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陈让尘皱眉，示意乔文按照原计划继续指挥，她又问了一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嘶哑的嗓音从会议室的音响里传出来，现场的几十号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陈让尘，注意纪律。”总指挥厉声道。
“纪律？”陈让尘笑了一声，“如果没有这些仿生人，你现在有命跟我讲纪律吗？”
总指挥低下头，干咳了两声。
他心里总觉得人类高仿生人一等，陈让尘这话无疑是在打他的脸。
“你的指令，什么意思？”陈让尘没闲心跟他继续磨蹭，她视线始终停留在监测系统传回的现场画面上。
“我们测算过了，按照现在仿生人和异种的数量比例来说，如果引爆全部仿生人，可以直接清除场上所有异种。”总指挥说。
“为什么？”陈让尘怒不可遏，“只要按照我们的计划继续打下去，照样能清除所有异种。”
“现在获胜的概率有多少？”总指挥的语气平静地像一潭死水。
陈让尘垂眸扫一眼模拟器，回答：“百分之五十二。”
“引爆仿生人获胜的概率是百分之百。”总指挥拔高声调继续说，“我要的是百分之百胜利，而不是百分之五十二！”
不等陈让尘回答，总指挥声音更加狠戾。
“我没办法赌这百分之五十二，如果一会儿模拟器给出的胜利概率下降了怎么办？如果五分钟之后战局扭转，异种再次展开攻势怎么办？你拿整个人类基地当儿戏吗？！”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话？”陈让尘重重锤了一下桌子，试图消解心头愤怒，“你们连迎战都不敢，一个个看见模拟器给出胜利概率是百分之零的时候，连个屁都不敢放，现在说我拿人类基地当儿戏？”
她灌了口水，继续说：“那你们是拿人类基地当什么？嗯？你的摇篮吗？”
“陈让尘！”总指挥胸膛剧烈起伏，他快要气死了，“服从命令！”
“你是说我的人在前线卖命，你现在下一个命令让我把他们都杀了，这就是你的命令！我不执行！”陈让尘怒吼，“指挥，是要用最少的牺牲换取胜利，不是全军覆灭的胜利！”
“陈让尘！你听清楚！那是仿生人！不是人类！”
通讯器陷入沉寂，除了带着怒火的呼吸声，其他什么都听不见。
过了几秒钟，陈让尘冰冷的声音像上了霜，从通讯器里传来。
“你说什么？”
总指挥沉了口气，一字一句说：“仿生人，不是人类，他们应该随时准备为人类牺牲！”
“他们有温度有思想，他们也是生命，怎么不算人类？”陈让尘拼命压制怒火，咬着牙问。
“他们身体里流的是红沙，胸膛里装的是动能元件，哪里跟人类一样？”总指挥语速更快，语气更坚定，“我们之所以研发仿生人，就是为了保护人类，为人类所用。他们只是会说话的机器而已，你会因为家里的冰箱空调爆炸而难过吗？”
陈让尘觉得说不通，抓了抓额前的头发，眉头皱得更深。
“我不同意！我不执行！”陈让尘回答。
说完这话，通讯器另一边突然沉默下来，安静得让她心慌，她预感到有什么不在她掌控范围内的事情正在发生。
过了几秒钟，通讯器那边传来总指挥的声音：“不用你同意。”
说完，通讯就断了。
陈让尘恼火地把通讯器摔在桌上，再次坐在椅子上。
乔文走来，把刚刚陈让尘不在时发生的情况列在纸上，是按照她的习惯写的，很细致，很清楚。
监测画面上显示，大部分仿生人跟异种距离很近，这是陈让尘的作战计划。
是她的计划，让会议室里的人觉得有了可乘之机。
“所有人听我指挥。”陈让尘号令道，“在攻击射程内，尽量远离身边所有异种！”
“收到。”
“收到。”
“收到。”
应答声一如往常从通讯器里传来，陈让尘却没有一点安心的感觉，她双手按在桌上，力气越来越大，几乎要把这张桌子捏碎。
通讯里总指挥的声音很大，乔文零零碎碎也听了个大概。
他太了解陈让尘了，有时候，甚至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
“歇一会儿吧，”乔文轻声说，“我来帮你指挥。”
“不用。”陈让尘回答得飞快，这问题不需要思考，她不会让任何人来帮她承担痛苦。
“陈让尘……”乔文小声念了一次她的名字。
陈让尘眉心一跳，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她的预感一向很准。
她转头看向乔文，他脖子上的银灰色颈环蓝色光芒正在疯狂闪烁，很快，那道蓝色辉光转为黄色。颈环收紧了，内壁贴在乔文脖子上。
陈让尘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真的不管她的意见，打算直接执行引爆仿生人的计划。
“不要。”陈让尘慌了，她对眼前即将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操控能力，她痛恨这种感觉。
她非常清楚自己即将失去什么，但她无力阻止。
她只能看着乔文，看着那个还在不断收紧的银灰色颈环，一遍遍说着“不要”。
“少校……别害怕。”乔文的声音依然温柔，他笑起来，两只手笨拙地拢着陈让尘的肩膀。
“乔文……不要……不要……”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经从陈让尘眼睛里掉出来了。
她摇头，她抓着乔文的衣服，似乎只要还能触摸他，爆炸就永远都不会发生，他永远都不会离开。
乔文抬手擦掉陈让尘脸颊的泪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试剂，温柔的手指划过她手臂，针尖刺进她的皮肤，她连痛都感觉不到。
试剂缓缓推入身体，陈让尘却没有觉得身体恢复能量，反而眼皮越来越沉。
她垂眸一看，这一次，乔文给她打的不是营养液，而是帮她入眠的药剂——默冬。
“乔文！你要干什么！”陈让尘几乎绝望地抓住他手臂，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你哪都不许去！你不能走！”
“他会引爆我的。”乔文声音依然温和，就像每个晚上在训练场见到陈让尘一样，他似乎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不……你不能走！”陈让尘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她和自己的身体抗争，和黑暗争夺意识。
“我留在这里，你会受伤。”乔文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轻声说。
“带我走吧，那你带我走吧。”陈让尘的指甲几乎要嵌入他皮肤，她迫切地看着他，却看见一道坚决地目光。
“你还有自己的生活，你是人类，真实的人类。”乔文沉了口气，脸上还挂着笑容，“他们说的没错，我只是机器，是人类生产的机器，为人类服务是我的毕生使命。”
“你不是……你不是！”陈让尘站不住了，她跌坐在椅子上，眼睛仍然看着乔文逐渐变得模糊的脸。
“好好睡一觉，让尘。”乔文把外套盖在她身上，“无论是作为人类，还是作为机器，我最开心的事情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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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认识你。”
陈让尘只能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在她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看见乔文脖子上的颈环，由黄变红。
急促闪烁的红光，还有那张笑脸，是乔文最后留给陈让尘的东西。
人类基地得救了，但她的所有，都在那片红沙中陨落了。
仿生人甚至不需要收尸，残破的金属碎片跟异种尸块纠缠在一起，在人类基地的门前化作尘埃中的一部分。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人类基地，她只知道自己在训练场打光了三箱子弹，没有人敢让她把枪带出训练场。
她离开了军队。
联邦政府模糊了战争的具体情形，只大肆夸赞军队的精明部署。
整个人类基地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欢乐中，人们在欢庆，在拥抱，在赞扬指挥官力挽狂澜，创造了奇迹。
没有人知道，她在那一天失去了什么。
她一个人回到十二区，发现自己家里乱成一团，一派被洗劫过的模样。
她的名字在仿生人中传开了，那个把仿生人当作炸弹用的前线指挥官，陈让尘。
……
戚许心里像被一只大手用力攥了一下，又酸又痛。她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陈让尘每次面对仿生人被排挤的时候都分外愤怒，甚至听到仿生人爆炸的字眼，脸上都会流露出反常的情绪。
她的军队，她的副官，她对未来所有美好的希望，都葬送在那一场异种入侵的战争里。
看戚许不说话，陈让尘继续讲下去。
“温克，特调局行动部部长，是我朋友。”陈让尘的声音还在颤抖，她亲手剖开自己的伤口，痛得发抖，“后来，我去求她，让她带我去人类基地外面，我想找到乔文的动能元件。”
“我去求了她几次，她才终于同意了。”
“趁着异常生物部去采集样本，她带我去了那里。”
“满地都是红沙，到处都是金属碎片，摔碎的动能元件还一下一下闪着光……”
陈让尘吸了口气，却说不出话。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她只觉得鼻子发酸。
乔文是骗子。
他不是说自己是机器吗？怎么会让陈让尘这么难过？
戚许再也忍不住了，她扑上去抱住陈让尘，一下一下轻轻拍她的背。她瘦了很多，脊柱上每一节骨头都摸得到。
“你找到他了吗？”戚许轻声问。
陈让尘摇摇头，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翻了很久，哪都没有，就是找不到他。”
戚许想起她第一次见陈让尘的时候，看到她手上有很多细密的小伤口，想来就是那时候找动能元件的时候留下的。
“我不是个合格的指挥官，我连我的副官都保护不了……”陈让尘闷闷的声音从戚许肩膀传来。
陈让尘说了很久，愤怒，忏悔，恨……说到筋疲力尽，在她肩膀沉沉睡去。
戚许把她扶到床上，盖好被子，又把自己的地铺铺好。
她躺下来，双眼望向漆黑的天花板，脑子里还在想着刚刚陈让尘说的话。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仿生人想要找陈让尘报仇。
如果仿生人会爱，会恨，真的还只是机器吗？
那些仿生人被引爆之前，在想什么呢？
戚许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只记得猛烈的不安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她猛地坐起来，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
窗外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的，她揉揉眼睛，看向床的方向，朦胧的睡意顿时消散。
陈让尘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