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北域皇城。
朔风如刀,割面生疼。滴水坠檐,呵气成霜。
白雾缭绕间,天地一片银装素裹。
然,纵是泼水成冰的酷寒,亦难掩皇城内外喧嚣升腾的年节喜气。
朱门高户,新桃换旧符,艳红的联纸映着皑皑白雪。
檐角廊下,悬起盏盏精巧的琉璃宫灯,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家家灶膛火旺,蒸腾的糕饼甜香、炖煮的肉羹浓香,混合着爆竹燃尽后的硫磺气息。
氤氲在凛冽的空气里,硬生生将这砭骨的严寒逼退了几分。
今年,是顾婉婉开府立衙、执掌司宸后,迎来的第三个新春。
顾相府邸,华灯初上,暖阁生春。
雕梁画栋间悬着岁朝清供图,紫檀长案上摆满珍馐佳肴。
阖家团圆宴方罢,杯盘狼藉,笑语犹存。
顾婉婉却已敛衽起身,辞了满堂的喧闹与暖意,欲返司宸府守岁。
连给小外甥的压岁红包,也早早用金线绣福字的锦囊装了,托付于长姐顾明月之手。
“哟哟哟,”二姐顾轻舟追至垂花门廊下。
她裹着一袭火狐裘,颊边因酒意染着薄红,眼波流转间尽是促狭。
“瞧瞧咱们司宸使大人,这般归心似箭的,莫不是……府中有位‘大人’,正倚门望穿秋水,翘首以待?”
她声音清脆,在寂静的回廊里荡起涟漪。
顾婉婉脚步微顿,回眸浅笑,眸光却似不经意般掠过顾轻舟肩头。
只见月洞门外,太医院院正吴清远身着青竹暗纹的直裰。
正与须发皆白、身着赭色福字团花锦袍的祖父顾相爷,踏着薄雪缓步而来。
她唇角弯起一丝狡黠:“二姐,眼瞧着春日将近,你可是要做新嫁娘的人了,还这般跳脱?”
“仔细让吴院正听见,他可是端方君子,最是受不得这等玩笑的。”
顾轻舟浑然未觉,兀自撇了撇嘴,指尖绕着腰间杏黄丝绦:
“吴清远那个木头疙瘩,整日里不是药方就是脉案,呆板无趣得紧!”
“再说,这亲事是祖父他老人家一厢情愿应下的,我可没点头!要嫁,让那木头自个儿抱着药典嫁去!”
“轻舟!放肆!”顾相爷耳聪目明,闻得此言,登时气得须发戟张,手中暖炉重重一顿。
“清远贤侄人品贵重,才学斐然,能许你为妻,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辱没斯文!”
吴清远忙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朝顾轻舟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对着顾相爷深深一揖,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
“相爷息怒。轻舟秉性率真,赤子心肠,正是其可爱之处。晚生倾慕已久,能得此良缘,实乃三生有幸。”
顾婉婉便在家人或嗔或笑、温情脉脉的目光中,披上侍女锦书递来的玄狐大氅。
踏着相府门前清扫过却仍覆着薄霜的青石板路,身影渐渐融入皇城华灯初上的夜色里。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沉重合拢,将那满堂的暖意与喧阗隔绝于身后。
门内,顾明月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转眸看向犹自气鼓鼓的顾轻舟,低声道:
“轻舟,你这玩笑开岔了。婉婉她……哪里是急着回去见玄青王?”
“她早已应了长公主殿下,今夜……是去镇北王府,替萧翊世子……守那岁寒长夜的。”
话音落,顾相爷抚须的手一顿,吴清远温润的笑意微凝,顾明月眼中亦掠过深沉的哀悯。
顾轻舟脸上的促狭瞬间冻结,化作一片惊愕与懊悔——
她这无心快语,竟如利刃,直直戳中了妹妹心底那尚未结痂的创口!
新帝御驾亲征,平定南域,寰宇一统,大赦天下的恩旨早已传遍四海。
京城内外,处处张灯结彩,酒肆歌楼彻夜不息,沉浸在得胜凯旋的狂欢之中。
然而,这份席卷全城的灼热喜气,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丝毫未能浸染长公主暂居的别院。
府门紧闭,阶前积雪未扫,唯有檐角悬着的几盏素绢风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孤寂清冷的光晕。
门楣之上,不见半分喜庆的朱红,唯余一片肃穆的玄青。
顾婉婉乘着小轿,悄然停在角门。管家早已得了吩咐,无声引她入内。
穿过几重寂静的回廊,步入后宅暖阁。
阁内,炭盆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长公主一身素色常服,未簪珠翠,正坐在铺了云锦软垫的炕桌前。
她纤纤玉指灵巧地擀着薄如蝉翼的面皮,包着象征团圆的元宝饺子。
见顾婉婉裹着一身寒气进来,她抬首,脸上勉强堆起一丝笑意,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瞧瞧,我这冷灶破屋的,倒成了香饽饽。这一个两个金尊玉贵的,大年三十不在宫里府里享福,偏生都往我这钻!
“莫不是闻着你顾司宸的味儿,便都巴巴地寻了来?”
顾婉婉解下大氅,露出里面同样素雅的月白袄裙。
她刚欲行礼,目光却被暖阁深处炭盆旁围坐的三人吸引——
身着明黄常服、气度雍容的新帝萧宸,一袭紫貂裘、面如冠玉的瑞王萧瑞。
以及……那个清晨才在司宸府门前揖别,此刻却端坐于此的玄青王萧玄。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暗金龙纹锦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在跳动的烛火下半明半暗,俊美无俦却带着疏离的冷峻。
她心头微悸,敛衽垂眸,依次向三位天潢贵胄盈盈拜下:
“臣女参见陛下,参见瑞王殿下,参见玄青王殿下。”
清越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格外清晰。
唯有目光掠过萧玄时,那双秋水剪瞳,如受惊的鹿儿般迅速低垂。
长睫密密地覆下,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竟是不敢与之有片刻交汇。
阁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众人分食了长公主亲手所包的饺子,味同嚼蜡。
更漏声声中,子时将近。
外臣不便久留宫外府邸,更何况是这三位身份显赫的男子。
新帝萧宸率先起身,萧瑞紧随,萧玄亦沉默离座。
三人相继告辞,玄色、紫色、明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交加的夜色里。
偌大的别院,最终只剩下顾婉婉,伴着长公主,守着这一室孤灯,共度这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