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涂州。
彼时外面妖魔不断，每到太阳落山之时，家家户户便会紧闭房门，吹灭蜡烛，整个涂州悄无声息的笼罩在黑暗之中。
但今日不同，涂州晚上已经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了。
道路上张灯结彩，行人络绎不绝，家家户户都敞开门扉，庆祝一直盘踞在涂州的魔族被修士打的落花流水，狼狈逃窜。
薛厌争走在路上，身边时不时有孩童跑过。
他身穿昆仑宫弟子校服，长身玉立。
孩子们很眼熟他，看到他都快快乐乐的跟他打招呼：“薛仙长晚上好！”
“你们也好。”薛厌争笑着朝他们摆手，转而投入人流。
他手里提着两坛酒，是方才被一个老翁塞到他手里的，说是他亲自酿的，是给他们的谢礼。
实在是盛情难却，薛厌争闻到了酒香，有些馋了，偷偷塞给了他酒钱，便也不客气的收下了。
街上人多，但百姓一看到他便自觉让出条道来：“薛仙长去哪里啊？”
“回客栈。”
“不在外面多玩会儿吗？”
“不玩了，他们都在客栈等着我呢。”
“只有仙长你一个人出来了？其他仙长缘何不出来？”
“他们出来了，只是不在这条街罢了。”
……
薛厌争一路上走走停停，每个人都能和他说上两句。
穿过浩浩荡荡的人群，薛厌争理了理在人群中挤乱的衣裳，推门进了客栈。
他一进门，便吸引了屋内人的注意。
莫霖翘着二郎腿，脸上被画了个王八，一见薛厌争进来，连忙朝他摆手：“薛厌争，怎么出去这么久？”
薛厌争一看他脸上的王八，毫不客气的笑了起来：“莫霖，你怎么回事？脸上还被画了王八，你这样子要是被你门派里的后辈看到，你这个长老的脸往哪搁？”
被他调侃，莫霖伸手擦了擦，半张脸上都染上了墨水。
“还不是张为之他们非要跟我玩牌，我自从当上长老后已经很久没碰过了，跟你们这些啃老的人说不明白。”莫霖说罢，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紧接着起身，将薛厌争手上的酒抱在怀里：“从哪里来的？这么香？”
“路上一位老伯送的。”薛厌争道。
“臭不要脸，你多大年纪了。”莫霖毫不客气的怼他。
“你也臭不要脸，分明是你技不如人，说的跟你当上长老之前能赢一样。”一旁，张为之替自己辩驳，戳穿了莫霖的鬼话。
莫霖冷笑一声：“我懒得理你。”
这次他们同行的一共有六人，一起携手解决了盘踞在涂州的魔族。客栈已经清空，除去老板和她丈夫，也就只有他们了。
薛厌争扫视一圈，发现他们四人围在一起打牌，除去自己，还少了一人。
见状他问道：“郁观月呢？”
张为之伸手指了指楼上：“没下来。”
郁观月的性格他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些，有喊他，但是没同意，便没继续打扰他。
“你喊他下来玩会儿呗，累了这么多天，休息休息，反正明天我们就要各回各家了。”莫霖眨了眨眼，示意薛厌争上楼。
薛厌争倒没拒绝，毕竟他正有此意。
上楼前，他嘱托张为之提醒他：“看着点莫霖，别让他把酒喝光了。”
这话一字不差的落入莫霖的耳中，他扯了扯嘴角，将酒坛放下质问道：“在你眼里，我就这么馋？”
薛厌争懒得理他，甩了甩马尾“蹬蹬”跑上了楼。
“郁观月！郁观月！”薛厌争站在门外，拍了两下门，提醒郁观月自己在外面。
他门没锁，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便知道郁观月已经默认他可以进来了。
他迫不及待的推开门，便看到郁观月正站在窗户旁边往下看。
“看什么呢？”薛厌争凑近，也跟着往下看。
只见楼下灯火通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与他们刚入涂州时完全不同。
薛厌争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郁观月这个房间正对着街道，也是刚刚他回来的那条路。
于是他眼睛一转，又有了想法：“郁观月，你方才是在.这里看我吗？”
郁观月眼皮一跳，伸手推开薛厌争：“你脸皮厚的能交给崔家锻造了。”
“那不行。”薛厌争翻身倚在窗边吹了声口哨：“那这样你就见不到我了。”
这两天和薛厌争待在一起，听的最多的便是他的花言巧语，郁观月看着他，神色怪异：“见不到更好。”
薛厌争以为郁观月又害羞了，根本没察觉到他心情的不愉。
“方才莫霖他们在楼下打牌，你怎么不去，莫霖牌技差得很，就算你不会也能赢他几把，就算你输了，脸上被画了王八，那肯定也是最漂亮的那个。”薛厌争喋喋不休的说着，还伸出手在他脸上比划，隔空画了个王八出来。
郁观月拍开他的手道：“不会，没兴趣，还有，算我求你，别在我面前说话了。”
这下薛厌争真的闭嘴了。
这是郁观月第一次求他，居然是为了让他闭嘴。
虽说先前让他闭嘴的人有很多，但他都没听过这话。
只是这话从郁观月嘴里说出来，却有些小小的失落。
“为什么。”他委屈道。
郁观月冷着脸道：“因为你说的话太讨人厌了。”
薛厌争恍若晴天霹雳。
他和郁观月认识一百多年了，烦了他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种表情和这种语气说他。
可以感受到，郁观月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但他有些不明白，分明这次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为何郁观月突然对他这种态度了。
郁观月也察觉到自己说的有些过分，他看着薛厌争解释道：“因为我觉得，你这些话对谁都说，太过于轻浮。”
一听这话，薛厌争高兴了：“那你大可放心，我发誓，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过。虽然我平时也烦别人，但我从来没对他们说过这些话。”
“不过，你怎么老是叹气？这次任务这么累吗？”薛厌争听着他时不时的叹气，心中警惕。
郁观月一愣，紧接着被他气笑了。
也是，他不确实不指望这木头能开窍。
见郁观月笑了，薛厌争觉得事情说开了，心满意足的将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你若是不信，我能发毒誓的。”
“谁稀罕你的毒誓。”郁观月推开他，把他扔了出去：“滚出去吧，我一会儿下去。”
“哎！”薛厌争看着眼前关上的房门，这次怎么推也推不开了。
将薛厌争赶走后，郁观月坐在凳子上捂着脸深沉的叹息。
这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郁观月红着脸，喝了口凉茶降火。
这人怎么能蠢成这样，怎么一点都觉察不出。
郁观月感受指尖上残存的温度，慢慢闭上了眼。
等到他下楼时，桌子上的菜刚上齐，薛厌争见他下来，赶忙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凳子，让他过来。
他们这些人都已经辟谷，但这次却是值得庆祝，便聚在一起吃一顿。
郁观月过来，莫霖他们同他打了个招呼。
莫霖道：“郁兄你下来了，来的正好，你闻到这脆皮鸭的香气了吗？来，这次的主力军，鸭腿给你！”
他说着，夹起鸭腿放在郁观月碗里，紧接着朝他竖起大拇指。
郁观月被他的热情吓到了，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张为之无奈的扶着额头，朝郁观月腼腆一笑：“他人来疯，在熟悉的人面前就这样，外加刚刚偷喝了酒，神智有些不清醒，你莫要见怪。”
薛厌争也朝莫霖竖起大拇指：“还说我不信任你。”
“这酒太烈了。”张为之解释：“他喝了一碗就慢慢晕了。”
“有点烈。”一旁，将行也点了点头：“我也尝了尝太香了，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事主要在于莫霖酒量太差。”
他说着指向齐声：“齐兄也喝了这么多，依然清醒啊。”
莫霖喝那一碗酒喝的有些迷糊，但还没到晕的地步。
没一会儿便带动了桌上的氛围，一群人又热热闹闹的聊了起来。
郁观月和他们不熟，但他们太热情了，说话的时候还时不时喊他几声，让他也答几句。
推杯换盏间，莫霖终于醉了。
他看着郁观月，迷迷糊糊的。突然一拍桌子，一副才反应过来的模样：“不对！郁兄？你怎么没喝酒？”
郁观月没喝过，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方才薛厌争问他的时候，也没有尝试。
或许是被他们带的有些高兴，亦或者是莫霖的热情难以抵挡。再或者是，薛厌争开口替他拒绝，勾起了郁观月的叛逆心。
于是他接过来了：“好，我尝尝。”
“哎！这就好了啊，人生一大乐事就是小酌几杯，多美。郁兄你仔细尝尝，这可是好酒。”莫霖期待的看着他。
薛厌争有些惊愕，先前他问过郁观月喝不喝酒，郁观月说他从来不喝，饶是他也没怂恿过。
没想到这次，他居然这么轻易的答应了莫霖的要求。
诡异的，他觉得自己心里不是滋味。
分明当年他递的那杯酒，郁观月都没喝。
莫霖给他倒了一大碗，但由于自己是第一次喝，一次只喝了一小口。
“如何？”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的反应。
酒有些辛辣，郁观月呛得眼眶通红。
但紧接着一抬眼，眼中蒙上了一层雾。
薛厌争看着他，顿感不对：“郁观月？”
听到薛厌争的声音，郁观月眨了眨眼睛，露出朦胧的神情：“薛厌争？”
“你没事吧？”薛厌争屈起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
郁观月目光灼灼的盯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胡说！这分明就是有事！他方才伸手戳他的脸，居然没有躲开，也没有生气，已经很不对劲了！
一旁，张为之也看出来了不对劲：“郁观月这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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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厌争满脸凝重的点了点头：“看起来是的。”
紧接着，目光移向碗里几乎没下去的酒，默默叹了口气。
“薛厌争。”郁观月见他不再看他，于是再次叫他的名字。
“哎，我在这里。”薛厌争看着他，起身将人拉了起来：“算了，我先带他回房，莫霖交给你们了。”
张为之他们点了点头，还是十分不可思议的看向郁观月，心中不约而同一个想法：世界上怎么还有比莫霖酒量还差的人。
。
郁观月被薛厌争带回了房间，他坐在凳子上，朦胧的看向薛厌争。
薛厌争半蹲在地上“哼”了一声开口：“酒量这么差还喝。当年我问你喝不喝你都拒绝了，怎么这次别人给你你就喝了？怎么？他给的好喝？还是我给的难喝？莫霖的酒量已经够差了，没想到你连一杯都量都没有。等下次，我让你喝的时候你也得喝我的，不能拒绝，你要是拒绝了，我一定……”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郁观月伸手捂住了。
“嘘，薛厌争，你别说话了。”郁观月皱着眉，雪白的皮肤上爬上红晕。
薛厌争愣了一下，随即挪开郁观月的手：“你嫌我吵了？”
他还想继续说话，但没想到郁观月突然起身蹲下，靠近他低头吻上他的唇瓣。
一股清冽的香气钻入鼻腔，薛厌争下意识搂住他，一瞬间的反应是：郁观月居然主动离我这么近
他的全部话语被堵在喉咙里，双目睁大一脸震惊。
脑袋里突然跟炸开烟花般，脸变得通红。
直到郁观月离开，他才反应过来方才的情况。
“郁观月，你，你，你在做，做什么？！”他下意识往后退，紧接着重心不稳坐在了地上。
郁观月舔了舔嘴唇俨然一副不清醒的模样：“我在亲你啊，薛厌争，你是傻了吗？”
“你为什么亲我？”薛厌争眨了眨眼，突然回想到方才郁观月柔软的嘴唇，脸红的吓人。
但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排斥与不适，他喉咙发紧，咽了口唾沫重复一遍：“你为什么亲我？”
“因为我喜欢你。”因为喝醉的缘故，郁观月比平日里软了不少，也直白许多。
被这句话刺激了他，薛厌争现在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郁观月喜欢我。
郁观月喜欢我？
郁观月喜欢我！
薛厌争任督二脉仿佛被打开，这个榆木脑袋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起身将郁观月从地板上拉起，重复这句话看起来傻乎乎的：“你说你喜欢我？”
这次，郁观月刚点头，薛厌争眼神一闪，看着他现在晕晕乎乎的样子，没忍住笑了笑。
“这可是你说的。”薛厌争小声道，紧接着手覆上郁观月的脸，让他仰着头看着自己，迫不及待的吻了下去。
他呼吸急促，趁着接吻的间隙回答：“郁观月，我也喜欢你。但我是个蠢人，这么久我现在才察觉到自己的心意。我明明，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薛厌争也喝了酒，醇香的酒气萦绕在鼻尖，郁观月更晕了。
他被薛厌争按在床上，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想离他近些。
这是一个濡湿又温暖的吻。
等薛厌争一吻结束，郁观月早已睡了过去。
彼时，他身上也带着火气，沉寂百年的心突然破除屏障，原先他看不懂的眼神也都有了解释。
薛厌争侧躺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看着郁观月的睡颜，没忍住抬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郁观月喜欢我，喜欢我，喜欢我。
薛厌争止不住的想，没忍住勾起唇角。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等他醒来，同他表明心意，告诉他其实我也喜欢他，就是没反应过来。
但这样说会不会显得自己不重视啊？
薛厌争犯了难。
那就告诉他，你我二人心意相通，等安稳之后，你我结为道侣可好？
那这样会不会显得太仓促了？
薛厌争继续想。
他一晚上没睡，激动的睡不着。想了十几个法子，都没能采纳。
眼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薛厌争刚想到一个新的开头，身上悬挂着的凤凰琉璃突然闪出光芒。
紧接着一道急促声音从里面传出：“薛师兄，快来！我们这边出事了！”
薛厌争神色一凛，起身下床。
他看着睡着正香的郁观月，不舍得将他喊起，表明心意的话语还没想好，薛厌争打算下见面时再说，于是俯身亲了他一下，留了个传音符便离开了。
等到郁观月醒来时，头还有些晕乎乎的，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他伸手便摸到了薛厌争留下的符箓。
薛厌争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出：“郁观月，我有事先走了，等下次见面，我有要事同你说，等我回去去找你。”
郁观月握紧符箓，困倦一扫而空，但不知为何，他的眼皮一直在跳。
那时他们都不知，这是他们十年前见的最后一面。