两句。”
“就是孽瘴。”解卿垂不知何时也靠在门边。
王檇:“啥意思?”
解卿垂瞥了一眼垃圾桶内漂浮着若有若无血气、蠕动的物质,摆摆手:“没什么。”
王檇彻底无语:“不是,你们俩在打啥哑谜啊?”又看了眼虚弱的尘渚,“行吧,我先把他扶走……”
解卿垂伸手:“我来。”
王檇:“好好好你来。”
解卿垂稳稳扶过尘渚,简短地对王檇说了声:“嗯。”
王檇下意识跟在他们后面,猛地想起自己过来的初衷:“诶,等等!这不对啊。我过来就是为了带他走的去开会。”
解卿垂看了他一眼:“带什么走?”
王檇服了:“本来还想说他,学生会主席擅自缺席。闹了半天原来是身体原因,我回头帮你请假。”
尘渚突然咳了起来:“……咳……什么?”
王檇:“我去帮你请假就是了,怎么一脸震惊的样子?日行一善,不用谢我。”
尘渚咳了两声:“你刚刚说什么主席?”
王檇瞪大眼:“你还想当主席?有学生会主席当已经很好了啊。”
“……”
尘渚抬头,几乎咬牙切齿:“你说什么?”
王檇也是服了:“不是吧,才过几天你就忘了?我星期天硬拉你去选举,打赌我能不能选上学生会主席。结果你比我拿到的职位还高,我就是个副主席。”
尘渚满脸不可思议,扭头看向解卿垂,解卿垂摊开手表明自己也不知道。
尘渚扶额:“那你帮我请假吧,谢……”
“不用谢~”王檇人已经飞走了。
“……”
沉默几许,尘渚低下头,突然开口。
“……为什么……这里的我会有孽障?”
他一直把自己和「尘渚」当成两个独立的个体。
可尘渚体内的孽瘴,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身体里?
解卿垂静静地看着他纠结:“如果不及时开「门」,就会被自己在「门」中扮演的人所同化。”
尘渚步步紧逼:“你的意思是……那个世界也是一道「门」?我扮演的尘渚是那道「门」里的角色?”
解卿垂:“那个夜晚会变化成「楼」的城主府,就是尘渚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