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漏残,万籁俱寂。
窗外,不知何时又扯絮般飘起了鹅毛大雪,簌簌落下,天地间唯余一片混沌的银白。
长公主寝殿内,鎏金蟠龙烛台上的红烛已燃过大半,烛泪堆叠如小山。
昏黄的光晕笼罩着紫檀雕花拔步床上,两个辗转反侧、各怀心事的身影。
“什么?!你要为翊儿守丧三年?!”
长公主猛地从锦被中坐起,凤眸圆睁,鬓边几缕散落的乌发衬得她脸色愈发惊怒。
“婉婉!你……你简直胡闹!”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在寂静的殿宇中回荡。
“他……他是我的翊哥哥啊!”顾婉婉一听到那个深埋心底的名字,强筑的心防轰然崩塌。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瞬间夺眶而出,沿着苍白消瘦的脸颊簌簌滚落,洇湿了素色的寝衣领口。
她声音哽咽破碎,带着难以言喻的委屈与执拗:
“我……我只想为兄长尽一份心,守一份礼……这有何不对?有何不可?!”
长公主半生戎马,铁骨铮铮,儿子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于她——是将门荣光,是死得其所。
悲痛虽深,却为那无上荣光所掩。
可此刻,看着眼前这娇小女子蜷缩在锦被中,单薄的肩膀因哭泣而剧烈颤抖。
那苍白脸上滚落的每一滴泪,都仿佛砸在她心尖最柔软处。
一股酸楚直冲鼻端,这位叱咤风云的女将军眼中,竟也瞬间蓄满了浑浊的泪水。
一位是统帅三军、威震八方的巾帼统帅,一位是执掌中枢、权倾朝野的女中宰辅。
大余王朝最耀眼的两位奇女子,在这除夕岁末的寒夜里,隔着锦被相拥而泣。
为她们共同失去的至亲,为那份深入骨髓、却只能在这无人深夜里,才能尽情宣泄的刻骨哀恸。
泪水浸湿了衣襟,呜咽声压抑在喉间,唯余红烛默默垂泪。
————
御书房,烛影摇红。
蟠龙金柱投下巨大的阴影,新帝萧宸一身明黄便袍,立于御案旁。
他手中捏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奏章,目光复杂地投向御案旁、那片最浓重的阴影,斟酌再三,方低声开口:
“帝上……婉婉今日递了折子……恳请……将婚期延后三载……”
“她执意要为萧翊……守齐衰之丧。这……这守的是哪门子丧?于礼不合,简直……”
后面的话,在阴影中那道陡然变得锐利如实质的目光下,生生咽了回去。
阴影里,一片沉寂。
良久,才传来一道低沉淡漠,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准了她。”
萧玄的脑海中,清晰浮现出那日她将盛放萧翊残魂的聚魂瓶,如同稀世珍宝般紧紧护在心口的模样。
“本王……等得起。”
语毕,阴影微动,那道玄色的身影已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的婉婉,是他自归墟灰界污秽中亲手抱回、细心教养的小徒。
是仙域曾风华绝代,令星月失色的素婉仙尊。
更是他六道分身、在这万丈红尘中,历经轮回,皆倾心守护、视若珍宝的——前世爱人、今生至亲。
她始终用那颗赤诚、温暖、不染尘埃的心,照亮着每一个靠近她的灵魂。
这份情,他懂,亦敬重。
————
翌日,新帝萧宸颁下明旨:
敕封司宸使顾婉婉为镇北王世子萧翊之义妹,其名录入镇北王府金册玉牒。
特恩准其以“义妹”之身,为兄服丧,行“齐衰”之礼。
依大余《礼典》,官员丁忧期间,禁婚嫁,禁宴乐,禁华服,禁断发,须持身守静,哀思尽礼。
散朝钟鸣,百官鱼贯而出。
萧宸特意唤住走在最后的顾婉婉。她一身玄青色云雁细锦司宸官袍,宽大的袍袖更显身姿单薄。
素面朝天,未施脂粉,连日忧思煎熬,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
萧宸语带怜惜,温言道:“婉婉既在丁忧之期,便安心在司宸府静养。”
“这两年为大余社稷,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实是辛苦你了。”
顾婉婉垂眸敛衽,声音低柔却带着坚持:“陛下隆恩,臣女感念。既已入镇北王府玉牒,自当克尽孝悌。”
“母亲不日将启程回御龙关陪伴父王,翊哥哥的灵位……自有婉婉在长公主府日夜供奉,不敢懈怠。”
“玄青王那边……”萧宸走近一步,轻轻拍了拍她微凉的手背,声音放得更缓:
“朕自会替你转圜。外间那些市井流言,蜚短流长,你只当清风过耳,不必挂怀。万事……依着你的本心便是。”
他深邃的目光,无意掠过御座旁的蟠龙金柱,对那柱身投下的浓黑阴影,轻叹摇头。
“是臣女……对不住玄王爷……”那三个字如烧红的烙铁,烫得顾婉婉心头猛地一缩。
剧烈的愧疚与难言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她,秀眉紧蹙,眼底水光氤氲,哀伤几乎要满溢出来。
“元日那日,臣女在司宸府门前与他提及此事……”
“他眼中那瞬息的震怒与……痛色……臣女看得分明……”
她深知,此举于世俗礼法、于夫妻情分,皆是大大的违逆与伤害。
她樱唇几度开合,终究无法将那些关于仙凡六世、分身情缘的惊天之秘宣之于口。
他,玄青王萧玄,在此界眼中,只是凡尘一位位高权重的亲王。
如此荒诞离奇、神鬼莫测之事,说出来,恐怕比她的守丧之举更令他惊骇莫名,视她为疯癫。
可若要她主动开口,解除这桩御赐的婚约……那“退婚”二字,却似有万钧之重,压在心口,令她窒息。
她心如刀绞,如何舍得?如何放下?
萧宸看着她眼中翻涌的痛苦与挣扎,心中了然,温声宽慰:
“婉婉,莫要思虑太过。婚约仍在,赐婚圣旨亦在你手。这姻缘红线,何时系紧,全在你一念之间,无人可迫。”
“宸哥哥……”顾婉婉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孩童般的惶恐无助。
“你说……玄王爷他……还会……还会喜欢婉婉吗?”
“他会不会……觉得婉婉是个朝秦暮楚、凉薄寡情之人?他会不会……就此厌弃了婉婉?”
对萧翊之死的无尽追悔,对萧玄的深深歉疚,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日夜啃噬着她的心。
连素来最疼爱她的祖母都厉声反对她的决定,这些日子,她孤立无援,仿佛独自在惊涛骇浪中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