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吃饭,大圆桌坐了十几个人,菜在自动转盘上流动。
往日的家庭聚餐,大姥姥总是说上两句恭喜词,再举杯庆祝。去年大姥姥住进养老院,哪怕不曾缺席聚会,这个环节她主动卸任,而齐美裳成了顶任的那位。心照不宣的。
其实讲的都是大差不差,感慨一下聚在一块庆祝佳节,哪家哪位缺席了,还要亲属拍个视频过去,让人隔空参加。再讲些工作学习顺利的漂亮话,最后说着身体健康。
结束后就让大家举杯,碰在一块。
这次也一样,谁都没说让咚咚拍个视频过去。
只是饮品稍微有所不同。齐美裳定的位置,故意叫了啤酒,给映年倒上,似乎这样洗脱映年的“清白”。
映年清楚齐美裳在迫切地证明,患得患失中硬要抓着一个东西,才能心安。她也能理解齐美裳认为必不可少的原因。不然,在一个小家里,譬如下午她与昭岁的交谈环境中,别人也是这样,会讲起大姥姥家吃素的映年,在想她会不会也有成佛的苗头。
摆在明面的上聊的事情,就是别人家的八卦了。置身其中,必定在别人家的餐桌上,聊的也是齐家的事情。好像就算不是一家,都能到知根知底的地步,猜来猜去,还能触碰到真相。
齐美棠下午没跟着祁孝逑的车过来,昭岁还以为她是去哪看风景了。吃到中途,齐美棠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她就说:“下午我去看了美玉,说了几句,晚上我就不留了,带着贵发回去。”
大姥姥问:“不玩会?”
齐美棠道:“不玩了,你们玩。”
大家似乎习惯了齐美棠来去匆匆,饭局被没有因此收到影响,只有大姥姥拿着筷子,慢条斯理地理鱼刺,一直没往碗里夹菜。
饭局到了快收尾的时候,似乎终于把那些家庭鸡毛蒜皮的事情缕清了,该盘算盘算自家的事情了。
表姐问:“映年谈恋爱没?”
噢,又要给她上一个“双重保险”吗?
映年说:“没有。”
表姐问:“大学就没谈过?”
映年说:“没有。”
她在想,表姐是不是之前也被这样问过。现在交接棒,到了她的手里,要她拿着。至于为什么不问桂花糕……惹不起齐美棠吧,齐家混得最好的就是齐美棠了。
表姐夫问:“不可能吧,小姑娘害羞不愿意说。”
映年转头去看表姐夫。这个男人个子不高,放在齐家本就高个儿的基因里,更不够看,身子短,坐下来比表姐矮一截。是做室内设计的,新家的布局和采购,齐美裳就很多时候问他,没收钱。映年觉得昭岁对他过誉了。
祁孝逑对婚姻的失败和重归于好很重视,他在这方面很慎重:“映年有自己的考量。”
表姐夫说:“映年是鹊大毕业的吧,我们公司也有一个鹊大研究生,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映年太懂这种话了。不经意地透露那种优越感,即便那勋章不是他的。同时,可能对方又对着话里的主人公赞许自己。两方都互为资源了。
她刚想开口,祁孝逑又抢在前头:“不用麻烦,映年有自己的考量。”
他说话中庸,显得拒绝没有力道,表姐夫还想说。
齐美裳便说:“映年认识的,可不比你少。”
这场面,昭岁觉得很恐怖。不是聚餐恐怖,而是未来充满的忧虑。
她一度迷信于“速成”大法,比如“一周学会网球挥拍”“三天搞定作文选题”“一个月提分三十”等等,在高考时期甚至买过“考试宝典”,号称着真能让人成绩疯涨。
实际那本书压箱底了,不是不想看,是平日的作业都没法即时完成,那书翻开的机会都没有。到高考前夕,心情紧绷着学不进去,拿出来瞅了,才发现这题技巧,和市面上杂糅的教辅书籍的相差无几。就是广告好听。
她总信这些的。短视频博主是成功的例子,方法论讲得明明白白,让她要不断自我提升。到目前为止,收藏夹越堆越多,可在第一次刷到过有过决心后,下一条视频过去,就抛掷脑后,再也没打开过了。好吧,即便是看着“自我提升”的短视频们,她也是开的倍速播放。
真看完还有点印象的,还是剧情向的番剧解说。这本身是她感兴趣的领域。
表姐的生活就是两倍速的频率。大学恋爱分手恋爱分手,毕业后相亲相亲相亲相亲……结婚。工作离职创业,创业失败继续工作,又被开除继续面试,找新的工作,到现在这份工作是二叔朋友的公司。前几年结婚买了房子,搬进新家的第一年就添新丁。
昭岁和同学讲起时,吊诡的是她们不约而同地说身边的姐姐哥哥们也有一样的脉络。
从前表姐对昭岁爱看动漫嗤之以鼻,现在她还会了解,为了照料小孩。性格也变了。
人们应该在既定的轨道上,平缓前进,才能找到安稳的感觉,如果有人切换铁轨的方向,也大差不差的,总归是稳的。没人要真的让车脱离轨道。
就像在饭桌上,自家的话题只能谈点轻点的、淡点的,要真谁谈了太重,就会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这看着丧失了一种直面的勇气,实际是安全感太重要了,哪怕是虚空的安全感。
家庭和睦,就是家庭的安全感。
这头没在映年上问到话,转而就向着咚咚发问,句式都一样,只是环境换成了“摄影爱好者”群体。
咚咚在啃骨头,咬到了脆骨,吃得咔嚓咔嚓的。她没回表姐的话,转头问向三姥姥:“你想我恋爱结婚吗?”
三姥姥咀嚼的动作停下来,盯着咚咚,一时没说话。咚咚呼了一口气,来回表姐:“明天上去佛寺,问我妈。”
表姐尴尬地笑两声,表姐夫来打了圆场,说咚咚三人玩乐这么多天,应该收获颇丰,碰到什么趣事没。没人理他。
按理说,这是在等咚咚的话,她不该把话掉在地上。
祁孝逑成了暖场的那位,说着这一带的游览项目,让明天去逛逛。刚到冰点的氛围,稍稍好了点。
突然又在某个瞬间停了下来。好在饭桌上的菜基本完毕了。
刚该说话的咚咚,在这是开口了:“桂花糕说开店找我入股,我投了两万。”
这话一出,众人目光转向咚咚,再转向桂花糕。
昭岁心惊。一是咚咚点燃了爆炸的引线,把这“危险”的消息摆在饭桌上讲。二是咚咚的隐瞒,二人就桂花糕一事聊过,咚咚说没借。
被点名的桂花糕没动。
齐美棠突然推了一下他,桂花糕弹了起来。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方块,是折叠的纸条。折了很多层,他一层一层的摊开。纸薄,呈黄灰色,光照着透出字的痕迹,还有些被戳破了。
昭岁隐隐猜到这纸取材于何地,又在何种情况下写得。
饭桌上的自动转盘还在旋转,飘香着菜。众人都搁了筷子,就只有咚咚还在啃着那块排骨,满嘴都是油。
桂花糕开始念了。他的声音颤抖,带着蝉市特有的黏稠湿润,鼻腔声使得吐字不太清晰,不像是忏悔,更像是哭诉。
他哭诉如何被室友欺骗投资店铺,哭诉合同的白纸黑字像是迷魂汤一样的存在,那串串数字的零头让他兴奋不已,他没完没了讲着,讲完投资便讲欺骗齐美棠过来手术,实际是想东山再起,再讲门店跑路,一切归无。
这套路的演变,从五年前升级到了现在,齐美玉落入的圈套,桂花糕再次踩入,代价要大得更多。
昭岁听着,她头皮发麻。
一边带入桂花糕,居然齐美棠逼着桂花糕在佛前写着忏悔,又对着家里人群念出来,这是多么折损自尊的事情。对比齐美棠的强势,齐美裳的管控都不够看了。
一边带入齐美棠,这笔钱可不算小,齐美玉曾经暴雷过,桂花糕还能踩进去,实际上的责任都是齐美棠担着,钱才是最耗费心血的。比起这,“悔过书”无关痛痒了吧。
而最让昭岁在意的是,咚咚的投资。那笔钱应该会被齐美棠重新归还回来,可这份回转的圈套重新降落在咚咚的身上,带着宿命般的气息,非常不祥。
她转头看向咚咚。咚咚安然地还在咀嚼,似乎早有预料。某个瞬间,昭岁生出了奇异冒险的念头:咚咚是否明知不对,还继续为之呢?她为这想法而不可思议。
那咚咚的动机是什么?昭岁望向桂花糕的那张纸。何处都有佛,齐美棠何必带着桂花糕远来蝉市呢?齐美玉在这里。
提出的问题,昭岁只能模糊的答案,不敢再往深处想。
想着,脑中又不可避免的冒出问题……那桂花糕会不会去当和尚?真当和尚,她还瞧得起他一些。
念完,桂花糕没有重新坐下的机会,齐美棠站起来说:“以后谁再借给贵发钱,一律不还了。”
映年是接话的那位,问题是:“你让陈恩柔 投资没?”
桂花糕“呃”一声,摇头说:“没有。”
映年信不过:“真没有?”
桂花糕:“没有。”
映年还想问,齐美棠收拾着椅子上的包,说:“我拉了个基本的名单,回去再检查一下遗漏。”
齐美棠这样说,映年便没再问了。
母子俩没再多言,齐美棠说着要赶飞机,拿着包站起来,带着桂花糕走了。她脚步匆匆,踩着后跟的高跟鞋,敲在地上,响声“嗒嗒”。
昭岁竟看出了狼狈。
——比起桂花糕那点自尊,稳坐席中的齐美棠才有凌迟之感吧。
于此同时,映年也起身来。刚发的几条消息,大脸猫没回,更上面一条,是映年在滑板聚会后发给她的,同样没回。映年还是不放心,她边往外走,边拨打大脸猫的电话。
饭桌里,谁都没再主动暖起这个场。
咚咚啃完骨头,她站起来说:“这顿饭我们家请,谢谢大家来看我妈妈。”
齐美裳想说话,被祁孝逑拉住了。
酒楼大厅人来人往,映年手机放在耳边,听着那头大脸猫接通电话。
“你怎么不理我?”映年问。
“什么事?”大脸猫问。
“我发微信给你了。”
“有事说事。”
“齐贵发的投资是有问题的。”
“你一早就知道?”
“刚知道。”
大脸猫笑着“呵”一声,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是,你也不关心。”
“你有投钱吗?”
“我没有,”大脸猫说完,映年松了一口气,又听着她说,“曾帅投了,借钱投的,钱滚上来了。”
映年在想曾帅是谁,脑海中检索了个遍。
“他本来要买房的,结果现在连租房都不太行。”
“一个月,能滚多少钱?”投资本来就有亏有赢,桂花糕是假的,可斟酌投资决策的他自己。
大脸猫又笑了一声,对映年的问句很难过,她问:“你还认识曾帅吗?”
“小学同学。”映年实际是猜的。
“就是他让我给你买点吃的赔罪。”大脸猫说,“你的明信片我收到了。”
映年说:“还好……我还以为掉路上了。”
大脸猫这次真笑了,她说:“那天之后,我想了很多,我确实错了,我不该让你陪我。我们俩重新联系,是因为滑板,一起玩的自然就是滑板。朋友分功能,我强加给你了功能,让你不自在了吧?”
“……没有。”映年感觉什么正在流失。
“你反而不诚恳了。”大脸猫说,“我挺意外你会寄明信片给我。”
“我回来可以陪你吃饭的,逛街也行。”
“可以的,你的边界感让我很轻松的,我想通就很轻松了。”大脸猫也没拒绝,映年听着觉得奇怪,或许大面侧从前就是这样的,只是映年没有察觉,“我一定还有让你不舒服的地方吧?”
这份忏悔,比起桂花糕的朗读,映年觉得难受,像是大脸猫一把利剑划出了清晰的边界。
她从前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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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不该拒绝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很多时候,我没想好,那会儿更多考虑的是自己,没想过可能抹了你的脸面”
“你让我刮目相看啊。”
“对不起。”
“互相道歉,那就重归于好吧?”
这份“重归于好”也好不到哪去了。映年清楚。
别人都以为映年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实际上映年看得很重,不然也不会在排行榜出来的时候慢慢悠悠的过去,实际上心跳得要死,她对恭维的话很受用,很喜欢成就带来的掌声。
但有些眼光,不是全靠成就来的。至少人情交往不是。她清楚,但不在乎。到真在乎时,这份在乎在大脸猫那不是那么重要了。
昭岁说的没错——她太高傲了。
晚上躺在床上,映年再点开大脸猫的微信号,发现她换头像了,那只猫咪变成了一个湖边的风景照。绰号变得名不副实了,实际映年一直给她的备注就是本名陈恩柔。
这份失去,实实在在了。
映年心有点乱,她点开室友群。距离她们聊鞋子的话题到现在,期间还聊了一下学校今年可能的招生线,在赌今年的地理系会不会掉分,会掉多少分,说着说着又发语音说地理哪里不好了,要爱一辈子的地理。可能期间发语音不方便,又开始打了一通视频电话,时常半小时。
映年没发言。她去算那个,正好是山上赶路那会儿。又觉得算有什么用?山上赶路也有信号的。
她突然有股冲动,直接点击了拨通视频按钮。没想到,三人很快陆续点进来了。
“稀罕哟,齐老师有何贵干。”一号床问。
“我明天上香挂福,想给你们祈愿。”映年说。
三人在笑:“你居然信这个!”
她羞赧,忍住了:“对,我还信这个。”
三人又打趣了一番映年,说着愿望,其实朴素地都是些“学业进步”“工作顺利”的话,和家宴里,齐美裳说的那些一样。
开宴时,齐美裳说得不是漂亮话,说的也是愿望吧。
讲完这些事,她们聊起来,说着近况,偶尔问着映年,映年有问有答。一号床说:“你多久回来?”
“月底吧。”映年说。
“我买房了,过来看看。”一号床说。
“哟,有人说这辈子都不买房的呀,租房最划算了。”二号床语调都变了。
“哪的地段,多少?”三号床问。
一号床报了地名和价格,又详谈了一下情况,三人都觉得高了。映年没说出来,二号床点出来了。
“我觉得有个念头说,我想买了。我观望了三个月,还是想买,那就买了。”一号床说,“自己住,就不计较了。”
她们话密得映年插不上进去,等到问到映年说,给了她话口,让她加入。实际说的也不多,偶尔说上两句,她还是听的那位。可感受已经不一样了。
不过,今天有讯号:同龄人都在买房、结婚、拼学业时,她的生活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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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美裳定的三室一厅,原计划是夫妻睡客厅,孩子一间,大姥姥一间,三姥姥和咚咚一间。咚咚觉得不妥,让大姥姥和三姥姥住一块,自己和齐美裳夫妇调换。
昭岁让她来房间,咚咚果断拒绝:“沙发比睡袋好吧?”昭岁就不再劝。
这会儿,除了洗手间还在使用,外头就只有三姥姥在看电视。就出门半个多月,三姥姥已经学会了如何用u盘插电视剧播放视频,下载的是一套健身操。
她让咚咚一块把茶几抬到了墙边,站在了地毯上面跳。很多动作做得不太到位,屁股蹲不下去,肩膀没办法完全展开,地板动作是最标准的,趴着,很像是一只鳄鱼。到一半就汗如雨下,喘得不行,三姥姥却没停下来的意思。
咚咚靠着沙发,在玩手机,偶尔目光撇过去。她想睡觉了,又不想打断三姥姥跳操。
“养老钱”三姥姥的真心话 ,还有部分原因是:她总归觉得开店不是件稳当的事业,开三轮车尚能稍稍控制亏损,开店不太行。齐美玉的投资暴雷不只是影响了她,连带着三姥姥也开始谨小慎微。她们家,经不起折腾了。
再说,航空公司哪里不好了?咚咚学出来,个子高高的,减减肥化化妆很匀称,进去飞几年就能升职。
当时三姥姥就是这么讲的。如果齐美玉接班车厂的活儿,也不至于走到后面的地步。稳稳当当的。
或许归根结底,在三姥姥眼中,齐美玉和咚咚是一类人。齐美玉的起始资金是靠着杨梅园,咚咚也要靠着长辈的扶持。
那次阻拦,咚咚认为更像是一次“警告”:没有家里的托举,连起步都没法。
这次桂花糕的失败,能让三姥姥的想法更笃定吧。咚咚想。
明天的计划是一早上山去佛寺,中午吃斋饭,下午听诵经。后天才是真正的剃度时间,如果不坐轮渡,后天到也行。齐美裳给齐美玉电话过,那头说一定要来的话,不要那天来。
实际上齐美玉真正有空的,就是中午吃饭那会儿,下午在忙,根本见不到的。咚咚认为听诵经太形式主义了,但这个计划谁都没反对。
昭岁洗完澡出来,路过客厅,见着三姥姥在跳,她也站在一旁扭扭屁股又扭扭腰的,再坐在沙发上。
“晚上要不要我陪你睡?”昭岁问。
“我没什么的。”咚咚说。
“……我怕。”
“你怕什么?”
“我怕一个人睡。”
咚咚笑了。
昭岁开始讲起下午出去逛逛的事情,说起看着雕的那尊佛,说起拾木的孩童,还有难喝的咖啡。
“你也觉得咖啡难喝?”
“对啊。”昭岁笑,又貌若威胁,“你别告诉我姐。”
“我觉得雕佛的人很自私。”
“为什么?”
“对面是书店耶,拿出来正对着雕,看书的怎么办?不要给我说佛前自静,佛像和咖啡,都是明码标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