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顺十九年的春天,无名山还开着很多迎春花。
沿着上山的路走到山腰,再往一片竹林里走上半刻钟,巨大的山洞背后搭了座隐匿在翠绿里的竹屋。三十二岁的燕明德正抱着一个女婴,女婴不哭不闹,很是乖巧。屋子里还有一位走路仙气翩翩的女子,长眉如水,看东西总是目不转睛,气定神闲。
陈氏握着块温热的毛巾,头探到燕明德怀里,给女婴擦拭着瓷娃娃一样的脸。女婴笑起来,嘴唇咧成圆圆的樱桃状,还没长出牙齿。
“明日护身玉就雕好了,我便去城里找玉匠拿。”陈氏嗓音温润,看着女婴,却是说给燕明德听。
燕明德迟疑了会儿,“嗯。”
“明德,你想好名字了么?”陈氏坐下来。
“还未。”燕明德沉声,摸了摸胡茬,“阿茵有何想法?”
陈茵思忖着,往窗外不经意一瞥。那里正是一幅画框,框出漫山遍野,亮黄色的迎春花,不算灿烂,也不阴沉,刚刚好,温润如玉的颜色流淌在碧青色的天里。
“单名一个览。”陈茵陡然道,望着燕明德,神色黯淡下来,“我知我出身青楼,身份低微,难以做个好娘亲。可我希望我的孩子和我不同,明德,既然她姓燕,那我希望她能做只自由的燕,一览天下美景。”
“不如,就叫燕览。”
燕明德嘴角扯出微笑,“好,燕览,好名字。”
燕明德整场对话都心不在焉,陈茵却沉浸在阖家欢乐的喜悦中,毫不察觉。
燕明德终于叹了口气,“阿茵,你不会怪我亏待了你吧?你放心,我一定会对阿览好的。”
陈茵搭上燕明德的手,宽慰,“我不奢求嫁进燕府,我也不奢求荣华富贵,我只想和你,和阿览好好过日子。能看着阿览健康快乐地长大,是我最大的愿望。”
燕明德没说话,许久才淡淡“嗯”了一声。
陈茵不会知道,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告别,充斥着名之为温情的谎言。
半刻钟后,陈茵倒在血泊里,捂住正汩汩冒血的伤口,胸腔高速起伏,不忍相信山野里偶然冲进来的刺客,走在燕明德离开的背影身后。
他带走了她的孩子。
之后的日子,燕览长大后,只知道自己是燕府掌家燕明德与青楼女子陈氏之私生女,再没见过自己的母亲,甚至不知道陈茵的名字。
·
元顺十九年直到元顺三十五年间的十六年,对燕览来说没有分别。
自打有记忆起,她就被关在无名山昏黑的竹屋里。竹屋依旧位于巨大山洞后的翠绿间,每逢春天就交相掩映在黄与绿中,生机盎然。可竹屋内早也不是当年的光景。
燕府大夫人赵氏为使这里更像囚牢,便命人将窗户全都封了起来,将可以生火做饭的灶台也全部摧毁,只留一张石头砌的床榻,和一张桌子板凳。每逢用膳,就派人将餐食从狗洞里推进来,往往是剩菜搅成一团,看不出什么是什么,味道也相互混乱,只能姑且用作果腹。
在前五年里,燕览总希冀于燕明德可以带她离开这里。
那日燕明德似乎匆匆地来,如往日一样扮演着一个好爹的角色,给燕览送了件好衣服。
他站在屋子里,环顾着,五岁的燕览欢喜地叫他坐上床榻。床榻上有很多汗渍,墙壁刮出很多灰,对燕明德来讲十分刺目。
他摇了摇头,“爹不累。”
“阿览,再坚持坚持,爹很快就带你离开这里,好吗?”
燕览先是点头,而后不忍流露出真实的遗憾情绪,抱着新衣服,嗓音稚嫩,“爹,要多久?”
“很快了。”
燕览将信将疑,而后还是笑了。
“那娘也会来吗?能不能让我见见娘亲?”
燕明德慌乱地蹲下身,扶住燕览,“燕览,你记住了,你的娘亲是赵夫人。”
“赵夫人......”燕览惶恐,“我的娘亲不是赵夫人!不是赵夫人!”
“就是!”燕明德怒吼,“你才区区五岁,懂什么?你怎知她不是你娘亲!”
“我就是知道!”燕览语塞,“爹说过,爹和娘亲都是对阿览好的人,赵夫人不是!”
一巴掌打在燕览脸上,很快稚嫩如桃子的脸蛋上起了红印子,肿了起来。
“你懂什么!赵夫人不过是希望你能磨砺心性,才故意没有将这里打造得荣华精致,爹已经派最得力的嬷嬷照料你,你怎不懂大人的一片苦心?”
彼时燕览还不懂如何反驳,只干干站在那里,像一只被逮住的,全身颤抖的小兔。
许久,她才问,“这也是爹的想法?”
“什么?”
“...爹也想把阿览关在这里?”
燕明德勃然大怒,猛地站起来,不小心使力,燕览就被推到在地,被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燕明德怒骂了几句,那是燕览从未听到过爹说出口的话,其中也有许多她还听不懂的东西。但她能读懂话里的情绪——那是悔恨的、嫌弃的、不屑的。
自此以后,燕明德几乎再没来过。
也许这件事,也和赵氏变本加厉对待燕览有着暗中的联系。
整个竹屋,似乎变成了赵氏管辖的地盘。
燕览永远不会忘记,她在血泊中,透过染血的视野框,看到那张略圆润的脸笑靥如花的样子。
天旋地转,世界在重影中交叠,所有物件皆是同一种猩红,只有那张脸,燕览瞧得清晰。
身上的疤痕随着赵氏来的次数而增加,新伤旧伤重重叠叠。竹屋变成了一座充斥着血味的监狱。燕览从不清扫那里,因为永远洗不净那块地的血迹。
燕览长大了,逐渐懂得了赵氏口中的话。
她总坐在一旁,看着收下的嬷嬷用各种东西折磨她。只要燕览不哭,她就一直说,一直骂。
“狐媚子生出的杂种,我就当替你娘教导你了!”
打、扎、烫,只要燕览不死,一切就万事大吉。
燕览醒来时,屋子里只剩下自己。
还是那片浓重的血腥味。这种味道使她感到熟悉——每每闻到如此浓郁的血腥味时,她才知道这些“教导”已经结束了,她终于又安全了。
创伤并不是最可怕的东西,创伤开始之前的恐惧,才是最能摧毁人意志的东西。
生活在黑暗的隧道里前行着,仿若永无尽头。
直到那一日椛娘的出现。
那天,天朗气清,椛娘只是在赶山,却莫名闯入了这一块地。一幢破败的竹屋,四面八方都被封了起来,在这里显得尤其突兀。
一靠近,便闻到浓郁的血腥,更让椛娘感到奇怪。
此时,竹屋里传来了燕览的歌声。丝丝缕缕,如断了线的雨,听着令人伤怀。
椛娘没有犹豫太久,就走进了院子。
“里面有人么?”
歌声戛然而止。
“...里面有人么?”椛娘试探道,“无意叨扰,路过听到歌声,这房子也不透气,里面的人...还好么?”
迟迟没有回答。
直到椛娘走出院子,才听到一声微弱的呐喊。
“等等!”
那天,椛娘用斧头砸开了窗户,见到了里面骇人听闻的场景。那天年约四十的她只有一个想法不断在脑海回旋:这里到处是血。床上散发着恶臭,排泄物用盆子被堆在房子的角落,离床十步距离。
一个十岁的姑娘,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是怎样长大的?
椛娘不敢细想,忙把燕览接出来,意欲带走,可燕览即使内心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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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却也推就了。
“不能走。”燕览摇着头,看着椛娘的手正拉在自己手臂上,“不能走...会被找到,然后打。”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椛娘。
椛娘生出浓郁的怜悯之心,“会被谁找到?被谁打?”椛娘蹲下来,“孩子,你告诉我,你是哪户人家的?谁把你关在这里?”
燕览什么也没说。
但就那么一个眼神,椛娘便明白,她年纪轻轻,却已经思虑周全,足够懂事,足够谨慎,足够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自打那以后,燕览虽然仍然住在那间破败的屋子,但椛娘会替她收拾,会给她带更有营养的膳食,像照顾自己孩子一样照顾她。
再加上之后,俞听鸿寄宿在了燕府。有一年燕府太奶奶的生日宴,太奶奶想起了燕览这个可怜的孩子,有意接她回府,在那次,燕览认识了俞听鸿。
太奶奶慈眉善目,希望燕览能留在燕府,带她上个私塾。在燕府生存的日子短暂,燕览却每日都煎熬漫长。
除了太奶奶,俞听鸿是那里唯一把她当人的人。除此之外,从无名山来到浔阳燕府,不过是来到了一个更华美的囚笼,认识了更多,拿着不同的更精致的武器,在她的身和心割出血来的人。
也是这段时间,燕览彻底摸清了燕府的结构,和居住的家眷。
但好景不长,太奶奶在生日宴没过多久就逝世了。燕览被送回了无名山,等待她的是更加凄惨的、无人问津的余生。
自此以后,椛娘和俞听鸿构成了她暗淡天色里不多的光芒。
墨色的山和雾在眼前流过,血变成河流从山涧流出。景色又忽得一转,无数烟尘在眼前飘过,像飞沙走石,迅速消失。
眼前陡然出现一双脚,穿在做工华美却有点肮脏的鞋子中。
抬头看,一张五官极有冲击力却异常憔悴的脸出现在眼前,女人低低看着自己,以她所习惯的睥睨他人的方式。
燕览感到自己不能呼吸。
低头一看,倒在血泊中的身体正像鱼离开水一样高速起伏。一点一滴的冰冷击打、浸润自己,沾湿的眼睫像被胶水黏住,视线闪烁,勉强抬头直视着刺目天光,灰黑色的苍穹正下着雨,像落刀子一样扩张着燕览腹腔的伤口。
那是她孤身来到越京后的第三天。
她和一群乞丐抢食,被人捅了。
本想就这样死了也是个尽头,该结束了。可就在她期盼着回光返照,能再见椛娘一眼时,眼前的女人却先出现了。
她的瞳孔里没有光,甚至没有焦点,但却明显在看着她,像用她所能控制的灰色虹膜将她包裹。
浑浊的眼下是两道青黑,眼睑浅浅凹陷进眼眶,显得鼻梁更加细长直立。毫无人气,朱唇却像是染血的颜色。青丝在雨中紧紧贴着瓷白的肌肤,像盘绕的蜘蛛丝。
她勾起赤红色的唇,弧度几不可察。
“想报仇么?”
燕览张了张嘴,身体却不受自己控制。
“我给你一条命。”
她听到她说。
......
腹部仍然像被刀刃搜刮一样难受恶心,刺骨的寒和热交替在身上滚动,快速失血的腹腔像渴水的腮正起伏着。
她想回答她,想站起来,直至意志终于冲破那具残破的身体,眼前的一切才像尘埃一样消失。
黑暗世界被割出一条线,视野眩晕,逐步扩大,眼前的灰色潮湿牢房才重新出现。
她意识到刚才是回光返照。
......
今年是玄盛七年。
二十多年了,很多愿望的确实现了。
可梦里好像少了一个人......
却不记得是谁。
“燕览,醒醒!阿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