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的脚步踩在厚厚的雪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聂相宜的心上,震惊、不可置信,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小裴大人好兴致。”他声音如同踩雪般沉闷,“除夕夜不与家中团圆,倒是在此玩闹取乐。”
外头烟花砰砰盛放,灿烂明亮一瞬照亮谢知如玉面颊。他的面容不复往日清冷矜贵,沉冷阴翳,如雪中夜行的一只艳鬼。
“殿下亦然。”裴珏在烟火掩映中与他对视,始终微笑的神色并未有半分退让,“今日不见殿下亲巡城中,倒是有闲心跟踪我。”
“跟踪?我只是为了护我妻安危。”谢知眸色沉冷,“裴珏,诱拐皇子妃的罪名,你担得起么?”
聂相宜闻言,怕是连累了裴珏,只上前半步挡在裴珏身前,“是我自己要走的,与小裴大人无关。”
空气忽地凝滞。
“砰”的一声,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夜空炸开,谢知明暗交叠的脸颊愈发冷厉。
谢知一步步走近聂相宜,拿过她手中还未燃放的花筒,面色平静地看着裴珏,“我与阿兕夫妻二人共度除夕,就不留裴珏大人了。”
这样的平静如同即将下雪的天空,不知暴风雪何时到来。
裴珏听得出来他毫不客气的逐客令,“可阿兕妹妹似乎并不想,同殿下一起过这个除夕。”
两人的目光一同落在了聂相宜的身上,仿佛在等待着她做出这个决定。
这样的目光让聂相宜如芒在背,她嗫嚅了片刻,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珏今日特意而来,她并不想拂了他的好意。只是谢知冰冷的目光实在慑人,竟叫她说不出留下的话。
谢知仿佛看出了她的犹豫,他蜷紧了冰凉的指尖,转头看向裴珏,“小裴大人,你没有任何身份,可以陪阿兕过除夕。”
说着,他冷眼扫过隔壁的院墙,“若是今日之事惊动了在此清修的裴大人,裴珏,你当如何?”
裴珏沉默着与他对峙半晌,最终还是无声地轻叹。他转脸看向聂相宜的时候,温和的神色并未有任何变化。
“阿兕妹妹,我先告辞了。”他弯眼轻笑,恰在此时有烟花映入他温润眼眸,“除夕快乐。”
绚烂之后,一室归于寂静。
独自与谢知相对时,聂相宜却觉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过半月不曾相见,谢知似乎清瘦了些,一双漆黑的眸子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炮竹落在雪里满地的红,她垂眸看着谢知拿在手中的花筒,想着大概今夜是放不成烟花了。
她忽然觉得无趣。
夜风让她平白打了一个寒颤,她转身进了屋,阖上房门,“殿下请回吧。”
跳动的烛光映照出门外谢知隐约的轮廓,他站在屋外,却什么话也不说。
“苦肉计!做给谁看!”这样的身影看得聂相宜没由来的心烦,她恼得锤了一拳枕头,索性将脑袋蒙在被子里,不再去看外头的身影。
“嘎吱……”不知过了多久,脚步踩在雪里,是逐渐远去的声音。
明明已经蒙住了脑袋,聂相宜却对这远去的脚步听得十分清晰。她从被窝中露出一双眼睛来,只见映照在门上的身影的确已逐渐远去。
也是,谢知那样清冷矜贵的人,如何受得了她这样的冷待。走了也好!免得在此惹她烦乱!
不知为何,她心中更恼。又一头扎进了被子里,紧紧闭上了双眼。
她要睡觉了!反正她也不在乎!
锦被中的人蜷成一团,却无端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
“砰——”烟花骤然炸响,好似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喜,声音极近,像是就在耳边。
聂相宜猛地从被窝中钻了出来,绚烂的火树银花斑斓映照在窗棂之上,衬得屋内火光都微弱无比。
那是从院中放出的烟花。
聂相宜的心忽地剧烈跳动了一瞬,为那流光溢彩的颜色。
她趿鞋下榻,悄然在窗边支起一条小缝,看着天空如流星炸开,一双黝黑的眸在烟花之下格外明亮。
而谢知此刻,只是俯身点燃一盏又一盏的烟花。
就在这场璀璨星雨照亮夜空之际,聂相宜的目光忽地与谢知撞上。他漆黑眼眸如天边星辰,一如当年在鄯州的初见,一眼万年。
她心脏猛地跳动起来,下意识慌张地关上窗。
“阿兕,除夕快乐。”
谢知的声音被掩盖在烟花的盛放中,只剩赫赫喧豗。
糖衣炮弹,聂相宜想,她才不会再上当了!
只是她却无端轻笑了一瞬,将头埋进被窝的时候,她觉得缺氧得厉害,心脏剧烈跳动不止,连她自己,都能听到那咚咚作响的声音。
烟花不知何时休止,她不知何时已然迷迷糊糊睡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夜里忽地传来咔哒的脆响,依稀是积雪压断枯枝的声音。
聂相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惊醒,坐起身来,“外头下雪了?”
含絮有些忧虑地看了一眼门外,点点头,“下了有一会了。”
她抬头顺着含絮的视线望去,那人的身影依旧还在门外的风雪之中。
“姑娘,外头雪大,可要让殿下进来?”含絮迟疑了片刻,开口问她。
聂相宜犹豫了一瞬,咬了咬牙,“别管他!”
她像是赌气般背对身去睡下,“都是为了钟家的兵权罢了!我才不会上当呢!”
她紧紧闭上双眼,连眉毛也跟着一同皱了起来。
含絮还想再说些什么,见她这幅模样,最终还是闭了嘴。
她强行催促自己睡下,睡着了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偏偏外头夜风扰人,呼呼吹过,叫人不得安宁。
聂相宜在被窝中翻来覆去,脑中却始终浮现出门外映照的那个漆黑人影。
“烦死了烦死了!”她骤然翻身起来,像是气不过般狠狠锤了一下枕头。而后又认命般趿上鞋子,怒气冲冲冲到门口,猛地拉开房门。
“你!”
她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扑面而来的冷风惊得一个冷颤。
谢知忽地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带着风雪的冰凉意味,却宽阔安心,带着他一贯的清冽气息,将她紧紧包裹其中。
突兀的怀抱让她没由来的喉头发酸,聂相宜听到自己的心跳与谢知胸腔的跳动交织在一起,不知是谁跳动得剧烈,咚咚作响。
“谢知你放开我!”她拧着身子挣扎了一瞬,“冷死了!”
谢知轻轻放开了她,眼眸低垂看着她,“阿兕。”
聂相宜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转过身兀自去进了屋,不再阻拦谢知进去。
她从箱笼中拿出一床锦被来,泄愤般狠狠摔到榻上,这才板着脸看向谢知,“不是叫你回去吗!”
谢知拂去肩上的雪,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内。
聂相宜的发间有些微微的散乱,气愤地瞪着一双溜圆的眼睛,毫无气势。这般嘴硬模样,只叫人觉得像只色厉内荏的炸毛小猫。
谢知抿了抿唇,只说道:“雪夜难行。”
“方才跟踪小裴大人过来的时候没见你雪夜难行?”她不好糊弄了。
聂相宜将锦被扔给谢知,“你睡地上!明天早上便走!我才不会跟你回去!”
含絮附在她耳边低声提醒,“姑娘,殿下在外头吹了一夜的风,地上潮湿阴寒,只怕是伤身。”
“要你提醒!”聂相宜瞪她一眼,“你哪头的!”
嘴硬模样叫含絮只暗自偷笑一声,而后默默去了偏房。
聂相宜不再去看谢知,只气哄哄地上榻,翻身一滚,将锦被一裹,便不动声色地让出半边床榻来。
她气恼得要命。一边觉得自己心软,一边又觉谢知实在是讨厌,非要在门口站这一夜,存心拿捏她。
谢知看着她拿背对着自己,像是气恼极了的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轻扬了一瞬,而后又转瞬按下。
有银剪子剪断灯芯的声音,烛火转瞬黯淡了下去。聂相宜听见身旁轻微的动静,熟悉的清冽气息传来,谢知轻轻躺在了她的身边。
两人各自盖着锦被,如同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聂相宜想起她与谢知刚成亲那日,他也是这样,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
耳边传来平静的呼吸声,聂相宜脑中纷纷扰扰,不知何时再次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安稳,还难得做了一个美梦。梦里母亲和外祖还在,殿下也是真心待她,一家人团团圆圆,在除夕夜放烟花赏雪。
只是梦里总像是有什么东西紧紧束缚缠绕着她,平白叫她觉得喘不过气。明明是冬日里,却像夏天般热得出汗。
她猛然睁开眼睛,外头已然天光大亮。积了一夜的雪明晃晃地照人,正是新年伊始。
她睡眼惺忪,正欲再睡个回笼觉,却在转脸时,看见谢知那张清冷俊逸的脸,放大在自己面前。
那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早已不见踪影,他将自己紧紧拢在怀中,胸膛相贴,热意传递,一如浓情蜜意时的爱侣。
“谢知!”
谢知被她的声音呼喊地微睁开眼,而后只是伸手将她的头靠进自己怀中,像是下意识的动作,转瞬又闭上了眼。
他向来自持守礼,聂相宜还从未见过他晨起懒床的模样。鸦羽似的浓黑睫毛微垂,面上带着一丝睡意的绯红,灼热的气息尽数洒在聂相宜面颊之上。
聂相宜正欲挣扎,却忽地察觉到像是不对劲。
谢知仿佛热烫得厉害。
她费劲力气,从谢知怀中拔出一只手来,探向谢知的额头,顿时惊了一跳。
昨夜吹了一夜风雪,谢知起了高热。
“殿下?谢知?”她推了推谢知的胸膛,他却紧闭双眸,不曾出声。
聂相宜心下遏制不住的慌乱,不由在他怀中挣扎起来,准备起
身去请大夫。
谢知的双手却紧紧环抱着她的腰身,不肯放她离开。
他的头埋进聂相宜的颈窝,沙哑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是聂相宜从未见过的脆弱之感。
“阿兕,别离开我。”
第52章
谢知突如其来的高热让这个新年来得措手不及。
即使高热不醒,他的力气依旧大得吓人,从前的克制与自持因这一场风寒而湮灭,他只紧紧抱着聂相宜不肯松开。
“含絮。”她从谢知怀中挣脱,起身去找含絮,“你快找凌竹大人,让他速速带大夫来!快去!”
等得吩咐完含絮,聂相宜转过头看着谢知苍白的面色,只觉又气又恼。
她气他纠缠不休,恼他不避风雪,更心烦自己这般没出息,心软至此,见他如此之态,竟无法抑制地心疼起来。
“谢知!该我上辈子欠你的?”她瞪着谢知苍白的脸,终究还是意气难平。
她气得牙齿都发痒,恨不能一口咬死他,再也眼不见心不烦。
于是她狠狠一口咬在谢知肌肉流畅的手臂之上,直到留下一个绯红的牙印,这才算勉强解气。
半个时辰的功夫,凌竹带着大夫匆匆赶来的时候,谢知烧得浑身滚烫,仍未曾醒来。
凌竹像是吓了一跳,却不敢多问,只能一脸紧张地看着大夫,“大夫,殿下怎么样了?”
大夫只摇了摇头,“寒风侵体,高热不退。需得先发汗退了烧,再好好调养才是。”
凌竹面露担忧之色,“殿下素来身体强健,即使感染风寒,也不至这般严重才是。”
大夫一边诊脉,凝重的神情中略带疑惑,“凌竹大人,殿下前段时间可有急火攻心之兆,兼之操劳忧思过甚?”
凌竹闻言不由看了一眼聂相宜,讪讪摸了摸鼻子,“殿下近日里来忙碌,常常焚膏继晷,食不知味。”
聂相宜像是听懂了他话中的暗示,不由得紧紧攥住了衣角。
“这便是了。”大夫点点头,一边去写方子,“只因如此,伤了殿下根本。这才致使一病不起。需得慢慢将养才是。”
聂相宜闻言,神色带着说不出来的复杂,只问道:“正值冬日,这小院物什一应并不周全,恐怕耽误了殿下养病。可否命了马车,送殿下回府?”
她只怕与谢知再待下去,自己会愈发抑制不住地心软。
凌竹立刻给大夫打了个眼色。
“万万不可!”大夫一双手几乎摆出了残影,“殿下如今正值高热,若是再受风寒,只怕是雪上加霜。还是静养为宜,不宜挪动。”
凌竹也跟着说道:“夫人若是缺什么,吩咐属下便是。”
待得送走大夫,凌竹这才回来,言辞颇为恳切的对着聂相宜说道:“夫人,近日来殿下为寻夫人踪迹,终日悬心,夜以继日,从来没有安心休息的时候。还差点追去鄯州。”
他语气一顿,“属下知道,夫人与殿下或有龃龉。只是殿下心中,实是一心念着夫人的。”
他的话让聂相宜心中说不出是何感受。
为了找她?谢知是为了什么而找她呢?是如凌竹所说,一心惦念于她,还是为了钟家兵权?
她心中生出些茫然的酸胀感。好像一颗心落不到实处,她下意识想要相信凌竹的话,理智却又提醒着她,不敢相信。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道,转身进了屋内,“你先去为殿下抓药吧。”
屋内的炭火烧得通红,偶尔发出啪的一声爆响,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暖融融的气息。外头雪地里残留着昨夜烟花爆竹落下的红纸,如满地红梅,很是喜庆。
聂相宜曾幻想过许多和谢知一起度过除夕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她往炭盆里又加了些炭火,又再拿出一床锦被来给谢知盖上,只重重哼了一声,瘪着嘴嘟哝,“我才不愿留你呢!”
不一会儿,凌竹抓了药回来,又廊下煎好。只是不知是凌竹手脚太笨,还是谢知警惕性实在是太高,拿药怎么也喂不进去。
眼见煎好的药撒了大半,落在衣襟与锦被之上,转瞬又是一片冰凉。
聂相宜无端看着心急,正欲上前,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止住了脚步。
凌竹见她神情,只恳切说道:“夫人,属下手脚粗笨,从未做过这喂药的精细功夫。只怕要麻烦夫人……”
聂相宜啧了一声,皱着眉头像是极不耐烦的样子,这才伸手接过药碗。
她瞪了仍在昏迷的谢知一眼,故作恶狠狠地说道:“张嘴!毒不死你!”
浓黑的药汁送至唇边,竟就这样顺利喂了下去。
凌竹震惊地看着自家殿下。
若非此刻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他真的要怀疑殿下是装晕了!
他忙跟着恭维,“殿下向来警惕,即使高烧昏迷也是如此。这般模样,想来极是信任夫人呢。”
不是苦肉计,就是花言巧语。聂相宜说过了,她才不会上当呢!
“等殿下退了烧,你便护送殿下回府。”她冷着声音板着脸,不再去看谢知。
凌竹嘴上连连应和,却在一个下午的时间,搬来了府邸许多东西,连西施也跟着抱来,俨然一副谢知已在此安家的模样。
聂相宜一问起他,他便说是不知殿下需要什么,干脆全都搬来了。
十分乖觉的模样,叫聂相宜无话可说。若不是谢知还昏迷着,她一定会觉得是谢知吩咐如此!
夜里,给谢知喂过药,聂相宜依旧自己裹着自己的被子,缩在角落里睡去。
只是早上醒来的时候,她不知何时,又落入了谢知充满热意的怀抱。
她挣扎了片刻,只见谢知羽睫微微闪烁,慢慢睁开了眼。
两双眼眸对视的刹那,聂相宜不知为何,心中有说不出的慌乱。
她不愿叫谢知见到此刻她与他如此紧贴的距离,仿佛这样会叫谢知看清她的心软,看到她还留有余地。
她下意识反手一胳膊肘,重重捣在谢知胸口。
“唔。”谢知闷哼了一声,不由得轻咳起来,手臂放开了她。
聂相宜翻身起来,梗着脖子瞪着谢知,“殿下醒了?那殿下可以回去了。”
虽然已经尽力冷硬,她的语气仍旧带着晨起的惺忪,眉眼也带着几分慵懒之意,没半分慑人气息。
谢知神色依旧带着病弱的苍白,因她的话眉宇似乎更显失落与黯淡。只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抿唇轻声说道:“好。”
他翻身起来,默然坐在床边更衣。
见他如此,聂相宜心中反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来。
谢知刚站起来身来,许是大病未愈,脑中骤然一片眩晕,几欲站不稳。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聂相宜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
谢知跌在她身上,目光相接,气息在极尽的距离中交缠,两人的心跳如擂鼓鸣,沉默的空气中有异样的气氛流淌。
“抱歉。”谢知抿着苍白的唇色。
聂相宜推开他,竭力控制住胸中剧烈跳动的心脏,冷着脸没好气道:“昨日叫你离开时,怎不见你这般干脆?”
“我只是想……与你同过除夕。”
他漆黑的眸色带着璀璨的亮光,叫聂相宜无端想起昨夜雪地的那场烟火。她有些狼狈地别过头去,哼了一声,“我才不想和你过呢!”
“我知道。”或许是因在病重,谢知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
她想和裴珏一起过除夕。
昨日赶到这方小院时,裴珏附在聂相宜耳边说笑的模样那样碍眼!烟火簇簇,二人宛若佳偶天成,几乎刺痛他的眼!
他在阴翳的角落里冷眼看着这一切,如一只见不得光的鬼,恨不能一剑刺穿裴珏的胸膛。
可是他不能,他知道聂相宜会抗拒。
他只能以她夫君的名义,赶走裴珏。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了。
他知道聂相宜不愿。
他承认那是卑劣而自私的苦肉计。支撑他在风雪中等候的是,也许聂相宜会为他打开这扇门,哪
怕只有一点点心软。
他小时候总是听说,在除夕之夜许下来年的愿望,会格外灵验。他从不相信。
那扇门为他打开的一瞬,他想,他的新年愿望,已经实现了。
谢知的沉默让聂相宜觉得恼人的厌烦。她拧着眉头,“罢了罢了!倒像是我苛待你似的!”
她下榻,将煨好的药重重搁在桌上,“快点喝药!等病好了就赶紧走!”
语气虽是气鼓鼓的,却是让谢知留下了。
这小院只有这一间主屋,剩下一间偏房含絮居住,余者便是堆放杂物所用。聂相宜只得日日与谢知同塌而眠。
临睡前,她总是板着脸警告谢知,“今晚不许越界!”
这幅模样如同一只毫无威慑力的张牙舞爪的小猫,谢知只抿唇应下。
然而每次到了翌日清晨,聂相宜总会发现自己在谢知怀中醒来。而谢知总是一副平淡又无辜的神情,“抱歉,也许是我病还未好,梦中放肆了。”
以退为进!不会上当!
因着谢知的病症,他的膳食总是以清粥为主。这几日凌竹像是在忙其他事务,甚少过来,偶尔含絮忙着煎药,聂相宜便帮着熬粥。
“多谢阿兕为我熬粥。”谢知看着面前的粥,轻轻弯了弯唇。许是病色淡去了他平日的冷厉,如今模样,倒是更显温润随和。
本只是帮忙,谢知这话,倒像是她特意亲自为谢知熬粥一般。
“要不是含絮忙着,我才不想给你熬粥呢!爱喝不喝!”聂相宜别过脸去,哼了一声。
那清粥刚一入口,谢知忽地面色一凝。而后喉头一滚,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味道很好。”
“便宜你了。”
如此,谢知一连在这里待了好几日,脸上苍白的病色却无半点好转之色。
聂相宜心中难免起了担忧,她想起那日大夫说的话,只怕是他落下了病根。
于是她在粥中加了不少补气养身的药膳。含絮见了不由掩唇轻笑,“姑娘还真是关心殿下呢。”
“我才不关心他!”聂相宜瘪着嘴,梗着脖子道,“我只是想让他赶紧走罢了!”
这日,凌竹前来复命,只见谢知在窗下,悄无声息地倒掉了碗中的汤药。
谢知对上他的目光,淡漠的眼神中带着警告之意。
凌竹忙垂首,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不愧是殿下啊。
片刻,聂相宜端着粥过来。凌竹看着那颜色难明的浓粥,不知是她熬制,只下意识惊呼,“殿下就喝这个?”
谢知眼神如刀,冷眼叫他闭嘴。
“这个怎么了?”聂相宜闻言顿时像只炸毛的猫,只忿忿瞪着谢知,“我特意熬的药膳粥!不识好人心!你不喝我自己喝!”
说着她端起那碗就是咕嘟一口。
空气突然安静了一瞬。
“哕——”
第53章
聂相宜从来没想过这玩意会这么难喝,又酸又苦,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糊味。
她更没有想到,一连好几天谢知都会地一声不吭地喝下这玩意,面不改色。
她忽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恼,“你以为你做出这副包容忍让的样子,我就会心软了吗!我才不会上当!”
以退为进!
“没有。”谢知只是端起那粥准备饮下,“我觉得味道很好。”
他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倒叫聂相宜觉得是自己感觉错了。
她气急败坏地从他手中夺过碗盏,“你味觉有毛病是不是?从前我那么拿手的玉屑糕你给我丢进土里!这么难喝的粥你倒是一滴不剩!”
“玉屑糕?”谢知闻言忽地一怔,皱着眉头似是回想。这才想起她曾经的确送过自己一盘糕点,只是那时自己怀疑她令有目的,叫凌竹处理了。
“你居然忘了?”谢知怔忪的神色让聂相宜更气。
他果然什么都不在意!
她伤心了那么久,在谢知眼中却像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谢知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的信息,忽地转头看向凌竹,“丢进了土里?”
“你以为我不知道?”聂相宜撇着嘴,自以为将委屈神色掩饰地很好,“我亲眼看到了!不仅丢进土里!还用脚狠狠碾了几下。”
说着她伸出脚尖,故意重重在地上碾过,“就像这样!”
凌竹陡然感受到谢知凌厉的视线。
凌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日的情景来。无妄之灾!他心中大呼冤枉!他明明只是用土稍作掩盖罢了!哪有这么用力碾碎!
片刻,谢知默然收回了眼神。凌竹的确也没错,毕竟是他自己叫凌竹将那碟子糕点处理的。
的确是他辜负了她的心意。
气氛忽然变得凝滞,谢知沉默了半晌,抿着唇说道:“抱歉。”
突如其来的道歉倒让聂相宜有些无所适从。她看向谢知,他的面色仍带着些苍白,与窗外雪色交相辉映,无端平添了几分脆弱的病态之美,让人无端心动。
谢知漆黑的眸子如一潭深泉,就这样定定地望进她的心里。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想哭。
到了这个地步,现在这迟来的道歉,又算什么呢?
谢知这几日,又是放烟花,又是在风雪中等待,抑或是默然喝下这苦粥,聂相宜想,他实在是个狡猾的人。
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若是像前日里将她困在府中,她未必会低头。
可偏偏谢知先朝她低了头。那样矜贵清冷宛如神祗的人,那样如皎皎明月高不可攀的人,竟先向她低头认错。
哪怕明明知道他是为了钟家的兵权,聂相宜差点被他迷了眼。
她宁愿他像从前一样,只是一脸冷漠地倒掉这碗粥。
她不愿露出异样的神情,只板着一张脸,恶狠狠地说道:“活该你没口福!只配喝这破粥!”
话虽如此,她却还是一脸气鼓鼓地倒掉了那碗粥,转身出了房门,不再去看谢知。
“殿下吩咐我查的事情,有着落了。”凌竹见她离开,低声对谢知说道。
谢知轻咳了一声,“说。”
“属下按殿下的吩咐,去查温成皇后的故旧,却发现其都已不在人世。”凌竹说道,“除却温成皇后的母家大多死在战场之上,闺中密友文安夫人亦已去世,就连温成皇后的仆从婢女,当年也因皇后难产去世,被皇上治了照顾不力之罪。”
谢知沉吟片刻,“竟无一人在世?”
“有。唯有一人。”凌竹这才说道,“当年温成皇后的乳母,林乔。皇上治罪之后,林乔畏罪,出宫潜逃,至今下落不明。”
“林氏?”听得她的姓氏,谢知神色骤然一凝,“她也是温成皇后母家的人?”
“是。林氏是林家远房庶女,若算辈分,应算作温成皇后的小姨。更重要的是……”凌竹觑了一眼谢知的神色,“林氏与钟家……曾有姻亲……林乔的丈夫,乃是钟岐的远房堂弟。”
谢知心中的线索乍然明晰起来。
为何他们会知道温成皇后的闺名,为何他们会放过聂相宜,就连年岁也能大概对上。
林家亦是武将世家,难怪那女子这般老练。想来聂相宜那日那日听到的“将军”,定是这个乳母林乔。
只是,她们打着晋王余孽的幌子费劲苦心,为何要对贵妃下手?更说不通的是,她们为何要对温成皇后唯一的儿子下手。
她们身上,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追查这个林氏下落,务必活捉!”谢知冷声吩咐道。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重点按照钟谦岳出城的方向巡查!动静小些,不要打草惊蛇!”
“殿下的意思是……”
“那日被太子拦截,有人相救,想来就是她们。数日搜查,城中却不见人影,定是出了城。”谢知平静说道,“城门由神策卫把手,唯一出城的,只有得了父皇亲允的钟谦岳。”
也许林乔与钟谦岳达成了什么交易,亦或是钟谦岳看在曾有姻亲的份上,悄然带她出了城。
“是。”
凌竹躬身应道:“另外,这几日莫九频频出入东宫,亦像是在打探消息,有所禀报的样子。”
“知道了。”谢知眉宇一敛,“加快速度。务必要在太子之前,活捉林乔。”
与此同时,莫九将打探来的消息一一告知太子。
“乳母?难怪啊。”谢承忻眸中似有深意,似笑非笑
,“倒是个忠心的。”
“她纠集当年林家旧部,占了晋王旧时铁矿,打着晋王余党的旗号行事,很是有几分谋算。”
“贵妃还真是没用。”谢承忻轻嗤一声,眸中闪过狠戾之色,“这样的人,竟也能让她活着逃出宫去。”
莫九垂首不语。
“你去派人追查这林氏下落。”他嘴角的笑容带着阴戾的寒意,“如若遇见,就地格杀!”
“是。”
如此,凌竹忙着追查林乔下落,而谢知又在小院中清闲呆了数日。
他身体强健,虽未曾喝药,十来日过去,这风寒也好了个大半。
聂相宜自那日以后,更是对他没个好脸色。只是这样故意板着脸的模样,不像是生气,倒像是……别扭。
“病好了就赶紧回去。”她将含絮熬好的粥搁在谢知面前,“我才不想见到你。”
谢知闻言眸色一黯,竟让聂相宜从他病气刚愈的脸上看出隐约的几分失落来。
“阿兕,明日就是上元节了。”他抬眸望着聂相宜,“让我再呆一日,可好?”
他的眼睛漆黑深邃,一贯清冷淡漠的人,说话竟带着难以察觉的祈求,倒让聂相宜不知该如何拒绝。
聂相宜转过头去,像是有些破罐子破摔,“随你!”
谢知轻扬了扬唇角。
清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聂相宜从梦中惊醒。她看了看身边,空无一人,床榻冰凉一片。
这还是小半月来,她第一次没在谢知怀中醒来。人总是这样,在习惯之后的骤然改变,总会觉得失落。
谢知大概是走了。在受了她半个月的冷言冷语之后,他终于离开了。
她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只强打起笑容。是她叫他离开的,如今如愿,她应该开心才是。
她才不会失落呢!
谢知端着元宵进屋的时候,看见的聂相宜便是一副怔怔的神情,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阿兕?”
谢知今日穿着一身绯色衣衫,这样艳丽的颜色在他身上却并不违和,倒不似从前冷厉,颇有几分公子风流的模样。
走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样明艳的反差几乎叫人移不开眼。
这般模样叫聂相宜看得失了神,结结巴巴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你!你怎么没走。”
谢知见她反应,微微抿了抿唇,压下嘴角扬起的轻微弧度。
“我去给阿兕做元宵了。”他将手中的元宵递至聂相宜的面前,“阿兕,要吃吗?”
聂相宜狐疑地看着他手中的元宵,那绯红的衣衫上似乎还隐约沾染着面粉的痕迹。
她觉得谢知一定是被鬼上身了。
穿这样明艳颜色的衣衫不说,还亲自在膳房做饭。要知道,君子远庖厨,谢知那双如玉的手,怎么可能做这些?
“你亲手做的?”
谢知平静点头,“我想与阿兕过元宵。”
他衣着风流,神色却那样坚定。聂相宜心头像是漏了一拍,猛地一跳。
她板着脸转过头去,竭力扼制住心头雀跃地跳动,冷冰冰说道:“别以为是你亲手做的,我便一定要吃!”
“嗯。”谢知轻声应道,“阿兕也可以将它倒掉。碾上两脚也可以。”
他将元宵送到聂相宜别过去的眼前,“阿兕想怎么对它都可以。”
他这话在聂相宜耳中,总像是揶揄。偏他神色一本正经,眼神真诚,仿佛并未说笑。
聂相宜像是败下阵来,自暴自弃地接下那碗元宵,气鼓鼓道:“我才不是你这种不识好心的人!”
谢知难得地露出一瞬的轻笑。
等到傍晚的时候,谢知最不愿意见到的裴珏竟出现在院门之前。
“阿兕妹妹。”他弯唇微笑一瞬,“今晚有上元节灯会,妹妹可要与我同去观赏?”
聂相宜还没说话,便听得身后谢知冷冷的声音回绝,“她没空。”
裴珏仿佛这才看见谢知,他上下打量谢知一眼,“三殿下今日这身打扮……倒是特别。”
谢知只是挡在聂相宜身前,“小裴大人没有自己的家人么?每每年节,总来找阿兕玩乐?”
“我只是询问阿兕的意见罢了。”裴珏不卑不亢,目光落在聂相宜身上,“阿兕妹妹,你说呢?”
“她没空。”谢知冷冷重复道。
裴珏微敛起笑容,“我想,今日没空的,应该是殿下。”
他话音刚落,便见凌竹匆匆而来,附在他耳边禀报,“殿下,人抓着了。只是被太子的人发现了。”
裴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谢知指尖紧紧蜷进袖中。他眸光有一瞬的犹豫。
他已经错过一次她的上元节了。她不想再错过第二次了。
然而凌竹却在他耳边催促,“太子的人像是要取其性命,如今已然僵持住了!”
谢知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定定地看向聂相宜,“阿兕,今晚戌时,我在城中灯会等你。”
他离去时与裴珏擦肩而过,而后他转身看了一眼聂相宜,沉沉眸色中几乎带着祈求。
“阿兕,我会等你。”
第54章
谢知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这事。
神策卫是在城外抓到的将军。当他匆匆赶去时,莫九等太子暗卫已然与神策卫对峙多时。
将军身上受了不小的伤,一看便是冲着下死手去的。
“你们好大的胆子。”谢知冷眼扫过他们,“神策卫执行公务,尔等也胆敢阻拦?是皇兄给你们的吩咐?”
莫九不敢多言,只拱手道:“殿下息怒。太子殿下听闻晋王余孽下落,叫我们前来襄助神策卫捉拿,并无阻拦之意。”
“此为神策司之事。皇兄下次若要拿人,通知神策卫便是。”
谢知垂眸,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平静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气息,“至于你们几个,还是保护好皇兄安危为宜。”
他命人带走将军,又嘱咐凌竹,“将人送去神策司监牢,命神策卫严加看管,任何人不许靠近。包括太子。”
“是。”凌竹面色有些犹豫,“只是……看这个样子,太子对她的杀心颇重。殿下若是不在,只怕是防不住有人暗中下手……”
谢知眸色微动,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去请小裴大人来。若出了岔子,拿他是问。”
说着他便翻身上马,正欲离去。
“小子。”将军忽然开口叫住了他。她的语气算不得恭敬,仿佛只是再叫一个寻常的邻家晚辈。
谢知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个五十多岁的妇人面颊满是岁月的风霜痕迹,眼神却异常矍铄。
纵使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她也未曾佝偻半分。只是不卑不亢仰头看着谢知,神情似笑非笑。
“你知道太子为什么要我非死不可吗?”
她的话让谢知愈发笃定,她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谢知抬眸望了一眼暗下来的天色,“我现在没空知道。”
当他赶到城中灯会时,刚好戌时。人潮涌动,或羞涩或活泼的少年少女自他身边擦肩而过,无数盏明亮的花灯晃得他眼乱。
花市灯如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上元节。
每年灯会,他都漠然地站在城楼之上,如一尊无喜无悲的泥像,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一切。
他看着身旁的人,忍不住想起当日聂相宜遇见谢承忻时,是否也是这样,在这无比美好的光影之下,红着脸递给他那张白玉面具。
一想到此,他便嫉妒得要命。
“公子在等人吗?要不要买盏花灯?”有小摊贩热络地上前,“什么样式的都有,姑娘们最是喜欢了!”
“不要。”谢知拒绝得果断。
他不想送谢承忻已经送过的东西。这样让他愈发有一切都是从谢承忻那里偷来的错觉。
只是当他的目光流连过琳琅满目的花灯,最终凝在一盏天宫花灯之上,“等等。”
他叫住小贩,“除了这盏,其他的都留下。”
他手中握着一盏栩栩如生的狸奴花灯,目光在人群中寻找聂相宜的身影,却始终未曾见她出现。
他的心一点点沉寂了下去。
万盏灯火照不明他晦暗的眸色,他想,她也许应邀裴珏了,也许不愿再来了。
总之,他又错过了一次上元节。
他其实可以重回流云观,拉着聂相宜过来。只是不知为何,他仍在这里等待。
他在赌,赌她的心软,赌她愿意主动前来呢。
他脑中突然想起,当日庙会烟火绽放之时,聂相宜是否是以同样的心情,等待着他。
满心失落,却又忍不住期待。期盼着一个万一她会出现的可能。
当灯火一盏盏熄灭,人潮逐渐散去,谢知一身绯色衣衫,在人群中逐渐变成了一个落寞的光点。
“公子,你等的人还来吗?”
谢知抿唇,“也许……不会了罢。”
“那您还在等什么?”
手中的狸奴花灯逐渐暗淡,谢知垂眸,默然看着那盏花灯在他手中微微晃动起来。
也许是错觉,再度抬眸之时,他在影影绰绰的城郭轮廓之中,看见了聂相宜朝他而来的身影。
银狐围脖拢住她小小的脸蛋,周围的花灯将她映照得如神妃仙子,熠熠生辉。
“烦死了!我才不想来的!”
她瘪着嘴,对上谢知浓黑如墨的眸色,转过脸去,像是不情愿地嘟哝。
谢知的心却无法抑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她终于还是来了。
他忽地伸手,紧紧拥住了她,将她嘟嘟囔囔的小动静一应埋进胸口。
聂相宜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瞪大了眼睛。她靠在他的胸膛,依稀能听到他心口传来的跳动声音。
周围的喧闹仿佛就此安静下来。
他清润的声音带着丝丝沉闷,在她耳边说道:“抱歉。”
抱歉让你等了我这么久,抱歉从前没能先认识你。
聂相宜不知他道歉,脸颊骤然火烧火燎起来。她推拒着谢知的胸膛,“谢知!你发什么疯!”
谢知像是贪恋似的嗅着独属于她的栀子清香,良久才缓缓将她放开。
他将手中的花灯递给了她。
小猫扑蝶的姿态活灵活现,极是生动可爱。聂相宜接过花灯,撅着嘴说道:“也就一般,我才没有很喜欢呢!”
因人潮散去而逐渐黯淡的花灯忽地亮起,整条长街亮如白昼,宛如天空倒影,星辰在此点点闪烁。
再没有比这夜更璀璨的夜空。
聂相宜被这般美景看得几乎呆住,忽明忽暗的灯火映照在她的面颊,忽有滚烫的热气在她耳边拂过。
“现在喜欢吗?”
她像是被定住一般,浑身忽地一麻,几乎不敢抬头看谢知那双深沉的眼。
她有些狼狈地别过脸去,只梗着脖子说道:“我可没有回礼给你!”
谢知只抿着唇微微轻笑,“阿兕的礼物,已经给我了。”
聂相宜有些不解,而谢知只是在灯火下定定地看着她。
她今日能来,大概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午夜的更漏在此刻响起,天空忽地升起一盏孔明灯,而后两盏、三盏,数不清的孔明灯高高低低地飘向漆黑的夜空,星火璀璨,天地一色。
“阿兕,许个愿吧。”不知何时,谢知手中亦拿出一盏孔明灯,放在她的面前。
灯火将二人的视线分割,她看不清对面谢知的表情,只是她看得出他的用心。
她心头微微一动,忽觉鼻尖发酸。
她想起四年前送错的那张白玉面具,好像所有的遗憾在此刻尽数消弭。这也许是她过得最难忘的一个上元节。
她想,她不怨谢知了。
哪怕他是为了钟家兵权,哪怕他隐瞒自己许多东西,有这样一个瞬间,她似乎都怨不起来了。
她抬头望着逐渐升空的孔明灯,轻声说道:“谢知,你去找舅父吧,他会帮你的。”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谢知不用再为了钟家兵权,做这些了。
她并未看谢知,声音缥缈,一如那缓缓升空的孔明灯。
谢知脸色却忽地微变,“阿兕,你什么意思?”
聂相宜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失落,又带着释然,“我说,你可以不用再讨好我了。我会修书一封,劝舅父帮你。”
谢知眸色骤然变得冷厉。他逼近聂相宜,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眼中的光几乎要将她吞吃。
“聂相宜,我做的这些,在你眼中竟是别有目的的讨好吗!”
他病体初愈,声音低哑,带着心绪难平的质问,连眼尾都泛起珊瑚的红色。
聂相宜语气一滞。她像是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低声说道:“不是么?”
像是在反问谢知,又像是在反问自己。
谢知像是怒极反笑,胸膛剧烈地起伏,“真不知是你蠢还是我蠢。”
“你!”听他这话,聂相宜刚想抬头反驳,却撞入他黑沉沉的眼眸,一时间竟望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聂相宜,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他低压着眉宇,“朝堂的助力并不仅在姻亲之上。”
“可他们都这么说!”聂相宜抬头望着他,忽地眼眶通红,“我不懂朝堂,却也知道姻亲便是最大的助力!殿下若觉得我蠢,不妨再与我说得明白些!”
谢知像是有些无奈,只无声的轻叹。他伸手轻柔抚过聂相宜眼角,那里有未曾落下的泪痕。
许多事情其实不便与她明说的,只是他知道她如今心结在哪,只能轻声说道:“即便没有你,钟家也会帮我。”
聂相宜怔怔看着他。
“你会帮你的仇人吗?”
她不知他为何说这个,懵然地摇了摇头。
“钟家也是如此。”谢知说道,“太子害死你外祖,钟谦岳怎么可能还会帮他呢?”
聂相宜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所以,舅父只会选择帮你?”
谢知这才无奈地点点头。
他看着聂相宜,眸色被漫天灯火照得耀人,“阿兕,我做这些,不是因为你跟钟家的关系,也不是因为其他,只因为是你。你明白吗?”
聂相宜心中忽地跳动起欢喜的雀跃,因他这简单的一句,便变得突如其来的欣喜。
只是她仍旧不安,仍旧不敢相信,“我不太明白……”
她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一只失落的小猫,“说厌我的也是你,如今说这些话的也是你。我怎么分得清,哪句真哪句假呢?”
委屈的声音话音刚落,便被谢知疾风骤雨般的吻堵了回去。
阔别已久的吻几乎让人喘不过气,连呼吸都被谢知尽数吞下。聂相宜只觉舌根发麻,连全身都跟着软了下来。
她呜呜地出声让谢知放开她,他却愈发用力。舌尖扫过她唇腔每一个角落,交缠之间仿佛要留下独属于他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谢知这才放开了她。他俯身看着她,距离相隔极近,声音带着略微沙哑的低沉。
“当初烟花下,你主动吻我的时候,讨厌我吗?”
缺氧的错觉让聂相宜连头脑都发懵,耳朵早已染上绯红的颜色,她只呆呆地摇了摇头。
谢知再次在她唇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转瞬即逝,“那么我也一样。”
第55章
当一切的灯火归于黯淡之时,聂相宜仍有些身处梦境的不真实感。
谢知也是喜欢她的吗?她仍旧有些不敢置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脑中像是熬开的粥,冒着滚烫的热气儿,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只懵然任由谢知牵着她的手离开。
直到马车外熟悉的景致引入眼帘,她这才呆愣愣地回过神来,“怎么是这条路。”
这是回谢知府邸的路。
谢知神情自若,“天色太晚,马车不便前往流云观。”
“可我……”她心中仍有说不出的不安。
历经不幸之后得来的幸福,总似偷窃般不真实。
聂相宜依稀觉得,自己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失去母亲后,做什么都畏畏缩缩的她。
即使谢知已经告诉过她,他此刻对她的喜欢,她也会忍不住去想,那当初娶她的时候呢?又是因为什么?
还有母亲的死,外祖的死,横亘在她们之中的,仅仅只有喜欢二字吗?
思绪千回百转之间,马车已经到了府
邸门口。聂相宜仰头望着谢知,眸中带着迷茫的不安,“殿下……我想自己想想……”
她转头朝自己的别院走去,关门的时候像是某种回避的逃离。
谢知能察觉到她的不安。
她像是一只被抛弃了好几次的小猫,在数次的失去中早已没了安全感。
她需要耐心地娇养,需要直白的、确切的爱意,才会小心翼翼的伸出爪子,重新露出从前那般耀武扬威的神气。
更何况,他不能再让她多想了。不然,又不知道她会想歪到哪里去。
夜色深沉,他看了一眼紧闭的院门,又抬眸望向高高的院墙,抿了抿唇。
聂相宜烦恼的事情,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只是一闭眼,却总能想到今日花灯摇曳,万盏灯火于星空点亮,谢知在那明亮火光中,对她说的话。
她不知自己会和谢知走向何种结局,却知那心头的悸动是抑制不住的。
“谁?”
她正欲推开房门,却忽而听见房内有细微的动静。经历过前番数次事端,她心中生出警觉,迟疑着不敢上前。
漆黑的屋内逐渐亮起灯火,门吱呀一声被忽地拉开。
夜风乍然往屋内扑去,拂得烛火忽明忽暗地跳动了一瞬,聂相宜这才看清来人。
“殿下?”她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
她本是欲问谢知为何会在这儿,话都到了舌头尖却结结巴巴地转了个弯顿住。
她看着谢知的模样,几乎移不开眼般地愣着。
只见谢知虽仍旧穿着今日那身绯色衣衫,胸前的衣襟却略松开些许,若隐若现露出其下紧实的肌肉。像是正欲歇下般,是聂相宜从未见过的慵懒。
谢知平日最是克己复礼,正冠纳履,一丝不苟。何曾将衣物穿得这般风流随性过。
闪烁的灯火为他添上一道模糊的光晕,倒真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一步一步朝她走下神坛。
谢知半眯着眼,眼尾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怎么了?”
这般模样让聂相宜脑中轰地一片,好似被烟花炸过般,什么也想不出来,结巴了半天,这才说道:“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谢知俯身靠近她,那张俊逸无双的脸放大在她的面前,几乎让她忘了呼吸。
清润的声音带着几不可察的调侃轻笑,“许你翻院墙,就不许我翻?”
薄唇在聂相宜面前一张一合,她却仿佛一个字也未曾听进,心跳声在此刻震耳欲聋。
她微一踮脚,鬼使神差地,在谢知唇边落下轻轻一吻。
这夜忽有春风吹来。
交颈相贴之间,谢知的指尖从她发间拂过。他一点点吻去她眼角溢出的泪,声音温柔而沙哑。
“阿兕,安心些。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此刻的东宫,谢承忻面色阴沉得几欲杀人。
“一群没用的东西,竟让人落到了谢知手中!”
多年前的惶恐在此刻卷土重来,他不敢想象当那个秘密公之于众,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而他,必定会失去一切。
他不能坐以待毙。
“去请贵妃来一趟东宫。”他冷着脸,“就说我咳疾犯了。”
半个时辰之后,贵妃匆匆赶来,神色带着担忧,“玉汝可还安好?你这咳疾最易复发!怎得连太医也不曾通传?”
谢承忻只是一个眼神,摒退了闲杂人等,独留二人在殿中。
“玉汝这是……”贵妃面带疑惑。
而谢承忻只是勾唇冷冷一笑,“你说,我该唤你贵妃娘娘,还是唤你一声母妃?”
贵妃瞳孔骤然紧缩。
谢承忻甚少以母妃的称呼唤她。大多时候,他都保持着一个太子应有的高高在上,不咸不淡地唤她一句贵妃娘娘。
她惊恐地看着谢承忻,“你……玉汝……你都知道了什么?”
“偷天换日,李代桃僵。”谢承忻嗤笑一声,“母妃,温成皇后与你同日所生的孩子,其实是谢知吧。”
贵妃像是被人死死扼住了呼吸。
心中隐藏多年的秘密终于被撕开一角,贵妃像是脱力般重重跌坐在身后的交椅之上。
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只微颤抖着声音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你们商量要弄死文安夫人的时候。”
贵妃甚至不敢置信,“那时你才八岁!”
她不敢想象,八岁的他在知道了这个秘密后,居然能隐忍至今,连向她的询问都不曾有过。只是依旧漠然地将她当作一个养母,一言不发。
心机深沉,可见一斑。
只是她又忍不住地心疼起来,尚且年幼的他在知道这个秘密之后,是以怎样的心情,才走到今日的啊。
她喉头哽咽起来,“玉汝……我都是为了你好……”
“我不在乎你究竟是为了我好,还是出于对温成皇后的不甘心。”
谢承忻像毒蛇一般阴冷的眼神让她几乎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既然料理了文安夫人,母妃怎得不知道将事情做得再干净些?”
贵妃握在交椅上的手一点点收紧,“玉汝,你什么意思?”
“林乔,母妃还记得吗?”
“她还活着?”贵妃猛地抬起头,瞪大的眼中露出难明的惊恐。她喃喃自语,语气有说不出的后悔与恨意,“当初只有她逃出了宫外!只有她!这些年我也曾派人追杀于她,可始终寻不到她的踪迹!她居然还活着!”
谢承忻对上她的视线,眸色晦暗,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止活着。还落到了谢知的手中。”
贵妃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只要一想到真相戳破后面临的后果,就连牙齿也忍不住轻颤起来。
“母妃也不想这么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吧。”
谢承忻的话让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承忻,“你有办法?”
“只要这个秘密,在我顺利继承大统之前,不被暴露出来,不就好了么?”
“可谢知已经抓到了林乔,还瞒得了几时?”贵妃还想说些什么,对上谢承忻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像是转瞬明白过来,骤然瞪大了眼,“你不会是想……”
谢承忻并未否认,“母妃,釜底抽薪,是我们最后的退路了。”
“你疯了!这可是谋逆犯上的大罪!”
“母妃当年偷天换日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个时候了。”谢承忻嘴角阴郁的轻笑带着鬼气。
“是想成为阶下囚,还是想被我尊称一声母后,您自己选。”
晨起,聂相宜睁眼醒来的时候,谢知刚端着粥从外头进来。
他将睡眼惺忪的聂相宜扶起来,用锦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像是一座小山,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来,迷迷瞪瞪地看着谢知。
“我还想睡会。”
她仍觉得累,连眼睛也只半睁着,声音像是带着鼻音,嘟嘟囔囔地不清楚。
谢知将粥喂到她的嘴边,“吃完了再睡。昨夜你便嚷着又累又饿了。”
若是清醒着,聂相宜必定会惊讶清冷矜贵的谢知也有这般服侍人的一天,耐心温柔,连声音也带着轻哄。
只是她眼下实在是又累又困,吃了几口粥,便又倒头接着睡下。
隐约之间,她听见谢知的声音,“我今日有事,要去神策司,大约晚上回来。等会若是睡醒了,阿兕便回去吧。回去看看西施。”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唇角,“他真的很想你。”
谢知赶到神策司的时候,裴珏在此守了一夜。为了防止太子的人对其下手,他在此几乎整夜不曾阖眼。
支持谢知,是整个裴家的选择。
在明眼人眼中,这是一个愚蠢的决定。毕竟太子是故皇后嫡子,又得皇帝宠爱。
可裴珏与谢知共事数年,明白他其实比太子更适合做一个君主。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祖父会选择他的原因。
“殿下。”
他抬眸看着谢知进入监牢,他今日仍如平日里般面无表情,却总能隐约让人察觉到,他似乎心情不错。
裴珏想
,大概是她赴约了。
他甚至在想,若是自己再晚几年认识她,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阴差阳错,可总有人是刚刚好。
谢知嗯了一声,只平淡问道:“昨夜可有审问出什么东西来?”
“不曾。”裴珏摇头,“她什么也不说,只说要等殿下来。”
监牢里的女子蜷缩在草席中,闭着眼睛似是熟睡。谢知看了她一眼,正欲命人将她叫醒,却不想宫中忽然来了皇帝的近身太监。
“皇上听说三殿下将晋王余孽首领捉拿,欣喜万分。命殿下务必要将此子枭首示众,杀鸡儆猴,威慑众人。”
谢知眸色一沉,只点头称是。
命人将太监送走之后,监牢里的妇人缓缓掀开眼皮,只面无表情地看着谢知,“小子,留我一命。”
她的声音带着水米未进的沙哑,却并无求饶的哀戚语气,仿佛只是说着一件寻常小事。
“你有大用。”——
作者有话说:小谢为了going老婆使尽了手段[狗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